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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牧场_李娟

李娟(当代)
《冬牧场》作者:李娟
简介
  文坛清新之风,阿勒泰的精灵
  李娟首部长篇纪实散文力作
  四个月、零距离、全程记述哈萨克民族冬牧场的点点滴滴!
  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李娟
  2010年冬天,李娟跟随一家熟识的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场、沙漠,度过了一段艰辛迥异的荒野生活。李娟是第一位描写哈萨克民族冬牧生活的汉族作家,她以饱含深情又不失节制的文字,呈现出阿尔泰最后一批“荒野主人”冬季转场时的独特生存景观。
作者简介
  李娟,散文作家,诗人。
  1979年生于新疆。高中毕业后一度跟随家庭进入阿尔泰深山牧场,经营一家杂货店和裁缝铺,与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回响,被誉为文坛清新之风,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
第一部分 一 最开始(1)
自从我出了两本书后,我妈便在村子里四处吹嘘我是“作家”。可村民们只看到我整天蓬头垢面地满村追鸭子,纷纷表示难以置信。而我妈对他们说着说着,扭头一看,我正趿着拖鞋,沿着水渠大呼小叫地跑,边跑边挥棍子,也实在不像样,便觉得很没面子。
后来,终于有人相信了。乌伦古河下游三十公里处新建了一个牧民定居新村“胡木吉拉”,村里有人来找到我妈,要我去该村当“村长助理”,一个月给我两百块钱。又表示这个价位是合理的,村长本人才四百块。
我妈备感受辱,傲慢道:“我的女儿可做不了那种事!”
他很奇怪:“你不是说她是作家吗?”
总之,在阿克哈拉村,我实在是个扑朔迷离的人物。主要有四大疑点:一、不结婚;二、不工作;三、不串门;四、不体面。
然而这个冬天,我终于要像模像样地做一件作家才做的事了—我要跟着迁徙的羊群进入乌伦古河南面广阔的荒野深处,观察并记录牧民最悄寂深暗的冬季生活。于是我妈赶紧四处散播这个消息,并进一步宣扬我的不同凡响。然而如何让牧民们理解我这一行为呢?她只能作如下解释:“她要写。把你们的,这样的,那样的,事嘛,全写出来!”
牧民们便“噢”地恍然大悟状,又低声交头接耳:“那有什么可写的!”
无论如何,一个汉族姑娘要进“冬窝子”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遍了喀吾图乡的几个牧业队。我妈开始挑选愿意带我同行的家庭。
才开始,我雄心勃勃,要跟一户路程在四百公里以上、骑十几天马才能到达驻地的人家,想把游牧生活最艰辛之处遍尝一遍。可是,路程超过十天的人家都不肯捎我,怕我添麻烦。更重要的是,我的雄心壮志随着转场日期的一天天来临,也一点点消融—想想看:半个月的时间,夜夜睡雪地,休息不足四个钟头;天天凌晨起身,摸黑出发;顶着寒流赶羊追马,管理驼队,拾掇小牛……我这八十来斤的体格,还是别逞那个强了。于是对路程的要求降低为一个礼拜……终于,在临行前一个星期,又降至四天以下……
在经过我们阿克哈拉村的牧民中,行程三四天的牧民家庭多半是喀吾图乡牧业三队的。亲爱的扎克拜妈妈家就在三队,我曾和他们一家生活过一个夏天。照说,继续跟着他们生活再好不过。可自从那年在扎克拜妈妈家住了几个月后,牧民间四处传言我是她儿子斯马胡力的“汉族对象”,令我很生气。斯马胡力的老婆沙拉特更生气。一段时间里,她一见到我就把脸垮得长长的,一直垮到地上。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扎克拜妈妈一家都不会说汉语,我们之间的交流困难而蹊跷,误会重重。
而其他会一些汉语的人家大都是年轻夫妇,也极不方便。—既然是年轻夫妇,肯定很恩爱了。万一人家晚上要过夫妻生活,岂不……岂不影响我休息?
所谓“冬窝子”,不是指具体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游牧民族所有的冬季放牧区。从乌伦古河以南广阔的南戈壁,一直到天山北部的沙漠边缘,冬窝子无处不在。那些地方地势开阔,风大,较之北部地区气候相对暖和稳定,降雪量也小,羊群能够用蹄子扒开薄薄的积雪寻食下面的枯草,而适当的降雪量又不会影响牧民们的生活用水和牲畜的饮用水。
冬牧场远比夏牧场干涸、贫瘠,每家每户的牧地因此非常阔大,一家远离一家,交通甚为不便,甚至可算是“与世隔绝”。
第一部分 一 最开始(2)
进入冬窝子的牧民们,在大地起伏之处寻找最合适的背风处的洼陷地,挖一个一两米深的坑,坑上搭几根木头,铺上干草束,算做顶子,再修一条倾斜的通道通向坑里,装扇简陋的木门,便成了冬天的房子:地窝子。于是,在无数个冬天里,一家人便有了挡风避寒之处。地窝子都不会很大,顶多十来个平方,一面长长的大床榻加一只炉子,一个小小的厨房角落,便抵得满满当当。人们在其中生活,摩肩促膝,实在没什么私密性可言……
总之,去冬窝子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可选择的范围小之又小。
就这样,最终选择了居麻一家。
居麻很能说些汉话,他家搬家路程为三天。居麻夫妻俩年近半百,随行的只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加玛—真是再理想不过啦!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些年居麻欠了我家好多钱,他家又太穷,看情形是还不起了,也不指望了。不如到他家住几个月,把钱全吃回来—这是我妈的主意。
可后来,每当我扛着三十多斤的雪步履蹒跚、气喘如牛地走在茫茫沙漠中,便忍不住喟叹:失策了。
确定了人家后,我便开始做各项准备。
想到骆驼负重时的可怜样,我狠着心把行李精了又精,减了又减。结果又失策了,出发时才晓得居麻家雇了汽车拉行李—汽车搬多少东西都不会嫌累的。于是他们家无论什么样的破瓶烂罐碎布头全捎进了沙漠。
于是未来的日子里,我就两身换洗的内衣和一件外套(脏到合影时,都没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保暖用品只准备了最基本的羽绒衣驼毛棉裤和围巾手套帽子之类。鞋倒带了两双。后来事实证明,一双就够了。冬窝子里不是雪地就是沙地,一点也不废鞋。
上路时穿的衣物倒是准备得相当充分,有一件羊皮军大衣和一条羊毛皮裤。毕竟大冷天的,长时间骑马可不是件舒服事。另外上路时穿的鞋也是个大问题。一般牧民在买鞋时会选择大两个码的,可多穿两双厚袜子。我思前想后,穿了双大八个码的……于是,我的袜子穿得比谁都多。只是矮个儿穿大鞋相当招眼,像踩着两只船一样,划过来,划过去。
为了一路上武装得最为合理、舒适,我在家里反复试穿,不时更换方案。系围巾还是戴脖套?使用哪顶帽子?哪双手套更实用?……在临行前的最后两天里,我频频深入阿克哈拉公路南面的荒野中,顶风走很远,把所有行头一一试了一遍,以实际效果敲定了最终方案—
下身从里到外依次是:棉毛裤、保暖绒裤、驼毛棉裤、夹棉的不透气的棉罩裤、羊毛皮裤。
上身依次是:棉毛衣、薄毛衣、厚毛衣、棉坎肩、羽绒外套、羊皮大衣。
再加上皮帽子、脖套、围巾、口罩、手套。这么一来,深感在御寒上完全能做到万无一失!
唯一的问题是,如此全副武装压得人气都喘不匀了,胳膊也抬不起,脖子也扭不动,口水都咽不下去……肩、颈部更是血脉不通、又酸又沉。全身披挂地在房间里只转了几圈,就累得大喘气。想到就这样扛着二十多斤的衣物,骑七八个钟头的马,很是忧虑:岂不压死了?然而后来事实证明,一旦进入荒野的寒冷空气中,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了!什么脖子扭不动啊,胳膊抬不起啊,酸沉无力啊……根本没那回事。在那样的时候,就算穿一身预制板恐怕也没啥感觉。
此行还有一个物件觉得有必要准备,就是温度计。可我找遍了阿勒泰市与富蕴县也没买到专业的便携式温度计。最后只好买了把一尺多长的大家伙,安慰自己:大了不容易丢。拿回家试了几天,倒是蛮准的,只可惜最低只能测到零下三十五度,遇到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天气就只能估算了。
还有一项重大准备是理发。我打算剪那种比光头稍长一些的短发,因为预感到未来几个月内可能洗不成头了(其实还是洗了几次的……)。可恨的是,经营村里唯一一家理发店的姑娘玛依拉正在谈恋爱,不好好做生意,整天神出鬼没。她的店一天去十次,有八次是关着的。另外两次要么有人正在理,要么热水没烧好,让我再等一个小时。不用说,一个小时后,又没人影了。弄得我很恼火,干脆自己胡乱剪了剪就上路了。于是乎,此后的日子里,每当面对客人或出门做客时,头发是最伤我自尊心的东西……
同时,我下定决心学习哈语,并且很有野心,不但要学说,还要学写。我特意借了一套哈语自学材料,准备大干一场。然而真学起来谈何容易!虽说阿拉伯字母只比拉丁字母多出来六个,但顿感千军万马,气势汹汹。一根舌头根本不够用。书写起来更是曲里拐弯,千头万绪,一堆扯不清的乱线头似的……唉—“自学成才”四字何其艰难!
