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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宫之囚

_10 阿菩(当代)
札蠃道:“有理。二老镇寨,我去走一趟吧。”
冲皓须发倒竖!怒道:“镇寨!镇寨!上次你们到无忧城去,是我镇寨!把我闷个鸟死!这次要去袭抢一个破落商队,还要我镇寨!难道我老冲真的没用到只能用来镇寨的地步了吗!”
众首领连忙安抚赔话,冲皓仍是怒火不息:“此次若不能生擒两个小贼,夺得神珠,老冲发誓,终身不再踏出寨门半步!”
札蠃拗不过他,又想有莘不破做首领,陶函商队多半人心不稳,难成气候,便道:“我是怕冲老操劳,这点区区小事,冲老做来自不在话下。不过如今天色将晚,待明早整顿兵马,再行出发。”
冲老笑道:“兵怕夜行,贼怕破晓,天色越黑越好办事。百里之地,去到那里还不到黄昏,正好厮杀。”
商议间,探子回报:“陶函商队掉了头,不朝本寨而来,反向西边去了,已经过了一线天。”
卫皓奇道:“向西,这怎么回事?”
冲皓大笑道:“报仇分明只是个幌子!他是想悄悄偷度三宝岭,到季连城去!若真让他们过去了,我们还用在江湖上混吗?”
卫皓也点头道:“不错,若真是决意报仇,一定是轻装锐骑,不会连辎重货物也带着。”
冲皓催促道:“寨主!快发号令!再迟就让小肥羊给跑了!”
札蠃道:“既如此,冲老小心了。”
冲皓笑道:“这一带是我们的地头,一草一木了如指掌。这些肥羊不知地形,不识道路,就算有什么诡计,也瞒不了我的法眼!”掣出鬼王刀,昂然出门,高声道:“小的们!发财去!”
※※※
龙爪秃鹰振翅迎风,傲然俯视着下方的山川走势。
※※※
将到黄昏时,冲皓竟无半点回音,连派出去的探子也没有一个回来。札蠃忧形于色,对卫皓道:“冲老之事难以预料,我去接应。卫老守寨。”
卫皓道:“我也正担心。既要接应,便倾寨而出,狮子搏兔用全力,只要有压倒性的实力,对方纵然有什么诡计也不怕。”
札蠃称是,当下点拨人马。紫蟗寨本有银角马二百来号,铜角马六百有余,杂兽上千。荒原外和无忧城两处大战,银角马折损近百,铜角马折损过半。方才冲皓点精拣锐,又带去五十银角骑士,七十铜角骑士。札蠃出寨,将余下的银角、铜角尽起,共两百骑,又点了杂兽骑兵三百余,余者留下守寨。
渐渐月出日沉,过野猫林,穿子午谷,到达一线天入口时,天色已然全黑。札蠃勒住紫蟗,停住不行。一个头目道:“寨主可是担心有埋伏?”札蠃才点了点头,突然震天价的杀声从一线天那头的数里外传来。那头目兴奋道:“看来冲魁正在那边厮杀!我去看看。”
一线天黑抹抹的,宽不过三骑并行,长不过数里之遥。那头领不片刻就催马回来了,道:“陶函驻扎在一线天外不远处,月色下烟尘滚滚,多半正在厮杀!我这一路去并未遇到埋伏。”
札蠃看看一线天,两边山壁光秃秃的,就是有人埋伏在山顶也藏不下多少人。出入口无埋伏之处,敌人没法切断自己后路。当下铜角马当先,银角马居中,杂兽随后。当头骑兵才走到一线天一半路程,突见两壁一股青烟燃起,札蠃暗叫不妙,便听头顶杀声大作,弓鸣箭响,石头、火球纷纷落下。前方骑士下意识回头,但狭小的空间中转圜不易,盗众喧嚣中自相践踏,或遭石击,或遭火焚,或毒箭穿体,或蹄下毙命。
札蠃怒道:“不要回头,敌人不多,冲过去!”
突然上方又有重物落下,不是石头,不是弓箭,不是火球,竟然是人头!
“是阿六!天,阿六!”
“是波那!波那的头!”
