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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宫之囚

_17 阿菩(当代)
江离惊喜道:“他们没死么?难怪我在巫女峰的乱石中什么也找不到。还以为是桑谷隽带走的呢。”
桑谷秀微笑说:“小隽他一时意气,做什么垄断川口的傻事。本来我爹爹已经准备让我二叔去把他抓回来了,谁知二叔还没出发,他便满身是伤地回来了,模样着实狼狈。当时我们一家都在猜测:是谁那么大本事!原来他是遇见了你。”
“对不起,”江离道,“我们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强盗。”
桑谷秀笑了笑:“他做这样的傻事,合当让你帮我教训他一番,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江离道:“其实如果不是朋友插手,我一个人也打不赢他的。”
“朋友?”
“嗯,”江离说,“我有几个很不错的朋友……”
※※※
桑季听了芈压的话,只当是小孩子夸口,不久便听家宰急急忙忙过来禀告:“不好了!少主,少主他……”说着看了有莘不破等人一眼,迟疑道:“少主又跑出去了!”
桑季道:“跑出去便跑出去,大惊小怪干什么!”
那家族踌躇了一会,终于道:“少主怒气冲冲的,说要去烧陶函的……”
桑鏖望合桑季对望一眼,芈压嘴快,叫道:“你们蚕丛什么规矩啊!一边请我们吃饭,一边要烧我们家当!”
桑鏖望笑了笑,桑季忙起身说:“陶函既已是蚕丛贵宾,商队在孟涂便不致有什么闪失。待我去看看,诸位安心用膳。”说着起身而去。
于公孺婴道:“弊商队在进川之时,遇到一个好汉,自称桑谷隽,不知国主是否听说过此人?”
桑鏖望笑道:“正是小儿。”
芈压吃了一惊,“我们跑到强盗家里啦!”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口里早被于公孺婴塞了一口肥肉。
于公孺婴道:“弊商队无知,在巫女峰下曾冒犯了桑少主。”
桑鏖望笑道:“小孩子家胡闹,当不得真。”
正劝酒,一个侍女从幕后走出向众人施礼,桑鏖望停杯问道:“小公主可好?饭吃下了么?”
侍女答道:“今天小扶桑园来了一个贵客,公主笑了好几次,好久没见公主这么好的心情了。”
桑鏖望大喜道:“是哪位贵客?”
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对望了一眼,果然听侍女道:“是一位江离公子。公主还吩咐下来:有莘公子、于公公子、芈公子若筵后得便,请到小扶桑园一叙。”
※※※
侍女在前引路,芈压压低了声音对有莘不破说:“不妙!我们到了仇人家里了,现在还要去见仇人的姐姐!谁知道对方安下什么圈套!多半江离哥哥已经落入他们的手里了!”
有莘不破笑道:“你别乱嘀咕。”
芈压道:“不行,我们得分头行事,就算出了事情,也不会让对方一网打尽!”也没等有莘不破回答,便“啊啊啊——”地大叫起来。侍女诧异地回头看他,只见芈压捂住肚子说:“肚子!我肚子痛!快!方便的地方在哪里?”
侍女忙一指:“一直走到尽头,左转,再右转就看到了。”眼见芈压一溜烟不见了,向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请示说:“我们是不是在这里等芈压公子?”
有莘不破笑道:“不等他了。我怕等到桑家的厨房给人搬空了他也不肯回来。”
侍女大惑不解:“厨房?”
※※※
有莘不破饶有兴趣地看着桑谷秀,那直愣愣的眼光有些失礼;桑谷秀也饶有兴趣地看着有莘,却温柔得让人妒忌。
有莘不破叹息说:“我终于知道桑谷隽为什么会那样了。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嘿嘿,我一定比他还会怜香惜玉。”
桑谷秀也微笑道:“凤凰不与鸦雀同枝,江离的朋友,果然很不错。”
※※※
“小隽回来了?”
“回来了。”桑季道,“我把他困在蛹里,暂时出不来的。他们几个呢?”
