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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

_33 吉川英治(日)
  “你怎么这么别扭,难道你还没下定决心?”
  “她是人呐!哪像杀山猫那么容易啊!”
  “也有道理。再怎么不贞的女人,毕竟也是你的未婚妻……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好好表现给我看。”
  又八不回答,径自往山崖下走去。
  阿通从刚才就一直站在小土堆前等阿杉婆。
  “倒不如趁这个时候逃跑……”
  她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这么一来,二十几天来忍气吞声的日子就白过了。
  “再忍一忍吧!”
  阿通想起武藏,也考虑到城太郎。她茫然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一想到武藏,她的内心就有无数的星星闪烁着。
  “就快见面了!快了……”
  就像在做梦,她细数着将来的希望。武藏在边境的山上所说的话,以及在花田桥边所说的誓言,在她内心不断地反刍着。
  她深信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武藏绝不会背叛那誓言的。
  但是,只要一想起朱实那女子,阿通就满心的不悦,这就像个阴影覆盖了她的希望。但这阴影和对武藏坚强的信心相比,根本不构成威胁,也不足以令她担忧。
  自从在花田桥与武藏分别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也没再说过话……可是不知为何自己却觉得快乐无比。我这么幸福,为何泽庵会认为我不幸而说我可怜呢?
  无论是在缝衣服,或是伫立在黑暗的寂寞中等待不想等的人,她也都能自得其乐。因此,别人认为她空虚无助之时,反而是她生命最充实的时刻。
  “阿通!”
  这不是阿婆的声音———是谁在黑暗中呼叫自己?阿通这才回过神来。
  “啊!是哪位?”
  “是我啦!”
  “你是谁?”
  “本位田又八。”
  “咦?”
  她退了一步———
  “你是又八哥?”
  “连我的声音都忘了吗?”
  “真的是……真的是又八哥的声音?你见过阿婆了吗?”
  “我母亲在那边等着……阿通!你一点都没变,和在七宝寺的时候一样——— 一点都没变。”
  “又八哥,你在哪里啊?四周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你啊!”
  “我可以到你身边吗……我刚才就来了,只是觉得没脸见你,所以暂时躲在黑暗中看着你……刚才你在那里想什么啊?”
  “没有……没想什么!”
  “你该不会想我吧?我可没有一天不想你啊!”
  又八的身影慢慢地移了过来,映在阿通眼前。因为阿婆没一起来,不安之感直袭心头。
  “又八哥,阿婆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刚刚说了一些!”
  “说我的事吗?”
  “噢!”
  阿通放下心来。
  阿通心想:阿婆应该已经依照约定,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又八了。而又八是为了给我承诺,才独自一人到这里来的吧!
  “如果阿婆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又八哥,我想拜托你,以前的事就当做我们没缘分,今夜将它全忘了吧!”
  宫本武藏 风之卷(33)
  母亲和阿通之间,到底有什么约定呢?搞不好又是母亲骗小孩的伎俩。
  “不,先等等!”
  又八对于阿通刚才所说的事情,并无意问个清楚。
  “你说以前的事,我觉得很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使我无颜见你。如你所说,如果忘得了,我也很想忘记。但是,不知是何缘故,我无法放弃你。”
  阿通迷惑不解:
  “又八哥,我们的内心已出现一条鸿沟了。”
  “这条鸿沟已经过了五年的岁月了。”
  “没错,就像光阴一去不复返,我们以前的心,再也唤不回来了。”
  “不!没有不能的事!阿通、阿通!”
  “不!不能!”
  又八被阿通冷淡的语调和脸色慑住了,他凝视着阿通。
  当阿通热情洋溢时,总会令人想到鲜红的花朵与艳阳高照的夏日。然而她也有冷漠的一面!这种个性有如白蜡般的冰冷,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断裂似的。
  见到阿通冷漠的外表,又八的脑海里浮现了在七宝寺屋檐下的往事。
  他想起当时坐在寺庙的屋檐下,张着一双湿润的大眼睛,整天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的孤女。
  对一个孤女来说,浮云就是她的母亲,也是她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就是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才养成了日后阿通冷漠的个性吧!