札蠃心烦意乱中,只听一人道:“啊!是冲魁的头!”这才吃了一大惊,又听前方道:“火!火!出口被火堵住了!”又听后方道:“糟糕!山寨那边也起火了!”
札蠃向后看时,果然后方不知多远处烟火串起,这一惊非同小可:“难道是调虎离山?”冲皓已死,前边局势难测,但如果山寨有失,那可就失了根本。当下下令回头。来自山壁上的袭击持续不断,幸好零零星星,威力不大,但饶是如此,由于山路狭窄,无可闪避,队伍出得一线天时,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挂彩,残废死亡几近百数。更要命的是把原本士气高昂的队伍搞得人心惶惶。
“不能行动的原地待命,其余的火速跟我回寨!”
※※※
陶函的车队布成半圆形,留守在这个不完整车队里的,只有江离、老不死、几个伤员病号,以及离开无忧城的时候招的一些杂夫。无忧城破落得令人伤心,由于死了太多人,除了阿三对金织还有些挂怀,谁失踪了也没人在意。那些杂夫个个都由有莘不破亲自过目,其间包括两个紫蟗寨留下的细作——当他们完成有莘不破默许他们完成的任务以后,也突然在人间蒸发了。
※※※
札蠃越走越觉得不对头,目测那烟火的距离,应该不是在紫蟗寨烧起来的。果然,到了子午谷,便看见一堆堆灰烬。
“寨主!我们上当了!”
札蠃大怒,一鞭打得这个多嘴的小头目一交跌下马去。另一个头目道:“我们是不是回头再杀过去?”札蠃怒气更盛,又是一鞭抽了过去。
群盗见诸事不利,头领发怒,无不暗暗害怕。
札蠃传令道:“走!回寨再说。”领头而行。
才到野猫林,蓦地声如雷响,箭如雨发。不知多少人应声落马。札蠃暗叫不好,看这阵势,这才是真正的埋伏。手贴紫蟗,感受着它的心跳,便要合体,突然一箭破空而来,札蠃只来得及避开了头部,却被这支“锁骨钉”射中右肩肩膀,跌下坐骑。札蠃还未着地,又是两声急响,眼见避无可避,紫蟗突然横斜过来,挡了一箭,但另一箭仍射中了札蠃左脚,把他牢牢钉在地上。札蠃见这三箭的威势,心中一凉:“难道于公之斯没死?”
众人惊叫声中,有莘不破手挎鬼王刀,冲上前来,对准紫蟗奋力一劈,硬生生把这妖兽的头给砍了下来。那头咕噜噜滚到地面,腔中竟不喷血。只见这紫蟗一挣,竟又长出一个血淋淋的虎头!有莘不破大喝一声,又是一刀剁下。那怪物腔中仍不出血,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猪头!周围箭声连响,把企图上来救援的盗众射死逼退。有莘不破奋起神威,砍下猪头,那怪物用力一挣,又长出一个象头!有莘不破狂笑道:“好!看是我刀快,还是你头多!”紫蟗长一个,他就砍一个,不多时竟砍了六个兽头,除了第一个头,其它每一个头落地一滚,就变成一滩血水。那紫蟗的皮肤也由紫变红,由红变黄,由黄变灰,整个身体渐渐萎缩。到了第后来,喉腔开始滴血,这第七个头也长得艰难异常。札蠃叹了一口气,道:“不要勉强了,你去吧。”紫蟗体内发出一声悲鸣,这第七个头终究没有长出来,躯体一歪,轰然倒地,污血从脖子中激喷而出,连五脏六腑一同喷了出来,臭气熏天,冲鼻欲呕。
有莘不破转向正挣扎着的札蠃,一刀划过,两腿齐膝而断,再一刀,左臂齐肩而断。他在地下一个强盗的尸体边抄起一根长矛,夺下一匹银角风马:左手长矛一挺,把不成人形的札蠃支起来,如同晃荡一杆大旗;右手鬼刀狂扫,见人劈人头,见马劈马头,无人当得他一回之数!身后陶函商队的骑士涌出,向盗众冲去。
“鬼!血鬼!陶函商队的血鬼!”不知谁开始惊叫着。由有莘不破身上发出来的死亡气息让他们恐惧,而被支起在半空、全身支离破碎的札蠃更让他们失去了战意:头领都已经完蛋了,我再打下去有什么好处?
