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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52 吉川英治(日)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店老板的语气立刻缓和下来。
武藏已经动用了这笔钱。他将金子绑在裤腰上,并拿起店老板拒收的木雕观音像,放回包袱里,背在背上。
"哎呀!客官身体暖和了再走吧!"
店老板在炉上添加木柴,武藏趁机走到屋外。
夜已经深,而武藏这才填饱了肚子。
武藏打算在天亮之前,越过这座和田岭和大门岭。若是大白天,应该看得到这一处的高原上盛开着石楠花、龙胆花,以及薄雪草。但此刻的夜空下,眼前一片渺茫的雾水,像洁白的棉絮般覆盖着大地。
地面上开满了花朵。满天星斗的夜空,犹如一片星辰花田。
"喂!"
武藏离开驿站茶棚大约二公里之后,听到有人喊他。
"刚才的客官啊!你掉了东西了。"
原来是刚才在茶棚吃饭的野武士中的一人。
他跑到武藏身旁。
"您脚程好快啊!您走之后没多久,我们发现这枚银子,是您掉的吧!"那名野武士将一枚银片放在手掌上给武藏看,说明是为了要把钱还给他,才追赶过来的。
武藏表示那不是自己的钱,而那名野武士却坚持把钱推回来。并说,这枚银子一定是您刚才钱包掉地的时候滚到墙边的。
武藏由于不知身上钱数多寡,听对方如此一说,也觉得或许如此吧。
武藏道谢之后,便将钱收入袖口里。但武藏自己一点也不感激这名男子的行为。
"请问您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男子换过话题,一直跟在武藏身边。
"我是自我流派。"
武藏语气略带不耐烦。
"我现在虽然流落在山里干这种行业,但我以前也是个武士喔!"
"哦!"
"刚才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些人都是如此。就像龙困浅滩一般,有些人当樵夫在山里采草药维持生计。一有战事,虽然不像佐野源左卫门那么神勇,但我们还是准备腰系山刀,身披旧盔甲,藉着有名的大将军阵营,一展昔日雄风。"
"你是大阪派?还是关东派?"
"哪一派都可以。若不能见风转舵,只怕一生皆无出人头地的机会。"
"哈哈哈!的确如此。"
武藏不想继续与他周旋,便大步快走。然而那名男子亦快步紧随在后。不但如此,更令武藏心生厌烦的是,那名男子任意跟随在自己左侧方。这个位置乃有心者最忌讳之处,因为这会影响自己拔刀自卫的行动。
武藏明白这位凶暴的陌路人在打什么坏心眼,因此故意将左侧露出空隙,让对方以为有机可乘。
"怎么样?这位武士。如果您不嫌弃,今夜就到我家来过夜……这和田岭后头还有一座大门岭。想要在天亮之前攀越过这两座山岭,恐怕您会因路况不熟而备加辛苦。何况前面的路越来越崎岖不平,容易发生危险的。"
"非常谢谢你。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建议,到府上借住一宿吧!"
"可以,可以,没问题---但是我们可能没什么东西好招待你。"
"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躺下来休息就行了。你住哪里呢?"
"从这山谷往左约爬五六百米的地方。"
"你住在深山里啊!"
"刚才我也说过,在时势尚未来临之前,我们隐姓埋名,靠采草药、打猎为生。我跟刚才那两个人一起生活。"
"那么,我走了之后,那两位在做什么呢?"
"还在驿站喝酒呢!他们老是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是我把他们扛回家。今晚我就不管他们了……噢,侠士,下这山崖就是溪川的河边了,路不好走,你要小心一点。"
"要渡河到对岸吗?"
"嗯……过了溪流上的独木桥之后,再沿着河川往左上山……"
那名男子说完之后,在小山崖途中停了下来。
武藏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前走。
当他正要过独木桥的时候。
那男子突然跳下小山崖,用手抓住武藏所站的独木桥,并举起木头欲将武藏甩入激流中。
"你做什么?"
这时武藏已跳离独木桥,宛如金鸡独立般伫立于飞沫上的岩石。
"啊!"
