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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46 鲁迅(现代)
布尔乔亚〔8〕的文豪歌德来,那作品也不至于更加有害。所以我想,苏联来给他出一本选
集,实在是很可能的。不过在这些书籍之前,想来一定有详序,加以仔细的分析和正确的批
评。
  凡作者,和读者因缘愈远的,那作品就于读者愈无害。古典的,反动的,观念形态已经
很不相同的作品,大抵即不能打动新的青年的心(但自然也要有正确的指示),倒反可以从
中学学描写的本领,作者的努力。恰如大块的砒霜,欣赏之余,所得的是知道它杀人的力量
和结晶的模样:药物学和矿物学上的知识了。可怕的倒在用有限的砒霜,和在食物中间,使
青年不知不觉的吞下去,例如似是而非的所谓“革命文学”,故作激烈的所谓“唯物史观的
批评”,就是这一类。这倒是应该防备的。
  我是主张青年也可以看看“帝国主义者”的作品的,这就是古语的所谓“知己知彼”。
青年为了要看虎狼,赤手空拳的跑到深山里去固然是呆子,但因为虎狼可怕,连用铁栅围起
来了的动物园里也不敢去,却也不能不说是一位可笑的愚人。有害的文学的铁栅是什么呢?
批评家就是。
  九月十一日。
    补记:这一篇没有能够刊出。
  九月十五日。
  〔1〕 本篇在当时没有能够刊出,原文前三行(自“因为我的一篇短文”至“也恐怕
都是实在的错误”)被移至下篇之首,并为一篇发表。
  〔2〕 穆木天(1900—1971) 吉林伊通人,诗人、翻译家,曾参加创造社
。他这篇文章所谈的《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系指苏联弗里契原著、楼建南(适夷)翻译
的中文本,一九三三年上海新生命书局出版。
  〔3〕 Academia 拉丁文:科学院(旧时曾译作大学院、翰林院)。法文作
Académie。法国翰林院,指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éaise
)。苏联大学院,指苏联科学院(A\]IX^JW H]V\ CCCP)。
  〔4〕 《一千一夜》 即《一千零一夜》,又名《天方夜谈》,阿拉伯古代民间故事
集。《十日谈》,意大利薄伽丘著的故事集。《吉诃德先生》,即《堂吉诃德》,西班牙塞
万提斯著的长篇小说。《鲁滨孙漂流记》,英国笛福著的长篇小说。
  〔5〕 歌德(J.W.von Goethe,1749—1832) 德国诗人、
学者。主要作品有诗剧《浮士德》和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等。
  〔6〕 倍尔德兰(L.Bertrand,1866—1941) 通译路易·贝特
朗,法国作家。一九二五年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著有小说《种族之血》等及多种历史传记。
  〔7〕 加特力教 即天主教。加特力为拉丁文Catholica的音译。
  〔8〕 布尔乔亚 即资产阶级,法文Bourgeoisie的音译。
关于翻译(下)〔1〕
洛 文
  但我在那《为翻译辩护》中,所希望于批评家的,实在有三点:一,指出坏的;二,奖
励好的;三,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而穆木天先生所实做的是第一句。以后呢,可能有
别的批评家来做其次的文章,想起来真是一个大疑问。
  所以我要再来补充几句:倘连较好的也没有,则指出坏的译本之后,并且指明其中的那
些地方还可以于读者有益处。
  此后的译作界,恐怕是还要退步下去的。姑不论民穷财尽,即看地面和人口,四省是给
日本拿去了,一大块在水淹,一大块在旱,一大块在打仗,只要略略一想,就知道读者是减
少了许许多了。因为销路的少,出版界就要更投机,欺骗,而拿笔的人也因此只好更投机,
欺骗。即有不愿意欺骗的人,为生计所压迫,也总不免比较的粗制滥造,增出些先前所没有
的缺点来。走过租界的住宅区邻近的马路,三间门面的水果店,晶莹的玻璃窗里是鲜红的苹
果,通黄的香蕉,还有不知名的热带的果物。但略站一下就知道:这地方,中国人是很少进