  又八如此解释,便轻轻地靠近这朵带刺的白蔷薇。
  “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对着她的脸颊耳语。
  “好吗?阿通———我们已经无法唤回已逝的岁月了!让我们重新来过吧!”
  “又八哥!你想到哪里了?我指的不是岁月,而是心灵。”
  “所以我才说从今天起要恢复以往的心灵。不是我找借口,年轻人谁不犯错?”
  “你在说什么啊!我已无心再听你的话了。”
  “是我不好!我一个大男人已经如此跟你赔罪道歉了……好嘛,阿通!”
  “放开我!又八哥,此后,你也会迈向男人之路,何必执着于此事?”
  “对我而言,这可是终身大事啊!你要我向你叩头,我也办得到,如果你要我发誓,我也会做的。”
  “别再说了。”
  “不……不要生气啊……阿通,这里不适合谈心,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吧!”
  “不要!”
  “要是母亲来了,可就麻烦喽……我们快走吧!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杀你!我如何下得了手呢?”
  又八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不要。即使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走。”
  “你说不要?”
  “没错。”
  “无论如何都不要?”
  “对。”
  “阿通!这么说来,你心里一直想着武藏啊?”
  “我爱慕他———下辈子也非他不嫁。”
  “哼……”
  又八气得直打哆嗦。
  “阿通!这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都跟阿婆说过了!阿婆说这些话最好当面告诉你,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的来临。”
  “我明白了!是武藏指使你见了我要如此说吧!”
  “不!不!我的一生由我自己决定,没有必要受武藏的指使。”
  “我也是有志气的人。阿通,男人都有志气,你既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样?”
  “我也是男人呀!我会让你和武藏在一起吗?即使我赌上这一条命,也绝不允许。谁会允许呀?”
  “你在说什么允不允许?你这是说给谁听呀?”
  “说给你听,还有武藏!阿通,你和武藏之间没有婚约吧?”
  “没有……但是,你也没有权利过问。”
  “不,我有。阿通,你原本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啊!只要我又八没点头,你绝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更何况……和武、武藏私奔。”
  “你还敢说我?!老早以前,你和阿甲署名写了一封解除婚约的信函给我,现在你还敢说这种话,真是卑鄙无耻的家伙!”
  “不知道!我不记得写过这种信,是阿甲自作主张寄给你的吧?”
  “才不是。你明明在信里说我们无缘,叫我另嫁他人。”
  “信给我看!”
  “泽庵大师看了之后,边笑边拿来擤鼻涕,丢掉了。”
  “你没证据是行不通的。家乡无人不知我俩订婚的事。我有无数的证人,而你什么证据也没有。阿通,眼光不要太短,即使你勉强与武藏成亲,恐怕也无法过得幸福。也许你还在怀疑阿甲的事,我早已跟那女人一刀两断了。”
  “我问这事也没用,又八哥,我不想听这些。”
  “我这么低声下气,向你请求也没用吗?”
  “又八哥!你刚才不是说过你也是男子汉?一个女人如何对一个不知耻的男人动心呢?女人欣赏并非娘娘腔的男人。”
  “你说什么?”
  “放手!袖子快被你扯断了。”
  宫本武藏 风之卷(34)
  “混、混账!”
  “你想怎样……你要做什么?”
  “我苦口婆心你还无动于衷的话,别怪我扯破脸!”
  “咦?”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立刻发誓不再想武藏,快!快发誓!”
  又八想拔出短刀,这才松开阿通的袖子。刀一拔出,又八表情骤变,好像受刀刃控制一般。
  持刀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刀剑控制的人。
  阿通尖叫一声,她看到又八比刀剑更可怕的嘴脸。
  又八的刀,划过阿通背后的腰带:
  “竟敢逃!你这女人!”
  不能让她逃跑!
  又八心一急,边追边大声呼叫:
  “母亲!母亲!”
  阿婆闻声赶紧跑了过来。
  “搞砸了吧?”
  说着她自己也拔出短刀,慌忙找寻阿通。
  又八叫道:
  “母亲,那边,捉住她!”
