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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

_26 索尔仁尼琴(俄)
  嘘!嘘!不许作声!正因为这样,才在一九六五年八月的思想工作会议(一个关于如何指导我们思想的秘密会议)的讲台上宣布:“现在是时候了,‘人民的敌人’这个既有用而又正确的概念应该恢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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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统治者易人,群岛依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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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特种劳改营是斯大林晚期思想的一个得意之作。经过教育改造方面和惩罚方面的多方探索,才终于产生了这个成熟的杰作。这是一个色彩单调的、被无情的折磨肢解的、编了囚犯号码的组织;心理上它早已经脱离祖国这个母体;它只有入口而没有出口;它吞进来的只是敌人,送出去的只是它生产的财富和尸体。如果那位“高瞻远瞩的建筑师”看到自己这一伟大体制如今竟也遭到破产,他这位设计人所感受的痛苦该会有多么深啊,我们甚至难以想象。其实,他生前这个体制就早已经开始颤动了,有些地方冒出火花,到处出现裂痕。但是,看来,他并不了解这些,因为人们出于谨慎而不敢向他报告。特种劳改营这个体制起初是惰性十足的,它呆滞少动,趋于保持安定;但是,它的内部温度却在迅速升高,几年之间就达到了火山熔岩的状态。假如那位“泰斗”再多活一年半载,就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对他隐瞒这些小爆炸了,那么,这就必然会给他那老迈衰竭的思想又增加一项沉重负担,他不得不作出新抉择。要么放弃这个得意的主意而重新把各种劳改营打乱混编起来,或者相反,有步骤地把所有按字母表排号的千千万万囚犯统统枪杀,从而使这个主意能够功德圆满。
  但是,这位“大思想家”在人们的失声痛哭声中死得稍微早了些。并且,他死去不久,就用他那正在变得僵硬的手一把拉住自己那个老搭档——当时还是红光满面、精力充沛、意志坚定、掌管着最广泛、最错综复杂、最棘手的内部事务的部长贝利亚,并把他咕咚一声拉倒在地,拖带走了。
  古拉格群岛的这位总管大人的倒毙,又灾难性地加速了“特种劳改营”体制的崩溃。(这是一个多么严重而不可挽回的历史错误啊!怎么可以把掌管着最隐秘事务的部长的五脏六腑都翻弄出来呢?怎么可以往蔚蓝色肩章上涂抹沥青呢?!)
  二十世纪劳改营思想中最伟大的发明——号码布被匆匆撕下来,被扔掉和忘却了!只这一点就使特种劳改营失掉了它的严格划一性,何况又拆下了工棚窗户上的铁格子,拿掉了门上的锁呢!这样,特种劳改营就完全丧失了它区别于普通劳改营的、可爱的监狱特点。(拆掉铁格子这件事可能办得过于匆忙些。但按当时那种情况,实在是不敢怠慢,必须同过去的作法决裂嘛!)不管多么可惜,埃克巴斯图兹的石砌监狱—一加强管制工棚(它当年曾经顶住了暴乱者的围攻呀!)如今也已正式完全拆除了……既然霎时间把特种劳改营的人纷纷释放出去,还要它干什么?是的,突然间把奥地利人、匈牙利人、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全释放出去了,不管他们犯了多么肮脏的罪行,也不管判了十五年还是二十五年。这种作法自然在囚犯眼里把判决书的分量大大降低了。通信方面的限制过去曾使特种劳改营的囚犯感到自己犹如被活活埋葬,现在,这限制也取消了,甚至还允许接见家属。接见!连提起它都可怕:接见呀!……(就连发生过暴乱的肯吉尔营如今也建起了一些小小的接见室。)不可遏止的自由主义湮没了不久前的特种劳改营,甚至允许囚犯们留长发了(致使伙房里开始丢失铝盘子:囚犯们偷铝盘去改制成梳子)。现在囚犯们可以不用特种劳改营里的内部流通券,不立个人帐户,可以直接持有全国通用的货币,可以和外界的自由人一样用现钱买东西了。
  他们未经深思熟虑就草率地摧毁了自己过去赖以生存的、苦心营造了几十年才建立起来的体制。
  那么,怙恶不使的囚犯们是否由于这种宽宏大量的政策而多少有所收敛呢?没有!恰恰相反!他们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堕落和忘恩负义,竟然学会了使用一个根本不准确的、使人难堪的、毫无意义的词——“贝利亚分子”。现在,只要稍有不称心的事,罪犯们动不动就用这个词辱骂那些诚挚善良的警卫战士、苦口婆心的生活管理员和对他们关心备至的劳改育首长。这种称呼不仅伤害这些“实际工作者”,使他们寒心,而且在贝利亚倒台不久时甚至还包含着危险性呢:说不定会有什么人利用它来作为谴责你的根据。
  因此,肯吉尔劳改点的一位首长(这时肯吉尔已经清除了暴乱者,补充进了一些从埃克巴斯图兹来的囚犯)有一次不得不在讲台上说出这样的话:“小伙子们!”(在一九五四—一九五六年这一短短的时期内,他们曾认为同囚犯打招呼时称呼“小伙子们”是可以的。)你们常常使用‘贝利亚分子’‘这个词。这使管理人员和警卫人员觉得很委屈。我想请求你们以后不要这样叫了。”对于他的这个请求,当时发言的小个子弗拉索夫却回答说:“这才叫了几个月,你们就觉得委屈了,可是十八年来我们从你们警卫人员那里除了‘法西斯分子’这个叫法之外,就没有听到过别的。我们不委屈吗?”少校马上答应:今后禁止再叫“法西斯分子”。这也算是等价交换吧。
  经过这一切后果不佳的破坏性改革,可以说,特种劳改营的“断代史”在一九五四年已告结束,此后它和普通劳改营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六年期间,秩序混乱的整个古拉格群岛上出现了一个优待时期,这是一个空前的宽大时期;如果不包括二十年代中期的普通关押所,也许这就是古拉格群岛历史上最自由的时期了。
  为了使自由主义在劳改营里得到无限制的发展,一道道命令,一个个视察员竞相大卖力气。不再迫使妇女参加代木劳动了。现在认识到伐木劳动对妇女来说是过重的(虽然过去持续三十年的经验证明它一点也不过重)。对服满三分之二刑期的人恢复了提前假释的办法。所有劳改营现在都发现钱,于是囚犯们涌向小卖部。这些小卖部竟也没有任何合理的限制。其实,总的看管制度已经放松,限制买东西能起什么作用呢,囚犯们可以用这些现钱到市镇商店里去买东西嘛.所有工棚里都装上收音机,订了报纸,办起了墙报,每个劳动大队指定了宣传鼓动员。此外,还时常请宣讲员同志(上校们!)到劳改营来给囚犯们作各种报告(甚至还讲了阿列克谢·托尔斯泰如何歪曲历史的问题),但是军官们要召集大家到礼堂去听报告却不那么简单:现在不能拿棒子赶了,必须用说服或其它施加影响的间接办法才行。而且,勉强召集来的囚犯也不认真听台上的话,而是在下面嗡嗡地谈论自己的事。现在允许囚犯认购公债,但是,除了那些正统派分子之外谁也没有兴趣。因此,教育员们不得不把每个人的手硬拉到认购签字单上,以便从他们那里挤出哪怕十卢布来也好(这是赫鲁晓夫时期的卢布)。每逢星期天还组织男女营区的文娱联合演出。人们倒是很乐意看这种演出,有人甚至为此买来领带系上。
  同时,古拉格群岛体制的精华中的许多东西又恢复起来了,又重新强调建设大运河时期赖以支持的忘我精神和首创精神了。组织起了“积极分子会议”,它下面还没有教育生产、文娱活动、生活管理等各组,很像工厂的基层工会委员会的样子;它的主要任务是:为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加强纪律性而斗争。重建了“同志审判会”,其职权是:对犯错误的人进行批评、处罚,请求领导对其加强管制,直至建议当局对该犯不适用有关“三分之二刑期”的规定。
  这些措施过去都曾经是劳改营当局手中的有效工具,不过那是在没有见过特种劳改营的“屠宰”和没有经过骚乱训练的劳改营里。现在这里不同了。很简单:第一任“积极分子会议”主席被“屠宰”了(在前吉尔),第二任遭到毒打。于是,谁也不敢再去参加积极分子会议。(原海军中校布尔科夫斯基这时就在积极分子会议里,工作得很自觉,很有原则性,但经常受到刀子的威胁,十分谨慎,而且还要时而参加班杰拉分子们的会议去听取对自己行为的批评。)
  自由主义的无情打击使劳改营体制越来越软弱无力。建立了所谓“轻管制劳改点”,(在肯吉尔也建立了这样的点!)这里的隔离区实际上只是睡睡觉的地方,因为去劳动时不再有人押送,行走路线和出发时间都由自己掌握(大家都尽量早些走,晚些回来)、每逢星期天,上下午各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离营到城里去走走,只有三分之一的人享受不到这种散步的权利。
  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这么松散。仍然有一些惩罚性的劳改点。例如,布拉茨克市郊的安德焦巴的“全苏惩戒营”就是其中之一,原在奥泽尔拉格的两手沾满鲜血的米申大尉就在这里。一九五五年夏季这里关押着大约四百名受惩戒的囚犯(包括腾诺)。但是,即使在这里,隔离区内的主人也不再是看守人员,而是囚犯了。
  请读者投身处地替劳改营的统治者想想:在这种条件下还能够工作吗?还能够指望取得什么成绩?
  一九六二年,我去西伯利亚时遇到一个旅伴,他是内务部的军官。他关于一九五四年前一段时期的劳改营的情况是这样描述的:“完全的放纵!谁不愿意劳动就不去。囚犯们甚至自己出钱买了电视机!”他对这一个短暂时期的印象是极不愉快的。
  因为如果教育员背后没有皮鞭,没有强管棚,没有饥饿等级制,反而作为一个请求者站在囚犯面前、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是,这一切似乎还嫌不够!古拉格群岛还受到了所谓“营区外拘禁”这个攻城大相的撞击。按照这个办法,囚犯可以完全住到营区外面主,可以自己购置房子,也可以安家,工资像自由工人一样全部发给本人(不再扣除什么营区费、警卫费、劳改营。行政管理费等等)。这些囚犯和劳改营的关系只限于每隔两周来报到一次。
  这已经是到头了!……是世界的末日,或者是古拉格群岛的末日,或者就是两者的末日!而司法机关竟把这种“营区外拘禁”当作共产主义制度的最人道的、最新的发明来加以称赞碑
  看来,经过这些打击之后只有解散劳改营这一条路了。那就得毁掉伟大的古拉格群岛;毁掉几十万“实际工作者”及其妻室、儿女和家畜,使他们多年服务的工龄、职称和勤恳而无可指责的工作统统变得一钱不值!
  连这个过程似乎也已经开始了:有一些称为“最高苏维埃委员会”的,或者简称为“卸包袱委员会”的人们陆续来到劳改营。这些人一来便“踢开”劳改营的领导,在营本部的工棚里直接召开会议,签发释放证,而且签发得那么随便和不负责任,就像当年签发逮捕证一样。
  “实际工作者”的各个阶层都面临着覆亡的威胁。必须设法应付这种局面!应该进行斗争呀!
  在苏联,任何重大社会事件都只可能有两种命运:或者以沉默将其扼杀,或者加以捏造歪曲。我不知道国内有哪一次重大事件曾经逃脱了这两种命运。
  对于古拉格群岛的整个存在,也是如此。大部分时间是绝口不议它的,如果有时提到它,那就是谎话连篇。关于建造大运河时期和一九五六年的“卸包袱委员会”,也都是这样。
  关于这些“委员会”,尽管没有报纸上的喧嚣和客观需要,我们自己还是在感动之余把它夸大了。是呀,怎么能不感动呢?要知道,许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于连辩护律师都对我们进行攻击了,而现在却是检察长在为我们辩护!我们多么渴望过自由的生活呀,我们觉得在狱外已经开始了某种新的生活,我们从劳改营内的变化中已经看到这一点。就在这个时候,派来一个神奇的、拥有全权伪委员会,它把人们一个个叫去,谈话不到十分钟就立即交给他一张火车票和身份证(某些人还拿到了在莫斯科落户的证明)!面对这种情景,从我们这极端虚弱的囚犯的胸膛中,从我们经常伤风的嘶哑的喉咙中,除了赞颂之外,还能够发出什么别的声音呢?
  但是.假如我们能够抑制住自己那原为了把破衣烂衫急忙塞进旅行袋而猛烈跳动的心,站得稍微高一点的话,就会很自然地想到:难道斯大林的暴行就应该这样来结束吗?难道这个委员会的代表们不是应该站到队伍前面去,摘下帽子,对大家讲下面这样一段话吗?
  “弟兄们!最高苏维埃派我们来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原谅。你们没有犯任何罪过,竟然几年、几十年地被关在这里受折磨,而我们却在挂着枝型水晶大吊灯的豪华大厅里开会,一次也没有想到你们。我们驯顺地批准了那个‘吃火魔王’的每一项灭绝人性的命令,我们是他的杀人罪行的同谋者。如果可以的话,请各位接受我们这过迟的忏悔吧!现在,大门敞开着。你们自由了!我们派飞机来了,就停在那边儿,飞机上备有药品、食物和冬衣供你们使用。飞机上也有医生。”
  虽然这两种情形同为释放。但释放的作法不同,它的意义也就迥然不同了。现在的“卸包袱委员会”干的不过是一个细心的清洁工的工作,它是在顺着斯大林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进行认真的打扫,如此而已。这里并没有建立起新的社会生活的道德基础。
  现在,让我来引用一下A·斯克里普尼科娃对这个问题的见解。我是完全赞同她这种见解的。囚犯们一个一个(又是互相隔绝的!)被叫到委员会办公室去。人们提出几个关于他的案件的问题。这些问题提得很客气,是善意的,但总的倾向是要使囚犯(可不是最高苏维埃,而是那不幸的囚犯!)必须承认自己有罪。他应该保持沉默,应该低头,应该处于被宽恕者的地位,而不是宽恕者的地位!这也就是:人们现在企图以自由为诱饵从囚犯口中得到过去用非刑拷问未能逼出的东西。为什么要这样?这很重要:使囚犯回到外界时必须谨小慎微;同时,还可以把委员会的记录提交给历史,用以说明:坐牢的人基本上都是有罪的,而被某些人所着力描绘的那些残暴的、无法无天的事情则根本没有发生过。此外,也许还打了一个小小的财政方面的算盘——既然不是恢复名誉,就无须发给平反补偿款。这样来解释释放囚犯的行动,就既不会毁掉劳改营体制本身,也不会妨碍向劳改营补充新囚犯(这种补充甚至在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也从未中断过),还可以不承担必须释放这些人的任何义务。
  那些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而拒绝在委员会面前承认自己有过错误的人呢?这些人便被继续关押在劳改营里。这类人的数目也并不很小。(一九五六年在杜布罗夫特种劳改营就把那些不肯认罪悔过的妇女集合起来,转押到克麦罗沃州的劳改营去了。)
  斯克里普尼科娃还讲过这样一件事:一个西部乌克兰人妇女当初只因她丈夫是班杰拉分子便被判劳改十年。现在委员会要求她承认自己是因为丈夫是土匪而坐牢的。“不,我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我们就释放你!”“不,我不能这么说。他绝不是土匪,他是乌克兰民族主义组织的。”“好吧,既然你不愿意,你就在这里呆着吧!”(当时那个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是索洛维约夫。)过了几天,她丈夫从北方来看望她。她丈夫原被判刑二十五年,在北方劳改,这次他轻易地承认了自己是土匪,因而就被赦免了。见面时,他不但没有称赞妻子这种坚定性,反而气冲冲地责怪她:“你就该说我是魔鬼!说我长着尾巴,还看见过我的蹄子嘛!现在你叫我自己怎么管这个家和孩子们?!”
  我还要指出:斯克里普尼科娃拒绝承认自己有罪,所以她又在劳改营蹲了三年。
  这样,甚至连自由时代来到这古拉格群岛时也是穿着检察官的法衣的。
  然而,“实际工作者”们的惊慌失措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一九五五—一九五六年间古拉格群岛天空的星辰排列确实与从前大不相同,这预示着群岛的不祥年代的来临,说不定就是它存在的最后年代!
