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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

_25 索尔仁尼琴(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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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出狱后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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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有过一章《逮捕》,是否还需要写一章《释放》呢?
  要知道,那些一旦遭受逮捕的人(我指的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中间能够尝到这“释放”滋味的恐怕连五分之一也没有,如果能有八分之一就算很好了。
  谁不知道“释放!”是怎么回事?全世界的文学作品里,电影里,描写过多少释放的场面啊:阴森森的牢门打开了,外面阳光明媚,人群的欢呼,亲人们的拥抱。
  但是,古拉格群岛的阴沉天空下的“释放”却令人憎恨。因为出狱之后你头上的天空只会变得更加阴沉。“释放”是不慌不忙的(当局现在何必着急?),它就像写花体字时拖着一条长尾巴一样时间拖得很长,这就是它与闪电般的“逮捕”唯一不同之处。除此之外,释放就和逮捕完全相同了。它只是从一种惩罚过渡到另一种惩罚,它同样刺痛你的胸膛,摧毁你整个生活安排,打乱你对一切事物的概念,而同时却又不给予你任何希望。
  如果把逮捕比作严寒对液体的突然袭击,那么,就可以说,释放是两次严寒之间的轻微的融化。
  它是两次逮捕之间的状态。
  这是因为在这个国家里只要有了“释放”,日后必定在某个地方发生新的“逮捕”。
  处于两次逮捕的中间状态——这就是赫鲁晓夫之前四十年间的“释放”。
  它也像是抛到群岛的两个小岛之间的救生周。_在从这个劳改营进入另一个劳改营营区之间,你先抓住它在水里挣扎一阵子吧!……
  最初的钟声到最后的钟声之间叫做“刑期”,从一个劳改营营区转到另一个劳改营营区的中间一段路叫做“释放”。
  马雅可夫斯基使劲号召别人羡慕苏联的护照,可是你手里的那张浑浊的橄榄色的身份证被身份证法第三十九条的黑墨水涂抹得一塌糊涂。拿着它,哪个城镇都不会给你上户口,任何一份好工作都不会要你干。在劳改营里还有人管饭,在这儿可就没有了。
  同时,你却获得了很不可靠的所谓“来往自由”……
  这些不幸的人不应该叫作被释放的人一不,实际上他们是被剥夺了流放地的人。这些人一旦失去恩赐给他的不可逃避的流放地,便不会再强迫e已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原始森林或哈萨克斯坦沙漠地带去生活在为数众多的自己人——坐过牢的人中间了。不,这些人希望到备受虐待的、稠密的狱外自由人中间去。可是,那里的人们却远远地避开他们,他们将在那里成为带有标记的人、再次逮捕的候补人。
  娜塔丽娅·伊万诺夫娜·斯托利亚罗娃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七日从卡尔特种劳改营获释。她不能马上离开,因为还没有领到身份证。但她没有买粮食的卡片,没有住处,能找到的工作只有伐木砍柴。劳改营的朋友们捐助给她的几个卢布很快就吃光了,她只好又回到劳改营里来。她对警卫人员撒谎说是回来取东西的(这里的老规矩是宗法式的,只要头头答应就行了),于是她回到了原来的工棚!她高兴极了!女伴们围拢过来,从厨房里要来一点烂菜汤,(啊。真好吃!)有说有笑,大家听她讲述她在外面怎样无依无靠,衣食无着:不,不,还是劳改营里日子好过些。晚点名的时间到了。多一个人!。……值班看守羞辱了她一番,最后还是允许她住一夜,但到第二天(5月1日)早晨就必须“滚出去”!
  斯托利亚罗娃在劳改营时一直积极劳动,不知疲倦。(她是年轻时从巴黎回苏联来的,很快就被抓进监狱。所以现在她很想早些出去看看祖国的景象!)由于“她劳动积极”,当局以优越条件释放了她:没有限定她必须到什么地方会居住。那些必须到指定地点去居住的人总还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因为民警局无权把他们赶到别处去。但是持有“完全释放”证明的斯托利亚罗娃却成了一只人人追打的丧家犬。各处的民警局都不同意她落户。到了莫斯科,她在一些过去很要好的熟人家里也只受到茶点招待,谁也不开口要留她住下。她只好到火车站去过夜。(候车室里糟糕的不仅是夜间常有民警来赶人,而且黎明前清扫时还要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此外,大概每个被释放的囚犯都记得自己在大火车站候车室所体验过的恐惧心情:一看到民警走过来,心里就一抖:民警的目光多么严厉2民警当然会感觉到此人原先是个囚犯,他马上会问你:“你的证件呢?”如果他把你的释放证没收掉,那就全完了,你又成了囚犯。我们这里是不存在所谓权利的,也不存在法律,而且“人”也不存在,只有证件!所以他现在把你的释放证一拿走,你就完了。这是我们的切身体验。)后来,斯托利亚罗娃打算到卢加市的手套工厂去当一名工人,该厂生产的手套幸好不是给工人阶级使用的,而是给德国人战俘用的。这总可以吧?但是,工厂厂长不但没有录用她,反而当众把她奚落了一番:“噢,你想钻进我们的组织!我们懂得你们这一套!我们读过舍伊宁的小说!”(啊,你这个胖子告伊宁!你噎死才好呢!)
  这是恶性循环:没有户口找不到工作,没有工作就不给报户口。没有工作也就领不到粮食卡片。按规定,内务部有责任安置释放后的囚犯,但是坐过牢的人不知道这条规定,即使知道,也不敢根据这条去麻烦内务部,因为谁也怕再被关起来……
  真是:人身获自由,终日泪交流。
  我在罗斯托夫大学读书时,有一位很古怪的教授,叫H·A·特里福诺夫,他总是缩着脖子,经常处于紧张状态,十分胆小,人们千万别在走廊里招呼他。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坐过牢。在走廊里喊他一声,对他来说就像是行动人员的叫喊。
  战后,罗斯托夫医学院有一位被释放回来的医生,他坚信自己不可避免地会再遭逮捕,不想等待下去;自杀了。体验过劳改营生活的人,了解这种生活的人,选择这条道路不足为奇。走这条路的痛苦并不更大些。
  那些过早地获得释放的人是不幸的!阿维尼尔·鲍里索夫一九四六年获释后并没有去什么大城市,而是回到了自已故乡的农村。他从前的老朋友,同班同学们,在街之都尽量避开他,不愿意停下来同他打声招呼,(这些青年人不久前在前线作战时还都是无畏的战士呢!)实在躲不开时,就勉强应付两句,急急忙忙离去。任何人都没有问过他这些年是怎样度过的。(虽然大家关于古拉格群岛的情况似乎知道得并不比关于中非的情况更多,但却没有人问及。我们的自由社会如此训练有素,这一点我们的子孙们将来能够理解吗?)不过,终于有一位大学时期的老朋友邀请他了,请他晚上,天黑之后,到家里去喝杯菜。真是难得的友情!暖人心房啊!正是这种不明显的温暖才是融冰化雪所需要的,才是他鲍里索夫所需要的呢!他去了。闲谈中,阿维尼尔·鲍里索夫请他的朋友把相簿拿来看看,共同回忆一下过去。朋友拿出来了。这位朋友自己竟完全忘掉了自己曾……他惊奇地看到阿维尼尔突然站起来,不等茶炊里的茶煮好就匆匆离去了。是啊,阿维尼尔在相簿上看到:所有照片上自己的脸都被墨水抹黑了。鲍里索夫此时此地该作何感想呢?!
  阿维尼尔·鲍里索夫的地位后来又有所升迁,他当了幼儿园的主任。这个幼儿园里收容的孩子中有一些阵亡战士的孤儿。当这些孩子听到另一些有钱干部的子女给主任起了个外号叫“管监狱的”,他们哭得十分伤心。(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向孩子们解释:那些富有家庭的子女们的家长倒很可能是“管监狱的”,而阿维尼尔则是“的监狱的”。如果是上一世纪的俄罗斯人民,就绝不会如此缺乏对祖国语言的语感了!’)
  又例如,阿·卡尔捷尔虽然也是犯第五十八条的,但在一九四三年由于肺结核病不能劳动而被劳改营除名了。他拿着一张“黑籍”公民证,在任何城市都不能落户口,到处找不到工作,疾病注定他将慢慢地死去,谁也不要他。这时,突然来了征兵委员会。急需兵员。_很急。卡尔捷尔患的是开放性肺结核,可他却宣称自己很健康,心想:要完蛋就痛痛快快作为一个平等的人完蛋吧!他入伍了。他几乎一直服役到战争结束。只是后来在野战医院里“第三处”的眼睛才注意到他,他们发现了这个在战场上奋不顾身的战士……是“人民的敌人”。一九四九年已经决定名单,要重新逮捕他,多亏军事委员会里有几个好人救了他。
  在斯大林时代,最好的释放就是走出劳改营大门之后立即留在原地参加劳动。当地的生产单位大都了解这些人,容易找到工作。而内务部的人在街上遇见时也认为这是他们已经检查过的,一般也不再找麻烦。
  但是,并不尽然。一九三八年普罗霍罗夫、普斯托维尔从巴姆劳改营被释放后自愿留在原地,当了一名自由雇佣的工程师。行动科科长罗森布利特就对他说:
  “你被释放了。但是你要记住,你总是走在钢丝上的。稍有差错,你就会再成为囚犯。为此甚至无须再经过审判。所以,你小心点儿!别以为你是什么又由公民了!”
  这些留在劳改营附近的聪明囚犯把监狱看作自由的另一种形式而自愿选择了它。在某些荒凉边远地区,诸如内罗布和纳雷姆等地,至今还有几十万这样的人。即使再去坐牢,他们也不会觉得很难过,反正就在旁边嘛!
