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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府

(当代)

张学良的第一个女人是他的表嫂。
表嫂大张学良十岁,姓林,叫了一个挺不好记的名字。多年后,张学良认识了林徽因,才想起表嫂好像也叫林什么因。
张学良与表嫂的情份缘自一把香蕉。那时候的奉天,没有几个人见过香蕉。赵尔巽担任总督时,家人在垃圾桶里扔了一堆香蕉皮,引得好事之徒像狗发现了骨头一样纷至沓来。有善于钻研者把那皮拎出来,条条缕缕地一对,狠狠地想了想。最后,操,一拍青光光的脑瓜皮,这东西原来也像茄子似的,地里长的啊!
香蕉进张家时,是用描金的漆盘装着,上边盖了一块豆绿色的丝绒。张作霖也没见过香蕉,只觉得这东西如果不是太大、太粗壮,倒是很像东北的青豆角。张作霖拿起香蕉闻了闻,这是什么东西?吃的吗?表嫂的神情很恭谨,话却说的很悬,这可是个稀罕物,只有南方人才有得吃,听说要百八十年才能长这么大呢。张作霖一听,来了兴趣,拿起香蕉,颠来倒去地看了看,妈拉巴子的,百八十年才长这么大,赶上长白山上的老山参了,这东西挺金贵吧?表嫂的语气轻描淡写,算不上金贵,只是万里迢迢的,得来不易。这是我们家先生特意搞来孝敬大帅的。其时,张作霖只是陆军二十七师的中将师长,远没有大帅的份量。但人们喜欢这么叫,张作霖也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
张作霖把香蕉放回漆盘,一摆手,来人,给孩子们拿去。
表嫂说,大帅不尝尝?很好吃的呢。
张作霖摇摇头,我这个人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縁份,吃苹果倒牙,吃梨上火,吃柿子连屎都拉不出来。
表嫂莞尔一笑,大帅说话总是这么幽默。
香蕉就这样到了张学良手里。掀开漆盘上的丝绒时,张学良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拿起丝绒闻了闻,确认香味来自这一方薄若蝉翼的丝料。便问,这是谁送来的?下人回答,是大表嫂。张学良想起来了,这个大表嫂来过几次,家里的几个妈妈都不待见她。戴妈妈(张作霖三姨戴宪玉)说她长了一副狐媚子样,许妈妈(张作霖四姨太许澍旸)说她生就一双勾魂的眼睛,唐僧见了她都会坏了修行。张学良不懂狐媚子是什么意思,勾魂倒是明白几分。天齐庙庙会上,他见过一个道士表演勾魂大法,那双恶鹰似的眼睛看着谁,谁的脑袋里就嗡嗡叫,不由自主地随着他那把悠来悠去的蝇甩子左右摆动。张学良第一次见大表嫂就有这种感觉,脑袋里也嗡嗡嘤嘤地叫了一阵,不同的是,大表嫂的眼睛不像恶鹰,看着清水汪汪的,一动就似在笑。
香蕉只有五个,大姐张冠英给张学良和妹妹怀英、怀曈、弟弟学铭、学曾一人分了一个,说,你们吃吧,我这两天牙疼,啥也吃不下。张学良把自己分得的香蕉给了张冠英,姐,你吃吧,一有好吃的你就牙疼,这回能不能不疼?我估摸这东西能挺好吃。说着,顺手把那块散发着暗香的豆绿色丝绒揣进口袋里,动作很随意,像是揣起自己的一个什么物件。
张学铭接过香蕉就咬了一口,咬的是香蕉根部,最不堪吃的部分。张学铭只嚼了一下,就把香蕉吐出来,龇牙咧嘴,这什么啊?这么难吃!张学良接过香蕉看了看,用舌头舔舔,不禁也皱皱眉,大概这东西不能生吃,大表嫂走没走?我去问问她。张冠英扯着张学良的后衣襟把他拉回来,呆着吧,你也不怕人家笑话,我琢磨着,这东西应该像土豆地瓜似的,烧着能好吃,灶上还有火,怀英,你给弟妹们烧去。
许是从小生活在枪林弹雨中的缘故,张家这个大女儿爱骑马,爱摆弄枪,凡一应女红,概不理会。而二女儿张怀英却恰恰相反,天生贤妻良母的坯子,缝衣做被,绣花纳鞋,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家中有些烧火上灶的活儿,赶上厨师不在,都是由张怀英来做。张家那时养不起太多的下人,厨师用的是钟点工,一天只做一顿饭,晚饭。
张家当时住在南下洼子(今大帅府西),紧挨着城墙,过去是清道台荣厚的公馆。所谓公馆,其实只有五间正房、五间厢房、两间门房。厨房就设在厢房的第一间,一个灶台一口大锅,灶台旁有一个风箱。张学良跟妈妈住在新民县杏核店胡同时,家里也有一个风箱。张学良曾半夜起来把风箱拆开过,发现里边空空如也,竟然只有一块木板,四周粘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鸡毛。自张学良拆过,风箱就不好使了,拉起来像是得了哮喘病的老人。
灶上还有火,火是封着的,用火钩子一捅就着。张怀英把香蕉放进灶洞里,像烤地瓜一样,围着煤火摆了一圈。几个弟妹蹲在张怀英身后,伸头探脑,像几只满怀热望与期待的小猫小狗。张学良撸了撸袖子,二妹,用不用拉风箱?在杏核店胡同,拉风箱是张学良的活儿,从六岁拉到十二岁,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张怀英拿铁钩子把香蕉翻了翻,满脸自信,不用,这东西应该用慢火,慢火烤出来才好吃。
香蕉滋拉滋拉地响了足有半个小时,眼看着声音渐弱,最靠近火的部分已经开始冒烟。张怀英用火钩子把香蕉钩出来,张学铭刚伸出手,张冠英一巴掌把他的小胖手打回去,等会儿吃,热!
香蕉已经完全变了模样,黑糊糊的,瘦小干枯,让人看着挺不舒服。张学铭盯着香蕉,突然笑了,哥,你看它像啥?张学良看了看丝丝冒气的香蕉,像啥?张学铭嘻皮笑脸地,我看它像狗屎,刚拉出来的。张冠英怒叫一声,二埋汰,你恶不恶心!还让不让人吃了!张学铭有个坏毛病,不爱洗脸,脸上总是保留些鼻涕口水之类的东西,所以得了个外号,二埋汰。当然,这外号只在孩子们之间流通,张作霖与几个太太是不叫的。
张学铭还是第一个抓起香蕉。他从小就口急,想要吃奶了,妈妈刚掀起衣襟,他已经像饿狼似的扑上来,嘴叨着一个,手把着一个。边吃边急促地哼哼着。张作霖一见他这吃相,就生气,就骂,骂他饿死鬼托生的,骂他穷酸相,下贱坯子。可不管怎么骂,张学铭见了吃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奋勇向前。正所谓吃得多长得胖,张学铭刚满八岁,体重已与大他五岁的张学良差不多了。
张学铭一口将香蕉咬去一小半,很享受地嚼了嚼,突然一咧嘴把香蕉都吐了出来。伸出的舌头上一片狼藉。张学铭哭丧着脸,声音好像都带有焦糊味,哥,真成狗屎了。张学良抢过他手中的香蕉咬了一口,尝试着品了品,也忙不选地吐了出来。张学铭又拿起一个香蕉递给张怀英,二姐,你也尝尝,真比狗屎都难吃呢!张怀英气得把香蕉扔进灶坑里,几个小弟妹把嘴一咧,哭声一片。
几天后,张学良见到表嫂,当表嫂问他吃香蕉的感觉时,他立时想起张学铭关于狗屎的论述。不过,在美若天仙、柔情似水的表嫂面前,张学良不想学说那种乡村孩子的粗话。更何况,香蕉是人家送的,出于礼貌也不能实话实说。于是,张学良说,香蕉好吃,真好吃,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张学良是到表嫂家还礼的。张作霖这一生最不愿意欠的就是人情,受了谁的礼,承了谁的恩,以后总要想办法还上。正巧,吴俊升从吉林回来,带了十几瓶人参膏,张作霖便让张学良给表嫂送几瓶去。这种事,他自己不便出头,几个太太又都不愿意去见这个狐狸精,张作霖只好把张学良顶了上去。却没想到,张学良此一去,倒把自己连同人参膏一块给了表嫂。
表嫂家住在朝阳街东边,紧挨着满铁所在的高丽会馆(今沈阳少儿图书馆)。一个独门小院,一条碎石铺就的小径直通三间青瓦房。正是阳春季节,满院的槐花开得正盛,进得院来,清幽的芳香泌人心脾,张学良马上想起了那绿色的丝绒。
表哥不在,家里只有表嫂和一个丫鬟。这表哥是谁,干什么的,张学良一概不知,好像也没见过。戴妈妈说过,这表亲是攀上来的。许妈妈补充了一句,看见院墙外那爬山虎了吗?有人浇泼尿,那蔓儿顺着墙根就攀上来了。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张学良几年后跟冯庸讲过。冯庸是张作霖拜把子大哥冯德麟的儿子,跟张学良同年生,比张学良小几个月。张作霖与冯德麟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两个人的儿子却情同手足,少时在一起,撩猫逗狗的事没少干。
表嫂没有想到张学良会来,喜得有些手足无措,拉住张学良在自己身边坐下,话说得很是嗔怪,小家伙,就不说多来看看表嫂,咋的,表嫂能把你吃了啊?
听了这话,不知道的人准会以为两人关系有多亲近。其实,张学良一共只见过这个表嫂两次,一句话也没说过。
张学良拿出参膏,嗫嚅着,声音很低,像是蚊子叫,这是我爸……让我带给你的,长白山的参膏。
表嫂接过参膏,夸张地叫了一句,这是给我的吗?啊呀,我太高兴了,哎,小家伙,你知道参膏有什么妙用吗?
张学良摇摇头。
表嫂的话几乎贴在了张学良的脸上,听说过长白山的仙女吧,天池仙女,那仙女就是用了这参膏,才出落得人见人爱,看一眼想一辈子呢。
张学良躲过表嫂炽热的眼神,低下头,我不懂,我也没见过长白山的仙女。
表嫂的话又贴过来,一股热辣辣的风,想不想见?
张学良低下头,口是心非,不想。
话音刚落,表嫂已如一缕烟云飘了出去。
张学良如释重负,抬起头,环视屋内。只见西墙处挂着一幅表嫂的画像,那像画得很逼真,很鲜活,迷人的眼睛直视着他,好像在说,小家伙,你干吗像个贼似的看着我?张学良忙把目光移向上方,却看见幔杆上垂下来几件颜色艳丽的小衣。张学良心里一阵慌乱,感觉浑身燥热,掏出手帕想擦擦额头渗出的汗,掏出来的却是那方豆绿色的丝绒。
一阵香气袭来,张学良感觉表嫂已经站在眼前,他揑着那块来得不很光明的丝绒,窘迫到了极点。
表嫂的声音像是从高远的天上传来,你就不能抬头看看我吗?
张学良慢慢地抬起头,心头突然像被雷电骤击了一下。只见表嫂一身白色的半透明衣裙,圆润的身体在衣裙里若隐若现。盘着的头发已经打开,散散漫漫地披在肩上,仿佛是刚刚出浴归来,稍微一动,发丝上一闪一闪的,就像有水珠在滚动。许是黑发的映衬,表嫂的脸显出一种惊人的润白细腻,真像是参膏幻化在了她的脸上。张学良在那一瞬间的感觉是,表嫂不大可能是人,人怎么能生出这样一张完美无暇的面孔!
表嫂看了看张学良手中的丝绒,柔声问,喜欢吗?
张学良语无伦次,不,不是喜欢,我只是看它……好看。
表嫂右手挽成兰花指,一指幔杆上边,那里还有好看的。
张学良知道她指的是胸罩内裤之类的小衣,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张学良站起身,看也不敢看表嫂,说,我得回去了。
表嫂的纤手轻轻地按在张学良的肩上,毫没用力,张学良已经坐回炕上。
表嫂用手捧住张学良还没褪尽绒毛的脸,你不喜欢我吗?
张学良低下头,你是我表嫂,我爸知道会打断我的腿的。
表嫂坐到张学良身边,你知道纪晓岚吗?就是清代大才子纪晓岚?
张学良点点头,知道,先生讲过。
表嫂说,纪晓岚说过一句话,生我的,我不敢,我生的,我不忍,其余的,大可不必忌讳,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张学良看了表嫂一眼,我不明白。
表嫂把嘴贴到张学良的耳朵上,幽幽地说,你还小,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表嫂向张学良轻轻吹来一口气,张学良只觉得身子一阵酥软,不由自主地想往后倒,表嫂手腕一翻,兜住张学良纤细的脖子,随手关了电灯……
从拿着参膏进门,到表嫂关了电灯,前后不过二十分钟,张学良就懵懵懂懂地跌倒在表嫂的白纱裙下。那一年,张学良只有十三岁。

张学良年少时挺恨张作霖。从记事起,张作霖就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像传说中的鬼似的,天黑进门,鸡叫了就走,两头不见亮。最急的一次,把裤带都落在了家里。张学良对这件事始终想不明白。那时候人们都穿抿裆裤,裤腰一般都有三尺半到四尺,穿裤子时,把多出来的部分一折一抿,再用腰带一系就成了。张学良想不明白的是,没有腰带,自己那个鬼一样的爸是怎么上的路。张学良背着人在茅房里试了几次,不系裤带,手一松,裤子直接就掉到了脚面,一览无余。张学良问过妈妈,爸为什么总也不着家,他在外边忙什么?妈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爸担着朝廷的大事,领着几百号人,又要管吃,又要管住,还得东征西讨,能隔三差五地回来看看咱们娘几个,就算不错了。崔先生没跟你讲过吗?担大事者就不能顾小家,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崔先生叫崔骏声,是辽西名流,也是张学良的第一个老师。此人自视甚高,寻常人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张作霖钦佩至极。他不只一次跟张学良说,你爸是个大英雄,大英雄你明白不?往远了说,刘邦、项羽、朱元璋都是大英雄;往近了说,左宝贵、邓世昌也是大英雄。张学良一听这话就想笑,就想起了抿裆裤,想起了裤腰带,世上难道还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枪的大英雄?
