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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府

_2 (当代)
十一
这一夜,张学良彻夜难眠。让他辗转反侧的不是表哥的死,而是表嫂讲完家中不堪回首的经历后所说的另一段话。这话让张学良心里挺不舒服,感觉就像是在一个神圣的殿堂上遇见一个美得没有一点瑕疵的少女,高傲清纯得使人不敢直视,甚至让人感觉面对她涌现任何杂念都是对她的亵渎与污辱。他对她倾情相与,倾心以待,恨不能把一颗心完完整整地掏出来,不带一点杂质地献给她。可她一转身,素裙摆处,却露出一条花了胡哨的尾巴。
表嫂说,你表哥死后,家也破败了。我遣散了所有的伙计,只带着一个丫鬟远离了华山路那块伤心之地。你表哥咽气前,曾死盯盯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让我给他报仇,但又担心我一个弱女子,斗不过人家。所以,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
张学良不舒服的感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已经从表嫂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味道。表嫂要报仇,又斗不过人家,所以,只好走别的途径,想别的办法,而且十分有可能,这个办法就与自己有关。
表嫂把目光落到那件血衣上,眼神幽然。
我编了一套谎言去见你的父亲。在奉天城里,你父亲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要是肯出面,我的仇就可以报了。你的老家是河北,我们老家是河南,相隔一条波涛汹涌的黄河,八杆子打不着。可我一套瞎话,你父亲竟然信了,认下我这个表亲。其实,我心里明白,我那套粗浅的瞎话是骗不了你父亲的,他只是不愿意揭穿我罢了,这大概就是女人的优势。小家伙,我不怕你生气,我开始时可不是冲着你来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张家有你这么一个贾宝玉,我是冲你父亲去的。我愿意舍身给他,换得他给我出面,报这血仇。可是,在他那里,我没得逞,你父亲像个严守戒律的老和尚,从不正眼瞅我,我连施展本领的机会都得不到。
张学良听到这里,满脸的不以为然,哼,他是老和尚?他再娶就是第五个老婆了,还严守戒律呢!
表嫂注意到了张学良脸上的表情,我说这话你好像是不相信,真的,在他那里,我连一点温情的表示都没有看到。后来,我遇见了你,见第一面的时候,咱们虽然没说话,可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你喜欢我,驾驭你要远比驾驭你父亲容易。再后来,我弄来一把香蕉,那香蕉是我用一根金条换的。你们是大户人家,金银珠宝很难入你们法眼,所以,我就淘换个稀罕物,只是为了接近你。为了报仇,我什么都舍得,我不计手段,不要脸面,我像个娼妇一样地勾引你,全然不顾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我把尊严、羞耻、人格、道德统统夹裹在我的内裤里,随内裤一起脱下,甩得远远的!
你心满意足地走了,可你知道吗?每当夜深人静时,一想起这可耻的一幕,我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涌满了泪水!
表嫂说着,用那件血衣蒙住脸,失声地哭起来。
张学良晚年曾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唐德刚教授说过,我的一切乱七八糟都是跟那个表嫂以后开始的。表嫂是张学良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表嫂算是他的初恋,体会的是最纯真、最难忘的爱。如果没有今天这一番话,张学良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段感情,甜美的回忆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段他看来纯美无比的爱,竟然掺杂着欺骗、利用,掺杂着不算险恶但也挺令人恶心的用心。从此,张学良对女人、对爱有了一种不十分清朗的成见。这种成见在随后的日子里始终相伴着他,经常在他如醉如痴、几乎不能自拔时,突然就跳出来,大喊一声,傻子,醒醒吧,女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尽管别扭,张学良还是决心为表嫂去报这个仇。表嫂讲完她的故事后,并没有恳求张学良去为她报仇,只说了一句,我找你的目的你清楚了,你以后还会见我这个阴险、肮脏、不要脸的女人吗?