那男子抛开的独木桥落在溪中,溅起了水花。就在这些水花尚未落回水面之际,那独立于岩石上的金鸡,啪的一声反跳回来,才一眨眼间便砍死了这名老奸巨猾的坏蛋。
在这种情况下,武藏通常绝不再看被自己砍死的尸体。尸体犹在滚动,武藏的剑已经准备下一个动作了。他怒发冲冠,犹如满山皆敌般地眼观四面,严加戒备。
"……"
"砰"一声,从溪流对岸传来巨响,击向山谷。
不用说,那是猎枪的子弹。子弹咻的一声穿过武藏刚才站的位置,打在后面的悬崖上。子弹打中悬崖之后,武藏立刻扑向落弹之处,并仔细观察对岸,望见闪烁有如萤火般的红光。
---两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爬到河边。
先去见阎王的那名男子骗武藏说那两名朋友还在驿站的茶棚喝得烂醉如泥,原来他们早就先行绕到前面埋伏,准备攻击武藏。
这早在武藏的意料之中。
方才,野武士说他们是猎人和以采草药为生。当然是一派谎言。毋庸置疑的,他们个个都是山贼。
不过,刚才那名男子所说的---
时机未到。
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没有任何一个当盗贼的希望自己的子孙也干盗贼的勾当。他们是在乱世波涛中,为求生存不得不出此下策。现在各国到处都是山贼和强盗,等到哪一天天下大乱,战争爆发,这些人全都会扛起生锈的武器,穿上破旧的盔甲,跟随军营恢复昔时铁铮铮汉子的本性。可惜的是这些人在生命的雪天里,没有为客人焚梅煮茶的优雅情怀。
8
二人中的一名将火绳衔在口中,似乎重新上膛装弹。另外一人屈着身子注视武藏的动静。他的确看到武藏的身影扑倒在对岸的悬崖上,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没问题吧!"
他小声询问伙伴。
重新装妥子弹的人回答说:
"没问题。"
他点头。
"打中了。"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踩着刚才那座独木桥想渡河到对岸来。
拿枪的人才走到独木桥中间,武藏突然一跃而起。
"啊!"
那名男子虽然扣了扳机,当然不可能打中目标。轰的一声,子弹射向空中,在山谷里回响。
啪嗒啪嗒地两个人连滚带爬,沿着溪流逃跑了。武藏紧追不放,就在此时---"喂、喂,干嘛!抱头鼠窜啊?对方只有一个人,光是我藤次就足以应付他。快点回来帮忙。"
没带枪的人说完,停下脚步。
那名自称"藤次"的男子,从他身上的配件来看,似乎是这山寨的头目。
被他叫住的另一名山贼,受到了鼓动,便回答:
"噢!"
本来以为他已经把火绳丢掉了,不料却又拿起猎枪攻击武藏。
武藏马上察觉到对方并非只是单纯的野武士。光看这名男子挥动山刀的架势,就知道绝非泛泛之辈。
虽然如此,这两名山贼才刚靠近武藏便被他打得飞了出去。拿枪的男子,肩膀上的衣服被武藏划破,下半身已经跌入溪流中。
名叫藤次的盗贼头目,压着手腕上的伤口,死命地往河岸上逃。
他逃走时脚边的土石不断崩落,武藏依然紧追不舍。
此处是和田和大门岭的边界,山上长满了山毛榉,这个山谷因之名为山毛榉谷。武藏爬上河岸时,看到一户屋外四周围绕着山毛榉的人家。那是一栋山毛榉木盖成的小屋子。
木屋里透出灯火---
武藏看见灯火是由一个人拿着纸蜡烛站在屋前,照得屋里屋外一片通亮。
盗贼头目逃向小木屋,边逃边怒斥道:
"把灯吹熄!"
站在屋外的人立刻用袖子遮住火,并问道:
"怎么回事?"
那是女人的声音。
"哎呀!你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被砍了?刚才我听到山谷里传来枪声,正担心着呢!"
盗贼头目回头注意追赶而来的脚步声。
"笨、笨蛋!快点熄灯,屋里的灯也全部熄掉。"
他气喘吁吁的怒斥道。
整个人连滚带爬进入屋里,女人立刻吹熄灯火急忙躲藏起来。
武藏终于追到小木屋的外面。此时屋内已无灯光,武藏试着用手推门,发现所有的门户都紧闭着打不开。
武藏非常地愤怒。
但那并不是因为对人的虚伪和卑劣而愤怒,而是像这些吸血虫般的鼠贼竟然存在于这社会,才让武藏如此愤愤不平。它可说是一种公愤。
"开门!"
