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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犯

_5 张平(当代)
  他不禁又想起了当初接到通知要来这儿时,那些同事们瞅着他的眼神。那眼神不禁流露着艳羡嫉妒,甚至还有着一种妒恨!
  不管心里是在怎样想,但嘴上则是一致的,那么多人都叫喊着要他请客。简直比他提升三级还要热烈。当时他心里还有些莫名其妙,到离城那样远的一个深山野峪里去工作,何以还要让他去请客!
  不过他还真是请了。他是真心实意的。朝夕相处,即将分别,他也真想和大伙聊聊。七个人,喝了三瓶白酒居然还不尽兴。酒一多了,什么话也都出来了。
  “真看不出,你小子有啥关系,刚来几天就能交好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一来我就看出来啦,这后半辈子又肯定走红!让我说,你好事还在后头哪!”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到时候可别忘了咱这些穷哥们儿!”
  ……
  就连最忠厚,在他眼里最实在最正派的老郭,竟也两眼通红地趴在他耳旁对他咕哝:“好好干吧,干上两年就回来。两年足够了,别多呆……”
  等到上了山,他才逐渐明白了这些话的真正含义。他查找了资料,确实如此,在这儿干过的,几乎没有超过三年的。大都两三年,有的不到两年就走了。他不禁想起那满窑都挂着锦旗奖状,护林员走马灯似的换,难怪会有那么多。
  他一来到这儿,立刻就感到了非同一般的特殊气氛。他几乎是被夹道欢迎到山上的。进了孔家峁,一路上居然还有好多处贴着专门欢迎他的标语!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在向他招手,都在向他报以极为热情的笑容和问候。
凶犯三(2)
  进了山上的窑洞,还没等收拾好,就有一大群人涌上山来。小小的院子里站得满满当当的,几乎就等于开了一个欢迎会!
  送米的,送面的,送菜的,送油的,还有送锅的,送碗的,甚至还有人给他送了十几只大个的肥滚滚的活公鸡!竟还有一只山羊!
  送得他都呆了!
  然而这好像仅仅是个开头,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几乎每天仍有人上山送东西。二百来户的一个山村,每家每户几乎全都送过了。以至让他感到这就像缴公粮,像在完成任务!就是最不济的人家也要给他送上来几十个鸡蛋,不管你怎么推让,全都泼死泼活的要把这些东西给你留下来。若要不收,看那样子,真能给你跪下来,而且几乎都是一个腔调:“这算啥,这算啥!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长着哩!”
  “求你的事儿多着哩!”
  “要谢你的哪能光是这些哩!”
  “还分啥你的我的哩!”
  “以后呀,还真的靠你哩!”
  “……”
  一开始,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简直猝不及防,防不胜防。几天下来,光鸡蛋就送来了几大筐!全家三口人每天不停地吃;吃得全都变臭了也吃不掉其中的一少半!除非拿汽车把这些东西送走卖掉!而且只要你吭声,汽车立刻就会上到山上来!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意识到了这些礼物后面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他在山林深处巡视查看了两天后,心情就愈发地沉重起来。他一个人呆在树林中那一片片被偷伐掉的像木桩一样的树根中间,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心里就像滚滚大潮一样汹涌不平。
  他一夜一夜地无法入睡,连饭也吃不下去。在山上住了半个月,眼见得瘦了一圈。
  他抚摸着自己的那条断腿,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开始顶了,顶得很坚决。头几天真是难,几乎闹翻了天,撕破了脸。也许人们都还以为他像以前的那些护林员一样,只是半推半就;也许人们送礼送惯了,习以为常了,不以为他会真不要;“官不打送礼的”,也许这久远的意识在人们心底里已根深蒂固,对他的坚决似乎感到茫然无措,无法理解,于是就闹得如此厉害。然而当人们一看到他动了真格的,于是他很快就顶住了。紧接又一家一家地回送,而这时则已经容易多了。虽然在家里妻子同他闹得越来越不可开交。
  渐渐地,上来的人少了,不见了。而真正的人物,四兄弟和他的那一帮人马则开始露面了。
  一露面几乎就是在摊牌了。没有那些多余的话,拐弯抹角的委婉辞令一律不用。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会把这种阴暗的交易讲得这么露骨,这么公开,这么赤裸裸的毫不遮掩。就像一场交易,跟他做买卖!连价格也清清楚楚地标了出来。
  对这些,以前他并不是没有耳闻,但当这些真正摆在眼前时,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震动,简直能把他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人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干,怎么形容也不过分,百无禁忌,贪得无厌,穷奢极欲,厚颜无耻……在他们面前,似乎除了金钱就别无他物,良知,道德,脸面,正义……全都已经不复存在。
  先是一九分成,再后来就成了二八分成,等到他那一次被请到四兄弟家的那桌“国宴”上时,就变成了三七开,最后竟至于上升为四六开了。