  在科雷马一带则根本无须选择,因为这里全体群众都是被束缚在这里的——囚犯被释放的同时就得签署自愿的保证:今后继续留在原地劳动。(科雷马的人要取得进入“宗主国大陆”的批准书比得到释放还难。)例如,娜·维·苏罗夫采娃不幸满刑了。昨天她还在劳改营附设的儿童保育院劳动,那里暖和,可以吃饱。今大既已获得释放,那就得去地里劳动,因为没有别的工作。昨天她还肯定有一张床可睡,有份口粮可领,今天则不然:口粮不发了,住处没有了.她不得不睡在一所半倒塌的破房的朽烂地板上。(这是在科雷马呀!)幸亏儿童保育院的朋友们帮了忙:她们很长时间一直把自己节省下的口粮偷偷送给她这个自由人吃。苏罗夫采娃在谈到自己获释时的新感受时,说这是“自由状态的压迫”。后来,她才慢慢地能够自主了,甚至成了……房产主”!在这张照片上我们看到她傲然站立在自己的小房旁边。可是这种“房子”恐怕不是所有的狗都乐意钻进去的。
  读者不要以为只是在边远的科雷马才这样。请看看沃尔库塔的典型工棚“临时民房”吧。这里面住的自由人还算是过得不错的,当然,他们从前都是因犯。
  由此可见米·彼·雅库博维奇的释放形式还不能算是最坏的:把他“释放“到残废收容所(“吉洪诺夫之家”)去了,他在那里要继续受监督,仍旧无权到外地去。
  鲁德科夫斯基释放后到处找不到工作。(他说。“我受的苦可不比在劳改营里少。”)因此只好到库斯塔奈地区去垦荒(“在那儿什么人都遇见过!”)。施维德在诺里尔斯克不管风雪多大都得去编组列车。耳朵聋了。后来便去当司炉,每天要工作十二小时。他去找社会救济机关要求救济,但他没有工作证件,人们只是耸耸肩膀说。“你提出证人来吧!”证人?我们的证人是海象……卡尔普尼奇在科雷马干了二十年、受尽折磨,得了病。当他快到六十岁被释放时,却由于不够“雇佣劳动二十五年以上”的工龄条件而得不到养老金。一个人在劳改营里呆的时间越久,他的病就越多,他的“工龄”就越短,得到养老金的希望也就越小。
  要知道,我们国家里没有像英国的那神“刑满释放者救济协会”之类组织,这类旁门左道的机构在我国连想想都可低怕。_人们给我写信说:“在劳改营里的日子是‘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出来之后是他的第二天”算了把!难道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升起了自由的太阳吗?不是向那些不幸的人们伸出了双手,告诉他们。“这一切永远不会重演了!”一鸣?甚至在党代表大会的讲台上似乎还流下了眼泪呀?!、茹科夫从科弗罗夫市写信来说:“我不是站起来了。而是跪着直起点身子来了。”.但是“我们身上始终挂着劳改犯的标签,只要有精简之类的事。我们当然首当其冲”。古洪诺夫写道;“给我恢复了名誉,现在我在研究所工作,可是总像还继续过着劳改营生活似的。踩在我们头上握有权力的还是当过劳改营头头的那些人。”波波夫说:“不管口头说过些什么,也不管纸上写了些什么,但只要同事们一听说我劳改过,就无意似地把脸扭过去了”
  不,魔鬼确实仍然是强有力的!我的祖国至今仍然是这样的。要想把这个国家朝着暴政的方向推一丈远,最多只需蹙蹙眉头,咳嗽一声就能作到;但要想把她往自由的方向哪怕只打一寸,那也需要套上一百头黄牛,还得用棒子拼命打每一头,边打边喊;“看!往那地拉!看!往那儿拉!”一那么,恢复名誉的方式又是怎样的呢?一位姓契的老太婆忽然收到一个语气粗暴的通知:“明天上午十点之前到民警局来!”别的什么也没说_!她的女儿头一天晚上拿着这通知跑去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妈妈的老命。我该让她作些什么思想准备呢?”“不必担心!是件高兴的事,是要给她的亡夫平反了!”(也许是件心酸的事呢?这是那些“恩赐者”根本不会想到的。)
  我国发善心的方式尚且如此,我国发狠心的方式就自不待言了!
  平反的雪崩来势凶猛!但它也没能砸开那帮一贯正确的人们的花岗石脑门一!因为雪崩塌下来的方向,不是朝着只需皱皱眉头的那边,而是朝着需要套上一百头黄牛的那边。
  “平反工作搞得太轻率!”党的官员们直言不讳地说,“平反过头的人太多了!”
  沃尔德马尔·孔林(顿河罗斯托夫市)蹲了十五年,出来以后一i八年老老实实,啥也不说。一九六O年才敢把劳改营里的糟糕情况向同事们聊了聊。因此就对他立案侦查,一个克格勃少校对扎林说:“别以为平反就是没罪了,只不过是罪行不大而已。但有些东西是永远抹不掉的!”
  在里加市,也是一九六0年,彼得罗帕夫洛夫斯基被一些配合得很好的“同事”集体连续“整”了三个月。因为他隐瞒了他父亲各……一九三七年被枪毙的事!
  正因为这样,科莫戈尔才不明白:“今天到底谁是正确的,谁有罪?当那些丑恶的面孔又突然大谈平等友爱时,我们该往哪里躲呢?”
  马尔克洛夫恢复名誉以后在劳动合作组织里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被选为工艺合作劳动组合保险理事会主任,简单说,相当于劳动组合工会地方委员会主席。但是这个劳动组合的主席却从来不敢让这个民选干部单独呆在他的办公室里,哪怕一分钟《兼管干部工作的支部书记巴耶夫,为了保险起见,把马尔克洛夫负责的工会地方委员会的公文函件都攥在自己手里。“是不是有一份关于工会地方委员会改选的文件送到您这里了?”马尔克洛夫问道。“噢,好像一个来月前送来过一份这类东西。”巴耶夫回答。“我现在需要从它!”“嗯,给你看看吧,不过,你得快点,马上就下班了!”何这份公文是发给我的呀!好吧,我明天早上就还给你!”“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这是文件!”——请设身处地替这个乌尔克洛夫想想,假如您处在巴耶夫这样一副嘴脸之下,而您的工资收入和户口又全取决于这个巴耶夫的话。您会以怎样的心情呼吸这自由世纪的空气呢?!
  一位姓杰耶娃的女教师被解雇了,因为她“道德堕落”:她丧失了一个教师的尊严、竟然嫁给一个……刑满释放回来的犯人(她在劳改营里教书时教过这个人)!
  这一切都不是发生在斯大林时代,而是在赫鲁晓夫时代。
  过去的一切留下的唯一实物的东西就是证件。一张不大的纸片,大约十二公分宽,十八公分长。对仍然活着的人来说,它是恢复名誉的证件。对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它是死亡通知书。死亡时间——无法查证;死亡地点栏——画了一个大“Z”号表示不详;至于死亡诊断,你哪怕翻一百页这类证明文件,都是那个现成的答案,有的还附有(当然是杜撰的)见证人的姓名。
  那些真正的见证人却都沉默不语。
  我们也沉默不语。,那么,后代子孙将到何处去了解呢?全都隐蔽起来、钉死、粉饰得干干净净了。
  维尔博夫斯基抱怨说:“甚至青年人也向被恢复名誉的人投以怀疑和轻蔑的目光。”
  自然,并不是所有青年人都这样。大部分青年对这些事根本不关心。我们是否恢复了名誉?现有的一千二百万坐牢的人是否还呆在监狱里?大部分青年认为这些都与他们完全无关。只要他们自己目前有自由,有磁带录音机和蓬乱发式的姑娘陪着就行了。
  鱼类从来不会为反对捕鱼业而斗争,鱼儿只知道努力从网眼里钻出去。
  同一种疾病发生在不同人身上便会有不同的病程。释放也如此。如果从近处观察,大家对释放的感受是十分不同的。
  从身体方面看也易这样。有些人把过多的“应力”用在设法度过劳改期上。他们把全部精力集中起来像铁人一样度过了劳改期。他们整整十年吃不刮身体所需要的东西,整日从事艰苦劳动,穿着单薄的衣服在严寒中砸石头也从不感冒。但是,一旦服满刑期,外来的非人的压力有些松弛了,内部紧张也松弛下来。这时出现的“压力差”’就会把这种人毁掉。大力士丘尔别涅夫在伐木场整整干了七年,一次伤风都没得过。获释之后他却得上了好几种病。索罗金。恢复名誉之后精神和心理越来越不健全。在劳改营时同伴们一直是很羡慕他的健全心理状态的。他后来得了好几种病:神经官能病.精神病……”伊戈尔·卡米诺夫说:“出狱之后我的身体虚弱多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总觉得比在劳改营里还累。”
  早就有这样三句话;“困苦时刻强忍受,时来运转吃酒肉。”有些人释放后不到一年就满口的牙全掉了。有的人很快变成了老头子。也有的则是刚刚到家,便像一枝燃尽的蜡烛似地死掉了,
  但也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是获释之后精神才振奋起来,只有这时才焕发出青春活力。挺起了腰板(例如,我本人现在看来比我流放期的第一张照片上还显得年轻)。你会突然发现:外界真是好过呀!那里的,古拉格群岛上的地心引力完全不同。在那里自己的两腿好似大象的腿一般沉重,可是到了外界腿轻快得像麻雀一样。自由人觉得无法解决的一切困苦情况,在我们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一因为我们有一把富有朝气的尺子:“从前比这困难多呢!”从前比这困难得多,那就是说现在很容易解决。我们总是不倦地重复这句话:从前比这困难得多呢!从前比这困难得多呢!
  但是,画出一个人的今后命运的几笔决定性勾画。还是在于他获释当时的精神状态的转折。这个转折的表现形式是千差万别的。你只有走出劳改营岗楼大门时,才会感觉到你在离开这苦役营故乡。精神上你是在这里重新诞生的,你内心最隐秘、最珍贵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这里,尽管你的两腿正在把你报向那个没有声音、没有反响的狱外世界。
  人的性格会在劳改营里表现出来,但它同样也会在释放时表现出来!我们前面提到过薇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科尔涅耶娃。现在我们来看看她一九五一年是怎样离开特种劳改营的吧。她说:“两扇五米高的大门在我的身后关上了。我哭了。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怎么竟会在边走由外界的一刹那哭起来。我哭什么?……有一种感觉,好像是我把自己的心从最宝贵的、最亲爱的东西上、从难友们身上扯开了似的。大门关上了。一切全完了。我再也看不到这些人,再也不会得到他们的任何消息了。我好像是在走入来世似的……”
  是走入来世!……释放就是死亡的另一种形式。难道我们获得了自由吗?我们是死了,是进入了某种阴间的、完全不同的、有些虚幻的生活。我们将在那个世界小心翼翼地触摸各种事物,力图重新认识它。
  可是,原来想象的到这个世界上来的释放并不是这样的。它在我们脑海里的形象是按普希金的方式描绘的:“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但是,极少有哪一代囚徒享受过这样的幸福。
  我们这是偷来的释放,不是真正的释放。凡有这种感觉的人全都急急忙忙带着这偷来的一点点自由逃到孤独的生活中去。维。维,波斯佩洛夫说:“还在劳改营的时候,我们,我和我的好朋友们,就几乎都是这样想的:一旦上帝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里,获得自由,我们决不住在城市,也不住在村镇。我们要住到密林深处去,当个护林员或森林巡查员,甚至当个牧人,远远地离开人们,离开政治,离开这浮华世界的一切。”阿维尼尔·鲍里索夫获释之后,最初一个时期总是躲避人,想法跑到大自然中间去。他说:“我真想抱住每一棵小白烨,抱住每一棵杨树亲吻。我听到哗哗的落叶声像是在听音乐(我是秋天被释放的),我眼里充满泪水。我一天只能挣到五百克面包,但这无所谓,只要能几小时几小时地倾听这寂静,只要可以看书,我就心满意足了。狱外世界的任何工作都似乎很轻松,很简单;一昼夜就像一小时似的飞过去,对生的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幸福,那么每个囚犯获释后的第一年就肯定会遇到它!”