武藏咆哮着。
门当然不可能打开。
门户破旧不堪,一脚便可以踹破。但是武藏为了谨慎起见,一直与门保持四尺左右的距离。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不是武藏,只要是一个稍有常识的人,根本不会贸然去做敲门或摇晃门户的蠢事。
"还不开门吗?"
屋内依然一片寂静。
武藏两手抱起一块岩石,猛地抛向大门。
武藏是瞄准门缝砸过去的,因此两扇门向屋内倒下。这时门板下突然飞出一把山刀,接着一名男子连滚带爬地逃到屋后。
说时迟,那时快,武藏跳过去揪住他的衣领。
"啊!请饶命。"
坏人被抓到必定会说这句话。
那名男子虽然口中求饶着,却非真心投降,而是趁隙与武藏展开肉搏战。一交手,武藏便警觉到此人不愧是盗贼头目,拳头的确勇猛锐利。
武藏严阵以待,紧紧地封住对方打过来的拳头。最后,武藏正要制伏他的时候---
"混、混账!"
男子猛然使出吃奶力气,腾空跃起,并拔出短刀刺过来。
武藏一个闪躲。
"你这个鼠贼!"
武藏顺势抓住他的身体,咚---的一声,将他丢到隔壁房间。大概是四肢撞上炉子上的挂勾,使得挂勾上腐朽的竹子断裂开来。霎时炉口有如火山爆发似地扬起一阵白灰。
从白雾迷蒙的烟灰当中,锅盖、柴火、火钳和陶器物等不断飞向武藏,以防武藏接近。
那阵烟灰慢慢散开来之后,仔细一看,眼前的人并非盗贼头目,原来的那名头目刚才被武藏用力一甩撞上柱子,奄奄一息地跌落地面了。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还拼命地大骂:
"畜牲、畜牲。"
看来是盗贼的妻子。她只要手边能抓到的东西,通通往武藏丢去。
武藏以脚压制住那名女人。女人虽被压制在地,却反手拔出发簪。
"畜牲!"
大骂一声后,发簪刺向武藏,武藏用脚踩住她的手。
"老公,你到底怎么了,竟然会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
那女人咬牙切齿,一副不甘心地斥骂已经昏倒的丈夫。
"啊?"
武藏突然不自觉地放开那女人。她却比男人更为勇猛,立刻爬起身子,拾起丈夫掉落的短刀,又砍向武藏。
"噢!你是伯母?"
那名贼婆闻言愕然。
"咦?"
她倒吸一口气,屏息注视武藏的脸孔。
"啊!你是……哦,你不是阿武吗?"
除了本位田又八的母亲阿杉婆之外,还有谁会叫自己的小名呢?
武藏怀疑的表情,仔细端详这位能顺口叫出自己小名的盗贼妻子。"哎呀!阿武,你可成为一名道地的武士了。"
女人的声音听来颇令人怀念。她就是住在伊吹山的艾草屋---后来将自己的女儿朱实推入京都青楼、经营茶室的那位寡妇阿甲。
"你怎会在这种地方?"
"你问这个会让我羞愧难当的。"
"那么,倒在那边的那个人……是你丈夫吗?"
"你可能也认识他,他是以前吉冈武馆的祇园藤次。"
"啊!这么说来,吉冈门下的祇园藤次竟然……"
武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藤次在吉冈没落之前,卷走武馆所募捐得来的金钱,与阿甲私奔。当时在京都为人唾弃,都骂他是个胆小鬼,不配当一名武士。
此事武藏也略有耳闻。但是没想到藤次竟然落魄到如此下场。虽然事不关己,但武藏心底一阵凄然。
"伯母,你快去照顾他吧!我若是知道他是你丈夫,绝不会出手这么重的。"
"哎呀!要是地上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呢!"
阿甲来到藤次身边,给他喝水并包扎伤口。然后告诉仍处在半昏迷状态的藤次有关武藏的事。
"啊?"