为恶一方的紫蟗盗众,终于溃散了。
※※※
卫皓很担心。
远处又是火起,又是杀声,一直到半夜也没有回音。他派出了一小队杂兽骑士,回报说有几个人在子午骨谷放火,已经把人赶走。第二拨探子派出去以后就没有回来,这更增加了卫皓的忧虑。但却无可奈何,除了守寨的这点人马,他连有机的战斗力量都没有了。
“报!回来了!回来了!寨主回来了!”
卫皓大喜,登上寨门了望塔远远一望,隐隐见为首一骑虎头象牙,不由大喜,开门迎接。双方相距不到十步,火光中面目渐渐清晰,才发觉那“紫蟗”竟是马蹄马身,马上那人穿着札蠃的袍甲,手挎冲皓的鬼刀,鲜血满面,却笑嘻嘻的顾盼自如。
“有莘不破!”
卫皓大惊,慌忙要退,哪里来得及?早被一箭射中左胯,有莘不破趁机冲了进来。
※※※
见远方又一股青烟冲天而起,老不死等无不欢呼雀跃!
“公子!有莘公子——不!有莘台侯他得手啦!”
江离奇道:“有莘台侯?”
“当然!有莘台侯!新的台侯!”
“不错,有莘台侯,新的台侯!”众人一齐欢呼着。
江离淡淡一笑,知道有莘不破已经建立了在陶函商队的威望。
※※※
有莘不破按刀屹立在紫蟗寨大堂,盯着并排倒在地上的札蠃和卫皓。盗众大部分已经逃散。于公孺婴扼守寨门,四长老分别带人搜缴余孽和财宝。
“公子!找到宝库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几百人的口粮有着落了!”让苍长老率人前去验收。
“公子,又找到一个密室!但那门好紧,兄弟们一时弄不开。我们想用火又怕烧坏里面的东西。”
有莘不破骂道:“没用的家伙!看我的!”
调来旻长老看守大堂,自己跟随前来报话的阿三到了那所谓的密室门前,门上一个玄铁锁,昊长老立在一旁,矮子龙正拿着一把刀在锯。
有莘不破喝道:“走开。”掣出鬼王刀,锁应声落地,连石门也损了一角,那刀却连个口子也没有卷。有莘不破喜道:“好刀!好刀!这三宝岭紫蟗寨的宝贝,我看就这鬼王刀名列第一。”
昊长老道:“这三宝岭原名无宝山,因札蠃得了三件宝物,这才改名叫三宝岭。这鬼王刀就是三宝之一,是原来无宝山三寇‘鬼王’所有。后来札蠃合并三家盗贼,因念冲寇的拥立大功,赏了给他。”
有莘不破喜道:“这么说还有两件和这刀相当的宝贝?找到没?”
“还没。”
有莘不破乐滋滋道:“那多半在这里了。”也不理会昊长老“小心机关”的高叫,排闼而入。门内并无机关,只有四间同样用玄铁锁紧锁着的小屋子。
打开第一间,只见数排石架子上摆满了不起眼的东西。但陶函商队的人见多识广,均知这上面不是古物,就是奇货。有莘不破扫了一眼,却似乎全无兴趣。昊长老突然高叫一声:“陶函之海!”扑了上去,把那个破碗抱在怀里,又哭又笑。有莘不破笑道:“小心别弄坏了,我们还要还给孺婴兄呢。”
昊长老喜道:“对!对!”脱下袍子,小心翼翼把陶函之海包了起来。
打开第二间,只见屋子里只有一辆木头雕成的马车,车上还盘绕着一些枯藤烂叶。有莘不破不禁皱眉道:“这破车子难道也是宝物?”昊长老道:“三宝之一有一辆‘七香车’,或许是它。”
有莘不破笑道:“这堆破木头也算宝贝?”昊长老道:“或许有什么窍门,陶函之海现在看来也很不起眼啊。”有莘不破点了点头,道:“也是,这是木头做的,江离多半知道怎么摆弄。一起拿回去吧。”阿三插嘴道:“这车子比门来得宽大啊,我们怎么弄出去?也不知道他们当初怎么弄进来的。难道是拆了进来组装?”有莘不破笑骂道:“拆车不如拆门,刚才是怕把屋里的宝物弄坏,现在尽管大胆地干!门太小就把门拆了,还不行就把墙拆了。拆墙会不会?”阿三忙应道:“会!会!”