  那些握有最高权力而又完全了解国内情况的人,在这几年间还能不能回头看一下,惊醒一下,哭一鼻子?要知道他们还背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呢,它在滴血,把整个脊背染得血迹斑斑的。政治犯放了,可是成百万的普通刑事犯又是谁制造的?难道不是生产关系造成的吗?不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吗?不是我们自身制造的吗?……不是你们制造的吗?……
  还是把你们那开发宇宙的计划拿去喂狗吧1不要再为什么苏加诺的海军舰队和恩克鲁玛的近卫部队操心了!还不如安静地坐下来,搔搔后脑勺想一想:自己的国家该怎么办?为什么我国的、天下最好的法律意会遭到我们本国千百万公民的反对?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些人硬是去钻进那意味着死亡的枷锁?又为什么那枷锁越是难以忍受,钻的人越多?怎样才能使这支水流枯竭呢?是不是我们的法律不应该这样?(这里就难免要想到那使人意志消沉的学校、荒芜的农村,以及其它许多毫无阶级含义、而只能认为是不公正的事情了。)还有那些已经遭殃的人们,我们怎样才能使他们获得重生?不能用廉价的“伏罗希洛夫大赦”一挥了之,要诚心诚意地对每个人的案件和具体情况进行调查分析。
  那么,这古拉格群岛应该不应该结束?莫非它应该永存?四十年来它一直在我们的躯体上腐烂发臭,够了吧!
  不,原来不行!还不够!要动动脑筋吧,可太懒了。而灵魂中对这些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就让这群岛再存在它四十年吧!我们呢?我们要去处理建设阿斯旺高水坝一的问题了,还得管管阿拉伯人的重新统一问题呢!
  在尼基塔·赫鲁晓夫长达十年的统治时期,我们久已习惯的那些物理法则突然间失去了作用,一些物体令人奇怪地朝着场力和重力所指的相反方向运动起来。当历史学家们研究这一段历史时。他们不能不为之震惊的是:在一个短时期内,竟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和机会集中在赫鲁晓夫一人之手,而他竟把这些可能性和机会当成了玩具,利用它们时像在开玩笑,像在作游戏,随后便漫不经心地全抛弃了。在我国历史上,斯大林之后第一个被赋予最高权力的是赫鲁晓夫(尽管最高权力这时已经有所削弱,但仍然是十分强大的),而他在行使这种权力时却酷似克雷洛夫寓言中那只小熊米什卡,只知道在林中旷地上无目的地、无益处地滚动着圆木玩耍。赫鲁晓夫本来有可能以三倍甚至五倍的坚定性去筹划怎样解放这个国家,但他却把这件事像游戏一样放弃了。他没有认识到他所肩负的任务之重大,他放弃了这个事业,却转身去搞征服宇宙、种植玉米、在古巴设置导弹、为柏林问题发出最后通谋、迫害教会、把党的州委分为工业州委和农业州委,甚至去同抽象派艺术作斗争了。
  他这个人从来没有把任何事情做到底过,而对于自由事业尤其如此!需要唆使他去迫害知识分子吗?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需要用他那两只曾经拆毁斯大林劳改营的手再把劳改营巩固起来吗?这也极其轻易地做到了!而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一九五六年,就在召开党的第二十次代表大会的那一年,已经公布了关于劳改营的第一批限制性条令!这些限制到了赫鲁晓夫进一步独揽全部大权的一九五七年又有所发展了。
  尽管这样,“实际工作者”阶层并未感到满足。他们一旦嗅到自己已占上风的气味,便开始反攻了。他们宣称: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劳改营制度是苏维埃政权的顶梁柱,可是这根顶梁柱正在倾倒!
  当然,主要影响是在背地里施加的——在某处的宴会桌上,在飞机客舱里,或是在郊外别墅划船的时候。不过,这些活动有时也以公开形式表露出来。例如,有时是以萨姆索诺夫代表在最高苏维埃会议上发言(一九五八年十二月)的形式出现。据他说,囚犯的生活太好了,他们对伙食很满意(!)(他们本应该经常感到不满意才对!……)对待囚犯的态度太和气了。(而在这个一直没有承认自己从前的罪过的国会里,当然不可能有人去教训萨姆索诺夫。)有时则是以《铁窗里面的人》这类报刊文章的形式出现(一九六O年)。
  赫鲁晓夫向这股压力屈服了。他对任何事都没有深入了解,没有想一想这五年来犯罪率并没有增加这个事实(即使增加了,也该在国家制度中寻找原因),没有把自己的新措施同自己对共产主义胜利进军的信念联系起来看看,没有细致地研究事态的详情,也没有亲眼看一看。这位“一生都在旅途上度过”的沙皇轻易而匆忙地在那张领钉子的单据上签了字,人们便立即用这些钉子迅速地按照原有形状把断头台重新牢固地钉起来了。
  而这一切正是发生在那个一九六一年。尼基塔就是在这一年又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把自由之车一下子拉到天空去。正是在召开第二十二次代表大会的一九六一年颁布了关于在劳改营中可以处以死刑的命令,它规定;对于“采取恐怖行为伤害已经改造好的囚犯(也就是眼线)和伤害看守人员(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人”均可处以死刑。而且最高法院全体会议(一九六一年六月)批准了四种形式的劳改营制度——这已经不是斯大林的劳改营,而是赫鲁晓夫的劳改营了。
  当尼基塔·赫鲁晓夫傲然登上代表大会讲坛对斯大林的监狱暴政展开新的一轮攻击时,他其实是刚刚才纵容人们去加强了自己那套毫不逊色的劳改营制度。可是,他却真诚地相信这两者不仅可以并行不悖,而且是协调得体的!……
  今天的劳改营就是在党的第二十二次代表大会前巩固起来的劳改营。从那时起,六年来它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些劳改营有别于斯大林劳改营的,不是它的制度,而是里面的囚犯构成:这里没有千百万犯刑法第五十八条的人。但是,这里仍然关押着千百万人,而且很多人仍然是不公正的司法的束手无策的牺牲品,这些人被扫进劳改营仅仅是因为必须使这个制度能够存在和维持下去。
  统治者换了人,但古拉格群岛依然存在。
  它之所以依然存在,是因为这个国家制度离开它就不能存在。消除了古拉格群岛,这个国家本身也将不复存在。
  没有一部历史是没有结尾的。任何历史总要在某个地方断开。我们根据自己微薄的力量和很不充分的一点材料,考察了古拉格群岛的历史——从它诞生时的血红色排枪齐射,一直看到了恢复名誉的粉红色烟雾的出现。现在,就让我们结束这段历史吧,以赫鲁晓夫使劳改营严酷起来和公布新刑法典之前的宽宏大量的、涣散的光辉时期来结束这部历史吧。将来一定还会出现别的历史书,它们的作者,很不幸,会比我们更加了解赫鲁晓夫时期的和赫鲁晓夫之后的劳改营。
  而且这种书已经出现了,这就是C·卡拉万斯基和阿纳托利·马尔琴科的著作。将来一定还会浮现出更多这类著述,因为俄国不久就将进入一个公开性的时代!
  例如马尔琴科的书,它甚至使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劳改犯触目惊心,充满恐怖。它描述了现在的监狱生活,给我们描绘出一个更加“新型”的监狱,那是我们这些过去的见证人所无法设想的。我们看到,监狱的第二只犄角(参看第一部第十二章)长得更高,它更深地刺入了囚犯的咽喉。马尔琴科对弗拉基米尔中央监狱的两座建筑物——沙皇时代建的和苏维埃时代建的——进行了比较,从而通过实物向我们说明为什么跟俄国历史上的沙皇时期无法比:沙俄的监狱又干又暖,苏联的监狱又潮又冷(牢房里耳朵冻僵,呢上衣永远不能脱)。沙俄的窗户被苏联的砖堵得只剩原来大小的四分之———别忘了窗外还安着“笼口”。
  但是,马尔琴科只描写了一处杜布洛夫劳改营。那是关押来自全国的政治犯的。而我手头却收到很多各地来的关于普通刑事犯劳改营情况的材料。这些来信使我感到自己还欠了他们一笔债,因而不能沉默。而且,一般地说,我是欠了普通刑事犯们的债的,因为在这么厚的一部书里提到他们的地方实在太少了。
  因此,下面就我所了解,扼要介绍一下现在的劳改营情况。
  介绍什么“劳改营”?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劳改营——这是赫鲁晓夫年代的主要创新!我们早已放弃了斯大林时期那种极端可怕的遗产!小猪已经改名叫鲫鱼了!现在我们这里没有劳改营,而是有……移民区(宗中国对移民区)。群岛上著民理应住在移民区,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所以,现在已经没有所谓“古拉格”,而只是有“古依特克”了。(不过,记忆力好的读者可能记得从前也这么叫过。都是“古已有之!”的。)如果再考虑到现在我国政府机构中已经没有内务部,而只有社会治安部,我们就必须承认,现在已经为法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更不能再为此喋喋不休了。
  这样,从一九六一年夏季起实行了四种劳改移民区制度:普通的、加强的、严管制的、特种的。(从一九二二年以来我们没有“特种”是过不了日子的……)对犯人采用其中哪一种制度,则由审理该案的法院“根据罪行性质和严重程度以及(似乎还有)罪犯的个人表现”决定。但是为了简化手续,各加盟共和国最高法院都开列了刑法典条文清单,指明犯哪一条应送往哪个地点。这是对后来的新犯人。那么,群岛上原来的“土著民”呢?那些在代表大会前的“赫鲁晓夫改革”时期处于“营区外拘禁”的、解除看管的和呆在“轻管制劳改点”的囚犯呢?这些人则由地方法院按照最高法院的清单(也许还参照当地行动人员的意见),根据具体情节,分别送进各该相应制度的劳改区。
  右转舵九十度!左转舵九十度!——这种左右摇摆对坐在甲板上的人可能是轻松愉快的,但是对于呆在沉寂无声的阴暗底舱中的人来说,他的胸腔会有何种感受呢?仅仅在三四年前还对人们说:你们安家立业吧!生儿育女吧!好好生活吧!即将到来的共产主义的阳光现在温暖着你们!从那时以后,这几年来你什么坏事也没作,可是,突然,你听到狗叫声,看到脸色阴沉的押解士兵把你包围起来,宣布你的“案件”,于是,你的家属只好留在那尚未建成的家园里,而你则被赶进某地新围起的铁丝网区内。“首长公民!我……一直是奉公守法的呀?……首长,我一直积极劳动呀?……”什么奉公守法,积极劳动,统统滚你妈的蛋!……
  地球上会有哪一个,哪一个稍有点责任感的行政当局能够这样急转弯和这样跳跃?也许正在诞生中的非洲国家是这样?……
  一九六一年进行改革是为了什么?当时怎么想的?是真挚的吗?还是故弄玄虚?(故弄玄虚地说:“这样可以达到更好地改造的目的。”)依我看,当时的想法是:剥夺囚犯在物质生活和人身自由方面的独立性,因为这种独立性是“实际工作者”所无法忍受的;他们要做到:只须自己动动小手指,就使囚犯的肚皮直接有所感受,也就是说,使囚犯处于一种完全受控制的从属地位。为此,就必须消灭大批人无人看守的现象(这种现象对垦荒区的人们来说是很自然的),把人们全都赶进营区铁丝网,使基本食物的供给感到不足,切断囚犯们的辅助收入来源,不许搞临时工作挣钱,不许从外界接受邮包。
  邮包在劳改犯人眼里不仅仅意味着邮来食物,它还能掀起某种精神上的浪花,使他心里喜滋滋的。用你颤抖的双手接过邮包时,你就感觉到自己还没有被遗忘,不是孤独的,人们还在惦念着你!我们在特种劳改营时接受邮包的数量是不受限制的(只是每件重量不得超过八公斤,这是邮局规定的一般限制)。虽然远不是大家都能收到邮包,而且也不是经常按期收到,但这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提高劳改营的总的生活水平,不会发生那种殊死的斗争。如今,对邮包的分量进一步加以限制——每个不得超过五公斤。而且规定严格限额——根据四种劳改区制度,每年允许接受邮包的次数分别限制为六个、四个、三个和两个!也就是说,最优越的普通制度劳改区里的人也只能最多每两个月接受一次五公斤重的邮包,这个重量还包括包装物在内。寄来的还可能是衣物之类。也就是说,他们每个月能够从外部得到的各种食物最多不超过两公斤!而关在特种制度劳改区的人则每月不超过六百克……
  即使这点东西,如果真能交给你就不错了!……实际上这一点可怜的邮包也只是允许那些已服满一半以上刑期的人接受,而且还得在这期间没有犯过任何错误(行动人员、教导人员、看守和看守喂养的小猪都得喜欢你才行)!还要经常百分之百地完成劳动定额I还必须经常参加移民区的“社会文化活动”(也就是参加马尔琴科所描写的那种枯燥无味的音乐晚会,参加强人所难的竞赛——在这些“竞赛”中人们往往由于虚弱而晕倒。或者,更糟的,还要去帮助看守人员干活)。
  这邮包也够你呛的了!为了拿到这个由你的亲人包装的小小木箱,人们要求你付出自己的灵魂呀!
  我的读者,请您清醒一下!历史我们早已讲完了,我们已经结束历史部分了。这里讲的是现在,是今天,是在我们的食品商店里(就算是只在首都吧)塞满食品的时候,是在你真心实意地回答外国人说“我国人民现在吃得很饱”的时候。是今天人们还在这样用饥饿改造我们那些不慎落水的同胞们(其实他们大部分是没有任何过错的,您现在总算相信我国司法机关的强大威力了吧!)。这些同胞们做梦也还只是梦见面包!
  (我还要指出:劳改营统治者的胡作非为没有止境,肆无忌惮!天真的亲属们有时用印刷品邮件或医药用品邮件寄一些书、报或药品来。这些也被当作食品包裹看待!据各地来信反映,这种情况很多!劳改营头头的作法活像装有“电眼”的机器人,他只看到:又寄来一件东西!既然它算“一件”,那么随后寄来的邮包就只能“退还原寄”了。)
  亲属探望时监视十分严密,严防利用探视机会交给囚犯任何食物。看守们以发现这类情况为荣,互相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为此,在探视前竟然对于远道来探视的自由人妇女进行侮辱性的周身搜查!(是呀,宪法并没有禁止这样做嘛!你不喜欢?那你就不必会面。回去好了!)
  对干现款的来路更是堵得严而又严,绝不许寄现款到移民区来:不管亲属们汇来多少钱,全部替囚犯“存”起来,“直到刑满释放”的日子为止(也就是说,国家无息地向囚犯借用十年或二十年)。而且不管囚犯自己劳动挣到多少钱,他也看不到这些钱。
  “经济核算”的做法是:给囚犯的劳动报酬相当于同样劳动的自由人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为什么呢?难道囚犯生产的产品有特殊味道?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西方,这就该叫做剥削和歧视了)。这工资的一半要由移民区当局扣除(用来维修营区铁丝网,养活“实际工作者”们和狼狗)。再由剩余部分中扣除伙食和服装费(可以想象一下鱼头烂菜汤在劳改营里会值多少钱)。如果还有余,这才记入囚犯的个人帐户,要一直存到“刑满之日”。按照四种不同的制度,囚犯可以在劳改营小卖部里花费自己这部分钱的最多限额分别定为:十卢布、七卢布、五卢布和三卢布(但是梁赞州的卡里卡托克的囚犯却来信抱怨说,东扣西扣之后连五卢布也剩不下,不能去小卖部买什么)。政府机关报《消息报》上也说:一个叫伊琳娜·帕皮娜的列宁格勒姑娘什么都干——挖树根、运石头、卸火车、上山砍柴,落得满手血泡,但她每月才可以挣到……十卢布!(要知道,那还是一九六0年三月,是“优待”时期,而且当时还在使用斯大林时期通货膨胀时的卢布呢。)
  其次是劳改营小卖部本身实行的“管理制度”。这个制度把当局的限制和商人的冷酷盘剥二者聚于一身了。由于实行这殖民地制度(“移民区”也就是“殖民地”的意思。语言学家们,这可怎么办呢?既然现在群岛的正式名称不叫劳改营,而叫——也就是殖民地,那我也就只好叫它殖民地了),由于这殖民地的制度本身就是颠倒黑白的,所以,本来是为照顾人而设的小卖部也变成了惩戒人的机构,变成了给囚犯以打击的地方。我从西伯利亚和阿尔汉格尔斯克的各移民区收到的所有信件,几乎无不谈到利用小卖部处罚人的情况!稍有差错就罚人不许去小卖部买东西。早晨起床晚了三分钟?罚你三个月不许进小卖部!(囚犯们把这叫做“打击肚皮”)晚点名之前没有及时把信写完?罚你一个月不许去买东西!有时则只因为“说话不当”就罚你。乌斯特维姆斯克的严管制劳改区的人们写信说:“每天总有几个人受到不许进小卖部的处罚,罚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平均每四人中就有一人犯纪律。如果会计处这个月忘记把你算进名单,你也就一个月别想去买东西。”(没有立即关进禁闭室就不错。这样,过去的劳动总算不会白费。)
  在老囚犯看来,这些大都不足为奇。对处于无权地位的人来说,这是家常便饭。
  还有人写信说:“如果劳动有成绩,每个月可以多得两个卢布。但是,要想得到这两个卢布,你必须在生产上作出真正的英雄业绩。”
  请读者看看,我国多么珍视劳动:由于在生产上有突出成绩,每月奖赏竟达两个卢布之多!
