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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牧场_李娟

_2 李娟(当代)
终于有雪了,然而这雪一时竟下个没完。白天还好,只有零星碎雪在阳光下时有时无地飘一阵子,到了夜里,天窗上的塑料布每隔一段时间就簌簌作响。一听就是较实沉的雪粒子。
没雪的时候,大家都非常焦虑,有雪了,渐渐地又开始担忧。居麻望着天对我说:“去年也是这样,老天爷下两天,休息一天……”—可苦了牧人和牛羊……去年是罕见的雪灾。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担忧错了,也就过寒流那段时间下了大大小小几场雪,之后天气一直非常晴朗。总的来说,今年还算是个好年份吧!
再说几件关于雪的事:
有了新雪后,嫂子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床榻上的花毡抱到外面,一床一床抡起来在平整的雪地上用力拍打,打得干干净净再抱回家重新铺起。唉,大家总是穿着鞋子上床,居麻还总是往床上弹烟灰。
下雪天最大的麻烦是清理羊圈。大家得赶在羊回来之前用铁锨把羊圈里的积雪铲去(要是有个大竹扫帚该多好!),再铺上一层干粪。如果干完了这活,羊一时半会儿还没回来的话,就得再展开几面阔大的塑料布铺在羊圈里挡一会儿雪,待羊进圈时再连雪一起收去。羊是卧着睡觉的,不能让它们腹部受寒,否则会拉肚子。
雪盖住了电池板后,大家会因储电不够而早早熄灯睡觉。这点我倒很喜欢。
由于我实在很怕没雪的日子,天气稍一暖和就念叨个没完:“再这么热下去,就没水了!”居麻听了便大笑。
第二部分 八 冷(1)
冬天到了,绵羊和山羊长出了新棉袄,马儿们也穿上了毛茸茸的喇叭裤,骆驼还额外穿上了嫂子做的新毡衣(只有负重的几峰骆驼还光着屁股),似乎只有牛还是那身稀稀拉拉的毛。于是只有牛享受到特别待遇,和人一样也睡地窝子,马、羊、骆驼则全部露天过夜。顶多给羊群四周砌一圈羊粪墙—能阻挡什么寒冷呢?估计也就防防狼吧。
冬天,大家一起努力抵抗寒冷。每天我们吃得饱饱的,不停往炉子里填羊粪块(羊粪火力弱,熄得又快)。一大早等羊群一出发,留守家里的人们就把羊圈的潮湿之处翻开、晾晒。再铺上干粪渣。接下来还得清理牛圈,把湿牛粪和被牛尿湿后结冰凝块的粪土从天窗抛出去,也垫上干粪渣。新什别克家则每天不辞辛苦地把骆驼赶回沙窝子里过夜,检查它们的衣服有没有挂坏、脱落。
到了十二月底,一天比一天冷。牧归时,羊背盖满大雪,马浑身披满白霜,嘴角拖着长长的冰凌。牛和骆驼也全都长出了白眉毛和白胡子,一个个显得慈眉善目。至于骑马回来的人,眼睫毛和眉毛也结满粗重的冰霜,围巾和帽檐上白茫茫的。
就在那几天,收音机的哈语台播报了寒流预报,说一月头几天乌河以南的冬季牧场气温会降至零下四十二度,提醒牧民外出放牧不要走太远。于是大家开始做准备。泥土已经不多了,但居麻还是和了些泥巴,把结着厚厚冰霜的墙角漏风处糊了一遍。隔壁终于给他家的牛棚蒙了层塑料布,算是加了棚顶—之前一直敞着!对此我意见很大。他家的牛冻得一回家就往我家的牛圈钻,赶都赶不出去。
我们还冒着大雪在羊圈四周刨了十几麻袋干粪土,给羊圈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
嫂子特地提回一桶干羊粪,给在我们地窝子里“住院”的那只病号羊也铺了床厚“褥子”。
挤牛奶时,嫂子拎了扫把,把每一头牛背上的积雪细细扫去。
过去每天给马儿捧四把玉米作为营养餐,如今给捧五把。
早茶时,嫂子会在炉板上放一点柏枝,她说烤出的烟雾和香气会驱逐感冒。
高寒天气终于到来了,每天早晚温度计的水银柱都停在零下三十五度左右(这是这支温度计所能显示的最低刻度)。我很想知道最冷的深夜又会降到多少度,水银柱会不会一直缩进最下端的小圆球里……但在深夜里,就算醒来了也没勇气离开热被窝跑出去看……蜷在被窝里,想到露天睡觉的熊猫狗,很是揪心。
有时上午九点,温度已经升到了零下二十四度,到了十点反而还会降两度。甚至有一天正午时分都是零下三十度。在有太阳的大白天里都这么冷!真是少见。
这时候最倒霉的怕是便秘的人吧……屁股会冻麻的!
