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悦看着他耿直的态度,觉得好笑,他微笑地说道:
“没关系!如果您中意就把它带走吧!总之,像画这种艺术作品,如果拥有它的人是真正的喜爱、真正懂得欣赏的话,那幅画才真正有价值,而在九泉之下的作者,也会感到欣慰吧!所以请不要推辞。”
“话虽不错,但我实在没资格领受这幅画。看到这幅画,让我很想拥有它,但是,我是个没有家,又无固定居所的浪人,拿了也没地方摆啊!”
“原来如此!到处流浪的人,带着画的确是个累赘。也许您还年轻,尚未想要成家。但是任何人没有一个家,总会觉得寂寞的。怎么样?您是否愿意在京都附近,找个地方盖栋木屋,作为您的家呢?”
“我从没想过要有个家,我还想去看看九州的边境、长崎的文明、关东的江户城、陆奥的山川等等———我的心总是向往着远方。也许我与生俱来就是流浪的个性吧!”
“不,不只你这么想。比起待在这四帖半的茶室里,年轻人还是喜欢碧海蓝天。但是他们经常舍近求远,浪费了青春时光,却无法达成崇高的目标,结果变成愤世嫉俗,一生庸庸碌碌地过日子了。”
说到这里,光悦突然:
“哈!哈哈!像我这样的闲人,竟然在教训年轻人,真是好笑。对了,我今天来这儿,并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是今晚想带您到镇上走走。武藏先生,您去过烟花柳巷吗?”
“烟花柳巷……是不是有艺妓的地方呢?”
“没错!我有一个好玩的朋友,叫做灰屋绍由。刚才收到他邀我出游的信,怎么样,想不想到六条街看看呢?”
武藏马上回答:
“我想我就不去了。”
光悦也不再强人所难,并说道:
“既然您没有这个意愿,我再怎么邀,也是徒然。但是,偶尔沉浸在那种世界,也是挺有趣的喔!”
不知何时,妙秀悄悄地来到这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至此她开口说道:
“武藏先生,难得有这种机会,您就一起去看看嘛!灰屋绍由这个人丝毫不拘泥小节,而且我儿子也很想带您去啊!去吧!一起去吧!”
妙秀尼不像光悦顺着武藏的意愿,她高高兴兴地取出衣裳,不但劝武藏去,也鼓励儿子出游。
为人父母的,听到儿子要去烟花柳巷,哪怕是在客人或朋友面前,一定会极其不悦,大声叫骂:
“败家子!”
家教严格的父母,也许会吼叫道:
“这简直荒谬至极!”
接下来,亲子可能会展开一场争执,这是相当平常的事。但是,这对母子却不是这样。
妙秀尼走到衣柜边问道:
“系这条腰带好吗?要穿哪一件衣服呢?”
就像自己要外出游山玩水一般,她高高兴兴地帮儿子打点到烟花柳巷的装扮。
不只是衣裳,连钱包、小药盒、腰间佩带的短刀等等,都精心挑选,准备齐全。为了不让儿子与其他男人在一起时觉得可耻,为了让儿子在女人圈内不丢脸,她悄悄地从金柜中取出一些金钱,加上她这分用心,一齐放入钱包中。
“去吧!灯火通明的烟花柳巷虽然不错,但最有意思的却是黄昏时刻的街道。武藏先生,您也去吧!”
不知何时,武藏面前,已经摆着棉服、内衣、外套等衣裳,一应俱全,而且全部洁白如新。
起初,武藏不知如何是好,但这位母亲如此地极力相劝,应该不是世人眼中的不良场所,去看看也无妨。
因此武藏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劳驾光悦先生带我一道去。”
“好啊!就这么决定!那么,请换衣服吧!”
“啊!不!我不适合穿华丽的衣服。无论在原野或是其他地方,这件衣服最适合我。”
“不行!”