  人们来信中还谈起诺里尔斯克的一件往事。不错,是一九五七年,那也是舒适的喘息时期。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哪些囚犯把经费支配人沃罗宁养的狗宰掉吃了。为了这件事全体囚犯被罚“取消工资”七个月!
  非常真切,非常像群岛上发生的事情。
  或许,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又会反驳我:这不过是一个笑话,怎么能以它为例呢?你自己说的,四个人中间才有一个违反纪律的,那就是说,只要能模范地遵守纪律,哪怕在严管制劳改区里也还能保证每月给你三个卢布嘛,这差不多够买一公斤黄油啦!
  说得倒好!大概这位历史学家“吉星高照”(再加上他写过几篇观点“正确”的文章),所以他才没有进劳改营呆呆吧。小卖部里要有面包、廉价糖果和人造黄油就算好事了。实际上,面包每月只来两、三次,糖果的价钱很贵。根本看不到什么黄油、砂糖!就算售货员积极肯干,愿意进货(他是不会的),“领导”也会向他示意嘛!所以,小卖部的货单上只有:牙粉、牙膏、牙刷、肥皂、信封(信封还不是到处都有。至于信纸,则哪里也没有,因为囚犯们可以用信纸写申诉书呀!)和高价香烟。亲爱的读者,请不要忘记,这里不像狱外的小卖部那样每天清早开门,你可以今天买二十戈比的东西,明天再买二十戈比的。这里不同!这里的小卖部每月只营业两天。你要在门外先排三小时队。一进去(早在走廊里就有人催促你了)你就得赶紧把你所有的卢布全都买上东西,因为这些卢布并不在你自己手里,所以,帐上存有你多少卢布,你就得全买上东西:买十包香烟吧,买四筒牙膏吧!
  可怜的囚犯剩下的就只有那份口粮了,即移民区给每个人规定的供应定额(要知道,这移民区位于北极圈内呀!):面包七百克,糖十三克,油路十九克,肉五十克,鱼八十五克(而且这只是数字而已,领到的肉和鱼质量极差,一般都要立即扔掉一半)。这是数字,在囚犯的饭碗里不可能有,也从来没有过。乌斯特聂拉移民区的囚犯提到他们的菜场时说:“那是泔水,恐怕集体农庄的牲口都不一定要吃它。”诺里尔斯克的犯人来信说:“直到现在我们这里还主要是吃糠和碎麦子。”另外还有一种所谓惩戒伙食:每日四百克面包,只许吃一次热菜汤。
  不错,在北方对于那些“从事特别艰苦的劳动”的人还另外给一点伙食补助。但是,我们既然已对群岛有所了解,就不难想象列入这个清单的是什么样的劳动了(并非所有艰苦劳动都能列为“特别艰苦的劳动”),我们也知道这“补助伙食”多么糟踏人……以囚犯皮丘金为例,他“还能干活的时候,每个季度可以淘出四十公斤沙金,每天可以扛运七八百根枕木。可是,在劳改的第十三个年头他成了残废,于是给他的伙食标准就改为压缩标准了”。写信人问道:难道他因伤致残之后胃便立即缩小了吗?
  我们也要问问:仅仅一个皮丘金就用他掏得的每月四十公斤沙金供养了多少名外交官呀?!大概我们的驻尼泊尔大使馆是完全靠他养活的吧,苏联驻尼泊尔使馆的伙食标准也随之压缩了吗?
  各地来信都说。普遍饥饿,吃不饱。伊尔库茨克州来信说:“许多人患胃溃疡,患肺结核。”梁赞州来信说:“年轻人患胃溃疡,患肺结核。”“患肺病的人很多。”
  原先,特种劳改营里有时还准许煮点或煎点自己的东西吃,这里则一律禁止。何况囚犯也没有什么可煮的东西。
  为了便于控制这些人而采用的正是这种古老的手段——饥饿。
  此外,囚犯们还得劳动。劳动定额提高了:据说,这是因为经过改革后(人体肌肉的)劳动生产率就提高了。不错,是八小时劳动日。还是原先那些班组,还是由囚犯驱赶囚犯去劳动。在卡里卡托克说服一些二等残废人去参加劳动,条件是答应对他们适用关于“三分之二刑期”的规定。于是那些缺胳臂少腿的人也都争着去干三等残废干的活,三等残废则去干一般劳动。
  但是如果活计不够他们全体干呢,但是如果劳动日太短呢,但是如果星期天可惜还没占用呢,如果“劳动魔术师”不肯给我们改造这些渣滓呢?——那我们手里还有一个魔术师——制度!
  奥伊米亚康和诺里尔斯克两处的特种的和严管制的“移民区”的囚犯来信说:所有私人衣物,如绒绒衫、棉背心、棉帽,更不必说皮大衣了,统统被拿走(这是在一九六三年啊!是十月时代的第四十六个年头啊!),而且“不发给任何锦内衣,也不允许穿任何暖和衣服。违反了就会关禁闭”(列绍蒂,克拉斯特种劳改营)。“除贴身衬衣外全部衣物都被拿走。每人发布制服、棉上衣、呢衣各一件和一顶斯大林式无毛棉帽。这是在奥伊米亚康地区的邱迪吉尔卡,那里最低气温达摄氏零下五十一度!”
  的确,怎么能忘掉呢?除了饥饿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效地控制人?当然是寒冷。寒冷。
  教育效果特别好的是所谓特别制度,又称“独院”。用劳改营的新词说,这是“特危累和少校们”呆的地方(“特危累”即“特别危险的累犯”,这顶帽子由地方法院给戴)。首先这里实行的是穿条纹粗布衣服。囚犯们戴“房式帽”,上衣和裤子都是用印着白蓝两色宽条纹的、做床垫用的粗布做的。这是我国的监狱思想家和新社会”的法学家苦思冥想出来的绝招,是他们在二十世纪已经过去三分之二、“十月”胜利四十多年之后、在即将跨入共产主义大门的时候想出来的!他们认为应该让自己的罪犯们披上小丑般的外衣才对。(从各地的来信中可以看出,这种条纹布衣服给今天的二十五年刑期的劳改犯带来的痛苦和伤害甚至比其它办法更大。)
  属于特别制度的还有:工棚的窗户全有铁格子,工棚全部上锁。老工棚的木头开始朽了,新建了能容纳很多人的砖石结构的加强管制棚(尽管现在劳改营里除了喝“契菲尔”之外几乎没有别的违章事件,没有胡闹、斗殴,甚至打牌的也没有了)。出入营区必须排队,而且上身要笔挺,否则既不让出去,也不让进来。如果吃得脑病肠肥的看守发现队伍里有人吸烟,就会立即冲过来,一脚把人踢翻在地,夺下香烟,拖进禁闭室。如果今天没有带出去劳动,那你也休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你应该像看展览品一样看着你的床,直到晚上睡觉前不能靠近它一步。一九六三年六月,下达了一道技革命令,要求把营区周围的草全拔光,免得囚犯躺在地上休息。个别还留下草的地方,则树起小木牌:“不许躺卧!”(伊尔库茨克州)
  啊!这一切都多么熟悉!我们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些?我们不久前还听到有人谈论这类劳改营?这不就是贝利亚时期的特种劳改营吗?特种。特别……
  再看看京利卡姆斯克的特别制度吧。人们写道:“只要稍微有点闹声,冲锋枪简会立即从送饭口伸进来。”
  当然,到处都是为了一点小错误就会关进惩戒隔离室的。例如,派一个人去单独往汽车上装水泥板(每块一百二十八公斤),他搬不动,拒绝了。为此关他七天惩戒隔离室!
  一九六四年,莫尔多维亚的一个年轻囚犯得知。似乎早在一九五五年就在日内瓦签署过一项国际协议。禁止在监禁地点强迫囚犯劳动。于是他不再去劳动了。这一心血来潮的举动使他蹲了六个月的惩戒隔离室。
  “这一切全都是种族灭绝罪。”——卡拉万斯基这样写道。
  可是,要是英国工党的左派分子对此有另外的叫法呢?(哎呀!不要老跟工党左派过不去嘛!要知道,如果连他们也对我们不满意的话,我们的威信不就全完了吗!……)
  但是,怎么总是说这些沉闷不快的事情呢?为了做得公道,我们让一位年轻的“实际工作者”来评论一下这个制度吧。这个人是一九六二年从塔夫达的内务部干部学校毕业的。他说:“从前(一九六一年以前),召开报告会时要派十名看守去维持秩序,还管不好。现在呢,连苍蝇飞的声音都能听见。囚犯们互相监督。他们都怕被转为另一种更严的制度。现在工作好做多了,尤其是颁布了那项(关于枪决的)命令之后。已经对几个人适用过了。可不像从前那样:囚犯拿着刀子跑到岗楼来对你说‘把我抓起来吧,我把那个坏蛋给宰了!’……那时候真是没法做工作。”
  当然,空气干净多了。移民区学校的一位女教员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写道:“谁敢在政治讨论课上偷偷地笑,就会丢掉提前假释的可能性。但是,如果你属于积极分子,那你再闹厉害点也没事,你只须注意别人不扔烟头、迅速脱帽之类的行为就行了,你自己可以干轻活,拿到一个好鉴定,将来办户口时也会照顾你的。”
  还有所谓“集体委员会”和“维持内部秩序小组”。(马尔琴科把这种小组叫作;“母狗出去散步小组”,每个字的字头都一样。)这些组织很像民团,成员都佩带红袖章,任务是监督囚犯违反制度的行为,帮助看守!而且这种委员会有权建议给予惩罚!凡是有条件适用“三分之二刑期”和“二分之一刑期”的人都必须帮助“维持内部秩序小组”的工作,否则“提前假释”就不会有你的份。而那些必须服满刑期的人则不去,因为他们不需要。阿列克谢耶夫写道:“比较起来,群众大都宁愿选择缓慢的死刑,也不想参加这类委员会和小组。”
  这不就是某种净化了的气氛吗?是吧?看,劳改营里居然也有社会活动!这种社会活动会培养人们多么高尚的品质啊(培养人们奴颜婢膝、告密陷害、把邻人推下火坑)!而这就是那个金光闪闪的、通向改造的天堂的梯子!但是,这梯子又是多么滑啊!
  例如,蒂拉斯波的第二劳改区的奥卢霍夫(共产党员,曾任商店经理,因贪污坐牢)就来信抱怨。他在模范生产者代表会议上发了言,揭发了一些人,并“号召那些误入歧途的祖国儿女认真参加劳动,改造自己”,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但是,当他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却有一个囚犯走过来对他说;“假如十年前你这块臭肉讲出刚才这番话,我会当众在讲台上就把你宰掉。现在不行了,法律妨碍我,保护着你这条母狗!宰了你,我也会被枪毙的。”
  读者会感到,一切事物都是辩证地联系在一起的,会感到对立的统一和矛盾的互相转化吧?一方面是活跃的社会活动,另一方面则依靠关于枪决的命令,不是吗?(还有,读者注意到这个人说的时间了吧?“假如在十年前……”,这就说明,十年前的囚犯今天仍旧关在原地。一个时代过去了,它已不复存在,可是这个囚犯却仍旧关在原地……)
  同一个奥卢霍夫还叙述了关于囚犯伊萨耶夫的事。伊萨耶夫原先是一位少校,现在在莫尔达维亚的第四劳改区,他对“劳改区内违反纪律的囚犯向来是不妥协的,他敢于在‘集体委员会’上指名道姓地批评某些囚犯”,这也就等于反对对这些囚犯适用提前假释的优待办法,或者等于要求惩罚他们。可是,怎么样呢?“第二天夜里他的牛犊皮大皮靴丢了一只。他只好穿皮鞋,但又过了一天,皮鞋又丢了一只。”看,在我们这个时代,被追得走投无路的阶级敌人竟然采取这种不体面的斗争方式了!……
  当然,社会生活是很敏感的,好像双刃的宝剑,它需要认真对待、善于引导。否则就会发生一些对囚犯起腐蚀作用的情况。万尼亚·阿列克谢耶夫的事情就是一例。经过是这样的:领导决定晚上八点召开第一次劳改营全体大会。人们到齐了,但直到十点还只听见台前的乐队奏乐,大会迟迟不开,虽然军官们早已在主席台上就座。于是,万尼亚·阿列克谢耶夫访乐队”暂停”一下,请求领导回答:大会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回答是:不开了。这时阿列克谢耶夫说:那么。我们囚犯可要自己开会了,我们的讨论题目是:《生命和时间》。台下的囚犯们也闹闹哄哄表示支持。军官们纷纷从台上下去了。阿列克谢耶夫拿着笔记本走上讲台,开始讲话,首先谈个人迷信问题。这时几名军官冲来,把主席台拆掉,把电灯泡拧下来,并且不断用力推开那些拥到台前的囚犯。军官们奉命逮捕阿列克谢耶夫,但阿列克谢耶夫却对他们发出呼吁:“看守们,公民们!你们可都是共青团员呀!你们都听到了,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实情况。你们想打击什么人?难道想打击列宁思想的良心吗?”就算是列宁思想的良心,也要逮捕!但是,一批高加索人囚犯把阿列克谢耶夫藏到自己工棚里,这天晚上他总算没被抓住。后来他还是蹲了禁闭室。关禁闭之后,又把他的发言认定为“反苏宣传”。“集体委员会”要求劳改营当局把进行反苏宣传的阿列克谢耶夫关进隔离室。当局根据这一要求向人民法院提出指控,‘结果阿列克谢耶夫被加判三年严格监禁。
  为了正确地指导人们的思想,现在移民区里规定每周上政治课,这是十分重要的。政治课由担任务大队(每大队二百至二百五十人)队长的军官讲授,每次围绕一定的专题,例如:我国制度的人道主义性质,我国制度的优越性,社会主义古巴的成就,殖民非洲的觉醒,等等。据说,移民区的囚犯都非常关心这些问题,他们了解这些问题之后便会更好地遵守移民区的各项制度,更卖力地劳动。(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正确理解。例如,有人就从伊尔库茨克写信来说:“在饥饿的劳改营里却向我们讲什么我国的产品极大丰富。我们这里在劳动中只看见十字镐、铁锹、抬筐、背篓,但人们却向我们宣讲什么到处都在实现机械化。”)
  在上面提到的全营大会之前,万尼亚·阿列克谢耶夫还干过这样一件怪事:他在政治课上举手请求发言,然后站起来对讲课人说,“您是内务部的军官,我们这些人是囚犯,咱们都是在个人迷信时期犯了罪的。因此,我们和您同是人民的敌人。如今咱们都应该以自己的忘我劳动向苏联人民请罪。所以,我很严肃地建议您,少校公民,要坚决地走共产主义的路!”这件事被认为是他“有不健康的反苏情绪”,后来写进了他的档案。
  这位阿列克谢耶夫从乌斯特维姆劳改营寄来一封内容广泛的长信。信纸已经揉搓软了,字迹也不清楚,我花了六个小时才看完它。这里真是无所不包!值得注意的是他发出的这种一般性议论:“什么人现在蹲在劳改移民区,蹲在这奴隶的贫民窟里?这是被社会排挤出来的、人民中间最勇敢而不妥协的那个阶层……是官僚集团把这一部分勇敢的青年推下生活深渊的,因为它看到:如果这部分青年用关于社会公正的理论武装起来的话,那将对官僚集团十分危险。”“囚犯是被排挤出来的无产阶级的孩子,是劳改营的财产。”
  另一个工具便是广播,如果能正确使用,它也能起很重要的作用。(不是音乐和爱情歌曲,而是教育性节目!)广播也和其它一切一样,按制度不同区别对待:对特种制度移民区播音二一三小时,对普通移民区则整日播送声
  此外还有学校!(那还用说!我们是要把囚犯改造好送回社会去的呀!)只不过“一切都是形式主义的。是为了遮人耳目……人们是在棍棒驱赶下去学校的,学习兴趣被加强管制棚打消了”,而且年轻的人们因为自己的衣着破旧“不好意思让自由人女教师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是的,对于囚犯来说,看到一个活女人这是件重大的事情啊!