张学良找来了冯庸、汤佐荣、吴泰勋和张学成,做这种事,他一个人不行。对汤佐荣几个,他没讲为了谁去出头,只跟冯庸一个人说了。他现在与冯庸已经是无话不谈,两人筹谋着,选个良辰吉日,正式结拜为兄弟。
冯庸一听张学良是为个女人讨公道,非要见见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张学良被缠不过,只好带着他去了表嫂家门前。表嫂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穿着一件素雅的花格小衫。冯庸远远地一看,突然间一声怪笑,学着戏台上的花脸腔,说,呜呀呀,原来是她!
张学良一惊,你认识她?冯庸说,岂止我认识,这城里认识她的可是大有人在啊。你知道她外号叫啥吗?连长!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少说也有一百多个,正好一个连,所以,人送外号,连长,而且是机关枪连长。话音刚落,张学良冲冯庸屁股上就踢了一脚。冯庸猝不及防,差点被踢了一个跟头。冯庸急了,你干嘛?踢我干他妈啥?本来就是吗,不信你打听去,汤佐荣他们都知道。对了,她跟汤佐荣他爸也有一腿,汤佐荣亲口跟我说的。
张学良感觉心好像被割了一道口子,嘶嘶啦啦地疼了好一阵。他不想再往那个曾让他日思夜想的小院再看一眼,撇下冯庸就往回走。冯庸追了上来,哎,华山路那个事,还去不去啦?我可是准备好了,连枪都带来了。张学良回过身,枪在哪呢?冯庸从腰里抽出枪,递给张学良,从我爹那偷的,只有五发子弹。张学良看了看,熟练地拉开枪机。四五岁时,张学良就摆弄过枪。只要张作霖一回家,他就缠着要玩枪。张作霖给他做了一把木头枪,他不要,非要能搂出火的真家伙。有一次,张作霖睡着了,他把枪偷了出来,刚拿出院子,没跑几步,枪就走火了,打死了对门的一只老母鸡。张作霖睡觉时,枪的保险总是打开着,顶着子弹。
见打死了邻居家的鸡,张学良吓得把枪一扔,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张作霖跑出来,抬腿就给了他一脚。事后,张作霖问他,知道我为啥打你?他噘着嘴说,我偷枪,还把人家鸡打死了。张作霖说,偷就偷了,打就打了,怕什么?我生气你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样子,那是我的儿子吗?简直就是个熊蛋包,没出息的玩意!
如果是一分钟前,张学良看见冯庸带枪来,肯定会说,带那东西干什么?咱又不是要去杀人。再说,真动了枪,事就闹大了,我可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可现在,听冯庸讲了表嫂的事情后,他真有一种想杀人的欲望。他把枪掖在腰里,说,就五发子弹,太少了!
张学良与冯庸等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华山路上那家粮栈。天已过午,粮栈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客人。那时候的粮栈,都是天没亮就开门,到下午一两点钟时,基本就开始盘点了。张学良几人进得粮栈,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迎上来,没等说话,已被汤佐荣一个飞脚踢翻在地。粮栈里顿时大乱,几个伙计操起家伙就扑了上来。张学良抽出枪,对着棚顶放了一枪,说,谁敢再动,我要他的狗命!
一个儒雅的中年人从后屋慢慢地踱了出来,手里摇着一把纸扇。看见张学良,似乎愣了一下,马上堆起笑脸,说,请问各位是……
张学良一见中年人的模样,便猜到他应该就是表嫂讲的“人面兽心”。他拿着枪,冲着中年人的面门点了点,你是谁?
中年人面色泰然,对张学良手中的枪视而不见,谦恭地一欠身,鄙人就是小号的掌柜,贱姓彭,彭贤,请问各位从哪里来?能否报个名号?
