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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宫之囚

_78 阿菩(当代)
都雄虺道:“独苏儿的心维留在娘娘这里,心宗这一脉也没问题。”突然想到:“独苏儿这女人可真了不起!难道她灭度前已经料到今日形势了么?”
妹喜道:“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欠缺最关键的一位啊。”
“第四位宗主么?”江离道:“好像来了。”
九鼎宫的门开了。
虽然藐姑射要进来,那道门也拦不住,但江离还是在感应到气息之后大开中门。五百年了,洞天派的宗主还是第一次踏足九鼎宫!
宫门合上,镇都四门都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天下四宗宗主会聚九鼎宫,这是五百年间从没有过的事情!
但四个当事人却显得很平静,藐姑射浮在半空中,扫了一眼都雄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不肯再看对方第二眼!
藐姑射望向江离,说道:“你就是祝宗人的徒弟?”
江离站立起来,说道:“不错。忝为地主,有失远迎,还请宗主恕罪。”
藐姑射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九鼎宫,是来接一个人。”
江离道:“箭神有穷饶乌?”
藐姑射点了点头,江离道:“是季丹大侠的意思么?”
“算是吧。”
江离道:“却不知季丹大侠想在哪里决战?”
藐姑射道:“这不干你事。”
江离道:“有穷前辈当年自托于先师,这件事情,和我太一宗还是有些关系的。”
藐姑射颔首道:“那说的也是。实话说吧,我还没想好地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把洞内洞借给他们也可以。”
江离道:“若在洞内洞,只怕形势会偏向季丹大侠。”
藐姑射凝视着他,说道:“听这话,倒像你有什么主意。”
江离道:“昆仑如何?”
“昆仑?”藐姑射怔了一下,环视四周,笑道:“小伙子,你想开启昆仑,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江离道:“商人叛逆朝廷,我朝待要征伐,只恐涂炭天下生灵,所以……”
藐姑射道:“所以你想把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玄战放在昆仑?”
江离道:“不错。”
“哈哈,哈哈……”藐姑射仰天笑道:“那个地方,确实是个绝佳的战场啊。”
江离道:“却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藐姑射道:“小伙子,那个地方,你去过没有?”
江离道:“没有。”
藐姑射道:“也是。今时今日,这个世界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去过那里了。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江离道:“可是我觉得自己对那个地方很熟悉。”
“哦?”藐姑射道:“嗯,说的也是。你身处九鼎之间,想来是可以常常感应到混沌之界的。好吧,你的提议十分有趣,这个游戏,我们一起来玩。”
江离认真地道:“这不是游戏!”
藐姑射笑道:“不是游戏么?呵呵,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他收敛了笑容,说道:“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你背后那九个巨鼎会否易革呢!不过相比之下,还是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决战更有意思些。”说完就消失了。
消失之前,都雄虺终于第二次看了藐姑射一眼。
“这个疯子!”都雄虺道:“你们知道这疯子想做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都雄虺道:“等所有高手进入昆仑之后,就召来无底洞,把整个昆仑吞了!——这个疯子一定是这样想的!”
“也许会吧。”江离心道:“如果季丹死在有穷箭下的话。”想到所有人一起毁灭,江离竟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感。他心中对此感到很害怕——可是在这一刻,那模模糊糊的“宇逆”却空前地清晰起来。
第三十九关 异志
都雄虺与妹喜离开以后,山鬼见江离闷闷不乐,说道:“宗主,镇都四门今日一统,正是可喜可贺,为何宗主却好像并不开心?”
江离叹道:“大夏的前景,眼见是越来越黯淡了,你叫我怎么开心?”
山鬼道:“我大夏有三宗压阵,而宗主你更已经统一了镇都四门,挟九鼎之神威,自当无往不利!何必太过忧心?”
江离摇头道:“三宗压阵?如果三宗真能同心协力,那或许世事还有可为。可是,你认为都雄虺大人和妹喜娘娘会和我同心么?”
※※※
离开九鼎宫之后,都雄虺便邀妹喜到长生殿一行。这长生殿妹喜也不是没来过,但以前每次到此,不是陪大夏王来寻欢作乐,便是偷偷跑来问都雄虺拿一些奇技淫巧之术。这次妹喜却没心情,连呈上来的酒水也没喝一口。
都雄虺笑道:“娘娘何必如此?”
