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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51 吉川英治(日)
"有何贵干?"
武藏回头问道:
伙计们像螃蟹般拱着手腕走向武藏。
"客官,刚才您好像在找人。您的朋友是由别处来的?还是与您同路的呢?"
武藏既无行李可扛,也无意叫轿子。
武藏觉得他们很啰嗦。
"没什么……"
他摇摇头,默默地离开这群人。正想走开,心里不免犹豫。
往西?还是往东?
当他下决心要往江户时,就决定一切听天由命。但是一想到城太郎和阿通仍下落不明,实在无法放任不管。
对了,今天就在这附近一带找找看……若仍未寻获,只好放弃,自己先走了。
当他做此决定的同时---
"客官,反正我们也只是在这儿晒太阳,闲着没事干。如果您是在找人的话,何不让我们帮忙呢?"
其中一人如此说道,又有一人开口说:
"抬轿费用由您随意给就是了。"
"您在寻找的人,是年轻女子或是老人呢?"
他们追根究底,问个不停。武藏只得回答:
"事情是这样子的---"
对他们说明来龙去脉之后,并询问他们可有人曾在街上看过这样的少年和年轻女子。
"这个嘛!"
大伙儿互相对望。
"好像还没有人见过您要找的人。这样吧!客官,我们可以分三路往诹访、盐尾方向帮您去找。掳走女子的人不可能往荒郊野外去。而那些偏僻小路,到处是龙蛇出没,除非是像我们熟稔地势的人,是无法避开这些险境的。"
"原来如此。"
武藏点头同意,他们的话的确有理。自己对这一带地形并不熟悉,盲目搜寻,效果不彰,凭添焦虑罢了。不如找这伙人帮忙,也许很快就能查出两人的下落也说不定。
"我就拜托你们帮忙寻找。"
武藏语气干脆。伙计们齐声说:
"没问题。"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该如何去找,最后终于推出一名代表。那个人出列,搓着手说:
"嗯!客官,真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是生意人,而且都尚未吃早餐,我们保证在天黑之前能打听到你要找的人的下落,可否请您先预付半日工资,就当做是买草鞋的钱好了。"
"噢!这是应该的。"
武藏认为理所当然。点了一下微薄的盘缠,就算全部掏空也不足对方开出的价码。
因为武藏孑然一身并四处旅行。他比别人更了解金钱的重要性。但他对钱财看得很轻,又是单身,并无任何负担。形单影只的他,时而住宿寺庙,时而结交知己,共享一杯羹,若空无食物时,不吃就算了。这便是他浪迹天涯的生活写照。
回想来此途中,所有费用俱由阿通在打点。乌丸家给阿通一笔为数不少的盘缠,阿通拿出来当旅费,也分一些给武藏。
(这些您收着吧!)
这时候,武藏将阿通给他的钱,全部都付给这群伙计。
"这些够吗?"
武藏问他们。
伙计们均分了这些钱后:
"可以,就算您便宜一点吧!这样好了,请您在诹访门神的牌楼那边等候。天黑之前,我们必定捎来好信息。"
说完,犹如一群小蜘蛛般各自散去。
虽然已派人四处寻找,但是自己也不能一整天在此空候,武藏从高岛城出发绕了诹访一周。
为了寻找阿通和城太郎,漫无目的的游走了一整天。武藏觉得就这样子过一天太可惜了,便随地将这一带的地理形势和风土人情牢记在脑海里,并且到处询问是否有武学家等等……他的心里除了寻找他们两人之外,还包括这些事情。
但是这两件事皆无斩获。眼见夕阳西下,武藏来到和伙计们约定的诹访门神寺庙里,然而牌楼附近杳无人踪。
"啊!好累啊!"
武藏一屁股坐在牌楼的石阶上。
可能精神太疲惫了,他的自言自语听起来仿佛是在叹息,武藏很少如此。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
武藏好生无聊,便在宽广的寺庙里逛了一圈,又回到大门前。
相约在此碰面的伙计们,依然不见人影。
黑暗中,有时候可以听到喀喀喀,好像是在踢什么东西的声响,武藏被这个声响唤过神来。
武藏颇在乎这个声响,他走下门前的阶梯,来到林中一栋小屋前。窥视屋内,看见里面系着一匹人们奉献给神社的白色骏马,刚才耳闻的声响,正是这匹骏马踢地板的声音。
"这位浪人,有何贵干?"