  他们起先只想到这家伙大概是个“黑头虫”,贪得更多,吞得更狠。于是就不断地加码,不断地讲条件。
  他忽然感到再不能这么下去了,他得把话说明白,必须说明白。你若不想把话说破,只怕永远也不会有完有了。而再这么下去让两边人都太难受。他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便对着他们讲了一番话,完全彻底地把话说绝了。那一回他真喝得不少,直喝得两颊滚烫,腋窝流汗,就像在部队上临战前那回喝得一样多。借酒撒疯儿,他没那个意思。他始终都很清醒,一句话也没说乱:
  “……从今天起,就再别这样了,咱们一切到此为止。我说的全是实话,全是心里话。你们大概还不了解我,我大概也不了解你们。不过相处了这些日子,也算了解一些了。我要说给你们的是,我这个人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人。我是个复员军人还是个甲等残废,获过奖,也立过功。这些并不值得挂在嘴上,但有一点,我还对得起自己。我今年也三十多岁了,照人们说的,半辈子都过去了。前半辈子没成过大事,但也没干过亏心的事,至少没昧过良心。这后半辈子,我也想过了,出人头地,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咱只怕是盼不上了。可不管怎样,咱也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活着。怎么着也不能自个给自个脸上抹黑,不能给自个的过去抹黑,不能给死去的那些战友们脸上抹黑。我还有母亲,兄弟和姐妹,也还有老婆和孩子,我得对得起他们。总不能有朝一日,让别人指着他们叫骂,说这就是谁谁谁的母亲,这就是谁谁谁的儿子!也不能让人在背后指点自己,你们瞧,那小子以前还是立过功的,还是上过战场的,还是负过伤的!如果到了那一步,活着真还不如死了!我讲的全是真话,我劝你们再也不要打啥主意了。我想咱们都应该正大光明地活着。我来这儿,并不是想有意开罪你们,也不是想把你们怎样怎样。我只是想今天咱们喝了这顿酒,从今而后咱们都从头做起,都做个有头有脸的人。不管你们怎么想,对我来说,国家给了我这份工作,虽然不多,也足够了。我并不是不想钱,但这得从正道来,得来得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凶犯三(3)
  他尽力把话说得很平和,就像拉家常。一点也没有刺伤对方的意思。他当时也绝不想去刺伤对方。他毕竟还得在这儿生活,还得同他们面对面地守着这条通往村庄的必经之路,他只是想客客气气地把事情了结了。
  但对方的反应却让他感到吃惊。这一番委婉规劝甚至还带有某种歉意的话,让他们听来,也许不啻是沉重的一击。宴会上一度热烈的气氛顿时有如凝固了一般,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怔在那里,连咀嚼声也没了,唯一能听到的则是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他本想表现得更自然一些,然而此时他却怎么也做不到。屋子里爆炸一般的紧张气氛足以让人窒息,面孔不禁就严肃起来。犹如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弄出这样的局面。正想着怎样避开这种气氛,怎样离开这个地方,猛然就听到老大金龙重重的一拳擂在了桌子上,酒盅茶碗盘子锅子还有所有在场的人都被震得一跳。他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金龙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凄厉的喊,直能把你的心肺都揪出来:
  “狗子!我真不明白,你咋的就是个这人!”老大两眼红红的,能喷出血来。“你瞅瞅眼下这个世界上,还有几个跟你这样的!你他妈的咋是个这人!”
  看着老大的样子,他心里真替他难过。他清楚老大的感情是真实的。这种激动,愤懑,怨恨,失望,甚至还隐含着鄙夷的那种怜悯也都是真实的。可能在他们眼里,他实在太傻,太无法理解了。这种利伸手可得,而且并无后顾之忧的好事,却会一次次地坚决给拒绝掉,而他又是这样一个穷光蛋!然而偏是在这个穷光蛋身上卡了壳。也许他们真的不会理解他。
  事后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傻了?莫非眼前的这一切真的颠倒了?自己已经赶不上趟了?不正常的偏是聪明,正常的偏则是傻!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那天他走出大门时,就听到有人在身后这么喊。
  当时他连身子也没转。
  那么,现在呢?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了?这才事隔多久!呈现在面前的居然就是这样一副残酷的景象!居然就把他逼到了这一步。在这个世界上,能容他存在的时间,也许只能用小时来计算了……
  但是他并不后悔,即使是早已死去,下场比这更惨,他也绝不后悔!
  就是下一辈子,下十辈子,下一万辈子,他也绝不后悔!
  绝不。
  二十日十一时五十六分
  村长急慌慌地走了出去,好半天了也不见露面,也不见有什么人再进来。
  时至中午,太阳总算有了些暖意。只是窑洞里依旧冷冰冰的,窑洞里所有人的脸依旧冷冰冰的。
  书记看了一下表。县长乡长局长也都跟着看了一下表。书记的脸越来越焦急严厉起来。
  又是好一阵子,才看到村长满头大汗腾腾腾腾地跑进窑来。
  “哎呀,我转了好半天,人都到地里干活还没回来,你们看咋办呀。是不是休息上一阵子咱们就吃饭?”村长一喘一喘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后瞅在乡长脸上。乡长看看表:
  “饭安排啦?”
  “安排啦安排啦。”村长赶忙点头说。
  “安排哪儿啦?”