“现在在秀女那里。”
“阿秀!怎么会去那里?”
“他们那个掉队的同伴,叫江离的,好像闯到小扶桑园去了。也罢,听说秀女很开心,只要她开心就好。最近她饮食渐少,越来越让我担心了。”
桑季看着眼前这个兄长:不再是那个意图染指中原、称王天下的蚕丛国主,而只是一个为女儿担心的老父。待桑鏖望回过神来,桑季才问道:“有莘不破等人,应该就是小隽在巫女峰结下的仇家。”
“那又如何?”
“是非曲直且不论。毕竟小隽是吃了亏的。这个场子……”
桑鏖望淡淡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
“大哥说的是。”桑季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出去的时候,遇见了几个人?”
“什么人?”
“夏都来的人。”
“什么!”桑鏖望眉毛飞挺,须发厉张,神色突然凌厉起来:这是激动,还是愤怒?
第九关 君不老 妾奈何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是七岁,还是八岁?”桑谷秀挑了挑灯芯,仿佛回到了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叫若木的美少年。那时候,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吧,我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只记得他?也许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吧。他把我抱起来,我用手去摸他的脸,他也不生气。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这段记忆为什么还这么清晰?我想我是把当初的记忆和后来的想象混错了,那时候那么小,我不可能记得清楚的,是吧?要不然那段记忆里,为什么没有大姐的身影?为什么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后来,过了几年,我十二岁?对,是十二岁那年的生日,他来了。他送了我一个仿佛是用谷穗串起来的手链,哪,很好看,是吧?”
桑谷秀凝视着右手,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纹理的手链,在灯光下隐隐生辉:“他说,这叫迷谷,戴着的人不会迷路。那一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为我们姐妹营造了这个小扶桑园,开出那个池塘,养下了鳐鱼,种下了一株小扶桑,播下了萆荔草的种子。他告诉姐姐:鳐鱼可以为大地带来丰收,萆荔草可以治疗心痛病——嗯,这是姐姐的痼疾,后来,我也患上了。鳐鱼是对蚕丛子民的祝福,萆荔是对我们姐妹的关爱——但我能体会到他这样仁慈的用意、这样体贴的爱心,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他在小扶桑园住了五天,给我们姐妹俩讲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时候,我十二岁,姐姐十五。小隽呢?嗯,才八岁吧。那几天他不在这里,跟着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出去玩了。这个小扶桑园,当时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朝暮相对,我们几乎以为这么快乐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永远,但没想到会那么快就结束了。
“五天以后,那个男人回来了。那是个须发都很浓密的男人,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样,爹爹让我们叫他伯伯。本来他还让我们叫若木哥哥作叔叔的,但若木哥哥怎么会是叔叔?他那么年轻,那么好看。虽然后来我们听说,在我们姐妹还没出生以前,若木哥哥就来过我家了——那时他就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模样,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而我们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样子也一点没变。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肯叫他哥哥,若木哥哥也不喜欢人家叫他叔叔。于是我们就一直若木哥哥、若木哥哥地叫开了。
“那个男人回来的时候,小隽坐在他的肩头上,很兴奋地唱着一口很悲凉的歌,是那男人教他的吧?小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或许因为小隽很喜欢那个男人,便连他教的歌曲也爱上了。就像我毫无保留地爱上这园子、这桑木、这池塘、这萆荔……
“那天,爹爹排开一个筵席,我并不喜欢这种很多人的大场面,但从姐姐的忧愁里看出:或许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吧。果然,那天傍晚,若木哥哥走了,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那个男人,我是不是应该恨他呢?是他,把若木哥哥带到我家来的,但把若木哥哥从我们身边带走的,也是他。那个男人,他叫什么来着,嗯,和你一样,也姓有莘,有莘羖。”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他要寻找的人,越来越近了。
※※※
桑鏖望正中端坐,桑季侧向而坐,一个方士由家宰领了进来,作礼唱喏:“小招摇山靖歆参见国主、侯爷。”
桑季冷笑道:“大夏的规矩是越来越乱了,白天不敢进门,寅夜求见,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靖歆微笑道:“小可虽然也在夏都当过差,但这次并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来的。”
“哦?”