妹喜冷笑道:“我以为那小子会有什么好计策,原来却是这么个馊主意!划奇点之界给季丹雒明和有穷饶乌决战,我守是非之界,你守长生之界,他在混沌之界等着伊挚血剑宗!这也叫策略?”
都雄虺微笑道:“娘娘不必生气,其实小江离这样安排,也有他的道理。”
“哦?什么道理?”
都雄虺道:“我对昆仑的情形,或许知道得比娘娘多些。所谓的昆仑,不在东方大洋外,不在西方流沙旁,不在南海北海边,而在大地之中央,是界于人、神、鬼之间的一个所在。昆仑外围,有三千座大山围住,有三千条大河盘绕。过了这三千大山大河,有一块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来无往、无生无死、无虚无实的地方。这个地方,在上古之时,被我四宗前辈辟为混沌之界、奇点之界、长生之界、是非之界,这昆仑四界,其实还只是位于昆仑的下层。”
妹喜道:“这些我也听说过,在四界之上,弱水盘桓着昆仑主峰,我们心宗前辈数百年来无不以渡过弱水、探询昆仑主峰奥秘为最终归宿。可惜强渡弱水的前辈高人,却从来没见一位回来过。”
都雄虺听她说到这里,知她已对本宗理念有怀疑之意,微微笑道:“其实渡过弱水,攀上昆仑,会过王母死神又回来的,也不是一个也没有。”
妹喜惊道:“有人回来过?”
都雄虺道:“那人却不是心宗的高手,是个男的,叫后羿,你应该听说过。”
“后羿?传说中他是去过,可那只是传说。”
都雄虺道:“不错,那只是传说,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不过他曾去过,这事却应该是真的,只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难以知晓了。”
见妹喜沉吟不语,都雄虺道:“其实后羿之事,与我们关系不大。不过昆仑四界的结构,却不知道娘娘是否清楚?”
妹喜道:“听说是三界为基,混沌独上的局面。”
都雄虺微笑道:“不错。这是五百年前奠定的格局。我看小江离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九鼎移到混沌界中去,布开子虚幻境作为最后的战场。但要进入混沌之界,则必须从长生、奇点、是非三界通过。奇点之界到时会被藐姑射锁死,因此,东方的玄术高手要进入混沌界,必然由你我所主领域而入。”
妹喜道:“那我们岂不是要给江离那小子打前锋?”
都雄虺笑道:“没错,他应该是这个意思。”
妹喜皱眉道:“如此一来,我们力量反而分散,何不聚集于混沌界,以逸待劳?”
都雄虺笑道:“聚集混沌界?哈哈,就是小江离要我去,我也绝不答应!”
妹喜问道:“为什么?”
都雄虺道:“在混沌界布下子虚幻境之后,他在里面便如鱼得水,可以任意施为,我们身处其中反而格格不入。而且看他那样子,我敢说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着。”
妹喜眼中光芒一闪:“你是说……”
都雄虺道:“如果他的力量足以压制住夺鼎者便罢,如果不能,他多半便会施展终极毁灭之法,把整个混沌界还原成一团太古清气。到时我们若身处其中,估计也难逃此厄。”
“那他自己……”
都雄虺冷笑道:“自然也完了。以伊挚、子莫首等人为假想敌,没这份决心是不行的。”
妹喜道:“都雄虺大人,按你的意思,我们是要帮小江离好好守住长生、是非两界了?”
都雄虺道:“不,我另有主意。”
“哦?”
都雄虺道:“商人不应战便罢,若是应战,一定以伊挚为首。成汤没了伊挚在旁,如断一臂,那就是我们反攻的大好机会!”
“你是说,在地面上我们也同时发动战争?”
都雄虺道:“不错!商人高手尽上昆仑,若由我亲自作前锋,还有谁能挡住我!”
妹喜想了一下,说道:“此计甚妙。最好让江离那小子在昆仑和伊挚等人同归于尽,那时候地面上的形势,就任我等所为了。都雄虺大人,可需要我上前线帮忙么?”
都雄虺笑道:“哪里敢劳动娘娘尊架?你只要好好在宫里陪着大王,等我捷讯就好。我会在阵前以十万将士作祭,发动小流毒,让血蛊毒浪就这么卷过去,一直推到亳城去!”