打开第三间时,只见满屋光华,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悬浮在半空,九颗龙眼大的珠子围绕着大珠飞转不息。昊长老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子母悬珠’。”有莘不破道:“看起来蛮值钱的,收起来吧。”
到了第四间门前,昊长老道:“鬼王刀、七香车、子母珠,三宝都齐了。不知这里面又会是什么宝贝。”
有莘不破笑道:“进去不就知道了?”刀起锁落,一脚把门踢开。一方床,一张几,一点烛火,一阵清香。烛光隐隐,有莘不破却觉得眼前一亮,甚至有点头晕。
妈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第十七关 美眉的想法
雒灵睁开眼睛。
“妈的!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年轻男子粗俗地说道。可她分明听他在内心轻轻叹了一句:“华容光润,令我忘餐。”
※※※
一个月以前,雒灵一直生活在一个很阴暗的地方,那里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寒冬炎夏,甚至连阳光也不多见,一切都幽幽的,又静静的。从懂事开始,雒灵一直在那个幽幽的地方生活着,十几年的生命,没有多少欢乐,也没有多少悲伤。
一个月前,雒灵的师父突然对雒灵说,你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在陶函之南,季连之北,有一个本门遗孑,是当年你师叔和无忧城主生下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学过本门心法,但两年前山鬼经过三宝岭,发现他竟然无师自通,悟出了以心役心的法门,降服了从血宗逃出来的一头灵兽。你去看看他,如果他别辟蹊径,所悟神通有超出本门之范者,就把他带回来;否则你就把他就地处决吧。”
就地处决?就是杀了他吧。去年雒灵就见过刑鬼处决门人,那门人无声无息地就不动了,然后尸体无缘无故地就不见了。那就是处决吧。
※※※
山鬼把雒灵带到子午谷附近,这一带其实颇为荒凉,但和幽谷比起来,这里的阳光何其灿烂,这里的生灵何其活泼!雒灵不懂,外面的世界这么美好,师父他们为什么要窝在那阴暗的地方。
雒灵的心法正练到闭口界,不能说话。她用心灵唱起了无声的歌曲,方圆十里内的蝴蝶、莺燕听到她的呼唤,纷纷向她飞来。在阳光下,连它们也似乎比幽谷中的小动物更有生气。正当她十分欢快的时候,一阵嚣尘纷嚷闯进了这和谐的舞台,鸟儿惊散了,蝶儿吓跑了。雒灵回过神来,几个充满淫秽肉欲的心灵之响在向她靠近,雒灵记得,去年那个被刑鬼处决的门人,就是因为发出了这种心灵之响。
她默然地看过去,几条大汉一边高叫“好漂亮的小妞!”、“是我先看到的,是我的!”,一边跳下兽马争先恐后地向她抢来。“处决他们吧。”雒灵心里想。那几条大汉脸上现出极其古怪的神色,停住脚步,蓦地拔出佩刀,横刀自刎。
“怎么回事!”有人叫道。十几骑冲了过来,那种心声不但充满了警戒和愤怒,还饱含着杀意。师父教过,杀意,这是最可怕的心声之一,对于这样的人,一律处决。
风吹过,一十八条大汉一起横死在一个青春少女的脚下。
远处又奔近数百人,在距她十几丈外停住,围成一个半圆形。雒灵并不知道这群人就是臭名昭著的紫蟗盗众,只知道他们的心声嘈杂而难听——只有那个排众而出的男子例外,那男子的心声刚硬中暗藏忧郁。
“啊,这是修练过的心声啊,可是那种波动控制得并不自然。难道就是他吗?”
雒灵抬起头,望着这个男子,无声地问他:“你就是沼夷的儿子吗?”