靖歆诚恳地说:“灵禽择木,智者择主,小可弃官多时,遍游九州,颇知天下将乱,因此欲择一明主,以作起身之阶。”
桑季笑道:“天下群雄,富莫过于成汤,威莫过于夏桀,甲兵之利莫过于昆吾,天下就算将乱,厘定神州者,只怕就在这三强之中。上人本在中原,何必舍近求远?”
靖歆笑了笑,道:“小可在川外总听人说,川内人器量狭小,不能容天下之士。却总不信,今日一见……”
桑季面色不悦,桑鏖望哼了一声,道:“怎样?”
靖歆道:“果不其然。”
桑季大怒:“好无礼的方士!今天让你见到国主,乃顾念你是东方名士!蚕丛虽然僻处西南,可也容不得你放肆!”
靖歆神色镇定如恒,放声大笑。
桑季怒道:“笑什么!”
靖歆道:“连一句逆耳的话都容不下,还谈什么席卷天下的大志!”
桑季冷笑道:“逆耳忠言,自然是要听的。却不是任你这等狂徒胡言乱语。也罢,你且说说我川人如何没有容人之量。若有三分道理,暂且饶你;若说不出个理儿来,嘿,我蚕丛的鼎俎,便请上人尝尝滋味。”
靖歆笑了笑,不急不徐道:“蚕丛表面上虽然仍服大夏为共主,实际上早有深仇。见我从东方而来,先存了三分厌恶;本来以为我或者将为大夏说项,哪知我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因此又存了三分怀疑。三分厌恶,三分怀疑,再加上彼此陌生,便令国主与侯爷生出十二分的戒心。不知靖歆说的是不是?”
靖歆只听桑季哼了一声,看桑鏖望时,却仍端坐不语,又道:“国主若想一辈子困守蚕丛,愿意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为中原共主守这西南藩篱,那我们这些川外的散兵游勇,用不用都无所谓。但如若有席卷天下之志,第一步,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小可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山高在于不让细土;海深在于不择细流;王者能成大业,在于不却众庶。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之所以无敌也。若是川内人乃亲,非川内人乃疑,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入蚕丛,是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寇,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之无危尚不可得,何况称雄天下!”
桑鏖望听得悚然动容,下座施礼,道:“小王僻处山乡,坐困西南,非上人,不闻天下至理!还请上人不计前嫌,以规小王之过。”
靖歆连忙谦逊。桑季亦下座致礼,并请靖歆上座。宾主坐定,桑鏖望便问川外大势。
靖歆道:“半个月前,成汤以葛侯不祀为借口,不奏共主,妄行方伯征伐之权,把葛国灭了。”
桑鏖望兄弟闻言都是一惊。
靖歆继续道:“成汤吞葛,等若把自己的野心一并挑明了。虽然暂时还未向共主挑战,但双方已经势成水火,东西决战,只是时间问题。”
桑季道:“以上人法眼看来,双方胜负如何?”
靖歆道:“自孔甲以来,诸侯多叛夏,当今共主不务德而武伤民,百姓苦不堪言。天下八大方伯中:邰国自不窋末年失国,如今其国人混迹戎狄之间,存亡未卜;有穷氏作乱,国灭家亡,遗民并入陶函;有莘氏犯忌,祭祀亦绝;朝鲜乃商国分支;涂山氏与夏人至亲,虽表面亲和,但暗怀猜忌;唯有昆吾,服大夏调遣。如今之势,昆吾必从桀,朝鲜必从汤。涂山氏若袖手,则东西胜负,在于蚕丛!”