  “四兄弟家呀,那儿方便,做饭的人手现成,都说好啦,正做着哩,一会儿工夫就好……”
  “又是四兄弟家!谁让你们这么安排的!”张书记突然间愤怒地打断了村长的话,脸色铁青,语气凌厉:“干啥也是四兄弟家!四兄弟家是村委会还是党支部!我刚才就讲了好多遍了,这个案子是关于四兄弟的案子。四兄弟是受害者,是当事人,可你们住在那儿,吃在那儿,还要在那儿听证,这还有个体统嘛!一两天上边的人下来了,问起这些事,该怎么给人家交待!县长和县委书记也跑到那儿去吃,去住,这成什么啦!是查案子来了,还是慰问来了!怎么不想想后果!这是大案!全省头一号的大案!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你们都瞧瞧,现在都几点啦!案发到现在,都过去多久啦!这涉及到地方政府和国家的关系,林场和护林点在咱们这个地方,可那都是属国家直接管着的!你们明白不明白,上级领导和省林业厅到现在还没得到咱们的消息!得到消息后人家马上就会派人来调查的!咱们还能等到下午,等到晚上,等到明天再给上边报案?上边下来人又怎么给人家汇报情况!你说说,这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折腾出个啥来!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很清楚的事也能让这些人说糊涂了!什么事也能给办糟了!都上地里去了,都干活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事情到现在了,思想上也一点儿重视不起来。我们在还这样,我们要不在,那还会怎么样!莫非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到这会儿了问我们咋办,你说咋办!是不是让我们到地里给你叫人去!”
凶犯三(4)
  “打发人叫啦,打发人叫啦,已经打发人叫去了呀!”村长好容易才等上说话的机会。“我是说凑这个空儿先吃口饭,我晓得你们吃饭早,都十二点了呀。”村长一边不断地擦着汗,一边在窑中间很规矩地站着说着,显出很受委屈的样子。“要是觉得四兄弟家不行,别家也行呀,我是怕你们饿呀!”
  “这儿吃饭迟,大都在下午两点才吃饭。”乡长给书记解释了一句。
  “早点迟点的,吃不吃也没关系。饿一阵子也没啥。咱们得抓紧时间,地里的人回不来,你们村干部,还有派出所的同志也可先谈谈么。不用等了,这会儿就开始。让我说,凑这会儿你先谈谈。咱们就先听听你的。”书记确实显得很是着急,乡长看了一眼书记,便说:
  “也行。”然后又瞅了一眼村长,“那你就谈谈吧。”
  村长突然就愣了起来,怔怔地在书记脸上直瞅。
  “说吧说吧,随便一点,就是了解个情况。”书记见他那个样子,口吻眼见得就和气了许多,“坐下来说,坐下来说。”
  村长瞅瞅凳子,又瞅瞅凳子,竟是不肯坐。然后就接着擦汗擦脸,擦额头,擦脑袋,擦脖子,擦下巴底下,像是要把他该怎么讲的那些话擦出来。
  见他这样了,一窑洞的人不禁都替他难受起来,以至于再没人好意思去催他。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起来:
  “说,说实在的,我才是啥也不晓得哩。我就……根本不在场。连晚上的枪声,都,都没咋的听见。出了事啦,他们来找我,我都不咋的相信。到后来,咋想的就会是真的。到了院子里,吓得我浑身都抖。抖得我就说不出话来。说出来你们就不信我这辈子,啥时候见过死人!活活给打死的人!还不是一个!我就一直坐在屋子里,连院子也不敢出。不怕你们笑话,真是还不如人家四兄弟家的婆娘,说实在的,当时也不只是怕,心里也真难过。这么几个活生生的汉子,一下子就完了,那个揪心呀!我当时就哭了,跟着他们一块儿哭,哭了好半天也憋不住。你说说,我这个村长是咋当的!我想这案子,头一个该检讨的就是我,不管怎么着……你总是个村长……”村长显得格外难受,脸色也格外悲伤,两眼湿湿的,眼看着就掉下泪来。窑里的人见状也不禁神色黯然。
  “你看你这人,这是怎么了嘛!没人让你做检查嘛!”乡长一看就急了起来,“你不在场就不说在场的事情。你是一村之长,情况毕竟要熟悉些,就是没看到什么,也可以有些自己的看法。你可以用你个人的看法汇总汇总,分析分析,根本不必有啥顾虑嘛。”
  “对,我们也就想听听你的。”书记插过话来,“就讲你自己的看法,你是村长,最有发言权。”
  村长一听,反倒越发慌乱起来。渐渐地,脸上甚至显出一种恐怖的神色。
  “……咋说哩,该……咋说哩。让我说,这件事……咋说哩。这个……其实呀,四兄弟,四兄弟起初跟狗子关系还很不错的。那狗子刚来时,四兄弟对他,还真不能说赖。……对他真不赖的。还送过一些……吃的……后来就差些了。因为啥,其实让我说,恐怕这就是些鸡毛蒜皮……狗子这个人,心眼大概就小了些。其实,四兄弟可能……也不在乎这些。后来就……咋说哩。在喝水上好像就……就闹了些小矛盾,其实让我说……也算不上个啥矛盾。……不就是喝水……要交些钱么。狗子呢,好像就有些不大肯,到底咋着,也真难说得清了。那水井……是让四兄弟给承包了。村委会当时也同意。大伙当时也都赞成。说实在的,咱们让人承包水井,那还能赚下个啥钱。也就是管理管理,要管理,就得交给能管理了的人。大伙都推举四兄弟,四兄弟就承包了。盖了个水房,让个老人管着,说是收钱,还不就是为了管得更好些。按说,像狗子吧,不交钱好像也有他的理由。可交些钱其实也没啥。四兄弟他们就说了,交钱也是为了大伙好。咱们这儿十年九旱,你们也知道,缺水呀,今年就旱得厉害,地里的庄稼就长不成,我算了算,像我家的七亩余地,收成就不起眼,比往年少说也要减一半。尤其是豆子,玉茭子,就没的收成……”
凶犯三(5)
  村长渐渐说得流利起来,头上的汗也少了。而乡长则越听越急,越听越烦。忍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就拍在大腿上:
  “你不要扯到别处去好不好!就只说案子的事,说那些旱不旱,收不收的事有啥用!老这么婆婆妈妈的,简练些嘛!”