妙秀尼突然变得严肃,斥责武藏。
“对你来说,也许三件就够了。但是一身污浊的装扮,坐在装潢得光彩夺目的青楼里,就像一块抹布一样。花街柳巷就是在华丽的气氛下,忘掉世上所有的烦恼和丑陋的地方。从这个观点来看,如果认为自己的打扮是为了自己,那就错了……哈哈!哈哈!虽然这么说,但是,也不必穿得像名古屋山三或政宗大人那么华丽。只是件干净的衣服罢了,来,穿穿看!”
武藏更衣之后,妙秀说道:
“啊!好合身啊!”
妙秀尼看着他们两人舒畅的装扮,欣喜万分。
由于天色渐暗,光悦走入佛堂,点上光明灯。这对母子是虔诚的日莲宗信徒。
宫本武藏 风之卷(40)
他出了佛堂,向一旁等着的武藏说道:
“我们走吧!”
两人走到玄关,看到妙秀尼已先将两人要穿的新草鞋摆好,正在门外和家仆细声说话。
“您把鞋摆好了?”
光悦向母亲道谢,并低下头来穿草鞋。
“母亲,我们走了!”
妙秀尼转过头来叫道:
“光悦啊!等一下!”
她急忙挥手,叫住两人。并探头到门外,四处张望,似乎出了事情。
光悦一脸狐疑问道:
“什么事啊?”
妙秀尼轻声关起门:
“光悦啊!听说今天有三名强悍的武士,在我们家门前粗言粗语说了一些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天色尚明,但想到儿子和客人在黄昏时刻要出门,便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
光悦看着武藏。
武藏大概猜得到那几名武士的来历,他说道:
“我知道了,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想他们不会危害光悦先生的。”
“听说前天也有人看到一名武士擅闯家门,并且眼光锐利地四处张望。甚至蹲在茶室的走道上,窥视武藏先生的卧房呢!”
武藏说道:
“大概是吉冈的门徒吧!”
光悦点点头,也说道:
“我也这么想。”
然后,他问家仆:
“今天来的三人怎么说呢?”
家仆边打哆嗦边回答道:
“刚才我看工人都已回家,准备锁上这里的大门,那三名武士突然冲到我面前,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书信,露出可怕的表情说,把这个交给你们的客人。”
“嗯……只有说客人,并没有指名武藏先生吗?”
“后来他又说,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宫本武藏。”
“那、你怎么回答呢?”
“事先大人您已经吩咐过了,所以我摇摇头回答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客人。这一来惹怒了对方,他们警告我别扯谎。后来,有位年纪稍长的武士出面调停,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我们会想别的方式交给当事人。说完,一行人就往那边去了。”
武藏在一旁听完之后说道:
“光悦先生,这么办吧!我担心会连累您,也许会害您受伤,所以我先走一步吧!”
“您说什么啊!”
光悦一笑置之:
“您不必为我考虑这么多,既然已经知道是吉冈门的武士,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们走吧!”
光悦先走出门外催促武藏上路。突然又钻进门内叫道:
“母亲!母亲!”
“忘了什么吗?”
“不是!如果您担心这件事,我就派人到灰屋老板那儿,取消今天的约会……”
“什么话嘛!我担心的是武藏先生……武藏先生都已经先在外面等了,就别取消吧!何况灰屋特地邀请你,好好去玩玩吧!”
光悦看着母亲关起门来,心里不再挂心任何事情,便与在一旁等待的武藏,并肩走在河边的街道上。
“灰屋就住在前面的河边,我们会路过那里。他说要在家等,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黄昏的天空,还很明亮。走在河边,令人心情舒畅无比。尤其在忙碌一整天之后,黄昏时刻,能够悠闲散步,乃人生一大乐事。
武藏说道:
“灰屋绍由?———好熟的名字啊!”
两人配合对方脚步走着,光悦回答:
“您应该听过。因为他在连歌① 的领域上属绍巴门派,却又另创一家。”
“啊!原来他是连歌诗人啊!”
“不!他不像绍巴或贞德以连歌维生———他和我有类似的家世,都是京都的老商人。”
“灰屋是姓吗?”
“是店号。”
“卖什么商品?”
“卖灰。”
“灰?什么灰?”
“是染房染色用的灰,叫做染灰。他的染灰卖到各地,做的是大生意。”
“啊!原来是做灰汁水的原料啊!”