一名正在喂马的男子瞧见武藏,回头问他。
"你到寺庙里来有何贵事呢?"
男子流露出苛责的眼神。
武藏对他说明原委,也解释自己并非坏人。穿着白褂子的男子听完之后,捧腹笑个不停。
"啊哈哈!啊哈哈哈……"
武藏心底一阵愤怒,问对方何事可笑。那名男子一听,更加笑得人仰马翻。"亏你还是个旅人,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像那种食人苍蝇般的坏蛋,先拿了钱,难道会老老实实的花一整天的时间为你找人吗?"
听完男子的说法,武藏问道:
"那他们说要分头去找,是骗我喽?"
武藏又再确认一次。这回那名男子颇为同情武藏,便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被骗了。对了,我今天在后山的杂木林里看到十几名跑腿的伙计,围坐着喝酒赌博,搞不好他们就是你所说的那群人吧!"
说完,这名男子又告诉武藏,在这诹访、盐尾一带来往的人群当中有很多跑腿的伙计向旅客使诈,剥削他们的盘缠。这名男子还举出了好些例子。
"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可能遇到同样的事情。今后你最好多注意一点。"男子说完之后,提着空的马粮桶子,兀自离开了。
武藏一脸茫然。
"……"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还这么天真。
本来他对自己的剑法颇为自负,认为他人无隙可乘。不料,在与凡夫俗子打交道时,竟然被客栈这些跑腿给捉弄。很明显的,自己的历练还不足以应付复杂的社会。
"这也没办法。"
武藏自言自语。
虽然他并不惋惜这些钱,只是他的历练如果不够成熟,将来在带军统兵时,也会呈现出不成熟的作风。
武藏决心今后要谦虚地放下身段,向世俗人间多加学习。
他又回到牌楼处,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儿。
"噢!客官。"
那个人在牌楼前四处张望,一看到武藏便走下阶梯。
"我打听到您要找的两人当中其中一人的下落,这就赶紧回来向您报告。"那人告诉武藏。
"咦?"
武藏面露讶异。细看之下,正是今天早上拿了酬劳应允帮忙找人的伙计之一。刚才自己被马房里那位男子嘲谑:
"你受骗了。"
因此,武藏感到非常意外。
同时也了解到,虽然有几十个人骗了酬劳去饮酒作乐,不过---
世界上并非全都是骗子。
武藏心中一阵欣慰。
"你说打听到的一个人,是那名少年城太郎?还是阿通姑娘呢?"
"我打听到那位带着城太郎的奈良井先生的消息了。"
"真的吗?"
即使只是这点消息,武藏还是放心不少。
这位老实的跑腿伙计述说事情的始末。
---今早,同伴们虽然拿了酬劳,却并非真心去寻找。一伙人不做事,沉溺于赌博,只有自己听了武藏的遭遇,颇为同情。便独自从盐尾到洗场的每一个驿站,都一一询问。打听的结果,无人知晓那女子的下落。倒是奈良井的大藏先生今天中午才经过诹访,越过和田山岭。这是午餐时从客栈的侍女那儿听来的消息。
"谢谢你的通报。"
武藏很想送点酒钱给这位老实的跑腿伙计以示感谢,只可惜口袋里的盘缠都已被那群狡猾的伙计们拐骗一空,算计一下就只剩今晚的饭钱了。
可是,真想谢谢他。
他又想到这一点。
然而随身无一物值钱。最后他决定即使今晚自己挨饿,也要将此仅有的饭钱付给对方。因此他掏出口袋里仅剩的钱全送给那名男子。
"非常谢谢您!"