总之,准备应该是充分的,出发却极不顺利。居麻家不是今天丢了几只羊,就是明天找不到骆驼了,日子一天天往后拖。加之快十一月底了,雪又迟迟不下。在沙漠里,雪是唯一的水源,如果没有雪,人畜都活不下去。于是那段时间,出发的日子像是遥遥无期似的,弄得人紧张又焦虑。
最可恼的是,居麻这个著名的酒鬼一想到此后一个冬天都没有酒喝了,非常伤感,便每天借酒浇愁,在村子里到处惹是生非,给人极不好的预感。
终于,出发的日子还是来临了。我提前一天住进了乌河下游八公里处居麻春秋定居点的家中。由于居麻照常醉得不省人事,没法来接我,我妈只好骑摩托车把我送了过去。
启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依据牧人的习惯把表往后调了两个小时,改为本地时间。之前我一直用北京时间。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1)
出发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曙光微明就开始打包、装骆驼、赶马、合羊群。邻居也都来帮忙。清晨七点,队伍出发了。胡仑别克牵来我的马,我一手拽着马鞍子一手揪住马鬃毛,好容易才爬了上去,又好容易才坐稳当(穿得实在太厚……)。这时,奶奶(居麻的妈妈,这个冬天里,她一直留在乌伦古河北岸的春秋定居点)走到马下,为我扯了扯皮裤,使之更严实地盖住脚脖子。她的细心与温和令我不那么紧张了。此时天光大亮,空气清冷,羊群已移动到远处的大路上。加玛在不远处大声招呼我跟上。我和大家挥手道别,踢踢马肚子,小跑着赶了上去。
这一路上得走三天,将由我和十九岁的姑娘加玛负责管理驼队(三十来峰骆驼),由合牧的邻居新什别克及同行三天的胡仑别克管理羊群(三家近五百只羊)和大畜(牛、马上百头)。居麻和嫂子及新什别克的家人则三天后才雇汽车赶到。他们为这个冬天准备了成吨的粮食、饲料和冰块。
较之羊群,我们的驼队得走快些,得提前赶到当天的驻地搭起临时栖身的三角形简易帐篷,准备好热茶迎接大部队的到来。而大部队呢,则慢慢跟在后面,由着羊群、牛群和马群一路上慢慢啃些枯草和残雪。长途跋涉是辛苦的,总得让人家哄哄肚皮吧。
上午,驼队和羊群、大畜一直走在一起。队伍浩浩荡荡过了乌伦古河吊桥,再横穿乌伦古河南岸的公路,向南面攀升上一处沙砾高地,眼前顿时展现无边无际的丘陵地带。一小时后,我们就远远抛离了乌河一带的村庄,深入了荒野。
眼前起伏的大地空空荡荡,只有痕迹微薄的一条土路。太阳刚升起不久,蓝天空旷。走了这么久还不见停歇,使得队伍有些不安。绵羊紧跟着山羊,孩子紧跟着母亲。马群不愿和牛群走在一起,牛群非要和马群走在一起—追来躲去,时不时出现小混乱。没穿鼻孔的散骆驼最没出息,一见到指头粗的一小绺草就挪不动脚了,不时掉队,根本不晓得自己正在出远门的路上。两个男人生气地喝骂,左奔右突,收拾不听话的家伙。
只有羊群最懂事,埋头前行,始终簇成紧紧的一团,一步也不敢和大部队稍离。
穿了鼻子的十来峰骆驼也很听话,系成了一长溜,无怨无尤地给牵着走。头驼还负着重呢。
我负责牵骆驼。总的来说,骆驼对我还算友好,就是喜欢咬我的帽子。牵骆驼这个活儿也不需操什么心,把缰绳捏紧就行了,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牵丢了两次—一次都走了半公里了,听到赶羊的加玛在远处大喊,才发现手里只拎着一截空绳子。另一次是骆驼间的缆绳松了,走半天,身后只跟着一峰头驼,其他骆驼全停在老远处,纳闷自己为什么没人管。
唉,没法子。穿得实在太厚了,脖子给卡得死死的,只能笔直梗着,不能点头也不能仰头更不能扭头(对颈椎病一定大有好处)。要想回看身后动静,必须引着马儿整个儿地转过去。
至于骑马,明明是马在走,可我却累得不得了。究其原因,主要是手里拿的东西太多。一共如下:马鞭、马缰绳、骆驼缰绳、温度计(想随时掌握气温变化,塞口袋里的话会不准)、奶酪(随时啃一口)、相机、DV。以至于除了牵丢骆驼,还好几次差点掉了马鞭—掉了的话就麻烦了,穿那么厚,怎么下去捡!为安全起见,我把马鞭系在手腕上,温度计拴在手套上,骆驼缰绳绑在马缰绳上,奶酪衔在嘴里,相机和DV挂脖子上。如此这般叮叮当当挂满全身,跟棵圣诞树似的。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2)
因为只是为期三天的行程,此行的给养便只载了一峰骆驼。总共就几床被褥,两排房架子,几块大毡片,以及一壶水,一大包食物,一只铁皮炉子,两截烟囱,几副碗筷,还有一小块桦树皮(用来引火)和一大捆柴枝—戈壁滩上可很难找到柴火,只有碎草。
半上午,气温升高时,队伍已经完全走出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进入了一大块开阔平坦的戈壁滩,地表浅浅地点缀着干枯稀薄的植被。羊群和大畜行进的速度渐渐放慢—它们要用餐了!我和加玛则加快速度,领着驼队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进。
云朵在前方视野中迅速变幻形状,东西移走。天空苍茫,大地无尽,我俩默默无言。和此时的寂静相比,疲惫感退后。风越来越大,天地间呼呼作响。我戴着口罩,围着围巾,笼着围脖,还扣了顶有护耳的大帽子。整个脸部只露出眼睛那儿的一道半指宽的缝,眼下世界狭窄又压抑,却很安全。很快,眼镜片被口鼻呼气覆上了一层白霜,这白霜越来越浓重,面前除了前方加玛模糊的背影,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也不需要看见—世界畅通无碍,马儿自会沿路前行。才开始,每过一会儿我还摘下眼镜用手指擦擦镜片,后来就懒得动弹了,坐在马上等着时间过去。
等穿过这片单调空旷的荒野,地势渐渐又有了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片广阔的微微低陷的盐碱滩。半个小时后,驼队走进了这盐碱滩西面边缘一处高地的背风面。当我看到加玛翻身下马,走向骆驼时,心里一阵喜悦。到了!今天的行程结束了!
我一下马,加玛就安排给我今天的第一个任务:当马桩。因为眼下大地平坦无物,实在没有地方系缰绳。于是我牵着所有的马和骆驼,在驻地走来走去,解骆驼,拆包裹,支炉子……干这干那,等加玛腾出手来,卸了马鞍,卸下骆驼身上的重负,这才解去缰绳让大家放风。刚开始大家还在附近徘徊,渐渐地,就走得越来越远了。
才骑了一天的马,我的脸和手背就全皴了,非常疼。很想洗一洗,却没水。带来的那壶水早就冻成冰坨了,一滴也倒不出来。想起包里还有一袋湿纸巾,取出一看,也给冻成了一块铁皮,硬邦邦的,揭也揭不开。
加玛去找雪,我生炉子。但铁皮烟囱已经给挤扁了。我想找块石头砸一砸,在附近寻摸半天,所找到的最大石头还不如一只核桃……只好用脚跺一跺,用手捏一捏,勉强使之张开,硬套在铁皮炉子上。
炉火很快生起,加玛也扛回了半袋雪。化雪的是一只大锡盆,经过这一路的颠簸,盆里已经落满了灰土和枯枝(压在柴火下面)。我好奇加玛怎么洗它,结果她根本没洗,直接把雪倒了进去。
化出水后,我细细地洗了手和脸,硬硬的皮肤柔软多了,舒服多了。再掏出管状包装的润肤霜,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原来也给冻成了结结实实的一大块。
烧茶的时间里,我俩抓紧时间搭建临时帐篷。帐篷支得很简单,就把两排房架子(网格状的木栅栏)相对拉开、抵拢,上端绑紧,再盖上毡片。本来我觉得就两排房架子随意那么一撑,未免太不稳当了。可一盖上沉重的毡片,松松垮垮的架子立刻稳稳撑在地面上,变得不易晃动。
这块地方的地表糊有较厚的牲畜粪层,看来是一块使用多年的驻地。
接下来加玛又安排我去赶马。马群先于羊群提前到达了。她向东指了一下,特意要求我把其中的一匹大黑马赶回来。我领了任务拔腿就追,追了十米又退回来,把皮裤脱了—穿得又厚又硬,腿都打不过弯来。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3)
脱了皮裤果然身轻如燕,但脚下又踉踉跄跄。便再次回去换掉大八码的黑胶鞋。
这回我威力大增,远远抛掉了一路以来的笨重拘束,一趟子就奔出老远。可等我奔到跟前一看,傻了,全都是黑马,而且都很大……全部追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好逮着最黑的两匹追。
追马,谈何容易!我再长六条腿也跑不过它们啊!只好慢慢地绕着圈子堵……堵也没用。总之累得够呛!许久后,当我气喘吁吁跑上一高地,一眼看到羊群已经出现在北面广阔的平滩上了!只能扔下马转身往回走,把消息带给加玛。加玛还在收拾帐篷,一看到我就赶紧招呼我过去搭把手,再没过问马的事。于是我到现在都没搞清当时她为什么突然叫我去赶马……
羊群出现在北面高地上,离驻地只有一公里远时,赶羊的胡仑别克甩下羊群,向着我们这边的炊烟策马直奔过来,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快马加鞭。这时的他大约想到很快就要结束这一天的疲惫劳碌,快乐极了。他的喜悦也传递给了加玛,加玛围着驻地紧张忙碌着,一边小声地附和他的歌声。
虽然都是草原民族的歌声,都响彻在空旷地带,但哈萨克歌和蒙古歌很不一样。前者悠扬、庄重,后者热烈明亮,富于节奏感。
胡仑别克奔到近前,却并没有下马,只是绕着驻地转了一小圈,表示对一切非常满意,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又掉头向羊群跑去。
等羊群全部到达,在驻地边的斜坡上栖停完毕,男人们踢掉脚上的毡筒(又胖又圆,走不成路),匆匆喝了几碗茶,解解乏,再重新上马将散在四处的大畜赶回来,集中在驻地附近。该拴的拴,该绊的绊,该打的打,该骂的骂。直到天色大暗,牲畜们才渐渐安静下来。但牲畜们还是显得非常不安,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这时,乘骑了一天的马儿们总算被卸了鞍,系上马绊子,自个啃夜草去了。男人们这才钻进低矮的帐篷里,团团围坐,舒心地喝起茶来。
碗被洗碗时残留的一点碗底水冻成了一整撂,很是用了一番力气才掰开。装在一只“营养快线”塑料瓶里的牛奶也给冻成了一坨。加玛用一只小勺伸进瓶子里一点一点地刮,再把刮出的奶渣子冲进大家的茶水。茶水不但味道不浓,颜色也不浓,但在这荒野里,已经足够安慰我们可怜的肠胃了。只是在冷空气里喝茶,稍喝慢一点,茶水就凉透了,难以下咽。黄油也总是化不开,一块一块浮在茶水上。于是我飞快地喝,一不小心喝了四五碗,只好频频上厕所。
夜色刚刚降临时,我的困意就上来了,疲惫不堪。又想到这一夜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恨不能立刻钻进被堆里闭上眼睛。可大家却一点也不急似的,又好像劳累了一整天还没缓过劲来。他们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边喝边烧水,一喝喝了两大壶!耗了快两个小时!看我熬不住的样子,便让我先睡,他们继续在那一小团被黑夜围裹的光明中默默围坐着。我都已经睡着了,又突然惊醒,看到他们还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后来才知,这一晚只有我和加玛能睡觉,两个男人几乎一夜不能合眼。因这次转移没有跟牧羊犬,他俩得轮值守护畜群,防狼……而漫漫寒夜难捱,不喝茶做什么?