  阿婆看到又八边叫边骂追了过来,她的眼睛瞪得有如大圆盘:
  “哪、哪里啊?”
  到处都看不到阿通的影子,又八跑到阿婆面前,差点撞上她。
  “杀死她了吗?”
  “让她跑掉了!”
  “笨蛋!”
  “在下面,好像在那里!”
  往山崖直奔而下的阿通,袖子被树枝勾到,正拼命地想办法挣脱。
  附近的瀑布下,传来阿通在水中奔跑的脚步声。她带着被勾破的衣袖,连滚带爬地死命逃走。
  又八母子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这下你可完了!”
  阿通已无路可逃,前面、旁边都是崖壁,黑暗的脚下是山崖的洼地。
  阿婆大声叫嚣:
  “又八,快点动手!阿通,你的末日到了!”
  手持刀刃的又八,完全失去理智,像豹一般向前扑去并叫骂道:
  “畜生!”
  又八看到跌倒在枯草与树丛间的阿通,马上将大刀挥砍过去。
  随着树枝断裂的声音,地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血溅四方。
  “你这臭娘们!臭娘们!”
  连砍三四刀之后,沉醉于血泊中的又八,又拿着大刀,朝着树枝与芒草连砍了好几刀。
  “……”
  砍累了,又八手提着血刀,茫然地从血泊中醒来。
  他的手沾满了鲜血。他摸了摸脸,脸上也沾着血。温湿粘稠的血,像点点磷火,溅了他满身。
  想到这每一滴血,都是阿通的生命泉源,令又八感到一阵晕眩,脸色变得惨白。
  “终于把她杀死了!”
  阿婆茫然地从儿子背后,悄悄地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一片混乱的灌木丛。
  “活该!再也动不了了吧!儿子!干得好!这一来,我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也有脸面对家乡父老了……又八,你怎么了?还不快点取下阿通的首级,快砍呀!”
  “哈!哈哈!”
  阿婆嘲笑儿子的胆小。
  “没出息的家伙!杀死一个人,就让你心惊胆战的。如果你不敢砍,就让我来吧!你站一边去!”
  阿婆正要向前走。失神、呆若木鸡的又八,突然抓起刀柄槌了一下母亲的肩膀。
  “啊!你做、做什么啊?”
  阿婆差点跌到见不着底的灌木丛中,好不容易稳住了脚。
  “又八,你疯了吗?拿刀打老娘———你想做什么?”
  “母亲!”
  “干什么?”
  “……”
  又八沾满血迹的手背揉着眼睛,哽咽地说:
  “我……我……杀死阿通了!杀死阿通了!”
  “我不是在夸你吗?为什么还哭呢?”
  “我能不哭吗……糊涂!愚蠢!愚蠢的老太婆!”
  “你伤心?”
  “当然!要不是你闹死闹活的,我本来可以和阿通重修旧好。什么家声、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但是,已经太迟了……”
  “真是愚蠢无知!如果你对阿通这么依依不舍,为什么不杀我去救阿通呢?”
  “如果我做得到,也不必在这里又哭又说傻话了。活在世上,最不幸的就是父母不通情理。”
  “不要说了!瞧你这副德性……亏我还特地夸你做得好。”
  “随你怎么说!我决定此后要随心所欲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的劣根性,尽说些无聊话,让老娘伤透脑筋啊!”
  “我就是要让你伤脑筋。狗屎老太婆!恶婆婆!”
  “哦!哦!不管你怎么说都好,站到一边去,待我砍了阿通的头颅之后,再来和你好好谈一谈。”
  “谁、谁要听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太婆讲道理?”