去的,买不起。我们大抵只好到同胞摆的水果摊上去,化几文钱买一个烂苹果。
  苹果一烂,比别的水果更不好吃,但是也有人买的,不过我们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脾气
:首饰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点,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爱人身上生几个疮
,固然不至于就请律师离婚,但对于作者,作品,译品,却总归比较的严紧,萧伯纳坐了大
船〔2〕,不好;巴比塞〔3〕不算第一个作家,也不好;译者是“大学教授,下职官员”
〔4〕,更不好。好的又不出来,怎么办呢?我想,还是请批评家用吃烂苹果的方法,来救
一救急罢。
  我们先前的批评法,是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然而买者的金钱有
限,岂不是大冤枉,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倘不是穿心烂
,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得。这么一办,译品的好坏是明
白了,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
  但这一类的批评,在中国还不大有,即以《自由谈》所登的批评为例,对于《二十世纪
之欧洲文学》,就是专指烂疤的;记得先前有一篇批评邹韬奋〔5〕先生所编的《高尔基》
的短文,除掉指出几个缺点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前者我没有看过,说不出另外可有什么可
取的地方,但后者却曾经翻过一遍,觉得除批评者所指摘的缺点之外,另有许多记载作者的
勇敢的奋斗,胥吏的卑劣的阴谋,是很有益于青年作家的,但也因为有了烂疤,就被抛在筐
子外面了。
  所以,我又希望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这正如“拾荒”一样,是很辛苦的
,但也必要,而且大家有益的。
  九月十一日。
    D    D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 萧伯纳于一九三三年乘英国皇后号轮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七日途经上海。
  〔3〕 巴比塞(H.Barbusse,1873—1935) 法国作家。著有长
篇小说《火线》、《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4〕 “大学教授,下职官员” 这是邵洵美在《十日谈》杂志第二期(一九三三年
八月二十日)发表的《文人无行》一文中的话:
  “大学教授,下职官员,当局欠薪,家有儿女老少,于是在公余之暇,只得把平时借以
消遣的外国小说,译一两篇来换些稿费……。”
  〔5〕 邹韬奋(1895—1944) 原名恩润,江西余江人,政论家、出版家。
曾主编《生活》周刊,创办生活书店,著有《萍踪寄语》等书。《高尔基》(原书名《革命
文豪高尔基》)是他根据美国康恩所著的《高尔基和他的俄国》一书编译而成,一九三三年
七月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这里所谈的批评,是指林翼之的《读〈高尔基〉》一文,发表于一
九三三年七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新秋杂识(三)〔1〕
旅 隼
  “秋来了!”
  秋真是来了,晴的白天还好,夜里穿着洋布衫就觉得凉飕飕。报章上满是关于“秋”的
大小文章:迎秋,悲秋,哀秋,责秋……等等。为了趋时,也想这么的做一点,然而总是做
不出。我想,就是想要“悲秋”之类,恐怕也要福气的,实在令人羡慕得很。
  记得幼小时,有父母爱护着我的时候,最有趣的是生点小毛病,大病却生不得,既痛苦
,又危险的。生了小病,懒懒的躺在床上,有些悲凉,又有些娇气,小苦而微甜,实在好像
