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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82 吉川英治(日)
"这样吗?那么找个时间,你来找我。我住在伊皿子,就在岩间角兵卫宅内。"
"近日内一定会去拜访。"
"对了!刚才你有没有看到挂在各十字路口的告示牌?就是半瓦手下写给武藏的?"
"看到了。"
"上面也写说本位田老太婆在找你。"
"是,没错。"
"为何你不去找你母亲?"
"我这副德行?"
"傻瓜!对自己母亲还要顾虑什么形象?你的母亲随时会遇上武藏,到时候你这儿子不在身边助她一臂之力,可能要后悔一辈子了。"
又八无心听他的劝告。他们母子之间感情不和睦,别人看不出来。虽然又八觉得忠言逆耳,但念在刚才的救命之恩,只好硬着头皮说:
"是的,我一定去找。"
说完,在芝区的路口与小次郎道别。
然而小次郎却使坏,与又八分手后,暗中尾随又八转进狭窄的后街。
这里有几栋相连的房屋。附近的开拓方式是先砍去杂草树丛,然后搭建房子,人们便住进去了。
本来没有马路,但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没排水沟,各户的污水随意流出,自然流到小河里。
江户的人口如雨后春笋,不断激增,生活水准无法提高。其中尤以工人最多。他们主要在此修筑河川,重建城池。
"又八,你回来了吗?"
隔壁住着一位挖井的老板。他正泡在浴盆里,四周用门板横放在地,围成一个小浴室。老板刚好露出头来。
"嗯,你在泡澡呀?"
又八刚进门,浴盆里的老板又说:
"我洗好了,你要不要来泡一泡?"
"谢谢!朱实刚刚在家里也烧好水了。"
"你们感情真好。"
"没什么。"
"你们是兄妹还是夫妻呀?这附近的人都在猜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嘿!"
朱实正好过来。又八和老板立刻住了口。
朱实提着洗澡水来到柿子树下,打开水桶盖子。
"又八,你试试水温。"
"有点烫呀!"
井边传来打水的声音,又八裸着身子跑过去,接过水桶倒入浴盆,便入浴了。
"哇!真舒服!"
老板已穿上衣服,把竹桌椅搬到丝瓜棚下:
"今天西瓜卖得如何?"
"你也知道行情不好。"
又八看到手指上干涸的血迹,不悦地用毛巾拭去。
"的确如此。与其卖西瓜,不如来挖井,每天赚点工资,日子也比较轻松。"
"虽然老板你常叫我去做,但挖井必须在城里做,不能常回家。"
"对,没有工头的允许是不能回家的。"
"朱实说过,如此她会寂寞。叫我别去。"
"嗯!你谈恋爱昏了头呀!"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别越描越黑了。"
"哎哟!好痛!"
"怎么了?"
"青柿子掉到头上了!"
"哈哈哈!因为你昏了头嘛!"
老板用圆扇子打着膝盖笑着说。他出生于伊豆半岛的伊东,名叫运平,在业界颇受尊敬。他年纪已过六十,头发蓬乱如麻,但却是日莲教的信徒,朝晚不忘诵经,也常拿年轻人开玩笑。
在他家入口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专门开凿城池水井
堀井商运平之宅
要挖掘城郭内的井水,需要特殊的技术,非一般的挖井工人所能胜任。因为他曾在伊豆有过挖金山井的经验,才被聘请来此指导施工并物色工人。运平喜欢在丝瓜棚下晚酌一番,喝得高兴就会谈起自己的得意往事。
当一名掘井工人,如果没得到允许,不准回家,工作也受监视,留在家的亲属,如同人质,也受主人和老板的束缚。虽然如此,城内的工作较轻松,工钱也较高。
施工完成之前,都住在城内的小屋,因此不必再花费金钱。
"所以说,你先忍耐一阵子,等赚足了钱再去做点别的生意,别再卖西瓜了。"
隔壁的运平老板经常劝又八去挖井。然而朱实却反对:
"如果你到城里工作,我就逃走。"
她的语气带着威胁。
"我怎么会放下你一个人不管?"
又八也不想做这种事。他喜欢做既轻松、又有钱和面子的工作。
又八洗完澡后,朱实拿门板围住澡盆,也洗了澡换过衣服,两人聊起此事。
"为了一点钱,像个囚犯备受束缚,我可不愿如此。我也不是一直要卖西瓜。对不对?朱实,再穷也要多忍耐呀!"
