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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46 吉川英治(日)
"喂,你不肯下来吗?"
又八再次咆哮。
又八和她母亲阿杉婆一模一样,不改往日在村子里的嚣张跋扈。现在又用命令的口吻对解除婚约的阿通说话,使阿通更加气愤。
"有何贵干,没事的话,我不想下来。"
"什么?"
又八走到阿通身边,伸手扯她的衣袖。
"不管怎样都给我下来。你没事,我可有事。"
又八无视于路人,大声叫喊威胁。
城太郎本来不吭气,在一旁静观其变,这时他丢下手上的牛绳,开口说道:
"她说不下来,就不要勉强她!"
城太郎声音洪亮盖过又八。假如光是动口,本来是没事的,没想到城太郎竟然还出手推了又八一把,使得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咦?你这个小毛头。"
又八被城太郎一推,踉跄了一下。他重新穿好草鞋,挺着胸膛对城太郎说:"哦!我本来就看你这鼻屎眼熟,原来是北野酒馆的小伙计啊!"
"谢谢你的抬举,你当时还不是常常被艾草屋的阿甲骂得抬不起头来。"
这话揭穿了又八的疮疤,而且是在阿通面前。
"你这小鬼。"
又八正要出手,城太郎立刻躲到牛背后。
"你说我是鼻屎,那你就是鼻涕!"
又八气急败坏地追打城太郎,城太郎用牛当挡箭牌,在牛腹下来回穿梭,闪躲又八,最后还是被又八给逮住。
"你敢再说一次。"
"我当然敢。"
城太郎还没完全拔出木剑就被又八像抓猫般地甩到街边的树下。
城太郎跌到树旁的阴沟里,像只落汤鸡,好不容易才爬上路面来。
"咦?"
城太郎四处搜寻,终于看到牛摇晃着笨重的身躯载着阿通往远方走去。
他看到又八抓着牛绳,并不断鞭打牛背,奔跑的时候扬起一阵尘土。
"哼!畜生!"
城太郎见状,急得手脚慌乱,只想到自己该负责,竟忘记赶紧向他人求救。
话说武藏这边。
白云漂浮于无风的空中,肉眼根本看不出它是否在移动。
耸立云霄的驹岳,正无言地俯视着山坡上歇脚的旅人。
"奇怪,我一直在想什么呢?"
武藏从沉思中惊醒,看看四周。
他的眼睛虽然望着山峰,内心却纠缠着阿通的身影。
武藏自己也解不开这个心结。
女人心犹如海底针。尤其是清纯少女,更难以捉摸。
武藏穷思苦想,甚为恼怒。坦白向她表明自己的情感,难道错了吗?勾起自己内心欲火的人,难道不是她吗?自己只是毫不保留地对她尽吐热情罢了。她竟然用力推开拒绝,甚至像厌恶自己似地躲开了。
武藏内心交织着惭愧和耻辱,他感到无地自容。尝着男人苦闷的滋味,本来决心把这些烦恼付水流,洗净内心的污垢,然而这份迷惘却与日俱增。有时武藏自我解嘲:
"为何不把女人甩开,向前迈进?!"
武藏也曾鞭策自己,但这都是表面的借口罢了!
有一天晚上,他对阿通发誓,只要到江户,她可以选择自己喜欢走的路,而武藏也要追求自己的志向---因此他们才离开京都的。武藏有责任遵守诺言,怎能中途弃阿通于不顾呢?
"两个人再如此下去,我将如何练剑?"
武藏仰望山岳,紧咬嘴唇等着。看着雄伟的高山,更显自己的渺小,连面对驹岳都令他伤感。
"还没来?"
武藏等得不耐烦,最后站了起来。
因为阿通和城太郎应该在这个时间赶上才对啊!
说好今夜要在薮原过夜,而离宫腰的旅馆还有一段路,眼见天就要黑了。
武藏从山冈回望一公里远的山路,根本不见人影。
"奇怪?他们会不会在关卡耽搁了?"
本来武藏还犹豫不决要不要管他们,现在看不到他们,反倒心乱如麻,一步也无法往前走了。
武藏于是沿原路跑回去。原野上有一些野马被他惊吓得四处奔窜。"喂!这位武士,你是不是那位骑牛女人的同伴呢?"
武藏一跑回街上,便有个路人向前问他。
"咦?那个女子是不是出事了?"
