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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秘密

_5 東野圭吾(日)
“杉田先生,您怎么会来这儿啊?”
“我刚刚去过田端制作所,顺便过来瞧瞧。昨晚你给我打电话了?不巧我不知道你家的电话,所以今天冒昧来访。”
“原来是这样啊。我也是以前参加遇难者家属集会时得到一本名册,所以才知道您家电话的。”
“原来如此。”平介点了点头,“对了,你从公司请假了?”
“嗯,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啊,您快进到里面来吧。我去给您倒点凉饮料。”
“不用,您别麻烦了。还是先说说你打电话想说的事情吧。”平介单刀直入地说。来之前他曾对自己保证今天绝对不进到里面去。
大概是觉察出平介并不想随便聊些别的话题,梶川征子也就没有再往下说什么。她先是低下头,随后说了声“您稍等一下”,再次消失在日式房间里。
这时,之前一直对着洗碗池刷着什么东西的逸美端着盆走了过来。盆里面是装有麦茶的玻璃杯。
“请喝水。”
“啊,谢谢!”平介慌忙接过水杯,“你妈妈,她哪里不舒服啊?”他小声问道。
逸美稍微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甲状腺。”
“啊。”平介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是点点头,接着喝了一口麦茶。
既然她能具体说出“甲状腺”这样的词来,想必是到医院接受过这方面的检查了。甲状腺不好会怎样,和甲状腺相关的病都有哪些,平介一无所知。不只如此,他连甲状腺在什么部位、有什么作用都不知道。
“谢谢你的茶。你今天不用去上学吗?”
“不是。因为今天妈妈的状况特别差……”
“所以你就请假了?”
逸美轻轻点了点头。平介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真是不幸啊!类似梶川母女二人的不幸在世上恐怕不多。
家中失去了顶粱柱,母亲又病倒了,这个孩子今后可怎么生活啊!想到这里,平介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梶川征子从日式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拿了几张纸片。
“这是我在丈夫的行李中找到的。”
平介接过那叠纸片一看,是一些挂号汇款的存根。收款人都是一个叫根岸典子的人。细细一看,大都是在月初或月末寄出的,金额在1O万日元到20万日元之间,偶尔会有几张超过20万日元的。上面最早的日期是去年一月份,里面还夹杂着一张便条,上面写有收款人在札幌的住址。
“这是……”平介看着梶川征子。
她慢慢点了点头:“我听他说过一次,根岸好像是之前和他结婚的那个女子的旧姓。”
“这么说,是你丈夫的前妻?”
“应该是吧。”
“这么说你丈夫一直在给前妻寄生活补贴?”
“是这样的。”梶川征子点了一下头。
她的嘴唇上挂着看起来十分落寞的笑,笑的意味平介似乎也能有所理解,那应该是知道丈夫的心思不都在母女二人身上后,感到孤独和空虚的表现吧。
“你丈夫是什么时候和他前妻离婚的?”
“具体我也说不太准,我觉得大概是在10年前吧。”
“也就是说,他1O年间一直在给她寄生活补贴?”
平介心里想,如果真是这样,那梶川司机可算得上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平介以前听人说过,很多男人在离婚时都向对方承诺负担每个月的生活费和子女抚养费,但是基本没有能坚持一年以上的。
“不知道。我感觉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她说这语大概是想表达家计状况这两年才突然恶化。
“你丈夫以前从没跟你提起过这件事情吗?”
“他从来没说过。”梶川征子垂下头去。
“和我们比起来,他更重视以前的家庭!”逸美忽然在身后插了一句。她语气很锐利,声音却很阴暗。
“逸美!”母亲责备了她一声。
原本坐在厨房椅子上的逸美发出很大的动静,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面的房间,甩上了门。
梶川征子向平介道了声歉,平介忙说没关系。
“不管怎样,这下子我丈夫为什么硬撑着工作的原因总算是弄清楚了,因此我想先通知杉田先生一声。您好像对这件事一直比较在意。”
“原来如此。我之前又是赌博呀,又是女人的,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没关系。”她摇摇头,“其实如果真像您所猜测的那样,倒好了。”
听了梶川征子这句发自肺腑的话,平介一下子哑口了,看着征子。她好像是对自己刚才一时冲动说出去的话感到后悔了,咬紧了自己的嘴唇。
“这个……他前妻直没有和你联系吗?”
“没有。大概是生活补贴一断,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她知道发生事故了吗?”
“可能知道吧。”
“如果她知道的话,怎么着也该来上一炷香吧,看在你丈夫生前那样照顾她的份上。”
“她可能觉得来不方便吧。她应该知道前夫已经再婚了。”
“即使那样……”平介本来要往下说一些牢骚话,但还是克制住了。他想,自己反应这么强烈会让人觉得不正常。但是他无法理解梶川的前妻,心里面拧了个疙瘩。
他又把目光投到了手中的汇款存根上。
“请问,我可以要一张吗?”
