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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幸福

_12 大冰(当代)
经完全适应,初次进藏的成子则不明原因地安然无
恙。
翻过唐古拉山口抵达海拔4700 米的那曲。成子
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景色,他疑惑,并且
觉得好笑。司机打趣道,那你应该去一次拉姆拉措,
在冰湖上看看自己的前世今生,说不定前世你是藏北
高原上一只羚羊。
对于这种打趣,当时成子说:“切!”
十年后旧话重提,成子说:“嗯……”
在拉萨安顿后,成子迅速处于一种放养状态:母
公司的资金链出现了问题,没人管他这个充军的小卒
子,任由他自生自灭。返程的路费也没着落了,无所
事事的成子靠晒太阳聊以度日。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迅速扎根在了大昭寺门前的墙垣下。
那时,飘荡拉萨的神人很多,大都是常驻拉萨的
全国各地的神人。神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酷爱
晒太阳—和后来络绎不绝的背包客不同,那时候晒太
阳的人没几个背单反穿冲锋衣,甚至戴墨镜的都很
少。
那时拉萨远没有现在热门,买布达拉宫门票不用
早起排长队,东措青旅刚起步,赫赫有名的平措康桑
还没开张,资深的吉日青旅里半夜还有大老鼠啃鞋
子,仙足岛还不到三家客栈,宇拓路午夜十块钱的烤
羊蹄可以吃饱吃撑,翻过色拉乌兹就可以逃票去看色
拉寺的喇嘛啪啪拍着巴掌辩经。
我们晒太阳的那面墙还没人管它叫“艳遇墙”。
那时晒太阳的“拉漂”是群好玩儿的人,分为几个
不同的小圈子。每个小圈子类似于一个大家族,大家
带着不同的往昔依偎在拉萨的阳光下,同吃同住,相
互扶持守望,过着半共产主义的生活。名字在这里被
简化成了最简单的符号,大家彼此之间只称呼外号,
没人在乎你曾经的社会标签,除非你刻意倾诉,不然
也没人刻意关心你的过往。
起初,不同圈子的人彼此是不太热衷交际的,基
本是各玩各的,见了面只是笑笑打个招呼,然后各晒
各的太阳,各发各的呆。
十年前的大昭寺门前是个让人忍不住去发呆的地
方,那时的阳光是可以用来直接呼吸的。受想行识、
眼耳口鼻舌身意全部被重启置于绚烂的阳光下,诵经
声喃喃不绝,此起彼伏磕长头的人们近在咫尺,煨桑
的烟亦近在咫尺,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不自
觉地就让人沉默沉静深思。
我爱那时的大昭寺,没那么多所谓的背包客,没
那么多咔嚓咔嚓的单反,没那么多猎奇的表情。有的
是散落在广场不同角落的呼吸缓慢的一粒粒灵魂。我
们靠着墙,相互依偎着,斜歪着躺着。有时也把自己
摆成一个大字,永远滚烫的大理石地面,烙饼一样烙
着我的大腿、我的后背、我的后脑勺,我苍白匮乏的
青春年月。
那时大昭寺旁偶尔还会走来一只放生羊。它坠着
红布条儿,慢条斯理地随着人们转经,偶尔路过我们
的身旁,偶尔彼此淡定地侧目凝视一会儿。听说八角
街历史上放生羊的数量一度不少,但我只赶上了尾
声,只见过两回。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同一只羊,阳光
把羊毛刷洗出透明的边缘,那只羊简直是笼罩着光
环。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一会儿,看得我毛骨悚
然。那羊不怕人,也不叫,比狗还通人性。
那次以后大昭寺旁的放生羊绝迹,有个上一代
的“拉漂”大姐和我说:“拉萨的一个时代快结束了。”
这句话到2007 年火车开通时我才觉得自己明白
了。但到2008 年3 月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真心明白了。
现在是2013 年了,我发现我其实早就彻底明白
了。十年前,最后那只放生羊盯着我往死里看的时
候,我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陌生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成子天生一副爱折腾的脾性,他出现在大昭寺门
前后,像条泥鳅一样三两下就拱开了原有的局面。他
很迅速地把四五拨不同流派的人搅和在了一起。成子
喜欢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和人讲话,一种介于亲和力和
讨人厌之间的语气。
我记得他搭讪的第一句话:“你有火机没?”