妹喜笑道:“那可壮观得紧哩。”突然想起一事来,说道:“都雄虺大人,你知道虎魄么?”
“虎魄?那是什么?”虎魄是有莘羖临终前自创的神通,都雄虺见闻虽广,却也不知。
妹喜反复思量,其实她若躲在深宫之中,除非夏都城破,否则桑谷隽也难奈她何。上次桑谷隽能够欺近她身旁,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放他进来的。但虎魄终究是她的一块心病,若给桑谷隽想出如何破解天蚕丝袍防御的法子,只怕下次狭路相逢,自己非死在虎魄之下不可!思来想去,当世有可能破解虎魄奥秘的,或许只有都雄虺了,当下放下面子,把桑谷隽的事情说了,向他请教破解之法。
都雄虺早知燕其羽是妹喜下的手,但他对燕其羽并不重视,因此也没放在心上,这时听妹喜说起经过,不由得心中暗赞有莘羖天纵奇才,竟然能创出这样一件凶器来。
妹喜说完,都雄虺道:“这桑谷隽有虎魄在手,娘娘要亲自对付他却难。再说现在蚕从还是墙头草,我们若逼得他们全面倒向商人那边,正式出兵,却也不好。不过那桑谷隽对娘娘如此怀恨,我估计这次无论蚕从是否出兵,他都要趁乱来报仇的。”
妹喜道:“到时九鼎去了昆仑,都雄虺大人又上了前线,只怕夏都防御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若来犯,只怕也不易解决。若夏都出了什么乱子,我的性命事小,扰了前方的军心事大。”
都雄虺微笑道:“娘娘不必担心,我虽然一时想不出对付虎魄的法子,但对付桑谷隽的法子却已经有了。”
妹喜大喜道:“是么?快说说看!”
都雄虺道:“我们自己抽不出人手来对付他,那就另外给桑谷隽这小子树立一个强敌,让他们去斗个你死我活去!”
“如何给他树立强敌?”
都雄虺道:“我当初要对付有莘不破,若是亲自出手,一来有以大压小之嫌,二来又有独苏儿等在旁制肘,一时难行。于是想了个办法,扶植江离来对付这小子,果然大有成效。对付桑谷隽,办法也是一样。”
妹喜眼光一闪,道:“你是说,我师妹?”
都雄虺大笑道:“娘娘高明!”
妹喜沉吟道:“只是我师妹对那有莘不破沉溺得很深,而那桑谷隽又和有莘不破交情非浅,这事只怕不易。”
都雄虺笑道:“这事再难,能难过让江离全心全意来帮我们对付不破?嘿!你师妹的修为已经颇为深湛,不过她有两大弱点:第一,她的心劫未过,在这段期间,就是做出什么犯呆发蠢的糊涂事来也不奇怪;第二,我看出她对师门感情深厚,做不到娘娘你这么洒脱。我们大可从这两方面入手。”说着便帮妹喜剖析筹谋,听得妹喜笑逐颜开道:“都雄虺大人,你果然不愧是我大夏国师!有你在,我王江山一定坚如磐石!”
※※※
在亳都,夏人的战书已到。
虽然成汤会答允也在夏人的意料之中,但连都雄虺也没料到,伊挚竟不打算亲上昆仑。
“我对夏人的动态并不放心。不破,这次由你领衔上昆仑夺鼎!夏人必然倚仗九鼎布阵,但我也有应对之法。白虎是你祖母之族祖,与你又有夙缘,到时再把公刘进贡的黑土带上,我将全身功力藏你元府之中,加上你祖父的祝祷,令你有可能在昆仑发动空前绝后的大召唤。以祖神玄鸟为正,以麒麟、白虎为副,以必方、貔貅等为从,何愁大事不成!你是天命所归,就算镇都四门一统又如何?就算在昆仑布下子虚幻境又如何!放心前去,此行必胜!”
有莘不破坐在门槛外,也不理会周围服侍的人,捧着头若有所思。昆仑的胜败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的朋友——那个据说已经站在他对立面的朋友。
“不!我不信。”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正烦恼间,门后传来一声婴啼,稳婆大声报喜:“生了,生了!大喜!是个男孩!”