小牛也冻得早早回家了,一回家就一头钻进牛圈里不出来,连妈妈的奶都顾不上喝—那可是它们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顿正餐啊。
在零下三十五度的清晨里,喝着烫乎乎的放了胡椒的茶,双脚还是冰凉的。离熊熊燃烧的火炉不过一米来远,嘴里还能呵出白气。我又靠近火炉一些,离半米远,还是有呵气。再靠近,一尺远,还是有呵气。再靠近……居麻说:“你要干什么?吃炉子吗?”
在野外拍照时,看到镜头上蒙了点尘土,便习惯性地吹了一口气,结果水汽立刻凝结在镜头上,结结实实地冻成白色的冰霜,越擦越模糊。
第二部分 八 冷(2)
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古人会说“酸风射眸子”—果然很酸!果然是“射”!迎风眺望远方,不到几秒钟就泪流满面,眼睛生痛。加上眼泪在冷空气中蒸腾,雾气糊满镜片,很快又凝固为冰凌,立刻就什么也看不清了。而这风明明又不是什么大风,只比微风大了一点点而已。
还发现一件事:特别冷时,就吹不响口哨了。莫非嘴唇硬了?
房子尽管被认真修补了一遍,还是四处漏风。房间里的一锅雪,放一晚上也化不了一滴。
晚饭时无论大家怎么劝茶,我都打死不喝—怕起夜上厕所……
那几天,居麻放羊回来,一边去除身上寒气沉沉的厚重衣物,用力拔掉大头靴,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好得很!太好了!越冷嘛,我越高兴。零下四十度不行,要零下五十度才好!”我赶紧问怎么了,他说:“早点把脚冻掉算了,以后就再也不怕脚冻了!”
我问:“为什么不买双毡筒呢?”隔壁家就有一双毡筒,新什别克兄弟俩轮换着穿,胖胖大大,连鞋子带小腿一起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暖和极了。
他闷闷地说:“去年有,今年没有。”
去年是罕见的高寒雪灾天气。我问:“去年穿坏了吗?”
却答:“串门子时落在岳父家了。”
……
平时居麻回来得很晚,往往五点了,太阳落山很久了还看不到羊群。快六点时,暗沉的荒野里才有点动静。当羊群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时,我就走下沙丘遥遥前去迎接。等我走近了,他撇下羊群打马飞奔回家,留下我独自赶着羊慢慢往回走。
但最冷的那几天,居麻总等不及我的出现,老早就把羊群留在远处往回跑。等他上了东北面的沙丘,离家还有百十米时,像是走不动了一样,下了马就地躺倒。嫂子走上前,让他回房子再休息。他低声说等一等,慢慢坐起来,抬起腿让两只脚碰一碰,可能麻木了。看样子着实冻坏了。
而我呢,赶羊回来的那一路上,脸颊冻得像被连抽了十几耳光一样疼,后脑勺更是疼得像被棍子猛击了一记。每天等羊完全入圈后回到温暖的地窝子里,脱掉厚外套,摘去帽子围巾,如剥去一层冰壳般舒畅。
居麻喝过五碗茶后,才开口说话:“明天,骑马去乌鲁木齐!”
“干什么去?”
“买毡筒!”