“这行业是大买卖,在室町时代初期归将军管辖,设有染灰店政务官一职。但是,中期开始变成民营。京都只允许三家染灰店的中盘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绍由的祖先———但是,传到绍由这一代,他已不再继承家业,而在堀川安享余年。”
光悦说着,指着另一方———
“您看到了吗?那里———那里有间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的家。”
“……”
武藏点头,手却握着左边的袖子。
他边听光悦说话,边在心里想着:
“奇怪!”
袖子里是什么东西?右边的衣袖,随着晚风轻轻飘舞着;而左边衣袖,却有点沉甸甸的。
白纸放在怀中,且又没带烟盒———他不记得还带了其他东西———他轻轻地取出袖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淡紫色的皮绳,打成蝴蝶结,随时都可以解开。
宫本武藏 风之卷(41)
“啊?”
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尼放的,是给他当肩带用的。
“……”
武藏抓着衣袖中的皮肩带,不自觉回头朝走在后面的三人微笑。
武藏早就注意到他们,当他一出本阿弥路,这三人就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在后。
那三人看到武藏对他们笑,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耳语一番。最后摆好架式,突然大步地往这边走来。
光悦那时已站在灰屋家门前,向门房通报姓名。有个拿着扫把的仆人出来领他进去。
光悦注意到走在后面的武藏不见了,又折回对着门外说道:
“武藏先生!不用客气,请进来。”
光悦看到三名武士来势汹汹地举着大刀围住武藏,态度傲慢地跟他说话。
“是刚才那些人。”
光悦立刻想起来。
武藏沉着回答了三名武士的问题之后,回头望一望光悦并说道:
“我马上就来———请先进去。”
光悦平静的眼神,似乎能懂武藏眼眸中的意思,点点头说道:
“那么,我到里面等,您事情办完,再来找我。”
光悦一进入屋内,其中一人立刻开口道:
“我们不必再讨论你是不是在躲藏,我们并非为此而来。我刚刚说过了,我是吉冈十剑之一,叫做太田黑兵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交给武藏。
“二少爷传七郎要我把他的亲笔信亲手交给你———看完之后,请马上答复。”
“哦?”
武藏毫不做作地打开书信。看完之后,只说:
“我知道了。”
但是,太田黑兵助仍是一脸狐疑问道:
“确实看完信了吗?”
为了确定,他抬头探看武藏的脸色。武藏点点头回答道:
“我确实知道了!”
三人终于放心:
“如果你爽约,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
武藏沉默不语,只笑而不答地扫视了三名武士硬朗的体格。
他的态度又引起太田黑兵助的疑心。
“武藏,没问题吗?”
他再问一次:
“日期已快到了。记好地点了吗?来得及准备吗?”
武藏不多啰嗦,只简单地回答:
“没问题。”
“届时再见!”
武藏正要进灰屋家,兵助又追过来问道:
“武藏,在那天之前,都住在灰屋吗?”
“不,晚上他们会带我到六条的青楼去,大概会在这两地吧!”
“六条?知道了———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里。如果你迟到,我们会来接你,你不会胆怯害怕吧?”
武藏背向他,听着他说话,一进入灰屋前庭,便立刻关上门。一踏进灰屋,吵杂的世界,好像被摒除于千里之外。高耸的围墙,使得这小天地更加宁静。
低矮的野竹,以及笔杆般的细竹,使得中间的石子路常保阴湿。
武藏往前走,眼中所见的主屋以及四周的房子和凉亭等,都呈现出老房子黑亮的光泽以及深沉的气度。高耸的松树围绕着房子,就像在歌颂这家的荣华富贵一般。虽然如此,走过松树下的客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它们高不可攀。
不知何处传来了踢球声。经常可从公卿官邸的围墙外听到这种声音;可是在商人家里,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倒是件罕见的事情。
“主人正在准备,请在这里稍等。”
两名女仆端出茶水、点心,引领武藏到面向庭院的座位。连女仆的举止都如此优雅,令人联想到这家的教养。
光悦喃喃自语:
“大概是背阳的关系,突然觉得冷起来了。”
他叫女仆将敞开的纸门关起来。武藏听着踢球声,望着庭院一端地势较低的梅树林。光悦也随着他看着外面并说道:
“有一大片乌云笼罩住睿在山头。那云是从北国南下飘来的。您不觉得冷吗?”