加玛刚刚收拾好帐篷时,我探头一看,里面铺着花毡和褥子,只有三个平方左右,能睡下四个人吗?睡边上的一定很倒霉。结果,当天我就睡在边上……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4)
在寒冷的荒野中露天睡觉,心里真有些打鼓。本打算皮大衣也不脱的,但又一想,穿这么厚,上下僵直,血脉不通,搞不好更容易冷。便只穿着短羽绒衣和棉裤钻进被窝,把沉重的皮大衣搭在同样沉重的羊毛被上,缩身其中,浑身沉重,一动不动。很快,双脚热乎了。
若以往,把脑袋捂在被子里的话不一会儿就憋闷得喘不过气了。可如今,却像小鸡捂在母鸡翅膀下一样安全又舒适。这个小小的窝,黑暗,温暖,把冷空气严严实实隔绝开来,是宇宙中的宇宙,苹果中的籽核……
只是夜半起来上厕所时很惨……那时真是连一根脚趾头都舍不得伸到寒冷的空气中去!我反复下定决心后才起身,在黑暗中扒拉着重重叠叠搭在三角帐篷上的毡片(那时很庆幸自己睡在最边上),好容易才找到一处突破口钻出去,又摸了半天才摸到放在外面的鞋。这时,不知是守夜的两个男人中的谁,坐在帐篷外侧,拧亮手电,照着我穿鞋、走远,直到我蹲下后才熄灯(灯光一熄,华丽的银河哗然闪现在上方!)。听到我往回走的脚步声时,再重新拧亮灯光照着我回来。
折腾完毕,热乎的身体被冷空气吮吸了个够,然而一钻入被堆,四面捂严,很快,甜蜜的暖意再次重重围裹上来。想起外面的守夜人,心里很是不安。
凌晨三点钟我被大家推醒,这会儿温度降到了全天的最低点。加玛用昨晚入睡前灌进暖瓶的茶水给大家冲茶,还取出了出发时奶奶为我们准备的一大包手抓羊肉。虽然肉块同样也冻成了冰碴子,就着温吞吞的茶水,嚼在嘴里咔嚓作响,但还是那么香。
对了,此行加玛还奢侈地带着几包袋装的方便面!可茶碗太小,没法泡面。于是她撕开包装袋的一端,直接把热水冲进塑料袋里。大家各自捏紧自己那包面的袋口,期待着。天气这么冷,很快热水就凉透了,面块仍干干硬硬,面汤上浮着硬硬的油块。但大家还是“呼呼啦啦”,吃得高高兴兴。
尽管是如此糟糕的方便面,在荒野里仍是诱人的,我也很向往啊。但不知自己表现出了什么,竟让大家误以为我不吃方便面!只好闻着香气吞口水了。不过能省下一份让两个男人多吃点,也是好的。他们太辛苦。
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起这么早,因为起早了也没事干,光早茶就喝了一个半钟头!而且席间也没啥可聊的。大部分时候,大家各自捧着茶碗,静静地坐着,不知是在享受还是在坚持。
再一想,自己倒是睡得舒服,热乎乎的,可守夜人太辛苦了,得喝点热茶休息一下啊。
结束这场黑咕隆咚的早茶后,大家开始拆帐篷、打包、装骆驼(负重的骆驼昨天只放了几个小时的风就又给上绑了)。我负责手持手电筒给大家照亮,不时撑个袋子打打下手。大家干得耐心又有序。
六点钟,天空蒙蒙发白,一切准备就绪。最后再检查一遍牛羊群,大家这才上马出发。回头看时,驻地又和刚到时一样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队伍在苍茫曙光中朝着西南方向沉默行进。渐渐地,东方发红了,并且这红色越来越深厚、宽广,愈演愈烈。东面的天空从南一路燃烧到北。六点半,太阳从红色云海中央平稳升起,阳光平直地扫过大地,把我们的身影在旷野上推得无比遥远。
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这影子渐渐收回来,渐渐回到我们身后,又渐渐投向东北方向。于是一天就过去了。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5)
这一天行进的时间和第一天差不多,八个多小时,但途经的地方更为空旷单调。之前居麻提醒我,如果下马的时候没人搀扶的话,就先在地上找个坑,把马勒停在坑里,然后再踩着坑沿下马,那样就不会太高陡了。可是……若想在眼下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个坑,就跟在一马平川的大地上找一座山一样难。
每当途经与昨天的驻地相似的盐碱滩,便总有幻觉:我们是不是在大地上兜了一个遥远的大圈子?然而我们的方向一直朝着西南。
昨天的李娟仅仅只是牵牵骆驼,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前进而已。加玛看我状态不错,今天便增加了新任务:赶骆驼。于是今天我累惨了……等到了驻地,两条腿疼痛、僵硬,屁股疼得都坐不住马鞍了。至于骆驼们的顽劣……我气得实在不想描述。
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们的驼队进入了一大片丘陵地带,道路蜿蜒不止。似乎已算是进入沙漠了吧,满目黄沙。但因去年的罕见雪灾天气,春天水量充沛,牧草长势异常丰盛,眼下是一个毛茸茸的沙漠呢。不只牛羊,野鼠们也过着衣食无虞、家族兴旺的幸福生活。沙地上的鼠洞比比皆是,马儿无论走得多么小心,也难免频频踩空陷落,时不时猛地歪一下身子,令马背上的人也跟着猛颠一下。
下午两点半,驼队停在了一个狭小的山谷里。这里满地碎柴枝,是一个更加热闹的旧驻地。附近的高地上生长着许多梭梭柴。太好了!骆驼带的柴火在头一天就烧掉了一大半,还担心今天不够用呢。
柴倒是够了,可火柴只剩最后的五根……我紧张极了,不停地问加玛:没有了吗?真的没有了吗?并对她极不放心,紧盯着她划,划到最后三根时,又抢过来自己划。当划到最后一根时,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碰那最后一根了……然而,这最后一根也失败了,刚晃出火苗就熄了……好大的风啊!
这时,加玛这个家伙,拎起某个袋子一摸,摸出一只打火机……早说嘛!吓死我了。
和头一天一样,我们赶在大部队到来之前生起炉子,搭起了帐篷。和头一天的驻地相比,这里雪非常薄,我跑了很远,才在一个小山头拎回了一小桶雪。而加玛那家伙,转个身遛一圈,就扛了满满一大袋子。变魔术一样!
化开的雪水很脏,泥沙俱下,沉淀下来倒是蛮清澈的。傍晚赶到的小伙子着实渴坏了,一下马就舀了满满一勺,咕嘟咕嘟猛灌。那么冰的水……然而,等我赶完牛群回来,也顾不了那么多,喝得比他还猛。
在沙地上赶牛对我来说困难重重,跑着跑着,就踩塌一个鼠洞绊一跤(可怜的老鼠,挖个洞也不容易……)。而且我之前赶牲畜时习惯边吆喝边捡石头扔,沙漠中却连指头大的石子也难碰到。只好拾干马粪砸,但那个东西轻飘飘的,它们根本不怕。
这一天情形照旧。傍晚时光紧张又忙碌。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家缩在帐篷里,紧紧围坐一席,喝着温吞吞的茶,嚼着冰碴子肉。手电筒光里,每人口吐浓重的白气,默默无语。
突然,新什别克开口说:“这个是‘暖瓶’。”—他指指暖瓶。又说:“这是‘碗’。”—转动手里的碗给我看。
我有些意外,虽然这两个单词我都晓得,但还是认真地跟着学了一遍,他满意地笑了。接下来他又教了我一大堆这个简陋帐篷里所能有的一切生活用具的单词。
第一部分 二 三天的行程(6)
听说,最开始他们不相信我能在这样的行程中坚持到最后,还埋怨居麻不该带我一起上路,怕我添麻烦—若是中途退缩,闹着要回家,或是生病了,摔下马了……那就把他们害惨了!
总之,到了现在他们才总算放了心吧?
今天上午羊群和驼队还走在一起时,两个男人也会给我安排一些简单的工作,如策马走在羊群一侧把握行进的方向,如堵截从我这边突围的骆驼。不知别人感触如何,我是很满意的。俗话说“蛤蟆还有三两力”,我这么大个人,多少还是有点用的!
和头一天一样,熬到深夜加玛才铺开被子和我睡觉。两个男人裹着被子,坐在黑暗和寒气中睁着眼睛守着,不时地聊些什么。到了最瞌睡的时候,就轮流打盹。
这两天虽是晴天,但一路上都觉得很冷,尤其是起风的下午。但在那样的时候看温度计,居然才零下三度!最最冷的深夜也不到零下二十度。简直怀疑是不是温度计出问题了!后来再想:大约天气本来的确不是很冷,只是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里,人的感觉就缓缓偏斜了。
第三天同样是凌晨三点起床,同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早茶,并在昏沉夜色里拆帐篷、打包、装骆驼。同样在满天星斗的浓浓夜色中,我们朝着沉入地平线一半的猎户星座启程。与此同时,月亮弯弯地挂在东方。
同样还是在行走中伴随着太阳缓慢而威严地出升。太阳未出时,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唯有月亮像一个梦。
驼队和羊群默默前行,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跋涉,已经把它接受为今后的命运,全然不知这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羊群和驼队分离得格外早,上午八点半,队伍开始进入真正的沙漠时,羊群就停留了下来。看来它们今天要吃个饱了!
真的是“真正的沙漠”啊,视野里东一座、西一座,远远近近耸立着洁净的、寸草不生的高大沙丘。比起头两天白茫茫的途经之地,这边的雪地越发斑驳、稀薄。气温也高了一些。
在中午的跋涉中,约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是我独自一人牵着骆驼前进。当时加玛去追赶远远逃离的散骆驼了。分手时对我说:“路上走!要路上走啊!”我望着眼下茫茫大地,很是心虚。但为了让她放心,满口答应了。
比起戈壁滩上的路,沙漠里的路非常模糊。加上又进入了别人的牧场,牲畜脚印纷乱,小路纵横交错,看得人头昏……才开始我还辛苦地辨认痕迹最重、蹄印最多的小径,勒着缰绳左拐右拐地择之前行。后来干脆放弃了,松开缰绳,随着马儿自己走去。果然,它比我在行多了。经过一大片枯草地后,我们就来到了一条非常明显的大道上。
一个人牵着驼队,孤独、微弱地走在沙漠中,整面大地空空荡荡,天似穹庐,唯一的云停在天空正中央。那是一团台阶状的梯云。前后无人,四顾茫茫……那感觉既非凄凉也非激越,说不出的怅然,又沉静。千百年来,有多少牧人们以同样的心情孤独地经过这同一片大地啊。
长达半年的冬季以及土地的贫瘠,使哈萨克人的祖先不得不选择了“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居麻家的冬牧场和夏牧场都很近,算是搬家次数非常少的了。我给算了一下,也得平均十二天搬一次家……这动荡艰辛的生活,这些寂寞又坚强的心……
这几天,一到下午,我总是频频问加玛:“到了吗?”用的是汉语。
才开始她并不知“到了”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法解释。后来问得多了,又见我一到驻地就欢呼“到了!”,她才有所领悟。当我再问这个问题时,她会回答:“不是‘到了’。”或:“‘到了’的有。”—前者意为:还早。后者:快了。
十二点半,当我看到加玛明显地偏离了一直伸向西南方向的路,拐向正南面的一条斜径,便一下子明白快要到了!心里一阵狂喜。又问加玛是不是到了,她笑而不语。然而,这条小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每当我们沿着它穿过旷野,走上旷野尽头的沙梁,看到沙梁另一边又是一大片空茫的大地,小路仍在大地中央寂静地延伸……真是备感疲惫。
这一天走得最远,也最累。因为加玛看我头一天那么能干,今天几乎把赶骆驼的事全交给了我……
骑马是个苦差事。若只是骑在马背上好端端地坐着—那样的“骑”谁都会。可若是还得赶牛赶羊,左奔右跑,手不停甩鞭子、扯缰绳,脚不停踢马肚子,嘴里不停大喊大叫……的话。骑一天马下来,骨头全散了。浑身像被揍了一顿似的。
当我烦躁又愤怒地把这群家伙再次赶向前方沙丘,一上到高处,惊然发现沙丘另一面是一小块黑色的土地!还看到加玛正在下马!她扭头冲我大喊:“‘到了’李娟!今天的‘到了’!明天的不走啦!明天的明天也不走啦!”