十二岁前,张学良一直跟母亲赵春桂生活一起,先在台安,后在新民杏核店胡同。张作霖官越当越大,媳妇也不断地更新换代,先是二姨太,继而又是三姨太、四姨太,可他和妈还住在狭小的土屋里。一铺小炕,炕头是妈妈,炕梢是姐姐。他和弟弟张学铭睡在中间。挨挤得紧紧的,把炕尿了,都说不清楚是谁尿的。张学良晚年回忆童年生活时,说,我小时候总挨打。至于总挨谁的打,没有说,分析一下,应该是母亲赵春桂。因为十二岁之前,张学良与张作霖在一起的机会很少。
张学良印象中的母亲可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母亲青春韶秀,脸上总是笑意盈盈,性情像一只没有脾气的老花猫。那时候,张学良最喜欢躺靠在妈妈怀里,听妈妈唱“风儿静,月儿明,树叶遮窗棂”。听着听着,他就幸福地闭上了眼睛。随之,七仙女、蟠桃会、白面馍馍、四喜丸子就接二连三地进入梦里,吃得他连咬了舌头都不觉疼。妈妈的变化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张学良说不清楚。反正感觉妈妈好像突然间就变了,变得喜怒无常,变得不讲道理。笑容少了,歌也不唱了,动不动就抡起巴掌,得着脑袋打脑袋,得着屁股打屁股,一边打一边说,跟你那死爹一个熊样!于是,张学良模模糊糊地懂了,妈妈的变化好像跟爸爸有关,跟爸爸总也不回家有关。
张学良七八岁的时候,赵春桂提起张作霖,还总是带有一种谅解。总是说,你爸在吉林剿匪,隔山跨水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咱也别太指望他,他能隔个仨月俩月地捎钱回来,就是说他心里还有咱娘们,还没忘了咱们。可自打张作霖进了奉天后,赵春桂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有一次,张学良听见妈妈跟姥姥抱怨,妈你说,奉天离新民,也就一胯子远的路,赶上好晴天,站在奉天城楼上,不用望远镜都看得见新民的土城墙。可他还是不回来。妈,他是不是看我老了,不想要我啦?张学良记得,妈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话说过不久,赵春桂就病倒了。汤儿药的喝了几个月,眼见着人越来越瘦,气也越喘越粗,最后,连炕都下不来了。张冠英哭着对张学良说,弟,妈不行了,你赶紧进城去找爸,让爸来见妈最后一面。张学良看看躺在炕上的妈妈,赵春桂点点头,眼中又有了泪水。张学良马上换了衣服,匆匆进城。
在此之前,张学良只去过一次奉天。是妈妈让他去的,说是家里快断顿了,让他找爸要钱。他随着一辆拉粪的马车进的城,初冬的早晨,寒凝大地,张学良的脸冻得像个青萝卜,狗皮帽子的帽耳上全是白花花的清霜。那粪车污秽不堪,虽说天冷,逛荡不出汤水,张学良还是弄了一身大粪味。按照妈妈的讲述,张学良找到了张作霖的住处。门口两个高大的卫兵,挺着两把上了刺刀的长枪,往里看,还有机枪对着门口。张学良把袖着的两手拿出来,挺挺胸,径直向门里走去。卫兵把刺刀一横,拦住张学良的去路,站住!干什么的?像听到一声炸雷,张学良吓了一跳,怯声说,我找我爸。卫兵歪着嘴笑了,你看我像不像你爸?张学良生气了,我真是找我爸,我爸叫张作霖。两个卫兵互相看了看,一齐大笑,一个说,这是第几个认爹的了?另一个说,滚!小叫花子!说着,刺刀冲着张学良的脑袋就刺过来,把张学良的狗皮帽子挑出有一丈多远。张学良哭着回了新民,一路上把张作霖骂了有几十遍。
有了那次的教训,张学良离家前,把最好的衣服穿上,还带了一块银元,准备关键时候使用。妈妈总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给你爸看门的都是小鬼。
张作霖此时已租下荣厚的公馆,社会形势也不像刚入奉天时那么紧张。门口的卫兵只有一个,盒子枪装在枪套里,在屁股后边颠了颠地悠晃着。张学良此次没费什么周折就见到了张作霖,张作霖正在房间里大发脾气,杯子碟子的碎片撒了一地。汤玉麟几个人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张学良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张作霖猛地回过身,一指门外,滚!都给我滚!张学良吓得心里一激灵,鼓了鼓勇气,说,爸,妈病了,病得不行了,你去看看她吧。张作霖扫了张学良一眼,皱了皱眉头,又来烦我!你们能不能不来烦我!啊?去吧,家去吧。
张学良哭着离开了张作霖,那一刻,他恨死了张作霖,如果手里有枪,他会毫不犹豫地给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一枪。
张学良走后,张作霖突觉有些闹心,他让人喊来包瞎子。包瞎子名包秀峰,是张作霖的军师,也是他的算命先生。遇有什么把不准的事,他都让包瞎子先给算算。包瞎子知道张学良来过,他猜想,如果不是赵春桂病危,张学良不会急急地跑来省城。包瞎子翻了翻白眼,很专业地掐算一番,说,大帅,卦相不吉,嫂夫人怕是不久于人世矣。听了这话,张作霖吓了一跳,不能吧,她才三十八岁,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哪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四个月前,张作霖在奉天见过赵春桂。赵春桂带着六岁的张学铭来找他,爬冰踏雪的,整整走了一天才到奉天。进城门时,天已经全黑了,模模糊糊地看见城门上好像吊着些东西。赵春桂凑近一看,原来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瞪着黑森森的眼睛,狞笑地看着她。赵春桂吓得一声惊叫,几乎跌坐在地,抱着张学铭就往城里跑。到了张作霖住的地方,张作霖没露面,却让卫队长祁老号把她们领到大南门里的一家客栈住下。祁老号告诉她,城里在闹革命党,天天死人,不是革命党把清兵杀了,就是清兵把革命党杀了。祁老号说,大嫂你千万不能说是来找张作霖的,现在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赵春桂心悬起来,那他不要紧吧?祁老号说,那就要看是谁坐天下了,要是革命党,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大哥说了,是死是活就赌这一把了,反正不是他通吃咱,就是咱通吃他!
那天晚上,赵春桂躺在炕上,大睁着双眼睡不着,外边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将近三更时,张作霖来到客栈,见了赵春桂,没说几句话,就嚷着,困了,困的不行了。又说,等我睡着了,你用热手巾给我把脚搓搓,妈拉巴子的,累死了。说完,张作霖倒在炕上就睡了过去,鼾声如雷。赵春桂打了热水回来,正准备给张作霖脱鞋,张学铭突然醒了,两脚把被子一蹬,号啕大哭。赵春桂吓得赶紧去捂张学铭的嘴,可是晚了,张作霖一跃而起,兜头就给张学铭一巴掌,哭,哭,哭,咒我早死啊!张学铭懵懂之中突然挨了这一巴掌,吓傻了,哭声戛然而止,竟至翻起了白眼。赵春桂一见儿子吓成这个样子,火了,抓起张学铭的枕头便向张作霖打去。张作霖还没完全睡醒,挨了这一枕头,怒吼一声,抬脚便把赵春桂踹到地上……
去新民的路上,张作霖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是不是那一脚踢狠了,蹬伤了她?又一想,不能啊,真是伤了哪,她怎么能连夜抱着张学铭走回新民呢?张作霖想得心烦意乱,一个劲地打马,平素两个小时的路,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
张作霖赶到杏核店胡同时,赵春桂已经气若游丝。见张作霖来了,赵春桂眼中滚出几滴眼泪,却已然不能说话。
张作霖瞪了张冠英一眼,这啥时候的事?咋不早告诉我?
张冠英没等开口,泪水先流出来,妈妈总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让告诉你。
张作霖坐到赵春桂身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说,没事的,咱马上进城,城里有好大夫,会治好你的。
赵春桂慢慢摇摇头,抬起手,指向张冠英、张学良姐弟三人。张冠英领着弟弟走到炕前,还未等说话,赵春桂眼一闭,手轰然一声砸在炕上。
张冠英、张学良、张学铭扑上前,抱着赵春桂放声大哭。张学良边哭边喊,妈呀,妈,你不能走啊,你走谁管我们啊!张作霖抓住赵春桂的手,感觉那熟悉的体温倏忽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他想说,孩子妈,你不能就这样走,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和孩子!可喉头一紧,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倒想起了踹赵春桂的那一脚。张作霖不由自主地伏在赵春桂身上,大放悲声。
天擦黑时,张作霖的家人都赶到了杏核店。几个太太中,只有二姨太卢寿萱与赵春桂在一起相处过一段日子,如今见斯人已去,留下几个可怜的孩子,卢寿萱不由得悲从心来,啼哭不止。
赵春桂的棺材是卢寿萱用私房钱买的,上好的柏木打造的,匆匆忙忙油了一遍漆。张作霖绕着棺材转了两圈,把棺材一拍,这个不行,换一个。卢寿萱一愣,这事先也没准备,上哪儿找好材去啊。张作霖没回答,却径直出了院子。
张作霖知道新民县最有钱的林家有一口金丝楠木的寿材,是给林老爷子准备的。张作霖刚被清廷点编时,见过那寿材,按一年刷两遍漆算,应该已经刷了二十来遍。张作霖找到林家大少,把来意一说。林大少面露难色,老爷子近日不大好,说不上哪天就用得着呢。张作霖说,今天能不能用得上?林大少勉强一笑,你看大帅这话说的,老爷子听了会不高兴的。张作霖的话已没有商量余地,只要今天不用,寿材我就先拉走,告诉老爷子,等他升天那天,我张作霖率一万兵马来给他送行。
赵春桂的出殡在新民县可称空前绝后,奉天各督抚衙门的大小官员,张作霖七个把兄弟及所部连以上军官,日本、俄国、美国、英国、意大利的驻奉领事、商务代办都赶到了新民。杏核店胡同前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看得附近的居民都傻了眼。有的说,赵氏虽说走得早了点,可这番风光也足够她受用了;也有的说,这张作霖官当大了,死个媳妇都这么惊天动地的,份子钱怕也是收了老了鼻子了。偏巧这话让张作霖听见了,张作霖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手不是很重。说,你这人应该是个人才,能比别人想的多,等事情办完了,你去奉天找我,给我记账,我收一笔你记一笔。张作霖一脸正经,话也说得和和善善的,可那人听了顿时尿了裤子,磕头如捣蒜。
这件事传到张学良耳里时完全变了样,说张作霖听了这话后,把那多事多嘴的人一脚踹进下屋,拿他的脑袋当靶子,用收来的银钱一块一块地砸过去,直到把那人活活砸死。张学良把这事跟卢寿萱说了,卢寿萱说,道上传你爸的事多了去了,真的假的都有,你别信。张学良固执地一摇头,坚定不移地说,我信!
赵春桂被葬在了锦县东北距县城78里的驿马坊。抬棺进墓地时,张景惠、张作相、汤玉麟几人换下了脚夫。在八角台干保险队时,他们就认识了赵春桂。那时候的赵春桂,还是一个羞涩的小媳妇,见人话不多,总是先笑后说话。哪个兄弟有了头疼脑热,她汤了面的像伺候张作霖一样尽心。汤玉麟脾气不好,每次与张作霖有了口角,都是赵春桂来调解,来陪不是。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看弟妹面子,别跟那活驴一般见识。抬棺下墓后,汤玉麟又想起了这句话,他捧起一把土,扬在赵春桂的棺上,声音哽咽,弟妹啊,咱兄弟现在混好了,有前程了,你倒走了,苦命的弟妹,你连一天福也没享上啊!墓地里一片哭声,张冠英、张学良已哭成了泪人。赵春桂的母亲哭着哭着,突然一头向张作霖撞来。张冠英和张学良忙将老太太拉住,老太太指着张作霖就骂,你称心如意了吧?没有碍眼的了是吧?我早知道闺女跟了你,没个好!怪我没拦住她啊!闺女啊,你把妈一块带着去了吧!张作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张学良扶着姥姥,看着张作霖,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怨恨。
安葬完赵春桂,张作霖在墓地的门房住了一天一夜。张学良想知道他在里边捣什么鬼,可见不到他的人影,也听不到他的声音,门和窗都关得紧紧的。卫队长祁老号守在门前,像一尊门神。第二天早上,张作霖走出门房,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只腿好像瘸了。他走到张学良身边,一边揉着那条腿,一边说,小六子,你记住,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这里。
听了这话,张学良感觉一痛,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心里半苦半酸地喊了一句,你妈拉巴子的,你总算说了句有人味的话!

张学良进奉天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冯庸。冯庸是跟着父亲冯德麟来的,爷俩一人一匹马,呼着喊着,狂奔进院,直冲到正房门前才下了马。冯庸骑的那匹马没收住脚,把房门都撞得栽了膀子。
冯德麟长得像他那匹日本战马一样,高大凶猛,威风凛凛。下马就亮开大嗓门,震得窗户纸哗啦啦地响,张小个子啊,得换换房了,这个破院,养蛐蛐还差不多。冯德麟当年是辽西最大的一股土匪的首领,有人枪七八千。他叱咤辽西走廊时,张作霖只不过是十几人保险队的小头头。
张作霖带着张学良从屋里出来,见了冯德麟,拱了拱手,三哥来了。1910年,张作霖与冯德麟、张景惠、汤玉麟等人在洮南结拜时,冯德麟排行老三,张作霖排行老七。
冯德麟看了看张作霖身后的张学良,明知故问,哎,这小兔崽子是谁?小六子吗?
张作霖陪着笑脸,是,他就是小六子。
张学良是张作霖的长子,却有个莫名其妙的小名——小六子。几十年来,关于张学良的这个小名,史家们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有的说,这是张姓家族中大排行顺下来的;有的说,很有可能是张作霖拜把子兄弟子辈中的排行。至于张姓家族和异姓兄弟一共有几个儿子,却又没人说得清。直到张学良晚年开口说话,人们才知道这小六子的来历。
张学良的小名原叫双喜,源自出生那天,张作霖刚巧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张作霖因此给张学良起了这个小名,双喜临门的意思。大约三岁的时候,包瞎子给张学良算了一卦,说此子命硬,克父克母。破解之法是进庙当“跳墙和尚”,把“双喜”还给佛祖。然后,出得庙来,听见第一声呼喊,就把喊的话当作小名。张作霖对包瞎子的话深信不疑,就把张学良送进庙里。当然,不是真的出家,只是在庙里走一个仪式,领一个法号。然后回家,该吃肉还吃肉,该往土地庙里撒尿还照样撒。一年后,张作霖把张学良带回庙里,在庙门口立了一个长条凳,比作墙,让张学良从条凳上跳过去。张学良当时刚满四岁,个子比那个条凳高不了多少。张作霖一声大喊,儿子,跳过去!张学良怯生生地看了张作霖一眼,连滚带爬地过了条凳。张作霖又喊一声,快跑,出庙门!张学良撒开腿就往外跑,刚出庙门,就听一个女人在喊,小六子,回家吃饭!从此,张学良就有了新的小名。只不过,这小名只有张作霖和几个太太叫得,别人是不能乱叫的。
张学良不知冯德麟是什么人,见他骑着马直冲进院,满嘴酒气,满身匪气,先就有几分讨厌。再听他骂咧咧地叫“小六子”, 只觉得一股火直往脑门上顶,心里已经翻来覆去地把冯德麟骂了十几遍。
冯德麟看出了张学良的不满,说,哎,这小兔崽子还他妈的刺毛撅腚的。说着,冲张学良弯起食指,像唤狗一样,来,你过来。
张学良鄙夷地看了张作霖一眼,霎那间,感觉一座山在他眼前塌了半边。
张作霖收起笑容,朝张学良腿弯处踢了一脚,你冯大爷叫你呢,没听见啊!
张学良心里暗骂一声,不情愿地走到冯德麟身旁。冯德麟用下巴指了指冯庸,那边,那边。
张学良站到冯庸身边,冯庸像冯德麟一样,也长得人高马大,足比张学良高出半个头。
冯德麟看了看,哈哈大笑,笑得腮边的肌肉乱颤。哎呀,这可真是癞蛤蟆没毛,随根,老七啊,你说你咋把儿子养得像只瘟鸡呢!
张作霖好像浑没在意冯德麟的损骂,笑了笑,乡下孩子,吃糠咽菜的,免不了身子骨单薄。
冯德麟又是一阵大笑,转对冯庸说,儿子,小六子比你大,你得叫哥,我可告诉你,不兴欺负他。好了,老七,我走了,孩子就交给你了!