“不会。”
武藏只是坦白回答,一点也没想到光悦这么说是因为想关上门。
武藏的肌肤有如皮革般强韧,与光悦纹理细致的皮肤,对气候的敏感度大不相同。除了对气候的感受度不同之外,对于触感、鉴赏等各方面,两人都有天壤之别。一言以蔽之,就是野蛮人和都市人的差异。
女仆拿着烛台进了门来。此刻外面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女仆正要关门,突然听到有人叫:
“叔叔,您来了啊!”
大概是刚才在踢球的孩子们。两三名十四五岁大的孩子往这边瞄了几眼,并把球丢了过来。但是一看到武藏这个陌生人时,便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叔叔,我去叫父亲!”
还没听到光悦回答,就争先恐后地奔向屋后。
纸门关上后点起灯,更显出这人家的和谐气氛。远处传来这家人开朗的笑声,令人受到感染而心情舒畅。
宫本武藏 风之卷(42)
另外,令武藏抱持好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这户人家是个有钱人家。朴实无华的摆设,看来似乎是特意要消去铜臭味。令武藏觉得如置身乡下的大客房。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豪爽的声音,主人灰屋绍由进了房来。
他和光悦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虽然瘦骨嶙峋,但与声音低沉的光悦比起来,他的声音显得年轻有活力。年纪看来比光悦大上一轮。总之,他是位坦率可亲的人。光悦介绍武藏让他认识之后,他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先生的外甥啊!我和松尾先生也很熟呐!”
因为姨父的名字被抬出来,武藏从这里约略可以看出大商人和近卫家的密切关系。
“我们走吧!原想趁天色未暗之前,漫步走去。现在天已暗下来了,就叫轿子吧……当然,武藏先生,您也会跟我们一起坐轿子去吧?”
绍由急躁的个性与年纪不相称,和大方稳重、忘了要去青楼妓院的光悦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生平第一次坐轿子的武藏跟在两人后面,摇摇晃晃地沿着堀川河岸前进。
10
“好冷啊!”
“冷风扑面而来。”
“鼻子都快冻僵了。”
“今晚可能会下雪吧!”
“都已经是春天了啊!”
口中吐着白烟,往柳马场赶路的轿夫们高声地对谈着。
三盏提灯摇摇摆摆,忽明忽暗。比睿山上的乌云,从傍晚到现在,已扩散到洛内的上空。黑沉沉的夜空,似乎意味着半夜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然而宽广的马场的另一边,地面一片灯火通明。可能是因为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使得地面的灯火有如群集的萤火虫般,显得格外灿烂。
坐在中间轿子的光悦回过头说道:
“武藏先生!”
“那里就是六条柳镇。最近,镇上因为增加不少人口,又称为三筋镇。”
“哦!原来是那里。”
“从宽广的马场空地,俯眺镇上的百家灯火,也是一种情趣。”
“真是不可思议!”
“烟花妓馆以前在二条,由于太靠近大内,半夜里,站在御苑旁就可听到唱民歌、俚曲的声音,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将它移到这里。不到三年,整条街都成了青楼妓院,而且,还在继续增加呢!”
“这么说三年前,这里还是……”
“没错!那时一到夜晚,到处黑鸦鸦的,众人都感叹战火带来的祸害。可是,现在所有的流行都源于这个闹区。说得夸张些,这甚至是一种文化的诞生……”
本来光悦要继续说下去,却侧着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
“您听到花街的弦乐歌声了吧?”
