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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47 吉川英治(日)
儿子虽然被制伏在地上,但老母还是要征询他是否要妥协。
炉中的柴火熊熊燃烧着,这一家的母子和武藏,双方把话说开之后,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
"哎呀!哎呀!刚才真是好险啊!真是天大的误会。"
老母这才放心地坐下来,他儿子也正想坐下。
"喂,权之助。"
"娘,什么事?"
"先别坐下,带那位武士好好地看一下屋内,好证明我们并未藏匿那位女子和少年。"
"对了,他还怀疑是我在街上绑架他们呢,真是太冤枉了。这位武士,请你跟我来察看屋内吧!"
武藏接受他们的招待,脱掉草鞋进到屋内,坐在炉前。这会儿又听到母子二人的对话。
"不,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我不该怀疑你们,请原谅。"
武藏不断地致歉,权之助也觉得过意不去。
"刚才我也不对,应该先向你问明白再生气也来得及啊!"
说完,靠到炉边盘腿而坐。
话虽如此,武藏仍心存疑问。刚才在外面看到那头有斑点的乳牛正是自己从睿山带过来,交给城太郎,好让体弱多病的阿通骑乘的。
那头母牛为何会拴在这里呢?
"怪不得你会怀疑我。"
权之助回答道:老实说,虽然自己在这一带有一些田地,但在傍晚都会到野妇池捕鱼。今天返家途中,看见池边有一头母牛陷在泥淖里。
泥淖很深,牛愈挣扎就陷得愈深,所以我便把那头牛拉上来,一看是头母牛。我到处问人,怎么也找不到饲主。所以猜想这条牛一定是哪个盗贼偷出来丢在这儿的。
"当时我心里盘算着,一头牛抵得上半个人工。因为我太穷了,无力供养母亲,老天怜悯我,才送给我的吧!所以我就将它拉回家了。现在既然知道你是主人,我一定还给你。至于阿通和城太郎之事,我一无所知。"事情说清楚之后,武藏才了解权之助不但是个坦诚率直的年轻人,而且是个纯朴的乡下汉子。也因为他这种个性,才发生刚才的误会!
"如此说来,你一定很担心他们了!"
老太婆以母亲的口吻,对儿子说:
"权之助,快点吃,好快点帮忙寻找那两名可怜的同伴吧!如果他们还在野妇池附近的话就不打紧。但若已进入驹岳山区,恐会遭到不测。因为那里有很多山贼出没,专偷别人的马匹,甚至别人的农作物,万一碰上这些无赖汉就惨了。"
火把迎着晚风飘忽不定。
一阵强风从巨大的山岳直吹山脚下,席卷草木,引起一阵巨响。风吹过之后又是风平浪静,武藏不禁屏气凝神,倾听四周的动静。然而四周寂静得可怕,惟有闪烁的星星高挂在天空。
"朋友!"
权之助手上拿着火把,等待后头的武藏。
"真不幸,问不到结果。从这儿到野妇池途中,就是那座丘陵的杂木林里,有一户以狩猎和耕种为生的人家,如果向他们打听也没结果的话,就无法可想了。"
"谢谢你热心的帮助。我们已经问了十几家,仍毫无线索,可能是我走错方向了。"
"也许吧!那些诱拐人口的恶棍非常狡猾,不太可能会往有人烟的方向逃走。"
这时已过半夜。他们两人整晚几乎走遍驹岳山脚的每个村落---野妇村、毋口村以及附近的山冈和树林,四处都走遍了。
武藏本以为至少可以打听到城太郎他们的消息,不料根本没有人看到。
而阿通姿色出众,如果有人见过,一定印象深刻。
但是,无论到那儿询问,那些农民都斜着头说:
"没看过吔!"
武藏因担心他们二人的安危而黯然神伤。与自己毫无交情的权之助竟如此卖力帮忙,令武藏更加过意不去。况且权之助明天还得下田工作呢!
"我给你增添太多麻烦了。再问一家,如果依然没有结果的话就别找了。""走几步路对我而言毫不费力气。但我很想知道那两位朋友是您的仆人还是手足呢?"