吃着紫苏饭配凉拌豆腐。朱实听又八这么说,也表同意:
"当然!"
她喝着汤,又说:
"一生一次也行,做点有骨气的事给世人看看!"
朱实来此之后,这一带的邻居都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不过朱实可从来没想要这种不争气的男人当自己的丈夫。
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很高。来到江户之后,尤其置身于界镇花街的那段时间,她已见识过各式的男人。
朱实逃到又八家里,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她像一只小鸟,利用又八为踏脚石,想再度翱翔于天空。
因此,如果又八到城里工作就不好了。更具体地应该说她会有危险。因为她当卖茶女时的男人---滨田可能会认出又八。
"对了!"
饭后,又八提到了这件事。
自己被滨田抓住,正在危急的时候,被小次郎救了。本来小次郎要来家里,却被自己巧妙地拒绝了。
又八尽说朱实爱听的话。
"咦?你遇见小次郎?"
朱实脸色发白: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此?你该不会说吧?"
又八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上:
"谁会把你的下落告诉他?小次郎那么固执,他一定会追过来的……"
---啊!话没说完,又八突然大叫一声,用手压住脸颊。
有人丢东西进来!
又一粒青柿子,从后院飞进来,打在他脸上。虽然是个又青又硬的柿子,可是打中脸之后,已破裂开来,白色的果肉喷到朱实身上。
月光下,酷似小次郎的人影走出草丛,带着冷冷的表情,朝市街走去。
5
"师父!"
伊织在后面追赶。
初秋,武藏野的杂草比伊织还要高。
"快点!"
武藏频频回头等待在草中游泳的雏鸟。
"虽然有路,可是我差点搞不清方向。"
"不愧是横亘十郡的武藏野草原。"
"我们要去哪里?"
"找适合居住的地方。"
"要住在这里吗?"
"不好吗?"
"……"
伊织不置可否,看着一望无际的苍穹:
"我也不知道。"
"等秋天到了,这片蓝天将多么清澄,这片原野将覆盖多少露水……一想到此,内心也跟着清新起来。"
"师父您还是不喜欢城里。"
"不,人群中也有乐趣。只是现在到处都贴着骂我的告示牌,任我武藏脸皮再厚也在城里待不下去啊!"
"所以才逃到这里来?"
"嗯!"
"真令人懊恼。"
"说什么话!为了这种小事。"
"可是,到哪里都有人批评师父,我真的很懊恼。"
"这也没办法。"
"有办法。惩罚那些说您坏话的人,然后我们也发出告示牌说,有种的人出来!"
"不,不必去惹这趟混水。"
"可是师父您不会输给这些无赖呀!"
"会输的。"
"为什么?"
"我会输给众人。因为打了十人,便出现一百个敌人;追赶百个敌人,就有千个敌人围攻过来,怎么赢得了。"
"难道您这一生准备让人耻笑吗?"
"我不愿意名声受到污染,那会愧对祖先。可是老让人耻笑也不行,所以才会想与武藏野的露水同住,不受污名之累。"
"这里看不到房子,有的话也是农家,或许可以住寺庙。"
"也行。或者砍些木材,铺上竹子,围上茅草,就可以盖个屋子了。"
"又要像法典草原的时候一样?"
"不,这次不当农夫了。每天坐禅亦可。伊织,你除了好好读书之外,就是练剑了。"
他们从甲州口的驿站柏木村来到这荒野。从十二所权现之丘到十贯坡,这里的草原一望无垠。他们走在夏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小道上。
最后两人走进一片松树林。武藏观察过地势。
"伊织,我们就住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在此生活自有一番天地。两人盖了一间比鸟巢还要简朴的草庵。伊织到附近一户农家,以一天的劳动借来了斧头和锯子。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盖的房屋,算不上是间草庵,但也不像个小屋,倒是一间奇妙的房子。
"神代①时期可能就是这种房子。"
武藏从屋外眺望亲手盖的房子,兴奋地说着。
房子是用树皮和竹子、茅草、板子盖成的,柱子则用附近的树干。
屋内部分的墙壁和纸门贴了棉纸,看来特别贵重又有文化气息,这点可是神代时期所不能及的。
伊织琅琅的读书声不断从蔺草帘子传出。入秋之后,不绝于耳的蝉鸣,终究敌不过伊织的读书声。
"伊织!"
"是!"