那男子一震,他分明听见了这句没有声音的心语,他和紫蟗沟通的时候就是这种方式,但人兽间的交流,远远不可能像眼前这个少女这样流畅地运用的心语。
“你是谁?”那男子尝试着用心语问她,第一次和人这样对话,他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
雒灵没有回答他,却又问了一句:“你是沼夷的儿子,是不是?”
“沼夷是谁?不知道。”
“她的丈夫,三十年前是无忧城的城主。”
那男子一震,沼夷?难道是自己母亲的名字?
“哦,看来你就是那个孩子。”
雒灵看着不远处纷飞的蝴蝶,心中思量着:“他的心法十分粗糙,并没什么师父说的‘超出本门之范者’,要不要处决他呢?处决他以后,师父交代的事情就完成了,她是不是会派人来接我回去?回到那个没有阳光的地方……”
那男子旁边一个老人看见这奇怪的女子犹豫不决,心想机不可失,打个暗号,几个人从旁边围了过去,一张网向雒灵罩了下来。
在网中,雒灵出奇地没有反抗,只是思量着那个是与否的问题。
※※※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这个年轻人,心声十分好听:宽广、优雅而直接。在幽谷中,她从来没听过这样阳光的心声。
“你是被札蠃捉来的吗?”雒灵没有回答。她发现自己能捕捉到的只是这个男孩很表面的一些思绪,如果想要进一步探索,那就要强行进入对方的思维了,但那样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师父教过,遇到这样的高手,在没有致敌死命的把握前,不要轻易出手。可是这么好听的心声,我为什么要致他死命呢?
年轻人看到她不自觉露出的善意微笑,十分高兴,仿佛完全忘记身后那群人的存在。“我叫有莘不破,你叫什么名字?”雒灵没有回答。
“唉,你不会说话吗?”雒灵仍没有回答。年轻人身后一个老头插口说:“公子,看来是个哑巴。”
年轻人摇摇头说:“不会,不会,这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是……你只是不愿意说话而已,对不对?”
雒灵笑了。年轻人大喜,道:“这里闷得很,我们到外面去。好吗?”说着伸出了他厚实的手。
※※※
日已过午,进攻紫蟗寨的陶函商队满载而归。背着大火,勇士们唱起了归程之歌。雒灵发现,这群人的心声和他们的歌喉一样,雄浑而刚劲,这样的心声,也是她在幽谷中从未听过的。
“为什么刑鬼他们要那么抑郁?为什么不能像这些人这样,把心中的喜怒哀乐在太阳底下统统唱出来?”
※※※
雒灵不会骑马,她紧紧地抱住有莘不破的腰,有点担心地坐在他背后。她把脸颊偎依在有莘不破的背上,静静地倾听他的心声。有莘不破歌唱得像鬼叫,但他的心声却让雒灵感到十分舒服。
“喂,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总不能老‘喂喂’地叫你啊。嗯,我想想。啊——你就叫雒灵,好不好?我脑中突然出现这个名字。雒灵,雒灵,很好听啊,我就这样叫你吧。”
※※※
“台侯,有莘台侯!”几个人欢呼着从半圆的车阵迎出来。雒灵发现苍、昊、旻、上那几个老头听到“有莘台侯”几个字的时候,心里很不舒服。而大多数人看到车阵,心声中马上跳动着温馨的旋律。“他们到家了吧,只有看到家心里才能有这样的安全感。”雒灵的想法并没有错,对陶函的好男儿而言,这个车阵的确是他们的家。
胯下风马得得前进,走近车阵的大门。雒灵闻到一股淡淡的清新气味,然后才听见一个奇妙的心声。她忍不住探头一望,一个年轻人坐在辕门上,阳光拥簇着他,微风轻拂着他,他的心声中,有一种似曾相识又极其遥远的感觉。这是多么美妙的心响啊,美妙得雒灵仿佛能够闻到似的。但不知为什么,雒灵却本能地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警戒。
※※※
有莘不破道:“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江离道:“杀了多少人?”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不知道,夜里谁去数他?”
“没有俘虏?”
“两个。”
“才两个?”
“札蠃和那个老头子。”
“其他呢?”