又说:“爸爸妈妈,要坐汽车来啦!”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半。
这时开始下雪,并刮起了大风。给负重骆驼卸下行李后,顾不上收拾,我们就坐在风雪中的行李堆上啃起了干馕,深深感受着“停止”的幸福。虽然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得管理畜群,收拾住处,准备晚餐……但是已经“到了”啊!好像永远“到了”一样。
第一部分 三 最重要的羊粪(1)
我们这里的人,形容一件事情处理起来难度大,总是说:“跟啃奶疙瘩一样!”奶疙瘩就是酸奶煮沸后沥制的奶酪,很硬。尤其是完全脱脂的陈年奶酪,硬得简直不近人情!任你牙口再好,也只能在上面留下几溜白牙印。吃这种硬奶酪,得先在火炉上烤软了,或在滚烫的奶茶里泡软了,才啃得动。加玛的一块奶疙瘩会啃三四道茶,从头一天泡到第二天,每道茶喝饱了就捞出奶疙瘩揣回口袋,到了下一道茶继续再泡。做这件事时,她不但有耐心,而且有乐趣。
总之,奶疙瘩实在太难啃了。不过,在赶着羊群南下的迁徙途中,当我饿急了,会边追骆驼边啃奶疙瘩,等骆驼追回正道,那么大的一坨竟全啃完了。不晓得那时是何方神力相助。
其实主要想说的是:清理羊圈的工作太难了,就跟啃奶疙瘩一样。
我们到了。冬牧场广阔而单调,黄沙漫漫,白雪斑驳。但我们生活的这一小块沙丘间的凹地却漆黑、深暗。这就是羊的功劳。羊在这个沙窝子里生活过许多个冬天,羊粪一年年堆积,粉化,把这块弹丸之地反复涂抹成了黑色。
尤其羊圈里更是堆积了又厚又结实的粪层。居麻说,这些粪层每个月都会增厚半尺,一个冬天得清理好几次呢。其中初冬刚到达时的第一次清理和离开前的最后一次清理最为重要,劳动量也最大。第一次主要是为了挖出最底层的干粪层。最后一次是趁春日暖和,把最表面那层厚厚的软粪层铲起,砌在羊圈周围晾晒。这些粪块又黑又纯,一块块大小适中,是冬天里最好的燃料。
最底层的粪层因靠近地表,沙土多,又硬又结实。加之又平摊着晾了一个夏天,撬起时跟预制板一样整齐。这些结实的粪板虽不能用做燃料,却是荒野里最重要的建筑材料。歌词说:“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而羊们则是:“用我们的便便筑起我们挡风避寒之处。”用这种粪板围筑起来的羊圈整齐又结实。否则的话,又能用什么来盖呢?野地空旷,一棵树也没有,一把泥土也没有,一块石头也没有,只有低矮脆弱的枯草稀稀拉拉地扎在松软的沙子地上。
就连我们人的饮食起居之处—地窝子,也多亏了羊粪这个好东西。地窝子是大地上挖出的一个深两米左右的大坑,沙漠地带嘛,坑壁四周不垒上羊粪块的话,容易塌方。然后在这个羊粪坑上架几根椽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渣,便成了“屋顶”。最后修一条倾斜的通道伸向这个封闭的洞穴。当然了,通道两壁还得砌上粪块挡一挡。
连我们的睡榻也是用粪块砌起的,我们根本就生活在羊粪堆里嘛。
“生活在羊粪堆里”—听起来很难接受,事实上羊粪实在是个好东西。它不但是我们在沙漠中唯一的建筑材料,更是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时分风雪交加,坐汽车赶到的居麻又喝醉了,场面乱得一团糟,根本没工夫好好整理。很快夜深了,大家非常疲惫,于是和衣躺在几乎什么都没铺的粪堆上凑合着睡了一宿。大家的脑袋统统抵着粪墙,翻个身,羊粪渣子就簌簌掉得满脸满脖子。要是有咧着嘴睡觉的习惯就惨了!不过即使是闭着嘴睡觉,第二天,还是……
第一部分 三 最重要的羊粪(2)
好在经过休息,第二天大家都精神焕发,开始大力规整。垮塌的粪墙被重新砌起,裸露的粪墙上挂满了壁毯和绣毡(最麻烦的事是往这样的“墙”上敲钉子,哪能敲得紧呢……),到了下午,地窝子终于焕然一新,体面极了!羊粪块们被挡得结结实实,统统退居到幕后。
不但人的房子是羊粪屋,牛也借了羊的光,牛圈也是羊粪砌的。冬天里,牛粪就派不上啥用场了。谁教牛粪那么湿,冬天里总是冻得梆硬……直到搬到干燥温暖的春牧场,牛粪才能代替羊粪蛋,成为我们春天里的燃料。
总之,我们到达冬牧场后,第一件大事是收拾地窝子,因为人得睡觉啊。第二件大事是清理羊圈,因为羊也要睡觉啊……至于牛嘛,就先忍忍吧,毕竟数量上不占优势。
原先的羊圈只有居麻一家使用。现在与新什别克家合牧,陡然多了两百只羊,羊圈必须得扩张。第一天大家偷了个懒,只把原本一米厚的粪墙拆成了半米厚,等于只从里面掏了一圈。接着又拆去了一个原先专门留给山羊居住的隔间。可到了傍晚羊群回来时,试着往里赶,始终有百十只进不去……于是第二天,老老实实地拆了西面的墙,扩张了十来个平方。
居麻用十字镐把羊圈坚硬的粪地砸开,新什别克和小伙子胡尔马西(新什别克的弟弟)用尖头锨用力撬起粪板,加玛用方头锨把碎粪渣抛到墙外,我和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则徒手抱起大块的粪层递给嫂子,嫂子砌新墙。墙砌好后,多余的粪块都得运出去,我们几个女人用塑料编织袋一袋一袋地往圈外扛。干了整整一天。那个累啊!而且粪尘漫天,呛得满鼻子满嘴都是。大家不停咳嗽。脖子里也全是粪渣。这次清理,至少往下挖了一尺半深。
这一天顾不上放羊了,羊群自个儿在附近的荒野中移动。我们一直干到下午,仍远不能竣工。我的腰越来越疼,负重的时候,快站不起来了。但这种事说出去嫌丢人,只好硬撑着,只是速度越来越慢。还好我发现大家也一样,到了中午时分,一个个都慢了下来。下午开始起风的时候,胡尔马西第一个甩手,撑着铁锨把子呆呆地杵在那儿半天不动。很快,新什别克也以同样的姿势陪他一起杵。居麻默默地又干了一会儿,突然“安拉!”一声,丢下沉重的十字镐,一屁股坐到地上,先掏出毛巾擦了一把脸,再掏出烟粒匣子和报纸卷起莫合烟来。我想,是时候了,抱怨一下腰的事情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长串东西—塑封的去痛片。她像分糖豆一样,给大家一人分了两粒。大家像嚼糖豆一样嚼嚼吞了。又是一阵沉默。我也沉默了。幸好,那种话没说出口……
晚上加玛没和大家商量就烧了两大壶水,说要洗头,立刻遭到了父母的反对。居麻生气地说:“明天还要干活,头发还要再弄脏,真是浪费水!”加玛翘起了嘴,但还是妥协了。沙漠里,水毕竟是珍贵的。
第二天接着大干了一整天,总算结束了。一结束我和加玛就换了干净裤子(都脏得发硬了),还额外烧了点热水好好洗了洗胳膊脸。
可是,刚刚把自己收拾利爽,外面却传来噩耗:今晚羊群还是进不了圈,明天还得再扩大十个平方……
不要以为洗过脸,换了干净裤子就可以逃避劳动—我俩只好又沮丧地把脏裤子换回来。
第三天,大家一鼓作气,午茶之前就结束了全部劳动。实在累得够呛,中午吃手抓肉时,没有一个人说话。
虽然劳动辛苦,值得安慰的是,这两天的伙食开得特好!每天都有肉吃!还有肉汤熬的麦子粥喝,而且麦子粥里还拌了酸奶糊……还有土豆白菜炖的风干肉,而且肉是用羊油煎的……还有一顿焖了肉块的抓饭。最重要的是,这几天的所有茶水里都煮了黑胡椒和丁香粒!哎哟—香喷喷!
羊圈呢,这回不大不小正合适。羊挤在里面,一只紧挨一只,转个身都很难。想必在漫漫长夜里这么挤着一定很暖和吧?但赶羊入圈成了麻烦事,往往最后的十来只,得使劲推着它们的胖屁股塞啊塞啊,才能塞得进去。
羊圈工作仍不算完全结束。为防止将来大雪盖住粪堆,不便取用,我和嫂子又干了一下午,沿着羊圈另砌了一堵厚厚的羊粪台,储够了能用一整个冬天的黑色纯粪块。
羊粪地板是撬完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却是羊的“褥子”太薄了,地气太寒,体弱的羊可能过不了冬。于是加玛、胡尔马西和我在接下来的两个晴朗有风的日子里干了整整两个下午,把沙窝地附近风化散碎的羊粪土收集了几十麻袋,拖进羊圈垫高了一些。这仍然不是最后。此后的每一天,当羊群出发后,留在家里的人,都得把羊圈里墙根背阴处潮湿的粪土层翻起、铲开,堆在阳光下晾晒,晚上再摊平。并且每过几天,就要拖几袋干粪土垫进羊圈。
第一部分 四 冬牧场(1)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才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那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的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又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草使劲长。不然的话,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了!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在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
据说铁丝网要围五年,现在已经围了三年了。
我们的邻居一家四口,一对夫妻,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婴儿。男主人就是新什别克。
刚到沙窝子时,我问居麻女主人叫什么,居麻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小伙子叫什么,也说不知道。再问他们分别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我大为奇怪:“你们不是邻居吗?”