  “不听也没关系,等你看了阿通身首离异的头颅之后再慢慢想吧。美丽算什么……再美的女子,死了也是白骨一堆而已……这下子你会更加了解色即是空的道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又八疯狂地猛摇头:
  宫本武藏 风之卷(35)
  “哎,仔细想想,我的希望全部在阿通身上。当我想到要与阿通携手共创未来,就会让我奋发图强,寻找立身的途径。这不是为了家声,也不是为了你这老太婆,而是阿通给我的希望。”
  “这些无聊、没出息的话要讲到什么时候?倒不如多念些佛来得好……南无阿弥陀佛。”
  阿婆不知何时已站到又八前面,拨开溅满血迹的灌木和枯草。
  草丛下趴着一具尸体。
  阿婆折下枯草和树枝,铺在地上,恭敬地坐在尸体前面。
  “阿通,别恨我。你成佛之后,我也不再恨你了。这完全是注定好的,早点大彻大悟,证悟菩提吧!”
  阿婆说着伸手摸向尸体———并且一把抓起那尸体的头发。
  此时,音羽瀑布上头传来呼叫声:
  “阿通姑娘!”
  这叫声犹如从星空降下,穿过树梢,随着黑夜的风,飘到谷底来。
  8
  是怎样的因缘,牵引宗彭泽庵来到这里?
  这虽绝非偶然,但他的出现却显得如此唐突。平日总是从容不迫的泽庵,惟独今夜显得特别紧张、不自在。本想问他原委,但此刻看来是无暇多问了。
  凡事一向不在乎的泽庵和尚竟慌张问道:
  “喂!店小二,怎么样?找到没有?”
  在另一头寻找的店小二,跑过来回答:
  “四处都找遍了,没找到。”
  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已找得不耐烦了。
  “真奇怪!”
  “是啊!真是奇怪啊!”
  “你没听错吧?”
  “不,我没听错。傍晚清水堂的人来过之后,那位老太婆就突然说要到地藏菩萨这边来,而且,还借用我们旅馆的提灯。”
  “三更半夜来这地藏菩萨不是很奇怪吗?到底为了啥事呢?”
  “听说要到这里和某人碰面。”
  “这么说来应该还在这里……”
  “没半个人影啊!”
  “怎么一回事啊?”
  泽庵双手交叉在胸前,百思不解。旅馆的店小二搔搔头,自言自语道:
  “子安堂值夜的人说他看到那位老太婆和一位年轻姑娘提着灯上山,但却没人见她们下山。”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啊!也许是到偏僻的深山里去了。”
  “为什么呢?”
  “也许阿婆用甜言蜜语骗了阿通姑娘,想把她推往鬼门关……”
  “那位老太婆这么可怕啊!”
  “胡说什么!她是个好人!”
  “刚才听您这么说,又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那位叫做阿通的姑娘又哭了。”
  “真是个爱哭虫!大家都叫她‘爱哭虫阿通’……但是,若说自正月一日起,即跟在阿婆身边,那铁定被她虐待、折磨够了!可怜的阿通!”
  “阿婆一直说阿通姑娘是她的媳妇,婆婆虐待媳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一定是阿婆心里有恨,才会一点一点慢慢地虐待她。”
  “想必阿婆这样做才会甘心吧!阿婆摸黑将阿通姑娘带到深山,可能是要解决最后的仇恨,真是恐怖的女人。”
  “那位老太婆不能归为女人,否则太难为其他女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任何女人多少都有她自己的个性,阿婆只是较明显而已。”
  “您是出家人,所以不喜欢女人。但是,您刚才说那位老太婆是个好人啊!”
  “她的确是个好人没错。因为她每天都到清水堂参拜,向观音菩萨献珠念佛,亲近观音菩萨。”
  “她的确经常念佛。”
  “是啊!世上很多这种信徒,在外头做了坏事,回到家立即念佛;干尽恶魔所做的坏事,再到寺庙诵经念佛。这种人深信即使打人杀人,只要念佛便能消弭业障,可以往生到极乐世界。实在叫人拿他们没办法啊!”
  泽庵说完之后,便又走到黑暗的瀑布潭边大声叫着:
  “喂!阿通姑娘!”
  又八大吃一惊:
  “啊?母亲!”
  阿杉也注意到那个声音,豹子般的眼睛向上望。
  “那是谁的声音啊?”