冯德麟是送冯庸来上学的,张学良进城后,张作霖给他请了个老师。冯德麟听说后,派人给张作霖送了个口信,说,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让小五子跟小六子一块学吧。
张学良字汉卿,冯庸的字也叫汉卿。张学良小名小六子,冯庸的小名叫小五子。所以,一些个长辈说,这两个小崽子呀,五五六六,天生就是一对卵蛋。
张作霖把张学良和冯庸领到厢房,说,这里就是课堂,先生明天才能来,你俩先自己看看书,我还有事。
张作霖走后,冯庸凑到张学良身边,悄声说了一句话。张学良把书一摔,起身就走。
冯庸说,哎,你逛过窑子没?
晚上,张学良来找张作霖,张作霖正在三姨太戴宪玉的房里喝酒。张作霖有个多年养成的习惯,在外边从来不喝酒。他有套自己悟出来的理论,古往今来,误事的,一是女人,二是酒。女人乱心酒乱性,乱心的女人加上乱性的酒,他妈拉巴子的,会把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所以,他认定,女人,只有自己娶过来的才可靠,酒也是在家里喝才保险。
张学良进房的时候,张作霖已有七八分醉。见了张学良,张作霖对戴宪玉说,去,拿个杯子来。
张学良显然心里有气,话说得挺冲,我不喝,不会。
张作霖拿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十二了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人命案都犯下了。
张学良想起冯德麟,扭过脸,用鼻子哼了一声。
张作霖拿筷子捅了捅戴宪玉,看见了吧,这小子敢用鼻子跟我说话。我知道你小子想说啥,不就是看见冯德麟跟我尥蹶子吗?我告诉你,我让他,可不是怕他,我给他机会,让他蹬鼻子上脸,哪天他自己都觉得太过份了,我再收拾他。
张学良抬起脸,看着天棚,我知道,爸是大英雄,大英雄受点委屈还是大英雄,从人家裤裆底下钻过去,也还是大英雄。
张作霖往戴宪玉身边靠了靠,媳妇,你帮我品品,我儿子这话是好话还是反话。
戴宪玉嘴一撇,当然是好话了,你儿子这是夸你呢。说你像韩信,人家把腿一劈,你吱溜一声就钻过去了。白天冯德麟在院子里耍威风,戴宪玉都看在眼里,正好借张学良的话发发牢骚。
张作霖听了,看看张学良,又看看戴宪玉,突然放声大笑,说,好,好!以后得着机会,我让冯德麟那小子从你裤裆下钻过去!
戴宪玉抬手轻轻打了张作霖一下,说什么呢!人家可是你媳妇!
张作霖又是一阵大笑,对,对,喝高了,高了,我媳妇哪能让人随便钻呢。
张作霖笑够了,问张学良,你来是有事吧,说吧。
张学良说,我不想在家里读书,我想上外边的学堂。
张作霖把酒杯在桌上一礅,不行!你不能去外边,那都什么啊?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好好的学问不做,整天讨论放小脚,小脚是你们管的事啊?吃饱了撑的!不行!
张学良说,不去也行,你把冯庸弄走,我不愿意跟他一起学。
张作霖眯起眼睛,咋的?他欺负你了?
张学良说,没有,我就是不想见他。
张作霖突然冷下脸,小六子,我刚才所有的话你都可以当成屁话,可我现在要说的,你要记住,记一辈子!小六子,有些人,有些事,你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就像你走在道上遇上一条臭水沟,跨,跨不过去,淌过去,弄一脚臭泥,咋办?你自己想办法。
那天晚上,张学良好久没有入睡,总是想着张作霖这几句话。迷迷糊糊中,脑子里突然像有电光闪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睛,说,妈拉巴子的,他冯庸就是臭水沟啊!
第二天,张学良再见到冯庸,从兜里掏出一把糖,给你,日本来的,是软糖。冯庸很觉诧异地看了看张学良,接过糖,剥开一块吃了。张学良往冯庸身边凑了凑,神秘兮兮地说,哎,你一定逛过窑子啦?冯庸瞪大了眼睛,突然放声大笑,笑的模样像极了冯德麟,也是腮帮子乱颤。笑够了,冯庸给张学良一拳,你妈的,我还以为你真是个乡巴佬呢,装得挺像啊!张学良照冯庸屁股踢了一脚,心里说,你妈的,你这臭水沟我过定了。
张作霖给张学良和冯庸请的老师叫杨景镇,是海城的一个名儒。张作霖小时候没钱上学,趴在教室的窗外听讲。杨景镇发现后,免费将张作霖收为学生,张作霖因此有了三个月的私塾学历。
杨景镇教了张作霖三个月,教张学良也是三个月。张作霖三个月辍学是因为父亲死了,他要出去挣钱养家糊口。杨景镇只教张学良三个月,是因为他担心再教下去,会被张学良和冯庸气死。
张学良和冯庸并非不愿意学习,只是不愿意跟杨景镇学。其时,清廷已逊位一年多,杨景镇还留着一条干巴草似的小辫子。张学良看见那条辫子就想起古墓,就想起古墓里的死尸。所以,他和冯庸背地里就管杨景镇叫老棺材瓤子。
杨景镇有一件长袍,家织布的。据他讲,是宣统登基那年做的。可张学良铁铁地认定,就那布料,那样式,那股子馊味,至少应该穿了一百年。他和冯庸弄来一些蜂蜜,又整来一个卫生球捣碎掺进去。准备妥当后,张学良拿着书向杨景镇请教,冯庸躲在后边往杨景镇的袍子上抹蜂蜜。从此,杨景镇到哪里,苍蝇跟到哪里,不离不弃,不舍日夜。杨景镇寻思是不是自己袍子上沾了什么腌臜东西,闻了闻,一股卫生球味,不由精神一爽。直到有一天被张作霖发现,才知道自己被两个学生算计了。
杨景镇读书喜欢唱着读,说这就叫吟哦。每到这个时候,杨景镇就很入境,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很陶醉、很悠然、也很享受。一天,杨景镇正在自我陶醉,张学良偷偷点燃一个钢鞭,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吓得杨景镇半晌说不出话,口水一丝一缕的,流满了前胸。第二天,杨景镇愤然离去,临走前扔下一句话,谁能教得了这两个纨绔子弟,我拜他为师。
张作霖没有责打张学良,这让张学良很感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张作霖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生性凶狠,说打就撂。从祁老号嘴里,张学良听过不少张作霖打打杀杀的事情。祁老号的评价是,你爸手黑,杀人连眼睛都不眨。杨景镇是张作霖的恩师,多年来,张作霖一直对他敬重有加。张学良气杨景镇,一是看不上这个老棺材瓤子,二也是发泄对张作霖的怨恨。他不怕惹恼张作霖,反倒希望张作霖能像打张学铭一样,狠打自己一顿,把父子情份打得越薄越好,越生份越好。
可是,张作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第二天,又请来一个老师。张学良如法炮制,没几天,又把这个老师气走。接连半个月,张作霖请来一个,张学良和冯庸气走一个。张作霖好像跟张学良较上劲了,气走一个再请一个。冯庸说,你爸这是怎么了,中邪了吧?祁老号偷偷地告诉张学良,你爸说了,我就不信满东北找不到能教你们两个混蛋的老师。
多年后,张学良在与冯庸的谈笑中,给张作霖的这种执着下了一个定义,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这个老师叫白永贞,晚清秀才,清光绪二十三年京试中与郑孝胥(伪满洲国首任总理大臣)同科拔贡,宣统年间当过海龙知府。
张作霖事先给白永贞打了预防针,说,两个孩子青皮嫩绿的年龄,不大懂事,请老先生多多包涵。白永贞捋着胡须,微微一笑,还是请雨帅多多包涵吧,雨帅既然把孩子交与我,就应许我随意处之,不当之处,还请雨帅海涵。
张作霖字雨亭,不过,自出道以来,这雨亭二字应用得并不广泛。哥兄弟间多是老七老弟地叫着,官场上也只是称张帮带、张管带、张统领,没有人敢叫雨帮带、雨管带,听着不伦不类,有调戏的味道。直到出任二十七师师长,有人尝试着喊出了雨帅,张作霖才觉出了好。雨帅雨帅,朗朗上口,透着清凌凌的爽气,而且听着与雷公电母像是一个级别的。
听白永贞如此说,张作霖想了想,说,好,我答应你,你想怎么来,都行。只是,孩子刚刚死了妈,心里还没过劲,最好不要责打他。白永贞应道,放心,我自有轻重。
白永贞举止儒雅,面相和善,但眼睛中却有一种让人不敢漠视的威严,属不怒自威的那种人。
第一天上课,白永贞书都没带,只拿了一把扇子。坐下来便说,今天我给你们讲一个奸夫淫妇的故事。
冯庸挤挤眼,用胳脯肘捅了捅张学良,我爱听。张学良也拿胳膊肘顶了顶冯庸,我也爱听。
于是,白永贞就讲了一个现代版的西门庆与潘金莲如何勾搭成奸、谋害亲夫的故事。
讲完后,白永贞把扇子一折,说,二位少爷,咱们现在做一个游戏,你们俩就是县官,由你们来判这个案子,写判决书。是拘是押,是杀是剐,都由你们决定。
张学良和冯庸一听,来了兴趣,马上进入了角色,大叫一声,纸笔伺候!
白永贞应和了一声,把纸笔拿给二人。
张学良小时候在新民猫三狗四地学过几本书,多少算认识些字。冯庸也学过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基础书,只能算粗通文墨。在一起学习的这段时间,二人互为师表,蝇营狗苟的本事增添了不少,却没做过一篇正经文章。不过,既然是游戏,不妨就玩一玩。于是,二人顿时才思如泉涌,走笔如龙蛇,一篇嬉笑怒骂、率意而为、自成一体的判决书一挥而就。
白永贞接过判决书,看也不看,提笔便写了两行字。张学良的判决书上写的是:张作霖公子美文,冯庸的判决书上写的是:冯德麟公子妙笔。
张学良和冯庸正自疑惑间,白永贞已把两张判决书拎起,快步出房,走出院子,来到不远处的大南门,把两张判决书贴在城门上。
张学良和冯庸这个丑可出大了,两个人的文章不过百字,却足有三分之一的错别字。草菅人命写成草奸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写成叔不可忍,苟且写成狗且,禽兽二字不知是不会写,还是有意捣蛋,画了一只鸟一只狼。由于认定是写着玩,二人的行文也极其率意,文白相杂,好话掺赖语,谦词配脏话。张学良文章的结尾是:似这等禽兽(画的鸟和狼)只能剥之光之,使之大白于天下。冯庸的结尾更是干脆:操你妈的,拿命来!
此事成了当时奉天的一大新闻,城里人一传十十传百,都来看张作霖和冯德麟公子的妙笔美文。日本人办的《盛京时报》乘机推波助澜,把文章抄下,发表在报纸上。
冯德麟拿着报纸来找张作霖,怒气冲冲,你他妈的请的什么王八蛋老师?他想干什么?张作霖早已看过报纸,见冯德麟怒不可遏的样子,拿起报纸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写得不错啊,比咱们俩强多了。冯德麟气得一拍报纸,张小个子,你他妈是狗眼睛还是人眼睛?这还不错?我都臊得不敢上街见人了!张作霖把冯德麟拉到身边坐下,三哥,消消气,我琢磨着,白老先生这么做,肯定有他这么做的道理。咱先别声张,看着,看他下一步棋怎么走。要是这一下子,把咱那两个宝贝儿子制服了,不也是好事嘛。冯德麟眼睛一瞪,像两只铜铃,制服?大概也就你那熊蛋包儿子能服,我儿子一定不会饶了他!王八蛋!
冯德麟的话只说对了一半,白永贞这一手不仅让冯庸怒气冲天,把张学良也气得咬牙切齿。两人商量好,用不着再跟这个坏透腔的老师玩什么小伎俩,他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此仇不报枉为人!冯庸说,等他进来,咱俩上去就打,我估计那老家伙肯定打不过咱俩。张学良有些犹豫,他那么大岁数了,又是老师,打他不好吧?冯庸说,不打也出不了这口恶气啊!张学良想了想,说,这样,他不是有儿子吗?咱找他儿子打去。冯庸有些犹豫,瞅他那岁数,他儿子一定不小了,咱俩万一打不过咋办?张学良发了狠,打不过也打,这口气非出不可!
白永贞再次面对张学良和冯庸时,冯庸站起来,气冲斗牛,老头,把你儿子找来。白永贞有些奇怪,找我儿子干什么?张学良也站起来,气势比冯庸还盛,你污辱了我们,我们要报仇,你是老师,我们不能打你,所以,我们要跟你儿子决斗!
白永贞闻听,朗声一笑,孺子可教也。
张学良看了看冯庸,这老家伙啥意思?
白永贞习惯性地捋了捋胡须,你们总算天良未泯,还知道对老师不能动粗,看来,你们还不是四六不知,也并非不可理喻之人。
张学良说,你不用给我们戴高帽,你让我们丢人现眼,这事不能就这么拉倒!
白永贞说,这样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写一张判决书,你们也把它贴到城门上去,如何?
张学良说,那不行,贴我们的是抹黑,贴你的是添彩。
白永贞故意问,同样一篇文章,为何你们的贴出去丢人,我的却是添彩呢?
张学良与冯庸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永贞走到二人身边坐下,诚恳地说,我跟你们说句话,如果你们认为我说得对,咱们以后依然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如果你们认为我说的不对,我起身就走,再不叨扰二位小爷,如何?
张学良没有吭声,冯庸说,你说吧。
第二天,张作霖从教室的窗前经过,听见里边书声朗朗。他靠近窗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张学良和冯庸正襟危坐,捧着书本目不斜视,连有人在窗外窥视都没有发现。张作霖好生奇怪,这两个狗蹦子今儿个怎么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作霖问张学良,张学良不答。问冯庸,冯庸说,我连我爹都没告诉。
1926年,当张学良被北洋政府授予良威上将军并加陆军上将衔,成为中国最年轻的上将时,才跟张作霖讲了当时发生的事情。
张学良说,白老先生只说了一段话,大意是,你们都是家里的长子,乃父对你们寄托了莫大的期望,他们创下的基业等着你们去继承,你们以后也会像你们的父亲一样,叱咤风云,威镇一方。你们的父亲一定不希望他们的儿子,面对社会,面对广众,出言不逊,贻笑大方。假如你们再如现在这样混下去,说不定哪天,还会有人把你们的文章贴到城门上,发表在报纸上!所以,我现在让你们当众出丑,就是为了你们以后不至于出更大的丑!
张学良说,白老先生说完后,站起身,说,我现在听你们一句话,老朽是走,还是留?