我说,我没有。
他又问:“那你有烟没?”
我说,我没有。
他哈哈笑着拍我肩膀说:“太好了!那我请你抽
一根‘兰州’。”
他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烟,直接塞进了我嘴里。
很多年后,我听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楼的夜
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拉萨那个季节晚上九点才天黑,成子当年请我抽
烟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晚八点,我们坐在大昭寺广场
温热的地砖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一根烟抽完后,我们依旧是陌生人,带点儿莫名
温度的陌生人。
除了拉萨,我再没在这个世界上别的角落,以这
种方式遇到过这样的陌生人。
成子慢慢变成了那个时期晒太阳的人里的交际
花,那扇墙慢慢变成了一个半固定的沙龙,沉默的人
们以他为轴心,开始彼此开口聊天。聊天人数逐渐增
长,由起初几个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厮混拉萨的穷老
外,乃至部分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安多喇嘛。后
来,慢慢演变成了大家每天轮流从幸福甜茶馆打一暖
瓶八磅甜茶,大家边喝边聊。再后来,几个女生固定
每天从雪域餐厅带两块酸奶蛋糕来,大家边喝茶边用
脏兮兮的大拇指轮流抠着吃,一边各种断断续续地聊
天。
那时闲聊的内容基本涵盖在四个主题下:一是如
何省钱逃票,比如如何从八角街的巷子里翻墙进大昭
寺,如何蹭墨脱兵站的饭,成子专门找了个本子记录
大家的各种心得,那个手抄本一度风行在拉萨的穷
鬼“拉漂”中,还被人摘抄精华发到了当时声名鹊起的
磨坊户外论坛上,为我国的旅游票房事业狠狠地做出
了负贡献。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当时还算生僻的线路知识,聊
一些想去还没去的地方,比如阿富汗和撒哈拉,比如
当时还没太多人知道的泰北小镇PAI ,比如成子一直
想去盖房子的色达五明佛学院,比如我的布宜诺斯艾
利斯之梦,比如如何去转鬼湖,如何走双湖,比如如
何重走当年大卫·尼尔的进藏路,以及陈渠珍的羌塘
路。
当时大家想去的地方后来陆续都去了,有不少人
实现了当年的梦想,定居在了彼处,每年给我邮寄来
五花八门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
梦,迄今未完成。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识互相灌输传授,像
萨迦教派曾经的辉煌,波密王的传说,阿底峡尊者的
生平,等等。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几个人
不仅会讲拉萨话,还会康巴藏语和安多藏语,几种不
同藏语之间的语音差别几乎雷同山东话和广东话之间
的差别。我也是在那时候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藏语对
话,一直到今天都没忘记。
四是聊吃的,包括吃过的好吃的和接下来的饭
辙。
那么浮躁的时代,大昭寺门前的闲聊算是一个难
得的补习班。
那时候大家都穷,不论在内地有过怎样的经济基
础,扎根拉萨后都变成了穷光蛋。没办法,那么大的
藏地那么好玩儿的高原,谁不想痛痛快快地用脚丫子
度量上几遍,谁不想多爬几座雪山多转几个神湖。人
人都有个环球旅行的梦,几年走下来盘缠再省也是个
小小的天文数字。那时候“穷游”的概念还没被烂炒成
现在这么矫情,揣着足够包车的银子一路蹭车的事
儿,大家还都不太乐意抹下脸来干,藏地路险多舛,
上了车命就交给司机了,有钱干吗不给人家点儿?所
谓能省则省,要省只能从日常开销中省。为了省银
子,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朋友,我见过不止一个。后
来“穷游”成了时尚,免费蹭车成了谈资,沙发客成了
行为艺术。每当我遇到这些年轻的后来者时,总忍不
住和他们讲讲当年那些也打工也行走的拉漂,讲讲生
活方式和“生活表演方式”的区别。
当年的大昭寺前,成子是话题的枢纽人物,他总
能把含着口水的话题落实在实践层面。他有个很神奇
的本事,人再多也能搞到蹭饭的地方。有时候,一天
还不止一顿。
成子是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
他每次都喊上一大帮人去所谓的蹭饭,是为了不伤到
某几个真正穷光蛋朋友的自尊。很多次他所谓的蹭
饭,我知道最后都是他自己偷偷结的账。
有一次我说:“成子是个好人。”
成子反问我:“咱们谁不是好人?”