"他们是---"
武藏开不了口告诉对方那女子是自己的情人,少年则是自己的徒弟。所以便回答道:
"他们是我的知交。"
也许权之助同情武藏缺乏骨肉至亲而为他感到寂寞吧!只见他默不作声,径自走向通往野妇池的杂木林小路。
武藏虽然担心阿通与城太郎,但在他内心深处不由得感谢制造此机缘的命运---即使是个恶作剧。
要是阿通没碰到这个灾难,自己可能也无缘认识权之助了。当然更无缘一窥棒子功的秘籍。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与阿通走散,假如她平安无恙,武藏认为这也是无可避免的灾难。但如果今生无缘亲见权之助的棒子功,在武藏的武艺生涯里将是一大遗憾。
是以武藏打从刚才就暗自盘算,一有机会定要问出权之助的家族姓氏,进而向他讨教棒子功。但是以武道规矩而言,不应随便询问别人,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得默默跟随在后。
"朋友,请你在那里等一下---这里有一户人家,我去叫醒他们,打听此事。"权之助用手指着隐藏在树林中的一间茅草屋,并拨开杂草走近叫门。
过没多久,权之助回到武藏身旁,告知询问的详情。
住在那儿的是以狩猎营生的一对夫妻。他们的回答有如天马行空,不知所云。但那人妻子说她在傍晚外出购物的归途中,在街道上曾看见一件事,也许能提供一些蛛丝马迹。
根据那人妻子的描述,当时天色已暗,微露点点星斗。阵阵晚风吹着不见人影的街树,更衬托出道路的寂静。只见一个小男孩哇哇大哭,像只无头苍蝇般飞奔过来。
他的手脚、脸上都沾满了泥巴,腰际挂着一把木刀,正要跑向客栈的方向。那名妇人便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被这么一问哭得更厉害,问道:"可否告诉我村长住在哪里?"
那名妇人继续追问,找村长做什么?他回答:
"我的朋友被坏人抓走了,我想请村长帮忙找。"
那名妇人告诉他,这种事找村长无济于事。因为村长只有在权贵人士经过此地,或是有上级命令之时,才会慌慌张张清除道路上的马粪,甚至铺上容易行走的沙子。至于市井小民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更甭提帮忙搜寻了。尤其是像诱拐女子,或是被剥削得身无分文的这类小事,更是不足为奇。
因此那妇人告诉男孩,还是先到客栈再到奈良井比较妥当。奈良井街上有一个十字路口,很容易便可以找到住在那儿的大藏先生。他取百草制药,开了一间药铺。可以向那位大藏先生求救,说明事由,请他帮忙寻找。这个人不同于一般的官员,向来济弱扶贫,态度和善。只要是正当行径,他都乐于助人,即使花光身上的钱财也在所不惜。
权之助一五一十地转述那位妇人所说的话,又说:
"那名腰佩木刀的小男孩听完之后,便停止哭泣,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说不定那个小男孩就是你要找的同伴城太郎。"
"噢,一定是他。"
武藏脑中浮现出城太郎的影子。
"这么说来,我根本就找错方向了。"
"没错,这里是驹岳的山脚,离往奈良井方向的道路还很远。"
"谢谢你的鼎力相助,我也赶紧去向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探听。托你的福,这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反正你一定要折回原路,不如先到我家过一夜,明早吃过早饭再上路吧!""那就叨扰了。"
"如果渡过这野妇池,从池尾回家的话,可节省一半的路途。刚才我已经借到一艘小船,我们渡船回去吧!"
他们来到一个长满杨柳、洋溢上古风韵的大池子。大约六七百米方圆的湖面上,映着山岳以及满天星斗的倒影。
不知为何湖的四周长满了这一带不易见到的杨柳,权之助将火把交给武藏,自己则拿起船桨划向湖心。
船上的火把映在黑幽幽的水面上,明亮异常。那时候阿通也看见了这个在湖面上移动的火把。是命运捉弄人?还是阿通和武藏缘浅?两人相隔这么近却不知道。
3
夜深人静,往湖心移动的火把和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从远处看来,宛如两只火鸳鸯在水面上游水般。
"啊?"