桑鏖望兄弟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
燕雁无心,来去只是随云。
桑谷秀捧着心口,微微喘息着。江离忙到屋外取来一丛萆荔,手一晃萆荔化作焦黄,仿佛被烤焦了一般。一股味道散发开来,有点酸,但桑谷秀闻过以后却似乎好多了。
“你真像他。”桑谷秀说,“那么细心,那么体贴……”
她伸手挑了挑灯芯,窗外有风云变幻的势头,但隔着一扇纱窗,这盏小灯却燃得如此安详。
“若木哥哥走了以后,姐姐开始对着那小扶桑树发呆,当然,我也在她身边陪着她。我们姐妹俩反反复复的聊着他,仿佛这个话题永远也不会厌烦。我渐渐长大,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比十二岁亲眼见到他的时候更加清晰:无论是他的俊秀,他的温柔,他的风采……
“那时候,小隽也常常在我们身边玩耍,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那个和若木哥哥一起来的男人。小隽经常向我们夸耀:他是多么的神勇、多么的威武!我们对那个男人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提到他,多多少少会勾起一些我们对若木哥哥的回忆。然而,这个让姐姐牵肠挂肚的若木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终于有一天,姐姐变了,变得狂躁不安,她扯乱自己的头发,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着:‘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突然冲进了小瑶池,空手把鳐鱼抓了出来,撕破它的鱼鳞,挖出它的肠子。当时我和小隽都被她吓呆了,不知道一向温娈如水的姐姐,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接着,我们看见她发疯了乱拔萆荔,小隽吓得跳起来逃了。就在姐姐准备推倒小扶桑树的时候,小隽带着爹爹赶来了。
“爹爹用天蚕丝把姐姐裹住,过了很久,姐姐才安静下来,不再闹了。但她的容颜却逐渐憔悴下去。有一天,夏都来了使者,原来大夏王从昆吾商队首脑的口中得之姐姐的美貌,派了使者来向爹爹提亲的,他们竟想让姐姐去做大夏王的妃子。我想爹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姐姐也不会愿意。
“爹爹推说要问女儿的意思。那天,在接见夏都使者的时候,姐姐盛装华服,我们从来没见她打扮得这么漂亮过。那个什么夏都的使者,更看得张开了嘴合不拢。就在那天,姐姐说出了让所有亲人都不敢相信的话:她愿意嫁给大夏王做妃子。
“我们当时都惊呆了,但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事后我们不停地追问她,但姐姐却什么也不肯说,把小隽气得好几天赌气不吃饭。尽管如此,姐姐的决心仍没有半点动摇,不过,她的心意虽然坚定,气色却仍然是一天比一天差。终于,迎娶的队伍来了。在走上花车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她偷偷溜到小扶桑园,在桑树下无声地哭泣着。
“我冲过去,抱着她。姐姐也抱住了我,对我说:‘我再也受不了了!其实,在几年前,我就知道我等着的不过是一个露水一般的幻梦。但为什么要要继续等待?因为我还期待着见他一面。我要等着见到他,亲口对他说我想嫁给他——哪怕之后他拒绝我……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啊!可是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受不了了,我无法在继续等待下去,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埋藏了太多回忆的地方!’”姐姐走了,那天迎亲的队伍虽然奏着喜乐,但我却知道,前面等待着姐姐的,不会有幸福。
“姐姐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坐在小扶桑园,每天独自望着那棵小扶桑树。那个永远年轻的美少年,在我千万次回忆中更加清晰起来。我渐渐懂得了姐姐为什么会那样幽怨、那样不安、那样痛苦乃至于疯狂!因为我正一步步走上和姐姐一样的道路——哪怕明知道这条道路不能通向幸福,只能通向痛苦,可我还是管不了自己。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日复一日地幻想,幻想上天赐给我意外的幸福。可上天并没有垂怜于我,正如祂并没有垂怜于姐姐一样,祂留给我们姐妹的,只有对那个美少年永远如新的回忆,只有若木哥哥一去不复返的无情!”
于公孺婴想起了银环,不由黯然神伤。有莘和江离还太年轻,有些事情没有经历过,便不能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后来,你姐姐怎么样了?”