以前每天早上加玛赖床的时间最久,现在最迟迟不愿起床的是居麻。嫂子强行收走了他的被子,他就抱住她呜咽道:“今天一天,明天还有一天!老婆子!明天还有一天!”—他和新什别克轮值,一人放五天羊。嫂子无奈,就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但被子坚决不还。
每次出发前,居麻光穿他那身行头就得花去老半天时间,尤其是穿靴子。他的靴子虽然大了两号,但还是不够大,不能同时穿羊毛袜和毡袜,否则太紧了,血流不畅会更冷。于是他在羊毛袜和毡袜间犹豫了半天,选择了毡袜。毡袜虽然太硬,但毕竟密实些。穿上毡袜后,再往脚踝上各裹一块厚厚的驼毛块,并想法子使之顺溜地塞进靴子。全身披挂妥当后,再艰难地坐下来,连喝三碗热茶再出发。
我叹道:“又要开始锻炼身体了!”
他闻之突然正色,笔直站起,用喊口号的架势大喝:“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捞起马鞭,推门昂然而去。
隔壁那兄弟俩一出门就穿得跟强盗似的,从毡筒到皮裤到围脖帽子,全身上下只露着两只眼睛。而居麻除了一件很旧的皮大衣和两件驼毛毛衣,啥也没有。很快,乌河定居点的奶奶托兽医捎来了两块裁好的生羊皮,我花了半天工夫帮他缝了一条羊皮裤,从此他的日子好过多了。
第二部分 八 冷(3)
但羊皮裤是由两张羊皮缝成的,一条腿是老羊皮,很薄,另一条是羊羔皮,很厚。于是他把羊羔皮穿在常年病痛的右腿上,这样一来,左腿有些吃亏。在我的建议下,他把一条旧棉裤的裤腿剪下来帮衬在里面。
穿上这刀枪不入的羊皮裤后,他心情大悦,说了隔壁家的许多牢骚话,认为很多事情都不公平,如找骆驼、打扫羊圈之类。说完,就高高兴兴出去打扫羊圈,然后找骆驼。
在没有羊皮裤的日子里,居麻说他放羊时,每隔一个小时就得扯些梭梭柴在雪地上生一堆火烤脚。有一次眼看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家了,可还是扛不下去,生火暖和过来后,才能继续往家走。
居麻又说地窝子这个好东西是后来才有的,以前的哈萨克牧民冬天也住毡房!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毡房中央堆一个火塘生一堆火,大家围坐烤火,脸是热的,背后却寒气嗖嗖。毡房之外,四面八方,全是冬天。真是不能想象……那时,穷困的哈萨克小孩,身上就裹张羊皮过冬,连衣裤都没有。
我便说:“今天你在哪个方向放羊?我拎个暖瓶,走路去给你送茶!”
他说:“豁切!”
但那天晚上居麻回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是说中午给我送茶吗?等了一天……”
这次进入冬窝子之前,我最大的顾虑当然也是寒冷。因为当时还有一个传言,说这一年的冬天是“千年极寒”,于是准备工作几乎全放在御寒上了,穿得比所有人都厚,招来牧人一致嘲笑。
当时准备衣物时,恨不能一件衣服有三件的功用,这样,就可以少带另外两件。依这个标准,我打包了一些平日里根本穿不出去的……用我妈的话说:“跟孙悟空的衣服似的。”反正我出现在冬牧场上,本来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穿莫名其妙的衣服再合理不过。
我拆开一件羊皮马夹,把羊皮缝进一件长棉服里。为了胳膊能轻松活动,又把长棉服的袖子剪掉,这样成了一个羊皮里子的厚厚的长马夹,可惜太瘦了。好友春儿提供了一件她儿子长个儿后淘汰的羽绒衣。小孩衣服往往宽松保暖,行动起来再方便不过,可惜太短了。我还准备了一条无比肥大的驼毛棉裤,一条裤腿可以松松塞进我的两条腿,可惜太长了。穿上后,褶子从脚背一直堆到大腿……不过这样迈起步子来不会很硬,骑马也方便许多(事实上还是打不了弯,自个儿上不了马)。为配合这条棉裤,又套了我妈的长裤。总之里里外外,穿得到处胖乎乎的。我以为穿得胖不会显得矮,可事实上更矮了。为了掩饰这一切,我在最外面笼了一件遮天盖地的皮大衣,一路遮到脚脖子。龙袍也不过如此。
我有一顶不错的绒帽,可惜太薄了。便创造性地把另外三顶不怎么样的毛线帽子套在一起缝在绒帽里面,使之厚达两公分。戴上还算暖和,绝不透风,可惜太紧了,勒得脑门子疼……于是又把帽子一侧剪开,帮衬了一块三角形的厚绒毛布,这下宽松又舒适,可惜,外观又寒碜了。
我还带了睡袋,该睡袋号称能抗寒零下十五度。扯淡。事实证明,零上十五度也抗不了。就算穿戴整齐—大衣不脱,帽子不摘,手套不抹,甚至穿着鞋整个钻进去,也抗不了。但无论如何,好歹是个不透风的东西,大不了在上面再捂一床几公斤重的羊毛被。因我坚持钻睡袋睡觉,从不嫌麻烦,居麻便称我为“麻袋姑娘”。总是说:要是晚上熊来了,可怎么跑得掉?