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年,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往年,这数万亩的牧场上只住着居麻一家人。而新什别克家的牧地正好在铁丝网圈住的范围里,被勒令休牧后,虽失去了牧地,却得到了补偿金。于是他们用这补偿金重新租借牧场,继续放羊。这个冬天,新什别克共付给居麻家四千块钱的租金。去年雪大,今年牧草丰足。因此对居麻家来说,四千块钱还是很划算的。
我又打听了一番,隔壁有两百多只羊,三十来只大畜(骆驼居多)。一整个冬天下来,每位才摊到不到二十块钱的伙食费!真是节约标兵。
我们生活刚稳定下来不久,一个大雾的月夜里,两个迷路的不速之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正与这次租借牧地有关。
话说这俩人原本去北面的邻牧场,结果迷路了。他们声称自己开汽车过来的,显然那辆汽车肯定不咋样,因为两人穿衣的架势跟骑马差不多。一位居然套着阔大笨重的生皮的羊皮裤,年轻点的那位像妇人一样裹着宝石蓝的厚墩墩的羊毛马夹。两人急于赶路,传递完消息,又问清道路,茶也不喝就走了。客人走后,居麻激动又气愤,就此事逮着嫂子大声争论起来,还把嫂子当成对立方呵斥了半天。嫂子始终默默无语地提着纺锤捻羊毛线。
第一部分 四 冬牧场(2)
原来这块牧地并不是居麻一家的,原先属于三家人共有,但其中一家多年前迁去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也很快改行做起了生意。于是这些年来只有居麻一家守着这几万亩荒野,从没人过问什么。可草场刚租出去,做生意的那家就开始过问了。他家认为新什别克付的租金应该两家平分,便去乡领导那里告了状。居麻大怒,冲我嚷嚷:“他自己又不来,怪我干啥?别说告到乡里,就是告到中央也是我有理!”可我觉得他实在没啥理。
这件事大家议论了两天,并商量好了说辞,坐等告状的那家前来理论。可人家才不傻,犯得着吗?骂个架跑这么远。调解委员会的自然更不会来了,公家那么穷,哪有钱报销汽油费。
这事似乎再无后话,大家松了口气。可我却始终不安,隐隐感觉到了牧场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前来收购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诉我:再过两年—顶多只有两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搬家游牧的情景了!从明年开始,南下的羊群到了乌伦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会继续往南深入。
我大吃一惊:“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应很令他生气。他放下茶碗,庄重地面朝我说:“你觉得我们哈萨克受的罪还不够吗?”
我噤声。其实我的意思是,虽说这种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本身正在萎缩,但这么突然的大动作,对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该是多大的冲击和摇撼啊。
过了半天我忍不住又问:“是真的吗?是谁说的?有上面的文件?”
他说:“文件肯定有,我们肯定看不到。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嘛。”
居麻大喊了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又嚷嚷道:“是他说的!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大家哄堂大笑,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还想问:“你们觉得定居好吗?”再一想,真是个蠢问题。定居当然好了!谁不向往体面稳定、舒适安逸的生活呢?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天的草籽轻飘飘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没有了,作为它们生长养料的大量牲畜粪便再也没有了,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化肥将催生出肥大多汁的草料,绰绰有余地维持畜群渡过漫长寒冬。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居麻一喝醉了就骂我滚。我要是有志气,应该甩开门就滚。可甩开门能滚到哪里去呢?门外黄沙漫漫,风雪交加,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一个礼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况且还得拖个比我还大的行李。况且还有狼。只好忍气吞声。
我刚进入这片荒野的时候,每天下午干完自己的活,趁天气好,总会一个人出去走很远很远。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每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一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第一部分 四 冬牧场(3)
走了很久很久,很静很静。一回头,我们的羊群陡然出现在身后几十米远处(刚到的头几天,无人管理羊群,任它们自己在附近移动),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这么安静。记得不久之前身后还是一片空茫的。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它们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我?我这样一个软弱单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在这无可凭附的荒野,人又能依赖什么呢?我们安定下来的第二天,就在沙窝子附近的沙丘最高处插了一把铁锨,挂了一件旧大衣。远远看去,像是站了个人在那里—用以吓唬狼。刚驻扎下来时,有寻找骆驼的牧人前来提醒:前几日,两只狼在大白天里袭击了羊群,咬死了四只羊。
从此,这个假人成为我们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头看到它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实。反之则心慌意乱,东南西北一下子全乱套了。尤其是阴天里。
略懂汉话的居麻对“迷路”一词的说法是“忘了”。说:“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个地方,我在哪个地方,这边那边,不知道了嘛!”
我试着打听过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居麻却怎么也领会不了。于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个角落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只知道那里位于阿克哈拉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两百公里,骑马三天,紧挨着杜热乡的牧地,地势东高西低。据我的初步调查,这一带能串门的邻居(骑马路程在一日之内)有二十来户,每户人口很少有超过四个人的。共十来块牧地,每块牧地面积在两万至三万亩之间。大致算下来,每平方公里不到二分之一个人(后来我从牧畜局查了一下有关数据。密度比这个还小,整个富蕴县的冬季牧场,每平方公里不到四分之一个人)。
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
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得俗气极了。很快却发现,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样光华动人!
另外她还有一枚镶有粉红色碧玺的银戒指,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值钱货,便更显得她双手的一举一动都美好又矜持。
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老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她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
有一天加玛在一件旧衣服的口袋深处摸到了一枚假金戒指。当时已经挤得皱皱巴巴,拧成一团了。居麻把它掰直了,再套在一根细铁棍上敲敲砸砸一番,使之恢复了原状。为表示友谊,加玛把它送给了我。我非常喜欢,因为它看上去和真的金子一模一样。若是以前,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把这样的假东西戴在手上的。可如今,在荒野深处这个俭朴甚至寒碜的家庭里,在仅备最基本日常用具的生活里,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它是我唯一的修饰,是我莫大的安慰。它提醒自己是女性,并且是有希望和热情的……每当我赶着小牛向荒野深处走去,总是忍不住不时用右手去抚摸左手的手指,好像那枚戒指是我身体上唯一的触角,唯一的秉持,唯一的开启之处。在蓝天下,它总是那么明亮而意味深长。
十二月初,每隔两天,就会有南迁的披红挂彩的驼队和羊群遥远地经过我们的牧地。我和加玛高高站在沙丘上,长时间目送他们远去,默数他们的骆驼数量,判断他们的财富。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行进真是骄傲又孤独。在荒野中他们最倔强。
有一天早茶后,加玛唤我出去,我一看,又一支队伍经过西面的荒野向南慢慢行进着。但是加玛又提醒我:“看,没有马。”仔细一看,果然,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步行牵着驼队,同时还兼顾赶羊。看来看去再也没有别人了。比起之前几支又是摩托车又是座饰华美的马匹的队伍,可真寒碜啊。加玛判断道:没有马是因为他家昨夜驻扎时,马跑散了;只有一个人前进是因为其他人都找马去了。
无论如何,那情景让人看了很是辛酸。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1)
我和嫂子步行去西面荒野尽头的沙梁下采雪,途中发现一个巨大的洞穴,洞口有足球那么粗!比夏牧场的旱獭洞还大。说明这个穴居者的体态至少大于旱獭吧?会是什么大家伙呢?我所能猜到的只有野鼠和兔子……而野鼠洞顶多鸡蛋粗细,兔子洞也只比拳头大一点。
洞口呈n形,洞壁光溜齐整,探头看去,左侧洞壁还旁开了一洞—还是两居室呢!嫂子额外注意到这个家伙留在洞口沙地上的脚印,竟如乒乓球般大!
晚上,放羊回来的居麻听了我的描述,肯定地说:“狐狸洞!”
原来狐狸也住在地下啊。
于是又想到了狼。在这荒野中,狼也总该有个躲风避寒的地方吧?莫非也在地下?
居麻说:“是啊。”
于是我开始想象自尊心很强的狼刨坑挖洞的情景……想象不到。
没有铁锨,没有规划图。动物们的安居工程进行得神秘而孤独。
我又问:“难道它们只能住在地下吗?”
居麻说:“我们不也是住在地下吗?”
我一想:是啊!在这样的大地上,舒展动荡,没有高大的植物,没有坚强的岩石,黄沙漫漫,一切坦曝无余,无可遮蔽。能依傍什么栖居呢?当然只有深入大地了。大地是最有力的庇护所。
那么鸟儿们呢?地上的动物还好说,有四个蹄子,前两个蹄子刨土,后两个蹄子把土往后推,怎么着也能刨出一个坑来。鸟却只有两只细爪子,连趾蹼都没有……
恐怕只有植物才生活在地表了。但植物不也把根紧紧扎在大地深处吗?
是的,唯有在荒野中,人才能强烈体会到一个词:地心引力。大地是最大的一块磁石。生命的世界只有薄薄一层,像皮肤紧紧贴附在大地上,一步也不敢擅离。哪怕是鸟儿,有翅膀的鸟儿,大多数时间也是双脚漫步在大地上的,就算飞过,也是紧贴着大地低低掠过。真的,在荒野里,我很少在天空中看到鸟儿的身影,无论鸟鸣声多么欢快纷杂,让闻者如临森林。
对了,狗倒是睡在地面上的—它一整个冬天都卧在地窝子顶上的烟囱边。屋顶是它的地暖!虽然屋顶总是被它踩得忽闪闪地掉渣儿,时不时有粪渣、枯草落进下面我们的茶碗。但大家谁也没有想过赶它挪窝,甚至连一声呵斥都没有。
我们的家陷入大地两米深,面积不到二十个平方。门朝东南方向,在西面还开了一洞天窗,蒙了一小块塑料布—采光还算不错。四壁整齐地砌着羊粪块。炉子是用大半个汽油桶改造的,容量很大,足够把房间烧热。尽管如此,离炉子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我挂在那里的洗脸毛巾总是冻得硬邦邦的。牙刷也总被冻在口杯里那一点点残水上,每次刷牙时都得用力把它掰出来。
厨具放在进门的右手边,这个家庭中产生的一切纸张—一只破掉的手提袋,两份皱巴巴的彩版汉文报纸,美术专业的大女儿乔里潘废弃了的一张八开画稿,食品包装盒里的一份说明……全都被加玛细心抚平,以这些有限的材料想方设法地美化那面寒酸的粪墙,并在那里挂了几面精美的绣花袋,分别装着盐、茶和针线杂物。
下了通道,一进门,得跳下一尺多高的台阶。门对面就是床榻,房间有多长,床榻就有多长。三面抵墙,宽两米多,铺了几面图案热闹的旧花毡和旧地毯。这是我们日常起居、待客和休息的主要场所。那三面墙上挂着壁毯和漂亮柔软的布料,使房间显得体面而温馨。这也是加玛布置的,嫂子和居麻丝毫没有插手。年轻姑娘就该做这些事情,并且做这些事情时,会得到充分的尊重。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2)
加玛心灵手巧,欢乐热情,竭尽所能地美化我们的家。哪怕一只废弃的塑料酱油瓶她也舍不得扔弃—她将瓶顶截去,做成一个筷筒。并且哪怕是如此简陋的筷桶,她也费尽心思修饰之—她把筷桶边缘剪成了锯齿状。
说实在的,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家时,并不抱太大信心。
那是南下跋涉的最后一天。之前和散骆驼们斗智斗勇了五六个小时,气得我两眼喷火,嗓子都喊哑了。加玛牵着驼队越走越远,并又一次消失在一道沙梁的背后—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我急于追上大部队,根本没想到已经到地方了。那时我刚把东边的三峰骆驼追回正道,又去阻击西面的两峰,而正前方的一峰正鬼鬼祟祟往后看,准备瞅空子开溜。我已经筋疲力尽,膝盖、腰胯和大腿内侧因马匹奔跑被颠得疼痛难忍,但仍强撑着打马奔突,骂骂咧咧。当我赶着最后两峰降伏的骆驼登上那道沙梁顶端时,一眼看到下方的驼队停了下来!加玛已经下马了,站在那里收拾缰绳……一时我喜极欲泣!从此再也不用赶骆驼了,不用早起赶路了,不用天天露宿野地了!我们到了!