  “哎呀,这都是有联系的呀。”村长很委屈地辩解着,“收成不好,大伙收入就低了呀。原本想着收成能好些,今明两年就集些资,请上来一个钻井队,在咱这儿打上一眼机井。有了机井,人畜吃水就解决了呀,说不准还能修些水浇地。谁想到今年就更旱。可机井总还得想办法打呀,越不打就越没钱,越没钱就越打不起。水利局也来勘探过,咱这地方地底下有水。听说水量还挺足的。若要打井准空不了,咋办?四兄弟……咱就想了个办法,大伙也同意,就让四兄弟承包了现在那浅水井。既然承包了,喝水就得交些钱,有人不想交,四兄弟当然就不高兴。四兄弟大概也有自个的理由,总不能让村里人喝水掏钱,你外地人就白白喝水吧。可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就不好弄清了。再后来……”
  “喝水交钱,怎么个交法?”书记突然打断话头问。
  “就是论挑呀。一挑水,交多少钱。”村长顿了顿赶忙回答。
  “多少钱?”书记又问。
  “好像就没多少,大概是……哎呀,我家是我儿子挑水,我就没问过。这都是四兄弟订的。”
  “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乡长一听就发了火。
  “那是四兄弟订的。四兄弟承包了呀。”村长吓得一跳。
  “承包了也不是不管了嘛!”乡长脸上顿时也变了颜色。
  “像这种……小事情,村里一般就不咋的过问的……”
  “胡闹!这怎么能是小事情!”乡长不禁勃然大怒。
  “好了好了。你让他说,让他说。”县长摆摆手,把眉头皱了皱。
  村长一时间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就在这时,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人来。瞅了半天,才瞅见村长,然后把几张纸条子塞在村长手里。
  村长像抓了个救星似的,赶忙就往纸条子上瞅,瞅了瞅,像吓了一跳似的,赶忙就交给乡长。乡长瞅了一阵子,很是不安地赶忙把条子又给了书记。就这么传来传去好半天,谁看了也黯然无语。最后转到老王手里时,才看清是医院送上来的死亡和伤情报告单。
  除了当场死亡的老二银龙,老四水龙外,老三钰龙因抢救无效,于上午九时五十三分,也已在医院死亡。
  老大金龙仍在昏迷中,同凶犯狗子一并尚在医院抢救。
  凶犯狗子的伤情报告单也在其内,全身有三处骨折,其中脚腕一处为粉碎性骨折。八处刀伤,除一处为超长伤口外,还有两处为深度刺伤。左肾破裂,肝脾也都受到伤害。软组织挫伤达数十处……
  ……
  十九日二十三时四十二分
  到了,他使劲地把身子探下去,强忍着骤然加剧的疼痛。他把手伸出去,想摸到那个拳头大的小水窝。摸着摸着,全身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小水窝没了!小水窝被厚厚地砌上了一层水泥!
  他好半天也没动了一动。昨天晚上还有,那就只能是今天干的!这就是说,当他在那边遭到毒手时,这边的手也没闲着!
  他们做得真绝。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
  你断了他财路,他就断你生路。
  他料到了,可没料到会这么残酷。
  水!热切的企望陡然破灭,让他更加感到水的需要。他突然感到是这般的无力,同时也为自己白白浪费掉的努力而感到无比的悲观和绝望。
  原来就该想到的。自己这样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该来这么一次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抬起头来,移动了一下身子。他实在有些不甘心。他不信自己会这么白爬一趟。
  他用手再次在石壁四周摸了摸。天太旱了,干燥的空气大概也同他一样焦渴,早已吮干了自然界一切可以吮到的水分,他顾不上胸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把身子再次慢慢探下去,探下去,一直把嘴探到那个被水泥砌住了水窝的四周边缘上,然后慢慢地吮吸起来。吮着吮着,心头一震,他感到了水的潮意。再吮,水居然吮到了嘴里,紧接着居然吸到了大大的一口!又是一口!他缓了一口气,再吸,又是一些。又是一些,渐渐地,就再也吸不到了。可能只是一些残存水,似乎一下子就让他吸干了。
凶犯三(6)
  他轻轻地把头抬起一些来,尽情地领受着这几口水给他带来的快意。
  虽然只是几口水,但那一股清凉的水流,则分明能感到从喉头进入食管,进入腹腔,真是沁人肺腑。
  他再次把头伸下去,又用力吸了几口。这次什么也没能吸到。看来确实只是一些较深处的残存水。水泥已经彻底把那些可以渗出水来的石缝全给砌死了。
  他咂了咂嘴,把满口的水泥和石子渣子吐出来,然后慢慢缩回身子。背上的枪托在头上蹭了两下,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不能再耽搁了,得马上爬回去。
  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这一点残存水救不了你的性命。得抓紧时间。
  转身回爬时,在水房的墙根上又摸到了浅浅的一汪水。他一口气就吸干了。这口水竟是如此腥咸如此苦涩。但他还是咽下去了,毕竟是水……
  也许正是这几口水的威力,精力陡增,连记忆力也好像全都恢复了。爬过来的线路居然一点儿也没错,居然很快就爬过了横沟。一切都很顺利,没多久就又爬到了路面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精神状态出奇的好,连体力也渐渐得到恢复,就连痛感也几乎没了……
  ……回光返照!