老人传说,当年奉天城有一个奉系集团少爷伙,所谓伙就是帮,成帮结伙的意思。这些刚刚由少年步入青年的公子哥,从小养尊处优,家里钱供着,外边人宠着,活得越发骄狂。老人说,这些爷,当年可没少在城里闹事,有一次,甚至差点引起一场战争。
奉系集团少爷伙最初只有五个人:陆军二十七师师长张作霖的公子张学良,陆军二十八师师长冯德麟的公子冯庸,二十七师五十三旅旅长汤玉麟的公子汤佐荣,第二骑兵旅旅长(后为二十九师师长)吴俊升的公子吴泰勋,张作霖二哥张作孚的儿子张学成。当时,小河沿、西门脸的书场正在说石玉昆的《七侠五义》,五个人便以五鼠自称。张学良喜欢风流倜傥的白玉堂,先抢了锦毛鼠的名头。冯庸志向高远,自比钻天鼠。余下,汤佐荣叫了翻江鼠,吴泰勋叫了钻山鼠,张学成没得选择,只好叫了听着最没出息的彻地鼠。
“五鼠闹东京”的传奇故事让他们听了热血沸腾,为了不枉称此五鼠,五人决定也闹一闹奉天。
奉天城最阴森、最诡秘的地方莫过于故宫。日俄战争期间,俄国军队把故宫当成了马圈,上千匹军马在大清皇家庭院里任意驰骋,铁蹄把青砖碎石铺就的甬道践踏得千疮百孔。俄国兵在大政殿里烤全羊,在十王亭里拉屎撒尿,把一个神圣庄严的昔日皇宫糟踏得不成样子,满院都是猫尿狗骚味。张作霖进驻奉天后,筹建无线电部队,选址时,相中了故宫,便把这支神秘的部队安排进故宫,派了一个营的士兵护卫。在故宫正门处挂出一个牌子,张作霖亲笔写了十一个杀气腾腾的大字:军事重地,擅闯者格杀勿论。
五只“鼠”都知道这支部队,也知道这里戒备森严,在商量去哪里闹时,五只“鼠”异口同声,都把故宫选作了目标。他们觉得只有这里才够惊险、够刺激,才值得一闹。张学良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故宫的平面图,五颗“鼠脑袋”围在地图前,初略确定了进宫路线和行动目标。目标是张学良提出来的,在无线电部队的日本顾问岗田的办公桌上拉一泡屎,留下一行字: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字由张学良写,屎由张学成拉。五个人中,张学成家里地位最卑微,父亲张作孚只是黑山县的一个警察队长,追剿土匪战死后,张作霖把他们母子接到城里,在宅邸西边另购了个小院,将他们一家安顿下来。因了这一层缘故,帮伙中若有什么下作的事,都是由张学成去做。张学成明白自己的斤两,倒也逆来顺受,怪只怪自己父亲官小,又死得太早。
行动的前两天,张学良对张学成说,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吃,使劲吃,不能上茅房,都给那老鬼子攒着,争取给岗田拉满一桌子。张学成挺犯愁,拉一桌子有点难度,要不,你找一只狗熊来吧,狗熊能行。张学良笑笑,逗你呢,尽力而为吧。
张学成很把这事当回事,连续两天没住嘴,吃了五个烧饼,三碗高粱米水饭,五个馒头,四个地瓜,一碗大酱,一碗黄豆。小心翼翼地积攒着,连屁都不舍得放。张学良说,这就对了,干就干他个漂亮的,给岗田那老小子留个五味杂陈、赤橙黄绿青蓝紫!
行动那夜,月黑风高。五个人换了一身夜行衣,靠着一个铁钩,一条绳索,翻进了高高的围墙。从地图上看,岗田的办公室就在大政殿,过去大清皇帝办公的地方。张学良问张学成,都准备好了吗?张学成苦着脸说,快点吧,就要喷薄而出了。
五个人来到十王亭前宽敞的甬道上,刚想向大政殿摸去。突然,一声尖利的哨响,大政殿前亮如白昼,四五个探照灯聚光在五个人身上。随之,数不清的士兵从四面围过来,一个声音高叫着,趴在地上,举起手来!五人正自慌乱间,一梭子机枪子弹向他们头上扫来。张学良大叫一声,卧倒!五个人四脚八岔地趴在地上。
“五鼠闹故宫”就这样淡寡无味地结束了。其他人还好,只是挨了老爹一顿臭骂。苦就苦了张学成,积攒了两天的汤水货,枪一响,顿如滔滔江流,破闸而出,止都止不住。恨得张学成在以后的十几年间,想起这事就骂张学良。
祁老号听说后,揪着张学良的鼻子,说,瞅你小子这点能耐,闯自家营盘算啥本事?有能耐,上小鬼子地界闹去!
祁老号只是随便说说,却没想到,一句话引发了一个事端,差点要了张学良的命。
所谓“小鬼子地界”指的是南满铁路附属地。俄国人使用这条铁路时,附属地只不过是窄窄的一条。到了日本人手里,这附属地就像连雨天的水泡子一样,越扩越大。奉天驿(今沈阳站)是南满铁路上的一个中转大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日本人通过商租、永代借用、强占强买等手段,把奉天驿东西两面,也就是现在沈阳铁西区、和平区的大片土地划入附属地范围。在附属地里,一切都是日本人说了算,附属地的边界就相当于国界。中国的人犯,只要往附属地里一跑,中国警察就只能干瞪眼,徒劳地撸胳膊挽袖子,却不敢过界去抓。
附属地东边界就是现在的和平大街,当年叫国际马路,路东是中国地盘,路西就是日本的商埠地。
当时,奉天刚进来一批日本的洋车子(自行车),富士牌的。“五鼠”一人买了一辆,闲暇时就骑着上街,五辆车排成一列横队,风驰电掣般在街上掠过。那时候,五辆日本产的洋车子能同时出现在大街上,不亚于现在哪家结婚同时开出五辆劳斯莱斯,路人除了惊讶、羡慕,大概也只能眼热、眼红了。
“五鼠”最爱骑着洋车子追轨道车。奉天的轨道车是马拉的,两条并行的铁轨,一节花花绿绿的车厢,跑起来,轰轰隆隆的,很有气势。“五鼠”追轨道车一为炫耀,二为刺激。尤其是车上有漂亮女孩时,五个人轻盈了身子,紧贴着车厢,叮呤呤,叮呤呤,把车铃按得像一首直抒胸臆的情歌。
以往,他们追车都是到了老道口就往回返,老道口那边就是“小鬼子地界”了。祁老号说了那番话的第二天,五个人再到老道口就没停下,张学良喊了一声“冲”,五辆车携着劲风呼啸着冲向奉天驿。
奉天驿刚刚到站一列军车,几千个日本军人从站台里出来,背着行囊拎着枪,三五成群地向广场上集中。五个人、五辆车恰在此时闯进站前广场,车速不减,钤声不弱,如一阵风直冲向日本军伍。刚到的日本兵不知这五人是何来路,见其来势凶猛,纷纷让路,五辆车呼啸着从站前广场一飞而过。
张学良兴奋得不能自已,几千人的鬼子兵啊,你小爷赤手空拳就杀出来了,当年的赵子龙、关云长也不过如此嘛!祁老号啊祁老号,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讲?
一想起祁老号,张学良愈发兴奋。从认识祁老号那天起,这老东西就没完到了地在他面前炫耀,炫耀张作霖,也炫耀他自己。总是说,你爸,那可是个大英雄,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敢拿着老抬杆(土枪)闯进养有炮手的大宅院,给你爷爷报仇。你妈怀你那阵子,金寿山那狗儿子来偷袭,我和你爸一人两把盒枪,杀得他们人仰马翻,才护着你妈你姐脱了险。最可恨的是,每次夸完爸,总要损损儿子,你看你,这小胳膊、小腿,小细脖子,连你爸都愁,你说小六子这个孬样,长大让他干点啥呢?这下好了,明天奉天城就会传遍五公子大闹奉天驿的消息,祁老号听了会是什么表情?还有,那个号称大英雄的爸,也就是一手拎枪一手提裤子的张师长作霖听了又会怎么想呢?张学良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顺嘴嚎出一嗓子:人过了年轻哪还有年轻!
五年后,年满十八岁的张学良与冯庸同过成年生日时,两人互致祝辞。冯庸说,珍惜今天,别忘了咱们大闹奉天驿时你唱的那句二人转,人过了年轻哪还有年轻!张学良听了一愣,我唱的是二人转吗?我记得是京剧啊。冯庸撇撇嘴,别往自己脸上擦胭粉了,那时候你会唱京剧吗?你唱的就是二人转,《猪八戒拱地》中的一句。张学良想想,也是啊,十三岁以前,自己是没听过京剧,要唱也只能唱二人转,当年在辽西,二人转可是火得一塌糊涂呢。
五个人兴致勃勃地沿着千代田通路(今中华路)往东行,车骑得不是很快,很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到了马路湾,已经看见对面的中国警察了,他们才发现,路被人堵死了。
拦路的是一排日本少年,跟他们年岁差不多,有十几个,每人手持一根网球棒。后来,张学良才知道,这其中就有他们张家的死对头——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和日本高级特务土肥原贤二的儿子。
五个人下了车,知道一场恶战是难免了。冯庸有些紧张,怎么办?他们手里有家伙什,咱们两手抱空拳。张学良向马路旁看了看,发现一幢刚盖完的小楼旁,堆了一堆木头杆子,像是做脚手架用的。张学良压低了声音,看见道旁那木头杆子了吗?咱就用那个。张学成推着车过来,说,车咋办?张学成家里不富裕,这洋车子买得不容易。张学良皱了皱眉,现在哪还顾上它啊!走,拿杆子,冲过去!
木杆子很长,也很重,一个人根本拿不动。张学良与冯庸两人拿一个,汤佐荣与吴泰勋合拿另一个。张学成搬了几个没搬动,见旁边有一个坏了一半的铁井盖,便操在手里。
两伙人隔了一米左右的间隔站住了,为首的一个日本少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支那猪,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敢到大日本帝国的地盘上耍威风!
张学良狠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放屁,这是我们中国的地盘!
日本少年往旁边的楼上一指,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头上飘扬的是哪国国旗?中国人真是不知羞耻,骑着我们日本的车还好意思来抖威风!
日本少年一齐笑起来。
五个人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冯庸在张学良耳边嘀咕一句,日他娘的,早知道骑马来好了。
张学良抬脚向脚下的洋车踢了一脚,谁稀罕你们这破车,你们让开,明天骑我们自己的车子再来会你们!
日本少年一脸鄙夷的冷笑,你们中国人除了会吹牛,还会干什么?你们能做出来这样的车吗?
张学良感觉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集到头部,他大吼一声,还等什么!打这帮小日本!
两伙人呼着喊着,厮打在一起。日本人人多,手里又拿着合手的家什,张学良和冯庸刚冲过去就挨了几棒子。好在他们拿的木杆子又重又长,可以横着抡,也可以直着捅,并且,合二人之力,一扫一大片。张学成那半拉井盖更显示出独特的威力,对方打来,他举手一搪,井盖成了盾牌,出手一抡,又成了利器,扫着者立时就见血。
激战没有几个回合,旁边一栋楼里突然冲出几十个日本宪兵,围上来,拳脚并用,张学良几人转眼间就被打倒在地。
马路的另一边已聚集了十几个中国警察,眼看张学良他们被打得满脸是血,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进楼里,却不敢过来,只能一字形地站在“国境线”的另一边,勇敢地抡着手里的警棍,凶神恶煞地干嚎着。

警察不认识张学良,却认识那五台富士牌洋车子。他们值勤时,不止一次看见这五台洋车子在马路上耀武扬威。凭经验,他们知道这是几个权势人家的孩子。
警察的报告上说,有五个骑着日本洋车子的衣鲜少年在商埠地被日本宪兵毒打,血流满地,生死不知。五台价值连城(查阅档案,报告上就是这样写的)的洋车子被日本人砸成一堆废铁。报告送到奉天各公署衙门,张作霖和冯德麟、汤玉麟都看到了。吴俊升远在洮南,等他知道消息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此时的张冯二人,虽然还不是奉天的主官,但地方人士早已把手握重兵的二人视为奉省的主宰。二人门前,宝马香车,夜夜鱼龙舞。而奉天都督张锡銮的府门前则灯火阑珊,门可罗一大堆雀。史书记载这样一件事,张锡銮属下军务课长出缺,张锡銮本拟派亲信参谋熙洽出任,但张作霖一拍桌子一瞪眼,熙洽吓得不敢上任,张锡銮急忙收回成命。世人就此编了个笑话,说张锡銮想娶个小老婆,儿子张作霖说,不行,你的婚姻我做主。张锡銮说,放屁,我是你爹!张作霖说,那是过去,现在我是你爹。说此话时是1913年,张作霖认张锡銮为干爹时是1907年。
五公子被打,与其说是五个轻狂少年草率行事惹来祸端,不如说是替父受过更为准确。张冯二人势力的日益坐大,让同城的日本人寝食难安,早就筹谋寻机教训教训这两个张狂的新贵。张学良五人一过老道口,土肥原贤二就得到了报告,他有意放五人冲进奉天驿,促成越界闹事的事实,再重拳出击,让张作霖和冯德麟先输理后输人。
张家公馆院内挤满了人,全是二十七师、二十八师的旅团主官。汤玉麟手拎一挺轻机枪,在院内像一只狂燥的老狼一样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暴叫一声,还等什么啊!还等什么啊!
正房的客厅里,只有张作霖和冯德麟二人。冯德麟站在窗前,面色阴沉地紧盯着院门口。张作霖坐在太师椅上,闭着双眼,紧一口慢一口地抽着烟。
冯德麟掏出怀表看了看,猛回身,走到张作霖面前,一把夺下张作霖手中的烟袋锅,扔在桌上,说,我真怀疑,小六子是不是你的亲儿子,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呢?
张作霖把烟袋锅捡起来,在桌腿上磕了磕,又装上一锅烟,点着,才说,死不了,我着啥急?让小日本子帮咱们教训教训几个小王八犊子,也是好事。
冯德麟瞪大了眼睛,哎,我说张小个子,你他妈是不是爹生娘养的,这话怎么说得一点人味也没有呢?小鬼子啥事干不出来?告诉你,你那没用的儿子死也就死了,我的儿子可不能死!
烟火一明一暗,张作霖的脸也一明一暗,放心,谁的儿子也不会死,三哥,当年在辽西没少干过绑票的事吧?肉票活着,你才能拿到钱,撕了肉票,你就啥也得不到了。
冯德麟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小鬼子是绑票?他们想干什么?
张作霖说了一句等于没说的话,等刘副官回来就知道了。
刘副官是被抬回来的,两只脚筋被挑断,鼻子和耳朵也被割掉。刘副官见了张作霖,泪落如雨,师长啊,我完了,给我报仇啊!张作霖脸色大变,蹲下身,拉住刘副官染满鲜血的手,告诉我,小鬼子想干啥?刘副官哽咽着,小鬼子说了,让师长和冯师长跪在奉天驿站前广场上,向天皇请罪,说若是不去,就等着给少爷们收尸吧。
张作霖站起身,调头看了看冯德麟。冯德麟嘴里嘀咕一句什么,走到刘副官身边,你再说一遍,小鬼子想干啥?
张作霖突然抓起身边一个花瓶,双手举着砸向窗户,窗户被砸坏半边,花瓶的碎片撒了一地。张作霖指着冯德麟,大声骂道,冯老三,你他妈聋啊!
冯德麟一愣,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疑惑地看了看张作霖,这是那个平素里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张小个子吗?冯德麟定了定神,哎,刚才那话谁说的?你吗?
张作霖不再理会冯德麟,大喊一声,汤二虎!
汤玉麟拎着机枪从外边跑进来。
张作霖大声地发布着命令,汤旅长,集合队伍,把所有的人、所有的炮都带上,国际马路待命!
冯德麟一把拉住汤玉麟,张小个子,你疯啦!儿子还在他们手里呢!
张作霖一张脸冷若冰霜,冯师长,请让路,二十七师还轮不上你讲话。
冯德麟一听此话,暴跳如雷,他几步窜到张作霖跟前,抓住张作霖的衣领,张小个子,你想找死是不是?