“啊?”梶川征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以倒是可以……”
“啊,我是想拿回去给女儿看看,因为她也一直想知道大巴司机引起事故的真正原因。”
“哦,我懂了。”
于是平介抽了一张存根,在上面抄了便条上的住址后,将其余部分还给了她。
“你的身体不要紧吧?听你女儿说,她为了看护你而向学校请假了。”
“啊,没什么大事,达孩子担心过度了。”梶川征子摆摆手说道。但是她摆手的动作显得很无力。
“有什么事就跟我联系。像买东西这样的事都很费力吧?对了,今天晚饭用的菜都买好了吗?”
听平介这么梶,梶川征子摆起了两只手。
“没问题的,的真的,请不用那么替我担心。”她说话时看起来很为难。这让平介意识到了他们立场的不同。对她来说,在这里和遇难者遗属面对面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那你要多保重!代我向你女儿问好。”平介说完点了下头,走出了梶川征子的家。
“让您特地为这事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梶川征子几次低下头去。她那似哭似笑的表情深深印在了平介的脑海里。
回到车里发动了引肇,平介这才想起忘了问她家的电话号码。但他还是就那样开动了车子。他想,自己今后可能再也不会见这对母女了。
快吃完晚饭时,平介对直子说起了白天的事。她一边看着汇款存根,一边听着平介的叙述。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梶川司机那么玩命地工作,既不是赌博。也不是为了女人。”平介放下筷子,抱起了胳膊,同时还盘起了双腿。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直子将汇款存根放到了桌子上,一副反应迟钝的样子。大概是这一真相太出乎她意料的缘故吧,平介想。
“这个叫根岸的人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真让人觉得奇怪啊。如果她知道发生了事故,应该来参加葬礼才对吧?”
“嗯,是呀。”直子歪起头来把碗里剩下的茶泡饭吃净了。
“我想给这个人写一封信。”平介说,“说心里话,这才是我要来这张存根的真正目的。”
直子停下筷子,一脸不可理解的样子看着平介。“你想写什么信?”
“先告诉她梶川司机在事故中去世了。她有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呢。然后再劝她来上一次坟。如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岂不是太不正常了?”
“这件事为什么非要由爸爸你来做呢?”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睡不踏实。可能是一开始就插手这件事的缘故吧。不是有句话说‘骑虎容易下虎难’吗?”
直子放下筷子,将跪着的膝盖转向了平介这一边。
“我觉得爸爸没有必要那样做。要说到可怜,我觉得梶川现在的妻子很可怜。失去了丈夫,自己又生了病,她一定很不容易。但是,我无法像你那样同情她。难道我们就不可怜吗?”
“你说的我明白。我们总还可以有办法渡过难关吧?”
“你说得倒轻巧!你知道我是怎样挺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被直子这么一问,平介觉得自己的脸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扇了一巴掌似的。他没有了言语,低下了视线。
“对不起!”直子马上向他道歉,“我知道爸爸是这样的性格,你见了悲惨的人就受不了。”
“我才没你说的那么好呢。”
“嗯,我知道,爸爸是个很包容的人,不太会去恨一个人,不会像我那样动不动就为不合心意的事情发脾气。”直子一口气说了下来,“说实话,刚才听了你说的话,我感到有点失望。”
“失望?”
“没错。我原本希望,那个叫梶川的司机是因为赌博或者花心缺钱,所以才硬撑着开车,结果引起了事故。或许用‘希望’这个词不太恰当,但我真的觉得那样更好。”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过,如果真是因为那些原因引起事故的话,是不可饶恕的吗?”
“所以嘛,”直子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分借口地去恨那个司机了。每当我感到难受时,总希望能找个对象来发泄下。也许你无法理解,每当想起自己的遭遇,想得无法解脱的时候,我都希望有个能让我憎恨的对象。”
“这……我也能理解。”
“可是,如果是因为坚持给前妻寄生活补贴才这样,我就不能恨他恨得那么透彻了,那样我的愤怒就得不到发泄,到时我说不定会把爸爸当成出气筒的。”
“那倒也可以。”
“如果爸爸真想给她写信,那就写吧,说不定她真的不知道梶川司机死亡的消息呢。”
“啊,不,不用了。其实仔细想想,那样有点儿多管闲事。”平介说完将存根在手心里团成了一团。
19
离学校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见孩子们的欢呼声了。大喇叭里偶尔还会传出女人说话的声音,但不是桥本多惠子的。接下来还飘出了《天堂和地狱》这首曲子。平介不禁心想,现在的运动会和过去相比,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啊。
到学校时已经快12点了。不知是哪个年级正在进行拔河比赛,“一二、一二”的加油声也和过去的一模一样。
家长席上已经坐满了人。多数父亲手里都拿着照相机,还有拿摄像机的。平介属于拿照相机这拨儿的。
为了找到直子,他在场内踱起步来。天空有些微阴,程度刚刚好,这样的天气最适宜开运动会了。
其实,今天早上出门前,直子曾给自己找借口说不想参加。她说自己不想白白受累。
“运动会这种事情,让想参加的孩子参加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强制参加?真是荒唐!”她最后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出了家门。
平介知道她不想参加的真正理由。最近她连日复习考试,身体很累,周日还要早起对她来说是件苦差事。
平介找到了六年级学生集中的区域。正当他要从中找出直子时,桥本多惠子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正在数用于投篮比赛的小球。
大概是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桥本多惠子抬起脸来。见是平介,桥本多惠子一边露出灿烂的笑容,一边走了过来。其他女老师都穿着盖过脚面的运动裤,而她却穿着白色的短裤。
“您的工作不要紧吗?我听藻奈美说,爸爸周末还经常要出勤,所以可能来不了呢。”
“啊,今天不用。”平介一边摸着脑袋一边答道。
最近他在自慰时,每次都会想着桥本多惠子的脸。在他的幻境里,挢本多惠子会像荡妇一样任由他摆布。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吧,当和真人面对面时,他竞不敢正视她的脸了。
“估计再过一会儿拔河比赛就该结束了,之后就是午休时间。”桥本多惠子说。说完她看了看平介的手——什么也没拿。“您带饭了吗?”