  虽然听到声音,但她抓着死尸头发以及握着砍尸首短刀的手,却一点也不放松。
  “好像是在叫阿通的名字,啊!又在叫了。”
  “真奇怪!会到这里找阿通的,只有城太郎那小子。”
  “那是大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糟了……母亲,不要砍头颅了!有人提着灯笼走向这边来了。”
  “什么!走向这边来了?”
  “有两个人呢!我们不能被他们发现,母亲!”
  本来争吵不休的母子一碰到危险,立刻站在同一战线。又八非常焦急,而母亲却异常平静。
  “等一下!”
  阿婆还不放过那具尸体。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取最重要的头颅就走,如何向故乡父老证明已经杀死阿通了呢……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取她的头颅。”
  宫本武藏 风之卷(36)
  又八捂住眼睛大叫道:
  “啊!”
  阿杉持刀跪在小树枝上,正要砍尸体的头颅,又八再也看不下去了。
  突然,阿婆口齿不清,看来惊讶不已。她甩开尸首,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不对!不对!”
  她摇着手想站起来,却办不到。
  又八靠过来,吃惊地问:
  “什么?什么不对?”
  “你看这个!”
  “啊?”
  “这不是阿通啊!这具尸体看来像个乞丐或是病人,而且是个男的。”
  “啊!是一个浪人。”
  又八仔细端详那人的长相之后,更加震惊。
  “奇怪!这个人我认识。”
  “什么!你认识?”
  “他叫赤壁八十马,骗了我所有的钱。这个连活马的眼睛都敢挖的八十马为什么会倒在这里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通。除了附近的小松山谷里的阿弥陀堂的苦行僧青木丹左卫门,或是曾遭八十马毒手、好不容易获救的朱实知道实情之外,想找其他人问清事情的原委等于是大海捞针。
  “谁?在那里的人是阿通姑娘吗?”
  突然,两人身后响起泽庵和尚的声音,也出现了提灯的影子。
  “啊!”
  又八纵身一跳,当然比坐在地上的阿杉婆要逃得快。
  泽庵跑过来。
  “啊!是阿婆啊!”
  他猛然抓住阿杉婆背后的衣襟。
  泽庵紧紧按住阿杉的脖子,并朝暗处叫道:
  “想逃跑的那个人———不是又八吗?你竟然弃老母亲不顾,想逃到哪里去?胆小鬼!不孝子!给我站住!”
  阿婆即使被泽庵压在膝下,也试图挣脱,她虚张声势地叫嚣:
  “你是谁?是哪里的家伙?”
  眼见又八毫无回头的意思,泽庵稍微放松按住阿杉婆的手:
  “不记得我了?阿婆,你到底还是老了!”
  “啊!是泽庵和尚啊!”
  “你很惊讶吧?”
  “什么话!”
  阿婆用力地摇着满是白发的脑袋:
  “徘徊在黑暗中的乞丐和尚,现在流落到京都了啊!”
  “是啊!”
  泽庵报以微笑,继续说道:
  “如阿婆所说,前一阵子我一直待在柳生谷和泉州一带。直到昨晚,才晃到京都来。在下榻的旅馆听到意外的消息,心想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放手不管,所以从黄昏起就一直在找你们呢!”
  “有何贵干?”
  “我也想见阿通。”
  “哦?”
  “老太婆!”
  “干吗?”
  “阿通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这老太婆,可没用绳子绑着阿通啊!”
  提着灯笼,站在后面的旅馆店小二说道:
  “啊!和尚!这里有血迹,是新的血迹!”
  望向灯光所照之处,泽庵表情有些僵硬。
  阿杉婆趁此机会突然起身逃之夭夭。
  泽庵转过头,站在原地大声叫喊:
  “站住!阿婆,你为了洗雪耻辱远走他乡;这会儿要使家声蒙羞才回去吗?你因疼爱儿子而离乡背井,却忍心让儿子不幸吗?”
  这一席话,不像是出自泽庵口中所说出来的,倒像是大宇宙在怒斥阿婆一般。
  阿婆突然停住脚,脸上的皱纹显出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你叫嚣什么啊!你说我玷污家声,又说我让又八不幸?”
  “没错!”
  “笨蛋!”