武藏没等对方说完,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2
本位田又八在关卡的茶屋附近,鞭打阿通所骑的牛,将人、牛一并劫走的消息,立刻经由目击的路人传开,现在这整条街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情的大概只有留在山冈上的武藏吧!离出事的时间已过了半刻钟,要是阿通发生任何危险,还来得及救她吗?
"老板!老板!"
下午六点时关卡木栅关闭,茶屋的老板也准备收拾摊子。他回头看背后气喘吁吁的人:
"你是不是把东西忘在店里了?"
"不,我在找半刻前经过这里的女子。"
"你是指坐在牛背上像普贤菩萨的女子吗?"
"没错,有人说她被一名浪人劫走了,你知道往哪里去了吗?"
"我没亲眼目睹,不过听来往的人说,那名浪人从店门前的坡道转入别的岔路,往野妇池的方向走了。"
老板刚要伸手指方向,武藏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浓浓的暮色中。
综合路人的说法,也判断不出是何人为何要掳走阿通?
武藏万万没料到下手的人是又八。之前他跟又八约好在前往江户的途中碰面,或是到江户城再相见。武藏从睿山的无动寺前往大津途中,在路边茶屋巧遇了又八,终于化解两人五年来的误会,再次重拾昔日的友谊。
"不愉快的往事全让它过去吧!"
武藏的鼓励令又八感激涕零。
"你也要认真努力,对未来充满希望。"
又八满心喜悦:
"我要学习、改过自新。请你视我如手足,引导我走上正途吧!"
武藏根本想不到说要改过自新的又八竟又干出这种事来。
武藏猜测,若非战后失业的浪人就是不得志、投机取巧的鼠辈所为。要不然就是人口贩子,或是这地方剽悍的野武士,才会做出此等下流之事。
武藏虽然担心,眼前却犹如大海捞针,惟一的线索便是往野妇池寻找。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天空虽布满星光,地面上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武藏照茶屋老板的指示前往野妇池,但怎么也找不到像池子的地方。眼前一大片田地和森林都是斜坡地,道路也变成上坡了,似乎已到达驹岳山脚下,武藏裹足不前。
"好像走错路了?"
武藏迷失了方向,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只见驹岳巨大的山壁前,有一户被防风林环绕的农家。透过树林可见熊熊燃烧着炉火。走近一看,院子里有一头身上有斑点的母牛。武藏一眼就认出那是阿通所骑的那头,虽然不见阿通人影,但是牛被拴在厨房外面,正哞哞地叫着呢!
"哦!那头牛在那里。"
武藏松了一口气。
阿通的牛被拴在这里,毋庸置疑阿通也一定在这里。
可是---
到底是何方神圣住在这防风林内的屋子里呢?武藏小心谨慎,生怕打草惊蛇反会对阿通不利。
武藏躲在外面窥探屋内状况。
"阿母,您该休息了!您总说眼睛花了,却又老爱摸黑工作。"
有一个人从堆满薪柴和米糠的地方大声说话。
武藏屏气凝神地聆听其他动静。厨房隔壁点着烛光的房间,或是再隔壁有着破格子门的房间,隐约传出纺织声。
那位母亲听到儿子的话,马上停工收拾东西。纺织声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的儿子在角落的屋里做完事,关上门之后又说:
"我现在要去洗脚,阿母快点做饭好吗?"
那儿子提着草鞋走到厨房坐在一块石头上洗脚。牛将头探到那儿子肩膀后。那儿子摸摸牛鼻,又对着屋内始终没吭声的母亲大声说道:
"阿母,您待会儿忙完就出来看看,我今天可捡到宝了。您猜猜是什么?是一头牛!而且是头品种优良的母牛,不但可以犁田,还可以挤奶呢!"
武藏站在篱笆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如果当时他够冷静,了解那个人之后,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鲁莽行为。但是武藏一感到不对劲,就立刻找到入口溜进去,并躲在房子外的水沟旁。
这个农家非常大,墙壁破旧,看得出是栋老房子。里面似乎没有工人也没有其他女人。茅草的屋顶长着青苔,无人清理。
"?……"
武藏来到亮着灯火的窗前。他脚踩着石头,探头看屋内的情形。
他首先看到墙上挂着一把剃刀。一般老百姓不可能使用这种刀。至少也是颇有来头的武将所拥有的物品,因为皮革刀鞘上的金箔花纹虽已褪色,仍依稀可辨。
看来---
武藏思前想后,更加狐疑。
刚才那位年轻男子在屋外洗脚时,虽然灯火微弱,但仍可看出他的长相并非泛泛之辈。
那人身着及腰粗布衣,裹着沾了泥的绑腿,腰上系着一把大刀。他的脸很圆,头发用稻草向上扎起,眉梢看起来更为上扬。身高虽不及五尺五寸,但胸肌宽厚,足腰动作扎实。
"可疑的家伙!"