“后来?”桑谷秀惨然说:“没有后来了。不久,夏都就传来噩耗!姐姐到了那里不到一个月,就水土不服,去世了……”
“啊——”
※※※
眼见桑鏖望意动,靖歆继续道:“东方进来好生兴旺。无论士气、民心、物产均有压倒西方之势。但大夏为天下共主数百年,余威至今犹存!因此东西胜负,倒也难言。”
桑季问道:“依上人之见,蚕丛当助东方,还是助西方?”
靖歆笑道:“助东方有顺大势之利,助西方有勤共主之义!”眼见桑鏖望微微皱眉,又道:“但无论是助东方还是西方,到头来作天下共主的,还不是别人!于国主有什么好处!”
桑季道:“依上人所言,当两不相助?”
靖歆微笑道:“又不然。依小可之见,当明攻大夏边境以扩疆土,暗毁商根基以图将来!”
桑鏖望闻说亦不由得不动容,起身问道:“明攻大夏易解,商根基,却如何暗毁?”
靖歆亦忙起身,说出一番令风云变色的话来。
※※※
十里青山远,数声啼鸟近。旧时笑语,今日何在?
桑谷秀望着窗外的小扶桑树,望了这么多年了,她是否还要永远地望下去?
“本来,姐姐一直就身体不好。她在夏都病逝,我们虽然伤心,但并不十分意外。但,但实际上不是那样的!”桑谷秀的声音悲痛中夹杂着愤怒:“二叔到夏都迎回姐姐的遗茧的时候,夏都的人告诉他:已经随着姐姐的遗体下葬了。二叔登时起了疑心,我们这一族羽化之时,全身吐丝,作茧自缚,化蝶而去,哪会留下什么遗体!原来、原来……”
桑谷秀紧揪心口,气喘不止,江离忙说:“秀姐姐别说了,改天再说。”
桑谷秀凄然道:“我不要紧。”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一天,大夏王邀筵四方诸侯使者,筵席上,二叔分明看见:大夏王身边那个最受他宠爱的妃子身上,分明披着一领天蚕丝袍!那天蚕丝的颜色光泽,分明凝聚了最灿烂的生命精华!后来二叔经过多方刺探才发现真相:原来姐姐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夏都的那群魔鬼抽丝剥茧……”
于公孺婴和江离全身剧震,有莘不破有些听不懂,但看两个同伴脸上都露出不忍的颜色,知道这多半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便不敢多问。心细如发的桑谷秀却看出来了,惨然道:“你不懂是不是?抽丝剥茧对我们这一族而言,就像……就像常人被剥皮而死……临死不能结丝成茧、破蛹化蝶,对我们这一族而言是最残酷最痛苦的事情。因为这不仅毁掉了我们的肉体,更让我们没有来生!”
有莘不破一听,怒火上涌:“什么!”
桑谷秀惨笑说:“所谓迎娶,原来完全是一个阴谋。威震天下的大夏王啊!富有四海的大夏王啊!伟大的大夏王啊!仁慈的大夏王啊!他为了讨他最爱的妃子的欢心,听了血魔的怂恿,定下了这条毒计!听到了这个消息,爹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想反了!但后来终于忍住了。或许,他想起了十方城那次悲惨的屠杀;或许他想到了更多。他是一国之主,有太多的挚肘和顾虑。我们隐忍下来,不过心中虽然苦痛,却还要瞒着小隽,因为他太冲动了!但是事情还是没有瞒住。小隽终于知道了。他在书房和爹爹大吵了一架,带着几个家将走了。我们很担心他会到夏都去胡闹,但还好,小隽只是跑到川口封锁了入川的道路。爹爹当时对川外人余恨未消,也就任由他胡闹去。直到他遇到了你们。
“小隽回来后跟我提起,他原来是要到夏都去的,但到了川口附近。接连吃了好几次闷亏。挫了锐气,人也冷静下来,这才在巫女峰驻扎下来。我和爹爹说起这件事情,爹爹说,那个在川口附近挫败小隽的人是友非敌,若真让小隽到了夏都,凭他这点本事,无异于灯蛾扑火,自取灭亡!还好,小隽还是回来了。虽然受了点伤,但总算是完完整整地回了家。受了这次挫折,他似乎又长大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姐姐,不想再失去弟弟。这个世界太冷清了,能让我感到温暖的人,实在太少了。”
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落花。
※※※
“成汤委国政于伊尹,”提到这个人,桑鏖望也不由心中一紧,只听靖歆继续道:“此人实有夺天地造化之功,鬼神莫测之变。明攻暗斗,都难有可乘之机。但成汤王族本身,却有一个极大的隐忧。”
桑季忙问道:“什么隐忧?”