虽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日日夜夜都那么窝囊,但是,没感冒就是硬道理。我对自己的装备还是比较满意的。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说我什么,只是一到出门时就替我发愁,嫌我带出去丢人。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鸟儿远走高飞,虫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连我不是也里八嗦围裹了重重物什吗?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却理所应当,寒冷可以抵抗。
居麻说,差不多每年的十二月下旬到一月中旬总会是冬天里最难熬的日子,不可躲避。再往后,随着白昼的变长,气温总会渐渐缓过来。一切总会过去的。是的,一切总会过去。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二月初的某天黄昏,我在北面沙梁上背雪时,一抬头,突然发现太阳高悬在沙漠之上。而以往在这个点上,太阳都已经沉入一半了。而且落日角度也明显偏北了许多。宽广的大风长长地刮过,迎风度量一下,竟然是东风,是东风啊!
到了二月十七号那天,我的日记有了以下内容:晴,很热。加玛回来时,我们一起去背雪,没有戴帽子,只穿着短外套。途中休息时,她愉快地说:“夏天一样!就像夏天一样!”—好像完全忘记了几天之前的冬天。
第二部分 九 羊的冬天(1)
居麻每天放羊出发时,经过北面沙丘上的假人总会勒缰停立许久,和假人一起凝望远方。过好一阵,又掏出烟盒纸卷,慢吞吞卷一支莫合烟,再慢吞吞地抽。有时会下马,卧倒在假人旁,侧着身子继续望向远方。不知那时他在想些什么,会花那么长的时间陷入沉默的遥望之中。
放羊是辛苦的。上午十点左右出发,赶着羊群在沙漠里四处走动,不吃不喝,直到天快黑透了才把羊群赶回来。
我问居麻:“放羊的时候你都在干些什么?”
他说:“在放羊。”
我真蠢。
—荒野茫茫,四下无物,还能干什么?当然只能骑着马跟着羊群走来走去了!居麻感慨地说:“傻瓜一样!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羊到哪里,我也到哪里!七个小时,一天七个小时!”
所以每天出发前,他才会花那么长时间徘徊在家门口……此去的寂寞,非亲尝而不可得知。
我说:“天气暖和时,让我也去放一天羊吧?”
他说:“你去放羊,羊哪能吃饱!”
“为啥?”
“你嘛,肯定不到两点就把羊赶回家了。”
在阴沉的雪夜里,无星无月,天地笼统。我站在东方沙梁上的假人身旁,向东方挥舞手电筒,给远方晚归的牧羊人确定方位,使之不致迷失方向,在苍茫夜色中无尽地徘徊。而若是大雾的天气,就算手电筒也没有用了。居麻说:到那时,所有在家的人都得出去找。
我问:“要是找的人也回不来了该怎么办?”
他说:“要是李娟的话,回不来就算了。整天房子里坐着,从来不放羊,还回来干什么?”
