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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98 吉川英治(日)
"你别怕,这封信里写了重要的事,你将它交给你师父。"
"?"
伊织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受。
"嗯。"
最后他从小次郎手中接过信。
他突然站起来。
"叔叔,这里面写什么?"
"写了我刚才跟老太婆讲的事。"
"可以看吗?"
"信封已经封口,不能看。"
"可是,如果信上写了对师父无礼的话,我可不帮忙带信。"
"这你放心。我只是告诉他,别忘记以前的约定,即使我下行到丰前,也没忘记我与他再相见一事。"
"再见面是指叔叔和师父吗?"
"是的,是一场生死决斗。"
小次郎点点头,脸色有点僵硬。
"我一定会交给师父的。"
伊织把信收入怀中:
"老太婆。"
他从阿婆和小次郎中间跑开约十几米远。
"笨蛋!"
他大声地喊着。
"你,你说什么?"
老太婆要去追他。
小次郎拉住老太婆,一脸苦笑:
"算了,别和小孩子计较……"
伊织似乎还想再多骂几句,却只是站在原地,眼眶含着懊恼的泪水说不出话来。
"小鬼,你只是要说笨蛋吗?"
"是,只有这样。"
"哈哈哈!真好笑,快点走吧!"
"多谢你的照顾啊!你等着瞧好了,我一定会把信交给师父。"
"你会交给他吗?"
"你可别后悔,别以为你们厉害,我师父可不会输给你们的。"
"你真像武藏,是个不服输的小徒弟。我看到你忍着眼泪为师父说话,倒很同情你,武藏死后,你可以来找我,我会安排工作给你的。"
伊织受到小次郎的揶揄嘲笑而感到非常羞辱。他突然拣起脚边的石头,刚举起手要丢过去---
"小鬼。"
小次郎眼睛立刻瞪向伊织,两道眼光仿佛利箭直射过来。比起那一天晚上鼯鼠的眼神更为可怕。
"……"
伊织吓得不敢丢石头,只好掉头逃跑。但是不管怎么逃,总逃不出那种恐惧感。
"……"
最后伊织气喘吁吁地坐在武藏野的草原上。
大约休息了两刻钟。他坐在地上重新思考师父和小次郎的关系。想到师父有这么多的敌人,不禁感触良多。
我也要成为大人物。
为了保护师父,永远侍奉师父,伊织决定自己将来一定要成为大人物,才有力量保护师父。
"像我这样能成为大人物吗?"
他很正经地思考这件事,又想起刚才小次郎的眼光,令他全身毛骨悚然。
也许连自己的师父也敌不过那个人。他甚至开始感到不安,认为自己的师父也必须勤加锻炼。
"……"
他坐在草原中,不知不觉野火止的房屋以及秩父的连峰都已笼罩在一层白色的细雾中。
对了,虽然新藏先生会担心,但我还是赶到秩父去吧!把这信交给身陷牢狱中的师父,只要在天黑之前,越过正丸岭就行。
伊织站起来,环顾原野,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的那匹马。
"我的马到哪里去了?"
那匹马是北条家的名驹。马身上的螺钿鞍是件名贵物品,要是被盗贼看到了,一定不会放过的。伊织到处寻找,并吹口哨呼叫马匹。
似水似雾的白烟盘踞在草丛中。伊织似乎听到马蹄声,赶紧跑过去,结果并未看到马匹,也不是流水声。
"咦?那是什么?"
远方有黑色的影子在移动,伊织跑过去,原来是一只出来觅食的野猪。野猪看到伊织,像一阵旋风似的逃到草丛中。伊织回头看野猪跑过的地方,形成一道白色的夜雾,犹如魔术师用手杖变成的一条白线。
"……?"
伊织望着那道白雾,耳中传来了水声,最后看到水面上浮映出月亮的倒影。
"……"
伊织开始觉得恐怖。从小,他便听过各种野地里的神秘轶闻。相信一草一木都有精灵的存在。连一片枯叶、水声、风声,在伊织眼里,都是有生命的。他认为天地万物皆有情,他年幼的心灵也和秋虫、草木,同感萧瑟秋意,寂静的夜晚使他毛骨悚然,战栗不已。
他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他哭并非因为找不到马,亦非双亲俱亡而伤心落泪。只见他弯着胳臂,以手揉眼睛,边走边哭。
在此情况下,少年的眼泪恣意地宣泄。
如果有星星和野地的精灵问他说:
---你为何哭泣?