“啊,我正要和您商量这件事呢。我没有带饭,所以想带藻奈美到外面去吃。”
学校规定,只要有大人陪护,午休时间学生是可以到外面去吃饭的。
“那倒也行。”桥本多惠子说完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运动场上的拔河比赛结束了,大喇叭里传来了广播声,宣布下午一点之前是午休时间。
“杉田先生,找到藻奈美后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
“啊,啊,好的。”就在平介做出含混的回答时,桥本多惠子已经跑开了。他无奈地站在那里。这时有个声音传来——“爸爸!”扎着红头巾的直子挥着手向他走了过来,“你愣在这里干什么呢?”
“啊,那个……”平介把他和桥本多惠子的对话重新叙述了一遍。直子听完只是说了声“是吗”。
桥本多惠子终于又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便利店里用的白色袋子。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们就吃这个吧。这是我自己做的,所以可能不太好吃。”说完她把袋子递了过来。里面装的好像是盒饭。
“啊,不了,这多不好意思呀,这可是老师的午饭啊。”
“我还有呢。我就猜会有家长忘了带饭,所以多做了些,请您不要客气。”
“啊,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说怎么办呢?”平介问直子。
“吃什么都行。”直子一边捋着头发,一边说道。
“那我就承您美意了。真是太感谢您了。”
“袋子里还有罐装茶。”说完桥本多惠子向教师席走去。
“做班主任真不容易啊,连这种事都得放在心上。”
听平介这么一说,直子用很不耐烦的眼神向上看着他。
“真笨!你以为那真是多做出来的吗?”
“你说什么?老师可是亲口那么说的啊。”
“她不那么说你会接受吗,估计她现在正啃着学校给老师准备的面包呢。”
“啊,是吗?真是那样的话多不好啊。我们去还给她吧。”
“算了吧,理在再送回去就更不好了。”
直子拉着平介,来到教学楼背面,在大厅门口的小台阶上并排坐了下来。这里完全看不到运动场。
“在这里待着根本就没有运动会的感觉嘛。我们还是去家长席那边吧。”平介说。
“不必了。我觉得这里很好,没有那么多尘土。先给我喝口茶吧,嗓子渴了。”
平介从袋子里拿出一罐日本茶,递给了直子。接下来他打开了里面的塑料饭盒,饭盒里装的是饭团和五颜六色的小菜。
“真好吃!”咬了一口饭团之后,平介赞美道。饭团里面裹着鱼子。
“看着感觉还行。”
“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盒饭让给我们吃呢?”
“这个问题嘛——”直子喝了一口日本茶后说,“应该是因为她喜欢爸爸吧。”
平介一听差点没被呛着。
“别瞎闹了,开玩笑也要讲究分寸哪!”
“我没开玩笑啊,她真的对爸爸很感兴趣,今天还问过我好几次你能不能来呢。”
“我可是有孩子的人呢。”
“可你是单身汉呀,年龄上的差距也不是什么问题,剩下的就是有没有感觉的问题了。”直子认真地看着平介的脸继续说,“即使你喜欢上了她,我也不会觉得接受不了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呢?快别说了,直子也来尝尝吧。”说着他将塑料饭盒伸向了直子。
“你以后要叫我藻奈美,至少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必须这样。”直子看了看周围,小声提醒道。
“啊,对不起,藻奈美……”都过这么久了,平介还没用女儿的名字称呼地。
直子伸手抓起一片煎鸡蛋,一下子全塞进了嘴里。
“味道太重了!看来她应该是从乡下来的吧。”说着她歪起了脖子。
这时平介心里已经因为桥本多惠子的事瓢飘然了。原来是这样!看来自己可能真的有戏。但同时,他体内的另一个自我在提醒他:你还有直子呢,绝不能让她发现你已经怦然心动了。
“运动会结束后你打算怎么办?要和我一起去吗?”平介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你说的……是去签字吗?”