武藏在一旁窥视。
屋里果然有一把和一般农家不相称的剃刀。铺着蔺草的卧室空无人影,只有大灶的炉火啪啪燃烧着。炉火的烟从窗户吹了出来。
"呵!"
那股烟冲着武藏而来。他赶紧用袖子掩住口鼻,但已呛到喉咙,忍不住咳了一声。
"是谁?"
厨房里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武藏赶紧蹲到窗下躲藏。那老太婆好像进到灶房来对她儿子说:
"权之助,仓库的门关好了吗?好像又有小偷来偷粟米了。"
"来了最好!"
武藏打算先擒住莽汉,再逼问他把阿通藏到哪里了。
老太婆的儿子看起来非常勇猛。除了他之外,也许还有两三个人会突然冲出来呢!可是,只要先抓住这个男子,就不必担心其他的人了。
武藏趁老太婆喊着"权之助、权之助"的时候,赶紧逃离窗下,躲到篱笆树林里。
一会儿,那个叫做权之助的男子从后面大步飞奔过来:
"在哪里?"
他大声地问:
"娘,刚才是什么事?"
老太婆靠着窗边:
"刚才我听到咳嗽声。"
"您听错了吧!娘,您最近不但老眼昏花,连耳朵都重听了。"
"才不是,刚才确实有人在这里被烟呛到才咳嗽的。"
"真的吗?"
权之助在附近来回走了二三十步,就像士兵绕城郭巡逻一样。
"娘这么一说,我也嗅到人的气味了。"
武藏小心谨慎,不敢立刻现身。因为在黑暗中,仍可看出权之助炯炯的目光充满敌意。
而且权之助全身上下戒备森严,无懈可击。武藏看不出那人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所以屏气凝神专心注视对方的身影。最后终于看出他的右手外侧到手肘之间,藏着一支四尺长的圆棒。
那不是支普通的擀面棍或棒子。也不是树枝,而是经过精心打造闪着光芒的武器。不止如此,在武藏眼里,那人与棒已经合为一体,可见这个男子平常随身携带武器,片刻不离。
"嘿!谁在那里?"
棒子猛然挥过来,掀起一阵强风。武藏受强风袭来,身子向旁一斜闪开了棒子的攻击。
"我来向你要人。"
对方直瞪着武藏默不吭声。
"你快把从街上掳来的姑娘和男孩还给我。要是你不乖乖交出来并向我道歉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武藏郑重地说着。
这里的天然屏障驹岳山积雪的溪谷中,经常吹着刺骨的寒风,阵阵向人袭来。
"交出来,把他们交出来。"
武藏再次警告。
武藏比刺骨寒风更加冷峻的语气,令这个手握木棒、两眼直瞪着武藏的权之助的毛发因愤怒而竖了起来。
"你这混账,你说我掳走的?"
"没错,你一定看他们妇孺好欺侮,就把他们掳走了。快把人交出来!"
"你,你说什么?"
权之助突然挥出四尺余长的棒子,速度之快,令人分不清打过来的是手还是棒子。
武藏除了闪躲之外,别无对策。眼见这名男子精湛的技巧,加上勇猛的体力,武藏心中暗惊,只能望着对方:
"不肯交出人来,你可别后悔!"
武藏说完,往后退了几步,而棒功高强的对方却吼道:
"少啰嗦!"
