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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58 吉川英治(日)
守门的和尚一听,立刻穿上草鞋,说道:
"又打架了。"
和尚自言自语。
和尚正要跑出去,又回头对半瓦和阿杉婆说道:
"各位施主,失陪一下。不知为何这附近的河边好像很适合打架。一有什么事,大家便来此地决斗。有些是被骗来的,有些则相约在此决斗,因此经常会看到流血的场面。每次发生这种事情,县府一定会要求我们写报告书,我得去看一下。"
小孩们已经跑回河岸,还大声喧哗着。
"是决斗吗?"
半瓦的两个随从也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立刻与半瓦跑了过去。阿杉婆跑在最后面。出了林子,站在河边的树下观看。她跑得太慢,以至于当她到达时,已经看不到决斗的人了。
而刚才不断鼓噪的小孩和跑来观看的人们,以及附近渔村的男女,大家都躲在林子后,鸦雀无声,咽着口水,谁也不敢吭气。
"……?"
老太婆虽然觉得奇怪,但她也一样屏气凝神、不敢妄动。
一眼望去,这偌大的河原只有石头和水。水面澄清与青天共一色。燕子剪影独自翱翔于天地之间。
仔细一看,一位面色平静的武士踩着清澈的河流和石头,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名武士是位年轻男子,背上背着一把大刀,穿着牡丹色外国制的武士背心,打扮豪华。不知道他是否察觉自己是树林中众目的焦点,反正他毫不在乎。突然,他停下脚步。
"哎呀!"
就在此刻,在阿婆附近的旁观者低声叫了出来。
老太婆眼睛随之一亮。
原来他们看到距离牡丹色背心武士身后约二十米处,有四具横尸。决斗已然分晓。这名穿着武士背心的年轻人已经赢了这场比试。
然而,四人之中有一名似乎尚未断气。当穿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猛一回头,看到尸骸中一名浑身是血,像鬼魂般的人追了过来。
"胜负尚未分晓,你别逃!"
穿着背心的武士回过头去,平静地站着。而那名全身是血的伤者口中不断呼叫:
"还有,我、我还活着。"
武士在负伤者砍过来的时候,后退一步。
"这下子看你还能不能活。"
那个人的脸就像西瓜一样被切成了两半。砍过去的那把大刀,是武士背上叫做"晒衣竿"的长剑。他的手越过肩头握住剑柄并砍向对方的手法,简捷有力。速度之快,眨眼不及。
武士掏出怀纸擦拭刀刃上的血迹。
然后走到河边洗手。
连那些经常来此看决斗的人,对于武士平静的表情都不禁叹息。也有些人因目睹如此凄惨决斗而脸色苍白。
"……"
无人敢出声。
穿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擦干手伸伸懒腰。
"啊!这水像岩国川的水……让我想起故乡啊!"
他自言自语,站在原地欣赏宽广的隅田河岸和燕子纷飞在水面的美妙姿态。
随后,他疾步走开,虽然不会有人再追杀过来,但他好像考虑到事后的麻烦。
在河原的水滩旁,他发现一艘有桨的小舟,正好可以搭乘。他一跃跳上船,正要解开绳缆。
"嘿!武士。"
半瓦的随从菇十郎以及少年小六发出叫声。
他们从林间大叫,立刻跑到河边。
"你要做什么?"
他们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穿背心的武士身上传来阵阵血腥味。他的裤子及草鞋上,都溅满血迹。
"……不行吗?"
武士放下即将解开的缆绳,微微一笑。
"当然,这是我们的船。"
"是吗?那我付租金给你们,可以吧!"
"别胡说,我们可不是船东啊!"
面对才刚砍死四人的武士,竟敢用如此不客气的口吻说话,可说是关东的勃兴文化藉由少年及随从口中说了出来,也可说是新将军的威势以及江户的土地所造成的气势。
"……"
穿牡丹色背心的武士并未道歉。
他大概认为如此一来事情会摆不平,因此下了船,默默地往河的下游走去。
"小次郎先生,你不是小次郎先生吗?"
阿杉婆跑到那武士前面停了下来。小次郎一看到阿杉婆,惊讶地叫了一声。脸上的苍白这才消失,露出笑脸。
"您竟然也来到这里。分手后,我一直在想您不知怎么样了?"
"今天我和收留我的半瓦主人和年轻人一起去参拜观世音。"
"我忘了是何时了?对了!我在睿山遇见您时,您说要到江户。我心想可能会再见面,没想到竟然在此相遇。"
小次郎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两名随从:
"那么,他们是跟您一起来的人喽!"
"没错。老板是位正直人,这些年轻人言行粗暴、不懂事。"
老太婆站在那里与小次郎闲谈,不只令众人惊讶不已,连半瓦弥次兵卫都感到意外。
半瓦见状走了过来:
"刚才我的随从对您失礼了,真对不起。"
半瓦客气地道歉,并说:
"我们也正要回去,就让我们送您一程吧!"