  他不禁猛然一震。在战场上,尤其是在失去腿的那次,他常常会突然记起战地卫生员的这个用词。人在临死前,精神会突然兴奋起来。这往往是最危险的征兆,预示着一个重伤员和濒死的人很快就会死去……
  还能爬到吗?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不禁怀疑起来。还行么?他估计了一下,至少还有三四里路,要想爬到,最快也得三个小时。三个小时,还能支撑那么久么?就算爬到了,还有那道门,还有那些保镖,你进得了院子么?
  他知道,四兄弟一般不会很早去睡,尤其是在没什么可干的时间,村里人常常会一玩就是一个通宵。四兄弟更是如此。尤其是在今天晚上!他们更不会早去睡。
  万一不是这样呢?只要一睡了,院里的防范就会严格起来,唯有都不睡的时候,才会不那么警惕,他才会找到机会。而那道大门,才有可能弄开。否则,任何一声响动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而那时,一切都会因此而前功尽弃。他知道,按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看,要想打开那道门,绝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响动。他那唯一的脚腕子,从肿的程度看,从疼的感觉看,骨折是肯定的,甚至会是粉碎性的骨折,他不禁想起那令人恐怖的一击,粉碎性骨折是很可能的。就算他能好起来,除去满身的伤口,他还可能面临着再一次失去右脚的危险……
  他浑身再一次颤栗起来,耻辱!比死亡更让人感到难受的巨大耻辱!
  人生还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么!
  早在这以前,他就曾亲眼看到过他们对别人的这种残忍的殴打、折磨和凌辱。即使是他这样一个曾在火线上出生入死过的军人,面对着那种惨状和歹毒,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怖。
  那是在乡里的一个集市上。他们声称他们抓住了一个贼。他们簇拥着的首领正是老三钰龙!据说那个贼偷了他们的木材。他不明白,他们得到木材的方式同这个贼得到木材的方式又有什么不同。那个贼有二十七八岁,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穿着一件很是干净的白衬衣。然而他见到这个贼时,贼正被几个人揪住头发,反架住胳膊,跌跌撞撞地在集市从一头拉到另一头。潮水一般的人群好像都被惊呆了,顺顺当当地让开一条大道,由着他们拉着那个贼在大街上任意示众。
  老三威风凛凛地被人簇拥着,腰板挺得笔直,一脸的杀气,两眼喷射着吓人的闪光。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恭顺和畏惧的表情瞅着他。
  那贼最后被带到村旁的一个广场上,四周霎时间就围满了成百上千的人们。
  他以前总以为人在受到攻击时,第一个反应应该是叫喊。攻击愈甚,叫喊就愈烈。这是一种最自然的反应。但从那天起,他就感到那种想法是错的。
凶犯三(7)
  那个贼根本就喊不出来。一个人在前头揪住头发使劲摁下去摁下去,两只手被强力拧死,于是腰就缩不下去,只好躬起来,露出更多的可以挨打的部位。围住的人用穿着皮鞋、尖皮鞋、凉鞋、布鞋等等各种各样鞋的脚没头没脸地从下往上踢。用掌、用拳头,用各种各样的器械,砖头、石块、木棍、铁条、钳子、扳手,抓到什么就用什么,从上雨点般地往下砸。
  几乎听不到被打人的喊叫声,偶尔能听到一声两声被打狠了砸重了像是从腹腔里挤压出来的沉闷的叫,“噢”,“喔”……
  再就是那种踢哩踢通像石头砸在土袋上的撞击声,还有周围人群喊打声。
  “打!打!打呀!打死他!往死的揍!打死他!打死那个家伙……”他不清楚四周的人众对眼前的这个贼何以会恨到那种程度。他甚至看不到丝毫的人对人的那种怜悯和同情。好像唯有的只是一种激愤和暴怒。狂热的情绪好像吞噬了人类所有的善良的感情。对眼前的凶暴和残忍,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即使是站得更远些的人群,也只是冷冷地,麻木地观看着,欣赏着,就像是在看杀猪,看宰羊,甚至像看耍猴,看斗鸡。
  几分钟过去,那个贼就彻底垮了。两条腿整个地拖在地上,揪住头发架住胳膊的手,也都由往下摁压变到了往上提拉。渐渐地,那个贼便失去了知觉。受到一次大的撞击,嘴里便大大的呕出一口鲜血,但踢哩踢通的响声和喊打声依旧不断……
  老三钰龙始终威风凛凛,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人们都说他练了一身好功夫,一掌能碎七八块砖。但他始终都显得很平静,始终都没动手。一直等到最后,眼看着那个人就要完了,这才轻轻地摆了下手,示意不让再打,然后头也不回地让人簇拥着走了。
  踢哩踢通的响声一下子没了,四周喊打的人声一刹那间也静了下来。那个贼直挺挺地躺在场子中央,围着的人一哄而散。
  他当时以为那个贼肯定是死了。和动物相比,人的生命力实在太脆弱了。在这种可怕的打击下,不可能有人能挺下来。即使能挺下来,也只能是在长久的昏迷和抢救之后。他甚至想着怎样想法子把这个人弄到医院里去。
  但他又一次想错了。
  仅仅只过了几分钟,也许更少,那个人就动了一动,紧接着就一下子抬起脸来!一张染红了的血淋淋的脸!四周的人群轰一声就惊叫起来,又有了叫骂声,又有人掷过砖块、石头来。突然,一大块石头正好砸中那个贼的后脑勺,那贼“吭”的长长地哼了一声,身子就猛地一纵,于是所有的人全都惊呼起来。
  那贼一阵痉挛,噗通一声又趴在了地上,那样子就像遭到枪击一样。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然而也就是一两分钟,那人居然又动了起来!陡然间,那人竟坐了起来!几分钟过后,那人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好怕人。浑身一片血色,那件白衬衣整个变成了红色。一个血淋淋的连眼睛、连牙齿也被染红了的人。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顿时便四散开来。