  不用说。只有根据战后斯大林和贝利亚实行的男女分别关押原则,才能对犯人进行正确的教育和改造,尤其对成年犯人,对刑期长达几十年的人更是如此。这个办法在古拉格群岛已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了。尽管整个人类世界都承认男女两性间的互相作用是推动改良和发展的因素,但这个原则是古拉格群岛所绝不能接受的,因为那样一来劳改犯的生活就会“像是住疗养院”了。而且,我们越是接近已经照亮半边天的共产主义光辉,就越得坚决地把男女罪犯分开,只有通过这种隔绝才能使他(她)们好好受点苦楚,从而得到改造。
  在我们这个不是没有公开性的、不是人民无权的时代,通过劳改移民区进行改造的这一整套制度也还受到社会的监督。是的,我们有监察委员会。读者还没有忘掉它吧,它并没有被取消。
  监察委员会是由“地方组织的代表”组成的。但实际上,在荒僻地区,在自由居民的村镇上,除了行政领导的夫人们之外谁能参加这类委员会呢?它不过是只会重复丈夫意见的娘儿们委员会而已。
  但是,这个办法在某些大城市却有时会造成完全意想不到的后果。例如,区党委委派女共产党员加丽娜·彼得罗夫娜·菲利波娃参加敖德萨监狱的监察委员会。她极力推辞:“我可不愿意和罪犯打交道!”可是,党有党纪呀,她不得不参加。参加之后,她被这项工作完全吸引住了!她在监狱里看到了各种人,而且他们中间有多少无事受害者啊!有多少人已经彻底悔改了呀!于是,她想出了一个办法:不要监狱当局参加,她要同囚犯个别谈话(这自然使监狱当局十分不快)。有些囚犯起初一连几个月都像仇人似的看着她,但后来终于改变了态度。她从此便常去监狱,一个星期去两次,三次、四次。在监狱里一直呆到晚点名,有时甚至假日也不休息。这时,那些派她来的人们当然就不很高兴了。她向上级机关反映刑期二十五年的犯人的情况(刑法典上已经没有这么长的刑期了,但是人们却还在服刑),请求紫刑满释放的人安排工作,反映永久流放的情况。上级机关或者对她的报告感到不可理解,(俄罗斯联邦共和国监禁场所管理局的局长,一位将军,一九六三年曾极力使她相信,苏联国内根本不存在判二十五年刑的人。而且,最可笑的是,这位局长原来是“不知道”!)或者对她谈的情况完全了解,然而坚决反对她的意见。接着便在乌克兰共和国政府系统和按党的系统开始对她进行迫害和诬陷了。她所在的那个委员会也因为不断提意见而被解散。
  是的,不能允许人们妨碍古拉格群岛的统治者们!不能允许人们妨碍实际工作者!读者大概记得吧:“当时在那里工作的人们现在还在那里工作,或许人员增加了大约百分之十”,这不是我们刚刚从他们本人那里了解到的吗!?
  但是,他们在思想上是否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们现在是否对自己看管的人们多少有了些怜悯之心?是的,所有报纸和杂志都一再强调现在他们确实有怜悯之心了。我并没有专门去寻找,但我们已在《文学报》上看到(第一章)叶尔采沃村的今天的劳改营主人对犯人是多么关心备至了。另外,《文学报》还请移民区的首长发表了谈话:(1964年3月3日)
  “要批评(在劳改移民区里)从事教育工作的人那是很容易的。但要对他们进行帮助就困难得多。而要选择合适的人选——积极热情的、受过高等教育的、有文化素养的(还一定得有文化素养!)、对这项工作有兴趣而且在这方面有才干的人选,那就更加困难……应该为这些人创造良好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他们的薪金很微薄,每天工作十分繁重,这是我深深了解的……”
  我们要能在这里结束本章该多好,就认定是这样好了!那就可以生活得更平静,可以献身艺术,还可以更安全地献身于科学。但是,这些可诅咒的来信,这些揉皱了的、磨破了的、通过非法的“小道”从劳改营里寄出来的信件却不允许我结束它。那么,这些忘恩负义的人在信中提到那些每天担负着繁重工作、把全部身心都献给囚犯的人时,是怎么说的呢?请看:
  伊-恩写道:“你把心里的话全都掏给教育员,可是,你会觉得你的话像是碰在他的灰色军大衣上反弹回来。这时,你恨不得想问他:‘对不起,您家那头奶牛近来挺好吧?’因为这位教育员在牛棚里花在奶牛身上的时间要比他用于教育对象的时间多得多。”(寄自古拉斯特种劳改营,列绍蒂。)
  列-恩写道:“还是原先那些蠢货当看守。劳改营头头是个典型的沃尔科伏依式的人物。绝不能跟看守们顶嘴,否则立即关禁闭。”
  科-恩写道:“队长们跟我们说话,全用劳改营里那一套词儿。开口就是‘臭肉!’‘母狗!’‘畜牲!’……”(叶尔佐夫站。真凑巧!)
  科一伊写道:“我们这里的劳改营领导可以说是沃尔科伏依的亲兄弟。不错,他倒不用鞭子抽人,他是用拳头打,看人时那两只眼活像只饿狼……大队长是原先的行动人员,他豢养着一个‘坏事报告人’,每告密一件事,就奖给那人一点麻醉品……那些过去打人、折磨人、枪杀人的家伙如今只不过是从一个劳改营调到了另一个劳改营,职务稍微有所变动而已。”(寄自伊尔库茨克州)
  帕-夫来信说:“移民区的头子仅直接助手就有六名。所有生产建设单位都在赶走白吃饭的人,于是这些家伙就跑到移民区来了……原先劳改营里的那些蠢货……至今也还在继续工作。他们在混日子,混工龄,等待达到退休年龄。有的到年龄也不退休。他们一点也没有消瘦。囚犯在他们眼里过去不是人,现在也还不是人。”
  德-维的信中说:“我们诺里尔斯克第288号信箱这里没有一个‘新面孔’,全是原先的贝利亚分子。有人退休了,但接替的还是这些人(就是一九五六年被赶走的那些人)……他们的工龄按两倍算,工资标准定得很高,休假期间很长,伙食很好。他们干一年算两年,所以其中有的人打算到三十五岁就退休!……”
  帕-恩写道:“我们这个分部有十二三个壮小伙子,穿着几乎到脚面的熟皮大衣,戴着皮帽,脚上是军队发的长筒毡靴。这些人为什么不到矿山或垦荒地去劳动,去发挥力量呢?为什么不把这里的职位让给年岁较大的人?不,哪怕套上绳索,由顺伏尔加河而下的轮船来拖他们,也拖不走!大概只有这批寄生虫才会向上级报告说囚犯们不易改造。因为犯人一少,他们就会被裁减了。”
  可见,囚犯仍和从前一样在统治者的菜园子里替主人种土豆,浇地,替他们饲养家畜,做家具。
  看到这里,一些缺乏准备的读者可能会困惑不解地叫起来:那么,到底谁说得对?到底该相信谁?
  当然应该相信报纸上的报道喽!读者,你相信报纸吧!永远相信我国的报纸吧!
  内务部人员构成一种力量。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绝不会退让。既然一九五六年能顶住,今后更会站稳脚跟的,会站稳的!
  这不仅指劳改机关。也不仅是治安部。我们已经看到那些报刊,那些苏维埃代表们是多么乐于支持他们。
  因为他们是顶梁柱,是许多东西赖以生存的支柱。
  而且,他们不仅有力量。他们还有理论论据。同他们争论并不那么容易。
  我试了试。
  其实,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打算。我不过是被这些来信所驱使而已,今天的囚犯的这些来信是我全然没有预料到的。今天的群岛居民怀着莫大希望请求我:替他们把话说出来!维护他们的权利!使那些人变得有点人性!
  可是,我向谁去说?要知道,人家连听都不要听……假如有自由的报刊,我会把这一切都发表出去,一旦发表,就会促进大家来讨论!
  可是眼下(一九六四年一月)我却只是作为一个不公开的、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乞求者在各机关的走廊里转来转去,在传达室的小窗口前躬身等待,承受着值班军人的不耐烦的和怀疑的目光。一个政论作家要想让公事繁忙的政府大员们把耳朵腾出哪怕半小时来听听他的话,那他得争取到多大的社会荣誉和照顾才能办到啊!
  但是,这还不是主要困难。我的主要困难,就像当年在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的队长会上一样,是:向他们讲些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讲话?
  把我在这本书里写的那些真实思想全讲出来,既危险又完全无用。那仅仅会是一个社会听不到的人在一间寂静的办公室里发昏而已,那些迫切盼望着的人不会知道,实际问题丝毫也解决不了。
  那么,我该怎么讲?我只要一通过他们那大理石的、镜子般明亮光洁的办公大楼前厅,一走上那柔软舒适的地毯,我就不得不接受一些起码的绊羁——这是些用生丝制成的绳子,它们好像穿透我的舌头、耳朵和眼睑,紧紧地缝在我的两肩上,缝在我背部的皮上和肚皮上。我不得不接受的起码的绊羁就是:
  1.我得承认:过去、现在和将来光荣都归于党!(这也就是说,总的惩治政策不可能是不正确的。我不得怀疑整个古拉格群岛存在的必要性。我也不能强调“大部分坐牢的人是无辜的”。)
  2·我得承认:将要同我谈话的那些高官显贵是忠于其事业的,是关怀囚犯的。我不能指责他们口是心非、冷漠无情、不了解情况。(他们既然全心全意为事业工作,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事业呢!)
  反过来,我本人干预此事的动机倒值得怀疑;我算什么人?既然这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为什么要干预?我是否抱有某些肮脏的自私目的?……既使没有我,党也全看在眼里嘛,会全部正确处理的,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干预?……
  为了使自己多少显得理直气壮些,我选择了我被提名为列宁奖金获奖候选人的这个身份。于是,我就像棋盘中的“小卒”一样,一步步向前“拱”去,心里想:说不走过了“河”能当“车”使呢?
  于是,我来到苏联最高苏维埃。来到法案委员会。原来这个委员会正在制定新劳改法典,这项工作已进行不止一年了。新法典将是群岛未来生活的规范,它将代替一九三二三年那部确实存在过又从未存在过的、又好像是从来没有成文的法典。这个委员会同意接见我,想让我这个在古拉格群岛成长起来的人了解一下他们的智慧,并把我的一些幼稚想法提供给他们作点缀。
  接见我的共有八个人。其中四人年纪之轻使我惊讶:这些孩子们如果能念完大学就算不错了,看样子不像是读完大学的。他们已升上权力宝座,升得太快了!看,他们在这座大理石的、镶木地板的宫殿里显得多么悠然自得!而我呢,单单被允许进入这里就要经过各级极其审慎的考虑。委员会的主席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巴布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十足的好好先生。似乎如果事情取决于他的话,他明天就会把古拉格群岛解散掉。但是,他的任务却是: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一直默默坐在一旁。其中讲话最多的是两个小老头——活像格里鲍耶陀夫笔下的奥察柯夫时代,征服克里米亚时代的小老头。他们是那种一旦学会点什么就永远僵化在脑子里的典型人物。我敢保证他们从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之后连报纸也没有浏览过;对他们来说,不论发生过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他们的观点!其中一人穿蓝色上衣,我总觉得那像是叶卡捷林娜女皇时期的浅蓝色宫廷制服,我甚至看出了那胸前拧下叶卡捷林娜银星章之后留下的痕迹。这两个老头从我一迈进房门时就对我和我的来访流露了十分的反感。不过,他们还是决定表示出应有的耐心。
  当你心里有许多话要说时,往往倒不容易开口。何况这时我还被许多丝绳束缚住,仿佛稍一动作就牵扯得很痛。
  但是,我的主旨演说还是准备好了的,而且,看来不会被任何丝绳牵扯住。我首先对他们谈到:有人认为(我不能说他们认为)现在劳改营有变成“疗养院”的危险,似乎如果劳改营没有饥饿和寒冷,就太享福了。我不知道此话从何说起?我请求他们,尽管缺乏亲身体验,也不妨设想一下监禁本身给人造成的痛苦和惩罚:一个人不能住在他自己家里,同他在一起的是他不希望一起住的人,他不能同自己所希望的人(家属、朋友)们在一起;他看不到子女的成长;不能自由走动,一般也不能从事自己喜爱的专业劳动;他经常感到别人——具有不同生活经验、观点和习惯的其他犯人对自己的压力甚至仇视;他受不到起柔化作用的异性的影响(就不必谈生理问题了);甚至医疗条件也坏得同狱外无法相比。这哪里能同什么黑海海滨的疗养院相比呢?为什么那么害怕监狱会变成“疗养院”?‘不,这个想法根本不能打动他们。他们稳坐如山,毫不为之所动。
  那么,就谈得广泛些吧。我们的目的不是使囚犯改造后重返社会吗?那么为什么要让他们经常生活在严酷的环境之中?为什么现在的制度仍要百般凌辱犯人、经常在肉体上折磨他们?使他们变成残废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了。于是他们向我解释我的错误:首先,是我对今天的犯人构成不够了解,是凭老印象看问题,落后于生活(这确是我的弱点,我的确没有看见现在坐车的人们)。而对于那些被隔离的累犯来说,我刚才列举的事根本算不上剥夺权利,目前的制度只能使他们觉悟起来(丝绳把我拉痛了!是的,在这一范围内他们有发言权,他们了解现在是什么人在坐牢)。使他们重返社会?……是的,这当然不成问题。老头子们象留声机似地说着,但我从那声音里听见的却是:不,当然不能,让他们老死在移民区吧,这样咱们大家都会太平些。
  那么,现在的管理制度呢?其中一位检察长回答了,就是那个穿蓝色制服、胸前有星章痕迹的老头儿,他头上的白发已经很稀了,脸型有点像苏沃洛夫将军。他回答说:
  “实行严格管理制度以来,我们已经收到一些效果:杀人事件从每年两千起(在这间屋子里是可以谈这类数字的)已降低到目前的几十起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数字,我悄悄把它记了下来。看来,这就是我这次访问的最大收获。
  什么人在坐牢?当然,要想谈论制度是否得当的问题,必须首先弄清坐牢的是些什么人。弄清这一点需要几十名心理学家和法学家,得让他们去现场调查,自由地同囚犯谈话,然后才有可能展开讨论。而我那些“劳改营通信员们”的来信恰恰不写这些事,他们不写自己和其他犯人是为什么坐牢的。一九六四年——囚犯的亲属们还在孤单中吞咽着泪水。莫斯科的自由人还不知道劳改营的详情(《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描写的是“过去”),他们还是胆怯的,四分五裂的,还不存在任何社会运动。还是以前的,斯大林时代的死寂。
  一般性讨论已经结束,我们过渡到专题讨论。其实,不用我说,委员会也都清楚,而且一切都已决定。他们并不需要我,只不过出于好奇,想见一见我而已。
  邮政包裹?只能限制在五公斤之内,而且要按现行办法分成见等,区别对待。我提议每一等的限额至少要提高一倍,按邮局规定每个邮包的重量限制可在八公斤之内。我说:“他们在挨饿!用饥饿能够改造人吗?!”
  “怎么会挨饿?!”委员会对此一致表示愤慨。“我们亲自去过,我们看到那里吃剩下的面包成汽车地往外技!”(是拉去给看守们喂猪吗?……)
  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对他们大声说:“你们说谎!这不可能!”可是,通过肩膀缝在后臀的丝绳紧紧拉住我的舌头。我不能违反原定的条件:应该承认他们了解情况,是诚心实意的,是关怀囚犯的。把囚犯们给我的信拿给他们看吗?这些信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堆废纸,何况把那些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片摆到这铺着红色天鹅绒的会议桌上来,也显得可笑,不成体统。而且也绝对不能拿给他们看,他们会记下姓名,这些小伙子们就会遭殃了!
  “但是,让他们多收到几次邮包,这对国家并没有什么损害呀!”
  “您知道是什么人利用这些邮包吗?”委员们反驳说,“基本上是有钱的家庭。(“有钱的”这个词这里可以使用,因为谈论现实的国家性问题时需要它。)是那些在坐牢之前偷足了的、隐藏了财产的人们。因此,允许增加接受邮包的次数,就会相对地使劳动者家庭处于不利地位!”
  这样,我又被绳子拴住了,它简直勒进了我的肉里!是呀,这又是一条不能违反的条件:劳动阶层的利益高于一切。他们成天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劳动阶层的利益嘛!
  我发现自己实在不够机敏。我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他们。对他们说:“不,一你们没有说服我?”他们才不理呢,我算什么,难道我是他们的上司?!
  “那么,小卖部呢?”我又从另一方面通过去!“我们为什么不实行社会主义付酬原则?自己劳动挣的钱,让他自己拿去花好啦!”
  “还应该积累一些基金供释放时使用!”他们又反驳我,“否则犯人在刑满释放时不名一文,就得靠国家养活。”
  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条绳也拉紧了,我的舌头还是不能动弹。我怎么能提出要慷国家之慨而给犯人提高劳动报酬呢?!
  “那么,总该保证所有的星期天都能休息吧!”
  “这一点早已经布置下去了。正是这样执行的。”
  “可是,在营区内部还有几十种方法可以侵占囚犯星期日的休息。那就请你们特别强调一下,不准侵犯星期天的休息吧。”
  “法典里不能规定得那么细腻。”
  工作日是八小时制。我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关于七小时工作日的话,但自己也觉得过分了:现在已经不是十二小时劳动,也不是十小时了。还想怎么样?!