在他当时的世界观里,还是坚信微笑是一定可以
换来微笑的。
话说,我们谁最初的世界观不是如此呢?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
虽然是个好人,但成子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2003 年冬天,成子生日,大伙儿照例聚集在大
昭寺门口晒太阳喝甜茶聊大天儿。他扛来一个巨大的
塑料桶,自告奋勇去打青稞啤酒—那时候我们是唯一
敢在大昭寺门前饮酒的团体,也算是唯一获得寺院僧
侣和藏民默许的团体。成子走之前说打完酒后,大家
把酒为盟,成立一个晒太阳的专门社团组织,说得大
家无比期待,当然,主要是期待新鲜出锅的青稞啤
酒。
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墙垣下的弟兄们已晒得外焦
里嫩,仍不见酒来过口,急忙组团去寻找。找遍了八
角街,寻遍了冲赛康,才在尼泊尔餐厅旁的小酒作坊
里发现成子,他早已“阵亡”。
不到下午五点,他已被灌得如同一摊烂泥,不省
人事。旁边一堆酒酣胸袒尚开张的康巴汉子弹着弦子
围着他的“尸首”载歌载舞。
他错就错在一进门就说自己今天过生日,求求老
板娘打个折。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说:“哎呀,我老公今天也过
生日,求求你连喝带拿,千万别给钱。”
一弹指敬天一弹指敬地,三口一杯,一杯接一
杯,于是他便没能站着走出酒馆。
喝醉的人沉得像只狗熊,我们七八个,男男女女
连拎带拖才把他再度弄回大昭寺广场,后面还跟着一
串又唱又跳的酒气熏天的康巴汉子。怎么弄他都赖着
不醒,实在没办法了,大家搞来了一塑料袋冰块,一
块一块地塞进他裤子里。真管用,立马就出声儿了,
张嘴就喊妈妈,闭着眼睛喊,生动至极。
成子睁开眼就开始演戏,他哀伤欲绝地抓着别人
的手痈:“乡亲们都撤了吗?”
打了个酒嗝,又问:“粮食……都藏起来了吗?”
大家说:“放心,安心地去吧,组织不会忘记你
的。”一边继续往他裤子里塞冰块。
成子说:“你们对我太好了……嗷!巴扎嘿!”
旁边的康巴汉子拍着巴掌,和我们一起
喊:“嘿!巴扎嘿!”