张作霖一摆手,祁老号带着卫队冲进屋。张作霖看也不看冯德麟,祁老号,出枪,对准冯师长的脑门子。祁老号抽出枪,顶在冯德麟的额头上。
张作霖说,冯师长再敢张嘴,你就开枪。
祁老号应了一声,哗啦一声顶上子弹。
冯德麟气得浑身发抖,手松开衣领,指着张作霖,却再没敢吭声。
太阳快要落山了,瑰丽的晚霞罩住了整个奉天城。暮色中,张作霖站在院子里,抬起右手看了看,手上还有刘副官的鲜血,张作霖把血慢慢地抹在脸上,一张白净面顿时变得狰狞无比。
马夫牵来马,张作霖正欲上马。二姨太卢寿萱从厢房里跑出来,跪在张作霖面前,拉住张作霖的衣襟,他爸,不能啊,真要打起来,小六子就没命啦!张作霖怒吼一声,滚!抬脚把卢寿萱踹倒在地。后人传说,张作霖的六个夫人都挨过他的飞脚,而且不偏不倚,一人只一次。如果此话当真,卢寿萱挨的一脚应该就是这一次。
当年住在国际马路附近的很多人都见过那天晚上的阵势,二十七师将近一万人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国际马路,从北到南排满了马路东边一侧。队伍前边,架起一百多门炮,炮口高高扬起,都朝着路西。一箱箱的炮弹堆在炮旁,所有的炮都已经炮弹上膛,炮手依次报着所瞄准的目标:奉天驿!大和旅馆!春日町……粗豪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张作霖骑着高头大马,伫立在马路湾路口。对面十几步远,就是张学良被打的地方。灯光下,张作霖脸上的血变成了暗黑色,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人马装备都到齐之后,张作霖清了清嗓子,向对面大声喊道,小鬼子听了!我是张作霖,我限你们半个小时,把我那五个人放回来。我张作霖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是最不怕来横的!半个小时后,我还见不到我的儿子,我就把你们所有的房子都炸平,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统统杀死,一个不留!张作霖说完,一抬手,身后近万人一齐喊道,所有的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统统杀死,一个不留!
大约二十分钟后,对面出现一辆平板车,停在张作霖对面几十米的地方。灯光下看得很清楚,张学良等五个人被捆在一起,坐在车上。两个日本宪兵拿着火把,站在车两边。一个日本人从黑暗中走出,手拿个铁皮喇叭,说的是中国话,张作霖听了,几位公子都在这里,现在,他们人还是完好的。不过,他们的身上现在已经撒满了汽油,我们给你五分钟的考虑时间,或者退兵,或者亲眼看见你们的儿子被活活烧死!
汤玉麟纵马跑来,神色紧张,老七,咋办?小鬼子可啥事都能干得出来啊!
张作霖面无表情,说,脱衣服。
汤玉麟没听明白,啥?
张作霖抬高了声音,我让你脱衣服,光膀子,听不懂啊!
汤玉麟没敢再说话,脱去了上衣,露出一身雄健的肌肉。
张作霖用马鞭一指身后,脱,所有人都脱。
汤玉麟一声令下,近万人都脱光了膀子。张作霖也把上衣脱掉,脖子上吊着一只怀表,在胸前像钟摆一样悠晃着。
对面的日本人又把“最后通牒”喊了一遍,张作霖像没听见一样,转回身,说,上酒!
几十辆马车载着满满的酒桶,从胡同里出来。每个士兵分了一大碗酒,国际马路从北到南飘满了酒香。张作霖先干了两大碗,又让汤玉麟把酒倒满,高举过头,说,老羊捆在案板上,割头是死,割卵也是死!弟兄们,干!张作霖率先把酒喝干,双手举碗,摔在地上。近万名士兵也都喝干了酒,也像张作霖一样把碗高举过头,摔在地上,稀里哗啦地,响了足有五分钟。
张作霖看看怀表,发出命令,点火把!
几千支火把点起,一条火龙,一片火光。
张作霖继续发布着命令,上刺刀!
一阵躁乱,刀光闪闪,寒气逼人。
张作霖再看一眼怀表,把怀表从脖子上取下,摔在地上,嘶声喊道,子弹上膛!
近万人几乎同时拉动枪栓,推上子弹。
张作霖从腰里抽出腰刀,回过头,正欲发出攻击的命令。汤玉麟用胳膊碰了碰他,用下巴指了指前边。张作霖转头一看,两个日本人已把火把扔在地上,将平板车推过国际马路的西边界,鞠了一躬,倒退着走回。
张作霖的表演,张学良在板车上看得一清二楚。事后,冯庸对张学良说,你爸真厉害,像个大英雄,把日本人生生给镇住了。张学良哼了一声,说了四个字,光棍,赌徒。
冯庸把张学良的话告诉了冯德麟,冯德麟又把这话传给了张作霖。张作霖听了,哈哈大笑,到底是我的儿子,我打嗝他都能闻出屁味来。收兵回来后,张作霖给冯德麟跪下磕了三个头,算是赔礼。见儿子安然无恙地回来,冯德麟气也消了,装模作样地骂了张作霖几句,此页也就算是翻过。
三天后,从洮南匆匆赶回的吴俊升摆了一桌酒,谢张作霖救了他的儿子,顺便也给五个孩子压惊。席间,冯德麟问张作霖,老七啊,你那天哪来那么大的酒量,竟然连干三大碗,回来愣啥事没有。张作霖指了指汤玉麟,你问他。汤玉麟说,屁,他一口酒也没喝,喝的都是凉水。不过呢,士兵喝的可都是酒,你现在去国际马路闻闻,还一股子酒味呢。众人大笑,笑声中,吴俊升再向张作霖敬一杯酒,我的亲妈活奶奶,七老弟机谋百出,让二哥我佩服至极,佩服至极。冯德麟不满地横了吴俊升一眼,你就会捧着臭脚说味香,叫我说,他就是撞上了,日本人真要不吃他那一套,我看他还有啥章程?我就不信,你还真不顾你儿子的小命,敢杀进商埠地去?张作霖说,我不敢,小鬼子更不敢。咱哥几个都在赌场里混过,一定也都听过这样的事。有赌徒输急眼了,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一块押上,结果呢,所有的人都吓跑了。旁人没有这个胆吗?再没有人敢割自己腿上的肉吗?不是的,那个割肉人输急眼了,别的人可没到那个地步。家里有良田,有媳妇,有孩子,有盆盆罐罐,没人跟他扯这个王八犊子。我就是那割肉的人,日本人呢,远没到输急眼的时候,因为所以,我算定,他不敢跟我动真格的。舍不得姐姐嫁,哪有外甥回?你磕的头越多,人家看你越矮,干脆,兔子进碾道,我就装一回大耳朵驴!
张学良看了冯庸一眼,冯庸明白他的意思,你看吧,我没说错吧,他就是光棍,赌徒。
张作霖这一把可算是赌对了。过去,日本人根本没瞧起他这个土包子。赵春桂去世那次,张学良进城来找张作霖,他一肚子邪火,把杯子盘子摔了一地,就是在跟日本人生气。他去求见日本驻奉天领事,可人家几次都给他吃了闭门羹。自从“五公子事件”后,日本人对张作霖开始刮目相看。觉得这个小个子,拾掇好了是根棍,拾掇不好就是根刺儿。从此,日本人的大门就向张作霖敞开了。

白永贞给张学良和冯庸放了两天假。老学究说,去散散心吧,找个好玩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玩两天。
张学良的伤不是很重,只是些皮肉伤。日本人毕竟与张作霖还没有撕破脸,下手自然也就有了分寸。张学良的重伤是在心里,像是有刀子在心头狠狠地捥了一下。
张学良不到两岁,张作霖就已经接受朝廷的招抚,成为新民府巡警前营马队帮带(相当于今天的副营长),张学良从此有了被称为公子的资格。童年期间,虽然一直生活在乡下,但随着张作霖的步步青云,家里的鸡犬猪羊都跟着升了天,张家大少爷的名头自然也让乡间不敢小视。从台安到新民,张学良一路走来,始终是昻头挺胸,连村子里的恶狗见了他都躲着走。晚年张学良曾经讲过一件事,他八九岁的时候,当过大清户部的郎中,正五品,穿过朝服,也戴过红顶子。他当时很想去照像馆,把这个威风凛凛的形象留存下来。妈妈说,别臭美了,花钱买来的官有啥可得瑟的。关于张学良的这个官,史家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就像赵春桂说的那样,是买的,或者说是捐的;另一种则说,张作霖剿匪立了大功,朝廷要授予他一种荣誉。张作霖对这类虚头巴脑、中看不中吃的东西不感兴趣,便上表辞让。朝廷只好把这荣誉一分为二,封了张作霖母亲一个诰命夫人,又任了张家长子张学良一个五品郎中。其实,哪种说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学良确实小小年纪就已经当过朝廷命官,而且是正五品,县太爷见了他都得磕头呢。
进城后,张府里终日宾客不绝。几乎所有的人见了张学良,都要惊呼一番,赞叹一番,感慨一番。惊乎者语气夸张,少公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范,前程之辉煌未可知也;赞叹者一副叹为观止的神情,大少爷貌比潘安,神清目朗,冰雪聪明,正可谓人神共嫉啊;感慨者仰天长吁,嗟呼,老天何以偏心至此,把如此完美的一个后生给了张家,让吾等养儿难生添丁之喜也!
可以说,在“五公子事件”之前,张学良没有体会过被污辱、被践踏、被毒打的滋味。当那个凶狠的日本宪兵一拳向他打来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去躲,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人敢这样对自己痛下毒手。尤其让他感到痛彻心肺的是,这是在奉天的地面上,城里驻着父亲统领的大军,身后站着上百万父老乡亲。日本人竟敢无视这一切,几十个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对着几个未及弱冠的中国少年大打出手,这是对父亲的挑战,还是对中国人的挑战?
被绑在那辆平板车上,身上浇满了汽油,只要一支火把扔过来,他的生命就将燃烧在烈火中。但张学良没有丝毫的恐慌,他焦急地注视着在对面几十米处张牙舞爪的父亲,焦急地在心里呼唤着,爸,你还等什么?杀过来啊!把这些可恶的小鬼子都杀光!那一瞬间,他不希望日本人退却,也不希望父亲因为自己而踟躇不前,他甚至盼望那支火把快点扔过来,彻底绝了父亲的顾虑……
可是,就像上次“五鼠闹故宫”一样,这个带有血腥味的事件也是淡寡无味地结束了。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在最后关头退却了,同样像是不可一世的父亲也只是放了个不臭的响屁。回到家里,张学良看见被砸塌半边的窗户,看着卢妈妈捂着被父亲踢伤的肩头,说了句,家门口的光棍。张作霖听见了,瞪起眼睛,你说啥?张学良毫不畏惧,又重复一遍,而且说得愈发清晰,我说,家门口的光棍!
连着几天,张学良心里郁闷,一张脸笼罩着一层乌云。白永贞问清了缘由后,只是轻叹一口气,说,去散散心吧。
小西门外新开辟了一个游乐场,叫兴游园。场子里有唱评戏的,唱大鼓的,变魔术的,卖大力丸的,很像北京的天桥,上海的城隍庙。据说,兴游园的创意就来自北京天桥。
兴游园里最有观众缘的是一个说评书的,叫赵本发。此人其貌不扬,一年四季一件灰布大褂,从来不思改变。赵本发堪称兴游园第一笑星,同样一本评书,到了他的嘴里,立时妙趣横生,添加了不少逗人的笑料。所有听过赵本发评书的人,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说,这老家伙肚子里真有货,他怎么想出来的呢?其实,人们并不知道,赵本发的后边有一个高人。此人叫温都,清末盛京三才子之一,是个黄带子,努尔哈赤嫡亲后人。家道中落后,无所事事,便混迹在江湖艺人中,为艺人写唱本,不图钱,只图乐呵,或者说是只图寄托。张学良来到兴游园时,温都就坐在赵本发书场不远的一个茶棚里,守着一壶清茶,轻摆着一柄素绢折扇。张学良走过茶棚时,看见了装束不俗、貌相不凡的温都,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看着十分淡定的满族人,日后会搅进自己的家中,用生命演出了一幕凄美缠绵的感情大戏。
张学良和冯庸在书场坐下,要了一盘瓜子。赵本发刚刚说完一段,响木一敲,各位今天来着了,本人刚刚练了一个新段子,还不十分成熟,看今天老少爷们兴致不错,我就给大家试演一下,这个段子就叫《张大帅威镇鬼子兵》。
冯庸用脚踢了踢张学良,说你爸呢。张学良把一个瓜子皮吐在地上,呸,这什么瓜子,炒得不香不臭的。
赵本发亮开嗓子,话说不久之前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午后,呸!昨天晚上让小窑子娘们灌迷糊了,舌头到现在都不好使,哪有月黑风高的午后,阳光灿烂嘛!
众人一阵轰笑。
赵本发又拍了一下响木,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有五个英雄少年,一人骑一台小日本产的富士牌洋车子……”
张学良听到这里,起身就走。冯庸追上来,哎,怎么不听了,说咱们呢。张学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愿意听你听吧,我头有些疼,我得回家了。
兴游园离张公馆有四五里路,张学良没有坐车,懒懒散散地往家走。正是中午时分,街上满是阳光,烤照得石子路面上热浪滚滚。张学良走在热浪中,像走在云端里,间或有辆黄包车从身边掠过,车夫豪叫一声,光着的脊梁上油光闪闪,汗滴滚滚。张学良浑然不觉,看不见人,也觉不出热。就这样一直走着,走着,直到一股清幽的花香凉丝丝地沁入心里。
面前是表嫂家,小院还是那般清幽,房门半掩着,从外边看进去,一片朦胧。自从与表嫂有了那一次糊里糊涂的事情后,张学良再没来过这里。表嫂倒是去过公馆几次,每次进院,老远的就与看见的人打招呼,声音明显有些夸张。张学良知道这是表嫂在告诉自己,小家伙,我来了,你不想见见表嫂吗?张学良听见这声音心就跳得厉害,不知不觉脸就红了,忙不迭地躲到许妈妈房里。张学良知道表嫂最怕许妈妈,许妈妈见了她,不说话时冷若冰霜,一张嘴就是唇枪舌箭。张学良问过许妈妈,为什么如此看不上表嫂?许妈妈说,我是孙悟空,是人是妖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从兴游园出来时,张学良想的是回家,走的也是往家里的路线。可也说不清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拐到了表嫂家。
像上次一样,表哥还是没在家,家中只有表嫂和丫鬟。表嫂见了张学良,喜得脸上春风徐徐,白白的面孔竟洇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丫鬟出去后,表嫂拉着张学良,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萝筐沾糖带蜜的话。末了,又情不自禁地在张学良的脸上实实在在地亲了一口,才算把她的喜出望外告一段落。
表嫂终于发现张学良情绪不对,她惊讶地看了看,伸手在张学良的额头上摸了摸,小家伙,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张学良摇摇头,忽觉心里一酸,强忍住,才没让眼泪流出来。表嫂在张学良的身边坐下,把张学良的头揽进自己怀里,柔声说,小家伙,你心里一定有什么委屈,说吧,跟表嫂说说。
表嫂只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衫,隔着那薄薄的衣衫,张学良能清楚地感觉到表嫂轻柔的心跳。他嘴唇动了动,想说又没说,一行苦泪从眼中慢慢流出。
泪水流到表嫂的手上,表嫂大吃一惊,这怎么还哭了?是谁欺负你了吗?不能啊,在奉天,谁敢欺负你张大公子啊!