他一定会回答: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就不会哭了。
如果再安慰他,他会如此回答:
---只要我一走在旷野当中就会想哭。因为旷野总会让我想起法典草原中的老家,才会如此哭泣啊!
这个有独自哭泣毛病的少年,同时也有独自哭泣的乐趣。他不断地哭着,相信会感动天地而得到同情和安慰。哭过之后,一切烦恼皆云消雾散,心情也为之开朗。
"伊织,这不是伊织吗?"
"嗯!是伊织。"
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伊织用哭肿的眼睛往后头看。夜空下有两个逐渐靠近的人影。其中一个骑在马上,所以比同行的人还要高。
"啊!师父!"
伊织连滚带爬地跑到马边,又叫了一声:
"师父,师……师父。"
他抓着马蹬大叫。是不是在做梦?他怀疑地望着武藏。然后又看看站在马旁,拿着手杖的梦想权之助。
"你怎么了?"
坐在马背上俯看伊织的武藏,也许是夜光的缘故,脸庞显得非常消瘦。但是那充满慈爱的声音,正是伊织日夜渴望听到的。
"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权之助问伊织并将他搂在怀中。
如果刚才没有哭过,伊织现在可能会痛哭流涕了。月光下,脸上还残留哭过的泪痕。
"我正想去秩父找师父……"
话未说完,伊织盯着武藏所骑的马鞍和鬃毛。
"咦?这匹马……是我骑过来的。"
权之助笑着说:
"这是你的吗?"
"嗯。"
"我们不知这是谁的马。看到它在入间川附近徘徊,以为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便让疲惫的武藏先生骑乘。"
"啊!一定是神明指引马跑去接师父的。"
"可是,它怎么会是你的马呢?这种马鞍只有千石以上的武士才能拥有的呀!"
"这是北条先生的马匹。"
武藏下了马。
"伊织,这么说来,你一直在安房先生的官邸里,受他们照顾吗?"
"是的,是泽庵大师叫我留在那里的。"
"草庵怎么样了?"
"村人们已经修补好了。"
"那么现在回去可以遮风避雨了。"
"师父……"
"嗯!什么事?"
"您瘦了……为何如此消瘦呢?"
"因为我在监狱里坐禅。"
"您如何离开监狱?"
"等一下权之助会慢慢说给你听。总归一句,这是上天的保佑!秩父监狱的人告知我无罪开释。"
权之助一旁补充说道:
"伊织,不必担心了。昨天川越的酒井家派人来道歉,并说明武藏师父是莫须有的罪名。"
"一定是泽庵大师去拜托将军的。泽庵大师进城之后,到现在还没回北条先生家里呢!"
伊织开始滔滔不绝。
然后又说他遇见城太郎,而且城太郎已经去找生父丹佐卫门。另外阿杉婆曾经到北条家诽谤武藏……伊织边走边说,后来讲到阿杉婆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啊!师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从怀里拿出佐佐木小次郎的信。
"什么?小次郎的信?……"
虽是仇人,但多年未见,颇觉怀念,况且对方是个可以互相砥砺的对手。
武藏就像得到等待已久的消息一般:
"你在哪里遇见他?"
他看着发信人的名字,问伊织。
"在野火止的村落里。"
伊织回答。
"那个可怕的老太婆也跟他在一起。"
"你所说的老太婆是指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吗?"
"对,听说他们要到丰前去。"
"哦!"
"他们和细川家的武士同行。详细的情形,应该写在信上吧!师父,您可要特别小心。"
武藏把信收入怀中,对着伊织默默地点头。但伊织仍不放心。
"小次郎这个人是不是很厉害?师父跟他有什么仇恨呢?"
接着又把今天的遭遇全部说出来。
最后,终于回到离开了十几天的草庵。现在最重要的便是火和食物。虽然夜已深沉,但伊织却趁权之助在烧火煮水的时候,跑到村里的农家。
火烧好了,三人围坐在炉边。
围着熊熊的火焰,互诉数日来的离情,武藏平安归来更是一大喜事。可见人生中如果没有波涛汹涌,可能无法感受到人生的乐趣。
"咦?"