张学良想起了兴游园里说书的赵本发,学着他的腔调说,呜那厮,你且靠着墙角站好了,少侠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锦毛鼠白玉堂是也!随之,冯庸、汤佐荣几人也爽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
彭掌柜微微一笑,拱拱手,原来是几位大侠到了,请问大侠,屈尊到小号有何贵干?
张学良轻咳一声,提高了声音,我等行侠仗义,最见不得人间不平事,闻听你在这华山路上欺行霸市,无恶不作,特来向你讨个公道!
彭掌柜一听,装出很吃惊的样子,少侠不知从哪里听得如此诽谤之言,小号自开业以来,一直奉公守法,童叟无欺,左邻右舍,皆可为证。
张学良回身一指对面,你还记得对面那个粮栈吗?那家掌柜的就是被你设计陷害,弄得家破人亡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彭掌柜一副恍然的样子,噢,你是说那家粮栈啊。少侠,你们平时在江湖游走,大概不大晓得我们生意场上的事。少侠一定听过一句话,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说的就是我们生意场。我们凭本事赚钱,谁有本事谁活,没有本事就去死,从有这个行业那天起,老天就定下了这个法则,谁也不敢违背,谁垮了败了也怨不得别人。
张学良举起枪,我不听你废话,人死了,家业垮了,你是罪魁祸首,你说怎么办吧?
彭掌柜仍然不动声色,少侠的意思呢?
张学良想了想,拿十万块钱吧,一条人命,一份家业,便宜你了。
彭掌柜点点头,还不算过份,不过,动钱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样吧,我把我们的东家请出来,让他老人家与你结算如何?
张学良不耐烦了,穷事不少,快点,快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彭掌柜淡淡一笑,退后几步,伸手拉开门帘。
一人从后门里走了出来,后门处很暗,看不清脸面。只见来人个子不高,穿了一身长袍,外罩一件马褂,马褂上挂了一条金色的怀表链。
来人走到张学良面前站定,冯庸几个人顿时吓得变了脸色,不由得掉头向张学良看去。张学良只觉得喉头一痒,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身子眼见着向后倒去。冯庸几人忙扶住张学良,惊慌地叫个不停。
这个从粮栈后门走出来的人,就是张作霖。
十二
张学良住进了南满医学堂附属医院(现中国医科大学),这医院是满铁开的,是当时东北医疗设备最好、医术最高的医院。刚送医院时,张作霖把张学良直接拉到了小河沿的盛京施医院。施医院离张家不到二里地,院长与张作霖是老朋友。张锡銮的日本顾问菊池武夫听说后,带着南满医学堂的院长和大夫一行十几人,亲自把张学良接到南满医学堂。菊池武夫对张作霖说,贵公子这病不能耽搁,南满医学堂近日刚从日本请来一批国内顶尖的内科医生来讲学,借这机会,让他们给贵公子好好检查检查。
这是张学良有生以来第一次吐血。前些日子跟张作霖说,吐了半碗血,是因为怕挨揍,属于顺嘴胡嘞嘞。但张作霖信了,如今见儿子又一次吐血,心下惴惴,便由了菊池武夫,把张学良转到南满医学堂。
冯庸来看张学良,说,那天可把你爸吓坏了,脸都白了,好像他吐了血似的。你知道不,在车上,是你爸一直抱着你,心疼得不行。
张学良心里明白,他吐血不是吓的。虽然那一瞬间,猛然看见父亲如鬼一样出现,也吓了一跳。他吐血是因为这两天受了太多的刺激。
床头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品,都是几个妈妈带来的。戴妈妈说,六子,想吃啥跟戴妈妈说。许妈妈说,好好养病,什么事都不要想,过去就过去了。只有卢妈妈很少说话,守在床边默默地抹眼泪。
张怀英偷偷地告诉张学良,爸爸把家里好多东西都拿去当了,有的还给卖了,凑了十万块钱,给表嫂拿去了。张学良呆呆地看了张怀英好一会儿,才说,家里没有钱吗?张怀英说,家里不正在盖房子吗,钱都压在里边了。爸找大姐要钱,大姐不给,说,有钱也不给那狐狸精,她把我弟害成这样,我恨死她了!张学良欲言又止,张怀英明白他想问什么,把嘴贴近他的耳边,你想知道表嫂要没要那钱是不是?告诉你,要了,拿到钱后,她就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把那个小院也给卖了,现在是一个美国人住着,长得人高马大的,说是来中国修铁路的。
后边的话张学良已经听不进去了,胸口一阵阵地疼。决定为表嫂去讨公道后,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来十万块钱,然后往表嫂面前一放,转身就走。从此狼走狼道,狗走狗路,天各一方,再不相见。现在的结果是,钱到手了,也是十万,而且也到了表嫂手里,而且表嫂拿了钱也走了,一切都与自己当初设想的一样。可这个相同结果却让张学良心里极不痛快,总是想表嫂不应该就这样一走了之,哪怕只说一句话,哪怕只回眸笑一笑,哪怕让丫鬟来装模作样地应酬两句,也算是个交待,也算是个结局吧?