  四周依旧死静死静。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瞅着。
  那人好像随时都会栽了下去的样子,浑身猛烈地抖着。也许是血糊了眼睛,过一阵子,就在脸上抹一把,其实手上也满是鲜红的颜色,于是越抹脸上的血色就越重。
  那贼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紧接着人群又轰一声发出一片惊呼。那人竟走了起来!一步,又一步,最后竟走到一棵极粗极老的柏树底下,翻身贴在树上,把一身一脸的血全都亮给围观的人群。
  十几分钟后,贼竟那样踉踉跄跄地走了。跟在他身后的人群,拉了有半里长。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那种由于震惊和恐怖带来的思绪久久无法平静。他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对人的公开殴打和游街示众一般的凌辱。
  他只在书中读到过,并没有亲眼看到过文章中游街批斗的场面。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同那绝无两样,也许更为可怖更为残酷。
凶犯三(8)
  这是“文革”留下来的,还是旧社会留下来的,还是祖祖辈辈就有的,他想不明白。
  他看得出来,那个贼虽然遭受到这样的毒打和羞辱,但从心底里已经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完全认可了,屈服了。他甚至没说一句不满的话,更没有到派出所,到乡政府去报告的意思。也许他毫无办法,只能面对现实,不可能有任何别的选择。
  假如那个贼就是自己,你又会怎样?你会不会做出别的选择?
  他当时曾跟身旁的两个人议论起来,问他们这种事为什么就没人管管?乡政府就在跟前,派出所就在跟前,怎么就没一个人去报告?他们当时全都若无表情,似乎早都习以为常地说:
  “嗨,这种事,谁管!一来没人命,二来没人告,三来你晓得是谁动的手!挨打的又是一个贼,到那会儿了,谁还管你是贼不是贼,只要有人说你是贼,咋打也没人管的。咋打也是白打!除非给打死了。不过人家既是要打他,那就打不死。就是打手,晓得该咋打。说让你躺半个月,你就得躺半个月。说要打坏你哪儿,就一准坏了你哪儿。就是打死了又要咋的。人家又不动手。一说是贼,在集市上转一转,人就围满了。引逗得那些愣小子发了傻,一下子就打乱了。到时间你能查出那是谁打死的?就是查出来还不是老百姓吃家伙!人家屁事也没有。对了对了,就是要杀鸡给猴看!我们见多了,也就看出些意思了,还不是拿着老百姓压老百姓。就是让你们都瞧瞧,谁敢反对人家,谁就是这下场,你说说,像这样子,谁还敢去报告,那还不是明摆着要去吃家伙。就是报告了,又能咋的,乡政府、派出所的,是能管了贼,还是能管了人家……”
  两个人说到这儿,声调不禁就低了下来,然后东瞅瞅西瞅瞅,就缩头缩脑地走开了。
  也许他真是少见多怪,人生的经历还太少太少。八岁入学,十多年的学涯,六年军龄,一年半医院生活,然后就作为光荣军人的形象而进入社会,包围着他的都是崇拜和赞誉,都是理解和支持。虽然也有着诸多不尽人意的苦恼和困难,在婚姻上也有过挫折和不幸,但毕竟都经受住了。对他来说,这些属于个人的事情毕竟都只是暂时的,迎面而来的依然是和谐和平静。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一直置于纯洁和善良的海洋里,才把眼前这个复杂纷纭的社会看得太简单太浅显了?才会这样毫无经验和防范,于是才铸成了这场大悲剧……
  他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
  他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回答了。
  二十日十二时一刻
  “老三……也死啦……”村长突然间就像松了口气似的自言自语道。那样子不禁让一窑里的人都怔了一怔。
  再看村长脸上时,脸色显然就平和了许多。连刚才频频不断的擦汗也骤然停止了。
  窑洞里良久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乡长才有些不安地瞅着书记说:
  “看来老大也没什么希望了。”
  书记没有吭声,只是一脸的沉重。公安局长则很内行地说:
  “就是活着也彻底完了,他的脊柱和中枢神经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即使活下来,也很可能是个高位截瘫。人是废了。”
  窑洞里又是一阵沉寂。
  “天不早了,咱们吃点东西吧!”村长冷不丁地喊了一声,“我刚才让他们给咱捏肉包子吃,这会儿大概差不多啦!”瞅着村长说话的样子,大伙面面相觑,并无人吭声。过了一会儿,乡长才说:
  “那就让送些来吧,最好再闹点喝的。”
  “弄好啦弄好啦,枣儿米汤,一大锅哩!”村长的脸上竟显出些笑意和自得来。一边大声说,一边就往外走。乡长随后喊道:
  “让别人去拿,你接着汇报。”
  “晓得晓得,我出去吩咐一下再回来。”村长果然跑出去没几分钟就又跑了进来。一进来就嚷,“咱接着说,咱接着说,我刚才说哪儿啦?”声音很硬朗,声调里甚至还掺和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松和快活。与方才那种吭吭哧哧,怯怯懦懦的样子迥然不同。
凶犯三(9)
  没人吭声。所有的人都像不认识了似的瞅着他。他眨巴了一阵子眼睛,终于回忆起来:
  “对啦对啦,想起来啦。”但看他那样子,似乎没有想起来刚才书记和乡长对他那严厉的斥责。“四兄弟和护林员,两下里的争端,也就是从吃水这儿来的。一个要喝水,一个不给喝。那还恨不起来!两下里又谁也不让谁。刚才不是说那家伙买饮料了,他没喝的不买饮料咋办!可见也是个硬性子家伙,宁可买饮料也不给你掏钱!这四兄弟自然也有他的理,那井是村里的,村里决定了要交钱。你一个外地人凭啥不交钱,你想想,这还不斗起来,刚才张书记也说了,说狗子那家伙买那么多饮料干啥,没别的,就是顶水喝。你们也不必查,没查的。那家伙硬是硬,狠是狠,坏的地方咱绝不能说好。但你说那家伙赌博,我看就不会。那家伙不是那号人。”说到这儿,村长突然笑了一笑,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说远了说远了,咱再说回来。狗子那家伙一家三口,整天买饮料喝,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咱先不说,只说这村里的小卖部,能有多少存货,架得住他一箱一箱地买!昨天后晌那家伙又来买,兴许当时真给卖光了,可你想那狗子咋的会相信!一个说没有,一个硬要买,三下五除二当然就吵了起来。一吵起来,那话还有好听的。肯定会骂起来,一骂起来,可就免不了动手动脚的。一打起来,事情就闹大了。你想想,虽说你少条腿,可人家是个老头儿,又是个罗锅。你就是再有理,人家也说你没理。你就再说你没打,人家也没人会信。那小卖部偏又是四兄弟家开的,打狗还看主人面哩,还不是欺负到人家头上去了嘛。真是冤家路窄,你想这一下还有个好。再说,村里人又围了那么多,村里人会不向着村里人。这么一来可就真是打乱了。到了这会儿,好汉也不敌十只手哩,你就是再能干,可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儿。吃亏的当然就是那个护林员了。”村长说到这儿,咽了口唾沫,看看并没人想问什么,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刚才不是说了,那家伙可是个硬性子。吃了这么个大亏,那心里还能服气了。于是就回了山上,又连夜赶下来,取了一杆枪,横下一条心要把四兄弟这一窝子全给收拾了。当时四兄弟正在打麻将,可能早以为没事了,就没防备那家伙还能再爬回来!还敢拿枪打!还敢往死里打!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要不咋的一听到有响动,就大咧咧地往外走,还亮着灯,你想想,那还不成了活靶子!要不咋会一个接一个地全给崩了。就是太大意了。要是多少防备着点,咋着也不能让人家一连打倒四个!我寻思这大概就是主要的原因。李乡长刚才说过了,这都是我个人的想法。最后到底是咋着,还得靠领导们详细查问。时间也不早了,我也不多说了。就这些,就这些。”
  一窑洞的人依然一动不动,全都听得发了愣。老王也觉得格外纳闷,谁也没想到这个刚才还窝窝囊囊、吞吞吐吐的村长,竟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活脱脱地换了个样!且不论他讲的这些有几分真实性,只要你看看他那口齿利落,谈吐清楚,甚至有点滔滔不绝的样子,就足以让你感到与刚才的形状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所有的人都在村长脸上瞄了又瞄,似乎想从他那脸上瞄出些什么来。至少有一点人们无法理解。村长刚才那一脸的胆怯,自卑,恐慌,奴相……这会儿都到哪儿去了?张书记好像是想说两句什么,嘴张了张没说出来。末了,还是乡长开了口:
  “昨天打架的时候,你就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到?”
  “我当时就不在家,我到地里干活去了。还是天黑了回家才听说到打架的事。”
  “当时打架打成那样,也没人去找你?”乡长好像又有些恼火。
  “找我?嗨?你是乡长,咱村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别说打架的事了,就是再大点的事,村里还有人会想到我这个村长?刚才我就想给你解释哩,倒不是说县长书记的都在这儿我还想发牢骚。如今的村长村委会,还算个啥呀!权没权,钱没钱,人没人,啥也没有,哪个会听你的!谁又能把你放在眼里!四兄弟四兄弟,一村人张口闭口就是四兄弟。上边来了人是四兄弟,下边有了事也是四兄弟。到了这会儿了,咱也不怕丢人。这也有几年了,村里的啥事情不是人家四兄弟拿着。就说这吃水的事吧,像咱们这儿,祖祖辈辈的,不就是都在那个浅水窝里挑水喝。啥时候盖过水房,让人管过。可人家打了个招呼,说要承包就承包了。其实招呼也就是个招呼,你就是不同意还不是白不同意。你不同意就能由了你了?顺着人家,村里的事情还好办些。要是不顺人家,嗨!这倒不是因为人家四兄弟出事了,不行了,咱才在这儿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要是不顺人家,人家瞅着你不顺眼,你这个村长一天也干不成!说白了,咱这村长还不就是个聋子的耳朵。人家没把你放在眼里,村里的人还会把你放在眼里,人家说要承包这也就承包了,给你说一声是给你个面子。人家就是不打招呼,你又能咋的?人家是不要当那个村长,若要当早当一百回了!还不就是个耍皮影的,让咱给人家做个影子!啥开会呀,选举呀,民意调查呀,只要人家在,啥还不是个样子。人家要咋还不就得咋。一村的人,连咱这个村长村委会算上,哪个敢不同意!吃的喝的穿的花的都攥在人家手里,你不听人家的听谁的。人家那是啥势力!如今把事情闹成这样,还会有人来找我!说真的,若是四兄弟里头有一个活着没出事,说不准这事还找不到我头上。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昨晚他们一家子来找我,我都给懵了。好半天也不明白他们咋的要来找我。后来才晓得他们四个都给打倒了。我也不是这会儿才敢说这话,四兄弟这回也是活该出事。他们总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跟这村里的人一样,想咋就要咋。没想到就碰了个硬对头!你狠我比你更狠,你毒我比你更毒。谁也不肯让一步,哪还有不闹出乱子来的!”