  “通信,这是使囚犯同我们社会主义社会保持联系的一条渠道。(看,我也学会摆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百!)请不要限制通信吧。”
  但是,这一点他们不想重新讨论。限额已经规定出来,而且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他们还把接见次数规定表拿给我看,其中还包括为期三天的“单独接见”,而我们那时期则是多年不许接见的。所以,也过得去。我甚至觉得他们在这方面的规定是比较宽大的,差一点儿没称赞他们。
  我疲倦了。到处都被牵制住,一动也不能动。我在这里毫无益处。我该走了
  从这间节日般辉煌的、宽敞的办公室看,根据这些软椅里的委员们滔滔不绝的谈话看,劳改营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它甚至是很通情达理的。看,成卡车成卡车地往外拉剩面包……总不该把这些可怕的人全放回社会上来吧?这时,我想起了那些刑事犯贼头们的嘴脸……我已经十年不在牢房了,怎么知道现在坐牢的县些什么人?我的弟兄们,政治犯们,似乎已被释放。强制迁移的那些民族也回去了……
  另一个讨厌的老头想听听我对于绝食的看法:如果喂的是比烂菜汤更富有营养的东西,我总不能不赞成通过软管强制给绝食者灌食吧?
  我只好厚着脸皮对他们说:囚犯不仅有权使用绝食这唯一手段维护自己的主张,而且有……饿死的权利。
  我的论据使他们惊讶不已。可是我这里一切都是被拉住的:我不能对他们谈绝食与国内社会舆论的关系。
  我离开那里时感到疲倦,而且像是被击溃了;我甚至有点动摇,他们却丝毫没有动摇。他们将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最高苏维埃将会全体一致给予批准。
  苏联社会治安部部长瓦季姆·斯捷潘诺维奇·季库诺夫。真是异想天开!我这个微不足道的“m字232号”政治苦役犯竟要去见内务部长,并且教给他该怎样管理古拉格吗?!
  要想接近部长办公室,先要见一些上校。他们一个个养得肥头大耳、细皮嫩肉的,但动作都十分敏捷。进入主任秘书的办公室后就再没有往前去的路了。这个房间里没有别的门。可是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柜,玻璃里面挂着绉纱帷慢。柜子之大足能装进两个骑马的人。原来这就是进入部长办公室的门斗。办公室很大,坐下两百人也宽宽绰绰。
  部长本人胖得有些病态,下颚很宽,整个脸是上小下大,成个梯形。全部谈话过程中他一直严肃而冷淡地打着官腔,对我的话毫无兴趣,只是出于职责不得不听。
  我首先摆出一大段关于“疗养院”的议论。接着谈到上面那些一般性问题:“我们”(我和他们)面前究竟有没有改造囚犯的共同任务?(我对“改造”的看法已在第四部里谈过)为什么要有一九六一年的转变?为什么要建立四种劳改区?我向他重复着本章前面提到的那些枯燥的问题:关于伙食、邮包、衣服、劳动安排、关于违法乱纪、关于“实际工作者”的面目。(至于我收到的信件,这次连带都没敢带来:怕他当场没收掉。我只是摘抄下其中一些话,而且不提写信人。)我向他谈了足有四十分钟,或许有一小时,相当长,而他居然会耐心地听完,这倒使我有点惊奇。
  他有时也打断我,为的是立即表示同意或者否定我的意见。他并不对我一概否定。我原来把他设想成一堵骄傲的墙,但这人却温和得多。他对许多问题都表示同意!他同意应该多发些零用钱,好去小卖部买东西,邮包限额应该放宽,不必像法案委员会那样对包裹内容作具体规定。(但是,这些都不取决于他呀!不是由他这位部长决定的。由新劳改法典规定!)他也同意让囚犯可以煮点或烧点自己的东西吃。(可是东西哪里来呢?)通信和邮寄书报可以不管限制。(这可要给劳改营的书报检查人员增加负担。)他也反对阿拉克切耶夫式的过分暴虐的措施,例如,经常站队之类。(但是,领导机关去干涉这类具体事情是不策略的:破坏纪律容易,要重整纪律可就难了。)他同意营区里的草不必拔掉。(可是,杜布洛夫特种营的囚犯竟然在机械制造厂旁边开辟了私人菜地,机床工们休息时就去侍弄自己的菜地,每人有二三平方米,种些西红柿和黄瓜之类。部长已经下令立即全部刨掉它,而且他言下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意!我对他说:“人和土地的联系有助于道德教育!”他却反驳说:“犯人私有菜地会培养私有制的本能!”)当部长听到又把“营区外拘禁”的人们抓回劳改营时,他甚至为之震惊。这太可怕了!(我没好意思问他:你当时担任什么职务?你是怎样反对这种作法的?)不仅如此,这位部长还承认:现在对囚犯的看管比“伊万·杰尼索维奇”那时候严厉得多!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以说服他的呢!我们简直没有什么可谈了。(一个不担任职务的人的建议,部长认为是不必记下来的!)
  我该提出什么建议?把群岛解散,改为无警戒监禁吗?说都说不出口,十足的乌托邦!何况任何一个重大问题都不取决于个别人,它总是在许多机关中串来串去,而不取决于其中任何一个个人的。
  部长则相反,他信心十足地坚持说:条纹布囚服对那些累犯来说是需要的。(“您如果知道这是些什么人,就不会反对给他们穿条纹布囚服了!”)而听到我对看守人员和警卫人员的指责时,他觉得很委屈,他说:“这是你弄错了,要么就是你的感受与众不同,这或许是你的个人经历所造成的。”他极力使我相信现在谁也不愿意去当看守,赶都赶不去,因为现在没有优待了。(我真想对他高兴地叫起来:“不愿意去,这是一种健康的、人民大众的心理呀!”但是耳朵、舌头和眼皮全被预防性的丝绳牵扯住,动不得。而且,我忽略了一点:不愿意去的只是上等兵和军士,军官们还是在争先恐后往那里钻。)他说,不得不依靠预备役人员去当看守。相反,部长向我说明,是囚犯越来越放肆了,现在看守同囚犯谈话时很有礼貌,规规矩矩。
  既然微不足道的囚犯们的来信和部长的谈话如此大有径庭,我们应该相信谁呢?很明显;囚犯们在扯谎。
  而且这位部长讲话时还说这是他亲眼所见。他是部长,当然有机会去劳改营看看,我就没有机会。我想不想去看看?去克柳科沃,去杜布洛夫劳改营?(一听他主动提出这两处,我就知道这是波将金式的、安排布置好专供参观的地方。再说,我以什么身份去?是部长派来的监察员吗?那我在囚犯面前连头也抬不起来……我当然不同意去看……)
  部长反过来指责囚犯们不够通情达理,对给予他们的关怀毫无反响。他来到马路尼托哥尔斯克劳改移民区问他们:“你们对目前的生活有什么意见?”他们当着特种劳改点领导的面就齐声说:“没有意见!”而他们自己永远是不满的。
  而且部长从下列各种表现上看到了“劳改区改造工作的卓越成效’:
  ——受到劳改点首长表扬的机床工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劳改区的囚犯得知他们的产品(煮水器)是供应英雄的古巴的,都为此感到自豪;
  ——劳改营的“维持内部秩序小组”(既“母狗出去散步小组”)按期报告工作并进行改选;
  ——杜布洛夫劳改营里有很多(公家的)鲜花。
  部长现在主要关心的是:使每个劳改区都建立起自己的工业基地。部长认为,只要各项有意义的工作都开展起来,囚犯也就不会再逃跑了。(至于我对他的反驳,指出“人对自由的渴望”等,他甚至无法理解。)
  我又一次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部长办公室,深信这一切是不会有尽头的。我认识到自己丝毫未能推动什么,人们将依旧照章办理。我离去时心情十分沉重——不同的人对事物的理解是多么互不相同啊!除非让囚犯亲身高踞于这间办公室的宝座,否则他不可能理解部长脑心理;而部长,只要他自己没有落入铁丝网里,他辛辛苦苦开出来的一小块菜地没有被卫兵们践踏掉,只要人们没有强迫他丢掉自由去学习开机床,他也不可能理解囚犯。
  犯罪原因研究所。我在这里的谈话倒很有意思。同我座谈的是两名知识分子到所长和几位研究室主任。这些人都很活跃,各有独立的见解,他们也互相争论。座谈会之后,一名副所长B·H·库德里亚夫采夫送我出来,在走廊里他责怪我:“不对,您还是没有把各种观点都考虑进去。托尔斯泰就会考虑的……”接着,他突然对我耍了个欺骗手法:“来,咱们顺便去看看我们所长吧,就是伊戈尔·伊万诺维奇·卡尔佩茨。”
  原来没计划访问所长。我们什么都谈过了,还有什么必要?也好,去打个招呼。哪能不去呢!人家要跟你寒暄两句是抬举你了;这些副所长们、副主任们竟然是在这样一个领导手下工作,这里的整个研究工作是由这样一个人主持的,真叫人没法相信。(我还不知道主要的呢:这位卡尔佩茨还是国际民主法律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呢!)
  卡尔佩茨见我进屋,便带着敌意和轻蔑的表情站起来(整个五分钟的谈话好像就是这样站着进行的)——倒像是我再三求见,好不容易才如愿以偿似的。也行啊。他脸上透着踌躇满志;坚强;厌恶(这是对我的)。胸前拧着一枚像勋章一样的大徽章,也不可惜那身高级西服。图案是一把直立的创,刺穿了底下的什么东西,文字是:内务部。(这是一枚很重要由证章。它表示佩戴者特别早就有了“干净的手,火热的心,冰冷的头脑”。)
  “你们刚才谈了些什么?谈了些什么?”他住着眉头问道。
  我根本不需要同他谈,但我还是出于礼貌简单地重复了几句。
  “噢,”这位民主法律工作者似乎刚一听就全明白了,“自由化吗?放纵囚犯?!”
  我曾经带着各种问题走访过大理石造的办公室,穿过大玻璃镜的门斗,徒劳无益地寻找答案,而现在,他的几句话就使我意外地豁然开朗,完全回答了我所有问题:
  提高囚犯的生活水平?不行!因为这会使劳改营附近的自由居民的生活得不如囚犯,这是不能允许的。
  允许囚犯接受更多的邮包?不行!这会对看守人中产生有害一影响,因为看守人员也吃不到首都生产的食品。
  批评并教育看守人员?不行!我们是依靠这些人来维持的!现在谁都不愿意去干这种工作,可我们又不能给他们很多钱,优惠条件已经取消了。
  我们剥夺了囚犯按社会主义原则取得劳动报酬的权利?不,是他们自绝于社会主义社会的!
  “但是,我们不是想让他们重返社会生活吗?!……”
  “让他们回来???……”佩带利剑徽章的人感到很惊奇。“劳改营可不是为了这个目的的。劳改营是惩罚!”
  是惩罚!——这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惩罚!!
  惩——罚——!!!.
  一把垂直的利剑,它刺杀,它穿透,休想把它移开!
  是惩罚!!
  古拉格群岛过去存在过,这群岛今天依然存在,这群岛今后还要存在!
  不然的话,把那“先进学说”的失算——人们并没有按照它设想的样子成长——的责任推到什么人身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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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今天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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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已经通过全书看到,在我国,从斯大林时期的最早年代起,从来没有过政治犯。所有从你们面前驱赶过去的那成百万群众,那几百万犯刑法第五十八条的人,统统是一部刑事犯。
  更何况能言善辩的、总是那么快活的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在某处的讲台上不是笑容可掬地一再声明:政治犯?没有!!我国可没有政治犯!
  是啊,悲伤痛苦是容易忘却的,那座山是可以绕过去的,人身上的伤口是容易愈合的。因此,我们几乎信以为真了!甚至有些老囚犯也信以为真了。明明白白是把几百万囚犯释放了嘛!那么,政治犯已经没有了,应该是这样吧?要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亲人们也回到了我们身边,朋友和熟人也回来了呀。我们城市知识界的圈子也像是扩大和充实了,团结起来了。睡过一夜醒来看看,家里并没有什么人被抓走,朋友们打电话来,也都在各自家里嘛!倒也不是已经完全相信,但总难免这样想:现在基本上没有政治犯坐牢了。即使还有几百名波罗的海沿岸国家的人至今(一九六八年)还没有被放回他们本国,尽管对克里米亚鞑靼人的诅咒还没有解除,但看样子也不会拖很久了……从外表上看,总是(斯大林时期也曾是)一切都光洁清净,什么也看不见。
  而尼基塔马不停蹄地到处演说:“不论我们党内,还是我们国内,今后永远不会有这种现象和这类事情!”(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二日,在新切尔卡斯克事件之前。)
  新切尔卡斯克!它可以说是俄国的一个注定会发生最大不幸的城市。好像内战时期给它造成的伤痕还不够似的,它又一次钻到屠刀下面去了。
  新切尔卡斯克!整个城市,整个城市的暴动被彻底干净地镇压下去,被完完全全地隐藏起来了!赫鲁晓夫时代也一如既往,使一切消息都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使人们全都闭目塞听。因此,不仅国外关于新切尔卡斯克事件一无所知,西方电台没有向我们作出解释,甚至那口头传闻的地火也被完全踏灭在该市的周边上,没有蔓延开来。所以国内大部分同胞甚至连这个事件本身也没有听说过。这就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的新切尔卡斯克事件。
  那么,就让我们根据搜集到的一些材料在这里对它作些介绍吧。
  如果我说这个事件是俄国现代史上一个重要的关键性事件,我想我并没有夸大它。除开三十年代初期伊凡诺沃市纺织工人的大规模的(但是和平结束的)罢工之外,新切尔卡斯克爆发的事件要算是四十年来(喀琅施塔得,唐波夫省,西西伯利亚之后)的第一次真正的人民起义,它是一次未经任何人组织的、没有人领导的、并非有意制造的起义,它是人们心灵的呼声,它表示: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一九六二年六月一日,星期五,在全苏联宣布了赫鲁晓夫的又一个得意的、经过深思熟虑的决议:提高肉和黄油的价格。而根据另一项与提价毫无关系的经济计划,恰好从这天开始要在庞大的新切尔卡斯克电气机车制造厂(简称;新电机车厂)实行一项新的、降低计件工资定额的规定(降低幅度达百分之三十)。这一天大清早,两个车间(锻造车间和冶炼车间)的工人们,尽管手时报听话,惯于忍受,尾巴夹得紧紧的,这时在物价和工资两面夹攻的逼迫下,也实在没法勉强自己干活了。大家情绪激动,哇啦哇啦地议论起来,渐渐变成了一个自发的群众大会。在西方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可是在我国却是非同寻常的。工程师们和总工程师都来劝说工人们干活,但无效。这时厂长库罗奇金来了。工人们问他:“我们今后靠什么生活?”而这个喂饱肚子的混蛋却回答说:“从前吃肉馅包子,今后就将就着吃果酱包好啦!”这句话激起了众怒,要不是他和他的侍从们跑得快,恐怕他早就被工人们撕碎了。(假如他不是这样回答的话,说不定事情也就平息下去了。)
  到了中午,罢工已经蔓延到整个庞大的新电机车厂全厂。(工人们还派了联络员到其它厂去,其它厂有些动摇,但最后还是没有支持。)从罗斯托夫到莫斯科的铁路线就在离工厂不远处经过。不知是想使莫斯科尽快知道这件事,还是打算阻止利用铁路运送军队和坦克来,总之,许多妇女跑到铁路线上坐下来,阻止火车通过。同时有些男人便拆下了铁轨,构起了鹿砦。罢工的规模异乎寻常了,在整个俄国工人运动史上也并不多见。工厂的建筑物上挂出了大字标语:“打倒赫鲁晓夫!”“把赫鲁晓夫做成腊肠!”
