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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全集

_11 鲁迅(现代)
十《张廷秀逃生救父》分为上下两篇,编入卷二十及卷二十一,而将原卷二十一《张淑儿巧
智脱杨生》补为第二十三卷,以足四十卷之数,所以鲁迅说“四十卷,共三十九事”。
  〔32〕 墨憨斋 冯梦龙的书斋名。《平妖》,即《平妖传》。原为罗贯中作,只二
十回,后冯梦龙增补为四十回。内容叙述宋代贝州王则、永儿夫妇起义,官军文彦博用诸葛
遂、马遂、李遂将起义平息,所以原名《三遂平妖传》,是一部诬蔑农民起义的小说。
  〔33〕 《曲品》 明代吕天成作,是一部评述戏曲作家和作品的书。
  〔34〕 朱彝尊(1629—1709) 字锡鬯,号竹涪,浙江秀水(今嘉兴)人
,清代文学家。《明诗综》共一百卷,是他编选的一部明代诗人作品的选集,每人皆有略传

  〔35〕 《拍案惊奇》 明代凌镑初编撰的拟话本小说集,有初刻、二刻两辑,通称
“二拍”,这里指“初刻”。鲁迅当时所见的是三十六卷翻刻本,后来在日本发现了明尚友
堂刊的四十卷原本(多出讲唐代故事的三篇和讲元代的一篇),国内才有排印的足本。凌镑
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浙江乌程(今吴兴)人,
曾任上海县丞,徐州判。其著作尚有《燕筑讴》、《南音三籁》等。
  〔36〕 壶矢代兴 古代宴会时有一种“投壶”的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
酒。《左传》昭公十二年:“晋侯以齐侯晏,中行穆子相。投壶,晋侯先,穆子曰:‘……
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中之。齐侯举矢曰:‘……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亦中之。”后
来就用“壶矢代兴”表示相继兴起的意思。
  〔37〕 《今古奇观》 明代抱瓮老人选辑,四十卷,收话本四十篇。崇祯初年刊行
。内容选自“三言”及“二拍”。序文作者姑苏松禅老人,一作姑苏笑花主人。
  〔38〕 《今古奇闻》 二十二卷,收二十二篇,题“东壁山房主人编次”。原序署
“上浣东壁山房主人王寅冶梅”,可知“东壁山房主人”即王寅。光绪十七年(1891)
刊行。内容除取自《醒世恒言》四篇和《西湖佳话》一篇外,有十五篇取自《娱目醒心编》
,另有两篇传奇文,来历不详。按鲁迅所说“大约是别一种小说的话本”,就是《娱目醒心
编》;该书作者草亭老人为清代昆山杜纲,评者自怡轩主人为松江许宝善。书共十六卷,三
十九回,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行。因《今古奇闻》从其中选取最多,故“篇末多
有自怡轩主人评语”。
  〔39〕 《西湖佳话》 全名《西湖佳话古今遗迹》,题古吴墨浪子撰,十六卷,收
话本十六篇。清康熙十六年(1677)刊行。
  〔40〕 《续今古奇观》 三十卷,收话本三十篇。内容除第二十七卷“赔遗金暗中
获隽,拒美色眼下登科”一篇取自《娱目醒心编》卷九(即本文所举《今古奇闻》中的一篇
)外,其余全收《今古奇观》未选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十九篇。
  〔41〕 丁日昌(1823—1882) 字雨生,广东丰顺人,清末洋务派人物。
同治七年(1868)他任江苏巡抚时曾两次“查禁淫词小说”二百六十九种,内有《拍案
惊奇》、《今古奇观》、《红楼梦》、《水浒传》等。
  〔42〕 《西湖二集》 明代周楫撰,共三十四卷,每卷一篇。题“武林济川子清原
甫纂,武林抱膝老人讦谟甫评”。崇祯年间刊行。
  〔43〕 《醉醒石》 原题“东鲁古狂生编辑”,十五回,每回一篇,崇祯年间刊行。
娜拉走后怎样〔1〕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我今天要讲的是“娜
拉走后怎样?”