  这样的人往往很长时期不想拥有任何东西:他们懂得,财产是很容易失掉的,就像烧毁一样。他们几乎是带点迷信地避免使用新东西,他们把旧衣服一直穿到破,把旧家具一直用到不能再用。我的一位朋友家里连个可以坐坐靠靠的东西也没有。他们自己却笑着说:“看,我们就这么过日子,从一个营区到了这个‘营区’。”(他刚买了一套新家具,人也就死了。)
  列·科佩列夫一九五五年回到莫斯科后,他发现;“同那些一帆风顺的人很难相处!所以我经常见面的都是多少有些失意的老朋友。”
  的确,作为人来说,只有那些放弃追求功名利禄的人才有生趣,而那些继续追求这些东西的人大都是枯燥无味的。
  但是,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对被释放到外界来的感受完全与众不同(尤其是在“契卡格勃”似乎闭上眼睛的那个时期)。许多人想:万岁!我自由了!如今只有一个信条:绝不要再进去!现在可以弥补一下过去失掉的东西了!
  有人要在职位上弥补,有人要在(学术、军阶等)称号上弥补。有人要在挣钱方面和储蓄存折上弥补。(在我们国内,人们在谈到钱这个问题时总要使用一种不屑一提的语气,其实背地里还是在数着钞票的……)也有人要在孩子上弥补。还有的……(如瓦连京·M·)在监狱时就对大家发誓说:他出狱之后要好好地在姑娘方面弥补一下。而且M也确实照这么办了;一连几年他白天工作,晚上,包括平常日子的晚上,则和姑娘们鬼混,而且总是换新的;他每天只睡四、五小时。所以他很快就瘦得不像样子,衰老了。有些人则要在饮食上弥补,在家具和衣着上弥补。(自己的衣扣怎样被扯掉,最好的东西怎样在浴室脱衣间被没收,这些他全忘记了;)购买物品也成了某些人的一种最愉快的活动。
  可是,怎么能责怪这些人呢?失去的东西确实太多了!从生活中被割掉的东西确实太多了!
  既然对狱外生活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也就必然有两种不同的对待过去的态度。
  是的,你经历过那些可怕的年代。可你并不是凶残可怕的杀人犯,不是心毒手狠的骗子手!那么你为什么要权力忘掉监狱和劳改营生活呢?它没有什么使你可耻的。认为它丰富了你的生活体验不是更合适吗?以它自豪不是更正确吗?
  可是,竟有多少人在极力忘掉这一切呀!(而且他们从前既不是意志薄弱之辈,也不是愚昧鄙陋的人啊。真想不到!)他们想尽快地忘掉!忘得干干净净!彻底忘掉这一切,就像根本没有发生那回事一样!
  文德尔施坦说:“一般地说。总是不愿回忆它。这也可说是某种保护性反应吧。”普伦曼说;“说老实话。我不愿意见到从前劳改营里的熟人,免得勾起关于过去的回忆。”C·A·列索维克说:“从劳改营回来那天起,我就努力不回忆过去。您知道吗,我几乎作到了这一点!(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问世之前。)”C·A·都达林这个人我早就了解,一九四五年我在卢宾卡监狱住的那间牢房在我之前就是他住的。我向他提起同牢房的其他人,还提到我从前不认识的、同他住过同一牢房的人。而他却回答说:“可我倒是在努力忘掉所有同我一起坐过牢的人!”(既然如此,我当然无须再回答他的问话了。)
  我能理解原先劳改营中那些正统派分子为什么极力躲避劳改营时期的熟人。他们已厌倦于一个人冲着一百人狂吠了,那时期的回忆对他机来说过于沉重。况且,一般地说,现在接触我们这些不纯正的、.思想觉悟范的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呢?再说,假如不忘掉过去,不原谅过去,不回到原有状态的话,他们还算什么思想忠诚分子呢?正是为了这个,他们才一年四次呈文叩请,苦苦哀求的呀。“恢复我吧!让我回来吧!我过去好好干,今后还要继续好好干!”他们想恢复的是什么呢?首先是恢复党证。还有资历卡片、党龄、功绩。
  宣告无罪,恢复名誉,
  头上的党证发出暖人的气息。
  而劳改贷的经历对这些人来说则像是某种有毒的脏东西,必须尽快摆脱它。他们想:即使把劳改营的经验好好抖一抖,洗涤、清理一番,难道能够找出一点点贵金属来吗?
  列宁格勒的老布尔什维克瓦西里耶夫就是一例。他蹲过两个十年(每次都连带五年剥夺政治权力)。现在他领到了共和国级的个人特定养老金。所以,他便说:“我现在生活完全有保障。我要歌颂我们的党和我们的人民。”(妙极了!似乎只有《圣经》里的约伯才这样歌颂过上帝:上帝,感谢你踢给我们溃疡、瘟疫、饥饿、死亡、屈辱!歌颂你!光荣归于你!)不过,这个瓦西里耶夫也并不是游手好闲的,他可不是个单纯的消费者,他说;“我现在是反寄生虫斗争委员会成员。”也就是说还在拼着把老骨头干着当前主要的破坏法制的行为。看吧,这就是“思想纯正者”的面貌。
  我也可以理解从前的告密者——眼线们为什么不希望回忆和见面:他们担心受到指由、受到揭露。
  但是对其他人来说呢?这是因为奴性太深?是害怕再次进去而自愿作出的保证?娜斯坚卡·维当年可不是平平常常地走进监狱时。她是带着拒捕时的枪伤进去的,可如今她用两只拳头紧压着太阳穴对我说:“要忘掉它,像一场梦一棒,忘掉,忘掉劳改营里经历的那些幻觉。”古典语文学家阿·德,按照他的工作性质,是要对各种古代历史场景作出理性的汗量的。可是为什么他也命令自己“忘掉一切”?这样他在整个人类历史中能够领悟到什么?
  叶夫根尼娅曾在一九二一年被逮捕关进卢宾卡监狱,当时她还没有结婚.一九六五年她向我讲了这段经历,讲完后却补充说。“我婚前婚后对我死去的丈夫一直没讲过这件事。忘了……”忘了?对一个同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最亲近的人忘了讲?照这么说,把我们关在监狱里的时间还是不够长!!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严厉地评判?或许这就是人性的平均数?老百姓中间有些谚语也是这么说的:
  过上半天甜日子。已往的苦楚全不知。
  事情容易记不清,好了疮疤忘了疼。
  好了疮疤忘了疼!——原来这就是人啊!……_我的朋友尼古拉·维特凯维奇是我的同案犯,我们两人以孩子般的直言不讳致使自己身陷囹圄。在他看来,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可诅咒的,是愚人的可耻失败。因此,他一头钻进了科学,钻到这个最保险的事业里,想靠它有所成就。一九五九年,当帕斯捷尔纳克还在世,但已被猎犬所包围的时候,我们他谈到过帕斯捷尔纳克的事。他大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不要再翻这些老皇历了!你还是听我讲讲我在教研室怎样进行斗争的吧!”(他为了取得职务上的升迁经常在同一些什么人进行中争。)是啊,军事法庭当时判了他十年劳改,其实,也许只须一次鞭打就足够了吧?……
  格里戈里·姆-泽也被释放了。释放,撤销原判,恢复名誉,把党证交还给他。腰知道,人们根本没有问他在这期间是否信仰了耶和华或者穆罕默德?人们不管他从前的思想是否已经荡然无存。很简单:“这是你的党证,拿去吧!”)于是姆-泽从哈萨克斯坦又回到原来的某地。他经过我们城市时,我特地赶到火车站去同他会面。他如今夜想些什么呢?嗯,他会不会现在又希望回到军队的“秘密科”、(特别科”,或者“专门科”去?我同他谈话时,他好像总是心不在焉。从那之后他一直没给我来过信,一行字也没有写来,’““”
  又例如,雷茨。他现在当了房管所的主任,又是民兵。他谈起自己今天的生活来津津有味。他虽然没有忘掉过去,(在科雷马度过的十八个年头怎么能轻易忘掉呢?)但是一提起科雷马,谈话就索然无味了,似乎他在怀疑:这一切果真发生过吗?这怎么可能?他身上已经没有过去的痕迹,现在他一切顺利,他对一切都满意。、就像盗贼“洗手不干”一样.那些政治犯的仿造品们也把过去忘掉。对于这些已经“洗手”的人们来说,这个世界又变得很舒适了,似乎没有荆棘。没有压迫。他们觉得从前似乎大家都在的审.初在他们却觉得似乎谁也不在坐牢。原先五一节和十月革命纪念日所具有的那种欢乐愉快的气氛又回到他们身上,这些节一日对他们来说已不再是让我们站在严寒中、对我们进行特别侮辱性的搜身、把我们严严地关进劳改营监狱的那些日子了。本来嘛!何必抱那么高的希望呢?!既然一家之主今天白天在工作岗位上受到了上司夸奖,那么晚上一家人吃饭时不就应该有些节日气氛吗,不就可以庆贺一番吗!