作为不放羊的人,我、嫂子,还有加玛,整天清理牛圈羊圈,背雪,打馕,赶牛,绣花……然而就算从早忙到晚,也没有出去放羊的人一半那么辛苦。
我问居麻:“那么放羊经过的地方有没有人家呢?”他说:“没有。”又回头用哈语对嫂子说:“她还以为放羊时可以串个门,喝个茶!”大家都笑了。
我又劝他带一暖瓶热茶去放羊,暖瓶可系在马鞍后。或者带一个锅,一个三脚架,一块茶叶一把盐,冷了就地取雪烧茶。
他便给我讲了一个“汉族人放羊”的故事。说红旗大坝(阿克哈拉下游二十多公里)有一个汉族人第一次去放羊,带着馍馍、咸菜和水,中午就着咸菜啃馍,然后再喝水,拧开盖子,冻得一滴也没了,亏他还用布重重裹着……说完哈哈大笑。
其实这并不好笑,但想到那个汉族人的沮丧,想到他可怜又可爱的努力……还是忍不住笑了。
居麻的意思是:在这样的荒野里、这样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话,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牧人的冬天艰辛寂寞,羊的冬天同样漫长难捱。从十二月到次年三四月间,每一天,每一个清晨,羊群准时出发,在荒野中四处徘徊,寻食枯草。离开后的空羊圈因潮湿和温热而蒸腾着白茫茫的水汽。羊不在的白天里,总是若有若无地洒着微微的碎雪粒。总是阴天,总是只可见朦胧的太阳。
羊群晚归的傍晚,我和嫂子一次又一次冒着大雪爬上沙丘,长久向东方张望。眼下世界昏暗迷蒙,细微传来的吆喝声怎么听都像幻听。许久后,骆驼从那个方向出现在视野中,向我们的沙窝子奔跑过来。夜渐渐深了,雪越下越大,铺在羊圈里的塑料布早已撤去,改铺在新什别克家敞开的牛棚顶上,于是羊圈里的雪渐渐积起……但羊群还是不见踪影。地窝子那边传来哭声,小婴儿喀拉哈西独自醒来了。但新什别克一家正在赶牛、系骆驼,忙乱不已,无暇顾及。终于,到五点半时,嫂子最先看到了什么,她招呼我一起下了沙丘向东走去。我边走边想:还好下着雪,就算迷路了还能顺着脚印回来吧?可再一想:雪这么大,会不会盖住脚印?……夜比荒野还要大,被“大”的事物吞噬,其恐惧远胜被“凶猛”的事物吞噬……但这时,我一眼看到了羊群—果真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一耸动在暗夜中,一个个浑身盖满大雪。不知它们之前经历过什么,这么沉默。
第二部分 九 羊的冬天(2)
每天出发前,居麻总会在满当当的羊圈里挤来挤去,一一观察大家的状态。若又发现一只羊嘴部结满厚厚的黄疮,便用指甲生生抠去那黄疮的痂壳,露出鲜肉,再叫我端来盐水浇洗……总是把人家好好的一张嘴弄得血淋淋的,滴着血,走在羊群中特扎眼。天又这么冷……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这样做不对,却不能阻止。毕竟他放了一辈子羊,可能是经验之举吧。
在特别冷的日子里,居麻就拎着洗手壶在羊群中东找西找,不时捉一只羊骑在胯下,掰着它的脑袋浇水。我问他在干什么。回答:给羊“刷牙”。这种话当然不能信,得靠自己观察。我便认真地观察,结果发现是在喂药片。他这才承认是在给羊治“感冒”。我又问怎么才能看出哪只羊感冒了。他说:“流鼻水,打喷嚏。”当然,这种话也不能信,但又实在观察不出。
至于给羊抹灭虱灵……也不知从何判断。我见他大都涂在羊背上,有一些则涂在肚子上,大约根据羊毛的凌乱形状来判断有虫的部位吧?羊哪里痒了,自己会在圈墙上蹭来蹭去。唉,这么冷的天,羊毛就像一床厚被褥,虱子们想必都过得很舒服,又暖和又有得吃喝。