阿通发现火把。
"啊!有人来了。"
又八惊叫出声,抓紧绑住阿通的绳子。又八自己干了坏事,现在碰到突发状况,开始焦躁不安。
"怎么办?……对了,你过来,躲到这边来。"
湖边有一座四周长满了杨柳的祈雨堂。乡里的人也不太清楚这堂里祭祀的是什么神,只知道夏季旱灾的时候来此祈雨的话,就会有丰沛的雨量从后面的驹岳山上,宛如天降甘霖,落至野妇池。
"我不要。"
阿通不肯动。
又八把阿通抓到这儿之后,将阿通绑在祈雨堂后面,并斥责阿通的不是。
阿通双手被绑,动弹不得,要不然真想与又八一拼死活,但她毫无办法。阿通真希望自己能跳入眼前的湖水里,变成祈雨堂里的雕梁画栋上那条蟒,那条蜷在杨柳树干、嘴里即将吞噬一个被诅咒男子的蟒蛇,但是她无能为力。
"你不站起来吗?"
又八手上拿着树藤鞭打阿通的背。
阿通越是被打意志越是坚强,反倒希望又八最好能将自己打死。因此阿通默不吭声,瞪着又八,这让又八无法得逞。
"嘿,快点走。"
又八再度催促。
见阿通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又八用力抓住她的领子。
"过来。"
被又八拖着走的阿通,正要对湖心的火把大声求救时,又八立刻用手巾堵住她的嘴,然后扛在肩上把她抛入堂中。
又八靠在格子门上偷窥远处火影的动向。湖上的小船最后在离祈雨堂约两百米处转入一个河口,火把也渐渐消逝了。
"啊!太好了。"
又八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尚未平静。
阿通人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仍未属于自己。又八从昨天傍晚开始,感到自己有如带着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倍觉辛苦。
若是强占阿通,她必会以死相向,也许会咬舌自尽也说不定。又八从小就了解阿通的个性。
(不能杀了她啊!)
又八盲目的冲动和情欲都大受挫折。
(阿通为何如此讨厌我,只爱慕武藏呢?以前在她心中,我和武藏刚好处在相反的地位啊!)
又八无法了解。他深信自己比武藏还受女人欢迎。事实上,在他与阿甲以及其他女子相处之后,他更加信心十足。
由此可见,一定是武藏诱惑了阿通之后,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的坏话,让阿通更加讨厌自己。
武藏如此中伤自己,却又在与自己见面时说两人友谊情深。
(我人太好才会上武藏的当,竟然会为了他虚伪的友情而掉眼泪……)
又八靠着格子门,想起了在膳所的青楼时---佐佐木小次郎对自己忠言逆耳的告诫。
他好像恍然大悟。佐佐木小次郎曾经耻笑自己个性太懦弱,并责骂武藏黑心肝。
"你连屁股上的毛都会被他拔去喔!"
如今他才顿悟到这个逆耳的忠言可真是一针见血。
同时又八对武藏也完全改观。以往,无论两人间有再大的巨变,都能恢复友谊。但是这回,又八是恨上加恨。
"武藏竟然如此对我……"
又八打从心底诅咒武藏,恨得咬牙切齿。
又八的个性虽然爱憎分明,好诅咒他人,却不怀恨别人。
然而发生这件事之后,对武藏憎恨至深,甚至恨起他的祖宗八代了。
武藏与自己有同乡之谊,两人一起长大,为何会结下世仇呢?
因为又八现在认为---武藏是个伪君子。
每次武藏与自己见面时,总是要自己认真做人,奋发图强。还说让我们携手并肩迈向光明的前途!现在想起武藏这些话,又八更觉得他面目可憎。
又八更是懊悔自己为武藏的话而落泪。就因为自己是个烂好人,才会被武藏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八想到这里更是悔恨交加,血脉贲张。
(世上所谓的善人,全都像武藏一样,挂着伪君子的面具。等着瞧吧!我一定要奋发图强,努力学习,发誓要超越武藏,绝不与这个伪君子做朋友。就算被人说是坏人也无所谓,即使做尽坏事,这一生也要阻止那家伙出人头地。)
本来又八是个直肠子的个性,但这回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事情藏在心底。
又八暗下决心之后,突然用脚"咚"的一声踢翻了背后的格子门。把阿通关进寺庙前的又八,与刚才在门外拱手沉思后走入屋内的又八,在须臾之间已经判若两人,有如小蛇变成了巨蟒。
"哼!你哭什么!"
又八望着祈雨堂中黑暗的地面,冷言道:
"阿通……"
"快点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快回答!"
"……"
"你光哭不说,我怎能知道?"
阿通看又八抬脚正要踢过来,肩膀赶紧闪开。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快点杀了我吧!"
"说什么傻话?"