  在这同一时间里,武装部队和民警部队开始向工厂所在地区集结(工厂和附近的工人新村路新切尔卡斯克市区三、四公里,位于图兹洛夫河的另一岸)。坦克从市区开到了图兹洛夫河畔,占据了通往市区的大桥。从当天傍晚到次日早晨桥上禁止通行,市区停止一切交通。工人新村里这一夜也不平静;当夜大约有三十名所谓“带头闲事”的工人被逮捕,关进了市区的民警局大楼。
  从六月二日凌晨起,市区的其它工厂(但远不是全部)也开始罢工。新电机车厂里自动召开了全厂大会,决定进城游行,要求释放昨晚被捕的工人。游行队伍(顺便说一下,起初只有大约三百人。人们害怕嘛!)包括妇女和孩子们,举着列宁的画像、和平的标语牌从坦克旁边走过桥去,没有遭到禁止。队伍继续沿着上坡路向市区进发。这时便渐渐有些爱看热闹的人、其它工厂的工人和一些孩子们加进来,游行队伍迅速壮大了。进入市区后,人们便在这里或那里拦住过路的卡车,跳上去发表街头演讲。整个城市沸腾起来了。游行队伍沿着新切尔卡斯克市的主要街道莫斯科大街向前行进,一部分游行工人去冲击市民警分局的大门,企图闯进去,他们以为被捕的工人关在这里。民警局大门紧闭,民警从墙内用手枪向工人射击。莫斯科大街的尽头有一座列宁纪念像。纪念像坐落在一个街心公园里,绕过公园的两条小马路通向苏共新切尔卡斯克市委大楼。(沙皇俄国时代这里原是哥萨克长官的官邪。白俄将军卡列金“就是在这里自杀的。)所有街道都挤满了人,而这里,市委大楼前的广场和街心公园,尤其拥挤。许多孩子为了能看得清楚,爬到街心公园的树上去了。
  可是,党的市委大楼里这时已空无一人:全市的当权者都及时地逃到罗斯托夫市去了。市委大楼内部:玻璃被打碎,文件乱扔在地上,就像内战时期撤退一样。二十来个工人穿过大楼内部,出现在宽大的阳台上,向集拢在广场上的群众发表一些杂乱无章的讲话。
  这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市内已经完全看不到民警,军队却越来越多、(过的确很形象;刚有点风吹草动,民政当局就躲到军队身后去了。)武装士兵占领了邮局、电台和银行。这时整个新切尔卡斯克已被军队完全封锁,任何人一概不许出入。(为了执行这项任务,还动员了罗斯托夫几个军官学校的学员,其中一部分人留守罗斯托夫,担任巡逻。)”几辆坦克从游行队伍走过的同一条路沿着莫斯科大街朝市委大楼轰轰隆隆开过来。有些男孩子抓到坦克上面,堵住它的盼望孔。坦克开始空弹射击,街道两旁的窗户和橱窗响起一片玻璃破碎声。孩子们吓得跳下坦克跑了。坦克继续向前开。
  那么,这个城市的大学生呢?新切尔卡斯克是个大学城啊!大学中哪里去了?……工业大学、其他大学和一些中等技术学校的学生从清早便被锁在宿舍和学校建筑物里,不许出来。校长们真机灵!不过,我们还是要说:那些大学生的公民责任感也并不很强。大概他们自己也乐得有这样一个托词吧。当代西方国家那些造反的大学生(或者是从前我们俄国的大学生)大概不会是一道门锁能够阻拦得住的。
  市委大楼里似乎有人开始扭打了。在阳台上讲话的工人一个一个被揪进楼里。阳台上出现了军人,越来越多。(斯捷普劳改营管理局的军官们不也是这样从阳台上观看肯吉尔暴乱的吗?)一队冲锋枪手开始从大楼前面的小广场上逼迫群众后退,把人们逼向街心公园的铁栅栏。(不同的目击者异口同声地说:这些士兵是少数民族士兵,是从军区的另一端刚刚调来的高加索人,用他们把刚才守卫在这里的当地卫戍部队替换下去了。但是,原先守卫在这里的那队士兵是否也接到过开枪命令呢?是否开枪命令末被执行?是否接到这项命令的大尉没有下令开枪,而是自己在队前开枪自杀了?关于这些情况,目击者的说法互不一致。有一位军官自杀,这个事实是大家都证实的。但是人们讲的细节不够清楚,而且谁也说不出这位有良心的英雄的确切姓名。)人们被士兵们逼迫着向后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灾祸、这时,不知是谁下了命令民总之。是这些士兵举起冲锋枪来,朝着群众头顶上射出了第一排齐射。
  也许普利耶夫将军并没有打算立即向群众开枪,但是事件却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开始发展了:朝着群众头顶上射出的第一排枪弹飞向街心公园的树冠,打中了爬到树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死伤的孩子纷纷从树上落下来。这时,自然,群众发出了愤怒的吼声。而士兵们,不知是按照命令还是看见鲜血之后失去了理智,或者就是由于害怕,便朝着吼叫的群众开始了密集射击,而且使用的是爆炸子弹。(读者还记得肯吉尔发生过的事吧?在岗楼旁边死伤十六人的那次?)人们仓皇逃命d团在街心公园两旁的小马路上。但是士兵们却如若逃跑者的后背继续射击。直到街心公园外面的广场上,列宁纪念像附近,原先的普拉托夫大街直到莫斯科大街一带完全没有人了,才停止射击。(一位目击者说:当时的印象是到处都躺着死尸。当然,其中许多人是受伤的。各种材料都相当一致地证实:当场被打死的有七十至八十人。)接着,士兵们开始寻找并征用汽车和公共汽车,把死伤的人们抬上去,运进用高围墙围住的部队医院、(在随后的一两天内,公共汽车的座位上仍然留着斑斑血迹。)
  这次也同在肯吉尔那次一样,用电影摄影机把街上的暴乱者拍摄下来了。
  射击停止了。恐怖过去了。又有一些群众向广场拥过来,于是士兵们便又对他们开了枪
  这是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的事。
  一个细心的见证人当日下午两点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市委前面的广场上停着八辆不同型号的坦克。每辆前面有一队士兵。广场上几乎空荡费的,只有几小撮人,大都是年轻人,他们在那里对着士兵们喊叫些什么。广场的沥青地面上的低洼处聚着一摊摊血。我并不夸大,在那以前我真没有想到过血还会积聚那么多。街心公园的长凳上沾满了鲜血,那里的沙土小路上也血迹斑斑,下部刷成白色的树干有的也被血染红了。整个广场上布满了坦克履带压出的痕迹。一面红旗斜靠在市委大楼正面的墙上,这是示威者拿的大旗,旗杆上面还挂着一顶灰色鸭舌帽。帽上也溅上了鲜血。而市委大楼的正面依然挂着那幅已挂了很久的红色横幅大标语。‘党和人民是一体!”’
  年轻人们朝士兵这边走近了一些,数说着羞辱他们,诅咒他们:“你们怎么会干出这种事问”“你们向谁开枪啊?!”“你们是对人民开枪!”士兵们则辩护说:“不是我们!我们是刚刚调来,刚刚换防的。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看!我国的杀人犯们干得多么麻利(可是人们却说只是些什么“笨手笨脚的官僚”):他们已经及时地把那一队士兵调走,调来了另一批不了解情况的俄罗斯人士兵了。看来,普利耶夫将军对自己的专业确实内行。
  渐渐地,到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广场上又重新集结了许多人。(新切尔卡斯克人真是勇敢本市广播电台不住地重复一句话:“公民们,不要受挑拨者的影响!回家去吧!”广场上站着拿冲锋枪的士兵。地上的血迹还没有冲刷掉。可是。人们却又集拢过来了。)愤怒的喊叫声。不仅如此,又形成了一个自发的群众大会。这时人民已经知道有苏共中央的六名高级成员乘飞机来到了新切尔卡斯克,(哼;很可能在第一次射击之前就到了吧?)其中当然包括米高扬(处理布达佩斯之类问题的专家)。弗罗尔·科兹洛夫、苏斯洛夫(其余几个人的名字,人们说的不准确)。她们住在骑兵军官进修学校(从前是士官武备学堂)大楼里、就像住进了一座要塞。新电机车厂派了一个青年工人代表团去向他们说明事件经过。人群里喊着。“让米高扬到这里来!让他亲眼看看这些鲜血!”不,米高扬是不会来的。大约下午六点,倒有一架直升巡逻机在广场上低空盘旋,进行观察。然后飞走了。
  进入骑兵军官进修学校大楼的工人代表很快就出来了。一切都已协商好:士兵的警戒哨放工人代表进去,然后由军官们陪同他们登上市委大楼的阳台。广场上立刻静下来,鸦雀无声。代表们向群众传达说:已经见过各位中央委员,向他们说明了这个“血腥的星期六”的全部经过,当科兹洛夫听说孩子们随着第一排枪声纷纷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他都哭了。(有谁了解这位弗罗尔·科兹洛夫吗?谁了解这个列宁格勒的党内蠢贼的头子、最残酷的斯大林分子吗?说他哭了?!……)代表们还说:中央委员们答应一定要查清这个事件,严惩肇事者。(是啊,在特种劳改营也是这样答应我们的!)现在呢,大家尽快散开,回家去吧!不要在市内制造混乱!
  但是,群众并没有散开!傍晚时,人聚得更多了。看,这些无所畏惧的新切尔卡斯克人!(有人传说,政治局的这个工作组在当天晚上曾作出决议,要把全市居民一个不留地强制迁移到外地去!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整个民族都迁移了,一个市的居民算得了什么!当年强制迁移各民族时呆在斯大林身旁的不也就是这个米高扬吗?)一晚上快九点钟的时候,曾试图用坦克把市委大楼前面的群众驱走。但是,坦克手们刚要发动马达,人们就紧紧地把坦克围起来,关闭了顶盖,堵死了了望孔。坦克沉寂了。冲锋枪手们站在一套Z并不想帮坦克手的忙。
  又过了一小时,几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从广场的另一面开过来。上面配备着冲锋枪手掩护。(本来嘛,我们是有丰富的作战经验的;我们不是把德国法西斯都打败了吗!)坦克和装甲车高速前进(两旁便道上的青年人们对它们吹口哨。大学生们这时已经放出来了),终于把莫斯科大街和普拉托夫大街的行车道清理出来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冲锋枪手才开始对空打曳光弹,群众才慢慢散去。
  (人民怒潮的力量啊I你能够多么迅速地改变一个国家的状况呀!昨天夜里,宵禁还显得那么威严可怖,不容冒犯;而今天此时却是全城的人都在街上游逛。吹着口哨。莫非这就是隐藏在半个世纪的外壳下面的东西吗?——如此迥然不同的人民,迥然不同的空气?)
  六月三日,新切尔卡斯克广播电台播送了米高扬和科兹洛夫两人的讲话。科兹洛夫并没有哭。他们也没有再许诺要查明当权者中的肇事者。他们在讲话中只提到:这次事件是由敌人挑动起来的,而敌人一定会受到严厉惩。、(是呀。广场上的群众早已散开了嘛!)米高扬还说,苏联军队根本不许装备达姆弹,所以那些达姆弹肯定是敌人使用的。
  (但是,这些敌人是谁?……他们是用什么降落伞空降来的呢?他们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哪怕揪出一个来叫我们看看也好嘛!哎,我们已经太习惯于受人愚弄了。只要对我们说一声“是敌人”,我们就似乎全都明白了……就像中世纪时人们提到魔鬼一样……)一市区商店里的商品顿时丰富了:出现了黄油、灌肠以及其它许多本市商店里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只有在首都的商店才能买到的商品。
  所有受伤的人从此便不知下落,谁也没有再回来、相反地,死伤者的家属(他们总一要寻找自己家的人吧!这就暴露了自己。……)全被放逐到西伯利亚去了。其他许多有牵连的人、被记住的人、被抽入照片的人也都遭到同样命运。对被捕的游行参加者进行了一连串的秘密审判。也有两次审判是“公开的”(旁听证只发给各企业党的干部和市委直属机关工作人员)。其中一次公审是审判九名男子(全判枪决!)和两名妇女(各判十五年徒刑)。
  市委成员原班人马未动。
  这个“血腥的”星期六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六该市电台广播说:“电气机车制造厂的工人同志们保证要提前完成七年计划!”……如果当初的沙皇不是那么软弱无能,他在一月九日那天本来也可以想到在彼得堡逮捕一些举着神幡的工人,并且给他们贴上匪徒的标签的。“那就可以宣布: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革命运动”。
  例如,在新切尔卡斯克事件的前一年,一九六一年,亚历山德罗夫市的民警把一名被拘留的人殴打致死,后来又禁止人们抬着死者棺材经过民警派出所l‘帅IJ送往墓地。因此,群众忍无可忍,一把火烧掉了这个派出所。马上开始了大逮捕。(穆罗姆市也发生过类似情况,时间相隔不久。)那么,今天该怎样审理这些被捕的人呢?在斯大林时期,一个裁缝往报纸上插了一根针,因为他插得不是地方,以致按刑法第五十八条被判了刑。现在判罪的手段比那时高明多了;捣毁井烧掉派出所也可以不算政治事件,可以说成是“一般土匪行为”。上面下达的指示就是这么写的:“群众性的风潮”不算政治行动。(访问:那还有什么能算是“政治”行动呢?)
  这样,我们国内就再也没有“政治犯”了。
  可是,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内另外还有一股从未枯竭过的水流,它一直在流着,这些“罪犯”从未受到过“能够起死回生、复活万物的阳光雨露”的滋润……这股不竭的水流不管是在“破坏了列宁主义准则的时期”,还是在“恢复并遵守了列宁主义准则的时期”,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间断过,而在赫鲁晓夫当政之后变得更加壮阔了。
  这是那些宗教信徒。反抗新一轮封闭教堂的恶浪的人。被赶出修道院的修士。顽固的教派分子,特别是拒绝服兵役的,对这些人可就别见怪了,这是直接帮助帝国主义,按照我们这个温和时期的作法,头一次就只给你五年吧!
  不过,这些人当然更不能说是政治犯了。他们是“宗教犯”,对他们应该进行教育。我们这里的教育方法是:单单因信仰而被开除工职,派一些共青团员去砸他们家的玻璃,用行政命令迫使信徒们去听反宗教的讲演,用汽焊把教堂的大门切下来或者用铁索套住教堂的圆屋顶,然后用拖拉机把它拉倒,用水龙带驱散作祈祷的老太婆们。(法国共产主义者们,这就是你们所说的“对话”吗?)
  正如劳动者代表苏维埃的代表对波察耶夫市的修道士们所宣布的那样:“假如我们真按苏维埃的法律办事,那就得等待很长时期才能到达共产主义!”一因此,只在万不得已时,当“教育”措施不能奏效时,才必须借助法律。
  不过,这时候我们就可以大大显示一下我国今天的法律确实像钻石般光辉灿烂,高贵无比:我们今天不像斯大林时期那样搞秘密审判了。也不搞缺席审判,甚至不搞半公开的(即只允许一部分人旁听的)审判。
  现在我手头有一份审判记录。时间是一九六四年一月,地点是顿巴斯的尼基托夫卡市,被告是五名浸礼派教徒。
  审判经过是这样的:先把那些从外地远道来参加旁听的浸礼派教徒们关进监狱,关押三天,借口是必须弄清他们的身份(审判结束之前不放出来,同时也是要恐吓他们)。把向受审者扔鲜花的人(自由公民!)关押十天禁闭。另一个记录了审判过程的浸礼派教徒也被拘留十天,并且没收了他的记录(幸而保存下了另一份)。其他旁听者进入审判庭之前,先把一些经过挑选的共青团员从旁门放进去,让他们占据前排座位。审判过程中旁听席上不时有人叫喊:“给他们身上浇上汽油,烧死他们!”法官们并不制止这一类正义呼声。法庭的拿手好戏是利用有仇的邻居的证词和受到恫吓的末成年人的证词:法庭让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出庭作证。(只要应付过目前这场审判就行,至于这两个孩子心灵上会受到什么影响,今后会怎样,那就不管了。)小女孩的笔记本上写着《圣经》里的话,这就是“物证”。
  受审者之一姓巴兹别伊,是个矿工,家里有九个孩子。就因为他是浸礼派教徒,矿山工会委员会从来不给予他任何补助。现在,人们对他的小女孩尼娜,一个刚刚读八年级的学生,采取威胁、收买(矿山工会委员会给予她五十卢布)和许愿(答应将来安排她上大学)的办法,迫使她在预审中捏造了一些关干她父亲的异想天开的证词:说父亲曾企图用变了质的甜汽水毒害她,还说在信教的人躲藏到森林里去集体祈祷(因为在村里祈祷要受迫害)的时候,她看到森林里有一个“无线电发报设备,一棵很高的树上缠着电线”。在这之后,尼娜为自己的捏造感到十分痛苦,她得了头痛病,当局便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关在狂躁型精神病患者病房里。尽管如此二开庭时还是把她带出医院,希望她还能在法庭上作证。但是她却完全推翻了:“那都是侦查员亲口告诉我的,是他叫我这么说的!”没关系!无耻的侦查员什么都能够应付:他判定尼娜在法庭上的作证“无效”,而在预审时的作证则是有效的。(这是我国法院经常使用的得意手法:在支持公诉的证词不能成立时,他们就无视当庭审判,而把原先假造的预审证词拿来作根据。他们会公然在法庭上说。“哎,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原先的证词里明明写着……你在侦查时也说过……怎么能推翻呢……这是要判罪的呀!”)