藤次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望着武藏。
"如此说来,他就是那位宫本武藏喽?啊!我真没面子。"
藤次抱着头表示歉意,久久无法抬起头来。
武道中落,躲在山林为贼。从大处看来也是一种求生之道,就像是飘浮于人生大海中的泡沫一般。然而,一想到竟须藉此种方式来求生存,甚至落到这般田地,真让人觉得既可悲又可怜。
武藏忘记憎恨。这对夫妻则连忙清扫尘土,拭净炉灶,重新点燃炉火,就像欢迎贵客到临一般。
"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武藏看到他们正要温酒,说道:
"我已经在山上的驿站吃饱了,你们就别忙了吧!"
"可是,在这山上好久没彻夜闲聊了,你就尝尝我做的酒菜吧!"
说完,阿甲在炉子架上锅子,并拿出酒壶。
"这令人想起在伊吹山上的日子。"
屋外山风呼呼作响。虽是门窗紧闭,强风仍自门缝钻进来,吹得炉中火焰张牙舞爪,火舌直往上窜。
"让我们听听分别后你的遭遇吧!……还有朱实不知如何了?可有听过她的消息?"
"听说她从睿山往大津的途中,在山上的茶馆盘桓数日。后来抢走同行的又八的财物逃跑了……"
"这么说来,这孩子也真可怜。"
看来朱实的遭遇比自己还要坎坷。
不只阿甲感到惭愧,祇园藤次也觉得好不羞愧。他希望武藏能将今晚所发生的事抛之脑后。他日重建江山之后,必定以昔时祇园藤次的身份向武藏致歉,今夜之事就请付诸东流吧!
虽然武藏认为沦落为山贼的藤次,即使恢复昔日的祇园藤次,也不会有何大改变。但是,既然对方如此恳求,同是天涯漂泊人,此事就算了吧!
"伯母,你也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武藏略带酒意地提出忠告,阿甲听了便说:
"什么啊?你以为我喜欢做这种事吗?本来我们看见京都没落,想要到新兴的江户去讨生活。到了半路,这个人竟然在诹访赌博,把身上的盘缠全输光了。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想到重操旧业,在这儿采草药去城里卖……今夜我们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坏事了。"
阿甲一喝醉酒,就会流露出昔日婀娜多姿的媚态来。她不知几岁了,年龄似乎没影响她的姿色。她宛如一只驯养的猫会在主人膝盖上撒娇,但如果放到野外山里,暗夜会露出炯炯眼神,觊觎行人甚至生病的路人的血腥味。即使是野外出殡的棺材,她也会扑上去剥得精光。
阿甲就是这种人。
"哎呀!老公。"
阿甲回头望着藤次。
"听武藏刚才的话,好像朱实也到江户了。我们也该回到人群,起码过着像人样的生活。而且,若能找到朱实这丫头,说不定可以帮我们出一些做生意的点子……"
"嗯、嗯!"
藤次抱着膝盖敷衍地回话。
这男子和这女人同栖之后,可能也会像被这女人抛弃的本位田又八一样,抱着后悔的心情吧!
武藏望着藤次的脸,觉得他实在很倒霉。同时武藏也很同情又八的遭遇。他又想起自己也曾经被这女人诱惑,差点陷入魔窟里,想到这,他不由得全身一阵颤栗。
"那是雨声吗?"
武藏抬头望向黑色的屋顶。
阿甲抛着醉眼对武藏说:
"不是,因为山风太大,树叶和树枝会被吹断。山里一到了晚上,没有一天不落点什么东西下来。即使明月皎洁,满天星空,也会有落叶或土石崩落下来。有时起大雾,有时瀑布还会喷溅过来呢!"
"喂!"
藤次抬起头来。
"夜已深沉,武藏先生可能也累了,你快去帮他铺床让他休息吧!"
"那就这么办吧!武藏,这边很暗,请小心跟在我后面。"
"那么我就打扰一宿了。"
武藏起身随阿甲走在昏暗的屋檐下。
武藏下榻的小木屋是架在山谷之间的横木上。夜晚因为天色暗看不清路况,也许地板下面便是千仞万丈的悬崖。
山雾渐渐浓了。
瀑布的水也溅在小木屋上。
每当水一泼溅过来,小木屋便像船只般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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