张怀英懂得哥哥的心思,偷着去找了表嫂几次。买下小院的美国人讲,那个漂亮的女人说,她不会回来了,她要去一个你们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张怀英不忍把真实情况告诉张学良,只是说,有人看见表嫂了,她还在城里,说不定哪天就来看你呢。张学良听了,突然暴跳如雷,你们能不能让我清静清静?从现在起,我谁也不见,谁来也不见!
可是,现在却由不得张学良清静了,
仅仅过了一天,张大公子住院的消息就传遍了奉天城。奉天各公署衙门的大小官员,奉省所有驻军各级长官,奉天城各界知名人士,外国驻奉领事馆的领事,都争先恐后来医院探视。黑龙江督军朱庆澜、吉林督军孟恩远也派人专程来奉慰问。北京的袁世凯袁大总统“惊悉”后,屈尊降贵,派大公子袁克定乘专车北上,手持一张圣旨般的慰问信,据说是袁世凯亲笔书写。其时,袁世凯正图谋称帝,很看重张作霖在东北的势力和影响,意欲借机笼络。事后,张作霖不无得意地对张学良说,臭小子,你吐口血,把半拉中国都惊动了。
日本关东军和满铁的众要也来到了医院,张作霖亲自陪同来的,几十辆小汽车把南满医学堂的前庭院塞得满满的。本庄繁和土肥原贤二还特意把儿子带了来,“五鼠大闹奉天驿”时,最先对张学良抡起网球棒的就是土肥原贤二的儿子。那小日本长得跟他的粗壮爸爸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肥嘟嘟的大脑袋刚从人丛中挤出来,张学良就认出了他。土肥原贤二满脸真诚的样子,说,自上次发生那场误会后,犬子深感不安,总想找个机会向张公子当面道歉。昨天听说张公子住院的消息后,缠着我,非要来看望张公子,以一表歉意。说完,土肥原贤二一挥手,两个日本少年走到张学良面前,深深地一躬,说,对不起了,请张公子原谅。张学良这天心情还算不错,白永贞刚来看过他,说了不少宽解的话。所以,虽然见了这两个小鬼子,心就生恨,但总还忍住了,没有发作,只是脸上冷冷的。张作霖见状,哈哈一笑,过去了,都过去了,中国人讲究不打不成交。好了,你们都般大般的,我看以后就当朋友处吧。本庄繁接口道,张师长所言极是,以后,我们的是朋友,他们的也是朋友,日中两国世代友好下去。
这是张学良第一次体会东北第一公子的尊贵与荣耀,尽管此时不过勉勉强强算是个“准第一公子”,但这种以前没有体会过的尊荣已经让张学良感慨颇深了。
张怀英告诉张学良,来人都带了礼金,最少的一千块,最多的你猜多少?张怀英伸出双手,十万,是十万啊!哥,咱爸的面子好大哟!哥你说,早知道这样,咱爸干吗去当铺啊,十万块,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嘛。
冯德麟也来看了张学良。冯庸说,是我妈逼他来的,那么多的官都来了,咱不去,多让人讲究啊。冯德麟这次见了张学良没骂“小兔崽子”,喊的是小六子。小六子啊,这两天累坏了吧,这么多人来看,哪个不得应酬几句,嗓子都哑了吧?张学良这几日确实忙于应酬,苦不堪言。听了冯德麟的话,真感觉说到了心里,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冯大爷说得是,真是说得嗓子疼呢。可冯德麟接下来几句话却说得不受听了,小六子啊,回去跟你爸说说,以后不用做什么买卖了,什么三畲当三畲堂的,费那个劲干吗?隔个三五年的,你吐一回血,啥都有了。