“哦,是个男孩。”有莘不破晃了晃脑袋,过了好一会,似乎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刹那间把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像傻子一样大笑两声,不理侍从的阻拦,撞破门闯了进去。
尾声 坟墓
又打仗了。
商人终于向昆吾进军了。本来,作为方伯之首,商国国君有代大夏征伐有罪诸侯的特权。但这次和上次征服葛国不同,昆吾是和商并列的方伯之一,而且商人也没有打出替共主征伐罪国的旗号。对大夏来说,这意味着成汤终于公开反叛了。
昆吾是夏商之间的缓冲,对大夏来说也是最后一个屏障。如果昆吾被商人打败,那整个甸服就直接暴露在东方人的斧钺下了。
在夏都,连下层的将官也感到了来自前线的压力。王师不断地抽往东南,但战报却并不乐观。一些不必要的守备和军力被相继裁撤,王都广场只剩下一个十人队看守巡逻。时逢乱世,也没多少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何况广场上还挂着上百具尸体——那些都是东方的叛逆者,大夏王下命曝尸以警国人:叛逆大夏王者,就是这个下场!
看守广场的卫兵很不爽,因为这份差使没什么油水,而且这日子过得也实在太闷了。每天敢经过这广场的人几乎不到十个——看到挂在那里的尸体,能绕路的都绕路了。
不过也有例外: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青年汉子每天总会推着一车的花草从北城门的方向走来,到傍晚再推车经过广场向北城门的方向走去——那大概是入城卖花的花农吧。卫兵们也没怎么去注意他,见他们规规矩矩地朝来暮返,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那两个人也会在广场边上上歇歇脚,一停下来,那青年汉子就会给那老头子捶腿,看那样子,大概是一对父子。不过他们也不敢靠近那些挂起来的尸体,而是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歇上一会就赶紧离开。
直到有一天傍晚,那个十夫长被一阵酒香吸引,原来那个老头正拿着一个葫芦在喝酒呢。
“妈的!这么远还闻得到,这酒真他妈的香。”他嘟哝了一会,对那老头叫道:“老头!过来!卖花的!没错,就是你。”
那老头不敢过来,那青年汉子小心翼翼地跑过来问道:“官爷叫唤我爹,有什么事吗?”
那十夫长道:“你老子喝的是什么酒?这么香?”
那青年汉子道:“这酒不是买的,是我今天卖花的时候,一位官爷赐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只是这酒贼香,葫芦盖一拔开,隔三条街都能闻到。那官爷说那是贡酒来着。”
那十夫长听得馋了,说道:“你去跟你老子说,老子想买他的酒尝尝,去问问要多少钱。”
那青年汉子忙道:“钱?这哪里敢!本来我们这样的小民喝这贡酒就喝得有点心惊胆战的,怕没这份福气承受。若官爷您不嫌脏,我就去把酒拿来,这钱是不敢收了。”说着便过去把酒拿来。
那十夫长喝了两口,果然好香!把手下的卫兵都吸引过来了。他也不好独占,便分给了其他人几口。众人一边喝,一边夸奖那对父子。
几句话说下来,双方便算有点交情了。第二日那对父子也不往角落里停了,就在卫兵那里歇脚,同时还带来了两壶酒和一些下酒菜来。这酒虽然没昨天那壶香,但有酒有菜,吃得更是高兴。从此以后,那对父子每天经过,都会给那群卫兵带点酒肉,还没十天便熟络起来。
这天那十夫长道:“总是吃你们的酒肉,可实在不好意思。”
那青年汉子道:“这点东西,打什么紧!托各位官爷的福,这些天我们这花卖得好,自然有些闲钱。”
那十夫长道:“说起来,你们这花确实也恁的好卖。每天见你们一车的花送过去,回来就只剩下一两丛了。莫非最近那些官爷大人们特别喜欢这玩意儿?”
那青年汉子道:“也是也不是。不是我夸口,最主要的,还是我父子两人种花有秘法,花好,光顾的人自然就多。”
“秘法?”那十夫长有了兴趣:“什么秘法?”
那老头瞪了他儿子一眼,那青年汉子知道自己失了口,赶紧低下了头。
那十夫长愠道:“老叔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是当兵的,又不是卖花的,也就是随口问问。难得还怕我们得了你们的秘法,转行去抢你们的饭碗不成!”