  阿杉冷笑着。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仍认真说道:
  “像你这种吃布施米、借住别人的寺院、在原野拉屎的人,也知道什么是家声、什么是疼爱儿子、什么是世间至苦吗?你只知道人云亦云,你只知道吃众人辛勤耕种后得来的粮食罢了。”
  “你这话实在教人痛心啊!世上有这种人,我也难过。在七宝寺时,我就觉得无人比阿婆伶牙俐嘴,没想到如今仍是。”
  “哈!我这老太婆对世界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你以为我只是靠一张嘴吗?”
  “不谈这些,也不管过去的事,我倒想跟你谈别的。”
  “什么事?”
  “阿婆,你是不是叫又八杀了阿通?你们母子连手杀了阿通,是不是?”
  听完这话,阿婆伸长脖子大笑:
  “泽庵!即使提灯走路也得带着眼睛才行啊!你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用的?”
  泽庵被阿婆嘲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无知总是比聪明占优势,无知的人可以无视于对方的知识。一知半解的聪明人,总是拿狂妄无知的人没辙。
  泽庵被阿婆斥骂眼睛是瞎了还是装饰品。只好自己过去查看死尸,果然不是阿通。
  他立刻放下心来。
  阿婆含怨的口吻问道:
  “泽庵,你放心了吧!敢情你是撮合武藏和阿通的媒人。”
  宫本武藏 风之卷(37)
  泽庵并不驳斥她。
  “你要这么想也行。阿婆,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不知你如何处理这死尸呢?”
  “这个人早就倒在路旁等死了,虽然是又八砍杀的,但不能怪他。这个人没人理的话,终归是要死于路旁的。”
  店小二插嘴道:
  “刚才我就看到这个浪人,他的脑袋似乎有点不对劲。他口水直流,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而且头上好像被人重击,有个大伤。”
  阿婆心想这些事与自己无关,就径自走到路上寻找儿子。泽庵交代店小二处理尸体后,便跟在阿婆身后。
  阿婆非常不悦,回过头来正要对泽庵说狠话,却看到树阴下有个人影小声叫道:
  “母、母亲!”
  阿婆欣喜万分,走向树阴下。
  原来是又八。
  儿子终归是儿子,她以为他跑掉了,原来他一直担心老母亲的安危。对儿子这番心意,她欣喜不已。母子两人回头看着身后的泽庵,交头接耳一番。看来似乎对泽庵仍有畏惧,两人立刻往山脚方向飞奔而去。
  泽庵目送这对母子离去之后,自语道:
  “不行……像他们那副样子,再说也是白费唇舌。人世间如果能够除去误会,人们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了。”
  他并没有急步直追,因为找到阿通才是当务之急。
  但是,阿通到底怎么了?她在哪里呢?
  无疑地阿通已从又八母子刀下逃过一劫。泽庵刚才心里就庆幸不已。但是可能因为刚才见了血光,所以在未见到阿通平安归来之前,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平静。他打算天亮之前再找看看。
  他才下决心,就看到店小二招集数名守堂员提着七八个灯笼下山崖来。
  看来是要将浪人赤壁八十马的尸体埋在山崖下,所以一行人拿着锄头及铲子挖土,黑夜里咚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刚挖好洞穴,忽然听见有人喊救。
  “啊!这里有个人奄奄一息,这回是个美丽的女人!”
  离坑穴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有个瀑布支流冲刷而成的小水洼,上头杂草横生,不易被人发现。
  “人还没死。”
  “还有气吗?”
  “只是晕过去而已。”
  泽庵看大家提着灯笼聚在一起,不知在吵嚷什么,正准备跑过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旅馆店小二也大声喊着泽庵。
  9
  很少有人能像这户人家,将“水”的特性巧妙地营造出生活情趣吧!
  武藏听着围绕房屋四周的潺潺水声,而有此感想。
  这里是本阿弥光悦的家。
  这里离武藏记忆深刻的莲台寺野并不远———它位于京都实相院遗迹东南方的十字路口。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本阿弥十字路口的人家,并非只是因为光悦一家住在这里。光悦住所长屋门的左邻右舍住着他的外甥,以及同行人等,同一家族都住在这个路口的前后左右,众人和睦相处。就像土豪时代的家族制度,众人比邻而居,悠哉地过日子。
  “原来如此!”