“对,在新宿的那家宾馆里。”
关于事故的赔偿已经大致达成协议。今天是在协议书上签字的日子。昨晚,平介向直子提议,问她要不要以遗属的身份出席这最后一次集会。
“我还是决定不去。”直子将喝了一半的日本茶又吐了回去后说。
“是吗。”
“我可不怎么想见证自己的性命被贴上价签的那一瞬间,即使是很高的价钱。”
“我明白了。”平介接过茶罐,喝了一口凉茶。
大喇叭里传来了午休结束的广播声,直子急忙跑回自己的座位。平介想对桥本多惠子道谢,便去找地。他在入场处发现了她的身影。
当他向她走近时,桥本多惠子带着几分惊喜跑了过来。
“盒饭吃着还行吗?”
“啊,真是太好吃了!谢谢你!”平介几次低下头去向她道谢。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那,把饭盒给我吧。”她伸出了双手。
“不不,”他连连摆手,“等我洗完之后再还给你。我女儿也说这样做是最基本的礼貌。”
我女儿也说
“藻奈美说的吗?看来她还是那样规规矩矩啊。”桥本多惠子微笑着说。
平介很想再多说些别的话题,同时揣测她心里说不定也希望自己那么做呢。可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什么话题来。这时另一个女教师喊了桥本多惠子一声,她马上答应了。
“那,我先过去了。”
剩下平介个人站在那里,凝视着远去的桥本多惠子的小腿。
午休结束后,第三个比赛项目——六年级的赛跑开始了。平介来到家长席的最前面。
发令枪一响,五名选手几乎同时冲出了起跑线。距离是50米。按照事前的设计,孩子们将从家长席前跑过。家长们都很兴奋,大声呐喊着为孩子们助威。
这时平介发现,站在终点处拉着终点线的两个人之中,竟然有一个是桥本多惠子。当然,桥本多惠子并没有向平介这边看,而是用她亲切的笑脸迎接着拼命向她跑过来的孩于们。
直子在很靠后的一组中出场了。这一组都是高个子选手。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紧张,倒是给人一种懒得跑的感觉。
枪声响了,五名选手一齐冲出了起跑线。两个人冲在了最前面,直子处于第三的位置,而这个名次也一直被保持到了终点。期间,平介两次按下了快门。
平介想,以前藻奈美跑的时候也就是这个名次吧。虽然她现在精神上是个大人,但肉体终究还是原来的肉体,所以产生这样的结果也就不足为奇了。冲过终点的直子甩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平介,向他轻轻摆摆手,露出一脸苦笑。平介也冲她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最后,他再敬举起了手中的相机。不过这次他透过取景器所窥视的,是一手拉着终点线的桥本多惠子。秋风拂过时,棕色的长发飘过她的面颊,她很自然地用另一只手将其拢了一下。平介在这瞬间按下了快门。
52000000日元。
看到协议书上所写的这个金额,平介一时没有领悟过来。5和2之后并排加了6个0,仅此而已。至于这个数字具体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感受到。听说这已经是个很成功的数目了。如果参照大黑交通以前的事故赔偿标准,或者是根据霍夫曼计算公式来计算,赔偿金额将远远低于这个数。
没人会有成功的喜悦。这不过是为他们失去自己所爰的人一事划上了休止符而已。
“可以签字了吗?”坐在对面的男子问道。之前平介从没见过他,也没见过坐在他旁边的男子。平介刚一进入这个房间,他俩就同时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大概是表示谢罪吧。他们心里究竟有多大诚意,平介也不知道。事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大黑交通上到社长下到员工,发生了很大的人事变动。眼前这两个人只是普通职员,他们对事故根本没有任何责任。
看来这件事今后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平介想,唯有眼前的这张纸片将成为这场悲剧的记录。
平介按照坐在一旁的向井律师的指示,在规定的位置签了名,盖上了随身带来的印章。写上用于接受赔偿金的银行账号后,签字就结束了。
“您辛苦了,这下算是全结束了。”向井律师说。他唇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对他来说,这也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露出这样的表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您为这件事操了那么多心,真是太感谢您了!”平介对向井表达了谢意。
向井站了起来。对面的两个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还说了句“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你们道什么歉啊?跟你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平介很想这么说,但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出了房间。
遗属联合会的所有成员都签过字后,大家再次在会议室里集合了。向井律师做了细致的说明。最后,向井律师还就如何对媒体表态征求了大家的意见。
“具体地说,是赔偿金额的问题。”律师说道,“媒体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一点了。”
“告诉他们有什么好处吗?”遗属联合会的干事林田问。
“会成为今后发生类似事故时的个索赔参考。估计这个赔偿金额通过法院判决很难获得的。”
“就是说,对我们而言,没什么特别的好处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向井低下头去说道。
最终在场的人通过举手表决得出了一致结论:赔偿金额将不对外公布。
“还有其他问题吗?”向井环视着在场每个人的脸问道。
平介其实有个想问的问题,但他犹豫着该不该在这个场合问。如果现在不问,今后也就没有选样的机会了。
“如果没有的话……”向井正要往下说,平介举起了手。向井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您有什么问题?”