郑钧的《回到拉萨》已经很久没听人唱过了,我
想起那首歌的副歌: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
没完没了地唱,我们没完没了地跳。该怎么描述那
时的欢乐氛围,一句歌词已经是全部。
当天晚上,成子纠集了所有晒太阳的人,在70
年代酒吧组建了后来名噪一时的“大昭寺晒阳阳生产
队”。
王小波曾说:“生活就是一个被缓慢锤骟的过
程。”
成子在成立仪式上跳到桌子上说:“做猪也要做
野猪。”
他发起了一个专门以晒太阳为主要目的的组织,
领着一群“野猪”坐在生活那柄大锤起落之间的夹缝
中。彼时,一定没有人去考虑这个组织所象征的意
义,大家孩子气兴致勃勃地过家家酒而已。玩笑一样
的组织,后来规模最壮大的时候,队员一度逼近200
人。除了宁夏,队员涵盖全中国所有省份,包括港澳
台地区,个中还有不少来自北欧或南非的洋奇葩。几
乎将那时混迹拉萨的第三代“拉漂们”一网打尽。
生产队成立的第二天,内部开始流行一种歪理邪
说:晒两小时太阳等于吃一个鸡蛋。
我怀疑是成子自己为了论证晒太阳行为的合理性
而杜撰的组织纲领,但当时大家几乎都信了。于是,
每天各路队员们聚集于大昭寺门口比赛吃“鸡蛋”—我
短暂有过的高原红也是那个歪理邪说的产物,暗红的
两团顶在脸蛋上,显得健康得要命,谁看了谁都说我
淳朴。
比赛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下午四五点,众人如同高
原操场迁徙的牛羊,转场去吃藏面。随后,打上几壶
青稞酒或者酥油茶,继而迁徙回到阳光下的围墙边。
十年后,那面围墙被导游和背包客们改名为“艳
遇墙”,墙下晒太阳的后来者们不再琢磨着比赛吃“鸡
蛋”,他们压低帽檐、戴着墨镜、捧着单反,复习着
拗口的路线地名,心里惦记着那些单身女游客们胸前
的那对儿大“鸡蛋”。
下午六点,太阳慷慨的光芒被山岳收纳走一半,
天还亮着但不再灼热。生产队的成员们也随即开始一
天的工作,有人回去开店做生意,有人摆摊讨生活,
有人拿出琴,带上鼓,沿街卖唱。
我那时候在拉萨的身份是流浪歌手,天天傍晚晒
完太阳后站在藏医院路口卖唱挣银子,搭档是彬子,
后来有了二宝、成子、赵雷。
彬子是北京人,当时和我正着手装修我们的小酒
吧浮游吧,装修缺钱,卖唱解决。彬子和我的故事,
贯穿着“浮游吧”这三个字的始终,从丽江到拉萨,从
拉萨到阿富汗……最初卖唱的时候,龙达觉撒的老板
小二哥戴着牛仔帽,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跑来掺和一
下敲敲鼓什么的,我和彬子都特喜欢他家的招牌:龙
达觉撒。龙达是过雪山垭口时漫天挥洒出去的彩色经
文纸片,觉撒是随风飘荡的样子。
这么多年回头看看,我们几个飘荡藏地的孩子,
或喜或悲,各有各的龙达觉撒。
后来声名鹊起的民谣歌手赵雷是在当年生产队中
晚期来拉萨的,一来了就高反,一晒太阳就好了。有
人说治疗高反最好的方法是卧床休息,照我看,不如
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吃“鸡蛋”。
那时天天有一帮藏族大嫂子,小普木捧着脸来听
他唱歌,他那时候在拉萨已经很红了。
彬子、我、赵雷一起为生产队整了个队歌,粗俗
顽皮,适宜合唱,叫做《没皮没脸》:
我们全是一群没皮没脸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他
妈的那么放肆
我们全是一群浪迹天涯的孩子/ 我们从小就他
妈的那么放肆
别人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干涉了你丫会倒霉的/
你丫会倒霉的……
寒气渐盛的夜色中,我们边走边唱,一直走进月
光照不进的巷子里,漆黑漆黑的小巷子,晦涩得好像
过往的青春。我们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回声却屡屡
让人汗毛起,再阴暗的小巷子也有走到头的时候。月
光在巷子口候着我们,不论脚步加快或者放慢,它就
