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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84 吉川英治(日)
"哦!你最近才到这里来吗?"
"我在大德寺与右大臣(秀忠)见过两次面,也经常拜谒大御所。但江户之行算是头一遭。你呢?"
"我也是今年夏初才到此。"
"不过你的名声已传遍江户了。"
武藏内心一阵羞愧:
"只是恶名昭彰……"
说着,低下头来。
泽庵盯着他看,心中想起以前的武藏。
"不,少年得志大不幸。只要不是不忠、不义、叛徒等恶名就好了。"
泽庵又问:
"你最近的修行和处境如何?"
武藏谈了这几年来的生活。
"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尚未成熟,还没真正悟道。越走越觉得道路遥远,就像走在无垠的深山。"
武藏说出内心的感受。
"这是必经之路啊!"
泽庵认为他的叹息是正直之音,感到非常欣慰:
"不到三十岁的人,如果认为已对'道'有初步的了解,那他人生的稻穗便已停止抽长。虽然拙僧比你早生十年,但若有人问我禅为何物?我可能还会背脊发寒呢!世人却喜欢抓着我这个烦恼大师,向我追问道理,向我求教。你没被世人纠缠,这点就比我过得单纯。住在佛门最害怕别人动不动就把你当活佛一样来膜拜。"
两人相谈甚欢,没注意到酒菜已摆在眼前。
"对了!安房才是主人,可否请你把另外一位客人介绍给武藏?"
泽庵这才想起。
桌上摆了四份酒菜,席上却只有泽庵、安房守、武藏三人。
尚未出现的客人会是谁?
武藏已经猜出来了,却默不作声。
听泽庵这么催促,安房守有点焦急。
"现在去叫吗?"
说完,又对武藏:
"看来你似乎已经识破我们的计谋了。这是我提议的,真是有失面子。"
安房守话中有话,想先说明清楚。
泽庵笑道:
"既然事迹败露,那就向大家道个歉,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别因为是北条流的宗家而放不下身段。"
安房守喃喃自语:
"看来是我输了。"
他仍带着些许不解的表情,说出自己的计谋,并问了武藏问题。
"老实说,犬子新藏和泽庵大师非常了解你的人品,才决定去邀你前来。不知你目前功夫到何种程度?当面问你,又觉不妥,才会想到先试探你的功夫。刚好寒舍有人可以担任这项工作。老实说,他刚才就拿着刀,躲在黑暗的墙边准备偷袭你。"
安房守用计试探武藏身手,不免羞愧难当,频频向武藏赔罪。
"刚才我故意诱你从那里过来,可是你为何绕到后面,从后院进来?……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他注视着武藏。
"……"
武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并未做任何解释。
泽庵在一旁说道:
"安房先生,因为你是个兵法家,而武藏是个剑士,就这个差别而已。"
"两者差别在哪里?"
"兵学以智能为基础,而剑法之道却随心神而定,全凭感觉行事。以兵学之理来看,你如此引诱他,照理他一定会过来。然而剑道的心机便是在肉眼未见、肌肤未接触之前,就已洞悉未来,避开危险。"
"心机是什么?"
"就是禅机。"
"那么,泽庵大师你是否也了解此事呢?"
"我也不太清楚。"
"总之我对此事感到抱歉。一般人察觉到杀气时,不是惊慌失措,就是想表现自己的功力,一试身手。然而武藏却绕到后面,从庭院进来。当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
武藏认为自己理所当然会这么做,对方却如此佩服,他感到没什么兴致。只是自己掀了主人的底,且一直站在外面的那个人,无法进屋来,实在可怜,便说:
"快请但马守先生也进屋来坐。"
"咦?"
不只安房守,泽庵也吃惊地问道:
"为何你知道是但马先生呢?"
武藏退到末座,将上座留给但马,回答道:
"虽然光线很暗,但我可感到墙壁阴暗处传过来的剑气,再看看这席上的人脉关系,可判断除了但马先生之外,别无他人。"
"你真是明察秋毫。"
安房守非常佩服。泽庵说:
"没错,的确是但马先生。喂!站在外面暗处的人,武藏已经猜到了。你快进来坐吧!"