秋的诗境。呜呼哀哉,自从流落江湖以来,灵感卷逃,连小病也不生了。偶然看看文学家的
名文,说是秋花为之惨容,大海为之沉默云云,只是愈加感到自己的麻木。我就从来没有见
过秋花为了我在悲哀,忽然变了颜色;只要有风,大海是总在呼啸的,不管我爱闹还是爱静

  冰莹〔2〕女士的佳作告诉我们:“晨是学科学的,但在这一刹那,完全忘掉了他的志
趣,存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尽量地享受自然美景的目的。……”这也是一种福气。科学我
学的很浅,只读过一本生物学教科书,但是,它那些教训,花是植物的生殖机关呀,虫鸣鸟
啭,是在求偶呀之类,就完全忘不掉了。昨夜闲逛荒场,听到蟋蟀在野菊花下鸣叫,觉得好
像是美景,诗兴勃发,就做了两句新诗——
  野菊的生殖器下面,
    蟋蟀在吊膀子。
  写出来一看,虽然比粗人们所唱的俚歌要高雅一些,而对于新诗人的由“烟士披离纯”
而来的诗,还是“相形见绌”。写得太科学,太真实,就不雅了,如果改作旧诗,也许不至
于这样。生殖机关,用严又陵〔3〕先生译法,可以谓之“性官”;“吊膀子”呢,我自己
就不懂那语源,但据老于上海者说,这是因西洋人的男女挽臂同行而来的,引伸为诱惑或追
求异性的意思。吊者,挂也,亦即相挟持。那么,我的诗就
译出来了——
  野菊性官下,
    鸣蛩在悬肘。
  虽然很有些费解,但似乎也雅得多,也就是好得多。人们不懂,所以雅,也就是所以好
,现在也还是一个做文豪的秘诀呀。质之“新诗人”邵洵美〔4〕先生之流,不知以为何如

  九月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2〕 冰莹 谢冰莹,湖南新化人,女作家。下文引自她在一九三三年九月八日《申
报·自由谈》上发表的《海滨之夜》一文。
  〔3〕 严又陵(1853—1921) 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
福州)人,清代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他在关于自然科学的译文中,把人体和动植物的各种
器官,都简译为“官”。
  〔4〕 邵洵美 (1906—1968) 浙江余姚人。曾出资创办金屋书店,主编
《金屋月刊》,提倡唯美主义文学;著有诗集《花一般的罪恶》等。
礼〔1〕
苇 索
  看报,是有益的,虽然有时也沉闷。例如罢,中国是世界上国耻纪念最多的国家,到这
一天,报上照例得有几块记载,几篇文章。但这事真也闹得太重叠,太长久了,就很容易千
篇一律,这一回可用,下一回也可用,去年用过了,明年也许还可用,只要没有新事情。即
使有了,成文恐怕也仍然可以用,因为反正总只能说这几句话。所以倘不是健忘的人,就会
觉再沉闷,看不出新的启示来。
  然而我还是看。今天偶然看见北京追悼抗日英雄邓文〔2〕的记事,首先是报告,其次
是演讲,最末,是“礼成,奏乐散会”。
  我于是得了新的启示:凡纪念,“礼”而已矣。
  中国原是“礼义之邦”,关于礼的书,就有三大部〔3〕,连在外国也译出了,我真特
别佩服《仪礼》的翻译者。事君,现在可以不谈了;事亲,当然要尽孝,但殁后的办法,则
已归入祭礼中,各有仪,就是现在的拜忌日,做阴寿之类。新的忌日添出来,旧的忌日就淡
一点,“新鬼大,故鬼小”〔4〕也。我们的纪念日也是对于旧的几个比较的不起劲,而新
的几个之归于淡漠,则只好以俟将来,和人家的拜忌辰是一样的。有人说,中国的国家以家
族为基础,真是有识见。
  中国又原是“礼让为国”〔5〕的,既有礼,就必能让,而愈能让,礼也就愈繁了。总
之,这一节不说也罢。
  古时候,或以黄老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6〕。现在呢,恐怕是入于以礼治天下的时
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责备民众的对于纪念日的淡漠是错的,《礼》曰:“礼不下庶人”〔
7〕;舍不得物质上的什么东西也是错的,孔子不云乎:“赐也尔爱其羊,
我爱其礼!”〔8〕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9〕,静静的等着别人的“多行不义