  这些从前的受难者只是在家里还偶尔喃喃地埋怨几句,只在家里他有时还记得村去,这是为了使家里的人更抚爱他,更珍视他。一出家门,他就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我们也不该太不近人情。要知道,经历过许多使人厌恶的失意之后回到原来的“自我”中去,恢复自己从前的(虽然不是很好的)特点和习惯,这本是一般人的常情!我们的禀性,我们的遗传基因的稳定性,也就表现在这里。大概人不如此也就不成其为人了吧。我们前面引用过塔拉斯·谢甫琴柯的彷徨的诗句人就是这同一位谢甫琴柯十年之后万分高兴地写道:“我的内心形象丝毫没有改变。我衷心感激万能的造物主,他没有让那可怖的试验铁爪触及我的信仰。”
  但是,人们究竟怎样才能忘掉呢?到哪里去学会这忘却的本领呢?……
  加里尼娜给我写信说。“不,我什么也忘不了。生活怎么也安排不好,虽然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在工作上我可能作出些成绩,日常生活也能处理,可是总觉得心里不舒畅、别扭,而且觉得疲劳。我希望您在描写那些被释放的人时,总不至于说他们完全忘了过去,生活得很幸福吧?”
  拉伊莎·拉祖季娜来信说:“不让我回忆不好的东西?那么要是没有什么好的可回忆呢?……”
  塔玛拉·普雷特科娃写道;“我坐了十二年牢。”我出狱后已经生活了十一年(!)了,可我至今还是不明日到底为什么活着?哪儿才有正义?”
  欧洲谈论平等精神已经两个世纪了。可是在我们这里人们还是多么互不相同啊!生活的犁铧在我们彼此心灵上耕出的犁沟真是太不一样了!有的八十一年什么也忘不掉,另一些人一夜之间忘得干干净净。
  伊万·多布里亚克说:“一切都过去了,可又不是一切。给我恢复了名誉,可我总是不能平静。很少有一个星期能够安安静静地睡觉,总是梦见劳改营。我自己流着眼泪从梦中惊醒,坐起来,或者把别人吓得赶快叫醒我。”
  安斯·伯恩施坦获释十一年之后还一直梦见劳改营。我也大约有五年的时间老是梦见自己是因犯,从来没有梦见自己是自由人。即使今天.有时候还梦见我是因犯(我在梦里一点也没感到奇怪,一切行动还是按照治经验)。列·科佩列夫获释十四年后得了病,马上就说开关于监狱的胡话了。乃·科佩列夫获释后第十四年得了病、病中的谵妄都是关于劳改营监狱的,
  我们的舌头总像是说不出“船舱”和“病房”这些词,总想说成“牢房”
  沙维林说;“我至今一看到狼狗还是心惊胆战的。
  丘尔佩涅夫如今一走进树林就不能平静地呼吸,也不能欣赏自然风光,他说:“我一看,这片松树林不错。枝杈很少,伐倒之后无须再烧掉砍下的枝杈,能够出一批很好的方材……”
  米尔采沃村里几乎半居民是在劳改营呆过的(虽然大多是犯的盗窃罪)。_如果你释放后住进了这个村。怎么能忘掉过去呢?你来到梁赞火车站。看见车站的围墙上有三根柱子是损坏的,可是从来也没有修过,好像就应该这样。这是因为囚犯列车通常正是停在这里的,运囚犯的。“乌鸦车”也一直开到这儿,一车屁股对着缺口,囚犯们一下火车就被轰着往这个墙洞里钻.(这样方便,无须押着囚犯走过嘈杂的月台)。全苏无知普及协会“给你开出一张出差证(一九五七年),原来是叫你去第二劳改区,即附设在监狱的妇女劳改区去作报告的。你走过岗楼。一项熟悉的军帽从小窗口里盯着你、你同教育科的一位代表一起穿过监狱大院,衣裳破旧的女囚犯首先讨好地赶着向你们两人打招呼。你坐在政治处主任办公室稍事休息,陪同者为了不使你寂寞而同你聊天_一你会想象到,就在这个时候正在从囚室往外赶女犯们,在小伙房里正在夺下囚犯伙夫手里的锅:喂,快去听报告!快点:快!囚犯们挤满礼堂。礼堂里发出一股潮湿味。走廊也潮湿,牢房里可能更潮。整个报告中不幸的妇女们一直咳嗽:那是老年人的、闷声闷气的。连续的咳嗽,是那裂人心肠的短促的干咳。她们的穿戴与其说像妇女,不如说是对妇女的讽刺,年轻人们也都像老太婆一样粗壮拙笨,个个疲惫不堪,盼望着报告尽快结束。你感到耻辱,恨不得化作一阵烟雾散掉。很不得不讲这些“科学技术的成就”,而对她们高喊:“妇女们!这一切你们要忍到哪一天算完呀?!……”你的眼睛立即发现几个穿得不错的、甚至穿着毛线衣的鲜明形象。显然她们是当杂役的。好了,你可以把目光停在她们身上,不去听那咳嗽声,可以顺利地宣读讲稿了。这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你……是在听吗?不,她们明明不是在听你讲话,她们不需要关于宇宙的知识。因为她们很少看到男人,所以在那里仔细端详你呢……这时,你会设想:假如现在把你的身份证拿走,你就得留在这里了。这几堵墙,距离你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无轨电车站只有几米远的这几堵墙,就将把你同整个外界隔开,它们就不再是墙而变成许多难熬的岁月了……不,不,你马上要离开这里!花四十戈比就可以乘电车到家,吃一顿美味的晚饭。但你总忘不掉:这些妇女仍将留在这里,仍将这样咳嗽下去,成年地咳嗽下去。
  每逢我被捕的纪念日,我都要过一个“囚犯日”——早晨切下六百五十克面包,放两小块糖,倒上一杯热水。午饭我要求给我煮一份烂菜汤加一小勺稀饭。于是,我很快便回到原来的境地:天快黑的时候我把面包渣拾进嘴里,把盘子舔干净。往目的景象历历在目,往日的感受刺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把自己身上那几块号码布也带出了劳改营,至今保存着。是啊,只我一个人这样吗?不,在这一家,在那一家,到处人们都把它像保存的圣物一样拿出来给我看。
  有一天。我走在新斯洛博德大街上。布蒂尔卡监狱!“探监室”。我走进去。里面挤满了妇女,夹杂着个别男人。有人在递交东西,有人在谈话。噢,外界给我们送的东西原来就是通过这里送进去的。真有趣:我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看“探视规则”。可是这时一个大嘴脸的中土盯了我一眼,走过来问道:“公民”,你有什么事?”他大概看出我不像来探监的,怕我搞什么名堂。这么说,我身上大概总是带着一种因犯气味吧?
  要是去凭吊死者呢?去凭吊那些自己人,也就是你也应该被刺刀扎死同他们躺在一起的那些人呢?奥列涅夫虽已衰老,但他还是在一九六五年去凭吊了一次。他背起背包,拿上手杖来到了从前卫生营的所在地,从那里进了山,当时死人就埋在这里(高凯尔基村不远)。山上到处是白骨和头颅骨。当地居民把这个小岗子叫做白骨山。
  加利娅·B·住在遥远的北方城市,那里是半年黑夜,半年白天。整个世界上她没有一个亲人,她的所谓“家”只是一个嘈杂退出的角落。她想休息时便拿着书到饭馆去。要一杯酒,慢慢喝着,看看书,抽支烟,“悲痛地思念俄罗斯”。她最喜爱的朋友是乐队队员和看门的人。她说。“许多从那里回来的人都隐瞒着过去那段经历。可是我却以自己那段经历自豪。
  虽然没有固定地点,但过去的囚犯们每年总要在某个地方举行一次难友集会.他们在一起饮酒、回忆。戈利岑谈到这类集会时说。“说来也怪,回忆过去时并不总是些阻暗的、痛苦的场面。许多东西回忆起来倒使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呢!
  这也是人的一种本质!而且并不是最坏的本质。
  金兹伯格(金兹堡)高兴地回忆说:“我在劳改营时号码前面的编号字母是‘N’,而我获释之后身份证号码前面的编号字母是‘3k’(泽克),有意思吧!”
  看到这样的来信心里确实感到温暖.是的,果真的,在许多来信中,从前的囚犯的来信总使人读后感受不同!多么不寻常的生命力啊!如果目的明确。它将产生多大的推动力啊!在我们这个时代,要是你收到一封不是无病呻吟的,而是真正充满乐观主义的来信,那它肯定是从前的囚犯寄来的。一这些人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已习惯,因而不论面对什么,都不会灰心丧气。
  我为自己属于这一强有力的种族而感到自豪!我们原本不是一个种族,是别人使我们成为同一种族的!别人把我们焊到一起了。如果我们处在昏暗和涣散的、人人自危、互相警惕的狱外世界的话,我们永远不会如此坚固地焊接到一起。那些正统派分子和眼线们一到狱外就自动离去了。我们无须约定互相支持,我们也无须互相考验。_我们一见面,看看眼神,说一两句话,就清楚了。难道还需要解释什么吗?我们是会互相援救的。我们到处都有朋友。我们的人有几百万!
  监狱给了我们一权衡量人和事的新标尺,它从我们眼前去掉了那层经常障住未经风霜的人们的眼睛的世俗油污。这时我们得出了多么出人意料的结论啊!
  娜·斯托利亚罗娃是一九三四年从巴黎自愿要求回国的。她落进了这个捕兽器.它夺去了她一生中最宝贵的时期。但是,斯托利亚罗娃不仅不悔恨自己回国,不痛苦,她反而说:“当时我不顾周围一切人的劝告,不听自己理智的声音,而毅然回到了俄国。看来我是做对了!我当时根本不了解俄国,但我的内心已经猜到她是什么样子了。”
  卡尔普尼奇-布拉文在国内战争时期曾任旅长。他过去是一帆风顺的,他脾气急躁、易怒。那时候,特别科科长把名单拿给他、他看都不看一眼就用钝铅笔签字批准枪决,而且他不是在名单上都签字,而是在名单末尾签,不用大写字母,而只用小写字母、不带缩写点地写上两个字母:“BM”(这意味着:对名单上所有的人全部处死!)后来,他戴上了菱形章,再往后则是在科雷马的劳改营蹲了二十年零半年。如今,他住在大森林中的一个孤零零的村子里,浇菜,养鸡,有时做点儿木工活。他并不申请恢复名誉,一提到伏罗希洛夫他就骂娘。他每天听广播,看报,并且对于每一篇电台广播稿和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都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愤怒的回答。但是,又过了若干年,这位山村的哲学家却意味深长地从某本书上抄下了这样一句格言:
  “对人类单有爱还不够,对人们首先应该善于容忍。”而在临死之前,他又写下了他自己的两句话:
  “我过去总是用自己的尺度评判一切。但现在我已是另外一个人了,我不再用苗已的尺度评判了。”
  这使人感到震惊。这不是很神秘吗?是不是托尔斯泰老人还魂了?