他身边的卫兵也跟着起哄。那青年汉子逼不过,才道:“大人来抢饭碗,这说哪里去了?大人哪里会看得上这贱活儿?实在是……我们这里面有难言之隐。”
那十夫长道:“什么难言之隐?”
那青年汉子为难道:“大人真要我们说,我们也不敢不说。不过得先求大人一件事情。”
那十夫长道:“什么事情?”
那青年汉子道:“这件事情,说来只怕有些不合情理,所以得请大人包含包含,若觉我们父子二人做得不对,大人责骂几句,我们父子二人再不敢做了。”
那十夫长听他说得神秘,更来了兴趣:“放心吧,我也算吃了你们半个多月的酒食,就有什么事情,我也帮你们担待着些。”
那青年汉子道:“其实我们这花生得好,主要秘诀就在花肥上。”
那十夫长道:“花肥?你们用什么花肥?”
那青年道:“人。”
那十夫长吓了一跳,拍大腿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敢杀人养花!”
那对父子吓得趴在地上,求情道:“不敢不敢,我们父子就是吃了豹子的胆也不敢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只是这阵子都城外死的人多了,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我们父子一时好心,就把那无主的尸体埋了,后来意外地发现:那些坟墓上开出来的花竟然格外的鲜艳。一开始我们只是采摘了进城来卖,后来见卖得好,便干脆在坟墓上种花。再到后来干脆去寻些无主的野尸埋了,再在坟墓上种花。”
那十夫长道:“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替人收拾尸骨免得暴露荒野,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好事。”
那青年汉子道:“大人不会抓我们吧?”
那十夫长笑道:“现在什么时世!就是我们把你们抓了,大理卿那儿也没空来理会你们这点事情!”
那青年汉子舒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啊,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了都长了。”
那十夫长道:“为什么?”
那青年汉子道:“尸体不够用啊。”
那十夫长道:“不够用?我可是听说外面饿殍遍地的,这么快都给你们用完了?”
那青年汉子道:“不是不是。这尸体虽然多,可合适的却没几具。”
那十夫长道:“这尸体还有合适不合适的?”
那青年汉子道:“这到底是什么理儿,我们父子俩也参不透,不过按照我们这些日子来的试验,确实只有一些尸体能让花开的鲜艳。”他扫了挂在广场上的上百具尸体道:“大人你这里,倒有好多尸体是适合的。”
那十夫长喝道:“大胆!这里挂的尸体个个都是叛贼!就是少一具上头也要怪罪!你倒敢来打这主意。”
那对父子吓得又跪了下来。一个卫兵见了道:“大人你也别这样生气。照我说,这里这么多尸体,就是送他们一两具,谅别人也看不出来。现在这光景,上面的人应付东边的战事都来不及呢,谁来管这些小事!”
那十夫长沉吟道:“他们可是要出城门的,就算我们真送给他们,他们能走出城门?”
那青年汉子见他意思有些松动,忙道:“这些天我们和城门的官爷们关系打得很好,出入都有孝敬。他们从来不来仔细检查的,如果把尸体藏在这花泥之中,想来可以顺利出城。”
那十夫长还在沉吟,那老头招儿子近前说了几句话,一个卫兵叫道:“你们嘀咕什么啊!”
那青年汉子忙道:“我爹爹说,若是没有合适的花肥,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所以,如果大人肯通融的话,以后这花卖出去的银钱,我们愿意和大人对半分。”
那十夫长冷笑道:“几株花能有多少利钱。”
那青年汉子说了一个数字,那十夫长大惊道:“这么好赚?呵!怪不得你父子俩这么大胆!”
旁边的卫兵听到,心想若这生意做成了也少不了分自己一份,便都怂恿他们的长官答应。在这广场守备本来没可能有什么油水,可谁知道有人竟然会想来买尸体去做花肥,这不是从天上掉下钱来了么?