,必自毙”〔10〕,礼也。
  九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
  〔2〕 邓文 当时东北军马占山部的骑兵师长,一九三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在张家口被
暗杀。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报纸曾载“京各界昨日追悼邓文”的消息。京,指南京。
  〔3〕 三部关于礼的书,指《周礼》、《仪礼》、《礼记》。《仪礼》有英国斯蒂尔
(J.Steel)的英译本,一九一七年伦敦出版。
  〔4〕 “新鬼大,故鬼小” 见《左传》文公二年:春秋时鲁闵公死后,由他的异母
兄僖公继立;僖公死,他的儿子文公继立,依照世序,在宗庙里的位次,应该是闵先僖后;
但文公二年八月祭太庙时,将他的父亲僖公置于闵公之前,说是“新鬼大,故鬼小”。意思
是说死去不久的僖公是哥哥,死时年纪又大;而死了多年的闵公是弟弟,死时年纪又小,所
以要“先大后小”。
  〔5〕 “礼让为国” 语出《论语·里仁》:“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
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6〕 以黄老治天下 指以导源于道家而大成于法家的刑名法术治理国家。黄老,指
道家奉为宗祖的黄帝和老聃。以孝治天下,指用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
思想治理国家。
  〔7〕 “礼不下庶人” 语见《礼记·曲礼》:“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8〕 “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语见《论语·八佾》:“子贡欲去告朔之饩
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据宋代朱熹注:饩羊,即活羊。诸侯每月朔
日(初一)告庙听政,叫做告朔。子贡(端木赐)因见当时鲁国的国君已废去告朔之礼,想
把为行礼而准备的羊也一并去掉;但孔丘以为有羊还可以在形式上保留一点礼的虚文,所以
这样说。
  〔9〕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孔丘的话,语见《论语·颜
渊》。
  〔10〕 “多行不义,必自毙” 语见《左传》隐公元年,原语为春秋时郑庄公说他
弟弟共叔段的话。
打听印象〔1〕
桃 椎
  五四运动以后,好像中国人就发生了一种新脾气,是:倘有外国的名人或阔人新到,就
喜欢打听他对于中国的印象。
  罗素〔2〕到中国讲学,急进的青年们开会欢宴,打听印象。
  罗素道:“你们待我这么好,就是要说坏话,也不好说了。”急进的青年愤愤然,以为
他滑头。
  萧伯纳周游过中国,上海的记者群集访问,又打听印象。
  萧道:“我有什么意见,与你们都不相干。假如我是个武人,杀死个十万条人命,你们
才会尊重我的意见。”〔3〕革命家和非革命家都愤愤然,以为他刻薄。
  这回是瑞典的卡尔亲王〔4〕到上海了,记者先生也发表了他的印象:“……足迹所经
,均蒙当地官民殷勤招待,感激之余,异常愉快。今次游览观感所得,对于贵国政府及国民
,有极度良好之印象,而永远不能磨灭者也。”这最稳妥,我想,是不至于招出什么是非来
的。
  其实是,罗萧两位,也还不算滑头和刻薄的,假如有这么一个外国人,遇见有人问他印
象时,他先反问道:“你先生对于自己中国的印象怎么样?”那可真是一篇难以下笔的文章

  我们是生长在中国的,倘有所感,自然不能算“印象”;但意见也好;而意见又怎么说
呢?说我们像浑水里的鱼,活得胡里胡涂,莫名其妙罢,不像意见。说中国好得很罢,恐怕
也难。这就是爱国者所悲痛的所谓“失掉了国民的自信”,然而实在也好像失掉了,向各人
打听印象,就恰如求签问卜,自己心里先自狐疑着了的缘故。
  我们里面,发表意见的固然也有的,但常见的是无拳无勇,未曾“杀死十万条人命”,