靖歆道:“成汤虽然英明,可惜年事已高。这就是商国最大的隐忧!”
桑季道:“父死有子,子亡有孙。成汤膝下有子有孙,并非孤老。只要国政清明,辅弼得人,先王崩,后王继,何忧之有?”
靖歆笑道:“侯爷此言,乃不知商王族近况。”
桑季忙道:“还请上人指教!”
“不敢。”靖歆步行到殿中,此时已是夜深,殿中只有桑氏兄弟与靖歆三人,殿外雨声沥沥。靖歆道:“成汤有三子,但长子早夭,余下二子亦非长寿之象。唯有一孙,堪堪成人。”
桑季接口道:“有孙成人,不正好承接大统?”
靖歆笑道:“若这个长孙也死了呢?”
桑季倒吸一口冷气。桑鏖望道:“暗算稚子,断人血脉,非我辈所为。”
靖歆道:“不需蚕丛动手,只要国主袖手旁观,自有大夏的人代劳。”
桑季不解道:“商既知此子干系重大,自然严加保护,大夏纵有高手,也未必能够得逞。有伊尹在身边,就算血魔亲自出手,只怕……嘿嘿!”
靖歆笑道:“如果这年轻人肯乖乖呆在商国,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嘿嘿。”
桑季心中一动:“上人的意思,莫非这年轻人竟然出了商国?”
靖歆道:“何止出了商国!他现下就在西南,就在蚕丛,就在孟涂!”
桑季惊道:“有这等事?”
“有莘一脉,除了有莘羖以外,早已死尽死绝!天下哪来的有莘不破!”靖歆冷然道:“这个有莘不破,正是有莘氏的外孙、成汤的血脉、商国大统的继承人!”
大雨中霹雳一闪,怒雷轰鸣,不知惊醒多少梦中人!
第十关 分兵
马蹄吞并了雇主的财物以后,过得并不安乐。即使他宣称“老板的八十岁老母得了急病,连夜赶回去了,不得已,把生意交给我们兄弟俩暂时看管”,周围的商人还是没几个相信他的。不过马蹄说得也有些道理:“这可是扯不得谎的,将来回到季连城,如果老板的话和我是两说,请各位送我们兄弟见官!”于是老实一点的就信了,心眼多一点的半信半疑,商群中几个说话有力量的人物既然没说什么,旁人也就不好出头——何况也没拿到什么证据,何况这小子看来还会点功夫!
马蹄虽然连夜把三分之一的财物拿出来四处打点,但他也知道,只要回到季连,发现那个“八十岁老母得了急病”的商人没有回去,周围的人——特别是那些收过财物的人绝不会放过他。因此他从没打算回季连。反正那里既不是生长之乡,也不是心目中的老死之地。
“跟随陶函,到天涯海角去!”这是他的雄心壮志。不过到了孟涂以后,这些想法开始转变。一路来转买转卖,他已经积累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笔钱财。如果把货全数脱手,够他在孟涂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几年。如果连山牛和车也倒卖掉,那足以让他在孟涂置下一处铺面,做个稳固的营生。这想法一开始只是一个念头,后来越想越是开心,越打算越是仔细,什么到天涯海角去的雄心壮志,早丢到大荒山无稽崖去了!