张学良把冯德麟的话学给了张作霖,张作霖没直接回答,却讲起了当年与冯德麟在辽西的往事。最后说,那个时候,爸见了他可是要磕头的啊。张学良说,爸,咱把收人家的钱都还回去吧,冯大爷能说这样的话,别人也能说,不说也会在心里想,这不是好事。你放心,爸,我欠你的那十万块,长大了一定还你。张作霖笑笑,你小子进城不到一年,就给我折腾出去十万块钱。指你还,得哪百年?正好用这钱来堵窟窿。你想得倒容易,怎么还?你把钱退回去,人家还得骂你,去他奶奶个滴溜孙吧!我告诉你,他们的钱也不是好道来的。你想想,你一个小孩崽子生了个不疼不痒的病。你别不乐意听,大夫说了,你没有啥病,心肝肺哪哪都好好的。你说你生了个不疼不痒的病,你看他们,像他爹妈死了似的,哭丧个脸就来了。一张口,我五千,我五万,他们想干啥?我心里明白,找个机会还给他们也就是了。
那一晚,张作霖让祁老号弄了些酒菜,就在病房里与张学良喝起来,夜深才回家。这是张学良第一次喝酒,他本不想喝。张作霖说,你有了女人,就是男子汉了,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听了这话,张学良感觉脸热辣辣的,赶紧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说,这什么酒,这么冲,爸,你看我是不是脸红了?张作霖也喝进一杯酒,抹抹嘴说,老张家人喝酒不上脸,你爷爷,你大爷,二大爷,喝酒脸都不红。小子,记住,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演戏。你爸在江湖闯荡这么多年,什么事没经历过,什么人没见识过?就你那个表嫂,她第一次来见我,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有人平白无故地请你喝酒吃饭,他准是有事求你。女人要是把脸一抹,不认识都敢解裤腰带,她准是想让你为她办事。我告诉你,这世上你第一要提防的就是女人。从古到今,女人坏了多少英雄好汉的事?男人最可悲的就是,琢磨着玩女人,结果却让女人给玩了。
张学良不想谈表嫂,尤其不想跟张作霖谈。可不管他把话题怎么绕,张作霖扯来扯去又扯到表嫂身上。那个女人是我撵走的,我告诉她,拿着钱,离开这里,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你也不用惦记着找她,找也找不着。再说了,这种女人你找她干啥?她一个臭老娘们,对你一个小孩崽子都舍得下手,还一张口就是十万。张学良觉得这话必须得解释了,忙说,十万不是她要的,是我打算要出来给她的,她其实也挺可怜的。张作霖说,现在可怜的不是她,是我,是你老爸!我一个堂堂大师长叫一个女人明明白白地敲去了十万,还得认栽。谁让我的儿子不争气,见了女人就昏天黑地的,连北都不知道了,上自己家铺子里砸窑来了。张学良嘟囔一句,谁知道那是咱家的啊,再说了,我只是那么一嚷嚷,你为啥真给送去十万啊?张作霖一拍桌子,我是想给你绝了这条孽根!你说你干的这叫啥事,啊?嘴巴头上连胡子都没有,就去撩大老娘们,传出去我丢不起这人!十万块钱,我让她滚蛋,让她闭嘴,让她永永远远从你身边滚开!