听了这话,张学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伸出双手,抱住表嫂的腰,把整个脸都埋在表嫂的胸前。
这几天,张学良心中始终郁积着一股闷气,找不到人倾述,也找不到渠道发泄。妈走了,永远地走了,而且埋在那么荒远的山里,他想到妈的坟头上哭诉几句都变成很难的事。现在突然有一个女人,体贴地抱住他的头,在他耳边轻声地说着,孩子,别哭了,啊,听话。那声音,那语气,让他想起妈妈,想起儿时躺在摇篮里幸福地看着妈妈的笑脸,张学良的情感一下子找到了泄洪口,失声痛哭。
那天晚上,张学良就住在了表嫂家。进城快一年了,这是他头一次夜不归宿。上一次,在这个温馨的小屋里,伴着清幽的槐香,他与女人有了第一次的肌肤接触。前所未有的冲动使他紧张又慌张,还没体会到快乐与甜蜜,他人生的第一次就草草地结束了。他甚至记不起是怎样离开表嫂家的,只知道自己一出了那个荡满清新气息的小院,心就突然抖起来,腿也有些软,好像刚刚逃离了一群虎豹豺狼的追击。
月儿升上了半空,从窗子里看出去,月色朦胧,恰如此时张学良的心境。他躺在表嫂的身边,痴痴地看着表嫂,月光在表嫂的脸上镀上一层圣洁,也涂上了一层氤氲的仙气。张学良想起了嫦娥,想起了七仙女,他轻声地说,咱们是在天上吗?表嫂伸出手,在张学良长长的眼睫毛上轻轻一拂,张学良闭上了眼睛。表嫂吹来一口气,幽幽地说,这就在天上了。
整整一晚,张学良都是在天上过的。他脚踩着云,身披着云,一走一动,云也跟着他游走,一丝一缕的,像是表嫂衣裳上飘起的彩带。表嫂说,这是晚上,晚上的天空虽然好看,还是比不上太阳初起的时候。于是,张学良往一颗星星上一靠,双手交叉抱住肩,信心满满地说,那咱们就一起等着天亮,等着太阳出来。
那一夜,奉天城里好像出了什么大事,街上马蹄声此伏彼起,听着就很急廹。快天亮时,又有军队开来,鞋钉齐齐地踏在路石上,像是滚过一阵闷雷。
表嫂坐起身,侧耳听了听,脸上满是疑惑,你听见了吗,外边好像不大对劲。张学良人还在天上,还在期盼着日出,只说了一句,那是人间的事,咱不管它,太阳就快出来了吗?

张学良回家时,还真是太阳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家门口聚了很多人,乱乱糟糟的,像一群早起的马蜂。
张学良慢慢地走到家门口,那群人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怪物一样,惊叫一声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还有人匆匆忙忙地向院子里跑去。霎那间,张学良意识到这群人好像与自己一夜没回有关。
卢寿萱从人丛中挤进来,扯着张学良的胳膊把他拽到一边,小祖宗,你这一晚上跑哪去了,你爸都要急死了,一宿没睡,把军队都调来了,还以为你又被日本人绑去了。
张学良努力使自己笑了笑,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卢寿萱附到张学良的耳边,声音极轻,一会儿,你爸要是打你,你就喊妈,你一喊妈,你爸就下不去手了,听见没?赵春桂去世后,卢寿萱可怜三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待张学良姐弟三人如同己出,每日里嘘寒问暖的,衣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
卢寿萱扯着张学良的手进了院,祁老号和十来个卫兵站在院子里,一个个衣冠不整,样子很是狼狈,身旁的马大汗淋漓。看见张学良,祁老号笑得比哭都难看,我说大少爷,你这是躲到哪个小娘们被窝里去了,害得我们兄弟马不停蹄地找了你大半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学良感觉像是被人从被窝里光不溜地拽了出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卢寿萱赶紧接过话,祁老号,小六子还是孩子,你说话有点分寸。又转身对张学良说,为了找你,你这些叔叔跑遍了全城,看把叔叔们累的。等见了你爸出来,好好给叔叔们赔个不是。张学良看着祁老号,僵硬地笑笑。
到了张作霖房前,卢寿萱又叮嘱一句,记住,你爸打你就喊妈。
门开了,一个副官走了出来,说,师长睡了,师长说,让少爷先去祖宗牌前跪着,三天后他再问话。
张学良愣住了,从一进院,他就知道这场打骂是免不了了。他能想象出父亲会气成什么样子,也许又会把杯子盘子砸了一地,也许会不由分说上来就给他一脚,或许还会用马鞭子疯狂地抽他一顿。这在他十几岁的记忆里,类似的场景是很鲜明的。然而,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卢寿萱拉了张学良一把,傻愣着干啥啊,跪去呀!在卢寿萱看来,跪祖宗板怎么也比挨打强。
张学良却宁可挨一顿毒打也不去跪祖宗板。
张家的祖宗牌供在正房的一间屋子里,牌子只有五个,四代人,张作霖的曾祖父张永贵,祖父张发,父亲张有财,大哥张作泰,二哥张作孚。再往上,张作霖就不知道了。据张作霖说,他们家本姓李,后来不知怎么倒腾倒腾就姓了张。从河北逃荒过来,曾祖父已经叫了张永贵,所以,张作霖就把张永贵当成了开天辟地的始祖。
张学良规规距距地跪在长桌前的一个软垫上。这软垫是祁老号去洮南剿匪时带回来的,说是洮南一座庙里一个有道高僧用的,里边不知填充进什么东西,跪在上面冬暖夏凉。祁老号说,老和尚坐在上面治好了关节炎,老和尚死后,二老和尚坐在上边又医好了肛漏。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很有些冷庙清观或者说是宗祠堂的气氛。张学良看着在暗淡的灯火下高高在上的五个牌位,默祷了几句,五位先人,张作霖教子无方,我代他来向五位先人磕头请罪了。言闭,磕了几个头,磕一个,说一句,这是代张作霖磕的,再磕一个,又说,这还是代张作霖磕的。他反复强调代替代表代言,就是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而且即使有了错,错也在张作霖,养不教,父之过嘛!一想起自己能在此种环境下恰如其分地使用这句老祖宗的名言,张学良很有些自鸣得意。
牌位上的五个人,张学良都没见过,谈不上有什么印象。让他刻骨铭心的只有一句话,话是张作霖说的,说得阴风四起,咱们老张家命苦,上几辈人没有一个是躺在炕上死的,都是横死暴死的。
爷爷的爷爷和爷爷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张学良不清楚,张作霖也没说。张学良只知道爷爷是让人拿镰刀砍死的,死后几天家里才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张学良曾写过一篇《杂忆随感漫录》。文中讲到了爷爷的死因:我的祖父为人慷慨尚义,对于乡里凡有不平之事,虽不干己亦多挺身而出。到后来,也就是为人家打抱不平而死。原因:有王姓者,恃强凌弱,我祖父出面论理干涉,王某怀恨在心。某晚路遇我祖父,要挟向彼赔罪。我祖父本已衰老之年,王某年轻力壮者。我祖父怒骂不已,被其殴伤,仍迫赔罪。我祖父始终不允,遂致重伤而死。
对照史料,张学良所说的这事发生在赌场上。那个姓王的是个富家子弟,仗着家里有些势力,一向横行乡里。赌钱闹鬼不说,还逼着输光钱的人押上自己的老婆。张有财看不过,便说了几句公道话。晚上回家时,那姓王的在荒草甸子上堵住张有财,用镰刀逼着他赔罪。张有财宁死不从,被姓王的拿镰刀砍死。张有财死时,张作霖刚满十四岁。
五个人中,张学良认为,死得最窝囊的是大伯父张作泰。在父亲一辈的兄弟三人中,张作泰长得最周正。爸说,就你大爷那模样,穿上罗成的行头,他就是罗成,穿上唐伯虎的衣帽,他就是唐伯虎。那时节,你大爷走在村街上,街两旁的门里,挤的全是姑娘媳妇。要不是家里穷啊,你大爷肯定能说上一房好媳妇。真要是有了媳妇,你大爷也不会出那档子事。
张学良眼盯着大爷的牌位,突觉有些心虚。爸是啥意思?为什么不打不骂单单让我跪牌位?大爷死的时候不到二十,是跟对门的女人有了私情,让爷爷一镐把打死。那个女人也有丈夫,也比大爷大十岁,像我跟表嫂一样。莫非我跟表嫂的事让爸发现了?爸会不会也给我来一镐把呢?老张家的人眼睫毛都长,乡间说,眼睫毛长的人都狠,六亲不认,见血不晕,胆大的敢把天捅个窟窿。爷爷和爸眼睫毛都长,张学良伸手在眼睛上摸了摸,发现自己的眼睫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长了。
张学良在祖宗板前跪了三天,说是三天,其实也就几个小时。晚上睡觉不跪,白天吃饭不跪,还有,课也不能耽误,总不能让白老先生到这阴森森的死人牌位前授课吧?然而,就这几个小时,也把张学良煎熬够呛。闲情难忍时,他把膝下的软垫抠了个窟窿,发现里边不过是些东北常见的乌拉草。
三天后,卢寿萱把张学良带到了张作霖面前。张作霖正在刮胡子,剃刀在脸颊间顺从地滑来刮去,动作极其熟练。看那份自如与娴熟,不知道的人准以为张作霖是剃头匠出身。张学良听妈妈说过,你爸从来不用别人刮胡子,说是让别人拿着把锋利的剃刀在喉头间比划,这事太悬。妈说,你爸的日子过得太风险,不得不加上十二分的小心。
张作霖刮完胡子,放下剃刀。卢寿萱递上手巾,张作霖擦了擦脸,对张学良说,你也长大了,以后你给我刮胡子吧。
张学良看了看卢寿萱,他是说我吗?
卢寿萱接过张作霖的手巾,你看你,谁给你刮胡子不行啊,干嘛非让儿子刮。再说,小六子也不会啊,弄不好,这一个口子那一道伤的,你又要骂人了。
张作霖看着张学良,你来说,行不行?
张学良说,我真是不会。
张作霖声音不高不低,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学嘛。我养你们这么大,也该享受享受了。以后,你就给我刮胡子,学铭呢,每天给我洗脚,老三嘛,就倒洗脚水。以后再养个儿子给我擦屁股,咋样?
卢寿萱刚想接话,张作霖一摆手制止了她,也省得你们闲得闹心,夜不归宿,到处给我惹祸。
张学良知道这是切入正题了,忙低下头,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准备挨骂。却没想到,张作霖话题一转,扯上了去北京的事,我这段日子得去北京一趟,会会袁世凯,得离家半个多月。当家的不在,长子代管,小六子,这段日子,家就交给你了。你第一次管家,摸不着头脑,我给你写了十条家规,你就按这十条给我管,谁敢乱来,我回来饶不了他!
张学良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张作霖的房间,回到自己房,摊开那份家规。家规只有一页纸,开头一句话,曾子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张学良嘀咕一句,还整些古文,你懂吗?再往下看,第一条,严禁家人干预政事。张学良撇撇嘴,谁稀得管你那破事。第二条,严禁家人聚众闲聊,以免滋生事端。张学良叹了一口气,唉,这家里越来越没有自由了。接着,从第三条到第七条,张学良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都是些作寿、分餐、领钱的规定。看到最后三条时,张学良瞪大了眼睛,感觉这三条每一条都是针对自己的。第八条写的是,外出回家不许超过晚上十点钟;第九条是,家中所有孩子上学均在家里,延请塾师,从国学开始;第十条,子女婚姻均由父母作主,凡婚配必须明媒正娶。
张学良正在愣怔间,张作霖走了进来,问,看了吗?张学良点点头。张作霖又问,看明白没?张学良迟疑一下,又点点头。那好,张作霖说,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每天天不亮起床,外边有卖豆腐脑的,叫一桶进来。晚上,家人不睡你不许睡,看看家人都齐了没,火啥的,都弄妥当没。我告诉你,你在外边鬼混一夜的账还没跟你算呢,等我回来,你要是把家理得不错,这事就算拉倒了,要是给我捅出啥漏子来,我跟你新账老账一起算!
张作霖说完,转身出房,隔着房门又说了一句,那把剃刀就留给你了,没事好好练练,我从北京回来,你给我刮胡子。

张学良上任第一天就干了一件让卢寿萱心惊胆战的事。早晨,做饭的大师傅从门口叫了一桶豆腐脑。张学良说,豆腐脑不要了,退了吧。大师傅说,退了吃啥啊?张学良说,你别管了。
张学良去国际马路俄国人开的点心店,要了一桶牛奶和一些夹了黄油的面包。说,今天咱们换换口味,日本人和俄国人都吃这个。大师傅用平常盛豆腐脑的碗给每人盛了一碗牛奶,带上抹了黄油的面包片,给各房送去。张作霖家实行的是分餐制,每个太太为一房,本房的子女、丫鬟、老妈子在一起吃。张作霖晚上在哪个房里过夜,第二天,饭就送到哪个房里。张学良母亲去世后,认了卢寿萱为妈,就归属于二房。
二房里又是张学铭抢先上手,一口牛奶进嘴,皱皱眉,脖子一伸,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再拿起黄油面包咬了一口,也皱皱眉,却没咽下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有了吃香蕉的教训,张冠英、张怀英都没敢吃。张学良正自疑惑间,只听院子里啪啦一声脆响。张学良从窗户里往外一看,一只饭碗不知是被三房还是四房扔了出来,在地上摔成几瓣,白汪汪的牛奶撒了一地。
张学良端起牛奶碗尝了尝,一股膻味直冲鼻子。他强忍着,把牛奶咽下肚,说,坏了,让大鼻子骗了。张学铭接了一句,傻啦吧唧的,准是让人家把牛尿给你灌来了。张学良瞪了张学铭一眼,把剩下的牛奶都倒进桶里,拎着就出了房。卢寿萱追着喊了一句,好好跟人家说,别跟人家打架啊!
张学良到了俄国人开的点心店,说,牛奶坏了,给换桶好的。店主是个胖女人,长得像只奶水丰盈的母牛。胖女人盛了一勺尝了尝,说,没坏啊。张学良说,这都啥味了,还没坏,我告诉你,中国人让你们住进来,可不是让你们来骗人的,赶紧给我换一桶,家里人还等着吃呢!
胖女人又喝了一口,突然叫了一声,烟筒般的嗓音把张学良吓了一跳。胖女人说,你是不是没放糖?
放糖?张学良感觉身子有些热,这东西还要……放糖吗?