“别老说这些无聊又扫兴的事情好不好。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在札蠃的老窝救出来的,她叫雒灵,呵呵,漂亮吧。”雒灵往有莘不破背后一缩,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江离看得太仔细。
江离淡淡道:“看来你正一步步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啊。有了财富,又有了美人。恭喜恭喜。”
说话间,第二拨人马走进辕门。雒灵感到一个把彭湃暗藏在心湖深处的心声渐渐靠近,知道有莘不破的那个同伴到了,刚才在紫蟗寨,雒灵让那双锐利得有点可怕的眼神吓了一跳。
于公孺婴马近辕门,问江离道:“车阵一切安好?银环老实吗?”
江离点头道:“没发生什么事情。弟兄们伤亡严不严重?”
于公孺婴道:“还好。”转头对有莘不破道:“我守辕门,你歇一歇去。”
有莘不破在马鞍上蹦了几下,道:“歇什么,我现在精神正旺呢!”他从昨日黄昏一直奋战至今,本来十分疲惫,但身后贴着那个沉默而可人的女孩,自然而然地觉得神清气爽,一路来竟把疲倦驱赶得一干二净。
于公孺婴道:“那好,你守辕门,我睡觉去。”一扬鞭,驰入辕门。
江离道:“我也要睡一觉去,这一夜好累。”
有莘不破道:“等等,我还有一件好东西呢。”手一扬,有人把一辆木头车拉了过来。
江离眼前一亮:“七香车!”
“你也知道?”
江离点点头。
“喜欢吗?”
江离道:“我手无寸功,凭什么拿战利品?”
有莘不破道:“怎么会是手无寸功呢?没有你镇守大本营,又搞出那些蛊惑札蠃的幻声幻象,我们哪能安心杀敌?札蠃又哪会在一线天的那一头上当?”
江离道:“就算我有功劳,那也要论功行赏,不能这样私相授受。”
有莘不破想了想道:“其实我和四老商量过了,他们也觉得这件宝物归你最合适。”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唉,假的啦。反正我呆会和四老说一声,没人会反对的。”有莘不破道:“你怎么这样别扭!明明喜欢的,却推三阻四,不爽利!”
江离不语。
有莘不破又道:“话说回来,这辆什么‘七香车’又没人懂得其中窍门,在你手中是件宝贝,在别人手里却只是一对烂木头,只合拿来劈了当柴火烧。”
江离笑道:“这倒是真话。不过我还是不要。我睡觉去了,午安。”
看着江离转身离去,雒灵感到有莘不破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看穿了这一点,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异样的不愉快。
“他到底怎么了?”有莘不破喃喃道,念叨着,全然忘记背后还有一个偎依着他的女孩。
※※※
太阳光照着战后酣睡的陶函勇士,也照着野猫林外的百人坑。
有莘不破担心有变,当晚把所有投降的俘虏都就地处决;又怕麻烦,任由这些强盗暴尸旷野。后来在于公孺婴的坚持下,回程时才由第二拨人马将尸体埋了。
但紫蟗腐烂的身躯却没人愿意去碰,因为那恶臭谁也受不了,因此只是远远扬起一些砂土把它掩盖了。日已过午,没有掩盖实的烂肉堆中,钻出一只老鼠大小的紫色怪兽。这只小怪兽嗅着札蠃被晒干了的血迹,挖出札蠃被砍下的断臂,舔着咬着蹭着,呜呜哀叫着。野猫林的生灵听到这哀叫,无不惊悚。
小紫蟗走了,一切又恢复平静。
只要下一场大雨,这个地方所有死亡气息都会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风播下种子以后,新的生命会吸食旧的死亡而迅速成长。一切将重新开始。
※※※
“少主!再这样下去,那个有莘不破真会成为新的台首——他连连大胜,又将抢来的财物大肆分赏!他正在收买人心!”四处无人,但苍长老仍压低了声音,只是激动的情绪却无论无何掩盖不了。
“他行赏不均?”于公孺婴随性地倚着一个车轮,他刚刚睡醒,只见月上梢头,整个下午十分兴奋的银环蛇却睡着了,静静地把头搭在他肩膀上。
“那,那倒没有。他让老二统计财物,所有财物三成赏众,七成归公。老三老四论功行赏,我做监督,这样安排,众人心里也服。”
“他贪没财物了?”