  伊孛生〔2〕是十九世纪后半的瑙威的一个文人。他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
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
有一篇就是《娜拉》。
  《娜拉》一名Ein Puppe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
  但Puppe不单是牵线的傀儡,孩子抱着玩的人形〔3〕也是;引申开去,别人怎么
指挥,他便怎么做的人也是。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
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
。这想来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了。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伊孛生自己有解答,就是夫人》的。这女人是已经结婚的
了,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
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
  (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
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样?伊孛生并无解答;而且他已经死了。即使不死,
他也不负解答的责任。因为伊孛生是在做诗,不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就如黄
莺一样,因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给人们听得有趣,有益。伊孛生是很不
通世故的,相传在许多妇女们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来致谢他作了《傀儡家庭》,
将女性的自觉,解放这些事,给人心以新的启示的时候,他却答道,“我写那篇却并不是这
意思,我不过是做诗。”
  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
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
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
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伊孛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
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
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
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
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
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4〕,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
,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
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
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
是梦。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5〕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
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
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
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
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
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
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
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
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
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
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
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
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
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
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
  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
更烦难。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
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6〕
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
下去坐着,因为免得脱下唯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所以在家里说要参政权,是不至于大遭反
对的,一说到经济的平匀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见敌人,这就当然要有剧烈的战斗。
  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
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国的亲权是无上的,那时候,就可以将财产平匀地
分配子女们,使他们平和而没有冲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经济权,此后或者去读书,或者去生发
,或者为自己去亨用,或者为社会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请便,自己负责任。这虽然也是
颇远的梦,可是比黄金世界的梦近得不少了。但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
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
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
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
  这也许与年龄和地位都有关系罢,但记性不佳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救济法就是各人去
买一本note-book〔7〕来,将自己现在的思想举动都记上,作为将来年龄和地位
都改变了之后的参考。假如憎恶孩子要到公园去的时候,取来一翻,看见上面有一条道,“
我想到中央公园去”,那就即刻心平气和了。
  别的事也一样。
  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听说拳匪〔8〕乱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谓
无赖者很跋扈,譬如给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两元,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说要两元,对他说
道路近,他说要两元,对他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元。
  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要求经济权也一样,有人说这事情太
陈腐了,就答道要经济权;说是太卑鄙了,就答道要经济权;说是经济制度就要改变了,用
不着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经济权。
  其实,在现在,一个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许不至于感到困难的,因为这人物很特别,举
动也新鲜,能得到若干人们的同情,帮助着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
,然而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一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断不如
自己握着经济权之为可靠。
  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
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
  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
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饿
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9〕,急谋升斗之水一样,
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
  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
  然而上文,是又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假使她很特别,自己情愿闯出去做
牺牲,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
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欧洲有一个传说,耶稣去钉十字架时,休息在Ahasv
ar〔10〕的檐下,Ahasvar不准他,于是被了咒诅,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
日裁判的时候。ALhasvar从此就歇不下,只是走,现在还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值模我圆话蚕⒛兀克渌当匙胖渥纾墒谴笤甲芨檬蔷醯米弑劝蚕⒒故室猓允贾湛褡
叩陌铡?
  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
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
~b〔11〕,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
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
了。
  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
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
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
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那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
确切地知道。
  我这讲演也就此完结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刊》第六期。同年
八月一日上海《妇女杂志》第十卷第八号转载时,篇末有该杂志的编者附记:“这篇是鲁迅
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讲演稿,曾经刊载该校出版《文艺会刊》的第六期。新近因
为我们向先生讨文章,承他把原文重加订正,给本志发表。”
  〔2〕 伊孛生 通译易卜生。参看本卷第60页注〔35〕。
  〔3〕 人形 日语,即人形的玩具。
  〔4〕 李贺(790—816) 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人,唐代诗人。一生
官职卑微,郁郁不得志。著有《李长吉歌诗》四卷。关于他“玉楼赴召”的故事,唐代诗人
李商隐《李贺小传》说:“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或
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s_下榻叩头言:‘阿弥女老且病,贺不愿
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
之。少之,长吉气绝。”
  〔5〕 阿尔志跋绥夫(M.T,1878—1927) 俄国小说家。他的作品主要?栊淳裢欠险叩纳睿行┮卜从沉松郴释持蔚暮诎怠?