老实的伙计尽了自己的本分,又从武藏那儿获得赏钱,好生感激。他将钱贴在额头上再三地向武藏道谢,然后离去。
武藏这会儿身无分文了。
他下意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钱全给了别人,又觉得自己走投无路,而且从傍晚起就已经饥肠辘辘。
但是,话说回来,把钱给那位老实的伙计所得到的正面效益,一定比给自己果腹来得高。何况,那伙计明白忠实处事所得来的酬劳,以后在街道上一定更能忠实地为其他的旅客工作。
"对了……与其在此过夜,不如赶紧越过和田岭,去追赶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和城太郎。"
若是能在今夜越过和田岭,也许明天在某处与城太郎会面---武藏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他立刻离开诹访的客栈街,暗夜里踽踽独行,武藏很久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武藏喜欢暗夜独行。
也许是他生性孤僻所致。听着自己的足音伴着天籁。无言独行,可以使他忘却世俗的烦恼而自得其乐。
当武藏身处热闹的人潮中,总会无来由地感到寂寞。而独行于寂寞的暗夜时,内心反变得沸腾汹涌。
这是因为在人群当中,无法表达的心情这时全都浮现出来。除了能够冷静地思索世俗琐事之外,甚至可以跳开自己的形体,犹如观察他人一般地冷静看自己。
"噢!那儿有灯火。"
虽然---
武藏走一步算一步,但在夜路中突然望见灯火,还是让武藏松了一口气。
那是人家的灯火。
返回自我之后,他的内心因对人的依恋和怀念而悸动不已。此时已无暇自问为何自己会如此矛盾。
"好像有人在烤火。我也过去借个火,烘干被夜露沾湿的袖口吧!啊!肚子好饿,若是有残粥剩饭那该有多好。"
武藏快步向灯火处走去。
此时应该是半夜了。
他是在傍晚时离开诹访街道,越过落合川的溪桥之后,几乎全是山路。虽已越过一座山岭,但离和田的大岭,大山岭和大门岭,还隔着好几层星空。
这两座山岭的尾脊相连接,形成一面广大的湿地。就在那湿地尽头上,可望见闪烁的灯火。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间驿站茶棚。厢房门前立了四五根拴马匹用的木桩。在此深山夜里,似乎还有客人。客栈里传来劈劈啪啪的柴火声,混杂着粗野的谈话声。
"这下子怎么办?"
武藏一脸茫然站在屋檐下,不知所措。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农家或樵夫家,大可拜托对方让自己歇歇腿休息,想讨杯粥果腹不难。但这是做生意的茶屋,即使是一杯茶水也必须付钱才能离开。
武藏身上一毛钱都没了。可是空气中不断飘来阵阵饭菜香,更令他饥饿难耐。他已无法离去。
"不妨据实以告……"
武藏想到可以抵付饭钱的,便是他背后包袱里的一样东西。
"对不起。"
武藏叫门前,内心挣扎好久。而对正在屋内喝酒聊天的那些人而言,武藏的出现显得异常唐突。
大家都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武藏。
厨房中央的天花板上垂下一个大挂勾,下面挖了一个小炉,客人不必脱下草鞋就可以围坐在火炉四周。那挂勾上挂着一个大汤锅,锅里是热腾腾的猪肉萝卜汤。
有三名野武士装束的客人坐在地板和酒桶上,喝着肉汤。并将酒壶埋在炭火里温酒,他们互相传递酒杯畅饮着。背对门口的店老板正在切小菜,一边和客人聊天。
"有何贵干?"
代替店老板回话的,是三名客人当中,目光犀利且剃着半月形束发的男子。
肉汤的香味加上屋内温暖的灯火,让武藏饥渴难耐。
刚才回话的那名野武士,不知又问了什么。武藏并未回答,径自进入屋内,坐在一个空位上。
"老板,快点给我来碗汤泡饭!"
店老板端上凉饭和肉汤。
"客官,您要连夜爬越山岭吗?"
"嗯!我晚上也在赶路。"
武藏已经拿起筷子,又叫了第二碗肉汤。
"白天时,你们可听过一名住在奈良井的大藏,带着一名少年越过山岭呢?"
"嗯,没听说。喂!藤次,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路人呢?"
店老板隔着炉火上的锅子向大家询问。
本来促膝在喝酒闲聊的那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摇头回答:
"不知道啊!"