“请问,梶川家获得了多少赔偿金?”平介问道。
“梶川?”看来律师一下子没有想起谁是梶川。
“司机,大巴的司机。”
“噢。”向井点了点头。平介周围也有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一点我没有问过,因为他和遗属会没有关系。”
“哦,是这样啊。”
“估计会有一定的慰问金吧,但具体我不清楚。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什么淡”平介只好又坐下来。
其他遗属都用异样的眼光向平介这边看过来。
“他可是造成事故的罪魁祸首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长达7个月的赔偿交涉就这样告一段落了。遗属们纷纷向向井表达了感谢之情,并和通过交涉结识的其他遗属一一寒喧了几句。之后,他们三三两两地退场了。谁的脸上都没有类似充实感的表情。人们似乎都认为,时至今日,也该平息愤怒了。这时,他回想起直子曾经说过,每当她想起自己的遭遇,想得无法解脱的时候,都希望找一个让她发泄愤怒的对象。
从宾馆里出来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他很想找个地方喝点儿酒,但是一想到直子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便只好作罢了。
那就买个奶油蛋糕回去吧。想到这里,他大步向车站走去。
20
呼出去的气变成了白色。平介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原地迈着小步踱来踱去。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激动。
他从没想到会这么早就经历这样的场面。按照他最初的估计,至少也该是藻奈美上高中时才应该经历这样的事情。
看看周围,大部分都是家长和孩子在一起。那些家长看起来都很有钱,学历也很高。他们的孩子看起来也很聪明。平介不禁担心起来,会不会只有直子落榜呢?
这时,一包面巾纸递到了他面前。直子戴着红色手套,对他说:“鼻涕出来了。”
“啊。”平介抽出了一张面巾纸擦了攘鼻涕,见周围没有垃圾箱,便将面巾纸塞进大衣口袋。
“你倒是挺平静的嘛。”
“这个时候紧张也没有用啊,反正结果已经出来了。”
“那倒是。”
“另外,”直子点了下头后继续说,“应该没问题的。”
“你这么自信呀。”
“我要是考不上的话,就没人能考上了,绝对的!”
“这么说,如果没考上的话,责任就应该全在我身上了,都怪我面试时说错了台词。”
当平介被校方问到为什么要选择这所学校时,他流利地说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几个理由。之前他也一直发挥得不错。可是做最后总结时,他一不小心,把本该说的“于是和女儿商量之后定下了这所学校”说成了“和妻子商量”。面试官马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他们事先知道,杉田家只有父女二人。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的。”
“真的吗?”
“说不定反倒会帮上大忙呢。你知道吗,这个学校有名人过敏症。”
“名人过敏症?”
“就是对有名的人没有抵抗力,比如对作家和艺术家什么的。”
“那又怎么样呢?”
“爸爸说的错话反倒会让他们想起我们是那起有名交通事故的受害者。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忍心让我落榜了。并且,他们可能还会在乎媒体的关注。”
“有那么好的事吗?”
“总之不会起负面作用,放心吧!”直子说完“啪”地拍了一下平介的胳膊。
今天是她报考的私立中学发榜的日子。考试是昨天进行的。直子的表情在考试前和考试后完全没有什么区别。考完后她只对平介说了句“给我准备好学费吧”。
公告牌上终于贴出了录取通知单。一张自纸,上面用黑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周围的家长和孩子们都围了过去。
平介蹬大了眼睛,从中搜索直子告诉他的考号。她的考号是236号,二三得六,套用数学九九歌一下子就记住了。
“找到了。”直子说,那语气就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
“咦,在哪儿呢?”
“你往哪儿看哪!在左边呢。”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发现了236这个数字。
“啊,真的,看到了,看到了!噢,这不是被录取了吗!”平介摆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都说过没问题了。赶紧办完入学手续回家吧。”直子转身迈开大步。
平介一边在她身后追,一边体味着另一种心情。如果合格的是真正的藻奈美,直子以真正的直子身份在旁边的话,说不定她会喜极而泣的。
看来她有些变了,平介想。
办完入学手续后,两个人来到吉祥寺。直子这次考上的这所中学就在吉祥寺附近。之后,两个人又去购物。购物之后,又一起去吃饭。
“我们好久没有两个人一起进正宗的法国餐厅了吧?”直子坐在桌子对面兴奋地说。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自从藻奈美出生以后,我们就一直吃家常菜馆。”
“那个孩子,就喜欢吃汉堡牛肉饼。”
平介喝着红酒。酒下去一半左右时,直子也提出要喝。
“你以前不是不能喝酒吗?”
“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很想喝。可能是现在的身体和以前的不一样吧。我们家那头都不能喝酒,但是我现在有了爸爸的遗传因子,因此也变得能喝了。”
“可你还是个小学生呢。”
“已经是中学生啦!”说完她拿起酒杯,伸向了平介这边,给我倒一点儿吧。”
“没看出来。”平介一边注意着周围,一边往那只大杯子里倒了很少量的红酒。
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直子在鼻子下方轻轻地摇了摇杯子,做出一副闻着酒香的样子。之后,她用杯中的红色液体润了润喉咙,但马上露出像是吃了梅干似的表情。
“怎么样?”平介问道。
“不甜。”
“那当然了,又不是果汁。”
“不过——”她又喝了一口,像是仔细品尝的样子吧嗒吧嗒嘴,“喝着还习惯。”
“是吗?”