对我这个外人来说,羊的生命多么微弱痛苦。羊的灾难那么多:长途跋涉,寒冷,饥饿,病痛……但千百年来,羊还是生存了下来。我们看到的情景大多是羊群充满希望地经过大地。就不说那些痛苦了—那是生命的必经之途吧。
况且羊的命运又如此圆满地嵌合在眼前的自然中—羊多像植物!在春天里生发,夏天里繁茂,在秋天留下种子,又以整个冬天收藏着这枚种子,孕育、等待……赶着羊群走在荒野里,想到它们大多数都有孕在身,想到这些都是平静充实的母亲,便觉得这个冬天真是意义深远。
一天居麻放羊回来,却没有急于下马回家,在一旁勒马守着我们赶羊入圈。后来,他指着队伍最后一只走得拖拖拉拉、留着中分头的褐色大羊羔说:“就是这个,快不行了,带回家看看吧。”于是我和嫂子一人抓起它的两条腿,把它倒过来抬进了我们的地窝子。
这个中分头看上去委靡不振,摸起来肋骨历历。居麻说白天里看到它虚弱得走路都走不稳当了,但打着手电筒仔细查看,又没发现有外伤,可能只是太弱。于是我们决定让它“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从此,我们的地窝子又多了一个成员。
我们把它的窝安排在床头的柱子下,还挖回了一袋子干粪土,为它铺了一床厚“褥子”。每天还给它加病号餐—玉米粒。尽管如此,它一点儿也不能习惯此种待遇,每天晚归时,面对我们的邀请总是竭力抗争,不屈不挠。我和嫂子辛苦地抬了三天。到第四天,嫂子大怒,拦腰一抱,往背后一甩,右手扯住它的两个前蹄,左手扯两个后蹄,硬是把它扛回了地窝子。到第五天,干脆一手握一只后蹄,像推独轮车一样把它推回了家。
羊是柔弱的,但它的倔强不次于强悍的牛或骆驼。这个中分头不仅竭力拒绝跟我们回家,还拒绝热火炉和玉米粒,总是远远缩在角落里,显得孤独又不安。它不吃不喝,一整夜卧在天窗下,下巴搁在床沿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一有动静就全身僵硬,准备抵抗。但人哪能不管它呢?每天居麻和嫂子都得搏斗一般地往它嘴里塞半碗玉米粒。有几次甚至喂我们自己的粮食—碎麦子。夫妻俩一人强行掰开它的嘴,一人塞玉米粒。然后再强捏着它的上下唇不让往外吐。可它偏就有那个本事,喂多少吐多少,糟蹋了不少粮食。气得嫂子打了它好几耳光。居麻也生气地说:“活不了了!该它死!”又说:“我们一家一天的粮食没有了!”—半碗碎麦子能熬一大锅麦子粥呢。
第二部分 九 羊的冬天(3)
嫂子又试着给它喂盐,还是不肯吃,弄得粪地上全是盐粒。真不晓得它到底怎么了,哪有羊不吃盐的?
尽管这么让人伤心,大家还是没有放弃它。每天羊群晚归时,大家总是在星空下耐心地寻找它,总是得找很长时间(能在三百多只极其相似的羊里把它找出来,依我看真是个奇迹……)。若是阴天,还得打着手电筒找。而那些天正过着寒流,总是那么冷……
我便建议在这个中分头身上做个记号,比如用喷漆在背上抹几笔,一定醒目多了。但大家不予采纳。直到第二天下了大雪,羊群披满厚厚的雪被回来,这才明白……
于是我又建议在羊脖子上系一大团红布或花布。嫂子思忖了一下,这回倒采纳了。她在毡房里翻了半天,却只翻出一条孩子们小时候用过的红领巾……给羊系上后,羊立刻肃容,成为光荣的少先队员。
一个礼拜之后,我们的少先队员总算适应了这个奇怪而温暖的地方,敢在地窝子里四处参观了,每处都又嗅又拱地研究一番。后来还敢嗅我的手,啃我的脚,但就是坚决不吃高级粮食玉米。岂有此理!别的羊要是能有一丁点玉米吃,保准高兴得哈哈大笑。
我问:“是不是嗓子眼长疙瘩了?吞不下去?”
居麻怒道:“白天出去,明明还在啃干草!”
我不信,撕了一片白菜叶子给它。它闻了闻,立刻咬住一口吞掉。
这下,我也生气了:“原来嫌玉米太硬!”