倒是自称“小百姓”的人,所以那意见也无人“尊重”,也就是和大家“不相干”。至于有
位有势的大人物,则在野时候,也许是很急进的罢,但现在呢,一声不响,中国“待我这么
好,就是要说坏话,也不好说了”。看当时欢宴罗素,而愤愤于他那答话的由新潮社〔5〕
而发迹的诸公的现在,实在令人觉得罗素并非滑头,倒是一个先知的讽刺家,将十年后的心
思豫先说去了。
  这是我的印象,也算一篇拟答案,是从外国人的嘴上抄来的。
  九月二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四日《申报·自由谈》。
  〔2〕 罗素(B.Russell,1872—1970) 英国哲学家。一九二○
年曾来中国,在北京大学讲过学。
  〔3〕 萧伯纳的话,见《论语》半月刊第十二期(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载镜涵的《
萧伯纳过沪谈话记》:“问我这句话有什么用——到处人家问我对于中国的印象,对于寺塔
的印象。老实说——我有什么意见与你们都不相干——你们不会听我的指挥。假如我是个武
人,杀死个十万条人命,你们才会尊重我的意见。”
  〔4〕 卡尔亲王(Carl Gustav Oskar Fredrik Chr
istian) 当时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五世的侄子,一九三三年周游世界,八月来中国。
下引他对记者的谈话,见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日《申报》。
  〔5〕 新潮社 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和教员组织的一个具有进步倾向的社团。一九一八
年底成立,主要成员有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周作人等。曾出版《新潮》月刊(一九一
九年一月创刊)和《新潮丛书》。后来由于主要成员的变化,该社逐渐趋向右倾,无形解体
;傅斯年、罗家伦等成为国民党政权在教育文化方面的骨干人物。
吃  教〔1〕
丰之余
  达一〔2〕先生在《文统之梦》里,因刘勰〔3〕自谓梦随孔子,乃始论文,而后来做
了和尚,遂讥其“贻羞往圣”。其实是中国自南北朝以来,凡有文人学士,道士和尚,大抵
以“无特操”为特色的。晋以来的名流,每一个人总有三种小玩意,一是《论语》和《孝经
》〔4〕,二是《老子》〔5〕,三是《维摩诘经》〔6〕,不但采作谈资,并且常常做一
点注解。唐有三教辩论〔7〕,后来变成大家打诨;所谓名儒,做几篇伽蓝碑文也不算什么
大事。
  宋儒道貌岸然,而窃取禅师的语录。清呢,去今不远,我们还可以知道儒者的相信《太
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8〕,并且会请和尚到家里来拜忏。
  耶稣教传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教”的。这两个
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数的儒释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
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
  清朝人称八股文为“敲门砖”,因为得到功名,就如打开了门,砖即无用。近年则有杂
志上的所谓“主张”〔9〕。《现代评论》〔10〕之出盘,不是为了迫压,倒因为这派作
者的飞腾;《新月》〔11〕的冷落,是老社员都“爬”了上去,和月亮距离远起来了。这
种东西,我们为要和“敲门砖”区别,称之为“上天梯”罢。
  “教”之在中国,何尝不如此。讲革命,彼一时也;讲忠孝,又一时也;跟大拉嘛打圈
子,又一时也;造塔藏主义,又一时也。〔12〕有宜于专吃的时代,则指归应定于一尊,
有宜合吃的时代,则诸教亦本非异致,不过一碟是全鸭,一碟是杂拌儿而已。刘勰亦然,盖
仅由“不撤姜食”〔13〕一变而为吃斋,于胃脏里的分量原无差别,何况以和尚而注《论
语》《孝经》或《老子》,也还是不失为一种“天经地义”呢?