最终直子喝掉了余下半瓶酒的三分之一。
两人在餐厅前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子在路上就睡着了。看来红酒还是起作用了。从实际表现来看,她对酒精确实有一定的抵抗力。平介凝视着她的脸颊,一瞬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觉:眼前的女子内心是直子,可是体内却千真万确地流淌着自己的血液。
到家时已经过了晚上9点。平介把直子抱上了二楼。虽然费了很大力气,但还是为她换好了睡衣,让她平躺在了床上。不知道是梦话还是酒话,她不停地说着“平介,对不起。平介,对不起。”平躺下不久,她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平介来到浴室,充分地泡了个潦澡,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从浴室里出来后,他一边看着体育新闻,一边又开了一罐啤酒。电视里正报道着巨人队的训练情况。
临睡之前,平介再次来到直子的房间看了一眼。直子正抱着被子酣睡着。他重新为直子盖好被子,关了灯之后出了房间。
回到卧室,平介钻进被寓,闭上了双眼。但是他完全没有睡意,马上又打开了床头的台灯。台灯旁摆着袖珍丛书,他刚把手伸过去一半又缩了回来。那本推理小说他前天已经读完了。再旁边是一个书架,但上面没有他现在就想看的书。
他脸朝下趴在床上,下巴垫在了枕头上,呆呆地望着榻榻米中的格子。刚搬来时还是绿色的草席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茶色。从那时起,时光确实一直在流逝着,并且今后还将继续流逝。草席子的茶色估计会越来越浓,而自己也会越来越老。
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孤独感袭上了平介心头。他觉得自己正一个人行走在个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隧洞里。之前和他走在一起的直子不见了,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已经走在另一个世界了,在这个世界里走的,只有自己。
同时,他还产生了一种愤愤的感觉。自己成了一场不合理事件的牺牲品。自己的人生在哪里?自己将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平介从被子里伸出右手,从书架的最底端抽出了一本名叫《品质管理》的书。这是本专业性很强的书。当然了,他并非现在要读这本书。他打开了书,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他将照片拿了出来。
桥本多惠子在向他微笑着。这是运动会那天他偷偷拍下的。
平介将手伸向大腿之间。
他不禁心想,难道自己就不能恋爱了吗?自己也有恋爱的权利呀!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没有妻子,没有分享性喜悦的对象。自己所拥有的,只是歪曲了的宿命。
平介一边看着桥本多惠子的脸,一边拼命浮想着一些猥亵的画面。他想自慰。
但是,他没有成功,于是只好放弃,把照片又放回书中,随后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朦胧之中平介忽然感到身边有丝凉意。他睁开眼睛,发现藻奈美的脸就在眼前。在台灯的灯光下,她正看着平介笑呢。
“对不起,把你弄醒了。”直子说道。
“现在几点了?”
“半夜3点。”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之间就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睡了多长时间?”
“你在出租车上就开始睡,到现在已经超过6个小时了吧。”平介说着打了个哈欠。
“觉得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虽然之前也是每天差不多都能睡6个小时。”
“那是因为考完试你放松下来了。”
“也许是吧。”直子凑了过来,将脸贴在了平介胸前。是女儿的脸,是自己长期以来爱护着的女儿的脸。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平介的脸,像是在深思着什么问题。难道她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向自己表白?想到这里,平介的身子僵直了。
然而她的眼神一下子向上转开了。随后,她伸出手去。“这是什么?睡觉前你还看这个?”
是《品质管理》那本书。他忘放回书架了。这下糟了,他在心中暗自叫苦。
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至于看到了哪页,平介并不清楚。
“怎么全是数据啊?”
“是啊,觉得很没意思吧?”
平介话音刚落,直子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嘴唇张开了一半,目光集中在了书中的一点。
她一定是发现桥本多惠子的照片了。瞬间,平介的脑海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借口——我都不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了,本来是要交给她本人的,结果一不小心就给忘了;看书对手头没有书签,顺手就拿来当书签用了……
但这些借口最终都没有派上用场。直子什么都没有说,合上了书。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分钟,她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
“在你睡得正香的时候把你弄醒,真是对不起。”
“你要回房间了吗?”