又八嗤之以鼻---
"我刚才已经下了决心。你跟武藏误了我一生,我也将终生对你和武藏报仇。"
"没这回事。误你一生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个叫做阿甲的女人。"
"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或阿杉婆都要如此憎恨他人呢?"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回答是否愿意当我的妻子。"
"这种答案,我可以说好几次!"
"胡说八道。"
"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心里只有宫本武藏这个名字,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何况是像你这种懦弱的男人,我阿通最讨厌这种人,厌恶得起鸡皮疙瘩了。"
任何一名男人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杀死或吊死对方的。
阿通说完,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哼!你可是全说出来了。"
又八忍着颤抖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冷笑。
"你这么讨厌我吗?你明讲就好。但是,阿通,这回我要明白的告诉你了。无论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今天晚上我都一定要得到你。"
"?……"
"你在发抖吗?你刚才不是有相当的觉悟才敢说出那些话吗?"
"没错,我在寺庙长大,是个不知身世的孤儿,对于死丝毫不畏惧。"
"别开玩笑了。"
又八蹲到阿通身旁,不怀好意地望着阿通避开的脸。
"谁说要杀你了?杀了你不足以泄恨,我要这么做!"
又八说完,突然抓住阿通的左肩膀,并用牙齿紧咬阿通的手臂。
阿通一声惨叫。
她躺在地上挣扎,越想挣脱,又八的牙齿就咬得越深。
鲜血沿着袖子流到被捆绑的双手指间。
又八像只鳄鱼般紧咬住猎物不放。
"……"
阿通的脸映在月光下更为惨白。又八见状赶紧松开牙齿,然后解开绑住阿通嘴巴的手巾,检查她的嘴唇,因为又八生怕她会咬舌自尽。
剧烈的疼痛使阿通一时昏厥过去。她的脸上汗水涔涔,像一面起了雾的镜子,但是口中并无异样。
"喂,你醒醒啊!阿通,阿通!"
又八摇晃着,阿通回过神来,突然又倒在地上大喊:
"痛,好痛啊!城太,城太!"
"痛吗?"
又八脸色也变得惨白,耸着肩膀,喘吁吁地说:
"你的伤口即使止血了,再过几年齿痕也不可能消失。要是有人看到我所留下的齿痕,他们会作何想法呢?武藏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反正再过不久,你的身体还是我的,所以我就先做个记号。你想逃就逃吧!我会公告世人,要是有谁敢碰有我齿痕的女人,便是我的情敌,我一定会报仇的。"
"……"
黑漆漆的堂内,屋梁上偶尔散落一些灰尘,地板上传来阵阵饮泣声。
"好了,要哭到什么时候?都被你哭倒霉了,我不再骂你了,你给我安静点……我去给你打些水来吧!"
又八说完,从祭坛上取下一个容器,正要走出门外,发现有人站在格子门外偷看。
"是谁?"
又八心中一惊,门外的人影仓皇逃走,又八立刻拉开格子门。
"你这家伙。"
又八大叫一声追了过去。
又八抓住那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附近的农民。他说自己用马驮了一些谷物,正准备连夜赶到前面的一家店铺。说完,还吓得浑身发抖。
"真的,我没别的居心,只是听到堂中有女子的哭声,觉得奇怪才过去偷看的。"
对方极力解释,跪地求饶不断道歉。
又八遇弱则强,立刻摆起架子。
"只是这样吗?你没别的目的吗?"
他的语气如官僚般耀武扬威。
"是的,只是这样而已……"
对方颤抖不已。又八说道:
"嗯!那就饶了你吧!但是你得把马背上的货全卸下来,载着那堂里的女子,照我指示的方向走,一直到我的目的地为止。"
像这般无理的要求,即使不是又八,任何人听了也会反抗。
对方却毫无反击之力,乖乖让阿通坐上马背。
又八拾起一枝竹子来鞭打拉马的人。
"嘿!种田的。"
"是。"
"不准走到街上去。"
"那您要往哪里去呢?"
"尽量走人烟稀少的小路,我要到江户。"
"这……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只要绕小路就可以了。你给我乖乖的避开中山道,从伊那往甲州去。"
"那必须从姥神山穿越权兵卫山,这条山路崎岖不平很不好走。"
"爬过去不就好了吗?你要敢偷懒,小心我揍你。"
又八不断挥响鞭子,警告拉马的人。
"我会给你饭吃的,你不必担心,尽管走就是了。"
那位农夫哭丧着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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