对方直逼过来,间不容发。武藏退十步,对方就逼近十步;躲五步,对方即紧追五步。
武藏在闪躲之余,有两次几乎可以握住刀柄,但他觉得这样做太危险而放弃。
因为即使是在短时间内握住刀柄,手肘也会暴露在敌前。这情况因人而异,有的人不会察觉这种危险,有的人则会有所戒备。由于对方的棒子攻击速度比武藏预备反击的动作还快,要是逞一时之勇,小看对方是个乡巴佬,可能就要吃一记闷棍了。更何况光从呼吸就可感受到对方的强劲,稍有闪失,便会露出破绽。
武藏小心谨慎的另一个理由是他尚未摸清权之助的底细。
对方挥动棒子有固定的章法,而且步伐稳健,看起来浑身无懈可击。这个充满泥土味的农夫,连指尖都散发出高超武艺,非武藏以往所碰到的对手所能匹敌。而且这男子身上洋溢出武道精神的光芒,正是武藏梦寐以求却尚未达到的境界。
如此详述武藏内心的思绪,仿佛他们对峙良久。事实上,一切均在弹指之间,权之助不断挥棒攻击武藏。
"噢!"
对方发出怒吼,拳打脚踢,全力攻击武藏。
"嘿!"
他还口出秽言:
"你这混账东西!"
"王八蛋!"
对方时而单手,时而双手持棍。或打、或抽、或刺、或旋,变化万千。
一般的大刀,分为握柄和刀刃,只能利用刀刃伤人。而棒子不分方向皆可攻敌。权之助的棒子功,已达出神入化,就像拉面师傅在拉面条一样,忽长忽短,令武藏眼花缭乱。
"阿权,小心喔,对方可不是泛泛之辈哟!"
他的母亲突然从主屋窗口喊道。武藏如临大敌,对方母子也视他为大敌。"娘,您别担心。"
阿权得知母亲在一旁观战,更加勇猛。但武藏却趁此空隙,飕---的一个闪身抓住阿权的手。阿权霎时有如巨石落地般咚---的一声背部着地,跌个四脚朝天。
"等等,浪人!"
那母亲担心儿子安危,猛捶窗台大叫。凄厉的声音穿过竹窗,传入武藏耳中。这一喊,阻止了武藏下一个攻击行动。
母子连心,骨肉之情使老母急得毛发竖立。
那老母看到儿子阿权被打倒在地,颇感意外。而武藏在摔倒权之助之后,本想砍他一刀的。
然而武藏并未下手。
"好吧!我等你。"
武藏骑坐在权之助胸前,并用脚踩住权之助仍握着棒子的右手,回头看了一眼那老母站立的窗口。
"?"
武藏面露讶异。
因为,老母已不在那窗口了。被压倒在地的权之助不断地挣扎,试图挣脱武藏的手。没被压制的双脚不停地弹踢,企图以腰力和脚力来扭转败势。
老母觉得大意不得,便离开窗户从厨房旁的门跑过来。虽然儿子已经被敌人制服在地,那老母依旧破口大骂:
"瞧你这副德性,为何如此不小心呢?老母来助你一臂之力了,你可别输了。"
武藏本来以为那老母从窗口处叫自己等一下,想必是到跟前跪地求饶,不料她是来激励战败的儿子,要他继续努力奋战。
武藏瞧见老母的手上藏了一把没带鞘的剃刀,映着星光闪闪发亮。她站在武藏背后观战,并说:
"你这个臭浪人,以为自己有两下子,就可以欺负种田人吗?你以为我们是普通的老百姓吗?"
以武藏目前的处境,几乎无法再应付背后的敌人。因为被他压倒在地的是个生龙活虎的人,他无暇分神转身。权之助不停地扭动,几乎快磨破背上的衣服和皮肤了。他企图藉全力的挣扎,帮母亲制造有利的情势。
"这浪人算什么?!娘,您别担心,可别太靠近啊!我现在就打倒他,让您瞧瞧!"
阿权呻吟地说:
"别急躁!"
老母又摇旗呐喊着:
"本来就不能输给这种野浪人,拿出我们祖先的英雄本色。木曾家族鼎鼎有名的太夫房觉明的血液流在哪里啊?"
这一说,权之助大叫:
"流在我身上。"
说完,抬起头咬住武藏的大腿。
权之助的棒子已离手,双手活动自如。现在又用力咬住武藏的大腿,使他无法施展身手。老母则趁此机会,拿起剃刀,朝武藏背后砍去。
"等等,老太婆。"
这会儿,换武藏喊停。因为他知道争强好斗是愚昧之行,再如此下去,必有人伤亡。
如果这般作为救得了阿通和城太郎的话也就罢了,问题是无法确定。总之,先得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武藏考虑再三,才要求那老太婆把刀放下,但她并未马上答应。
"阿权,你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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