“嗯,晚安。”
“晚安。”
直子出门之后,平介看了看枕边的书,《品质管理》虽然合着,但是照片的一角却露出了半厘米左右。
平介将书放回书架,熄灭了台灯。
21
司机驾驶得非常谨慎。从他操纵辅助闸的动作中,可以感受到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松。如果当时梶川司机也能这么谨慎,那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事故过去一年了,他们举行了一个周年忌日。这是去年那几个遗属联合会的干事提出来的。他们再次和大黑交通交涉,最终确定让所有遗属乘大巴到事故现场举行悼念活动。大黑交通方面当然不敢有什么怨言,食宿费也自然由他们来承担。
车门打开充,当领队角色的大黑交通员工先下去看了看,之后很快又上来了,手里拿着话筒。
“下面,请大家从前排起,按顺序下车。请大家下车时千万不要着急。脚下有雪,容易滑倒,所以请大家一定要扶住门上的扶手,一次一个台阶地下车。”
前面的人按照指示有序地下车了,马上就该轮到平介他们了。
“走吧。”他对坐在靠窗位置的直子说。直子穿着带风帽的黑色大衣。
外面缓缓地刮着风。大概是在车内被空调吹得头昏脑胀吧,刚开始被冷风这么一吹,还觉得很舒服。可是没过多久,就开始觉得脸上生疼了。
“这里果然很冷啊。”平介小声嘟囔道,“耳朵都快冻掉了。”
“这还算冷吗?”直子问道。平介这才意识到,来到这里几乎等于来到了直子的老家。
当初的事故现场已经被完全修复过了。当时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的那些破损的防护拦已经被新的取代了。平介来到新的防护栏前,向下望着当初大巴滚落下去的山谷。
山体的斜面大概有三四十度五右,但是由于眼睛的错觉,看起来是那样的陡。这条通往死亡的滑梯大约有几十米长。在它的另一端,流淌着一条小河。小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眼皮的正下方流淌着。
现在是中午,山体上的积雪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亮得让人眼睛有些疼痛。下面的河水也在闪闪发光。
事故发生在天还有些微暗的大清早,考虑到四周山林的遮光作用,估计当时的山谷里面应该是一片漆黑吧。
平介眼前浮现出大巴在黑睹中咕隆咕隆滚下山谷的情景。仅仅想了一下,他便觉得恐怖得不行,胃猛地抽了一下。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想像坐在那个大棺材里滚向谷底的乘客的感受。
周围开始响起了哭泣声。有人冲着谷底双手合十,而直子,只是呆呆地向下看着山坡。
同行的从东京请来的几个年轻僧人开始念经。遗属们都低下头去,陷入各自的悲痛之中,哭声一直没有间断。平介旁边的一位老妇人也开始呜咽起来。
念经结束后所有人都将自己带来的鲜花抛向了谷底。不只是鲜花,还有人投下了死者生前最喜欢的物品。当一只橄榄球被投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了更大的悲叹声。估计死者生前是大学橄榄球队的队员吧。
一直盯着谷底看的直子这时抬起了头。
“你能相信吗?”
“相信什么?”
“那个时候,我想到了自己会这样死掉。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实还在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死相——全身有多处被刺透,脑袋会像西瓜一样裂开……”
“别说了!”
“可是,我觉得那样也无所谓。我不能接受的是让藻奈美也一起死去。如果她死了,我就再也没脸见你了,那样实在太对不住你了。我这么说是不是很荒唐?反正我也要死了,根本没必要担心这些。总之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让孩子活下来,即使牺牲了自己,也要让她得救。”说到这里,她又一次问平介:“你肯相信我吗?”
“我相信。”平介答道,“你也做到了,你救了藻奈美。”
“可是只救了一半。”她抖了一下肩膀。
平介心中暗想,剩下来的就是我的使命了。守护好藻奈美的身体和直子的心——这就是我的使命。
“你们这群混蛋!”有人情绪失控了。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失去了双胞胎女儿的藤崎。他将两手围成扩音器,再次喊了声“混蛋!”
大概是受了他的刺激,有几个人也跟着喊了起来。当然了,他们所喊的内容形形色色。有个女的喊了句“永别了!”。
大概是条件反射的作用吧,平介也想喊了。他想出的一句话是“安息吧!”,他自己觉得这句话还可以。
他面向山谷而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直子拽住了他的衣袖。
“太俗了!”
“啊,是吗?”
“是。我们走吧。”
直子说完便向大巴走去,平介跟在了她后面。
悼念旅行回来的第二天是小学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在个古旧的礼堂里举行。平介坐在后面的家长席中间,目不转腈地看着小学毕业生们一个个地登台领取自己的毕业证。
“杉田藻奈美。”台上叫到了平介女儿的名字。
“到!”一声清脆的应答过后,直子站了起来。像其他毕业生一样,她来到台上,接过毕业证之后向校长说了声“谢谢”。整个过程平介都看得非常投入。
毕业典礼结束后,操场便成了最后道别的场地。特别是直子,她被大群同学簇拥着。她考上了私立中学,今后再也不会和大家在学校里见面了。平介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望着她被同学找着握手、在毕业留言录上签名的情形。其中还有几个女生落泪了。直子抚着她们的肩膀,说着什么安慰的话。她的身影与其说像个小学生,倒不如说像位母亲。
相比起直子,被更多人围起来的是桥本多惠子。围住她的不仅有孩子们,还有孩子们的家长。她那张平时总是十分白皙的脸,今天稍微泛出几许红润,不过好像总算没有掉下泪来。
道别持续了一阵之后,毕业生和家长们开始从学校的正门往外走。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的教师们在感慨的同时,也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直子终于向平介这边走过来了。她手里套着个深茶色的塑料筒,里面装的是毕业证书。
“让你久等了。”她略显瘫惫的脸苦笑着说。
“这回可过足握手瘾了吧。”
“手都握疼了。先不说这个。”直子望着同学比较集中的地方问,“打招呼了?”