“这个地方其实很不错。”马蹄说,“没有川外那么多的动乱。只要咱们置下一块产业,嘿嘿,凭我的本事,不几年就能翻翻!”
马尾咬着麦饼,含糊地说:“我觉得还是季连好。”
“季连?”马蹄不大想提这个地方,他怀里还揣着季连火巫的秘笈,手上还握着一个被他害死的季连商人的财货,“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又有什么好处?”马尾问。
“好处!”马蹄笑了:“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你天天有麦饼吃!”
“哦,那就好。”马尾心满意足地说。
“至于我……”马蹄的理想可就大多了,“哼哼,三年之内,我要把我这店面……”
“店面?你有什么店面啊?”
“就快买了!”马蹄有点生气了,“别打断我的话!吃你的麦饼!”他停了停,重新找回被打断的兴奋感:“我要把这店面变成两个,五年之内变成四个——哈哈,那就是半条街了!我会成为孟涂的富翁——哦,不对,就算五年后我还是很年轻的,是富少——对,是富少!然后,再娶回一个漂亮的小媳妇……”
“娶媳妇干什么?”马尾问。这回他不是打断马蹄的话,因为马蹄说到女人,神态开始发痴,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嘟哝什么。
“娶媳妇干什么?呵呵,那好处你不懂的。放心,我也会帮你娶一房的。”
“我不要。我要一个媳妇干什么?”在马尾的眼里,女人还不如他手中的麦饼来得实在。“要她来和我抢麦饼吃么?”
“去去去!那时候,我们还怕没麦饼吃吗?那时候,我们兄弟俩的钱,就是多十口人,三辈子也吃不完!……唉,这女人的事情,等你娶了之后就懂了!”马蹄有些淫秽地说:“……然后洞房,然后,嘿嘿就生下一个白胖娃娃。”
“生娃娃干什么啊?”马尾说,“哦,我明白了,你要生个娃娃来帮你吃麦饼。”
马蹄有些哭笑不得了:“你除了麦饼,还懂得什么?”
马尾要了一口麦饼,摸了摸肚子,他最近越来越胖了:“除了麦饼,咱们还需要懂什么啊?”
马蹄怒道:“钱!女人!这个世界比麦饼好的东西多的是!”
“嗯,”马尾说:“钱的好处我知道,它可以换麦饼吃。不过我不要钱,我有弟弟你就够了,你没有钱也能弄麦饼给我吃。”
马蹄一愣。马尾又说:“女人……哦,我知道了,她会帮你生娃娃。然后……生了娃娃出来帮我们吃麦饼,然后……然后怎么着?”
马蹄又是一愣:有钱,买地买铺面,娶媳妇,生娃娃,然后怎么样?他突然发现自己给这个白痴哥哥问住了:“我几乎拼了性命,然后有了这点钱。然后辛苦经营,然后买铺面,然后娶媳妇,然后生娃娃……然后呢?”
停下来想一想,他突然发现,当初激励着自己一路走来的念头,早被自己忘记了。
※※※
商通西南,止于孟涂,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当陶函商队决定再次出发的时候,跟在后面的人不足原来的五分之一——其中还包括新加入的蚕丛商人。对大多数商人来讲,开通西南一脉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事情,是如何保持这条商道的畅通和巩固自己在这条商道上的利益与地位。只有怀着极大的冒险精神的人,才会选择跟着陶函去探索那不可测的蛮荒。
其时已近三月,草木繁盛,西南的蛊瘴也到了大爆发的季节。不过有江离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七香车如若活起来一般,在瘴气中来回飞行着——经过几十天的培养,拉车的木马已经长出了枝筋叶羽的翅膀,可以在空中自由飞行了。木马在瘴气中驰骋,所到之处,瘴疠被七香车的七色异花吸食一空。吸食瘴疠以后,七香车的香气变得更浓,花开得更艳,马飞得更矫健!