那十夫长起初说什么也不答应,直到那青年汉子把分成变成七三,这才答应。
从此这对父子每天出城,都会从广场带走一具“合适的尸体”。一开始那十夫长只答应给三两具,但后来收钱收得顺了,就给了第四具、第五具……直到给了数十具,广场尸体的数目已经很明显和原来大不相同了,但时局混乱,也没人来注意这事,注意到了也没人来理。
直到有一天,广场的卫兵忽然发现那对花农父子没再来了,而且从那天开始夏都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不过,王都城外的某个荒僻的角落,却多了一个大土堆。土堆旁边种满了梅树,每逢冬天便遍树长满了梅花,花香阵阵,随着西北风向东南飘去。
第七卷 昆仑
第一关 客人桑谷隽
桑谷隽来到了亳都,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还要繁荣。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情来领略这一切。作为一个父亲,桑鏖望也想报仇。但作为一个王,他最终放弃了发兵的打算,因为他必须对蚕从的百姓负责。而对于父亲的决定,桑谷隽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算了,反正要报仇也不一定要发兵。”
不过,在报仇之前,桑谷隽还要做一件事情,于是他来到亳都。很容易的,他打听到了王宫的所在。成汤是一个创业的君主,王宫并不显得奢侈。不过这个时候的亳都已经处于神州文化的顶峰,商都的国民无论在衣着上还是在精神样貌上都展现出和远邦僻野截然不同的气象。风尘仆仆的桑谷隽,像一个乡巴佬一样站在王宫前,抬头用阳城口音跟阶梯上的卫兵说话:“我想见有莘不破。”
轮值的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是你们的王孙。”桑谷隽重复了一下。
“你要见我们王孙?”一个将领装束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桑谷隽,他阶级不算低,颇有眼光,看得出桑谷隽并不是普通人。“阁下不是商国人吧?要见我国王孙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将领很有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桑谷隽还是感到很不舒服。不过这些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叫桑谷隽,是他的……他以前的朋友。”
那将领道:“哦,是这样的吗。那好,我给您通报一下,请您稍等。”
那将领进去通报的时候,有一个卫兵领了他在一个小房间里稍待,并奉上一杯水。卫兵出去之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桑谷隽感到一阵惘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如果由蚕从国行文告知,商国大概会用很高的规格来接待他吧。但他却不想变成这个样子。这次东来,他希望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有莘不破帮一个忙。然而他现在却有点怀疑起这个决定来。
过了好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装束齐整的有莘不破跑了进来,见到他一把抱住,大声叫道:“桑谷隽!真的是你!”右拳捶他的右肩捶地砰砰响。有莘不破的样子没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的脚步声却明显比上次见面稳重得太多了。
“还好。”桑谷隽笑了笑,但却笑得不久。
有莘不破扯住了他往外走,说道:“来,我带你去见我爷爷。”
“不破。”
“嗯?怎么了?”
“没,没什么。”桑谷隽一时想不到比较适合的开口方式。他很担心燕其羽,不过离开孟涂之前,燕其羽的情况还算稳定,似乎还不到危急的关头。都雄虺曾经说过,燕其羽会怀孕三五年,在生产之前不会有危险。血祖是当代宗师,他的断语不是孟涂的良医所能动摇的。就连桑谷隽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先去拜见不破的祖父吧,毕竟这是应有之义。”
于是桑谷隽在有莘不破的引见下拜见了成汤和伊挚,两人对他都很看重。虽然正值夏商对决的关键时刻,但两个老人言语间并没有涉及国事的内容,有莘不破的爷爷只是问了桑谷隽家里的一些情况,伊挚则跟他谈论了一些召唤秘法。
晚间主人设宴,到场的都是东方的青年才俊。几个大嘴巴的人夸耀了一番桑谷隽的威名,几个自视甚高的人旁敲侧击地考较了一下桑谷隽的学问,又有几个人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圆场,整个宴会笑声起伏,热闹非凡。有莘不破一直笑得很明显,桑谷隽也一直保持笑容。这一晚直喝到夜阑人静才散。
偏殿上只剩下有莘不破、桑谷隽和几个服侍的宫女了,有莘不破举酒大笑道:“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几个月了,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桑谷隽回应地笑了笑。他知道,打从一见到自己,有莘不破就很努力,他也很努力。但当宴会一散,眼前再没有不相干的人,耳边再没有不相干的话,偏殿竟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很恼人,两个人都很努力想着要说什么话来打破这沉默,可越想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谷隽抬头望向天井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于公孺婴。“如果于公孺婴在这里……”他本来以为来亳都之后会有机会找到一些和于公孺婴有关的消息的,因为据传夏都那边并没有拿住这个鹰眼男人——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可是来到亳都之后,桑谷隽才发现商人对箭神传人的行踪和他一样没有头绪。刚才那么多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轶事,偏偏没有一句涉及到那个在年轻一辈中最传奇的男人!