但怎么可能给它吃白菜呢?我们全部的白菜只剩一棵半了,每天只舍得剥几片叶子煮进全家人每晚唯一的那顿正餐里。于是继续强行喂它硬硬的玉米粒。
终于,直到第十天,少先队员才总算开窍!总算晓得了我们不是在害它,总算晓得玉米是个多么好的东西了!第一次主动开口,吃得狼吞虎咽。我们都高兴极了。它一吃饱,就自个儿跑到灶台另一侧的大锡锅里喝水。那可是我们的食用水!但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不让喝太多,说刚吃了干粮食再喝水,会撑死的。喝一会儿就把它牵走系在柱子上,第二天早上再给喝一遍水。从此,它的生活更高级了,雪都不用啃了。
完全习惯了家庭生活的少先队员,再也用不着我强行推回家,或又拖又拽地骑回家了。只消在它背上拍几巴掌,就一路小跑,跟着我直奔有火炉和玉米粒的地窝子。
它一回到家,跳下高高的台阶,先缓步走到床边,和前来迎接它的梅花猫亲个嘴,再走到地窝子右侧角落,喝几口留给它的干净水。相当自在!等它逛完房间,若再不系住,这家伙还会踩到床上再溜达一圈。
寂静温暖的夜里,我们吃饭、聊天,它在一米远处“刷刷刷”地尿尿。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然而,就在红领巾总算习惯了地窝子的生活,甚至开始依赖这种生活的时候,居麻却决定让它出院了!说:“看,病好了嘛!”……
那时,居麻利用轮休的日子,和嫂子在羊圈角落里围搭了个小圈,还蒙了塑料顶棚,挂了毡帘,比露天的羊圈暖和多了。
我问:“这是给谁住的?”
他头也不抬:“给李娟住。”
……我很有耐心:“是给怀孕的羊住吧?”
仍然头也不抬:“是。”
结果到晚上入圈时—什么啊,明明是给山羊住的!
可观察半天,却发现有的山羊硬要赶进去,有的却死活不让进。
便对他说:“一定是给今年的小山羊住的!”
第二部分 九 羊的冬天(4)
却回答:“大的小的都住。”
问:“那么是给身体不好的羊住的吧?”
答:“身体好的身体不好的都住。”
……于是到最后也没弄清到底什么样的羊能享受“住院”待遇。
不过刚被开除了地窝子“窝籍”的少先队员一定会住进去的。出窝时,嫂子给它缝了个小号的玉米口罩。这种口罩就是一个缝着长绳子的布口袋,里面装有玉米粒,套在它嘴上,再把绳子系在它的耳朵后。这样,开小灶时,谁也没法跟它抢了。居麻重新给我布置了任务:羊群回来后先给少先队员戴口罩,等吃饱了再入圈。
然后他说:“行啦,以后嘛,李娟就这一个任务!”
我抱怨道:“这个任务够艰巨了。”
他问为啥。我说:“得先慢慢找到它,慢慢给它戴上口罩,再守着它慢慢吃完,再取下口罩,最后再赶它进住院部—这么冷的天!”
他大笑,绘声绘色翻译给大家。又说:“这个冬天,李娟就放了一只羊!”
其实那时候,再也不用在羊群里四处寻找少先队员了,只要我拎着玉米口罩往那儿一站,红领巾立刻冲出队伍,咬我的手,顶我的腰,没完没了地起腻。
可好景不长,又有一天居麻说:“不给吃啦!看它跳那么高,完全好啦!”