  塔尔诺夫斯基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在刑满之后自愿留在科雷马了。他在写诗,但并不把这些诗寄给任何人。他沉思着。写道:
  注定我呆在这天涯地边,
  是上帝判定我沉默无言,
  因为我曾看到恶人该隐,
  却未能把他的头颈斩断。
  遗憾的是;我们全都渐渐地死去,不能完成任何值得敬仰的事业。
  此外,回到自由的狱外之后囚犯们还要和许多人见面。父子相会,夫妻相会。而这些会面也常常并不称心如意。十年,十五年来同我们在一起的孩子们,长大之后不可能同我们感情融洽:有时彼此简直形同路人,甚至像是敌人。忠贞地等待丈夫的妇女中受到应得的报偿的只是极少数:因为这么长时间彼此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人的一切全改变了,只剩下姓名没变、他和她的生活经历过于不同,他们已经不可能情投意合了。
  这些事还是留给人们去写电影剧本或小说吧,本书无法全包括进来。
  但是,这里也不妨援引一个事例。让我何1来听听玛丽娜·卡达茨卡妮的叙述吧。
  “头十年期间我的丈夫总共给我写了六百封信。后十年期间只写了一封,而且这封信写得叫人看了不想再活下去。经过十九年之后,当他第一次得到休假时,他并没有到我和儿子这里来,而是到亲戚那里去了。只是过路途中决定在我和儿子这里呆四天。我和儿子去车站接他,不料车站宣布那列火车当天不能到达了。我彻夜未能成眠。天亮时刚刚躺下休息,听到了叩门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我找玛丽娅·维涅季克托芙娜!’我打开门。走进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胖男子,穿着外套,戴着呢帽。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进屋里。我因为刚有些睡意,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正在等待丈夫。我们两人呆呆地站着。他问:‘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我心里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个什么亲戚吧。我亲戚很多,也都多年不见了。这时,我看到他那紧闭的嘴唇,想起自己正在等丈夫——一下子就昏过去了。这时儿子回来了,他正在生病。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在这唯一的一间屋子里整整坐了四天,没有走出去一步。他和儿子两人很拘束,而我同丈夫也几乎没有谈什么,只是一般的谈几句。他讲了他个人的生活。根本没有问及我和儿子这些年没有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又回西伯利亚去了,临别时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告诉他;我的丈夫早已死在阿尔卑斯山里了(战时他在意大利,是同盟国军队解放他的人”
  也有另一种比较愉快的会面。_可能你会遇见原先的看守或劳改营长官。突然,你会发现在切别尔津旅游基地担任体育指导的斯拉瓦是原先的诺里尔斯克劳改营的看守。或者米沙·巴克斯特突然在列宁格勒糕点商店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人也注意到他了。原来那是劳改营分部的长官古萨克大尉,现在换上了便服。“喂,你等等,你等等!你在我的什么地方蹲过把?……噢,我想起来了。因为不好好劳动,我们还没收过你的邮包!”(是啊,他全记得!.但是,他们觉得这一切都很自然。似乎他们就该永远骑在我们头上,月前只不过是短暂的间歇而已!)
  还可能遇见(别尔斯基就遇见了)部队指挥员鲁迪科上校。是他当初为了避免麻烦,才匆匆忙忙下令逮捕你的。他现在穿着便服,戴着高贵的礼帽,伊然一个学者,一个受尊重的人!一也可能遇到你原来的侦查员,就是在侦讯中打过你,把你关进臭虫房的那个。他现在领取着优厚的养老金。例如赫瓦特,审讯并杀死伟大的瓦维洛夫的人,他现在就住在高尔基大部。上帝呀,再别让我们遇见这种人吧!因为这只会打击我们的心灵,而他们倒是无动于衷的。
  还有可能遇到你的告密者。就是那个送你进监狱的人。他现在也飞黄腾达了。天火雷电并没有惩罚他!那些回到故乡的囚犯必然会遇到告密陷害自己的人。有些心直口快的人愤愤不平地出主意说:“喂,你上法院去告他!单单为了让他在公众面前现现原形也好嘛!”(也确实如此而已,不可能有更大的指望。现在大家都懂得这一点了……)但是已经恢复名誉的人只好回答说:“唉,算了吧……唉,行啦……”
  因为对这种案件的审判是朝着那个需要套上一百头牛拉的方向的。
  阿维尼尔·鲍里索夫不耐烦地摆摆手说:“让生活去惩罚他们吧!”
  也只能这样。
  作曲家赫某对肖斯塔科维奇说:“这位勒女士是我们协会的会员,当初就是她把我送进监狱的。”肖斯塔科维奇激动地说;“你写份控诉材料,我们把她从音乐家协会开除出去!”(想得可好!)赫某却连忙摆手说:“噢,不!谢谢吧!当初揪着我这把胡子在地上拖来拖去。我可不想再来一次!”一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报复?格·波列夫诉苦说:“原先把我关进监狱的那个坏蛋,在我被释放之后差一点儿又把我关进去!幸亏我及时地抛掉了家庭,离乡出走了,不然,说不定真就把我关进去了!”
  拉就是我们国内的做法!这就是苏维埃式的做法2
  什么叫做恶梦?什么叫做海市蜃接?这一切究竟是过去?还是现在?……
  一九五五年,埃夫罗伊姆逊来找苏联副总检察长萨林,把一大本控告李森科的刑事控诉状递交给这位副总检察长。但萨林对他说:“我们无权受理这个案件,请你去找党中央。”
  苏联的检察长们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无权受理案件了呢?或者说,他们为什么不早三十年变得无权受理呢?
  洛佐夫斯基和谢廖金两人现在都很阔绰,就是他二人作伪证把丘尔佩涅夫送进蒙古地牢的。丘尔佩涅夫获释后,约了一位共同在军队服役过的熟人一起到莫斯科市苏维埃大楼中的生活服务部办公室去找谢廖金。那位共同的朋友对谢廖金说。“让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和咱们在哈勒欣河一起战斗过的,记得他吧?”“不,不记得。”“他是丘尔佩涅夫。你不记得这个人?”“不。不记得。战争把大家都冲散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人后来的遭遇?”“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真是个坏蛋,下流坯!”
  也只能说这些!他们告到谢廖金所属的党的区委员会,两人听到的回答则是:“这不可能!谢廖金的工作一直是很认真负责的。
  他会认真负责地工作!……
  一切事情照旧,一切人也都照旧。雷声轰隆过一阵子,并没有落下几个雨点。
  一切都照旧。以至于研究北方民族语言的专家克雷诺维奇吸释放后又回到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一个研究室,还同那些当年把他关进去的、仇恨他的人在一起工作。他还是要每天来上班。脱下外衣,同这些人坐在一起讨论。
  这就好比把奥斯威辛死亡营的牺牲者和过去的警卫队长们放在一起开个杂货铺一样.
  文学界也有大告密者。埃尔斯贝格和列秀切夫斯基之流害死了多少人啊?!谁都了解这两个人,可谁也不敢碰他们,曾经策划过把他们赶出作家协会。白费力!更不必说撤销他们的职务了。根本谈不到开除出党。
  一九二六年制定我国刑法典时,就认为用诽谤杀人要比用刀杀人的罪责轻得多,应该宽恕,所以对这种罪的量刑只相当于用刀杀人的五分之一。(是的,哪能没想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还会有人利用“诽谤”这种资产阶级手段呢!)其中第九十五条规定:对于有意诬告,提供伪证,并有:①对严重罪行的指控;②抱有私利目的;③伪造罪证行为的人,处以……两年以下的徒刑。也许就只判六个月。
  起草这一条文的人要么是白痴,要么就是非常有远见的。
  我认为他们是很有远见的。
  从那时起,每次大赦(一九四五年的斯大林大赦,一九五三年的“伏罗希洛夫”大赦)都没有忘记把这一条包括进去。他们当然关心自己那些积极分子们嘛!
  另外,不是还有个“时效”问题吗!如果说别人(根据第五十八条)诬告了你,那就不论“时效”了。而如果你诬告了别人,那么可以应用“时效”这一条,我们要保护自己人呀。
  安娜·切博塔尔一特卡奇一家的案件是由彻头彻尾的假证词制造的。一九四四年,安娜本人,她的父亲和她的两个哥哥同时被捕,罪状是什么“杀害未婚妻”,而且是“政治性”杀害。三个男人全在狱中被折磨死了(都没有招供),安娜在狱中被关了十年。而那个被“杀害”的未婚妻竟是安然无恙。安娜出狱后要求复审并恢复名誉,又花了整整十年。甚至到了一九六四年,检察长对她的答复仍是:“你被判罪是正确的。复审没有根据。”后来终于给安娜恢复了名誉。这时,不知疲倦的斯克里普尼科娃替安娜写了一份控诉状,要求追究伪证者的法律责任。苏联检察长格·捷列霍夫对此诉状的答复是:鉴于时效,此案无法追诉……
  二十年代曾经把一些在四十年前根据沙皇法庭的判决处决过民意党人的无知庄稼汉搜索出来,揪到法院,判处枪决。那些庄稼人不是自己人,对他们不必讲“时效”。今天的告密者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嘛!
  囚犯们获释后来到的自由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多少众所周知的、令人发指的罪行没有受到审判,没有受到惩罚呀!历史上难道能找到这种先例吗?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东西可期待呢?从这种恶臭中能生长出什么东西来呢?
  古拉格群岛这个恶毒的主意结出了多么丰硕的果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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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斯大林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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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不悔改他们那些凶杀……的事。”
               《新约·启示录》第九章 第二十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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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事到如今,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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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将来人们是会谈起我们的。我们对此并没有丧失希望。因为凡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其真相迟早总会为人们所知。但是,原来没想此事绝不会很快发生,总要等到我们这些人大部分去世之后,而且将是在环境完全改观的时候。我把自己看作古拉格群岛史的编纂者,一直在写啊,写。可是,对于生前能看到它问世,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历史的进程经常以其意外转变使我们吃惊,就连最有洞察力的人也不例外。我们未能预见到这一切将会怎样发生。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可是,竟然一切都突然颤动起来,开始有所进展了。于是,刹那间,通向这个社会的深渊的门扉仿佛微微开了一道小缝儿,而且有两三只真理的小鸟居然趁着那门扉还没有重新长久地关闭之前得以飞了出来。
  我有多少前辈未能写到底,写出的东西未能保存下来啊!他们未能坚持到最后,未能攀登到上面来!而这种幸福却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得以在铁门扉重新关闭之前,从它的缝隙里把极少的一点真相第一次传递到外面去。
  立刻,这点真相,好似由反物质所包围的物质一样,爆炸了!