14
在归途的船上。
有一句话叫"同舟共济",意思是说:同一艘船的人,即使彼此不喜欢,也必须互相帮助。
何况有酒。
还有鲜鱼。
再加上老太婆和小次郎不知为何打从以前就气味相投,他们谈了很多分别后的种种。
"你仍然四处游历吗?"
老太婆问小次郎。
"您的愿望尚未达成吗?"
小次郎也回问老太婆。
老太婆的大愿当然是指杀武藏报仇这件事。可是她说最近毫无武藏的消息。小次郎听了便说:
"不,听说前年秋冬之际,他曾经去拜访过两三位武学家。我想他大概还在江户吧!"
小次郎给阿婆打气。
半瓦也开口:
"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在听过阿婆的遭遇之后,也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毫无武藏的消息。"
彼此的话题以阿婆的境遇为中心,大家似乎有了共通点,因此半瓦说:
"今后请多指教。"
小次郎也回道:
"彼此,彼此。"
小次郎说完,洗净酒杯,除了对半瓦之外,也依序地给随从斟酒。
小次郎的实力,刚才已经在河岸上见识过了。所以少年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也希望刚才的误会能云消雾散,打从心底无条件地尊敬小次郎。另外,半瓦弥次兵卫认为自己所照顾的阿婆,对彼此来说都算自己人,应该肝胆相照。而阿婆仍是阿婆的想法,她现在又多了一位靠山。
"有人说乱世无鬼魂。可是,好像冥冥之中我受到了保佑,才有小次郎先生与半瓦老板如此照顾我……也可能是观世音菩萨的保佑吧!"
老太婆说得老泪婆娑。
半瓦见气氛低沉,便换了话题。
"小次郎先生,刚才你在河边砍死的四人,是哪里的人?"
小次郎早就在等半瓦问他,因此他得意洋洋地叙述一切。
"啊!他们啊---"
小次郎先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
"他们是出入于小幡门下的浪人。我曾经拜访过小幡五六次,与他们切磋兵法。这些人经常从旁插嘴,自认在军事以及剑法上都颇有成就。因此我便说,那就到隅田河岸来,无论你们多少人来都无妨,让你们见识一下岩流的秘术,并尝尝晒衣竿的滋味。今天对方通报有五名要前往河岸……可是,双方才对峙,就有一人先逃跑了。哈哈!江户的浪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
小次郎耸肩大笑。
"小幡是谁?"
半瓦问他。
"你不知道吗?就是甲州武田家的小幡入道日净的末代,名叫勘兵卫景宪。他受皇室征召,现任秀忠公的军事指导,还开班授课呢!"
"啊!原来是那个小幡先生啊!"
小次郎提到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家,竟如数家珍。半瓦望着小次郎,心里想:这个年轻武士前额还蓄着刘海,到底有多少能耐呢?
六方者非常单纯,市井的事务虽然繁杂,但是他们认为单纯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半瓦对小次郎由衷佩服。
此人非常厉害。
他如此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汉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件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半瓦立刻与小次郎商量。
"我的地方经常有四五十个年轻人跟随我。家里后面也有块空地,我可以在那里盖个武馆。"
他向小次郎表明心意,希望小次郎能住在自己家里。
"我可以告诉你,有很多诸侯想要出三百石、五百石聘请我,弄得我分身乏术。而我的条件是千石以下绝不接受公职。因此,还有一段的时间,我会待在目前的住处闲暇度日。但是也不能罔顾信义,突然离去。这样吧!如果每个月三四次的话,我可以前去教授。"
半瓦和随从们听小次郎这么一说,对他更加尊敬。小次郎经常话中有话,藉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半瓦等人竟然毫无察觉。
"可以、可以,一定要拜托您了。"
他们低声下气回答。
"务必请您光临寒舍。"
半瓦说完,阿杉婆立刻接口:
"我们等你来喔!"
她向小次郎再次确认。
当船转入京桥圳时,小次郎说道:
"请让我在这里下船。"
说完,便上了岸。
众人从小船上目送这位着牡丹色背心的武士离去。见他走入街道。
"这人真有趣。"
半瓦由衷地感叹。老太婆斩钉截铁地说:
"那才是真正的武士。像这种人物,大将军花五百石可能都还请不动呢!"
又突然自言自语说道:
"又八如果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五天之后,小次郎果然来拜访半瓦。
四五十名随从轮流进入客厅与他打招呼。
"你们的生活看来似乎很有趣。"
小次郎说着,内心似乎也跟着愉快起来。
"我想在此地建武馆,可否请您来看一下这儿的风水。"
半瓦邀他到屋后。
那里是一个两千坪左右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个染房,旁边晒衣竿上挂满了染好的布。空地是半瓦目前出租给他人,只要收回来使用,要多大就有多大。
"这块空地没有路人会进来,因此不必盖武馆,露天即可以。"
"若是下雨呢?"