这一刻,张学良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表嫂的情缘是彻底地断了。他举起酒杯,对张作霖说,爸,你的话我都记下了,这杯酒进肚,那个女人就在我的心里死了,我不会再想她,包括我与她之间所有的事!张学良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说完这番话,张学良顿觉浑身轻松,连日来纠结在心里的烦恼与苦楚都一扫而空。他知道,自己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梦中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搅闹,惊醒时也不用看着窗外的星儿月儿发呆了。他甚至想到,一个星期没上课了,白老先生的《诗经》是不是已经讲完了。
然而,张学良的轻松只坚持了一夜时间。第二天早上,有人送来一张日本正金银行的本票,面值十万。来人告诉他,是一个天仙般的女人送来的,让面交张学良先生。张学良一听,感觉轰的一声,一切又都回到了昨天。
十三
张学良百无聊赖地躺靠在车座上,半闭着眼睛,好像已进入了梦乡。身后有两个山东老客,一边喝酒,一边扯着南来北往的趣事。车窗开着,车轮滚动的声音格外的响,听不清两个山东人在说什么。其实,就是没有干扰,张学良也没有心思听。他现在心里乱得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麻,想抖都抖不开。
张学良是到郑家屯相亲的,女方叫于凤至,是郑家屯于文斗的女儿。八九岁的时候,张学良听父亲说过于文斗,好像还说,这就是你未来的老丈人。张学良那时不懂老丈人的确切含义,只觉得那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个土财主。表嫂的事平息后,张作霖再一次提起这个于文斗,说,你老丈人死两年了,你们也都长大了,去一趟吧,先相看相看,回来定个日子就把婚结了吧,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张学良刚想说话,卢寿萱在后边扯了他一把,听你爸爸说,那姑娘不错,百里挑一呢。张学良满脸不屑,一个乡下土财主的女儿,再好也是个村姑,晚上上炕一脱鞋,倒出来半碗土。只是这话在心里想,没敢说出来。张作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第二天就让祁老号买了车票,像押犯人似的把他送上了火车。
随张学良去郑家屯的是帅府的四大天王。四大天王是张作霖的贴身卫士,各有一身过硬的武功,枪法也好。卫队每年比试枪法,四人都在前十名之内。张作霖曾说过,要是有一天我不干了,退出江湖,别人都不带,只带你们四个。张作霖之所以如此看重这四个人,是因为他们除了功夫好外,还都有一手绝技。一个酸菜渍的好,小咸菜腌的好,同样的小茄子、小辣椒、小土豆,到了他的手里,就能腌制得异常可口;一个粥熬的好,小米粥、二米粥、高梁米粥都熬得非常地道,粘稠适宜,米味纯正;另一个饼烙得好,张家厨房里有一个灶是专给他烙饼的,不烧煤,只烧柴禾,一个铁鏊子,同时烙二十张饼,什么发面烧饼、麻酱烧饼、芝麻烧饼、盘瓤烧饼、椒盐烧饼,糖酥烧饼一锅出;还有一个擅长下大酱,农村大酱,他下的酱味正,颜色好,看着赏心悦目。这四人姓什么叫什么已经没人记得了,张家人根据他们的特长,分别叫菜王、粥王、饼王、酱王,四大天王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张学良进城时,四个人的技艺日臻娴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凡是在张作霖家吃过饭的人,都对四大天王的技艺印象深刻。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为此还留下了墨宝,称之为:口味一绝 独步天下。
驻扎在郑家屯一带的吴俊升已经得到了消息。张学良一到郑家屯,吴俊升先把他接到了自己的公馆。当年,张作霖率部到郑家屯剿匪,处下了两个莫逆之交,一个是吴俊升,一个就是于文斗。只不过与于文斗是一见如故,与吴俊升却经历了从仇视到和解的过程,而这其中,于文斗起了重要的作用。
郑家屯地处东三省中部,南接奉天,北连黑龙江,商业十分发达,南来北往的商贾都要到这里歇脚,因此,市面很是繁荣。
于文斗曾是郑家屯商会的会长,于家在郑家屯原本是属一属二的大户。但自于文斗去世后,家道日渐衰落,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维持着一个大宅院,街面上也有几个还算像样的铺子。
头天晚上,吴俊升已把张学良将到的消息告诉了于家。张作良住进吴公馆后,简单吃了口饭,正准备去于家。于家却派人送来了口信,说小姐身体欠佳,待身体康复后再行相见。张学良本就来得十分勉强,见于家以冷脸相待,起身就要回奉天。吴俊升好说歹说才劝止了他,四大天王也说,相亲相亲,重要的是相,既然大老远来了,哪能面也不见就回去啊?