  武藏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自己一直属于下层阶级的生活,而像京都这种令人刮目相看的大都市人的生活,一直与他无缘。
  本阿弥家是足利家武臣后代,现在仍受前田大纳言家每年二百石的俸禄,又受到皇家赏识,也颇受伏见德川家康的器重。此家以磨刀剑为业,是个纯粹的技术工匠。若要问光悦是武士还是商人?好像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他既是工匠,又是商人。“工匠”这个名称,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高尚的称呼了。这是工匠们自己无法坚持自己的品性和操守所造成的。上一代的人,将技艺视为高级工作,有如天皇的圣宝一般珍贵。但是,随着世风日下,众人将工匠看成“没出息的人”,这两者真是天壤之别。
  “工匠”这称呼,原本绝非下贱技艺人的称呼。
  追根究底,这里的大商人角仓素庵、茶屋四郎次郎、灰屋绍由都是武家出身。换句话说,室町幕府掌管商业的大臣们,曾几何时,渐渐离开幕府,不再支领薪俸,变成个人经营。经商的才华与社交手腕,已不再需要武士的特权。如此,代代相传,便成商人世家,成为京都的大商人以及有钱人。
  因此,即使武家权力相倾轧,这些大商人仍会受到双方的保护,所以才能代代相传,绵延不断。就算受皇上征召出兵,他们也享有兵燹不殃及家园的特权。
  宝相院的一角,滨临水落寺,有栖川和上小川两河夹流其间。应仁之乱时,这一带被烧了个精光。虽然有人传说在院子里种树时,还会挖到战乱时的刀剑、盔甲等物。但本阿弥家的房子是在应仁之后盖的,那之前盖的是属旧房子的部分。
  清澈的有栖川,流经水落寺之后,注入上小川,中途伏流光悦住宅。———这条清溪先是流经三百多坪的菜园,再消失于一片林地。
  然后,再从玄关前的喷井处汹涌而出,分成两股支流,一支流到厨房,用来洗米煮饭;另一支流到浴室,带走脏水和污垢。也流至素雅的茶室,溅打在岩石上,发出清澈的滴答声。最后汇集成一股水流,奔向本家的研磨小屋。小屋入口处,结着稻草绳,禁止闲人进入———工匠们在那里为诸侯研磨正家、村正、长船等着名的宝刀。
  宫本武藏 风之卷(38)
  武藏住进光悦家,卸下流浪装扮。至今已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了。
  武藏和这家主人光悦及妙秀母子在原野的茶会相遇喝茶之后,内心暗暗期待有朝一日能再和他们见面。
  也许是有缘吧!分别没几天就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沿着上小川到下小川的东岸,有一座罗汉寺。寺院旁的遗迹是昔日赤松家的官邸。随着室町将军家的没落,这一大片宅第也跟着物换星移,失去了全貌。虽然如此,武藏仍想再次走访此地,有一天他便来到这附近。
  武藏年幼时,经常听父亲说:
  “我虽然是山中凋零的武士,但你祖先平田将监可是播州豪族赤松的分支,你体内流着英雄武士的血液。你要认清这一点,好好开创一番伟大的事业。”
  下小川的罗汉寺,是紧邻着赤松家官邸的菩提寺,所以到那里去寻幽访胜,也许能找到祖先平田氏过去的蛛丝马迹。据说父亲无二斋到京都时,也曾一度探访此地,并祭拜祖先。即使对这些陈年往事全然不知,但有机会踏到这片土地,缅怀自己遥远的血亲也并非无意义。因此,武藏才会到这里寻找罗汉寺。
  下小川有一座“罗汉桥”。但却一直找不到罗汉寺。
  “难道连这一带也改变了吗?”