  九月二十七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九日《申报·自由谈》。
  〔2〕 达一 即陈子展,湖南长沙人,古典文学研究者。《文统之梦》一文,载于一
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七日《申报·自由谈》,其中有一节说:“文统之梦,盖南北朝文人恒有
之。刘勰作《文心雕龙》,其序略云:
  予齿在逾立,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寤而喜曰,大哉圣人之难见也,薨
小子之垂梦欤?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
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可知刘勰
梦见孔子,隐然以文统自肩,而以道统让之经生腐儒。微惜其攻乎异端,皈依佛氏,正与今
之妄以道统自肩者同病,贻羞往圣而不自知也。”
  〔3〕 刘勰(?—约520) 字彦和,南朝梁南东莞(今江苏镇江)人,文艺理论
家。晚年出家为僧。
  〔4〕 《论语》 儒家经典,孔丘弟子记录孔丘言行的书。《孝经》,儒家经典,记
载孔丘与其弟子曾参关于“孝道”问答的书。
  〔5〕 《老子》 又名《道德经》,道家经典,相传为春秋时老聃所作。
  〔6〕 《维摩诘经》 全称《维摩诘所说经》,佛教经典,维摩诘是经中所写的大乘
居士,相传是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人。
  〔7〕 三教辩论 始见于北周,盛于唐代。唐德宗每年生日,在麟德殿举行儒、释、
道三教的辩论,形式很典重,但三方都以常识性的琐碎问题应付场面,并无实际上的问难,
相反却强调三教“同源”,并往往杂以谐谑。唐懿宗时,还有俳优在皇帝面前以“三教辩论
”作为逗笑取乐的资料(见《太平广记》卷二五二引《唐阙史·俳优人》)。
  〔8〕 《太上感应篇》 《道藏·太清部》著录三十卷,题“宋李昌龄传”。清代经
学家惠栋曾为它作注。《文昌帝君阴骘文》,相传为晋代张亚子所作。《明史·礼志(四)
》说张亚子死后成为掌管人间禄籍的神道,称文昌帝君。二者都是宣传道家因果报应迷信思
想的书。
  〔9〕 杂志上的所谓“主张” 指胡适在《努力周报》上提出的“好政府”主张,参
看本卷第65页注〔5〕。
  〔10〕 《现代评论》 综合性周刊,胡适、陈西滢、王世杰、徐志摩等人办的同人
杂志。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停
刊。现代评论派主要成员后来多在教育界或反动政界充任要职。
  〔11〕 《新月》 新月社主办的以文艺为主的综合性月刊,一九二八年三月创刊于
上海,一九三三年六月停刊。
  〔12〕 这里是对戴季陶一类国民党政客言行的讽刺。戴季陶在大革命时期伪装革命
,不久即暴露出反革命面目,竭力鼓吹忠孝等封建道德。关于他“跟大拉嘛打圈子”及“造
塔藏主义”,参看本卷第282页注〔5〕、第140页注〔6〕。
  〔13〕 不撤姜食 语见《论语·乡党》。据朱熹注:“姜,通神明,去秽恶,故不
撤。”
喝  茶〔1〕
丰之余
  某公司又在廉价了,去买了二两好茶叶,每两洋二角。开首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用
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的来喝的时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着的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
重浊。
  我知道这是自己错误了,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用盖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
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但这是须在静坐无为的时候的,当我正写着《吃教》的
中途,拉来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觉的滑过去,像喝着粗茶一样了。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
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由这一极琐屑的经验,我想,假使是一个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
干欲裂的时候,那么,即使给他龙井芽茶,珠兰窨片,恐怕他喝起来也未必觉得和热水有什
么大区别罢。所谓“秋思”,其实也是这样的,骚人墨客,会觉得什么“悲哉秋之为气也”
〔2〕,风雨阴晴,都给他一种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种“清福”,但在老农,却只知道每
年的此际,就要割稻而已。
  于是有人以为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当然不属于粗人,这是上等人的牌号。然而我恐怕
也正是这牌号就要倒闭的先声。
  我们有痛觉,一方面是使我们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自卫。假如没有,则即使
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将茫无知觉,直到血尽倒地,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倒地。但这痛觉
如果细腻锐敏起来呢,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连衣服上的接缝,线结,布毛都要
觉得,倘不穿“无缝天衣”,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装锐敏的,自然不
在此例。
  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
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
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喝过茶,望着秋天,我于是
想: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九月三十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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