那么不离不弃地候在那里。可成子和我却每每赶在最
前面跑出巷子,好像万一走慢了的话,就会被一只无
形的手拽住衣襟。
那时候怎么敢慢下来呢,深沉的暮色里,一条接
一条的小巷子,有着忽明忽暗的前路。
看不见的文身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唯一永久驻守拉萨的人是三
哥。
三哥玩了十年户外,打死都改不了新疆口音。他
生性彪悍硬汉一枚,有一家小小的文身工作室,开在
藏医院路靠近宇拓路的巷子口。很长的一段时期,藏
族小古惑仔们都流行去他的店里文身,很多初次入
藏、热血沸腾的骑行侠、背包客们也热衷去他那里文
点儿六字真言、万字符什么的,但基本上没有不后悔
的。他文身有个特点,哪儿明显他给人文哪儿,搞得
一帮回到城市里需要上班打卡的人大夏天不敢捋衬衫
袖子。我后来在合肥遇到过一个受害者,那位仁兄红
着眼圈儿攥着啤酒瓶和我说:“真的,哥,我好几年
没穿过短袖圆领衫了……”
文着文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干脆改名叫做三
文鱼,一条搁浅在拉萨河谷的会文身的鱼。
三文鱼的入门师父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国际名家,
后来他自己又四方拜师,包括国内首屈一指的济南烈
火堂的老傅在内,他攒了一个排的师父。在大昭寺晒
太阳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勾引我文身,说我命硬,
背上皮肤又好,非让我在背上文一尊满背全彩马头明
王。我说我不文身,如果非要文,那就文上一个不想
淡忘的名字。他断然拒绝,说你小子将来一定会后悔
的。我来了劲,和他争论了半天。他恼了,踢翻了盛
甜茶的暖瓶,扬长而去。转过天来,见到我的第一句
话就是:“我偏不文!”
我说:“好了恩公,我不让你文就是喽。”
他又说:“你如果不喜欢文明王,我给你文个阿
修罗好了……”
我后来接触过的文身师傅里,有一些轻易地就给
人文名字,半点儿没有三文鱼的坚持和执拗。我每次
都忍不住和他们聊起三文鱼,有人默然,有人哂笑,
有人不置可否。
在重庆,有一个年轻的文身师问:“你看过他身
上的文身没?”
我没看过,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在三文鱼的后背
上,文的是明王还是阿修罗,或者,是一个名字。
三文鱼后来也收了很多徒弟,他现在只给老外文
身,价码要得高高儿的,依旧是老毛病不改,哪儿都
敢文,包括小鸡鸡。我上次回拉萨的时候把一只阿拉
伯手鼓留给了他,他把鼓腔上的金属漆刮掉,说要在
上面写满八大咒十小咒。
三文鱼皈依了一位上师,文身店挣的钱他每年拿
出一大部分供养上师。最后一次离开拉萨时,他开车
送我去机场,中途买了肉夹馍给我吃。他把车停在贡
嘎机场外,车里放的是大宝法王的唱诵。三文鱼问
我:“大冰,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回来多好啊……随便做个小买卖,兄弟
们在一起慢慢变老,每天磕磕长头喝喝甜茶,一辈子
晃晃悠悠就过去了。”
白得晃眼的阳光在我们左手边,起起落落的飞机
在我们右手边。
我默默地吃着肉夹馍,满手油腻。
大昭寺晒阳阳生产队的政委叫老G,是个东北
人,超有钱。
这里说的有钱,是相对于其他的队员,老G 那时
身上大约有一两万的现金,是当时“拉漂”中罕见的万
元户。他逃婚到西藏,认识了一女孩叫猴子,爱得死
去活来,各种海誓山盟。但最后还是分手了。
生产队本来只有队长,没有政委,因为他失恋后
视金钱如粪土,整天带着一帮人跑太阳岛打牙祭,所
以成子封他为政委。他知道这一帮人都是蹭吃蹭喝不
脸红的主,但向来来者不拒。
很快,老G 就变成了我们中最穷的,他最后一次
带大家吃饭吃的是海鲜,那时候空运到拉萨的螃蟹是
80 元一只,长得也就鸡蛋大小。老G 豪气万丈地给
我们每人点了一只,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他点上一根