“啊!听到了。”
“那是琉球传来的三味线改编的。有些乐曲以三味线为基础,衍变成现在的歌谣。但有一部分是撷取改编后的歌曲,形成所谓的隆达曲调。由此可见,所有的歌曲都源自烟花巷。这些乐曲在青楼妓馆兴盛流行之后,才普及于一般民众。所以从文化观点来看,城市和烟花巷有着很深的关系。虽然烟花巷和城市有一段距离,却不能说烟花巷是一处肮脏的地方。”
此时,轿子突然急转弯,打断了武藏和光悦的谈话。
二条的烟花巷叫做柳巷;六条的烟花巷,也叫做柳巷。不知何时起,“花街柳巷”已代替了“烟花巷”的说法。街道两旁的柳树上,装饰着无数的灯光,逐渐映入武藏的眼帘。
光悦和灰屋绍由,对这里的青楼妓馆已经相当熟悉。所以他们一下轿,林屋与次兵卫店里的人,马上迎过来:
“船桥先生来了啊!”
“水落先生也来啦!”
船桥,指的是住在堀川船桥,也就是绍由故乡的名字。而水落,是光悦来这里游玩的假名。
只有武藏既没有固定居所,也没有假名。
说到名字,“林屋与次兵卫”也只是楼主的假名。艺妓屋的店名,叫做扇屋。 一提到扇屋,就令人想起六条柳镇初代吉野太夫。而一提起桔梗屋,就会让人想到室君太夫。
一流的青楼,就数这两家。光悦、绍由和武藏三人所坐的地方,就是扇屋。
武藏压抑自己,尽可能不要东张西望,但是,行经通道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观望格子天花板、桥梁栏杆、庭院、雕刻等等。他心里暗自惊叹道:
“真是一所绚烂的青楼啊!”
武藏专注看着拉门上的画,竟然没发觉光悦、绍由已不见了。他站在走廊上,不知要往哪里走:
“啊!到底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里!”
光悦向他招招手。
庭院里有远州风格的假山和白石铺地,造景师傅大概是以赤壁为蓝本,设计出这样的景致来。庭院旁有两个大房间,透出灯火,犹如置身于北苑派的画里。
“好冷啊!”
绍由缩着背,坐在宽大的房间内。
宫本武藏 风之卷(43)
光悦也坐了下来,并指着正中间的坐垫说道:
“武藏先生,您请坐!”
“啊!不!那———”
武藏坐在下位,并未接受。因为那是壁画前的上座,武藏并非客气,只是在这栋豪华的房子里,像个将军般地坐到上座,会让武藏感到不自在。但是大家仍然以为他是客气。
“因为您是客人,理当由您上座……”
绍由也说道:
“我和光悦先生经常见面,已经是老朋友了。和您是初相识,所以您应该坐那位子。”
武藏却推辞道:
“不!我最年轻,坐上位,实在受之有愧。”
此时,绍由突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到青楼,没有人会提年纪的。”
说完,摇晃着削瘦的肩膀,哈哈大笑。
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子已来到房间,正等待他们入席。最后,光悦打圆场,走到壁画前:
“那么,我来坐这位子吧!”
武藏坐到光悦旁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觉得将重要时间花在让座上,实在不值得。
隔壁房间的角落里,两位侍女感情要好地坐在火炉旁。
“这是什么?”
“小鸟。”
“这个呢?”
“兔子。”
“这个呢?”
“戴斗笠的人。”
她们正对着屏风玩手影游戏。
炉子上可以泡茶,水一沸腾,壶口散出的蒸气,使房间暖和许多。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人数增加了,酒气加上人气,令人忘记外面的寒冷。
不,应该说屋内的人血液里掺着酒气,才会觉得房间特别温暖。
“我啊!和儿子经常意见不合,但是,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有人说酒不是好东西,有如毒水。但我认为这不是酒的关系。酒本身是好的,是喝酒的人不好。任何事,我们都习惯将错误归咎他人,这是人类的通病。对酒来说,实在不公平。”
三人之中,声音最大的,竟是最瘦的灰屋绍由。
武藏只喝一两杯,就婉拒再喝。绍由老人则开始发表他的喝酒理论。
他的酒经已不是“新论调”。一旁侍候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小菩萨太夫,甚至连斟酒、端酒菜的女侍们都会说:
“船桥大人又开始了!”