泽庵对着外面说完,那人发出一阵笑声进了屋来。这是柳生宗矩与武藏第一次见面。
武藏刚才已退至末席。留了上座给但马,但马却未过去,反而来到武藏面前与他打招呼。
"我是右卫门宗矩,请多指教。"
武藏也回道:
"初次见面。我是作州浪人宫本武藏,以后请多多指教。"
"刚才家臣木村助九郎前来禀报家乡的父亲病情严重……"
"石舟斋先生现在情况如何?"
"年纪大了,老是生病……"
他突然改变话题:
"家父的信里,还有泽庵大师都常提及你。你以前曾要求与我比武,刚才没有交手,虽然不太正式,但我觉得已经比过武了,请你别介意。"
但马温厚之风,亲切地包容了武藏寒酸的容态。传言果然没错,但马是个聪明的贤人,武藏深有同感。
"我同意您的说法。"
武藏低伏身子回答。
但马一年领饷一万石,列位诸侯。论其家世,得推溯到昔日天庆年间,祖先是柳生庄的豪族,又是将军家的兵法老师。武藏只是一介野人,根本无法与他平起平坐。
在当时,能与诸侯同席而坐,侃侃而谈,实在是个例外。然而在座的除了旗本学者安房守之外,连野和尚泽庵也毫无顾忌,不拘小节,武藏因而得以轻松自如。
于是大家举杯---
畅饮。
谈笑。
这里无阶级之分,无年龄之别。
武藏认为不是自己受到礼遇,而是"道"之德使然。
"对了!"
泽庵想起某事,放下杯子对武藏说:
"不知最近阿通情况如何?"
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武藏感到很唐突,一阵面红耳赤。
"分手后毫无音讯,我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真的毫无音讯吗?"
"是的。"
"这怎么行,你不能老是不知道啊!"
宗矩一听,也问道:
"阿通是不是在柳生谷侍候家父的那名女子?"
泽庵代答:
"是的。"
宗矩表示:现在她应该已随侄子兵库回到故乡,看护石舟斋了。
"她与武藏是旧识吗?"
宗矩张大眼睛问着。
泽庵笑着回答:
"岂止认识而已!哈哈哈---"
席上有兵法学家,却不谈兵学;有禅僧,却不谈禅理;而但马守与武藏同是剑人,话题却扯不上剑道。
"武藏脸红了。"
泽庵揶揄他,话题绕在阿通身上。除了提到阿通的人生之外,也说出她与武藏之间的关系。
"这两个人的情结总有一天要解决。我这个野僧插不上手。可能要借助两位大人的力量喔!"
言下之意,想借此将武藏托但马太守与安房太守照顾。
聊到其他话题时,但马太守也说:
"武藏也该成家了。"
安房太守也附和道:
"是呀!你的功夫及修行练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了。"
从一开始,大家便力劝武藏留在江户。
但马守认为可以将阿通从柳生谷接到江户,与武藏成亲,两人在江户落脚。如此加上柳生、小野两家,三派剑宗鼎立,在这新都府将造成一股新势力。
泽庵与安房守亦有同感。
尤其是安房守为了酬谢武藏照顾儿子新藏之恩,心想:
一定要推举武藏为将军家的兵法老师。
这件事在派新藏去接武藏来此之前,已与但马守谈过。
先看看他的人再说。
当时并未做决定,而刚才但马在高处已试过武藏,心里早有了底。至于他的家世、人品、修行的过程等等,泽庵保证绝对没问题。因此大家都没有异议。
只是要推荐为将军家的兵法老师,得先在大将军的旗下当武士,这是从三河时代便有的规定。今日的德川家虽然为了用才,也有新的规定。然而按新规定而招募的人,经常受人轻视,造成很大的麻烦。这点是任用武藏最大的难关。
话虽如此,若有泽庵在一旁游说,再加上但马和安房两人的举荐,此事并非不无可能。
另外还有一个困难,那就是武藏的家世背景。
虽然他的远祖是赤松一族,平田将监的后裔,但却没有证据。他与德川也无任何关系。反倒是关原之役时,他虽是个无名小卒,却是德川的敌人,这点对他太不利了。
不过,关原之役后,有很多敌方的浪人受德川的征召。若论家世,有个小野治郎右卫门躲在伊势松坡,原只是北富家收留的浪人,他受到提拔,担任将军家的兵法老师。从这前例看来,也许不会有太大的障碍。
"总之,先推举看看。最重要的是武藏本人意下如何?"