“他们不提于公孺婴,大概是在不破跟前有什么顾忌吧。”想到顾忌这个词,桑谷隽胸中大为郁闷,因为他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什么时候,我和不破在彼此面前说话还要想一想的?”他向有莘不破望去,见他正不断地举杯喝酒。这个时候,酒成了一种道具,用来掩饰尴尬的道具。
“为什么会这样呢?”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的本心并不想要和和他生分。刚才两人一见面,有莘不破冲上来拥抱他的动作依然和以前一样,可就是太一样了,反而让人感到那是他在进来之前在脑海里演习过的。之后他带桑谷隽去见成汤和伊挚,再大设宴席,请来一大群年轻人,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把场面搞得很热闹,而他自己也一直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们俩已经生分了。
桑谷隽突然想起了在巫女峰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那么年轻,那么冲动。他们是敌对的,可又猩猩相惜。打架打得酣畅淋漓,对骂也是不遗余力。现在离那时还不到两年,可感觉当时的事情是那么遥远。
桑谷隽又想起了他们离开鱼凫,乘竹筏逆江西行的那段旅途。那段路途里他和有莘不破天天打架,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有芈压在旁边搅和,有于公孺婴在旁边观战。江离和雒灵似乎完全没兴趣理他们,可感觉上他们俩也和其他人完全融为一体,不管是打架的、帮手的、劝架的还是呆在旁边不理会的,个个都是一副图画里切不开的一部分。那段时光里,他们就像还没有成熟的葡萄一样,有点青涩,却没有半分忧虑。
可是,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芈压不在身边,于公孺婴失踪了,江离的动向变得扑簌迷离,而雒灵……想到了雒灵,桑谷隽记起了来亳都的正事,于是打破了沉默,迟疑道:“不破,雒灵……怎么没见到她。是不是不方便?”
“哦,她!哎呀,你看看我,都糊涂成什么了!我这就去叫她出来。”有莘不破丢了酒瓶,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就要去叫雒灵。
桑谷隽道:“这种事,你也不用自己去吧。”
有莘不破停住了步伐,随即转头笑道:“你看我,糊涂地!”叫来一个侍女:“请娘娘出来相见。”
那侍女领命进去之后,桑谷隽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了。雒灵的身子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没什么,顺利得很,刚坐完月子。每天我在外殿忙完,晚上就陪她到花园散步。她很疼孩子,不过没什么奶水,有些沉郁——不过大体上还是过得挺开心。我想她大概是后悔当初进了心宗,要是她是血门中人,那奶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在说笑,也陪着笑了两声。他怕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沉默,忙又添了一个话题:“她的闭口界过了没有?常常说话吗?”
有莘不破摇头道:“没有,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真不知道那该死的闭口界什么时候才过……”
突然,殿内传来侍女慌张的惊呼:“不好了!娘娘不见了!”
有莘不破微微一惊,随即勉强笑道:“下人大惊小怪,雒灵大概是到花园散步去了。我去看看。”
有莘不破离去以后,虽然有几个侍女在旁殷勤地服侍待命,但桑谷隽还是觉得偏殿中好像没人。
过了好久,有莘不破才跑了回来,这时他脸上连最后一丝从容都已经不见了。
桑谷隽问道:“怎么了?还没找到?”
“嗯。”有莘不破道:“她留了字,说要去办点事情,办完就回来。这……她怎么……”
“办点事情……”对于这个变动,桑谷隽很奇怪自己竟然不感到吃惊。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经设想过种种结果,可无论雒灵答应救助燕其羽、拒绝救助燕其羽,还是说对事情无能为力,桑谷隽都觉得不像是雒灵的风格。可是现在,雒灵却不见了。
“永远都出人意料,这才是她的风格吧。”桑谷隽心里叹息了一声。本来他应该很着急的,但很奇怪,他竟然没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安慰起急得顿脚的有莘不破道:“你也别太担心。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平安无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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