烟,笑眯眯地叼着。
他冷不丁地说:“真奇怪,钱花光了,失恋也治
好了。”
生死一场,地狱之路
2006 年藏历年后,成子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
的内容就是在藏区各个县城里各种出差。
这在当时生产队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真是份
让人心跳眼红的工作啊,可以不用掏路费满世界玩
儿。
大家普遍很嫉妒,纷纷讽刺成子的着装,说他穿
得像只大老鼠。出于工作需要,他那时买了一身300
块钱的银色西装,还打了一根深红色的领带,红领巾
一样飘扬在胸前。
那时,拉萨的藏族社会青年中很流行穿银色的西
服,人家穿上去土帅土帅的,成子穿上去光剩土了。
他就穿着那身土得掉渣的西服,穿梭在藏地大大小小
的县城间,背上还背着个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双肩背,
再配上他那一副穷人乍富、意气风发的表情,真是要
多土有多土。
有个阶段,他短暂脱离了晒阳阳生产队,被派往
聂拉木公干。聂拉木海拔4700 米,是个位于喜马拉
雅山南麓最靠近尼泊尔的中国小县城,说是县城,城
镇实际规模没有内地一个镇大。聂拉木在藏语中意
为“象颈”,但汉译名为“地狱之路”。
晒阳阳生产队里神人很多,几乎每个成员都有一
次被改变一生的旅行。
成子的那次发生在聂拉木。
在聂拉木的四月,成子结识了来自西安军校的年
轻人宁博,宁博是位户外发烧友。他们结伴从聂拉木
去樟木,同行的还有成子的一个同事,也是银西装红
领带的范儿。
樟木海拔只有1000 米左右,四月正是夏天,气
候宜人。三人在樟木玩得甚为开心,准备从樟木返回
聂拉木时,却下起了大雨。当地人按经验推测,若樟
木下大雨,聂拉木此时肯定在下大雪,四月风雪是夺
命刀,说不定会大雪封山。当地的朋友劝他们等雪融
化后再启程,但宁博不肯,他认为两地相距不过区区
三十公里,走得再慢,十小时也溜达过去了,更何况
自己拥有丰富的户外经验和全套装备,什么大风浪没
见过?
宁博执意启程,成子和同事决定陪他一起走。
于是,一个登山客加两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构成
的奇妙团队上路了,他们运气很好,居然还找到了一
个愿意冒险挣玩命钱的四川司机。
从樟木县出发,行驶了三个小时左右后,窗外的
雨变成雪,再往前开着开着,地上的雪骤然全变成了
冰。车子开始在路上打滑,司机收起刚出发时的风趣
健谈,一声又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雨刷器费力摆动
出一个扇面,车窗上满是说不清是雪还是冰的东西。
司机口气越来越焦躁,建议返回。宁博年轻气盛,对
眼前的境况完全不以为意,三言两语和司机吵起架
来。司机说:“要么付够我车钱我拉你们回去,要么
你们下来自己走,反正我打死都不往前开了。”
宁博是户外发烧友,成子是之前开发过西北众多
户外线路的老户外票友,成子的同事是个敢来西藏穿
西服当推销员的大银老鼠。三人交换了下目光,同时
掀开车门,风夹着雪猛灌进来,他们钻进风雪中淋
浴,回手努力潇洒地把车门摔出脆响。
我想,他们那一刻甚至是豪情万丈的。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路上还并驾齐驱,有说有
笑。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耳边只剩下寒风的
嘶号。走着走着,三人彼此的间距越来越大。成子体
能最好,始终走在队伍最前面,这样后面的人就能够
踩着他的脚印走,会安全些。山路旁边就是深渊,而
边缘基本被雪覆盖,很难准确判断。后来成子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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