胖女人又叫了一声,这次叫的是上帝(估计上帝也能吓着),牛奶当然要放糖吃了。小伙子,来,我这还有些糖,少的那些算我的,我再给你添上,给你拌好,你拿回去喝,我保证你明天早上还会来我这里取牛奶。
张学良试着喝了一口,果然甜美无比。心里一高兴,叫了一声,安娜大婶,谢谢你了!那时候,奉天人叫不惯俄国人那七弯八拐的名字,碰上不认识的,女的一律叫安娜,男的一律叫莫托夫,叫白了就是莫脱裤。
张学良拎着一桶正宗的纯纯的鲜牛奶回家,亲自盛到碗里,亲自给各房送去。心里一高兴,嘴比牛奶都甜。戴妈妈,您尝尝这个,我保证您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许妈妈,真抱歉,让您久等了,不过,不是说嘛,好饭不怕晚,您尝尝这个,过去皇上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呢。
所有人都喝了,所有人都赞不绝口。四岁的张怀曈和两岁的张学曾一人扯住张学良一只手,说,哥,你从哪里整来这么好喝的东西,明天我还要。张学良心花怒放,又想唱两句,正在琢磨唱什么词时,卢寿萱一句话让张学良没了兴致。
卢寿萱告诉张学良,家里的花销是有定制的。一日三餐,每顿饭都有标准,早饭的钱只能买豆腐脑,你上洋铺子里买这洋玩意,钱肯定超了,你爸知道了要骂人的。张学良说,堂堂大师长连早饭吃什么都管,他是不是喝酱油耍酒疯——咸(闲)的啊!卢寿萱忙捂住张学良的嘴,看了看外边,说,小祖宗,别乱说,上次你一宿没回家,那事还没完呢!卢寿萱的话让张学良想起了一直憋在心里的一个疑问,哎,妈,我爸为啥不问我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卢寿萱说,你爸说了,问也没用,那小犊子能说实话吗?哎,对了,你那天晚上到底干啥去了?张学良舌头在嘴里呜里呜鲁地转了一圈,啊,那什么,牛奶好喝不?我明天还给你们买牛奶。
张学良决心要把自己这段短暂的“执政”搞出特色来,张学良对所谓特色的理解,就是不同于以往。他认定张作霖让他当家,是想刁难他,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然后再借机算总账,把他所有的过错都抖搂出来,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他决心认真地做出一番业绩来,让家里人、也让张作霖刮目相看。
他坚持每天早上喝牛奶,吃点心,俄国人点心店里的点心换着样吃,喜得那个母牛般的安娜大婶,好几次都想抱着他,给他来一个俄国式的热吻。
张学良不担心超支,他知道姐姐张冠英手里有钱,是妈妈死前留给她的。他不惦记那笔钱,他相信自己以后会挣很多很多的钱。但要是让姐姐拿出一点来,填补填补亏空,应该还是可以的。
张学良把张作霖留下的十条家规编了套词,用《大帅练兵歌》的曲子教给弟妹们唱。《大帅练兵歌》是晚清名臣张之洞传下来的。当年,张之洞奉旨在湖北操练新军时,搞了个队列歌曲,起名《大帅练兵歌》。曲子套用泊来的《德皇威廉练兵曲》,也就是普鲁士的军歌。这首歌后来传到了袁世凯的北洋新军中,很快在中国流行开来。张作霖所部改编成现代军队后,觉得也应该有个现代化的军歌,便选中了张之洞的《大帅练兵歌》,只不过按自己的想法,把有些歌词改了。又过了若干年,这首歌又被改成《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改编者是红军十五军团政治部的程坦。
这首歌,张学良、冯庸都会唱,把十条家规往里一填,还真是挺合适。只不过,有些词要改一下,以唱得更顺口。
张学良改过的十条家规是这样的:张家老少个个听仔细,十条家规是咱爸定的。第一不许家人乱参政,自己管好自己的事;第二不许聚众闲聊,该睡就睡该起就起;第三各房不分尊卑,都听老爸一个人的;第四不许私自作寿,想要办寿得有人批;第五不许虐待下人,大家都是平等的:第六各房花销有定制,领钱就在月初一;第七实行分餐制,各房自己吃自己的;第八外出不许超十点,回来晚了跪着去;第九上学在家里,第一个老师是孔子;第十儿女婚姻听爸的,嫁狗随狗,嫁鸡随鸡。
卢寿萱听了张学良篡改后的十条家规,说,别的都行,就是第八条,回来晚了跪着去,这不好,你爸肯定不愿意听。张学良说,他不爱听就别让人跪!卢寿萱笑了,我就知道你小子冲这事来的,不过,说的也在理,回来晚了就得受罚。这条不改也行,可第十条非改不可,什么叫嫁狗随狗,嫁鸡随鸡?你爸也不是后爸,他能让你们嫁狗娶鸡啊?我看不如改成父母之命要记牢。张学良嚷起来,不行,不押韵,这唱出去显得我多没水平啊!卢寿萱说,那就改成要牢记,行了吧?
这个改词的小插曲,过后两人都忘了。十年后,当卢寿萱的大女儿张怀英被张作霖嫁到荒远的内蒙大漠时,卢寿萱才想起那句被改掉的“嫁狗随狗,嫁鸡随鸡”。
其时,张作霖已有了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每天吃完早饭,张学良就领着这六个属下(包括姐姐张冠英),站在院子里齐声高唱《十条家规》。孩子们唱,三个妈妈就在旁边看热闹。许澍旸说,小六子到底新潮,管个家都能管出花花样来。戴宪玉说,我看,他爸回来了,就让位吧,让小六子领着我们大家过幸福生活吧。卢寿萱赶紧接了一句,小孩子,也就玩两天新鲜,他哪会过啥日子啊,这么大的家要是真交给他,咱们不得去喝西北风啊?戴宪玉笑道,二姐这话可莫让小六子听到,伤了孩子的积极性,咱们去哪里喝牛奶啃面包啊。许澍旸也说,是啊,小六子好不容易得到一个露脸的机会,咱当长辈的可得支持,是不,二姐?卢寿萱听着这话,心里挺别扭,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得哼哈着随和了几句。
张学良领着孩子们正唱着,爽晴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沥沥拉拉地下了三两分钟,毫没征兆地就变大了,雨水瓢泼般从天上倾倒下来,七个孩子顿时成了落汤鸡。张冠英说,弟,别唱了,进屋吧!张学良说,不许动,谁也不许走,继续唱。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挺了挺胸,更大声地唱着。许澍旸双手抱着头跑进雨中,拉住自己的女儿张怀曈和儿子张学曾就往屋里跑。卢寿萱也喊道,你们傻啊,这么大的雨还唱什么!听见妈妈在喊,张怀英和张怀卿也撤了下来,只有张学良亲姐弟三人仍在雨中坚持着。戴宪玉站在屋檐下,手里拿了一把瓜子,边嗑边说,话说得也像瓜子一样,有皮有瓤的,到底是一个妈生的,啧啧,同舟共济,有难同当啊!
晚上,不知是哪个嘴快的丫鬟把几个妈妈说的话告诉了张学良。张学良去问卢寿萱,卢寿萱说,我们几个也没说什么啊,大家都夸你呢,说你能干。张学良说,我知道,在这个家里,谁都瞧不起我。祁老号见了我,不是揪鼻子就是拧耳朵。三房的丫头小翠都敢管我叫小六子,她仗着啥?不就仗着我爸宠着她们吗?卢寿萱忙劝道,你别多想,祁老号是从小看着你长大,喜欢你才没轻没重的。张学良哼了一声,早晚让他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离国际马路不远的三经路(今三经街)上有一家孔雀理发厅, 掌柜的姓杨,浙江人,祖传的理发手艺。日俄战争那年来的奉天,先是在西门脸开个小理发店,近两年才租下这座欧式的二层小楼。奉天剃头的多叫理发店,只有杨掌柜把自己的店称为厅。
杨掌柜名叫杨孝忠,闲时喜欢玩鸟,家里养了十几只名贵的鸟。有人逗他,杨掌柜,你是喜欢你媳妇还是喜欢你的鸟?杨孝忠说,媳妇走了还可以再娶,好鸟飞了就再也找不到喽。据说,他媳妇听了这话后,让他跪了半宿的洗衣板。
某一日,店里来了一个少年,油污的袖口里藏着一只乖巧的小鸟,进得店来,啾啾几声,杨掌柜就被吊足了胃口。杨掌柜盯着少年的袖口,小兄弟,你袖口里是什么鸟,可否让杨某见识见识?少年小心翼翼地掏出鸟,递到杨掌柜手上。杨掌柜见这鸟儿一身翠绿,只颔下有一丛黄毛,两只小眼睛黑亮黑亮的,煞是喜人。杨掌柜一见就爱不释手,你这鸟儿卖吗?少年说,不卖,是送你的。杨掌柜愣了,送我?为什么啊?少年说,我想跟你学手艺,这算我的拜师礼吧。杨掌柜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是说,你想拜我学艺,这鸟儿就是你的拜师礼?少年肯定地点点头,行吗?杨掌柜喜得眉毛胡子都笑了,行,行,没问题。话音刚落,少年已经跪在地上,脆快地叫了一声“师傅”。
这个少年就是张学良,自张作霖留下那把剃刀后,张学良拿着刀把家里的萝卜土豆剃了个遍。觉得手艺差不多了,他把看门的老陈头不由分说地按在凳子上,像刮萝卜似的把老陈头的脸刮了一遍。待用手巾把脸擦净,老陈头差点哭了。张学良一看,老陈头的脸上刮了十几个口子,一丝一缕地往外流血。卢寿萱说,六子,这可不成,这要是把你爸刮成这样,你等着挨踢吧。张学良有些愁了,我刮萝卜刮得挺好的呀,怎么到了人脸上就这样了呢?冯庸说,这剃头刮胡子是手艺活,你得学,跟高人学。我知道三经路上有个孔雀理发厅,那家手艺好,城里好多人都去他家剃头。
张学良打听明白杨掌柜爱鸟,便让汤佐荣去给弄只好鸟来。汤佐荣让汤玉麟给派了几个马弁,去小河沿抢了一只好鸟。不过,汤佐荣把鸟拿来时,对张学良说,鸟是拿家里一只乾隆年间的花瓶换的。
那个年代,理发店的主要工具是剃刀,推子也有,只不过很少用。大清三百年江山,一道剃头令把剃刀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致。当时的剃刀有一寸宽,二寸长,刀把是一根铁棍,重量约有半斤。这要是在今天,完全可能纳入管制刀具的范围,怪不得张作霖不敢用别人刮胡子。
杨掌柜堪称玩剃刀的高手,一把剃刀到了他的手里,几个手指一动,剃刀就能飞快地旋起来。张学良对他这一手很羡慕,说,你先教我这个。杨掌柜说,这个可不行,没有十年八年功夫练不成这样。再说了,这是玩,玩票,真正的功夫不在这。
杨掌柜告诉张学良,当年他学徒时,学磨刀学了一年,学鐾刀又学了一年,然后再学一年扫地,才开始正儿八经地学活儿。张学良一听急了,师傅,你能不能让我半个月学成?杨掌柜手往南一指,除非你蹲在河边,一口气把浑河水喝干。张学良说,师傅,你要是半个月教会我,我再给你弄一只鸟,比这只还好的鸟。杨掌柜看了看张学良,我听说前几天有几个大兵在小河沿抢了一只鸟,还把人打伤了。张学良忙说,不是我,我这只鸟不是抢的!杨掌柜一笑,这只鸟当然不是抢的啦,这是我徒弟孝敬我的。好吧,那我就破个例,十天之内让你出徒。
半个月后,张作霖从北京回来,到家时,天还没亮。坐了一天一宿的车,张作霖觉得有些累,就又眯了一会儿。日上三竿的时候,张作霖起床,刚点起一锅烟,张学良端着一个脸盆架进来。张作霖问,你干啥?张学良说,给你刮胡子啊。张作霖很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张学良,会啦?张学良也不回答,把椅子搬过来,说,请。张作霖又抽了一口烟,把烟锅里的灰磕掉,说,我明天还要去见日本人,你小子要是给我刮得七狼八虎的,我可饶不了你。张学良一脸庄重,放心吧,家里的萝卜都让我刮光了。张作霖瞪起眼睛,你小子说啥?张学良把张作霖扶到椅子上坐下,说,我师傅说,刮胡子时要脸部放松,最好闭上眼睛。张作霖还想说话,张学良已经把一条热毛巾敷到他的脸上。随后,拿出剃刀,在一块黑糊糊的老牛皮上刷刷刷鐾了几下,手指一动,剃刀在手上转了一个华丽的飞旋,把张作霖看得目瞪口呆。
刚开始刮时,张学良还有些紧张,上手小心翼翼的。张作霖躺靠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面色祥和,嘴角不见了往日的冷峻,眉宇间也没有了逼人的锋芒,连躺的姿势都十分放松,毫无戒备。那一刻,躺在张学良面前的张作霖,就像是一个慈和的普通老人,在自己的儿孙面前,尽情享受着家庭的平和与温馨。张学良突然感觉心里有个什么东西被搅动一下,他想起了儿时那个抱着他左亲一口右亲一下的父亲,想起了一身征尘、马都没下就喊起了“小六子”的父亲……
那天中午饭,张作霖是到卢寿萱房里吃的。按他的习惯,晚上住在哪里,这一天就在哪里吃饭。回到家里,他住的是戴宪玉的房,本来饭已经送来了,他想了想,又来到卢寿萱房。
张学良已经很久没与张作霖在一个桌上吃饭了。说心里话,他并不愿意与这个严厉的父亲在一起吃饭。张作霖吃饭时,爱给孩子挟菜,尤其是他认为好吃的,总是不断地挟,一边挟还一边说,这个好吃,多吃点。问题是张作霖爱吃臭鸭蛋、臭豆腐,爱吃茧蛹子,爱吃农村大酱。他以为自己爱吃的东西,孩子也一定爱吃,便不厌其烦地给这个挟,给那个挟,挟到你的碗里,你就得吃,爱不爱吃也得装出爱吃的样子。更让孩子们心惊胆战的是,在他面前吃饭不能掉饭粒,吃馒头不许掉渣,掉在地上也得捡起来吃了。要是稍稍晚那么一两秒,张作霖的筷头子就打过来,败家的玩意,粒粒皆辛苦知不知道?张家孩子中挨筷头子最多的是张学铭,张学铭口急,端起碗就往嘴里划拉,这种吃法免不了沥沥拉拉。所以,每顿饭都得挨几筷子。吓得张学铭有一阵子天天晚上祈祷,千万别让爸到二房来吃饭,千万别,千万别!
张作霖在饭桌上坐下,拿起筷子,在桌上扫了一眼,怎么没有咸鸭蛋?去,让厨房拿十个来。张学良心里一颤悠,完了,又有罪遭了。
这天的咸鸭蛋好像分外的臭,张作霖用筷子挑了一口,品了品,眉头舒展,嗯,不错,还是自己家的鸭蛋好吃,来,吃,你们都吃。小六子,还傻愣着干啥?吃啊。卢寿萱忙把鸭蛋拿过来,对张学良使了个眼神,来,你爸给你们的,快吃啊。五个孩子一人拿了一个鸭蛋,像喊了一二三似的,同时敲开。张学良顿时一阵晕,感觉自己好像一头钻进了鸭蛋壳里,那气味熏得他几欲作呕。他强忍着吃了一口,忙顺进一口汤,把那色泽、质地都酷似鸡屎的蛋黄咽进肚子里。
张学铭几个很快就吃完了,逃命似的离开了饭桌。张学良仍在坚持着,拿着已经空了的蛋壳,好像很不舍的样子。张作霖抬头看了一眼,又扔了一个鸭蛋过来。张学良有些傻眼,眼看着那个鸭蛋滴溜溜地向桌下滚去。他忙哈腰低头,接住这个鸭蛋,抽空打了自己一个小耳光,装,叫你装!