不但如此,她们还嘟着小嘴,呵呵笑他老调重弹。
但是,船桥绍由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如果酒不是好东西,那么神明一定不喜欢它。但是,神明却比恶魔更喜欢酒。现在的酒,并非清净之物。据说在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必须要纯洁的少女,用洁白的牙齿咬米酿酒才可以,所以那时的酒是清净之物。”
有人说道:
“唉呀!好脏啊!”
“什么好脏呢?”
“用牙齿咬米酿酒,不是很脏吗?”
“笨蛋!如果用你们的牙齿来磨碎米,那一定很脏,无人敢喝。所以非得用处女的牙来咬碎,才能像初春的芽苞那么纯洁。咬碎的米,放入瓮中酿酒,就像花吐蜜一般……我真想沉醉在这种酒香里啊!”
船桥大人像是喝醉了,突然抱住旁边侍女的脖子,还将脸凑到她的脸颊。
那位侍女惊叫:
“啊!不要!”
侍女们纷纷躲开。
船桥笑着,将眼睛转向右侧,拉着墨菊太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说道:
“哈哈!老婆不要生气———”
这还不打紧,他偏要脸贴脸,还要两人共饮一杯酒。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靠到侍女身上。
光悦时而喝喝酒,时而和侍女们和绍由说笑,有时静静地玩着游戏。只有武藏始终与这气氛无法兼容。并非他故作严肃,可能是侍女畏惧他而不敢靠近他。
光悦并不勉强,倒是绍由有时候想到武藏,就劝他喝酒:
“武藏先生,喝酒吧!”
或者,有时候想到武藏的酒凉了,劝说:
“武藏先生,那杯酒不要喝了,换一杯热的吧!”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言语越来越粗鲁了。
“小菩萨太夫,敬敬这个孩子。孩子!喝一杯吧!”
“我正在喝。”
武藏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开口。
“杯子一直没干嘛!真没气概!”
“我的酒量不好。”
他故意讽刺:
“不好的是剑术吧!”
武藏听了之后,一笑置之:
“也许吧!”
“喝酒,会妨碍修行;喝酒,会扰乱平日的修养;喝酒,会令意志薄弱;喝酒,让人没出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就成不了气候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有件事实在伤脑筋。”
“你担心什么呢?”
“我喝了酒会想睡觉。”
“如果想睡觉,这里可以睡,那里也可以睡啊!这不成理由。”
“太夫!”
宫本武藏 风之卷(44)
绍由向墨菊太夫说道:
“这孩子担心喝多了会想睡觉。但我还是要让他喝个痛快,如果他想睡,就让他在此过夜吧!”
太夫嘟着嘴笑着回答:
“知道了。”
“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吗?”
“没问题。”
“但是谁来服侍他呢?光悦先生,谁较适合呢?武藏先生,你中意哪一位呢?”
“这个嘛……”
“墨菊太夫是我的老婆。如果叫小菩萨太夫去,光悦先生会心疼。唐琴太夫……也不行,服侍不周到。”
“船桥先生,那请吉野太夫来吧?”
“就是她!”
绍由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继续说道:
“没有客人不满意吉野太夫的服侍……可是还没看到吉野太夫呢!快叫她来让这孩子瞧瞧!”
此刻,墨菊太夫说道:
“她和我们不同,许多客人指名叫她,可能无法立刻前来。”
“不!不!只要说我来了,她一定会马上过来,谁去叫她一下!”
绍由伸长脖子,向隔壁房间在火炉旁游玩的侍女们叫道:
“灵弥在吗?”
“我在。”
“灵弥,你来一下。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为什么没把太夫带来呢?你去跟吉野说,让船桥先生在这里等,是很失礼的事。快去把吉野带到这里来———如果你能带她过来,我会奖赏你的。”
灵弥才十一二岁,却已亭亭玉立,明眸动人,将来一定是吉野第二代。
她对绍由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绍由问道:
“懂了吗?没问题吧?”
“懂了。”
她眨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点点头,走出房间到走廊上。
关上背后的纸门,站在走廊的灵弥,突然拍手大叫道:
“采女姐、珠水姐、系之助姐快出来一下!”