“真是一个好东西啊!”一个妖冶女子远远地望着七香车,无限艳羡地说。在她身旁,聚集着四个人:两个年轻英挺的黑衣人,一个背负长剑、长相古朴的老者,还有一个赫然是方士靖歆!
“看来杜若心动了。”其中一个黑衣青年笑道,“既然如此,他便交给你如何?”
杜若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对有穷门下有把握些呢。这样吧,你们哪位帮我去把那车抢过来,等我卸下那个什么于公孺婴的日月弓来交换,如何?”
那个老者长长的眉毛跳了跳,似乎颇为心动。
“好了,先谈正事。”那个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黑衣青年看起来年纪最轻,但这句话说出来,其他人便都敛笑端容,看来他是这群人的首脑。他转头问靖歆道:“那天为什么让我们别去见桑鏖望?”
靖歆微笑着答道:“桑鏖望对大夏表面臣服,实际上怀恨在心。只是畏惧我大夏威严,隐忍不发而已。若直说我们是夏都派来的,只怕反而让他坏我们的事!”
那青年冷笑道:“他敢!”
靖歆道:“若在平时,他当然不敢,但现在东方局势日渐紧张,这些西南夷痞就蠢蠢欲动了。东方局势一朝未定,咱们都不宜在西南多生事端,只要把血祖交代下来的事情做好便是。何况我那番说辞,也足以让桑家有吞灭陶函商队、擒杀有莘不破之心。”
那青年冷笑道:“这次就算了,但你不要忘记,小招摇山不过是本门旁支,你更不是这次西南之行的主帅!以后凡事不要太自作主张!”
靖歆忙陪笑道:“是,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大的作用原也不过是替各位引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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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那个叫靖歆的方士……”
“这方士不是什么好人。他来游说我们的这番话别有用心。不过他的话,倒有几分道理。”
“既然如此,我知道怎么做了。”
“莫要轻举妄动。成汤和伊挚可都不是好惹的。何况,有莘羖也在西南。”
“他应该还不知道有莘不破的身份。”
“陶函商队、有莘不破的名字早就响遍西南的,只要听到这个姓,有莘不会不出来搞清楚的。何况……”
“难道就放任陶函来去?”
“唉……那靖歆虽然说得好听,但我也知道,以当今天下的局势,我们俩这一辈子是无法取得大势了,但我还是想给小隽开个头,让他当家的时候,可以完成祖宗们一直没能完成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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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布下车阵,芈压做了好丰盛的晚餐:不但食物色香味俱全,器皿更是空前的精美。
有莘不破笑道:“那天晚上你虽没去小扶桑园听故事,但在厨房的收获倒也不错。”
芈压乐滋滋的,却见于公孺婴不动筷子,问道:“孺婴哥哥,菜不好吃吗?我今晚可是下足功夫的!”
于公孺婴正儿八经道:“偷盗始终不是什么好事!咱们是商人,以后少干这种不上台面的事情。”
芈压抗议道:“我可不是存心的!谁叫桑家那么小气!几个盘子碟碗也不肯卖!”一转眼,见江离也没动筷,有些生气地说:“江离哥哥你也怪我偷东西啊!”
江离淡淡笑了笑,道:“不是,不过我是想到一路被几个贼跟着,心里疙瘩疙瘩的。”
芈压叫道:“贼!虽然我偷了一回东西,但你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
江离道:“我不是说你。”
“那是说谁?”
江离道:“我们从孟涂出发到这里,一路都被几个贼盯着啊,难道你没发觉?”
芈压大喜:“你是说有贼跟着我们?外贼?”
江离道:“嗯。本事只怕不小,那些气息若隐若现的。本来让他们跟下去也没什么,但前面如果再遇到什么强敌,这些小贼又在后面跟我们捣乱,那就讨厌得很了。还是趁着无事,先解决掉的好。”
芈压叫道:“江离哥哥你的意思是要去把他们打跑吗?太好了!有莘哥哥,吃完饭我们打贼去!上次遇到那头大土狗太牛叉了打不过,这次,嘿嘿,我要让他们试试我的重黎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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