  武藏靠着罗汉桥栏杆心想:父亲和自己只不过一代之隔,都市的面貌却已改变不少了。
  罗汉桥下,河水浅而清澈。偶尔河水像混了泥土变得浑浊,过不了多久,又恢复了原有的清澈。
  武藏仔细一看,原来从桥左岸的草丛中时而冒出浑浊的水。这浑浊的水一流入河里,便向四周扩散开来。
  “啊!原来这是磨刀房。”
  武藏当时单纯的闪过这个想法,只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家的客人,而且还住了四五日呢!
  “啊!您不是武藏先生吗?”
  武藏被刚回来的妙秀尼叫住,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是本阿弥路。
  “您是来找我们的吗?光悦今天刚好也在家,您不用客气……!”
  在路上遇见武藏,令妙秀欣喜万分。她似乎深信武藏是特地来访,便赶紧带武藏进到长屋门,并叫家仆立刻通知光悦。
  无论是在外面或是在家里,光悦和妙秀两人依然和蔼可亲,一点都没变。
  “我现在正要磨刀,请先和我母亲聊聊,等工作结束后,我们再来慢慢聊。”
  听光悦这么说,武藏和妙秀便聊起来。两人相谈甚欢,竟然不知夜已深。第二天,武藏向光悦请教磨刀剑的事情,光悦带着武藏参观“磨刀房”,并向武藏一一说明。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在这户人家待了三四个晚上。
  接受别人的好意和盛情,也该有个限度。武藏本想今天早上辞行,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光悦抢先一步说道:
  “还没好好招待您,但也不便勉强挽留,如果您还不厌倦,就再多住几天。在我的书斋里,有一些古书和几件玩赏品,您可以随意取阅、把玩。庭院角落有烧窑,过几天我烧几个茶碗和盘子给您看看。刀剑归刀剑,但陶器也很有趣,您不妨也捏捏看。”
  武藏被光悦平稳的生活所感染,便也允许自己暂时过几天平稳的日子。
  光悦又说道:
  “如果您已厌倦这里,或有要事,如您所见,我家人口简单,不必打招呼,随时都可以离去。”
  武藏怎么可能住厌,光悦的书斋里,从和汉书籍到镰仓期的画卷、舶载的古帖都有。只要阅览其中一样,就需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呢!
  吸引武藏伫足书斋的原因之一,是挂在墙上宋朝梁楷所绘的“栗子图”。
  那幅画横长二尺四五,直宽二尺。横挂于墙上,已旧得无法分出纸的质料。说也奇怪,武藏看了半天也不腻。
  “我觉得您所画的图,外行人绝对画不出来。而这幅画,感觉上外行如我的人似乎也画得出来。”
  光悦回答:
  “正好相反吧!”
  “我的画的境界,谁都可以达到;而这幅画中,高低起伏的道路、层层相叠的山林,画工非凡过人,单凭模仿是无法学到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光悦的解说之后,武藏再次浏览那幅画。此画乍看之下,只不过是单色的水墨画,原来其中还隐藏着“单纯的复杂”,他逐渐一点一滴领会过来。
  这幅画的结构非常简单,图上画着两颗栗子,一颗外壳已破,露出果实;另一颗则裸露着坚硬的外壳,而松鼠跳跃其间。
  松鼠生性喜欢自由,这只小动物的姿态,象征着人类的年轻,以及年轻所特有的欲望———松鼠如果想吃到栗子,就会被球果刺到鼻子。但是,如果怕被球果刺到,就吃不到硬壳内的果实。
  也许作者作画时,并无此构想,但武藏却如此解释这幅画。欣赏一幅画时,也许想着画是否含有讽刺和暗示是多此一举的。但是这幅画“单纯的复杂”中,除了墨的美感、画面的音感以外,还具备了令人遐思的部分。
  宫本武藏 风之卷(39)
  “武藏先生,您还在凝视梁楷吗?看起来,您颇中意那幅画。如果您喜欢,临走时您可以带走,我将它送给您。”
  光悦毫不做作,边看着武藏,边坐到他身旁。
  武藏颇感意外,坚决拒绝:
  “啊!您要将梁楷的画送给我?这万万使不得,我来打扰数日,还拿您的家宝,这怎么可以呢?”
  “但是,您不是很中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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