苍长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他并没有插手分配财宝。只是主张紫蟗寨三宝少主、江离公子和他各得其一,陶函之海仍归少主,这个,倒还公平。”
“兄弟们不喜欢他?”
“这……唉,我们从来没像今日这样得了这许多财物,孩儿们都欢喜得很。连几个老家伙也……唉……”
“既然这样,他做台首有什么不好?”
苍长老愤然道:“但陶函商队的台首向来是于公家啊!不但商队,举国都知道!就是国主来了,也夺不了您这个位子!”
于公孺婴看着睡着的银环蛇,痛心道:“母亲的仇,我没法报;妻子的仇,我没法报;父亲的仇,我更没法报。像我这样无能又不孝的男人,怎么能做商队的领袖?”
苍长老道:“少主,你要振作。夫人和少夫人的事情已经过去,我相信她们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的。至于台侯的仇,紫蟗寨已经被我们端了,元凶已被擒住,我们已经无愧于台侯的英灵。”
“元凶?”于公孺婴苦笑道:“如果真是紫蟗寨下的手,父亲临走前不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苍长老吓了一跳,道:“难道凶手另有其人。”
于公孺婴道:“你不要胡乱猜测,父亲说过,这个世界上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已经去了,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苍长老呆了半晌,于公孺婴又道:“有莘不破如果有心接手商队,不是你可以推翻的;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这个商队也羁绊不住他。你们以后只要安安份份地做好自己的事情,他不会亏待你们的。”
苍长老急了,道:“我们对他没办法,但少主你可以!只要你振臂一呼,孩儿们都会跟着你的!”
于公孺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反对他?这除了让我加上一个所谓陶函台首的空衔,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苍长老一愕。于公孺婴又道:“我愿意奉有莘不破做商队的台首,并不仅仅因为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实际上,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期待,想看看这个男人会把我们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年年来回走动,规矩行商,都走了几十年了,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命,难道你不想换换口味?”
苍长老喃喃道:“我,我只想平平安安过完剩下的这点年头。”
“但我却想让这个商队更加精彩些,让这些男儿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把这短短的一生活得更有意思。”
“但是,但是你看他杀人的样子!我简直不想再看!虽然他杀的是强盗,是仇人,但那种嗜血的恐怖仍让我每次想起都胆战心惊。更让我担心的是,孩儿们,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都已经被他感染了。我们现在不像一个商队,我们像一伙强盗!”
于公孺婴默然,良久才说:“但他对自己人总算不错,对吗?”
“但是这样的人……”
于公孺婴截口道:“好了。总而言之,我支持有莘。如果有一天我改变了主意,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告诉他,告诉你,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苍长老知道这位少主话已说完,他有些不快,但少主的刚断却并没有令他失望。他相信,只要少主足够坚强,万一有莘不破有一天倒行逆施,少主也一定能够制衡他。
他心事重重的走向篝火群,酣睡了一个下午的商队正开始他们的狂欢,为他们的胜利,为他们的财富,为他们的尊严,为他们的明天。
苍长老被几个年轻人发现了,众人拥簇他着向半醉的有莘不破敬酒。他老练地笑着,却发现偎依在有莘不破怀中的女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洞悉了他的所有心思。老人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这个来历不明女人,危险,危险。
※※※
银环蛇醒了。
它喝了两碗酒就醉了,在众人的围簇中半颠半颠地跳起舞来。对于这条大毒蛇,众人本来十分惧怕,但看到它的憨相以后,无不大笑起来。于公孺婴混迹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他知道,它已经不是她了。
“醉了吗?”不知什么时候,江离站在于公孺婴的背后。
“没有。”
江离不再说什么,走开十几步。于公孺婴站起来,跟了过去。在这个酒气弥漫的夜晚,没有人注意他们。
“战况怎么样?”
“很顺利?”
“顺利?”
“有莘出手够狠,光是这份狠劲就把对方吓跑了,气势一边倒,我们赢得很顺利,损失很小。”
“俘虏呢?能够留下两个首脑人物,不可能没有其他俘虏。”
于公孺婴黯然。终于道:“全杀了。”
江离怔了怔,颤声道:“全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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