郑家屯的夜生活比奉天还要热闹,由于远方来客比较多,妓院的生意尤其火爆。天刚擦黑,四大天王就吵着要去妓院。张学良说,我也去。吴俊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这可不行,你是来相亲的,哪有亲还没相,先去逛妓院的?这要是让于家知道了,可不是玩的。再说了,你爸把你交给了我,我把你弄窑子里去了,你爸还不得抽我大耳雷子啊!张学良突然发了火,我不管,我今天就要逛妓院,喝花酒,我要把郑家屯的妓院都逛遍,把郑家屯的窑子娘们都玩遍!说完,看也不看吴俊升,径直出了房门。吴俊升急得一跺脚,我的亲妈活奶奶,这可咋整!忙对四大天王说,还傻愣着干啥啊,去把他拉回来啊!
这一夜,张学良在街上逛了一宿,见妓院就进,喝一杯酒就走。每到一个地方就说,我是来相亲的,姑娘是你们镇上于家的。说完了,又东拉西扯一阵,起身再到第二家,仍然说,我是来相亲的。四大天王跟在后边,灌了一肚子的酒,往往屁股都没坐热乎,就又颠了颠的走了。气得四个人直嚷嚷,我说小爷啊,你这是干啥吗?哪有你这么逛窑子的!张学良像没听见一样,仍然是一家家的走,仍然不忘强调,我是来相亲的,姑娘是你们镇上于家的。
第二天,张学良还在梦中,于家又来人了,送来一封信,上边写了一首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张学良知道这是诗经上的诗,白老先生讲过。但他故意装作不懂,问来人,这写的什么?二人转唱词吗?来人说,这是我们家小姐写给少爷的,小姐说,如果少爷有雅兴,可以和上一首。张学良想了想,说,好吧,你先回去,我写完派人给你家小姐送去。
于家人走后,张学良把四大天王叫来,拿出那封信。说,人家等回信呢,你们谁给我诌两句。四个人一阵乱嚷嚷,小爷,这你可是难为我们了,我们就知道舞刀弄枪,渍酸菜下酱,哪会这文人的把戏啊?张学良说,你们活了这么大岁数,总听过唱词顺口溜啥的吧,随便整两句。菜王挠了挠脑袋,我就听说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粥王说,我妈教我一句话,早晚一碗粥,能活九十九。饼王想了想,我就会四大啥的,像四大舒服,睡炕头,放响屁,坐牛车,上老丈家去。酱王琢磨了一会儿,二人转有段唱,说,七个碟子八个碗,哪个深来哪个浅,驴套包子马夹板,哪个圆来哪个扁,还有,四个蛤蟆八只眼,儿媳妇挠了老公爹的脸,这行不?张学良听了,哈哈大笑,好,太好了,你们给我往一块串弄串弄,整一首诗送过去。
四大天王苦思冥想,把几句话的精华往一块凑了凑,终于凑成一首诗,拿给张学良。张学良扫了一眼,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像李白写的,好了,送去吧。
这首诗到了于家,于凤至看了看,凄然一笑,说,请张公子到家里来吧。
这首诗是这样写的:七个碟子八个碗,哪个深来哪个浅,驴套包子马夹板,哪个圆来哪个扁,吃萝卜啃白菜,人人都有自己的爱,坐牛车,放响屁,想要舒坦上老丈家去。
于凤至比张学良大三岁,自订下这门亲事后,于凤至就对奉天的事情分外关注。张作霖进驻奉天,事业如日中天,于家人上上下下都为于凤至高兴。都说,这下子好了,小姐以后有得福享啦!然而,对张家的飞黄腾达,于凤至却忧心忡忡。她从小不喜女红,对诗书情有独钟,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那些诗啦词的倒背如流。书看多了,对历朝历代官宦人家的生活也有了了解。都说侯门富贵荣华,却不知那深宅大院中更多的是尔虞我诈。