  审判员们根本不想听任何实质问题和事实真相。这些浸礼派教徒之所以受到迫害,就因为他们不愿意接受一个由国家特派的无神论者来当他们的传教士,而要求推选自己的传教士。(按照浸礼教的教规,任何一个教徒都可以当传教士。)对于这个问题,党的州委已经明确指示了:要给这些人判刑,把他们的子女从他们身边夺走。这个指示是必须照办的,尽管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刚刚(一九六二年七月二日)才用左手签署了“反对在教育方面实行歧视”的国际公约。那里面就有一条规定:“父母应该有可能保证依照自己的信仰对孩子进行宗教方面和道德方面的教育。”但是,这一点正是我们所绝对不能允许的!任何人只要想在法庭上讲一讲实质性问题从而把案情真相进一步讲清楚,他的活必然会被审判员打断,转移话题,扰乱他的辩论水平,就是:“既然我们已经计划好要建设共产主义,那么还会有什么世界末日的到来呢?”
  下面让我从一位年轻姑娘叶尼娅·赫洛波尼娜在法庭上作的最后陈述中引用几句吧。“这些年来,我宁愿不去看电影,不去跳舞,而阅读《圣经》和作祈祷。现在,你们却只是因为这个就判我徒刑,剥夺我的自由。当然,作为一个自由人而生活确实是幸福的,但是,作为一个无罪的人而生活则更幸福。列宁说过:只有在土耳其和俄国还保存着诸如宗教迫害之类的可耻现象。我没有去过土耳其,所以不知道那里怎样,而在俄国呢,就是你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法庭没有允许她继续讲下去。
  法庭判决是:二名判五年劳改,二名判四年劳改,多子女的巴兹别伊被判三年劳改。被告们高兴地接受了判决,立即又作祈祷。于是,“工作单位的代表们”高喊:“判得太轻了!还得加重!”(得浇上煤油烧……)
  一些有耐心的浸礼派教徒经过调查和统计,成立了一个“囚犯亲属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发行一种手抄的《会报》,报道对信徒的各种迫害。从这份《会报》上,我们看到:自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四年六月之间有一百九十七名浸礼派教徒被判刑,其中有十五名妇女。(一百九十七人全部有名有姓。委员会还调查了靠这些被判刑者赡养的、如今衣食无着的人口数字,是四百四十二名,其中学龄前的子女三百四十一名。)这些人大部分被判五年流放,但也有些人被判五年严管劳改,(就差没有送到容条纹布囚服的特种营去了!)然后再加判三至五年流放。哈尔科夫州奥尔尚地方的兹多罗维茨由于信教被判七年严管劳改。七十六岁的阿连德也因信奉宗教被判刑。洛佐沃伊全家(父亲、母亲、儿子)一起被关进监狱。住在哈尔科夫州兹米耶夫区索科洛沃村的叶夫根尼·姆·西罗欣是卫国战争时双目失明的一等残废军人,他因为“用基督教思想教育自己的孩子”而被判三年劳改,他的三个孩子(柳芭、娜佳和拉娅)则根据法院判决必须离开他。
  对浸礼派教徒布罗多夫斯基进行审判(尼古拉耶夫市,一九六六年十月六日)时,甚至公然利用显系伪造的证据。被告抗议说:“这么干未免太丧良心了吧!”法官则直率地告诉他:“法律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揉坏、压碎、消灭掉!”
  这就是法律!这还是“遵循了列宁准则的”那些年代的,不是所谓“不经过法院的迫害”!
  不久前,人们看到了从劳改营里传递到外界的C·卡拉万斯基的令人心惊胆寒的作品《请求书》。这位作者原被判刑二十五年,他服完了十六年(一九四四—一九六0)就被释放了(显然是根据关于“三分之二”的规定)。他结了婚。后来……到大学去了吗?不!一九六五年突然有人来到他家宣布: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你还有九年刑期没有服完!
  除了我们国家,世界上别处哪里会有这样法律?!给人们套上二十五年刑的铁枷锁,要到七十年代才能满刑!可是,突然,颁布了新的法典(一九六一年),规定刑期不得超过十五年。那么,大概法学系一年级的学生也会懂得,原来的二十五年刑期当然该取消了吧!不,我们国家可不取消。在我们这里,你哑着嗓子叫也罢,拿头碰墙也罢——反正不取消。对不起,请你继续服刑!
  这类人并不算少。那些没有赶上赫鲁晓夫的“释放流行病”的囚犯,和我们同一个作业班的人,同牢房的人,在递解站邂逅的人,现今仍有不少被遗忘在劳改营里。我们过着恢复原状的生活,却忘记了他们仍然是被抛弃的,仍在忧郁地、呆痴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那一小块被践踏的土地上,生活在岗楼和铁丝网之间。报纸上的照片换了人,讲台上讲话换了腔调,人们反对了一阵子个人迷信,然后便不再反对了。而被判刑二十五年的人们,受过斯大林洗礼的人们,依然在坐牢……
  卡拉万斯基的书里还谈到另外一些人的同样令人震惊的监狱生涯。
  啊,酷爱自由的西方“左派”思想家们!啊,英国工党的左派分子们!啊,美国、德国、法国的进步大学生们!对你们来说,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对你们来说,我这整本书一钱不值。只有当你们自己被人喝令“把两手背过去!”时,只有到你们自己也蹒跚在我们的古拉格群岛上时,你们才会恍然大悟。
  不过,现在政治犯人数确实少多了,不能同斯大林时期相比:已经不是按百万计算,也不是按十万计算了。
  这是不是因为法律改善了?
  不是。只因为航船(暂时)改变了前进方向。现在同样时而发生司法“瘟疫”,有了这些瘟疫就可以大大减轻司法工作者的脑力劳动了。甚至报纸也时而对那些善于读报的人们暗示一点东西:如果报纸上近来关于“流氓行为”的文章多了,你就该明白:“机关”正在根据“流氓”这一罪状大规模抓人;报道“盗窃国家财产”的消息了,那就是说:正在抓“贪污犯”。
  现在的囚犯们从“移民区”写来的信都是灰心失意的,他们说:
  “想找公理和正义是徒劳的。报上写的是一码事,实际生活可是另一码事。”
  (维·伊·德.)
  “我实在不愿意继续当一个被社会和人民遗弃的人。但是,到哪里去讲理呢?人们更相信侦查员的话,不会相信我。可是,侦查员,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她懂得什么?她能够理解什么呢?难道她能够想象到人们是怎样摆布别人的命运的吗?”
  (维·克.)
  “他们不对案件进行复查,因为一开展复查,他们自己就得被精简掉。”
  (列-恩)
  “现在只不过是把斯大林时期那一套侦查和审判的手法从政治领域搬到刑事案件领域来了,如此而已。”
  (格·斯.)
  把这些苦闷的囚犯们的话总结一下,我们就会明白:
  l·不可能复审案件(否则,整个审判员阶层就要垮掉)。
  2.从前是根据第五十八条乱抓人,今天是根据刑事犯条文同样在乱抓人。(否则,他们靠什么吃饭?怎么处置古拉格群岛?)
  换言之:如果一个公民想把另一个他不喜欢的公民除掉(当然,不是直接把刀子插进他的胸膛,而是合法地除掉)的话,他该怎样进行才能万无一失呢?从前,他只须根据刑法第五十八条第10分条写一封告密信就行了。现在呢?他得先去找工作人员(找侦查人员、民警局的人、法院的人。反正这样的公民就一定会有这样一些朋友)去商量一下。打听清楚今年什么罪名录时兴?看看现在网是撒在哪一条法律条文上的?问问在哪一方面必须完成司法工作的定额?然后,他就可以在这一方面下手了,不必动刀子。
  例如,强奸罪这一条就热闹了好一阵子,尼塞塔不知怎么头脑一热,要求这种罪判刑不能少于十二年。于是各地成千把铁榔头齐举,一概往十二年上“铆”,铁匠们不至于闹着没事干了。可是这种罪是很微妙的,涉及隐私的,您琢磨一下,它跟五十八条第十分条有点相似:那是俩人之间的事,这也是俩人之间的事;那种事没法查证,这种事也没法查证,两者都是避开见证人以——而法院需要的正是这个。
  例如,列宁格勒的“斯梅洛夫案件”就是一例。两名妇女被叫到民警局去了。“你们同男人们一起参加小型晚会了吧?”“参加了。”“发生了性关系吗?”(关于这一点,民警已经掌握确切的告密信,事实已被确认)“发……发生过。”“那么,二者必居其一:一是你们自愿发生性行为的,另一种是并非自愿。如果是自愿的,民警局就把你们看作暗娼,你们就得交出列宁格勒市的居民证,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开列宁格勒!如果不是自愿的,那你们就得写一份被人强奸的控告!妇女们,当然,无论如何不想离开列宁格勒。那么,好了,两个男子就按强奸罪各判十二年!
  再看看米沙·亚·波塔波夫的案件吧。他是我在学校教书时的一位同事。问题全是邻居吵架引起的:一是因为邻居要扩大占用面积未能得逞,二是因为波塔波夫的妻子,共产党员,告发了两个邻居非法骗取养老金的事。于是邻居就开始报复了!一九六二年夏天,波塔波夫生活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突然,他被侦查员瓦休拉传去问话,就一去不复返了。(读者,您学习学习吧!在我国这样一个法治国家里,这类事也完全可能在任何一天发生在您身上,真的!)尤其使侦查工作容易进行的是:波塔波夫过去已经根据第五十八条坐过九年牢(再加上四十年代他曾经拒绝提供伪证控告他的同案人,这就更使侦查员恼火)。侦查员瓦休拉直率地对波塔波夫说:“我在想象中送你去重新坐牢的次数,比我头上的发丝还要多!遗憾的是,现在废除了从前的法律。”波塔波夫的妻子跑来搭救丈夫,而侦查员瓦休拉党对她说:“我真想唾你的脸!你算个什么党员!高兴的话,我连你也送去坐牢!”(苏联副总检察长尼·若金著文(《消息报》,一九六四年九月八日)称:“某些文章和报道似乎力图贬低侦查员的劳动,摘掉他头上的罗曼蒂克的光环。其用意何在?”)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开庭审理米沙·波塔波夫案。指控他以到他家看电视为诱饵,强奸同院十四岁茨冈少女娜佳,奸污五岁幼女奥丽娅。侦查笔录以一个从未见过性行为的六岁男孩沃瓦具名,内行而详细地描述了“米沙叔叔”和娜佳的这种行为。
  这一切似乎都是沃瓦透过窗户看到的,而他的身材根本够不着窗户,玻璃上结了冰,里面还有小松树和窗帘遮住。(请问:对于那些向少年儿童日接这类的话,从而真正糟蹋孩子心灵的人,该判什么罪?)“被强奸的”娜佳已经怀孕六个月,但却一直没有告发,现在,当侦查员瓦休拉叔叔需要的时候,她就告发了。我们学校的许多教员要求参加旁听,但不允许他们进去,不过这些人却反倒因此得以在法院走廊里看到了父母们怎样教给那些“作证”的孩子,怕他们在法庭上说错话!教员们为此事给法院写了一封联名信,但这信引起的“后果”仅仅是区党委把签名的人一个个叫去,指责他们不信任苏维埃法院,并且威胁要取消他们当教员的资格。(那还用说?应该把这类抗议扼杀在萌芽阶段。如果社会舆论随便发表起对法院的意见来,司法人员就别想过太平日子了。)不久,宣布本判决:十二年严管劳改。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了解外省情况的人们会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去反对呢?!没有任何办法。我们都束手无策。甚至自己也可能失掉工作。只好让无辜的人去受苦!法院总是有理的,党的区委总是有理的。(它们是互相有联系的,有电话嘛!)
  本来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了。过去一首都是扶梯的一
  但是,事有凑巧。正在这个时候发表了我的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它描写了一个人很久以前遭到的无端灾祸。这时,区委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那只总能镇住老鼠的猫了。于是我决心干预这件事。我写信给俄罗斯联邦最高法院;更主要的是我使《消息报》的记者奥·柴可夫斯卡娅也来干预了这件事。这样,就开始了我们长达三年的斗争。
  愚蠢麻木的侦查和司法的臃肿躯体之所以能够存活,全靠着它是不会有错的。这个躯体之所以有力,之所以信心十足,是因为它对自己的决定从不复查,任何一个法官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判决并坚信不会有人来纠正他。为此,他们之间订有一条秘密默契:不管上诉状递交到哪里,哪怕递到“超莫斯科”去,都要统统转回原审理机关处理。而且任何司法人员(审判员和检察长等),即使发现他们有滥用职权、感情用事、挟嫌报复、判断错误或处理不当等情节,也都一概不受指责,不受惩罚。我们要庇护他们!保护他们!成为他们的挡风墙!正是因为能这样作,我们的名字才叫“法律”!
  既然已经开始侦查,结果却不起诉,这怎么行?!那不等于侦查工作放了空炮吗?既然人民法院已经受理案件,结果却不判刑,这怎么行?!这不等于愚弄了人民审判员吗?!法院不是白忙了吗?!州法院对地方人民法院的案件进行再审?这意味着什么?这等于在本系统内部增加废品率!而且还会使自己的同事们感到不快。何必呢?!举例说吧,由于告密而一旦开始的侦查工作,必然要以有罪判决而结束,而这判决则应该是不可能受到复审的。这样,大家也就不会互相扯后腿。不要使区委为难,他们怎么说,你就照办好了;这样,他们也不会使你为难。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当代法院里不需要有磁带录音机,也不必有速记员,只有慢条斯理地写字的女书记员,她只会用两个世纪前小学生写字的速度在笔录纸上慢吞吞地写下一点什么。这个审判笔录并不当庭宣读,审判员审阅和批准之前谁也不能看到它。只有审判员批准的东西才能构成法庭材料,才被承认是在法庭上发生过的。至于我们旁听者在法庭上亲耳听见的,那都是云烟,早已消散,不,它从未存在过;
  在审判员的视野中始终有一张漆黑发亮的真理的面孔,它就是合议室里的电话机。这个传达上帝旨意的神坛是从来不会坑害人的,所以,只管照它所说的去做好啦!
  可是我们呢,我们居然争取到了上诉的权利,这真是空前的事。从此便开始了一个重新侦查的漫长过程,它一直拖了两年。那些不幸的孩子长大了一点,他们想从自己过去作的伪证中解脱出来,把这一切都忘掉。但是,不行,父母们和新侦查员又对他们进行训练了:你们该这样说,不然的话,你妈妈会吃苦头的;如果不判米沙叔叔有罪,就得判你妈妈有罪了。
  我们终于来到梁赞州法院的法庭上。律师像往常一样毫无权利。审判员可以驳回他的任何抗议,而这种驳回是不受任何监督的。照旧是利用仇人邻居的证词作根据,还是无耻地利用未成年人的证词。(请与巴兹别伊的案件比较一下看。)刚一开庭,审判员不是对证人说:“你把事实经过说一说。”也不是要求他们:“你把真实情况说说。”而是要求证人:“你讲讲你在最初侦查时是怎么说的!”而对于被告方面的证人的发言,审判员竟公然打断他们,扰乱他们的思路,并且进而实行威胁:“预审侦查时你在证词里说的可是……现在你有什么权利不承认它呢?”
  女审判员阿夫杰耶娃不断地对几位陪审员施加压力,就像一头母狮对待羔羊。(顺便说一句,现在到哪儿去找白发苍苍的老法官啊!如今我国法院里的审判员的职位几乎全被一些善于看风使舵的狡猾女人占据了。)她的头发像马鬃一样,说话像个男人,语气坚定、强硬,她自己可能也为她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和谈话的重要意义所陶醉了吧。只要审讯进程稍不如意,她就大发脾气,甩尾巴,脸涨得通红,打断不中用的证人的话,威胁我的教员同事们。她说;“你们怎么能怀疑苏联的法院呢?”“你们怎么能设想是别人唆使孩子们那么说的呢?那就公说.你们自己一定也在教给孩子们撒谎吧?”“集体给法院写联名信是谁策划的?”(在社会主义国家,“集体行动”这个想法本身就是非法的!是谁?是谁?是谁?)检察长克里沃娃(都是谁给她们选择了这些贴切合适的姓氏呢?)面对这样气势汹汹的审判员却一声不吭,毫无作为。
  审判过程表明,一切指控都站不住脚。男孩子沃瓦不可能从窗外看到什么;奥丽娅也把证词全推翻了,根本没有人糟蹋她;在可能进行犯罪活动的那些日子里,波塔波夫的妻子一直卧病在家,躺在她家唯一的一间屋子里,丈夫总不能当着妻子的面强奸邻家的吉卜赛姑娘吧;这个吉卜赛姑娘在这之前曾偷过波塔波夫家的东西;吉卜赛姑娘平时经常夜不归宿,尽管她只有十四岁,可在这之前就常在外面跟男人们鬼混。但是,苏维埃的侦查员是不犯错误的!苏联的法院也不可能犯错误!判决——十年劳改!亲爱的司法人员们,快庆祝胜利吧!侦查员同志们,不要动摇!继续这么干下去!