凶犯三(10)
  到了这会儿,人们好像才看到,这个老是点头哈腰的村长,腰杆一时间竟挺得笔直,人也一下子高了许多,看上去蛮像条汉子!
  连乡长也有些瞪了眼,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就卡在他的喉咙里。如果再问,保不准这家伙还会说出什么来。你若不再给他点面子,说不定真敢让你下不了台。
  于是窑洞里又清静下来。好一阵儿,老王见没人吭声,就突然问了一声:
  “四兄弟不让狗子用水,想必你也清楚,不仅仅是因为狗子不交钱吧?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是不是……”
  “……这个呀,”村长瞥了一眼老王,显得有些不安的样子,“想必是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这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具体的我就不大清楚了。”村长显然是不想讲。
  “你多少总该估计出一些。这么大的矛盾,停水断电,连饮料也不让买,我想你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老王这么一问,一窑的人好像都悟出了点什么,于是都直直地盯着村长看。
  “我寻思……这矛盾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底因为啥,我真……说不准,不过依我看,还不就是些钱啦……木料啦的事。我这也是瞎说哩,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你想想,那狗子是个护林员,管着一山的木料。那四兄弟又凭啥发的财!还不就是个木料,为了这木料……”
  啪!乡长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一巴掌就拍在那破桌子上:
  “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什么钱啦,随便乱说是要负责任的,你懂不懂!你刚才就胡说了那么多,就没有理你!怎么就这样没有头脑!说话要有证据,要有分寸,没有任何根据的事情怎么可以烂说烂道!你是村长,怎么连这些也不懂!你说说,这……”
  “你少来这一套!”村长突然把头一摆,发疯似的跺脚,冲着乡长竟发起泼来,“你就能光整治我!村长村长,到了这会儿来了才找我这个村长,你也不是不清楚,我是个啥村长!我这村长算个哇!当初我就死活不干,是你硬让我干的嘛!咱这还不明摆着是个受气包!这也不是,那也不对,这个不懂,那个胡说!那你让我咋说哩嘛!村长村长,还不如人家个老百姓,不高兴,不满意了,还敢发两句牢骚,谁像我整天受这窝囊气!其实啥事你也清楚!像这喝水的事,狗子没找过你们?我没找过你们?你们又能咋的!人家要承包,我跑去问你,你说承包就承包,如今都搞承包,只要大伙同意就行。你啥不明白,咱这村里大伙算个!人家要承包,谁敢说个不字!我那会儿就怕要闹出事来,这才去找你的呀!谁晓得你就给了我这么个囫囵话!你也没法哩,我又有的法子!连你也不敢惹人家哩,我还敢咋的!敢是我真的胡说八道哩,人家省里地区都是挂了号的,别说我这个村长,就是你们县里乡里又能把人家咋办!你以为我不晓得呀,这村里的事,你们谁不晓得!谁不明白!因为喝水,狗子哪个没找过!到这会儿了,啥事都推到我这村长头上了!这个王八村长我早就干够啦!当初我就不稀罕,这会儿也一样不稀罕!受够啦!早就受够啦!你们愿意咋着就咋着!我早就看出来啦,这个黑锅迟早还不得我背!受气包,替罪羊,狗屙下的也是我屙下的,要处分撤职你们就明说,拐弯抹角的别再来这一套!我早就不想干啦,早就干够啦!”
  说到这儿,村长猛然就一屁股蹲下来。脑袋使劲地歪在一旁,整个身子都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四下里顿时极静极静。
  一窑洞的人尽皆愕然。乡长像懵了似的呆在那里,好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话来。
  “包子来啦!包子来啦!热包子热包子……”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喊叫,就一前一后撞进两个抬着箩筐提着水桶的汉子来。两个人咋咋呼呼的,一下子就把满窑的紧张全给冲没了。
  捂着箩筐的布子一拉开,热腾腾的白气冲腾而起,窑顶上的蛛丝左右乱晃,满窑里顿时香气扑鼻。
  老王和老所长赶忙跑上去帮忙。老所长拿个碗往里拾包子,一边拾,一边就朝歪脖子蹲在那里依旧不动的村长蹬了一脚:
凶犯三(11)
  “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啥哩!”
  老王觉得老所长这一脚很有意思。
  这一脚既有轻轻的责备,也有不易觉察出来的友好和对村长刚才那一番话的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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