我不管,仍然每天给它开小灶……因为它是一只差点就熬不过这个长冬的羊!它差点死去,应该被无尽地安慰。
自从盖了病号房,每天赶羊入圈成了费劲的事。进圈后,还得把病号们一一从羊群里揪出来,强行施加福利。好在没几天,病号们就尝到了甜头,一入圈就自觉往住院部走。可偏有些笨蛋,冻傻了似的,非得居麻和嫂子打着手电在夜色中找半天,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们揪出来强行归队。
在最寒冷的那些夜里,明净的夜空中只有一弯日渐壮实的新月和“乔里潘”星(金星)。我们打着手电在羊群里搜寻最后几只漏网之鱼,找了一遍又一遍,寂静又耐心。虽然寒风呼啸,但挤在羊群里是温暖踏实的。等病号们全部集合完毕,大家放下住院部的毡帘,又围好大羊圈的出口,小心地用碎毡片堵塞住那里的缝隙,不让卧在出口处的羊吹着寒风,然后才离开。许久后,羊一只接一只卧倒,一个挨一个睡下。长夜漫漫,温柔地等待天亮吧。
一月下旬,居麻放羊时开始随身携带为母羊临盆而准备的毡口袋—用来装初生的羊羔。虽说温暖的四五月才是产羔的好日子,但总有些不守纪律的小家伙会提前降生。那时,冬羔们会享受少先队员的待遇,待在地窝子里成长。
等到二月,白昼悄然延长,天气也渐渐缓和。那时,两家人又清理了一次羊圈,向下挖了将近一尺深,羊圈墙加厚到一米多宽,还加高了不少。这样可应付即将到来的大风季节。
二月中旬,住院部就该拆了。晚归时,除了山羊,绵羊暂时不用入圈,全停在东面沙丘的半坡上卧着。直到夜深了,气温降到最低时,大家才把它们赶进圈。居麻说:天开始暖和了,怀孕的羊肚子越来越大,羊圈就越来越小,挤在一起会很热……
谈到以后的事时,居麻总会再三提起将来的春牧场。我们的春牧场划分在国道线旁一处叫“三岔口”的戈壁滩上。从北面的乌伦古河畔出发,一路上得走三四天(如果没有初生的小羊的话,只需两天)。羊群会在那里停一个多月。接完春羔后,再北上喀吾图,从那里次第进入夏牧场。
加玛也喜滋滋地历数三岔口的好:不用住地窝子,也不用住毡房,住的是砖房子!公路边还有手机信号!……又说喀吾图也好,也有信号,而且很暖和,可以穿T恤……夏牧场也好,水也好,草也好—连奶奶都会去夏牧场一起生活呢……听得我也神往不已,一度有了念头,想就这么一季一季地跟下去。—但是居麻太让人生气了,他总是说我一个冬天只放了一只羊!
第二部分 后记
本书的起因是参与了《人民文学》的非虚构写作计划。在2010年至2011的冬天里,我跟随一家熟识的牧民进入新疆阿勒泰地区南部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生活了三个多月。那里是哈萨克游牧民族的冬季牧场,在牧民们逐水草而居的动荡生活中,算得上是最艰难的一段。随着牧民定居工程的推进,曾经顺天应地、自律而慎微的游牧生产生活方式正在慢慢消失。不久的将来,这块古老、贫瘠又广阔的牧场也将被放弃。正是在那里,我积累了一些新鲜而复杂的体会,便形成了这本书。这是我第一次写约稿,第一次坐下来有计划地创作。不是很习惯。无论是文字还是心意,都感到粗糙而匆忙。很不安……无论如何,它们作为与我的力量相匹配的东西,已经出现在这里了。它们往下的命运将会在读者那里。这本书刚动笔时,我开通了微博。进行到最后一遍修改时,我关闭了微博。整整半年,赶稿的日子里,冬牧场的荒寒之气渍透了这半年来的喧嚣世事。每到心浮气躁的时候,总算还有磐石镇放胸间,总算不至迷惘。为此我深深地感激,不只是对这场写作和这段经历本身。还要感谢几个朋友。感谢此书的第一个读者张溢,她为之做了细致耐心的校对工作。还有春儿,她是第二个读者,她的认可让我大松一口气。还有喀纳斯管理委员会的康剑先生,在我离开冬牧场生活动荡,一时无处可去时,为我在安静的景区提供了一个安静的房间,使我得以顺利完成此书。还有我家二娇,她陪我渡过了整个紧张又沉重的写作期。去年此时,当我还在冬窝子里时,她打来的两个电话是我孤寂生活的最大安慰。当时她还为我画了一幅画,我很喜欢,便连同相关文字附在了后面。
李娟
201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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