尤其是这种人家中的女人,有几人能脱逃悲剧的命运?家道中落后,于凤至的这种忧虑更进一层。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父亲活着,家里有钱,这种关系还能勉强维持个半斤对八两。可如今张家前程似锦、风光无限,自己家却日薄西山,眼看着离穷途末路不远,这种门户间的均衡已不存在,嫁过去也是受人低看。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张学良,她只是听吴俊升说过。吴俊升描述中的张学良,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天下第一大才子,再加上天下第一的大孝子。尽管她对吴俊升的话半信半疑,但总体上对张学良的印象还是蛮好的。大约是半年前,表哥从奉天回来,带回来两张《盛京时报》,说是有张学良的消息,专门带回给她看的。一张登有《张作霖公子美文》,也就是白永贞贴在城门上的张学良写的判决书。一张报道“五鼠大闹奉天驿”的经过。她看完报纸,想起吴俊升说的话,提笔在报纸上写了一行字:天下第一浪荡子。张学良来郑家屯之前,一个消息从奉天传来,说是张大帅的儿子住院了。市井传说,是因为一个女人,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她无法验证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也无法肯定这个张大帅的儿子就是张学良。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固执地认定,能做出这种事的只能是张学良。所以,当吴俊升派人送信,告知张学良已到郑家屯,准备登门拜访时,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不见,哪儿来的回哪去!当然,回话不能如此无礼,便找了一个身体不适的借口。
张学良在郑家屯的妓院里“作妖”时,于母已经劝了于凤至大半宿。于母反反复复、苦口婆心地强调,你们的婚事是两家主事人当面锣对面鼓定下的,也是你父亲的遗命,是留有白纸黑字的,哪能说散就散,像小孩儿似的,说不玩就不玩了?再说了,你许给了人家,就已经是人家的人,你毁约就等于离婚,以后再想嫁人就难了!母女俩正在为这一个简单的问题越辩越复杂时,家人来报,说有人看见张学良在镇里逛妓院,每到一处都说,我是来相亲的,姑娘是你们镇上于家的。于母听了这信儿,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于凤至却听出了问题,你是说,他每到一处都说,他都去哪儿啦?家人说,说是把镇上的妓院都走遍了,到哪儿都这么说。于凤至说,妈,你听说过有这样逛妓院的吗?于母还没缓过劲,话都说不完整了,那他……这是想咋的?于凤至冷笑一声,他是想悔婚。于母愈发吃惊,他真的是想悔婚吗?于凤至说,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待我再试他一试。看他如何作答。
张学良回的诗到了于家,于凤至看完把诗交给母亲,说,我敢肯定,他就是想悔婚,但又希望我们提出。于母六神无主,他咋能存的这份心呢,这叫咱们可咋办啊?于凤至眼神暗淡,妈,我和他之间好像没有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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