眼下是一块突兀的黑色沙窝子,有旧年的粪墙羊圈和三个低矮破旧的地窝子(其中一个是牛圈)。我们将在这儿展开整整一个冬天。
我身手敏捷地自个儿下了马(穿得太厚,前几次都得让人扶),牵着马(此地没马桩)就往地窝子前凑,却只看到门框和窗洞歪七拱八,木门破烂开裂,通向地窝子的狭窄通道被两侧坍塌的沙堆堵得结结实实。而另一个地窝子门边的羊粪墙塌了一半,里面很暗,天窗也塌了下来,入口处的台阶下积满流沙……情形凄凉极了。这算是个什么家啊!连我的马都很不满意,只探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偏过脸去。
可两天之后就大不一样了!男人们像摆弄玩具一样,三下两下就修好了所有的破损之处。还在巴掌大的天窗上蒙了一张新的塑料布,房间顿时亮堂多了。门上的裂缝用碎毡片补好,门框下塌空的地方重新填补整齐。居麻和嫂子赶着骆驼去北面很远的地方驮来了几袋土(我们居住的地方没有土,全是沙子地),和成泥,把破碎的炉基糊得光溜溜的。居麻干这些活时非常仔细。嗯,这个男人纵然有许多坏毛病,但作为一家之主,还是极负责任的。
花毡铺开,壁毯挂上。加玛又给一切露在外面的家什披上绣着花的盖头—被垛、衣物、小铁皮箱、电瓶、音箱(插卡的那种播放器)……于是一切都羞羞答答、温情脉脉地统一了风格。
一天居麻干完牛圈的活回家时,拿着一个掌心大小的脏兮兮的塑料钟,说在老牛棚里捡到的(那牛棚十年前曾是另一家的地窝子)。他耐心地擦洗干净,又找我要了一节旧电池,装上一看,果然能走!他很高兴,说:“这是牛的表!既然牛不要了,那我们就要吧!”于是我们都叫它“牛表”。此后它一直被端正地摆放在音箱上,和房间里其他任何物什相比都毫不逊色。总之,这个家的功能和外观迅速完善起来了。
连我们的马也喜欢上了我们的地窝子,每天一回家就堵在门口不走。它知道从这里面走出的人最富裕—他们有一种神奇的口袋,装着好吃得不得了的玉米粒。
隔壁地窝子的原主人休牧多年,他家地窝子空了许多个冬天,快塌了一半了,境况更惨。但人的意愿使之又重新敞开,重新稳当地支撑起一方温暖整齐的空间。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3)
哪怕生活在如此局促的地坑中,生活也绝不能马虎。新什别克的老婆萨依娜出发时还特意把九岁的女儿获得的“新学年进步奖”的小奖状带在身边,收拾好房子后,将其端正地贴在一进门右手边挂钟下的醒目位置。这样一来,前来做客的人们就会知道这家还有个优秀的女儿。虽然在荒野中,客人实在少得可怜。
新什别克家的木门内侧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极大的汉字:“太谢谢呢!”署名也是汉字,稍小一些:“夏衣玛尔旦?孜亚”。夏衣玛尔旦是谁呢?他在感谢谁呢?似乎这是他离开前的一句留言,留给所有经过这片沙漠,误入这片沙窝子,而没有破坏这个房间的人。
曾经作为孩子的夏衣玛尔旦已经长大了吧?他的家庭远离了羊群,他也永远离开了冬窝子,把这个曾经珍爱过的家抛弃在了沙漠深处。他的丰茂拥挤的童年,他的强盛有力的成长,他的浓墨重彩的欢喜悲伤……全无踪影,只剩这两行汉字。歪歪扭扭,仍富于希望。
沙窝子东面沙丘最高处立着一座好几米高的三脚铁架。居麻说是去年夏天勘探石油的工程队立在这里的,大约是底下有石油的标志。那些野外工作人员经过茫茫大地来到这里,取样测量,立下架子。不知他们离开前会不会也来地窝子边瞅几眼,为之惊奇或叹息?无论如何,他们没有破坏这两个脆弱的房子。
地窝子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也不敢动,蜷缩在冬天的缝隙里,看起来窘迫、寒酸,但其实是宽容又有力的。它不但是人的居所,也是小虫子们的栖身地。哪怕在最冷的日子里,苍蝇、屎壳郎和蜘蛛仍围绕着我们频繁活动,隐秘的角落更是爬虫和小飞虫的天下。这个温暖的洞穴庇护了多少寒冬里幸存的生命啊。
冬日里羸弱的病羊和初生的牛犊也会被请进我们的地窝子,和我们一同生活,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长夜。它们安静又坦然,像是比我们更习惯这样的生活。猫对它们的存在尤为兴奋,整天为它们表演爬柱子。羊和小牛便静静地欣赏。如果猫借机渐渐靠近的话,它们则立刻翻脸,起身顶它。于是猫迅速撤退,以一只鞋子为掩体(只能掩住它的半个脑袋)观察它们的下一步动静,并做好奇袭准备。
有一天我的手机从挂在墙上的背包里掉到地上,小牛默默啃了一夜。本来一直关机的,硬是被啃得开了机。居麻说:小牛想妈妈了,想给妈妈打电话了。
在这个地窝子里,每天早上,每一个人都依恋着热被窝。嫂子早已经生起炉子,烧好了茶。她一遍一遍地唤父女俩起床,可谁也叫不答应。她叹口气,只好也钻进居麻的被窝躺下来。另一头的加玛也硬凑了进去,三个人挤得紧紧的。居麻没办法,只好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嘟囔着“坏女孩”、“坏老婆子”。
而到了晚上,已经很晚了,谁也不愿立刻睡觉。就着昏黄的太阳能灯泡,加玛绣花,居麻为大家朗读旧的哈文报纸,嫂子捻羊毛线,我看书、做笔记,小猫东扑西颠,练习捉老鼠。茶壶在铁炉子上咕嘟嘟响很久很久以后,居麻叹口气:“喝茶吧。”嫂子便放下手里的活计,铺开餐巾摆开碗,大家围坐一圈静静地喝茶。灯光越来越暗。突然居麻大叫一声,指着我脚边,我一看—为斟茶方便,我把奶碗放在身边而不是餐布上。没提防梅花猫这家伙悄悄凑过来,埋头碗里“吧唧吧唧”舔得正痛快。我惊叫着去打猫,大家都乐了。仅剩的牛奶就这样被猫糟蹋,多可惜!没想到大家却一点儿也不嫌弃,照旧勾奶兑茶。是啊,它粉红的小嘴巴怎么会脏呢?它还是只小婴儿猫呢。
第二部分 五 地下的家(4)
茶也喝完了,报纸也读完了,居麻想了又想,把他的铁盒子从床头小台案上端下来,开始第一百零一次清点他的宝贝。那个铁盒子存放着这个家所有较贵重的物品,如强力胶、替换灯泡及大大小小各种螺丝螺帽,还有一大沓表格、字条、欠条之类,统统皱皱巴巴。我随手捡出一张一看,居然是张缴话费的回执单,这还有什么用呢?……翻着翻着,突然掉出来一只重重打结的塑料袋,我好容易解开一看,却是一小包莫合烟粒!居麻大喜,抓过去紧抱怀里,大声说:“我的!这是我的!”于是这次清点很有收获。
我非常喜欢阴天,因为阴天大多是暖和的,而且阴天有可能是下雪的前兆。如果下了雪,会缓解旱情,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去很远的地方背雪了。最重要的是,阴天的话,太阳能蓄电池工作量低,电量很快就用完了,我们就可以早早睡觉……
长夜漫漫。哪怕已经睡下了,仍得很久很久才能抵达天亮。半夜里起来上厕所的人会顺便掏一次炉子,再给空炉膛填满羊粪块。太冷了。下雪前的阴天里,居麻更是因关节炎一整夜不能安眠,不时地起来吃阿司匹林、卷莫合烟,咳个不停。嫂子长久地磨牙,并在睡梦中呻吟—哪怕在睡梦中她都不能远离病痛。加玛紧挨着我睡,时不时踢我一脚。梅花猫则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缝隙,想钻进我的被窝……一整夜,不时地在深深的黑暗中醒来,却少有焦虑。地窝子里那么安全,又安宁。
作为一个郑重的家,这家里的生活也是郑重的。哪怕只是出去放羊,居麻也会花很长时间把靴子擦得锃亮。如果哪天早上嫂子突然取出干净衣服给他替换,他更是高兴得唱老半天歌,一直唱到放羊回来为止。
因天天烧羊粪,烟大灰多,檩木上没几天就会铺积厚厚一层。有冒失的牲畜踩过屋顶时,烟灰就簌簌往下掉,四处纷纷扬扬。于是在暖和的日子里会来一场大扫除,大家一起动手,先把所有东西搬到外面,不能挪的就用塑料布、编织袋盖起来。加玛穿着脏衣服,裹着头巾把所有檩木扫了一遍。嫂子抡起花毡一条一条地在雪地上用力拍打。最后再原样儿布置起来。顿感清爽多了。
房间里的地面原先是沙土地,被居麻糊了一层泥巴后,结实了许多。但时间长了,泥块会被踩得坑坑洼洼。尤其墙根处,少了泥巴的阻挡,时不时像流瀑布一样流着沙子。居麻一有空就和泥巴修补。没等冬天过去,那三袋土全都用完了。
而加玛一有空则拾起小笤帚打扫地窝子门口的空地。所谓扫地,也就是把沙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抹去,再扫出整齐顺眼、丝缕有序的痕迹—尽管如此,也是有必要的!