  它爆炸了,随之发生的是读者来信的激流滚滚而来,尽管这也是意料中的事。然而,接着便是报刊文章的激流冲过来了,但那激流是透过咬牙切齿声、压抑着憎恨和满心不快冲过来的,这样一些满篇赞扬俗套的官样文章委实令人厌恶。
  当从前蹲过监狱的人们听到所有报纸一齐发出的这片叫好声,得知有一本关于劳改营的小说“问世并受到报界吹捧时,他们一致断定:“这又是杜撰!难为他们想得出还要借这个题目来造谣!”的确,要说我们那些通常言过其实的报纸会突然热心地赞扬起真理来,这确实无论如何也很难设想!有些人则对我的那本小说干脆连看也不看一眼。
  可是,当他们一旦开始谈它的时候,却不约而同地拼发出一片呻吟声——那是喜悦的呻吟,也是痛苦的呻吟。于是,信件又像雪片一般飞来了。
  这些来信我都保存着。我国同胞们是极少有机会说出自己对社会
  问题的看法的,以前的囚犯尤其如此。要知道,他们曾经多少次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信念,曾经受过多少次欺骗啊!但是,这一次他们相信了:一个真理的纪元终于开始。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话,可以大胆地写作了!
  但是,当然,他们又一次受骗了。这已是第多少次了啊!……
  “真理取得了胜利,但是迟了!”他们这样写道。
  实际上甚至比这还要迟,因为它根本没有取得胜利……
  自然,确实有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他们不肯在信尾署名(余生无几,我还要自已保重呢!”),或者就在报纸上吹捧得最厉害的时候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很奇怪,沃尔科伏依怎么会同意你发表这部小说的?我很不放心,你现在是否又被关进了加强管制工棚?请速回信。……”或者就干脆问道:“怎么搞的?怎么还没有把你和特瓦尔多夫斯基”关起来月
  就是这样。是他们的捕兽夹子卡住了,一时没有发动起来。那么.沃尔科伏依之流该怎么办呢?只好也抄起笔来,也写信,或者就给报纸寄反驳文章。他们中间有些人还确实有点文采呢!
  从这第二种来信的洪流中,我们懂得了应该怎样称呼这些人,也就是知道了这些人自己是怎样称呼自己的。过去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曾把他们叫做什么“劳改营的统治者”、“劳改营主人”或“劳改营首长”。不,他们叫“实际工作者”!噢,这个词可太漂亮,太妙了!要说是“契卡工作人员”吧,也不大贴切,于是他们自己找到了“实际工作者”这个词。
  这伙“实际工作者”在信里写道:
  “伊万·杰尼索维奇天生是个善于拍马的人!”
  (B·B·奥列伊尼克,于阿克纠宾斯克市)
  “舒霍夫这个人既不使人同情,也不叫人尊敬!”
  (马特维耶夫,于莫斯科)
  “对舒霍夫判刑完全正确……把囚犯放出劳改营外,他们有什么事可干?”
  (西林,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
  “对这些灵魂卑鄙的侏儒判刑太轻了!我丝毫也不可怜……这些卫国战争中的败类!”
  (E·A·伊格纳托维奇。于基莫夫斯克市)
  “舒霍夫是个害人的老手,是一只狡猾残酷的胡狼。他活着就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皮!”
  (乌斯宾斯基,于莫斯科)。
  一作者不去描写那些最忠诚的人们在一九三七年是怎样死去的,却选择了一九四一年的劳改营来描写。可那时被关进劳改营的大都是些只顾自己的家伙户一九三七年的时候就没有像舒霍夫这类人。当时那些人是在忧伤中默默死去的,他们当时想的是:这是谁的需要?”
  (潘科夫,于克拉马托尔斯克市)提到劳改营的内部制度时,这一类人在信中说:
  “为什么要给不劳动的人那么多饭吃?他们的精力反正用不完……我看,对待犯人们还是过于宽大了。”
  (戈洛温,于阿克摩林斯克市)
  “至于伙食标准,不应忘记他们不是在疗养院。他们只应通过诚实的劳动来赎罪。这部小说侮辱了内务部的士兵、军士和军官们。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但是这个人民被写成了什么样子……?——被写成了一群‘鹦鹉’、‘糊涂虫’、‘笨蛋’。”
  (巴祖诺夫上士,于奥伊米亚肯市。五十五
  岁,在劳改营服兵役到老)
  “劳改营里滥用职权的行为比其他任何苏维埃机关(!!)都少。我敢肯定,现在劳改营里的制度比从前严厉多了!
  警卫人员并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什么事在坐牢。”
  (卡拉哈诺夫,于莫斯科近郊)
  “我们这些执行法纪的人也是人,也希望自己有一番作为:我们也并不是总向那些倒下去的人开枪的,而且我们自己也冒着危险呀。”
  (格里戈里·特罗菲莫维奇·热列兹尼亚克)
  “这部小说里的一整天充满了囚犯们的恶劣行为,根本看不到行政当局的作用……要知道,劳改营里管制囚犯的制度严格并不是由于个人迷信的结果,那是在执行法院的判决嘛!”
  (格里戈里耶夫)
  “照索尔仁尼琴的描写看,似乎劳改营内整个工作中根本不存在什么党的领导。可是,要知道,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劳改营里也是有党的组织的,是党组织在凭着良;心安排整个工作的。”
  (而实际工作者们则)“只是按照规章、指示、命令的要求执行任务而已。而且,就是这些当时在那里工作的人们现在还在那里工作(!!),或许人员还增加了大约百分之十。这些人工作出色,多次受到表扬,他们一直被列为优秀工作者。”
  “此书引起了内务部全体人员的极端愤怒—…·这部作品中所包含的仇恨之深,简直使人惊讶……它有意煽动人们反对内务部的情绪!为什么我国有关机关竟允许对内务部的工作人员如此横加侮辱?……这大卑鄙了!”
  (安娜·菲利波芙娜、扎哈罗娃,于伊尔库茨克
  州。本人自一九五0年在内务部工作,一九五六年
  入党。)
  请读者听听吧!听听吧!“这太卑鄙了!”她从内心发出了这种号叫。在她看来,把群岛上的人折磨了四十五年则是不卑鄙的。而现在发表了一部小说就卑鄙了!
  “我们从来看到过这么卑鄙龌龊的东西……而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和我有同感的人非常多,我们的名字是一群。”
  简单地说吧:
  “所有图书馆和阅览室均应立即全部撤掉索尔仁尼琴的这部小说!”
  (A·库兹明,于奥廖尔)’
  这一点确实照此办理了。不过是逐渐地进行的;
  “本来就不应该印刷出版这本书,应该把材料作为罪证送交克格勃机关!”
  _(匿名,十月革命同龄人)
  事情也确实大致是这样发展下去的,算是被这位“同龄人”猜中了。
  还有另一位匿名者来信,不过这次是一位诗人:
  “俄罗斯,你可听见,
  我们的良心
  洁白无瑕!”
  又是这“该死的匿名者”!让我们知道一下也好呀,你究竟是一个亲自开枪打死过人的,还是下过命令送人去死的?或者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正统派分子?哼,匿名!一个洁白无瑕的匿名者!……
  最后,也有人提出了广泛的哲学见解:
  “历史是从来都不需要‘过去’的(!!),而社会主义文化的历史现在尤其不需要它。”
  (A·库兹明)
  “历史不需要过去”们请看这些正统分子们竟说出了什么话!那么,历史需要什么呢?它需要未来,是不是?怪不得这一类的人正在编写历史呢!……
  如今,面对着他们所有的人,面对着这个无知的整体,该怎样进行辩驳呢?现在该怎样向他们解释呢?……
  要知道,真理似乎永远是羞怯的,在过于强大的无耻谎言的压力下,真理往往就沉默不语了。
  由于国内长时期不能自由交流消息,在社会上整批整批的人们之间,几百万人与几百万人之间已经造成了下道互不了解的鸿沟。
  我们简直不再是一个统一的人民了,因为我们大家确实在使用不同的语言讲话。
  无论如何,总算实现了突破!那堵谎言之墙看来曾是建造得绝对坚固可靠,永远不会倒塌的,可是,现在它竟也裂开了一道缝,让消息冲出去了。直到昨天我们国内还是没有什么劳改营,不存在什么古拉格群岛的,而今天,全国人民和整个世界都看到:有劳改营!而且是法西斯式的!
  怎么办??经营了多年的、善于颠倒是非的老手们!老牌吹捧家们!难道你们居然会忍受这一切?你们居然退缩?你们竟会屈从、示弱?……
  不,当然不会!这些善于歪曲事实的老手们自己一马当先冲向了这道裂缝!他们似乎多年来就在等待着这裂缝的出现,准备着用他们那长着灰色翅膀的躯体去填塞它,并且快乐地——正是快乐地!——扑扇着翅膀把这道裂缝遮住,唯恐惊讶的观众透过它看到古拉格群岛本身。
  他们一瞬间想到的,下意识地发出的第一声喊叫就是:这一切绝不会重演!光荣归于党!这一切绝不会重演!
  好一些聪明人啊!不愧为填塞漏洞的专家!因为,既然说了“这一切绝不会重演!”,那么这本身也就自然意味着:今天没有这一切!既然将来绝不会再有,今天当然也就不存在罗!