才一回答,伊织已屈膝跪在武藏跟前。
最近对伊织的训练非常严格。
以前对城太郎,同样是个少年弟子,却未如此严格。当时武藏心想让他自由发展,才是最好。
因为武藏本身也是如此成长过来的。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想法改变了。他发现自由发展人之本性,有好也有坏。
要是任其发展,可能坏的本质会盖过好的本质。
当他砍伐草木盖这草庵时,也发现这个道理。杂草或无用的灌木覆盖了应该伸展的植物,且任人怎么斩,都无法根除。
应仁之乱后,天下持续紊乱的局面。虽然信长极力斩草除根,秀吉不时地约束,家康甚至极力在各地修筑城池,然而余灰未尽,现在关西地区充满了这种随时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然而,长久以来的乱相,终究有结束的一天吧!野性横行的时代已经结束。武藏反观自己走过的地方。发现天下大势已定,人心不是归向德川,就是支持丰臣。这个情势必须快刀斩乱麻,才能井然有序。并且是从破坏进而建设。也就是说另一个文化形态已自然而然地形成,犹如一股浪潮,不断地冲击着人心。
武藏独自省思---
自己生不逢时。
又想---
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即使十年,也许英雄就有用武之地。
武藏出生的那一年是天正十年,正好发生小牧会战。十七岁时发生关原之役。之后,用武力解决的野性时代已告结束。当时自己像个大乡巴佬,扛着一支枪,梦想将来能建立自己的城池,远赴战场。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个井底之蛙,搞不清时代动向,令人啼笑皆非。
时势的变化如洪流般快速。太合①秀吉发迹之后,各地年轻人无不热血沸腾,然而没多久局势已不允许再承袭太合秀吉的作风了。
武藏在训练伊织时,领悟到这个道理。因此,与城太郎不同,武藏对伊织特别严格。他必须训练伊织适应新时代。
"师父!有什么事?"
"太阳下山了,你照往常拿剑到外面练习。"
"是。"
伊织拿来两把木剑,放在武藏面前,并行礼:
"请赐教。"
他的态度谦恭有礼。
武藏拿长木剑。
伊织拿短木剑。
长剑与短剑对峙,也就是师徒举剑四目对峙。
"……"
"……"
武藏野的太阳自草原中升起,亦西沉至草原中。现在,天边只剩一抹余晖残照。草庵后的杉林已昏暗下来。在虫鸣声中,仰望苍芎,弯弯的月亮挂在树梢。
"……"
"……"
练剑,伊织当然只能模仿武藏的架势。虽然武藏叫他出手,伊织也想进攻,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
"眼睛---"武藏说道。
伊织赶紧瞪大眼睛。武藏又说:
"看我的眼睛!瞪着我看。"
"……"
伊织拼命张大眼睛瞪着武藏。
可是,一看到武藏的眼睛,自己的目光立即退缩,完全被武藏的目光所慑服。
如果勉强继续瞪下去,就会头晕目眩,身体四肢无法操控自如。这时武藏会再次提醒他:"看我的眼睛!"
最后伊织的眼神飘浮不定,想逃开武藏的视线。
伊织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甚至忘了手中握着木剑。短短的木剑越来越重,简直像根铁棒了。
"……"
"眼睛!眼睛!"
说着,武藏稍向前移动。
每次在这种情况下,伊织总会不自觉地后退。为了这事,已被武藏骂过好几次。虽然伊织努力效法武藏向前移动,可是被武藏盯住眼,双脚说什么也不听使唤。
向后退就挨骂,想前进又力不从心。伊织身体发热,犹如一只被人抓在手上的蝉。
这个时候---
我才不怕你!
伊织年幼的精神上,锵然迸出火花。
武藏立即感受到他的变化,更加引诱他:
"来!"
才一出口,武藏已像只矫健的鱼,向后窜开。
伊织大叫一声,整个人直扑上去。然而武藏已不见踪影---伊织迅速回头,武藏已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接着,又回到先前的姿势。
"……"
"……"
夜露不知不觉凝结在草上。眉形的月亮已离开杉树梢。虫鸣唧唧,随着阵阵晚风,忽鸣忽停。秋草小花,白天并不起眼,此刻有如化过妆、披上霓裳羽衣般,随风摇曳生姿。
"……"
"好!今天到此为止。"
武藏放下木剑,交给伊织。这时,伊织耳中才猛然听到后面的杉林里传来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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