  这一切都是在《消息报》记者在场的情况下发生的!还是在俄罗斯联邦共和国最高法院已经出面干预的情况下发生的!那么,那些无人替他们出面干预的人该怎么样呢?……
  后来,又经过将近一年的是非真伪的辩论和斗争,最高法院才终于作出裁决:波塔波夫无罪,恢复名誉,予以释放!(他已经坐了三年牢……)那些教唆孩子们淫秽行为的人怎么样了呢?一点也没怎么样。没关系,失败了就失败了嘛!那么,雄狮般的阿夫杰耶娃审判员总该有个污点,有些难堪吧?不,她仍旧是人民选举的崇高司法代表。那么,斯大林式的摧残者瓦休拉呢?他仍在原处。仍任原职,连他那长指甲都没有修剪一下。
  坚守阵地吧,繁荣昌盛吧,司法阶层!是我们为你而存在,不是你为我们!就让司法制度成为你脚下的一块毛茸茸的地毯吧。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老早就宣布过,在迈入无阶级社会的时候,司法审判也将是无冲突的(为了反映出社会秩序内部的无冲突性):在这样的审判中,法院人员,检察员,辩护人,甚至被告人自己,都将结为一体,奔向共同的目标。
  司法工作这种可靠的稳定性使民警机关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它使民警可以毫无顾忌地实行“挂车”或者“犯罪口袋”的办法。情况是这样的,由于地方民警玩忽职守,动作迟缓,有时还是因为胆小怕事,犯罪事件接二连三地破不了案。但在表报里可一定要写成业已侦破(即已结案)!这就得等一个方便的机会了。碰巧有一个好捏鼓的,揍蒙了的,傻头傻脑的家伙进了局子。所有这些没破的案子都能往他脖子上套。这些全都是这个不法之徒一年之内作的案!让他挨一顿“练”,再饿上两天,什么罪都能“认”,签字画押,数罪并罚,长期徒刑——本区的污点也就洗刷干净了。(在埃里温附近的阿尔塔沙特,出了一件杀人案。一九五三年胡乱抓了一个人,安排了假证人,经过拳打脚踢,判了二十五年。可是一九六二年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由于一切罪行都未能逃出法网,社会生活大大地健康化了,民警局的侦查员们拿到了奖金。
  洗刷本区的污点还可以采用相反的方法:要做得好像根本没有刑事犯罪。年老的前犯人伊万·叶米利扬诺维奇·布雷克辛,六十五岁,蹲过十年牢(是我在马尔非话“沙拉什卡”时的朋友),一九七八年七月在“旅游者”消夏村黄昏街头无人时遭到两个年轻流氓的毒打和抢劫。他在公共汽车站躺了两个小时,没人管。后来被拉到附近德德奈沃的一家内科医院。萨维利耶娃医生根本治不了——但也不送他去外科医院;尽管他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她也不把伤者的情况通知医疗系统,甚至也不报告民警。被殴打者浑身血肿,脑出血,牙齿打掉,眼角出血,不但没有得到治疗,甚至没人护理(卫生员喝醉了),整整三天三夜,躺在一张漆布上,后背泡在尿里。他的家人在这个村里并沿着萨维约洛夫公路东奔西跑地找了他三天三夜,——可是医生哪里没有报告呀。最后终于找到了,靠自己——不是靠医院——想办法从莫斯科叫了一辆复苏急救车,拉到一位神经外科大夫那里,大夫做了颅骨手术,但未能制止内出血。患者受了九天痛苦之后去世了。
  当地的伊克山民警局收到了法医鉴定,但并不忙着立案侦察,更没有到医院检查血衣寻找线索。原因是捷捷来沃人人都知道这些本地的流氓,可是谁都怕他们。上面说过的那个女医生萨维利耶娃协助高级侦查员格拉西莫娃(在询问死者的妻子时她的办公室里放着流行音乐),搞了两个多月,侦查结论是:因受害者发生卒中,至使倒地时跌伤。这样一来,没什么人可抓,犯罪没有发生,本区是干净的。
  愿你在天国安息,伊万·叶米利扬诺维奇!
  有一年、上面号召要抓捕、审判、驱逐寄生虫,打从这年以后,社会可就更健康了,法制可就更加强了。这项法令也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过去的极富弹性的第五十八条第十分条;罪状也可以随便说,用不着物证,而且你也没法反驳。(对诗人伊·布罗德斯基适用了这一条,不是搞得很成功吗。)
  “寄生虫”这个字眼他们一拿到手里就做了巧妙的曲解。正是因为寄生虫们——拿着高工资的游手好闲者一坐上了法官的席位,对那些下班以后卖命挣点外快的贫苦劳动者和能工巧匠们的判决书才源源而来。瞧他们扑向所谓“寄生虫”时的那个狠劲!那是饱汉子对饿汉子自古就有的狠心。阿朱别伊手下的两个丧尽天良的记者(《消息报》,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三日)竟然无耻地声称:“把寄生虫驱逐出莫斯科的距离还不够远哪!还允许他们接受亲属的包裹和汇款哪!对他们管制得还不够严哪!”“没有强迫他们从日出到日落地劳动啊”,就是这么写的:“从日出到日落”,一字不差。那是什么共产主义的日出,是哪家的宪法需要这样的农奴劳役制?!
  我们列举了使群岛经常保持满员的几条重要的水流(同时还有永远不会减少的“官盗”)。
  那些整天在街上转悠的,坐在指挥部里的,打掉被截住的人们的牙齿的“人民纠察队员”也不白耽误工夫。这些民警局指定的乌什库尼克一或者冲锋队员是宪法里没有也不对法律负责的。
  古拉格群岛的补充人员是源源不绝的。虽然我国社会早已是无阶级社会,尽管半边天已经被共产主义霞光映红,但是,我们却不知为什么已经习惯于这样的事实了:犯罪现象不仅没有消灭,而且不见减少。岂止如此呢,近些年来甚至不再向我们许诺要消灭犯罪现象了。三十年代确实许诺过:快了,快了,再过几年就行了!现在呢,不再许诺了。
  我国的“法律”是强大而旋转变化自如的。它不同于地球上一切称为“法律”的东西。
  思想糊涂的古罗马人想出过一条原则,说什么“法律没有溯及既往的效力”。可是,我们国家的“法律”却有回溯效力!古老的反动谚语说什么“法律是不能往回写的”。可是,我们国家的“法律”就可以往回写!如果说(最高苏维埃)刚刚颁布了一道新时兴的法令,而“法律”当局很想把它适用于那些在此之前被捕的人们的话,那有什么呢,满可以适用嘛!对于买卖外币的人和贪污受贿的人就是这样办的:地方当局,例如基辅市,把名单送到莫斯科来请求在名单上标出记号,应该对哪些人适用回溯效力(需要延长刑期或需要凑足“吃九克”的人数)。莫斯科也就标出了。回溯效力适用了。
  还有一点,就是我国的“法律”能够预见到将来。按常理说,在开庭审判之前谁也不可能知道审判将怎样进行以及会作出什么样的判决。可是,不,你看,苏联的《社会主义法制》杂志就在法院开庭审判之前把审判经过和判决全都登出来了。杂志社怎么猜中的?那你去问他们自己吧……
  苏联总检察署的机关刊物《社会主义法制》一九六二年一月份第一期。这期杂志是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付印的。可是在该期第七三一七四页上却登载着格里戈里耶夫(格鲁兹德)的一篇题为《法西斯刽子手》的文章。文章报道了在塔尔图市举行的对爱沙尼亚战犯进行的公审过程。记者描述了询问证人的情况、摆在审判席上的物证、对被告人的审讯(“杀人犯厚颜无耻地回答说……”)、旁听席上的反应和检察长的发言。最后,他报道说,对被告宣判了死刑。事实上这一切钻正是这样发生的,只不过是发生在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六日(见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七日《真理报》),而这时杂志早已印好并且出售了。(这是因为开庭时间推迟了,没有及时通知杂志编辑部撤稿。这位记者为此被判处强迫劳动一年。)
  而且我国的“法律”也不知道有一种所谓“伪证罪”。它根本不认为作伪证是犯罪。我们中间有一支庞大的、专作伪证者的大军,这些人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进入应该受到尊敬的老年期,在金色的黄昏中消闲纳福。整个世界上,整个人类历史中,只有我国对伪证者关怀备至!
  我国的“法律”也从来不惩处杀人犯审判员和杀人犯检察长。他们都受到尊敬并担任着原来的职务,而且还要工作很久,然后才光荣而尊贵地去度过晚年。
  还不能不允许我国“法律”有所摇摆和发生急剧的转变,因为这些都是人们激动的脑海中时隐时现的创造性思维所固有的特点。一忽儿法律转向一个极端:这一年必须大大降低犯罪率!要少逮捕人!少判罪!被判刑人可以“交保释放”!随后,它又转向另一极端。坏人还没有被全部抓起来!不能搞“交保释放”这一套!应该更严格地管理!判刑太宽!处决那些坏蛋!
  但是,尽管遭到风暴的多次袭击,我国这只“法律”航船依然在庄重、威严而平稳地航行着。最高法院的法官和高级的检察长们是富有经验的,这些风浪打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区区小事。他们召开几次全体会议,发出自己的指示,于是,每一个新的、极其荒唐的方向性转变就都会被解释成是群众早已盼望的、是我国整个历史发展已经准备好条件而势在必行的、是那“唯一正确的学说”所早已预言过的。
  我们的“法律”航船时刻准备着应付各种摇摆和转折。如果明天一声令下,说必须再把意识形态不对头的人抓几百万关起来,必须再次流放整个民族(原先被流放过的民族或者别的民族),或者必须流放整个发生暴动的城市,或者必须再给囚犯们挂上四块号码布,即使如此,这只航船的巨大船体也几乎不会颤动一下,它的船舶也绝不会倾斜。
  这样,就只剩下诗人杰尔查文“的诗句了,不过,对于这句话也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真正有所理解,即:
  “不公正的法律甚于抢劫。”
  剩下来的也就是这一点。只有这一点保留下来了,仍然像斯大林在世时一样,仍然像本书所描写的所有年代一样。《基础》、《法令》、《法律条文》颁布了许多,印刷了许多,有的互相一致,有的互相矛盾,但是,我国整个国家生活并不是依靠这些东西运转的,也不是依据它们逮捕人的,更不是遵照它们进行审判和专家鉴定的。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有百分之十五吗?),只有在侦查和审讯的对象既不涉及国家利益,也不关系指导思想,而且不影响某官员的个人利益和安静生活的情况下,司法人员才享有按照问题实质认真进行裁决的优惠条件,无须住什么地方挂电话,无须清什么人作指示。在其余所有情况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论是刑事案件还是民事案件,都无疑会触及某些人的重要个人利益——集体农庄主席的、村苏维埃主席的、车间主任的、工厂厂长的、房管所主任的、区段民警的、派出所所长或特派员的、主任医师的、主任经济师的、局长和司长们的、特别科科长和干部科长们的、区委书记和州委书记们以及再上级、再上级的什么人的个人利益。在所有这些情况下,电话便从一个安静的办公室打到另一个办公室,谈话的声音不高、慢条斯理、语气和善,人们会向你提出建议,纠正你。引导你——告诉你应该怎样处理这个看来是小人物的案件,因为这个小人物身上有小人物所无法知道也无法理解的、比他高得多的人们的利益和想法错综地交织在一起。可是,那些轻信报纸的一般读者对此一无所知,他来到法庭上,抑制不住为真理而剧烈跳动的心、面对着审判员们一张张睡眼惺忪的面孔热情地、激动地陈述着自己准备好的合理而周密的论据,他根本不会想到案件的判决书早已写好,而且没有上诉机关,没有时间和途径让你去纠正这险恶的、自私的判决,纠正这利剑般穿透你胸膛的不公正判决。
  你所面对的只是一堵墙。这堵墙上的砖是用谎言的灰浆粘结在一起的。
  我们起初把这一章题为《今天的法律》。但是,确切地说,应该把它题为《没有法律》!
  依然是那同样诡谲的隐秘性和暗无天日的不公正充满着我国的空气,笼罩在城市上空,它比城市烟筒冒出的黑烟还要浓。
  一个用钢箍紧紧箍在一起的巨大国家矗立在世界上已经是第二个半世纪了,有的只是钢箍,但是没有法律。
  后记
  本书原不应由我独自撰写。最好是由熟悉情况的人分别撰写各有关章节,然后在编辑委员会上互相补充,共同修改定稿。
  但是,能够这样作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我也曾向某些人提议,由他们撰写个别章节,他们没有答应,而只代之以口头叙述,或者把书面材料交给我,供我选用。我还向瓦尔拉姆·沙拉莫夫提议过共同编写全书,他也推辞了。
  按理,应该设一间办公室。应该在报纸上,或者通过电台,发表广告(“请踊跃响应!”),能够有公开的私人信函往来,就像写布列斯特要塞的情况时那样。
  但是,我不仅没有可能这样铺开工作,反而不得不把自己的构思、信件、材料等等全部隐藏起来,分散到各处,对一切都严守秘密。甚至在写这本书时我还不得不装作正在从事别的工作。
  我多少次提笔写它,又多少次搁笔了。因为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到底需不需要由我独自来写这样一本书?我的力量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但是,当我看到在已经搜集的材料之外又有许多囚犯从全国各地纷纷写信给我的时候,我明白了:既然此事注定要由我来作,那我就有义务去完成它。
  必须说明:这一整本书,包括它的每一部,一次也没有同时放在同一张书桌上过!在《群岛》的撰写工作最繁忙的时候,一九六五年九月,我的文件柜遭到摧毁,我的一部小说“被没收了。这时,我只得把已经脱稿的《群岛》的各部以及为其它部分准备好的材料分散到各地去。从此全书就再也没有集中到一起,因为我怕冒险,何况书里面提到许多人的真实姓名。后来,我总是抄下一张备忘单,写明应该在什么地方核实什么材料,到什么地方去删掉什么,然后带着这张清单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进行工作。是啊,这种惶惶不安的状态和文字加工不足的情况也正是我国的受迫害的文学所具有的确切特征。只好请读者接受这样一本书了。
  我停止了本书的写作并不是我认为本书已经完成,而只是因为我自己再没有更多的精力写它了。
  我不仅请求读者宽恕这一点,而且我要大声呼吁:时机一到,一旦有可能,就请幸存的朋友们,熟悉情况的朋友们集会到一起,写出有关此书的评论和注释来;需要的话,就修改它,需要增加的地方就请增加(当然不能堆砌,类似之处可不必重复)。到那时,本书才可以说是完成了。愿上帝保佑你们!
  即使是现在这样一本书,我能够安全完稿也使我十分惊奇。我曾经想过多少次;不会让我写完它的。
  我结束本书的时间正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具有双重纪念意义的年头(这两个周年纪念也算是互相有联系的),即:建立了古拉格群岛的革命取得胜利五十周年和发明铁丝网(一八六七年)一百周年。
  这第二个周年纪念想必不会为人们所留意……
  1958.4.27-1967.2.22
  于梁赞市一隐居地
  写在后记之后
  当时我很匆忙,因为预计我写给作家代表大会的那封信引起的爆炸即使不把我毁掉,至少也将使我失掉写作自由和接触自己手稿的可能性。没想到,信不但没有使我被捕,反而使我的地位像磐石般稳固了。这时我才认识到:我有责任,也有可能把本书写完,修改完。
  现在,已有少数朋友看过它的原稿。他们帮助我发现了一些重大缺点。我未敢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征求对本书的意见,即使将来会出现这种可能性,那对我来说恐怕也已经晚了。
  在这一年中,我作了可能作到的一切,总算把它完成了。请读者不要责备我写得不全面吧,因为补充是没有止境的。而每个稍微接触过一些事实或进行过思索的人都可能增添一点什么,有时甚至会增添某些珍贵的东西。但是,容量是有它自身的规律的。当容量已达到极限时,即使再挤进几个小粒也会引起整个岩石的崩裂。
  至于我描写得不够成功之处,有些地方可能重复或显得松散或不当,只好请读者谅解了。要知道,即使是这一年,也并不是安静地度过的,而最后几个月的情况更是像大地和书桌都在燃烧似的。甚至在进行这最后的编辑加工时,我还是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全书手稿合在一起,没有在同一张书桌上放过全书。
  有些人帮助了我。没有他们,本书不可能完成,不可能传阅,不可能保存下来。但是现在还没有到我可以信任纸张而把他们的名字全写在纸上的时候。他们自己理解这一点。我向他们致敬。
  伊斯特圣诞岛
  1968年5月
  又过了十年
  今天,在被放逐的日子里,我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对此书做一次加工了,虽然已经是在全世界的人读过它以后。又有二十来位当过囚犯的见证人给我提供了更正和补充的材料。
  在西方这边,我有了以前不能相比的利用各种出版物和新的插图的机会。但是这本书不能再把这些全收进去了。它是在苏联的黑暗中依靠囚徒们记忆的震动和火花写成的,它应当留在它生长的基础上。
  佛蒙特
  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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