“和谁?”
听平介这么一问,直子皱起了眉头。
“和她呀!还用得着问吗!”她轻轻动了动下颌。她所指的是桥本多惠子所在的地方。
“啊——”平介拍了拍后脑勺,“看来还是打个招呼好,是吧?”
直子叹了口气,岔开视线,瞟着斜上方:“赶紧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啊?你让我一个人去吗?”
“对啊。”这次直子把视线转到了地面上,用脚蹭了下操场上干燥的土,“你不是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吗?这可是你不用找借口就能和她说话的最后机会了。”
瞬间,平介明白了一切。看来那天夜里,直子还是看到了夹在书中的照片。虽然从那时起她什么都没说过,但想必她的心里一定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着——是否该接受平介的恋情?
“我想好了,”平介说,“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啊,”直子惊讶地抬起了脸。
“一起去和老师打招呼呀。”他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吗?”
“当然了。不这样的话多奇怪啊。快走吧。”
平介说完向直子递出了右手。直子虽然很犹豫。但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来到桥本多惠子跟前,说了道别的话,“多谢老师各个方面的关照”,“老师多保重”等等,都是些约定俗成的客套话。
“我做得还不够好。你们也要注意保重身体啊。”桥本多惠子面带笑容地说。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教师面对家长时的表情。
回家的路上,平介一直拉着直子的手。细想一下,已经好久没有和她这样走在一起了。说来也奇怪,其实在事故之前,和藻奈美在一起走的时侯,他总是牵着她的手的。
路上一直子没再提起桥本多惠子的事。
回到家时,正赶上邮差停在他家门前,正要往邮筒里塞信件。平介喊住了他,直接接过信件。是速寄来的明信片。
看到寄信人姓名之后,他吃了一惊。
“是谁寄来的?”直子问。
“梶川逸美。”
“梶川……”
“就是梶川司机的女儿。”平介把明信片翻了过来,看着背面。
看完之后,他感到浑身的血在减退,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怎么了?”直子不安地问。
平介把明信片递给了她。
“梶川征子死了。”
22
梶川征子的葬礼是在她所住地区的街道集会所举行的。一间老旧的平房,门面也很狭窄,沿街象征性地摆着几只花圈。
平介是昨天接到梶川逸美的速寄明信片的,上面只是简单地写着:妈妈今天早上死了,将在周日举行葬礼。感谢您长期以来的照顾。葬礼具体在几点举行上面没有写明。
看完明信片后,平介马上驱车赶到了梶川征子的公寓,可是任凭怎样敲门,都没人应答。
当他敲公寓管理处的门时,住在梶川母女楼下的家庭主妇出来了。她把葬礼的具体细节告诉了他。当问及问川征子的死因时,她皱起眉头说:“好像是心脏麻痹吧。她一早就要出去工作,结果刚一开门就原地倒下了。”
“她做的是什么工作?”
“听昕说是大楼里的保洁工作。”
难道她辞掉了田端制作所的工作?一开始他这样想,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一想法。应该不是辞掉,而是被辞掉了。
平介回到家里以后,就是否参加明天的葬礼征求了直子的意见。直子的回答是——还用问吗?当然去了。
集会所的入口距离大街还有一段距离。平介走过去之后,发现人口处左侧,一个看上去有70岁左右的小老头和梶川逸美站在一起。老人是梶川征子的什么人呢?平介想来想去也摸不着头脑。虽然说年龄与她的父亲倒是挺符合的,但是长相与梶川征子一点都不像。
很快就轮到平介上香了,因为赶来悼念的人实在太少了。
梶川逸美穿着校服,低着头静静地站着。她手中攥着一条白手帕,估计是用来擦时不时溢出的眼泪的吧。
他刚要从她身边走过,逸美竟然出其不意地抬起了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视线相对时,她露出了略显吃惊的表情,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了。平介刚要站住,逸美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抬起来的意思。他没有停下来,直接走了进去。集会所里弥漫着线香的味道。
梶川逸美再次联系平介是葬礼之后一周的周六。连天赶上周末出勤,他晚上7点过后才回到家里。就像掐算好了他回来的时间似的,逸美在8点左右打来了电话。也有可能是她听妈妈说过,他有可能周末出勤。
“谢谢您来参加妈妈的葬礼。”逸美用拘谨的语气说。平介的头脑中浮现出了这个少女的表情。
“别这么说。你也真不容易啊。”她能主动打电话来,平介心里感到很欣慰。虽然他去参加了葬礼,但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也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那个,奠仪,该怎么说……我想给您还礼。”
“奠仪的还礼?”
“啊,对。我想把还礼给您。”她生硬地说。她对于无法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似乎很急躁。
“啊,不用了,你不用那么在意这件事。”平介说道,“叔叔给你的奠仪也不是什么大数目,你用不着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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