泽庵想做个结语。武藏听了回道:
"各位太抬举我了。我至今尚未安定下来,各方面也未臻成熟……"
泽庵听了立刻驳斥他:
"哎呀!所以我们才劝你快点安定下来。难道你不想成家,难道你一直放着阿通不管?"
阿通怎么办?武藏听泽庵这么一问,内心受到谴责。
虽然阿通经常对泽庵和武藏说:
"即使无法得到幸福,我的心志仍坚定不移。"
然而世间却不谅解。
舆论会说:这是男人的责任。
世人认为女人付出了心意,恋爱结果的好坏,却在于男人。
武藏也认为男人应该负责任。他爱阿通,阿通也爱他,恋爱造成的罪孽也必须两人一起承担。
阿通怎么办?
一想到这点,武藏内心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
成家对自己来说还太早了。
这个想法一直潜藏在他内心。因为他发现剑道越是钻研,越是深不可测。他想专心于剑道,不想受到任何的打扰。
说得更清楚些。
自从武藏开垦法典草原以来,他对"剑"的看法完全改观。对剑术者的观点也不同于往日了。
在将军家指导剑术,不如教老百姓治国之道。
以前的人追求以剑征服,以剑慑人。
武藏自从亲手开垦土地之后,开始反省"剑道"的最高境界。
剑道即是修行、即是保护人民,须不断地磨炼。剑道是跟随人的一生,直到老死---果真如此的话,难道不能以此剑道来治世安民吗?
自从他领悟这个道理后,再不喜单纯追求剑法。
后来他派伊织送信给但马守时,已不像以往为了打败柳生家而向石舟斋挑战时充满肤浅的霸气了。
现在武藏所希望的是,与其当将军家的兵法老师,不如在小藩所参与政治。教导剑法,不如布施正大光明的政令。
世人听了会笑他吧!
武士听到他的抱负,可能会说:
傻瓜!
或说:
真幼稚!
他们会嘲笑武藏。也许认识武藏的人会替他惋惜,认为---从政的人会堕落,尤其会给纯洁的剑蒙上一层阴影。
武藏知道,如果在这三人面前说出自己真正的理想,他们可能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武藏只好以自己尚未成熟来婉拒他们的好意。
"好啦!好啦!就此说定了。"
泽庵轻松地说。安房守也保证:
"总之,这事交给我们就行。"
夜已深沉---
酒是喝不完的。只是灯影渐短,摇曳不止。北条新藏进来添灯油,听到这一席话,对着父亲和客人说: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果大家推举通过,一切都能实现就好了。为柳营的武道以及武藏先生,我们举杯庆祝吧!"
7
今早起来,看不到她的踪影。
"朱实!"
又八到厨房找人。
"不见了?"
他摇摇头。
从很早以前他就预料到朱实会不告而别。打开衣橱一看,果然,她新缝制的衣裳也不见了。
又八脸色大变,赶紧穿上草鞋,跑到屋外。
他到隔壁挖井老板运平家里找,也不在那里。
又八开始心慌起来:
"有没有看到朱实?"
他一路问人。
"早上看到她了呀!"
有人回答。
"啊!木炭店的老板娘,你在哪里看到她?"
"她和往日不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问她上哪儿去?她说要到品川的亲戚家。"
"品川?"
"她那儿有亲戚吗?"
这一带的人都以为又八是她的丈夫,而又八也是一副丈夫的姿态。
"唔!也许去品川了。"
他并没有很强的意愿去追她回来。只觉得心中很苦闷。他又气又恨,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随她去吧!"
又八吐了一口痰,喃喃自语。
他假装不在意,走向海边。过芝浦街就到海边了。
这里全是渔家。每天早上,朱实煮饭的时候,又八都会来此捡四五条渔夫漏网的鱼,用芦苇串起来提回家。回到家的时候,早饭也做好了。
今天早上,沙滩上也掉了几条鱼,有些还活着。又八却没心情捡拾。
"你怎么了?阿又!"
有人拍他的背,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五十四五岁的肥胖商人,充满福相的脸上因微笑而露出了鱼尾纹。
"啊!是当铺的老板呀?"
"早上天气很清爽。"
"嗯!"
"每天早饭前你都会来此散步,有益身体吧!"
"哪里!老板你的身份才谈得上散步养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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