卢寿萱看得明白,把鸭蛋接过去,说,吃点儿行了,这东西咸。张作霖又瞪眼了,孩子爱吃就让他吃嘛,老娘们就是多事!卢寿萱说,不是我多事,小六子肺不好,你不知道啊?吃咸了又要咳嗽了。张作霖认真地看了看张学良,说,最近还咳嗽吗?张学良干咳了一声,咳嗽倒是没咳嗽,就是前两天吐了一回血,有小半碗。张作霖吓了一跳,吐了小半碗血?这还了得,明天赶紧上医院,上日本人的医院,让祁老号领你们去,他熟。
张学良从小就体弱多病,弱不禁风。赵春桂每想起这,就苦泪涟涟,总是说,孩子,你命苦啊。生他的那天,赵春桂刚感觉有些不对劲,枪声响了,一伙“花膀子”(俄国人豢养的土匪)挥舞着马刀冲进村子。张作霖把赵春桂抱上马车,只说了句,快走,便带着人冲杀出去。正是五黄六月的天气,赵春桂颠簸在马车上,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她无助地看着阒无一人的四野,一边催促着马车夫,一边祈祷着腹中的孩子,孩儿啊,你忍一忍,妈说啥也不能把你生在大野地里啊!已经看得见前边村子的树影了,隐约中,也好像听见了鸡鸣狗叫的声音。正在这时,旷野中又传来一声枪响,马惊得一蹿,车在一个坡坎处被垫了起来,赵春桂大叫一声,惨烈得像是临死前的哀嚎。车高高地腾起,又重重地落下,就在这最不该出生的时刻,张学良出世了,头重重地撞在车厢板上,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像是脑袋被撞碎的声音,又像是脖子被扭断的声音。赵春桂绝望地闭上眼睛,完了,孩子完了。
让赵春桂没有想到的是,孩子伤得这么厉害,竟然能活下来。喜极而泣之余,赵春桂便想,制造这种奇迹的怕是只有佛祖,只有菩萨。从此,赵春桂便开始信佛,而且给这个命大的孩子起名张从善,希望孩子长大后一心向善,回报佛祖的恩典。只是这个善意的名字叫了不足一年,张作霖便给改成张学良。关于张作霖给儿子改名的原因,史家分析,明里是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像汉代的张良一样,建功立业;暗里还有个在肚子里嘀咕的原因——你在外边舞刀弄枪,杀人嗜血,却给儿子起名张从善,会让人觉得太虚伪,有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之嫌。
在马车上看见的那个村子叫张家窝棚,归属台安县管辖。赵春桂对这个村名很感亲近,便在村里住下来。受了这场惊吓,再加上平时日子苦,饱一顿饿一顿的,下不来奶水,张学良只能吃高梁米汤。赵春桂在野地里生孩子着了凉,牙疼,嚼高梁米的活儿就由卢寿萱来做。高梁米饭做熟了,先盛出一勺,卢寿萱把高梁米嚼碎,吐到纱布上,包好,用手使劲拧,拧出来的汤汁就给张学良喝。这个过程听起来有些恶心,可张学良就是吃这种东西长大的。赵春桂活着的时候总说,孩儿啊,生你的是妈,养你的可是你卢妈妈啊!
这些事,张作霖当然都清楚,便不再坚持让张学良吃那咸鸭蛋。卢寿萱给张学良递了个眼神,让他赶紧走。张学良装作没看见,仍旧坐得笔管条直。他之所以硬挺着在这里坚持,是想听听张作霖对他这些日子管家的评价,尤其是对刮胡子手艺的评价。可张作霖始终没说,好像这事没发生过一样。张学良终于挺不住了,因为他看见厨师又炸好一盘茧蛹子送过来。他最怕这东西,一想起那伸头缩脑的样子就要吐。他赶紧站起身,说,爸,你慢慢吃,我吃饱了。张作霖点点头。张学良起身就走,还没走到门口,张作霖在身后说了一句,我发现你小子想干事,也能干出点模样来。张学良心里一喜,回过头,尽量低调地说,我都是按爸爸嘱咐的去做的。张作霖挟起一个茧蛹子,扔在嘴里,咔吧咔吧地嚼了一通,说,你们爱喝牛奶,以后就喝吧。

去了一趟北京,见了袁世凯,又登门拜访了几个政府要人。张作霖回到奉天,发现自己的家与北京那些政要府邸相比,确实是过于寒酸了。几乎每个到家里来的客人都说,雨帅啊,你这地方也太过局促了,这与你的身份可是大不相称啊。家里几个太太也说,你看人家冯德麟,那宅子盖得多气派,都是师长,咱差啥啊!
惦惦手里的钱,张作霖觉得也够盖一个像模像样的宅院了。他找来一个风水先生,用车拉着,在奉天城里城外转了一圈。最后,风水先生用手杖往张家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一戳,说,我看哪也没有这儿好,这是龙脉,正在奉天城的中轴线上,雨帅,就在这里起一座大帅府吧。
张家西边是通天街,东边是江浙会馆。江浙会馆是江苏、浙江的生意人聚会的地方,孔雀理发厅的掌柜杨孝忠就是这里的常客。史料记载,张作霖把租用的荣厚老宅和江浙会馆一并买下,于1914年夏开始建大帅府。杨孝忠后来对张学良说,你爸派人过来,说是要买我们会馆。我们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不敢说啊。那阵子,都说你爸是土匪出身,大家就想了,土匪惦记上了你的房子,你敢说不?就这样,我们心疼肉也疼地,就把这块地卖给你们家了。
原来住的房子扒了,张家人分成了几处,借助在别人家里。卢寿萱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张怀英、张怀卿和张学良姐弟三人住进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巧的是,那亲戚家就在表嫂家对面,中间只隔一条窄窄的马路。
自有那一夜消魂之后,张学良隔三差五就往表嫂家跑,只不过再也没敢在那温热的小炕上留宿,温存一番就走。表嫂也不强留,只是每次分手都依依不舍的,执手相看泪眼,让张学良想起来就觉得感动。
搬到了表嫂家的对门,来去倒是方便了,可被人发现的可能性也增加了。一次,张学良刚从表嫂家出来,边走边察看身上是不是沾带上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出了院门,往左一拐,几乎与一个人撞个满怀。张学良抬头一看,竟是妹妹张怀英。张学良一阵慌乱,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张怀英比张学良小一岁,男女的事多少懂得了一些,也看见过张学良去表嫂家。一见张学良的神态,她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张学良胡乱地支吾了两句,转身就想逃走。张怀英一把扯住了他,别走啊,跟我去见爸。张学良心里一哆嗦,见爸……干啥?张怀英微微一笑,爸让我找你,我说,谁知道他钻到哪里去了,爸说,去你表嫂家看看。张学良一听,脸都吓白了,爸真是这么……说的?张怀英不再笑,一脸正经,那当然啦,爸还说,去看看你哥在那小娘们家里搞什么鬼名堂?张学良一把捂住张怀英的嘴,四处看了看,说,你小点声,想要你哥的命啊!张怀英故作惊诧,有这么严重吗?不能吧,我看爸的脸色,也就是有点青,紫了豪青。我出门后,听见他把什么东西摔了,摔得好响呢。张学良愈发觉得事情严重,对张怀英说,一会儿见了爸,你就说是在城墙根找到我的,说我跟冯庸他们斗蛐蛐呢。张怀英摇摇头,那不好,不能欺骗爸爸。再说了,你在表嫂家不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为什么要欺骗爸爸呢?张学良长揖到地,好妹妹,求你了,你帮我圆了这个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张怀英认真地想了想,说,那,你领我去兴游园,都说那里贼好玩,我还一次没去过呢。妈总说,女孩子家,别去那乌七八糟的地方。哥,那里真的是乌七八糟吗?张学良说,兴游园既不乌也不糟,是咱奉天最好玩的地方,明天我就带你去,保证你去了一次还想第二次。张怀英乐得一拍手,太好了,哥,你真好,我还要吃兴游园的凉粉、千层糕,还要……
两人边说边往家走,不长时间就到了家门口。平时张作霖来,光卫队的马就有十几匹,拥挤在狭小的院门前,让人感觉像是进了骡马市。可此时门前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婆婆坐在树荫下纳鞋底,身旁有两只老母鸡在悠闲地散步,颐养天年的样子。
张学良有些奇怪,爸的卫队呢?没跟来吗?不大可能啊,爸往常走到哪,身后都跟着卫队。卢妈妈说,奉天城里不太平,想算计你爸的人不少,不能不防啊。前两天,有三个不知是哪来的刺客,埋伏在怀远门里。张作霖领着人从日本领事馆回来,刚进城门,三个人举着炸弹就冲了过来。若不是张作霖反应快,驱马冲出险阵,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张作霖只要出门,从不敢掉以轻心。
张学良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一把抓住张怀英,小丫头片子,敢吓唬我!此时,因家里盖房子,张作霖带着戴宪玉住进了北大营。北大营离张家老宅足有二十来里路,张作霖不到这里,张怀英不可能见到他。也就是说,什么“去你表嫂家看看”、“ 去看看你哥在那小娘们家里搞什么鬼名堂?”都是张怀英编的瞎话。想到这,张学良心里一阵轻松,扬起手,作势要打,张怀英早已嘻笑着跑进了家门。
几个妹妹中,张学良对张怀英最好。张怀英在张家女孩中长得最漂亮,性情也好,而且因着卢寿萱的关系,张学良一直是把她当亲妹妹待的。
虽是一场虚惊,但张学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搬到这里后,危险明显是增加了。以后再去表嫂家,得加十二万分的小心了。这次幸亏是张怀英,要是让爸爸或是戴妈妈、许妈妈撞见,那可就凄凄惨惨戚戚了。
尽管张学良克制着自己,减少了去表嫂家的次数,而且每次去都像个贼似的,瞻前扫后,左顾右盼,滋溜一声钻进去,再滋溜一声溜出来,可还是被张作霖发现了。只不过不是抓的现形,而是在另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
张学良跟表嫂幽会已经有半年左右了,渐渐的,他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每次去,表哥都不在家,不管是事先约好的,还是突然撞去的,那个温馨的小屋里总是只有温馨的表嫂和同样温馨的丫鬟。说书的形容某个神秘的人物,总是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个表哥可是首尾全不见,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张学良问过表嫂几次,表嫂说,他不在不是更好吗?他要是在,咱们还能相会吗?张学良说,那他会不会突然闯进来?表嫂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要是那样,世上怕是真的有鬼了。这话更让张学良犯迷糊,愈发的想探究明白。
终于有一天,张学良又问起了表哥。表嫂不再云里雾里,而是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血衣,放在张学良面前。
表嫂没说话先红了眼圈,张学良意识到了什么,这是表哥的吗?那上面黑糊糊的是什么?血吗?
表嫂说,你还这么小,我本不该与你说这种事,可是你总问,我也不好再瞒你了。
表嫂说,你知道华山路吗?就是那条有名的大御道。早些年,皇上返乡祭祖,走的就是这条道。我们家就在华山路上,当年,我公公从河南闯关东来到这里,手里有点钱,就在华山路旁开了一家粮栈。粮栈传到你表哥手里时,已经很有规模,东三省很多粮商都从我家进粮。你表哥娶我的时候,是从故宫里租的大轿,过去娘娘坐过的。你知道租这轿花了多少钱吗?你一定猜不出,足足花了一万两银子,外加两棵八两重的老山参。我娘家妈见了这轿,摸都不敢摸。一个劲说,闺女啊,这是哪方神仙罩着你啊,让你摊上这么大的福份,连皇娘娘的大轿你都坐上了,你让妈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啊!
张学良在故宫里见过那台大轿,它被扔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岁月和风雨剥蚀得千疮百孔,上面蒙了厚厚的一层灰。祁老号告诉他,这大轿过去是娘娘坐的,要不要上去美一美?张学良记得,他听了这话,很不屑地撇撇嘴。如果那时候他知道是表嫂新婚坐过的,他倒是很有可能要坐进去感受感受呢。
表嫂说,你在听吗?你好像有点走神,其实,我说这些丝毫没有炫耀的意思。我之所以要强调这台大轿,是因为它是我婚后生活中留下的唯一美好的记忆。
大约是我婚后半年,我家粮栈对面又开了一家粮栈,铺面很大,开业那天放了整整半天的鞭炮。我对你表哥说,去送个花篮吧,大家都做着同样的生意,日后免不了要打交道。你表哥听我的,送了一只一人高的大花篮。那家粮栈掌柜的姓彭,是个中年人,看面相不像是作买卖的,倒似个教书先生。他接了花篮,跟你表哥说了不少客气话。你表哥回来就夸,说,你看对门那掌柜的,一表人才,文质彬彬,一看就是大家气质。
晚上,彭掌柜把你表哥请过去,摆了一桌酒,恭恭敬敬给你表哥敬了一杯。说,兄弟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还望老弟多多关照。又说,日后若有不当之处,还望老弟海涵。
你表哥喝得高兴,一点也没想到这番客气话竟饱含杀机。回到家里,睡梦中还在嚷,人不错,人不错。
第二天,那家铺子亮出一个价牌,卖的粮食比我家便宜,收的粮却又比我们给的钱多。你表哥被搞糊涂了,找过去,那个一表人才的彭掌柜说,开门求个利市,薄利多销,薄利多销。
一连半个月,那家铺子始终不抬价。眼见着买主客户一拨一伙地涌往对面,你表哥嗅出了味道不对,把自家的价码也降了下来。
如果说开业大吉,让利讨个红火,最初的降价还可解释。可以后的事情就越来越不对味了。那家粮栈显然与我们家较上了劲,价钱就盯着我们走,而且总是比我们便宜。你表哥仗着家大业大,开始时并没太在意。总是说,让他挺吧,我看他能挺多少天。你表哥能使用这个“挺”字,是认定对门只不过是瘦驴拉硬屎,用不了多久就会露出败相。你表哥很是胸有成竹,说,生意场上也有拿刀往自己大腿上扎的人,不用理他,让他闹腾去,我看他能挺多久。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也过去了,那家没有一点气力不支的迹象。眼见着对门红火得让人眼晕,你表哥沉不住气了,找人探问那家掌柜的底细,可谁也说不清来路。只是有人讲,曾在督抚衙门见过他,衙门里那些平常跟老百姓吹胡子瞪眼的小职员,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的样子。
我听说了这个情况,对你表哥说,算了吧,人家根深叶茂的,咱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你表哥说,躲,往哪里躲?咱们已经被人家逼到绝路上了!好吧,既是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们不义了。你表哥拉开了拼命的架式,狠着心把粮价降到了最底限。也就是说,这个价打出去,我们家也就一分钱不挣了。底限价亮牌后,那家连着两天没有动静。你表哥得意洋洋,说,怎么样,他毕竟底子薄,真拼实力就见出身子骨虚啦!你表哥的话也就刚刚收住音,脸上的得意还没散尽,下人来报,那家又调价了,而且调的幅度也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你表哥出门一看,连连说,疯了,这是疯了,这还是作生意吗?罢,罢,罢,既然你玩上了,斗上了,咱就赌一把吧,大不了把祖业全部赔进去,卖了裤子要饭去!
比照那家的价码,我们再次调价,这个价钱意味着,不论买进或是卖出,我们做的都是赔钱的买卖,做得越多,赔得越多。不过,虽然看着心疼,效果倒是挺明显,对门那家终于挺不住了,挺着最后那个价位,再没敢往下调。
客人都被我们拉回来了,那段时日,我们家简直快成了奉天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门前拉粮的大车,往东排到天后宫,往西一直排到了塔湾。那家无计可施,想了不少歪点子,乘晚上没人往我家门板上泼狗血,还在我们家门前的电线杆子上贴了一张符。最后,又从太清宫请来几个道士,大天白日地坐在我们家门前,用手指点着我们家念咒。
这种示弱,或者说是黔驴技穷的表现,让你表哥愈发地斗志昂扬。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力、所有的钱财都用到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并且存了一份狠心,不把那家彻底整垮决不罢休。
你表哥就这样着了人家的道。三个月后,对门那个人面兽心的掌柜的来了,很真诚地约你表哥出去谈谈。你表哥以为对方服软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以胜利者的姿态上了车。车开到城北,也就是北陵东边的空地上,那人把你表哥扶下车,说,你一定听说过诸葛亮的草船借箭吧?你表哥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愣怔着没有回答。那人笑笑,指着地里一望无边的席棚子说,这些都是从你家买来的粮食,现在都归我了,很快我就将以高出收购价一倍的价钱把它卖出去。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收了曹操十万支箭,最后让军士喊,谢丞相箭。我也谢谢你,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让我发了笔大财。
你表哥说,听了这话,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中一痛,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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