房内的侍女们,齐声问道:
“什么事?”
侍女们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也跟着灵弥拍手叫道:
“啊!”
“哇!”
“好美啊!”
房内饮酒的人,听到外面的欢呼声,都抱着羡慕之心,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绍由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打开门看看!”
“我来开吧!”
侍女拉开纸门。
门一开,众人不约而同:
“啊!下雪了!”
光悦看到自己吐气的白烟,于是说道:
“一定很冷……”
武藏也看着外面:
“哦!”
春天里,下着罕见的牡丹雪。雪落到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黑暗中下着白雪,就像白黑条纹的布料,四个侍女正望着外面的雪景。
太夫叱喝:
“退到一旁去!”
但却没人理会。
“好棒啊!”
侍女们浑然忘了客人的存在,她们就像无意中碰到情人一般,痴痴看着雪景,看得出神。
“会积雪吧?”
“大概会吧!”
“到了明天上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东山会一片雪白吧!”
“东寺呢?”
“东寺白高塔一定也是一片雪白。”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乌鸦呢?”
“乌鸦也是。”
“胡说八道!”
有人用衣袖打人,以至于一位侍女从走廊跌了出去。
平常,要是发生这种事,跌倒的那位一定会大哭大闹。可是今天却出乎意料,跌倒的侍女沾了满身的雪,反而高兴无比。站起来之后,更走向外头,并且大声唱:
大雪小雪
见不到法然
在做什么呢
在诵经
在吃雪
她仰着头,犹如要张口含雪般挥着衣袖,手舞足蹈。
那位侍女就是灵弥。
房内的人们,深怕她会滑倒受伤,可是又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只好笑着说:
“好了!好了!”
“上来!上来!”
灵弥已经将绍由交代她将吉野太夫带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的脚已弄脏打湿了,其他的侍女只好像抱婴儿一般,将她搀走。
侍女当中,有人不想扫船桥先生的兴头,所以机灵的去探寻吉野太夫的情况,然后回到原处向绍由小声回报:
“她说她已经知道了。”
绍由本已忘了这回事,纳闷地问道:
“知道?”
“是的。吉野太夫的事啊!”
“嗯!她会来吗?”
“她会来。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会来,可是……”
“会来,可是……可是什么?”
“因为有客人刚到,所以无法立刻前来,请见谅。”
“没见识的人!”
绍由心情变得不好,破口骂道:
“如果是别的太夫这么说,我还能理解。没想到扇屋的吉野太夫这个大美人会断然拒绝客人,吉野也逐渐变成要用金钱买的人啊!”
宫本武藏 风之卷(45)
“啊!不是这样的。那位客人很固执的,如果太夫越说要离开,他便越不让太夫离开。”
“每个花钱的客人,都是这种心理。到底那位不安好心眼的客人是谁呢?”
“是寒严先生。”
“寒严先生?”
绍由苦笑,望望光悦。光悦也苦笑问道:
“只有寒严先生一个人吗?”
“不是。”
“每次和他一起来的人也来了吗?”
“是的。”
绍由拍拍膝盖说道:
“啊!很有趣!雪下得好,酒也香醇,再能见到吉野太夫,那就更完美了。光悦先生,差人去吧!喂!哪位将笔砚盒拿来。”
女子将笔砚盒拿到光悦面前,铺上怀纸。
“写什么呢?”
“诗歌也好……文章也好……诗歌好了,因为对方可是当今的歌人呀!”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让吉野太夫来这里的歌吗?”
“没错,正是如此!”
“若非名歌,则无法达意;若是名歌,则无法即刻吟诵,请你写首连歌吧!”
“想推卸吗……真麻烦!这么写吧!”
绍由提笔写道:
吉野之花
何妨移至吾庵
光悦看了之后,也起了吟兴:
“我来接下半首吧!”
高岭之花
何畏严寒之云
绍由瞧了一眼,欣然叫道:
“好唷!好唷!高岭之花何畏严寒之云……啊!写得好,云上之人,也要懊恼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