  十月革命后逃亡国外,死于华沙。下文所述是他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绥惠略夫对
亚拉借夫所说的话,见该书第九章。
  〔6〕 这是借用关于释迦牟尼的传说。相传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约前565—前48
6)有感于人生的生老病死等苦恼,在二十九岁时立志出家修行,遍历各地,苦行六年,仍
未能悟道,后坐在菩提树下发誓说:“若不成正觉,虽骨碎肉腐,亦不起此座。”静思七日
,就克服了各种烦恼,顿成“正觉”。
  〔7〕 Note-book 英语:笔记簿。
  〔8〕 拳匪 一九○○年(庚子)爆发了义和团反对帝国主义的武装斗争,参加这次
斗争的有中国北部的农民、手工业者、水陆运输工人、士兵等广大群众。他们采取了落后迷
信的组织方式和斗争方式,设立拳会,练习拳棒,因而被称为“拳民”,当时统治阶级和帝
国主义者则诬蔑他们为“拳匪”。
  〔9〕 “涸辙之鲋” 战国时庄周的一个寓言,见《庄子·外物》:“庄周家贫,故
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
:‘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
?”对曰:
  “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
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
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10〕 Ahasvar 阿哈斯瓦尔,欧洲传说中的一个补鞋匠,被称为“流浪的
犹太人”。
  〔11〕 觳~b 通作觳觫,恐惧颤抖的样子。《孟子·梁惠王》:
  “吾不忍其觳觫”。
  未有天才之前〔1〕——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讲我自
己觉得我的讲话不能使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但推托拖延得太长久
了,所以终于不能不到这里来说几句。
  我看现在许多人对于文艺界的要求的呼声之中,要求天才的产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
,这显然可以反证两件事:一是中国现在没有一个天才,二是大家对于现在的艺术的厌薄。
  天才究竟有没有?也许有着罢,然而我们和别人都没有见。倘使据了见闻,就可以说没
有;不但天才,还有使天才得以生长的民众。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
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有一回拿破仑过Alps 山〔2〕,说,“我比A
lps山还要高!”这何等英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山
那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他的举动,言语,都离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了。所以
我想,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
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
可,正同拿破仑非有好兵不可一样。
  然而现在社会上的论调和趋势,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却要他灭亡,连预备的土也想
扫尽。举出几样来说:
  其一就是“整理国故”〔3〕。自从新思潮来到中国以后,其实何尝有力,而一群老头
子,还有少年,却已丧魂失魄的来讲国故了,他们说,“中国自有许多好东西,都不整理保
存,倒去求新,正如放弃祖宗遗产一样不肖。”抬出祖宗来说法,那自然是极威严的,然而
我总不信在旧马褂未曾洗净叠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马褂。就现状而言,做事本来还随各
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国故,当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读死书,至于青年,却自有他们的活
学问和新艺术,各干各事,也还没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这面旗子来号召,那就是要中国永
远与世界隔绝了。倘以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谬绝伦!我们和古董商人谈天,他自然总
称赞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决不痛骂画家,农夫,工匠等类,说是忘记了祖宗:他实在比
许多国学家聪明得远。
  其一是“崇拜创作”〔4〕。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这和要求天才的步调很相合,其实不
然。那精神中,很含有排斥外来思想,异域情调的分子,所以也就是可以使中国和世界潮流
隔绝的。许多人对于托尔斯泰,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奇〔5〕的名字,已经厌听了,然而
他们的著作,有什么译到中国来?眼光囚在一国里,听谈彼得和约翰〔6〕就生厌,定须张
三李四才行,于是创作家出来了,从实说,好的也离不了刺取点外国作品的技术和神情,文
笔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赶不上翻译品,甚者还要加上些传统思想,使他适合于中国人的老脾
气,而读者却已为他所牢笼了,于是眼界便渐渐的狭小,几乎要缩进旧圈套里去。作者和读
者互相为因果,排斥异流,抬上国粹,那里会有天才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这样的风气的民众是灰尘,不是泥土,在他这里长不出好花和乔木来!