  他们在裂缝处那么巧妙地扑扇着翅膀,以至于刚刚进入视野的古拉格群岛的影子立即变成了海市蜃楼——它并不存在,将来也不会有,嗯,也许过去存在过那么一阵子,但……但那是由于个人迷信嘛!(这个“个人迷信”可委实方便得很呢!只要一提这个词,就似乎已经把某个什么问题解释清楚了。)那么,什么才是真正存在的、始终存在的、能够填满裂缝的、今后也将永远存在的东西呢?那就只有“光荣归于党!”了。(最初的“光荣归于党”似乎是针对“这一切绝不会重演!”说的;而后来,几乎忽然变成了似乎也是因为古拉格群岛本身的存在才“光荣归于党”的。这二者慢慢混成一片,使人分辨不清了。人们还没有拿到刊载那部小说的杂志,就已经听见到处是一片:“光荣归于党!”的喊声了。人们还没有读到怎样用短皮鞭抽人的地方,已经从四面八方响起一片“光荣归于党!”的声音了。)
  这些聪慧的撒谎天使,这些谎言之墙的捍卫者,就是用这样巧妙的应急措施度过了第一关。
  但是,裂缝总还是留下来了。所以,这些舞动翅膀的人自然也不会就此罢休。
  于是他们采取了第二手——偷换!就像魔术师几乎不用方巾遮盖就立即把母鸡换成橙子一样,他们偷换了整个群岛,使群众看到的已不是小说里描写的&拉格群岛,而是比它要美好得多的完全另外一个群岛了。起初,他们的这些作法还相当谨慎(他们误以为小说的作者是天子身边的人了),因此搞偷换的同时仍不忘对这本小说连连吹捧。比方说发表一些群岛“目击者”的叙述啊,有关劳改营中的共产党员的记事啊,这些党员固然“……并不交党费,但却常在夜间秘密召开党的会议(?),讨论政治新闻……他们因为小声吟唱《国际歌》而被眼线们告密,蹲禁闭,吃尽苦头……班杰拉分子和弗拉索夫分子们对真正的共产党员横加侮辱,伙同(!)劳改营当局共同残害这些人……但是,这一切在索尔仁尼琴的小说里都没有得到反映。看来,在这种可怕生活中还有某些东西是作者所未能观察到的。”
  尽管书评作者并没有在劳改营呆过,但他却“观察到”了!看,这手段难道还不够巧妙吗?劳改营里的一切原来……不是苏维埃政权搞的!不是党搞的!(照这么说,法院大概也不是苏维埃的吧。)原来是弗拉索夫分子和班杰拉分子伙同劳改营当局在劳改营横行霸道!(可我们相信了扎哈罗娃的话,以为劳改营头头们是持有党证的人,而且一直是有党证的呢!)
  也不是所有这些人都能在莫斯科报纸上发表这类文章的!例如,我们梁赞州的作家头子H·顺季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为苏联新闻社,也是为西方提出了对古拉格群岛的新看法,但是这个谈话没有被刊用(会不会苏联新闻社也曾是伙同时?……)。
  “应该诅咒国际帝国主义,是它的阴谋促使制造了这些劳改营!”
  够聪明的!这个提法可真妙!但是,它没有行得通……
  那就是说,一般说来劳改营本来就是某种外国货色,是异族的东西,不是我们的国货;或者是贝利亚分子搞的,或者是弗拉索夫分子搞的,要么就是德国鬼子搞的,反正,天知道!而我们的人则只是被关在里面受折磨。而且所谓“我们的人”也并不是所有我们的人,要报道所有我们的人恐怕动用起全部报纸还不够,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人”只指共产党员们!
  读者已经同我们一起阅历了古拉格群岛的各种生活细节,难道您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小声唱《国际歌》的地点和时间吗?从伐木场收工回来,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大概不会唱歌吧?如果你是整天呆在“储藏室”里的,那又自当别论了……
  再说,党员们夜间开会讨论些什么?(话又说回来,要是你们都住在“储藏室”或者在卫生室当辅助人员(杂役)的话,那当然就可以在白天开会,为什么偏要等到夜间呢?……)人们在会上表示对中央的不信任吗?那你们简直是发疯了!表示怀疑贝利亚吗?这也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是政治局委员!不信任国家安全机构?不行,它是捷尔任斯基亲手建立的!怀疑我们的苏维埃法院?这就等于不相信党,提一声都使人不寒而采。(要知道,错误仅仅发生在你一个人身上。因此,你选择朋友还必须谨慎些,他们都是正确地被判刑的嘛!)
  一个普通汽车司机扎戈鲁伊科没有相信这些翅膀的扑扇声,他写信给我说:
  “并非所有人都像伊万·杰尼索维奇那样吧?那么,其他人怎样呢?他们并不服服帖帖吗?或许劳改营里还有共产党员们领导的什么‘抵抗支队’吗?那他们抵抗谁呢?反对党和政府吗?”
  那简直荒谬绝伦了1怎么可能有什么“抵抗支队”?!……可是,如果没有,开会讨论什么?讨论交不交党费的问题?可是党组织并没有来收呀!讨论政治新闻?那为什么必须开会呢?两个信得过的人(那可得好好想想,究竟谁信得过*凑到一起,一交头接耳不就足够了吗?剩下就只有一件事要在劳改营里开会了:讨论我们的人如何才能占据并且把持住所有的杂役职位,而把那些不是我们的人,不是共产党员的,统统踢开,随他们去烧死在伐木场的冰“炉膛”里吧,随他们憋死在铜矿的毒气室里好了!
  此外,实在想不出那些共产党员还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事。
  由此可见,早在一九六二年,当小说单行本还没有送到读者手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决定了日后逐渐偷换古拉格群岛的总路线。而当他们渐渐得知作者并不是天子身边的人,而且完全没有后台时,当他们得知甚至作者本人也不过是个幻影时,那些善于颠倒是非的老手便肆无忌惮了。
  他们回过头来又看了看那部小说,这才犹如大梦初醒:哎,我们原先害什么怕呢?!我们干什么要奴性十足地吹捧它呢?“他(索尔仁尼琴)描写的人物是很不成功的……他没有勇气去窥视人物的灵魂。”他们又分析了一下主人公,也发现:这个人物原来是个“典型的非英雄!”舒霍夫这个人物是“孤独的”,是“远席人民的”,是个只为填饱肚皮而生活的卑微小人,而且他并未进行斗争!最使大家愤怒的正是这一点:对呀,为什么舒霍夫不进行斗争?!请问,,是让他去推翻劳改营制度呢?还是希望他拿起枪来到什么地方去?对这一点他们却又不予回答,只是指责:他为什么不斗争?!(这时我已经写好了关于肯吉尔暴动的剧本,但是我没敢打开我的稿卷发表它……)
  他们自己没有向我们显示出哪怕一“尔格”“的斗争精神,现在却以“吨公里”这样的单位来要求我们了!
  事情总是这样的:战事过后勇士多.
  “说实话,舒霍夫的兴趣十分低级。而个人迷信所造成的最可怕的悲剧在于把一些真正先进的苏联人,把我们国土上的精华,我们时代的真正的英雄们关到铁丝网里去了。”这些人“也并不反对偶尔多‘搞到’一份烂菜汤吃……不过他们并不是卑躬屈节地去取得它的。”(那么,是怎样取得的呢?这倒很有趣,怎么搞到的?)
  “索尔仁尼琴把重点放在描写折磨人的艰苦环境上面,离开了严峻的生活的现实。”而生活的现实,据说,就在于那些“经过斗争的烈火考验的”、“列宁的党培育出来的”人们……怎么样了呢?斗争了吗?不,没有—…·他们“一直深信无法无天的黑暗时代终将过去!”
  “有些作者所描写的饥饿的痛苦是令人信服的。但是,谁能否认思想上的痛苦甚于饥饿百倍呢?”(尤其是在你没有尝过饥饿痛苦的情况下!)
  而他们的所谓“思想上的辅苦”,就是他们在思考:将会发生什么事?怎样发生?什么时候宽恕我们?什么时候召唤我们重返领导岗位?
  整个第二十二次党代表大会不就只是讨论了一个给什么人树碑立传的问题吗?是给死去的共产党员们立碑!那么,死去的普普通通的伊万们呢?给他们也立碑吗?不,连提都没有提到他们一句,他们的死一点也不可惜嘛。(《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之所以成为一颗炸弹,就在于它给他们塞进去一个普普通通的伊万。)
  他们在大墙裂缝前飞舞,并不知疲倦地扑扇翅膀已经快二年了。善于编织神话蛛网骗人的人在这期间就编织好了这种蛛网。例如,《消息报》(1964年4月25日)就担负起了教导我们如何斗争的工作:原来我们应该从劳改营里逃跑I(可惜我们那些逃亡者们不知道该文章的作者叶尔莫洛维奇的住址。否则不是可以跑到他家去躲一躲吗?……不过,总的说来,这个主意是有害的:如果逃跑成功,不是有损于内务部的声誉吗!)好吧,就逃跑吧,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消息报》编造税,一九四四年春天有个名叫阿列克谢的人(不知为什么又不肯说出此人的姓氏)似乎从雷宾斯克劳改营里逃到前线去了。在前线,他被一位负责政治工作的少校(“使劲摇着头驱散了自己的疑虑”)很高兴地录用了,让他在部队服役(这位少校的姓氏也不清楚),而且不是录用他去干点什么普普通通的工作,而是把他派到团的侦察部队去,而且放他去执行侦察任务!(好)就请上过前线的人说说着,难道那个少校不怕丢掉他的肩章?不珍惜自己的党证?要说是一九四一年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这样的冒险也许还有可能,可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正在建立起严格的汇报制度,而部队里已有除奸组织“死灭尔施”的时候,这位少校敢这样作吗?)而且这个阿列克谢居然获得了一枚红旗勋章l,(访问,呈报授勋的文件怎么填的?)战后阿列克谢才“急忙转入了后备队”。
  第二个例子甚至是有名有姓的了:德国共产党人克萨维尔·施瓦尔茨缪勒,一九三三年从希特勒德国选来苏联,一九四一年因为他是德国人而被捕(这些倒像是真的)。好了,下面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应该怎样在劳改营里进行斗争了!正式的通知书上写着:此人一九四二年六月四日死于奇斯托波尔(进劳改营不久就死了,特别是对外国人来说这倒很像是真实的),于一九五六年终死者恢复了名誉。那么,他到底在哪儿进行了斗争呢?是这么回事:据传说,一九六二年有人(一个老太婆呗!)在里加市好像是看见过他.那红星说.助没开.而且批购了一于是人们急忙去查阅劳改营的死亡者登记卡片(一张胡乱断下来的纸)。谁想到:那上面竟没有死者的照片!哪会有这种事?这就是说,很清楚:他是逃跑了,而且后来这些年一直在进行斗争!那么他怎样斗争的呢?不知道。对谁斗争呢?不知道。那他现在为什么还不肯公开自己的身份呢?还是不知道。
  编造这类童话给我们听的,竟是堂堂权威的政府机关报!
  他们是想用这类童话的蛛网遮住已经显露出来的古拉格群岛的影子,不让我们看到它!