伊织从武藏的袖口看到他手肘上有几处伤痕。
"师父,您为何这么多伤痕?"
伊织悲伤地皱着眉头,想看武藏的手肘。
"没什么。"
武藏顾左右而言他。
"你喂马了吗?"
"是的,我已经喂了粮草。"
"明天得将这匹马送回北条家。"
"是,天一亮我就去。"
第二天伊织并未睡懒觉。因为住在赤城的新藏一定会担心。因此他一起床便跑到屋外。
他还没吃早饭便骑上马背,立刻奔向武藏野。这时,太阳正好从草原中缓缓升起。
"啊!真漂亮。"
伊织勒住马,以惊叹的眼神望着太阳,之后又赶紧骑马回到草庵。
"师父,师父。快点起来!您曾说过想看秩父的日出,现在大太阳正要从草丛中升起,权之助,你也快点起来瞻仰太阳公公吧!"
"嗯!知道了。"
武藏不知从哪里回了话。他已经起床,在鸟啼声中散步。听到伊织说:"我走了!"武藏便循着精神饱满的马蹄声,走出森林,在令人炫目的草原中目送他离去。伊织的影子宛如一只奔向太阳的火鸟。不久,影子愈来愈小,形成一个黑点,最后熔入燃烧的火焰中。
22
一夜之间,庭院里积满了落叶。门房打扫庭院,打开大门,在堆积如山的落叶上点上火之后,正在吃早餐。这时候北条新藏已经上完早课,也与家臣练完剑,正在井边擦拭汗水,顺便到马厩巡视。
"小伙计!"
"在。"
"栗毛昨夜没回来呢!"
"马没回来,那个小孩到底骑到哪里去了?"
"伊织吗?"
"小孩再怎么贪玩,也不可能整夜在外面游荡啊!"
"用不着担心。与其说他是风之子,倒不如说他是旷野之子。他一定是想到原野看一看。"
老门房跑过来向新藏报告:
"少主,有好几位您的朋友来了。"
"我的朋友?"
新藏走到大门,看到五六名年轻人。
"啊?"
年轻人向他打招呼。
"你好!"
大家脸上透着清晨的寒意。
"好久不见了。"
"你们一起来的吗?"
"你身体好吗?"
"你们也看到了,我身体一直这么健康。"
"我们听说你受伤了。"
"没什么大碍。各位一早来此,有何贵事?"
"嗯!有点事。"
五六个人互看了一眼。这些年轻人都是旗下的弟子,有些是儒官的儿子。每个人都出身名门世家。
其中一人是小幡勘兵卫的兵学所的学生,新藏曾经在那里当过教练,因此在兵学上是新藏的徒弟。
"我们到那边谈吧!"
新藏指着庭院里正在燃烧的一堆落叶。众人就围着火堆而坐。
"天气一冷,我的伤口就会痛……"
他用手摸摸颈部的伤口。
青年们轮流看着新藏的刀伤。
"听说是佐佐木小次郎砍伤你。"
"没错。"
烟熏得新藏不舒服,便转过头沉默不语。
"今天来找你商量的,就是有关佐佐木小次郎的事情……我们昨天才知道,杀死亡师勘兵卫的儿子余五郎的人也是小次郎。"
"我也认为是他,你们可有证据吗?"
"听说余五郎的尸体是在芝区的伊皿子的寺庙后山找到的。经过我们分头进行调查的结果,发现细川家的重臣岩间角兵卫就住在伊皿子坡上,而佐佐木小次郎便住在角兵卫宅邸的厢房里。"
"……如此说来,是余五郎独自去找小次郎。"
"余五郎找他报仇,反而被他杀了。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花店的老板曾在附近看到像是他的人呢……一定是小次郎杀了他之后再推到悬崖下的。"
"……"
说到这里,几个年轻人想起亡师家的大仇,都悲恸不已。
"那么……"
新藏抬起被火烤得通红的脸。
"你们来找我商量什么?"
一人回答:
"找你商量师父家今后的去路,以及如何对付小次郎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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