武藏吃饱又喝完最后一碗肉汤,身体也暖和了。这会儿他想起该如何付饭钱的事。
要是在吃饭之前先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可是刚才其他三名客人正在喝酒,而且武藏也想祈求对方的怜悯施舍,所以就先填饱肚子。可是现在,万一店老板不肯接受,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最后他决定如果不行的话,就以刀篦(译注:插于刀鞘,类似女人之发插,武士戴帽或甲胄时,用以搔痒)相抵。
"老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老实说在下身无分文,但我决非存心白吃白喝,可否以物品抵押饭钱呢?"
没想到店老板非常和气。
"没问题。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座观音像。"
"这种东西?!"
"这并非名人之作,是在下于旅途中用梅树雕刻而成的小观音像。也许不值这一顿饭的价值,但仍请你过目。"
当武藏正要解开身后的包袱时,坐在炉子对面的三名野武士们也都忘了喝酒,直望着武藏的双手。
武藏将包袱放在膝上。他的包袱是以雁皮树的纤维沾上麝墨编织而成。一般的侠士包袱里都带着贵重物品,而武藏的包袱里除了刚才他提到的木雕观音之外,只有一件内衣和寒酸的笔墨用品而已。
武藏抖一抖袋子想拿出木雕观音,不料从袋子里掉出一样东西在地板上。
"咦?"
茶棚老板和坐在炉边的三名野武士不约而同地脱口叫了出来。武藏看着掉在身边的东西,一时哑口。
那是一个钱包。
银色、金色的庆长大头散落满地。
这是谁的钱?
武藏心中纳闷。其他四个人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大家噤不作声,魂魄仿佛被地上的金钱慑住了。
武藏又再抖一抖包袱,这一来除了掉出更多的金子之外,里头还夹着一封信。
武藏满脸狐疑地打开书信一看,原来是石母田外记所留的。
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请当作阁下路上的盘缠。
外记
只有一句话。
钱数却不少。武藏似乎了解这行字的本意。不只是伊达政宗,各国大将军都在施行这种政策。
要招募有才干的人并非易事,可是时势所趋,越来越需要有为的人才。关原之役以后,四处流窜的浪人比比皆是。他们到处游走,求取功名利禄,然而能称得上人才的却是少之又少。若能遇上可造之才,就算花几千石或几百石的高俸来收揽也在所不惜,甚至照顾其一家老少。
只要战争号角一响,要聚集多少杂兵都不成问题。然而平时各个藩所仍然极力招揽难得的人才。每当藩所找到这种人才,一定会想办法施予恩惠,或与他订下默契。
提到人才,大阪城的秀赖不惜为后藤又兵卫花费巨资。这是全天下众所皆知的事。而关东的家康也非常清楚。大阪城每年花不少金银财宝给归隐于九广山上的真田幸村。
游手好闲的浪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生活费。但是那些金钱又从幸村手中,分散给好几千人,成为他们的生活费。是以在战争爆发之前,有许多人隐藏于市井街道,游手好闲。
伊达政宗的臣下,听了武藏在下松的事迹后,当然会想要极力招揽他。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笔钱乃代表外记的心意。
---这笔钱也让他好生困惑。
如果使用了便是欠他人情。
若是没有的话?
对了,因为见着了这些钱才会迷惘,不如把它收起来,就当做没看见吧!
武藏想着,立刻拾起掉在脚边的金子,放回包袱里。
"这样吧!老板,这东西拿去抵我的饭钱。"
武藏将手上自己雕刻的木雕观音拿给店老板,店老板面露不悦之色。
"不行啊!客官,这个我不接受。"
老板拒收。
武藏问他为何拒收,老板回答:
"你还问我为什么?客官你刚才说身无分文,所以才用观音像来抵押……可是你身上竟然携带大笔金钱呢!你别光献给人看,还是请你付钱吧!"
旁边那三名野武士,从刚才看到掉了满地的金钱,早已从酒醉中清醒,抿着口水在一旁观望着。这会儿听到店老板的抗议,也跟在他身后不断点头附和。
如果向对方解释这并非自己的钱财,简直是愚笨至极的做法。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取出一枚银元,交给店老板。
"哎啊!我没零钱找你……客官你有没有更小额的银子?"
武藏找了一下。但是包袱内除了庆长大头之外,并无更小额的银子。
"不必找了,就当茶水费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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