来注射疫苗的兽医离开时,嫂子托他将一大包我们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捎到春秋定居点的家中。定居点生活着奶奶、加玛(那时她已经过去了)和放寒假回家的三个孩子。我觉得很奇怪,那边交通便利,想吃什么自己出门去买嘛!而这边,有钱都没处买……这边毕竟深在荒野,应该从那边往这边捎才对!
但再一想,不对—这边才能算是真正的家!虽然没有牢固的房屋,没有体面的家私,没有便利的生活……但是,羊群在这边,牛、马、骆驼都在这边,所有的财富和希望都在这边。这边才是最踏实的所在。而乌河之畔的那个家,则是单薄、冷清的,它只是一处附属之地,只能依托这边而存在。
有趣的是,兽医来时,那边托他捎来的东西是一大包油饼。兽医走时,这边托他送过去的东西,仍是一大包刚炸好的油饼……何必呢……
在羊群南下的途中,我和加玛领着驼队先赶到驻地,抢在大部队到来之前搭好简易帐篷,烧好热茶。一切就绪后,加玛认真地收拾着临时栖身的帐篷。可那又有什么好收拾的?照我看简陋得无可救药了……然而等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我们的帐篷顿时变了副模样—所有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之前我觉得反正被子很快就会被拉开睡觉,叠它干吗……),而且和正式的定居房一样,食物厨具放在入口的右手边,那是传统的角落。碗筷下还垫了只塑料袋。那只袋子是所有袋子里最干净的一只,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真是个家啊。虽然在这个“家”里,我们总共只停留六个小时!等赶着羊群和大畜的男人们到“家”后,看到这幕情景,一路受苦的心该是多么温暖喜悦!
第二部分 六 冬宰(1)
我们安定后的第一件大事是收拾羊圈,第二件大事就是冬宰。
居麻说:今年的冬宰,我们家要宰三只绵羊,隔壁要宰一匹二龄母马。
又说:宰一匹马,差不多也顶三四只羊吧!
冬宰是每户牧民入冬前的重大战备行动。在接下来漫长的整个冬天,以及再接下来的整个春天和大半个夏天里,香喷喷的肉食是贫瘠生活的最大安慰。就算是已经定居在城市里了,有许多哈萨克家庭至今仍保持着这个传统。他们在入冬时,也会购买活畜宰杀储备过冬。在城市住宅小区的绿化带边,宰杀后的羊悬挂在公用运动器材上,剥皮、卸肉块、清理内脏,再用喷枪烧剥羊头羊蹄……
选择在这样的时节大规模宰杀牲畜真是再合理不过了。首先气温一天冷似一天,可以安全贮存;其次羊群刚从夏秋牧场出来不久,掉膘情况不严重;最后嘛……这是我的想法:在漫长又贫瘠的冬天里,正好省下几只羊的口粮。
虽然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结束是很难受的事,但我还是准备好了勇气。可是,眼看就要开始宰了,加玛却拉我去背雪!真是急死人……而且雪又装得过多,站都站不起来。等我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地翻过重重沙丘,扛着雪走向家中时,远远看到马已经倒下了!急得扔了雪袋就跑,跑到近前,血已经放干净了。马平静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好在总算赶上了第二天的宰羊。
那么多羊,捉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选择。依我看,逮着哪只算哪只。羊群显得比平时更为惊恐、警惕,好像看出了这次不像是被抓去抹“灭虱灵”那么简单。那个倒霉蛋都已经就擒了仍不肯消停,上蹿下跳,叫得撕心裂肺。居麻紧紧揪着它脖子两侧的毛把它拖到地窝子前的空地上,再吩咐我把洗水壶拎来。然后他掰开羊的嘴,让我提着壶往它嘴里灌了一口水。他解释说,这只羊今天还没有“吃饭”呢!
—原来,不能让它空腹而死,不能让它的灵魂太委屈。……可是,就喂了点水,也太象征性了吧?也太好打发了……
接下来开始做巴塔(祷辞)。巴塔也做得极其迅速,半句话不到就结束了,开始抽刀子……也跟打发一样。我都懒得问他说的啥意思。
居麻在吃肉之前带领大家做的巴塔也是如此作风,飞快地,嘎嘣一下就完了。
那么羊听到了吗?羊谅解了吗?这是一个被宰杀者看着长大的生命。宰杀它的人,曾亲手把它从春牧场上的胎盘旁拾起,小心装进准备已久的毡袋,再小心系在马鞍后带回家……宰杀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带着它四处寻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当它迷路时,冒着雨把它找回……曾一次又一次给它抹灭虱的药水,处理发炎的伤口……在寒冷季节,领它去往开阔暖和的南方旷野……这些羊都记得吗?宰杀它的人,又有什么仇恨和恶意呢?大约生命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
我喜欢的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姐姐说: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
话说冬宰第一天,一宰完马就开始拾掇马肉。血放完后,男人们从蹄部开始剥皮。剥到马肚子时,胡尔马西用拳头一拳一拳地砸,使马皮从马肉表层的脂肪上剥离。然后摊开马皮,把整个马身子堆在上面分解。新什别克兄弟俩清理内脏,两个女人去远处洗肠子肚子。居麻和嫂子把大块的马腿肉抬进毡房,悬挂在房架子上拆卸。地窝子里,加玛为大家准备饭菜,就着新鲜的肉块,切了一大盆碎肉。我呢,就到处打打下手喽。
第二部分 六 冬宰(2)
打下手我不反对。但他们总安排我干一些血淋淋的事情!握住剥了皮的马蹄啊,扯内脏啊,抠马皮下的肋骨啊,运送肉块啊……而刚宰杀的牲畜内脏还是滚烫的,还有生命的热量,握在手里似乎还在痉挛,加之鲜血四溢……我很不情愿,又无法拒绝。
多亏小婴儿喀拉哈西醒来后哭得惊天动地,大家又安排我去带孩子……没过一会儿我又宁可去干那些血淋淋的活儿!带小孩子真是比什么都累!你一哄,她就笑,你一停,她就哭。我得跟猴子一样不停地上蹿下跳才能稳住她的情绪。不晓得萨依娜平时怎么带的,显然没我这么折腾。
半岁多的女婴喀拉哈西是个好孩子,她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无论哭得多么悲惨,只要一有人从外面走进来就立刻止住哭泣拍手大笑。大人们的异常忙碌总是意味着中午和晚上的盛宴与欢乐。
就这样,一匹清晨还在旷野中自在奔跑的马儿,中午就散成一堆骨肉。大家收拾了整整一个上午,卸成块的马肉和马骨均匀地抹上了黑盐以制作风干肉,马肋骨和皮肉间零星的碎脂肪也一点不落地塞进马肠子挂了起来。
大家都辛苦了,中午新什别克家的饭桌上除了加玛的炒肉块,还多了包尔沙克(一种油炸的面食)、奶疙瘩和一碟杏干。
我从不吃马肉的,大约为马的性情刚烈吧?不像羊啊鸡啊什么的,温驯而意愿微弱。但今天决定破戒。倒不是犯馋了,只为这历经祈祷后的宰杀而感到安心。眼下这个大盘子里盛装的仅仅只是食物,是马儿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力量,帮助我们度过长冬的力量。
因为我们一家也参与了劳动,晚上萨依娜端过来一大盆肉块、下水和塞着肋骨的马肠,以示谢意。
萨依娜走后,居麻满意地对我说:“马肉,好东西!比羊肉好!劲大!”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马比羊劲大!”
奇怪的逻辑……
晚上嫂子把分给我们的马肉剁碎,用来做一种饺子一样的食物。真好吃啊!煮了一大锅,剩下的第二天早上热一热继续吃。虽然在水里泡了一整夜,面皮都已经糊了,但还是那么香。从不吃隔夜饭的我也吃了一大碗。
第二天我们宰羊,新什别克家也全体上阵,帮我们处理完了三只羊。我呢,依旧带小孩……结束后,我们同样也端过去一大盆羊肉和羊杂作为答谢。晚上,我们煮了相当分量的一大锅羊肉和麦子粥与新什别克家分享。大家吃得心满意足,一个劲儿地喝凉水。
结束时,加玛一手持壶一手端盆为大家浇水洗手,但胡尔马西却不洗,示意加玛取下门边挂的皮制马具给他。只见他用皮绳仔细地勒过指缝,把手掌各个角落的羊油吸得干干净净。油立刻渗进了皮子。我觉得很有趣,也试着这么做。两家男主人哈哈大笑,但接下来大家也都这么做了。真是个保护皮具的好方法。
居麻说,同样在矿上(矿业是我们这个县的支柱产业之一)打工,为什么口里人(内地民工)能存起钱来而哈萨克小伙子一年到头一分钱也存不上呢?—因为哈萨克人离不开肉,不吃肉就没力气。而那些口里人,天天吃馍馍喝稀饭就可以了!他表示很佩服口里人。
羊肉、羊骨头、羊下水全处理完毕,只剩三个羊头随意扔在床榻一角。脸靠着脸,睁着眼睛看往一处。无论羊临死时显得多么地不情愿,死之后,眼睛和神情却如此温和平静。我们忙忙碌碌,进来出去,不时经过它们,有时甚至紧挨着坐在一起。和加玛聊天时,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抚摸它们依旧额发光洁的脑门,却没一点“这是尸体”的意识。高兴的时候,还会揪着它的耳朵提起来,冲它大声说:“你现在还好吗?”
几天后,偶有空闲的嫂子找来一根木棍插进羊头的喉咙里,并在外面的空地上烧起一堆粪火,燎烧羊毛。只烧了一会儿,它们就闭上了眼睛。
至于那一大盆血,全冻成了冰坨子,丢在远处的雪地里,作为狗唯一的零食,被舔了一个冬天。一直到二月份天气暖和时,才舔干净。
第二部分 七 唯一的水(1)
出发前,我妈羡慕地对我说:“这个冬天你可以喝到最好的水了!”我也以为然。因为冬窝子位于沙漠地带,唯一的水源来自于雪,雪水多好啊,是天上掉下来的蒸馏水!而阿克哈拉位于乌伦古河畔的戈壁滩上,饮用井水,碱很重。这些年越发咸苦了,用来烧汤的话根本不用再放盐。洗出来的衣服也泛着厚厚的白碱圈。
可实际上呢……沙漠里的水,味道是不坏,甚至还算非常甘爽,没有一点咸味或异味,但其透明度……若在以往,这样的水我看一眼都会吓晕。
去年是雪灾之年,而今年则出奇地大旱。只在十一月末有一场像样的雪,接下来一直到十二月底还没啥动静。好容易某个深夜里纷纷扬扬下了一阵,瞬间大地上就白了。可第二天早上满怀希望出门一看,仍然是个黑乎乎的沙窝子—总是雪后紧接着又起风。我真嫉妒东面的牧人,雪一定都被吹到他们那里去了。
好在大风过后,沙丘的洼陷处及草根处多少会积留一些残雪,但很薄,顶多一两公分。这样的雪,我收集半个小时化开后的水还不够洗一双袜子。又由于是风吹来的,一路上和沙土、枯草和粪渣紧密团结在一起……化开后混浊不堪,锅里有一寸多厚的沙子(难怪背着那么沉!)、不忍细数的羊粪蛋,甚至还会出现马粪团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完全沉淀了,水的颜色也黄红可疑—未必比我袜子干净。
然而再想,袜子毕竟是臭的,这水尝起来啥味也没有,肯定比袜子强多了。喝吧!