  还有一样是恶意的批评。大家的要求批评家的出现,也由来已久了,到目下就出了许多
批评家。可惜他们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像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
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到后来,连并非批评家也这样叫
喊了,他是听来的。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
,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因为幼稚,当头加以戕贼,也可以萎死的。我亲见几个作者,都被
他们骂得寒噤了。那些作者大约自然不是天才,然而我的希望是便是常人也留着。
  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
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
幼稚,不算耻辱的。因为倘不遭了戕贼,他就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
无药可救的事!我以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说幼稚的话,只为自己
要说而说,说出之后,至多到印出之后,自己的事就完了,对于无论打着什么旗子的批评,
都可以置之下理的!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
,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
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
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
  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
要不怕做小事业,就是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
。以文艺来消闲,说来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较胜于戕贼他。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
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
  而且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
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刊》第一期。同年
十二月二十七日《京报副刊》第二十一号转载时,前面有一段作者的小引:“伏园兄:今天
看看正月间在师大附中的演讲,其生命似乎确乎尚在,所以校正寄奉,以备转载。二十二日
夜,迅上。”
  〔2〕 Alps山 即阿尔卑斯山,欧洲最高大的山脉,位于法意两国之间。拿破仑
在一八○○年进兵意大利同奥地利作战时,曾越过此山。
  〔3〕 “整理国故” 当时胡适所提倡的一种主张。胡适在一九一九年七月就鼓吹“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同年十二月他又在《新青年》第七卷第一号《“新思潮”的
意义》一文中提出“整理国故”的口号。一九二三年在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的《发刊宣言
》中,他更系统地宣传“整理国故”的主张,企图诱使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脱离现实的革命
斗争。本文中所批评的,是当时某些附和胡适的人们所发的一些议论。
  〔4〕 “崇拜创作” 根据作者后来写的《祝中俄文字之交》(《南腔北调集》),
这里所说似因郭沫若的意见而引起的。郭沫若曾在一九二一年二月《民铎》第二卷第五号发
表的致李石岑函中说过:“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
注重产生。”他的这些话,是由于看了当年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双十节增刊而发
的,在增刊上刊载的第一篇是翻译小说,第二篇才是鲁迅的《头发的故事》。事实上,郭沫
若也重视翻译,他曾经翻译过许多外国文学作品,鲁迅的意见也不能看作只是针对个人的。
  〔5〕 托尔斯泰([.fPRg_PX,1828—1910) 俄国作家。著有《战争与和
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都介涅夫(h.i.]j\Y\`,1818—1883
),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著有小说《猎人笔记》、《罗亭》、《父与子》等。陀思妥
夫斯奇(k.b.[Pg_P\`gWXX,《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
  〔6〕 彼得和约翰 欧美人常用的名字,这里泛指外国人。
论雷峰塔的倒掉〔1〕
  听说,杭州西湖上的雷峰塔〔2〕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
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
照”,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我以为。
  然而一切西湖胜迹的名目之中,我知道得最早的却是这雷峰塔。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
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作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便化
作女人来报恩,嫁给许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一个和尚,法海禅师,得道的禅师,
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做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
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满金山”。我的祖母讲
起来还要有趣得多,大约是出于一部弹词叫作《义妖传》〔3〕里的,但我没有看过这部书
,所以也不知道“许仙”“法海”究竟是否这样写。总而言之,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
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
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但我现在都忘记了。
  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
塔,心里就不舒服。后来我看看书,说杭州人又叫这塔作保叔塔,其实应该写作“保岔塔”
,是钱王的儿子造的。〔4〕那么,里面当然没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
然希望他倒掉。
  现在,他居然倒掉了,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
  这是有事实可证的。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
  凡有田夫野老,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之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
,不怪法海太多事的?
  和尚本应该只管自己念经。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
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听说,后来玉皇大帝也就怪法海多事,以至荼毒生灵,想要拿办他了。他逃来逃去,终
于逃在蟹壳里避祸,不敢再出来,到现在还如此。我对于玉皇大帝所做的事,腹诽的非常多
,独于这一件却很满意,因为“水满金山”一案,的确应该由法海负责;他实在办得很不错
的。只可惜我那时没有打听这话的出处,或者不在《义妖传》中,却是民间的传说罢。
  秋高稻熟时节,吴越间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红之后,无论取那一只,揭开背壳来,里
面就有黄,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鲜红的子。先将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个圆
锥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着锥底切下,取出,翻转,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变成
一个罗汉模样的东西,有头脸,身子,是坐着的,我们那里的小孩子都称他“蟹和尚”,就
是躲在里面避难的法海。
  当初,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法海禅师躲在蟹壳里。现在却只有这位老禅师独自静坐了
,非到螃蟹断种的那一天为止出不来。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
  活该。
  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期。
  〔2〕 雷峰塔 原在杭州西湖净慈寺前面,宋开宝八年(975)为吴赵王钱岔所建
,初各西关砖塔,后定名王妃塔;因建在名为雷峰的小山上,通称雷峰塔。一九二四年九月
二十五日倒坍。
  〔3〕 《义妖传》 演述关于白蛇娘娘的民间神话故事的弹词,清代陈遇乾著,共四
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水满金山”
  和“白状元祭塔”,都是白蛇故事中的情节。金山在江苏镇江,山上有金山寺,东晋时
所建。白状元是故事中白蛇娘娘和许仙所生的儿子许士林,他后来中了状元回来祭塔,与被
法海和尚镇在雷蜂培下的白蛇娘娘相见。
  〔4〕 本文最初发表时,篇末有作者的附记说:“这篇东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
八日做的。今天孙伏园来,我便将草稿给他看。他说,雪峰塔并非就是保岔塔。那么,大约
是我记错的了,然而我却确乎早知道雷峰塔下并无白娘娘。现在既经前记者先生指点,知道
这一节并非得于所看之书,则当时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声明,并且更正。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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