"因为我无法每天来,所以露天练习就可以。只是我的练习比起柳生或城里的师父还要严厉。稍不留神,可能会缺手断脚,或打死人,希望你们能先明白这一点……"
"我们早就有此觉悟。"
半瓦召集所有随从立誓,愿遵从此意旨。
半瓦家练武的时间,决定一个月三次,每逢三日、十三日、二十三日。半瓦家就可以看到小次郎的踪影。
"他是男子汉中的男子汉。"
附近一带传说着。小次郎矫健的身手到处引人注意。
而小次郎拿着琵琶形的长木刀练武。
"下一个---下一个,上!"
他在染房的晒场大声吆喝,训练众多门徒的英姿,格外醒目。
小次郎不知何时才会穿上成人衣服。可是他看来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仍然蓄着刘海。有时他脱去半袖,可以看到他穿着耀眼的桃山刺绣内衣。肩带也是紫色的皮革。
"你们注意了,要是被我的琵琶木剑打到,可能连骨头都会断掉,希望你们有所觉悟。下一个是谁?不敢上来了吗?"
小次郎除了身穿艳丽衣服之外,语气也充满杀伐之气,听起来更加凄厉。
再谈到他的练武。这个武术指导,一点也不打马虎眼,空地的练习场开始练武至今才第三回,可是半瓦家已经有一人断腿,四五人受伤,现在还躺在后面呻吟呢!
"没有人上了吗?你们不练了是不是?要是不练了,我就回去喽!"
他又开始说狠毒的话。
"好,我上。"
一名随从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他走到小次郎面前,正要拾起木剑。说时迟那时快,随从还没拿到木剑,就已经被打倒在地。
"剑法最忌讳注意力不集中。刚才教你们的便是这个。"
小次郎边说边望着四周三四十个人的脸。大家口干舌燥,因他严格的训练而全身颤抖。
有人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抬到井边,为他冲水。
"不行了。"
"死了吗?"
"呼吸没了。"
有人跑过去察看,引起一阵骚动,小次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如果这点小事就让你们害怕,那最好别练剑,你们不是号称六方者的男子汉,对打架很在行的吗?"
小次郎脚穿皮袜,踩在空地上,用讲课的口吻说道:
"六方者!你们想想看。你们只要脚被人踩到,立刻就找人打架。你们的刀被人碰到,就立刻拔刀相向。然而,真正要拔出真剑一决胜负时,你们的身体就变得僵硬!你们会为了女人或意气用事之类无聊的事舍弃生命。可是,我看你们却没有为大义牺牲的大勇。碰到一点小事,立刻感情用事,这是不行的啊!"
小次郎越说越兴奋:
"要是你们没有信心能禁得起考验,就不配称大勇。来,起来!"
这时,有一个已经听不下去,从后面扑向小次郎。然而小次郎身体一低,偷袭的男子扑了个空。
"好痛啊!"
那男子大叫一声,重重跌坐在地。这时琵琶木剑已经打在他的腰骨上,才会令他如此惨叫。
"今天到此为止。"
小次郎抛下木剑,走到井边洗手。刚才被打死的随从,已经像块豆腐般躺在井边的流水台上。而小次郎在死人脸旁哗啦哗啦地洗着手,对死人连一句怜悯的话都没说。他将袖子套回,笑着说道:
"最近听说葭原一带人潮汹涌,非常热闹……你们大家也很好玩吧!今夜有谁能带我去看看?"
想玩的时候就玩,想喝的时候就喝。
小次郎这种自负又率直的个性,颇得半瓦的欣赏。
"你还没去过葭原吗?不去见识见识是不行的。本来我想陪你去,但是有人死了,我必须处理善后。"
弥次兵卫说完便拿钱给少年随从和菇十郎这两名随从。
"你们带他去玩。"
出门时,老板弥次兵卫又再度叮咛:
"今晚你们可别顾着玩,要好好带师父四处走走。"
可是这两名随从一出了门,便把老板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嘿,老兄,每天都有这种差事那该多好啊!"
"师父,以后也请您常说要去葭原玩好吗?"
两名随从怂恿小次郎。
"哈哈!好,我会常常说的。"
小次郎走在前头。
太阳下山,江户笼罩在黑暗中。京都的夜晚从未如此昏暗,奈良和大阪的夜晚更是明亮。虽然小次郎来到江户已经有一年多了,但是走在黑暗中,仍然不太习惯。
"这路真难走,应该带灯笼来的。"
"带灯笼逛花街会被人笑的。师父,那里是小土堆,请走下面。"
"可是,到处都是积水。刚才我还滑到芦苇丛中,把鞋子踩湿了。"
他们走着,忽然看见前方圳河的水面映着红光。抬头一看,河对岸的天空也映得通红。原来前面就是闹街,天空上悬挂一轮镜子般的明月。
"师父,就是那里。"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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