并非我们采雪时不细心,如果像修表一样小心翼翼地收集,倒是能弄得纯粹一些。可那样的话,一个礼拜也装不满一袋子。
我用一只浅盘子把被风吹得紧致结实的积雪一小块一小块地齐根铲起倒进编织袋里。加玛用一只水勺像舀水一样舀着装。嫂子直接用扫把呼呼啦啦扫成一大堆再装……加玛的速度是我的两倍,嫂子的速度是我的十倍。
居麻从来不干采雪这样的事,因此非常挑剔。每天放羊回家,一进地窝子先凑到大锡锅前瞟一眼。若是看到水里羊粪蛋很少,马粪团一个也没,就欣慰地说:“这锅水肯定是李娟拿回来的。”—答对!
这样的雪装了三天之后,我决定这个冬天再不洗澡了!
一个礼拜之后,又决定再也不换洗衣服了……
用来背雪的袋子曾装过五十斤的混合饲料,这样的袋子装满雪再瓷实了,足有三十来斤。重倒也罢了,还那么远。并且距离一天比一天远!近一些的沙丘上的雪早就被找完了。扛一袋雪回家,途中足足得休息五六次,到家已经给压得头晕眼花。而一天最少得背两趟才能勉强维持全家人一天的用水量。
家里有四口人,水的主要用途是烧茶。除我之外,大家都特能喝茶。一天最少布六道茶,一次最少得消灭掉满满一暖瓶。剩下的水用来做饭。一天只有一顿饭,就是夜里的那顿正餐,吃些面条汤、拉面什么的(其他时间都喝茶泡干馕)。再剩下的水用来洗碗(往往一碗水洗一撂碗)。最后的则用来洗脸洗手—用手壶浇着洗,这种方式倒非常省水,四个人的洗漱用水加起也不到小半盆。
洗碗水虽不多,但也省下来给狗泡几块干馕,或给怀孕的母牛当营养餐。
刚搬来时,居麻修补炉基和破损漏风的屋顶、门框时和泥巴的水,则是攒的洗手水。
十二月中旬,加玛要走了,回乌河之畔照顾生病的奶奶。她是整洁自尊的姑娘,不愿意蓬头垢面地走出荒野,一定要洗头发。为此,那天傍晚嫂子一挤完牛奶就出去找雪,在夜色里背回一大袋。不但让姑娘洗了头,还洗了好几件衣服。
第二部分 七 唯一的水(2)
尽管自己嚷嚷着再不洗头了,但看着加玛洗,还是很眼红。搬家时吹了几天风,到地方又干了两三天羊圈的活,头发脏得已经硬邦邦的了。不说别人看着难看,自己都难受。于是在加玛洗完头的第二天,我下狠心一口气背了三趟雪……但到用时,却只舍得用小半盆……就算是自己背来的雪,也不好意思多用。
洗头时,我放弃自己的习惯,完全效法加玛,连清带洗只用了小半盆水。洗完后,洗发液当然是原封不动地糊在头顶上,从头发梢流下的水蛰得人眼睛生痛。
加玛认为头发实在太脏了,非得用强效洗涤剂不可。于是第一遍用洗衣粉……第二遍才用洗发液。洗发液是她的姐姐乔里潘送的,她用得非常珍惜。
我呢,洗衣粉就算了吧……
总之,那半盆水洗得那个黑啊……作为女性我很羞愧。但还是安慰地想:总比不洗好吧?虽然残留了大量刺激剂品,但晃晃脑袋,起码轻了二两。
加玛又用洗过头发的水顺带洗了衣服。我没洗,怕把衣服洗脏。
居麻郑重地告诉我,他跟嫂子一直等到四月才洗澡。我听了默默无语。后来才知道是玩笑话。怎么可能一直不洗呢?痒都痒死了。
我强忍住洗澡的念头也是因为痒的原因,想想看:抹了一身的泡沫却只有一碗水给你浇……这种澡洗了肯定更痒。于是身上发痒时就挠挠着对付,挠不到的地方就靠在柱子上蹭。居麻快笑死我了,说李娟跟牛一样。
还好,我发现,痒到了一定程度后,再往下也就慢慢不痒了。
水脏也罢,少也罢,无论如何,我们这边好歹还有点水,北面三十多公里处的牧场连更糟的水还都没有呢!
十二月中旬居麻在轮休的一天里去帮北面的亲戚挖地窝子。骑马两小时的路程,真够远的。可再远不也在同一片大地上吗,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居麻说,那里基本上就没有雪!
原来那边地势过于平坦舒展,起风时,少有可阻拦雪的起伏处。那边的牧人只好雇汽车从更北面的乌伦古河里砍下冰块运来。那样的冰,一袋子五十来斤,却得掏二十块钱……人勉勉强强还能生活,那么牲畜呢?牲畜们实在太可怜了,只能啃食草根处拦截的一星半点的残雪(人工没法收集)。每吃下一点点雪,得吞进大量的沙土。
居麻说这样的旱情是以往年份里较少见的。
我们雇车搬家过来时,也从乌河里砍了七八袋冰块来。在非常冷或非常忙碌的日子里,就不出去背雪了,直接化冰块。尽管我和嫂子(那时加玛已经走了)每天努力找雪,大家也非常节省,但最后的冰也即将用完。已经十二月底了,还是没下雪。
居麻放羊非常辛苦,好几次放羊回家,爬到沙窝子北面的沙丘上就再也走不动了似的。下得马来,一屁股坐到沙堆上平摊开两条腿,又捶又打,大约冻僵了。我无从安慰,只能说:“没事,再有一天就该休息了,该轮到新什别克放羊了。”他叹道:“休息啥?坐在家里也不好,没事干,就知道喝茶,水也不多……”听着心酸。
一天早上,居麻骑马到牧场西面巡查了一圈,回来后告诉我们,那边沙梁处的雪厚一些,让我和嫂子忙完当天的家务活后,去那里多装几袋子。等他轮休时赶骆驼过去驮回来。
于是那天中午,我和嫂子挟着六只巨大的编织袋出发了。我们穿过一大片平坦的荒野,渐渐进入那片沙丘地带,大约走了两三公里。果然,沙丘迎风处有许多完整、硬瓷的雪地,最厚处有五公分!我乐坏了,这得装多少雪啊!真想分给北面的邻居几袋子!
第二部分 七 唯一的水(3)
我们顶着呼呼啦啦的寒风,埋头苦干了两个多钟头,所有袋子装得满当当、硬邦邦。又用细铁丝拧紧袋口,将它们堆簇在一起。离开时我频频回首,它们像害怕似的紧紧靠在一起,荒野中那么突兀……夜里,会不会有野生动物好奇地靠近,拱它,踢翻它?
两天后的一大早,夫妻俩就赶着骆驼去拉雪。我觉得很神奇,那么远,茫茫荒野,到处似曾相识。没有路,没有地标,嫂子怎么找到那几袋雪的?
这次驮的雪让我们用了足足三四天。虽然小有丰收,但也太费事费时了。不到最迫切的时候,是不会用这个法子的。
因为期待雪,我开始观察云。每当暖和的日子里,有怪云出现在天空,便跑去请教居麻:“是不是要下雪的意思?”他抬头瞟一眼,总是懒得理我。
既然不是下雪的预兆,那些云为什么长得那么怪?有时候是一大团占据了整整半个天空的放射云,放射源在北方。壮观极了。有时候像一大锅元宵从北方涌出来,一团一团圆滚滚的。而傍晚时分,云总是会突然聚积在晴朗无物的天空,并且声势越来越浩大。到最后汇聚成几条并行的巨大河流,从东往西流。尽头是落日。
那些堆积如山的浩荡朝霞,有月晕的混沌夜空,阴沉沉的清晨……雪不知藏在哪里慢条斯理地酝酿着,还在左思右想……足足有一个月没下雪了!只在一些阴霾天里飘一点点轻薄的六角形雪片,有时会在深夜里就着星空漫不经心地洒一阵。就那么点雪,稍稍吹点风就没了,真是小气。
直到一个阴沉的清晨,不甚均匀的云层蒙住了整面天空。我爬到东北面沙丘上,看到从北到南的地平线滚着一溜漫长的金光,看不到太阳。我回去兴奋地说:“肯定要下雪了!”
这回居麻终于也肯定了!但又说:不会下太大的。
果然,晚上十点时开始飘起了浓密的雪粒子。
果然,很快停了,还是没能铺起来。
第二天居麻放羊回来告诉我们,西面十公里处下的是大雪,都盖住脚脖子了!
我问:“啊,不会这样就完了吧?晚上还会再下吧?”
他大笑:“不会了,雪都走了。”
我以为他是说雪转移了,大惊,连忙问:“走到哪儿去了?!”
却答:“到乌鲁木齐去了,看病去了。”原来瞎逗呢。不过看得出他心情愉快。
这总算是个很好的开始。天空终于打开了一道口子。此后天气一直暖和而阴霾,雪的意味浓重。终于,十二月底,在过寒流之前,连着下了三场雪!积了有十公分厚!
天一放晴我就兴冲冲去扛雪,半个小时内扛了三袋子回家。
居麻说:“啧!李娟高兴得很嘛!”
我能不高兴吗?眼下到处都是雪,离家几步路就可以装了,不用走一公里甚至几公里的路了。而且雪这么多,这么干净,化开的水从来没这么清透愉快过。而且新雪蓬松柔软,装满满一大袋子,玩儿一样就扛回家了,多么轻松!之前这么一大袋的话,回到家两眼都发黑了。
而且雪停后的晴空,明朗灿烂得无从形容,似乎天上真的全都空了,真的把雪全都交给了大地。从此天空不再沉重了,不再那么辛苦了。
就这样,在最冷的日子到来之前,我们告别了旱情。再回想一番,这一个月其实也不算特别难捱,因为老是想到我们北面的邻居……
而且对我来说,最大的受益是从一开始背半袋雪都给压得要死不活,到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正扛着一整袋雪走得大步流星……这样的进步才叫“不知不觉”!
想到从此肯定再也用不上最后那几块冰了,我就把它们全化开。我们三个人各自关起门大洗一通。嫂子还洗了所有的餐布和毛巾,第二天洗了全部的被套和枕套,第三天洗了全部的外套和毛衣。—多么阔绰!
顺便说一下,嫂子自制的羊油肥皂也非常阔绰—有脸盆那么大!圆圆厚厚一大饼。用时,就整个儿搬进盆里,用衣物在上面反复地擦。她也不嫌麻烦,也没想过分割成小块后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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