  在同一份《消息报》上还刊登过另一个童话: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得知给他死去的父亲恢复了名誉。那么,此人,这个做儿子的,此刻的主要感受是什么呢?是因为他父亲当年无辜被残害致死而感到愤怒吗?不是。相反,他“感到高兴”!感到“好极”。当他得知自己的父亲“无愧于党”时,他“该有多么幸福啊!”
  人们大编其谎言的蛛网,各显其能。这种蛛网一层差一层,一套连一套,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个世界给遮住了,使群岛变得模糊不清了。
  当他们加紧在裂缝旁边扑扇翅膀、编织这一切的时候,在里面,在大墙的局面,正在搭起脚手架,一些长于此道的“泥瓦匠”正在爬上去:有资格加入这个泥瓦匠行列的还必须多少能称得上是个作家,还得是亲自受过点苦难的,自己在劳改营里呆过的才行;不然的话,连傻瓜也不会相信他们写的东西。爬上去的有:鲍里斯·季亚科夫,格奥尔吉·谢列斯特,加丽娜·谢列布里亚科娃,阿尔丹-谢苗诺夫。
  他们那股热情就不必说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急于上去填塞这道裂缝,在还没有搭起脚手架的情况下他们就自己跳起来,把灰浆抛向裂缝,可惜够不着……
  谢列布里亚科娃最卖力气,地搬来一整块石板去堵它,石板很大,看来堵住裂缝还有余呢——她写了一本小说,描写审讯共产党人时的惨状:怎样挖他们的眼睛,怎样用脚踩他们。但是,她热心过度了,人们对她说:你这块石板不合适,不对路,它只能造成新的裂缝。
  那么格·谢列斯特呢?这位前全俄肃反委员会部队的旅长早就把自己的小说《天然矿》推荐给《消息报》了。但是,当时这类题材还没有开禁.他算什么人?!现在呢,在裂缝出现之前十二天,当人们已经看清将会在什么地方出现裂缝时,《消息报》便把谢列斯特的这贴膏药赶紧贴在那里了。但是膏药没有贴住,裂缝还是发生了,就像没有贴过膏药一样。
  墙上裂缝处还在冒烟。于是季亚科夫又匆匆跑来,抛出自己的《杂役札记》拼命往缝里塞。不料拉克申的评论文章又像砖头一般打在他的头上:季亚科夫被揭露了,原来他在劳改营时一向是只顾自己温饱,不管他人死活的。
  不行,这样可不行。必须想个根本对策才好。他们这才认真地开始搭脚手架。
  为此花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这期间就暂时靠报刊上的文章勉强招架着,蝙蝠们继续不断地扑扇着翅膀。一旦搭好了脚手架。装好了吊车。砌补裂缝的工作就全面铺开了:一九六四年七月发表了季亚科夫的小说《遭遇》和阿尔丹-谢苗诺夫的《断崖上的浮雕》,九月又发表了《科雷马纪实》。周年,在马加丹州还出版了维亚特金的小说《两次诞生的人》。
  这就行了。裂缝算是堵塞住了。并且在堵塞处的正面画上了一些完全不同的图画:棕桐树,海枣树,躺在海滨穿着游泳衣的岛上居民。这是古拉格群岛吗?倒也有点像群岛。那么,是不是被人偷换了?是的,是被偷换了……
  对于所有这些书,我在前面谈到那些正统派分子时(第三部,第十一章)已经提到了。而如果我与他们之间的分歧仅仅止于对文学作品的评价,那我就根本没有必要再评论这些东西。可是,既然他们编造的谎言涉及古拉格群岛,那我就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他们在什么地方进行了伪装布景,尽管花费很大力气读完本书的读者很可能自己也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
  他们的第一项,也是主要的一项谎言是:在他们的古拉格群岛上没有关押苦苦进平民,没有我们的苦苦通通的伊万们。不管这些作者是单独地还是共同想出了这一点,但他们的谎言十分一致,即把群岛上的囚犯分为两大类:1)诚实的共产党员(其中又把“热情的非党共产主义者”单独分开);2)白匪一弗拉索夫分子-伪警察一班杰拉分子(大杂烩)。
  但是,实际上,上述各种人加在一起至多不过占劳改营囚犯总数的百分之十至十五。其他的百分之八十五却在他们笔下不见了,失踪了。而这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则是普通的农民、知识分子和工人,是整个犯了刑法第五十八条的人及其他无数不幸的所谓“扰乱社会治安犯”(即偷了一团线或用衣襟包了一些麦德回家的人)们。这些人之所以在作家们笔下“失踪”,是因为这些作家抱着一片赤诚而没有看到自己苦难的人民!在他们看来,这些芸芸众生既然从伐木场下工回来时没有小声哼唱《国际歌》,那么这些人实际上等于不存在。谢列斯特在他的小说里隐约提到某些教派的女信徒(甚至没有提男信徒,因为他在男囚劳改营里没有见过信徒!),或者还在什么地方提到了某个微不足道的破坏分子(即被当作破坏分子的人),还有一个小小的普通犯,如此而已。被放逐到边远地区的多少民族在他们笔下也不见了。其实,按季亚科夫问劳改营的时期来说,他至少应该看到过从波罗的海沿岸各国强制迁移去的人吧?不,没看到!(他们还很不得把西部乌克兰人也都藏起来,但因为西部马克兰人过于活跃,他们没做到。)
  群岛上著居民的整个光谱在他们笔下全模糊了,只添了两条边线!因为这是描画图式所必需的,没有边线就画不出图式来了。
  在阿尔丹-谢苗诺夫所描写的囚犯队里唯一出卖灵魂的家伙是什么人呢?是小说人物中唯一的农民杰维亚特金。在谢列斯特的《天然矿》中谁是头脑简单的傻瓜?又是那里唯一的农民戈卢博夫。看!这就是他们对待普通群众的态度!
  他们的第二项谎言是:要么根本没有劳改田的劳动,要么那里的劳动就是既不可怕,又不累人、不伤人的轻松工作。他们书里的主人公通常都是不参加真正劳动的看守帮手(杂役),这些人整天呆在储藏室,坐在会计室的办公桌旁,或者就在卫生所里混日子。(谢列市里亚科娃的小说里描写了十二个囚犯,都住在医院的一间“称作共产主义定的”病房里。试问,是谁把这些人集中到一起去的?为什么住在这间病房里的全是共产党员?难道不是互相凭着关系拉到那里去休养的吗?……)而实际上,劳改营里最主要的“吸血鬼”就是那每天十至十二小时的沉重劳动。这劳动也就是充满古拉格群岛上每日全部生活的全部内容。
  他们的第三项谎言是说饥饿并没有吞噬劳改营的囚犯,并没有每天夺走十来个患糙皮病和营养不良症的人的生命。那里没有人在村水池里捞东西吃,没有人需要考虑:该想个什么办法活过今天。(季亚科夫毫不在意地说;“劳动改造营里的制度还算是比较宽大的。”那么,请你本人也去在这宽大的制度下蹲一个时期试试看!)
  他们这三条谎言足以彻底歪曲古拉格群岛的生活现实,使真实性荡然无存,真正的三维空间完全消失了。这样,作者们就可以按照他们总的世界观发挥各自的想象力,像搭积木、绘画、绣花、编织一样,随心所欲地写作了:在一个臆造的世界里是什么都能办到的。如今便可以用许多篇幅去描述主人公的崇高思想(独断专行何时结束?何时才能把我们召回领导岗位?),描写他们对党的事业如何忠诚,如何坚信党一定会逐渐纠正这一切错误。也可以描述囚犯们认购公债时的欢乐情绪。(应该认购公债,而不要留着钱去小卖部买东西吃!)他们就可以把经常沉默无声的监狱描写成充满谈笑声的地方,(卢宾卡监狱的理发师竟会急于打听季亚科夫是不是共产党员……简直胡说!)也可以在囚犯点名时插进一些从来没有提问过的问题,(“是党员吗?……担任过什么职务?……”)可以编造一些不舍使人发笑,而只能引起呕吐的所谓“笑话”(季亚科夫编造说):囚犯党去向自由民的党委书记告状,说有一个自由民诬蔑了他这个囚犯,这位党员!(试问:哪个驴耳朵听得进这类话?……)或者,阿尔丹-谢苗诺夫就缔造说:一个走在被押解的队伍中的囚犯(基洛夫的老战友,高傲的彼得拉科夫)竟敢迫使整个因犯队伍在途中转向列宁纪念碑并脱帽致敬,连押解的士兵也不得不摘下帽子!!(访问,这时士兵们用哪只手端着冲锋枪呢?)……
  而在维亚特金的笔下,一群来自科雷马的小偷竟也在派工地点自动脱帽悼念列宁。纯系胡诌!(即使真有其事,这也不会给列宁带来多少光彩。)
  谢列斯特的《天然矿》则更是一篇彻头彻尾的笑话。究竟要不要把找到的天然矿交给劳改营当局?要考虑这个问题,首先就要有不顾一切的勇气;要知道,弄不好会被枪毙的!(甚至提这样的问题本身就会被枪毙!)好了,人们交出了天然矿,而将军则反而下令对该作业班进行搜查。可想而知,如果不交出去会怎样?作者自己不是也提到隔壁的“拉脱维亚人班”吗,那个班在劳动地点和工棚里都受到搜查。所以,这里根本不存在要不要交出天然矿支援祖国的问题。问题是:为了这块天然矿值得不值得四个人去冒生命危险?小说的整个情节都是为了表现他们的共产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而臆想出来的。(当然,不被押解的工人们就不同了。而在阿尔丹一谢苗诺夫的小说里,偷天然矿的人既有民警少校,也有石油工业人民委员部的别委员!)
  但是,谢列斯特还是没有看准风向:他在描写劳改营的统治者时过于粗俗,甚至是流露了憎恨,这是正统派分子所绝对不能允许的。而阿尔丹-谢苗诺夫在谈到那个有名的恶棍、砂金矿矿长时,是这样说的:“他是个精明的组织者!”根据阿尔丹-谢苗诺夫的道德观来看,只要遇到一个好头头,在劳改营里就能够愉快地劳动和轻松自由地生活了。维亚特金的调子也一样。他描写的那个科雷马的刽子手,“远北建设总局”局长卡尔普·帕夫洛夫,对于自己制造的惨祸要么就是“不知道”,要么就是“不明白”,或者就已经开始悔悟了。
  为了尽量不露破绽,这些作者也不得不在自己画的布景上多少添上几笔真实的细节。于是,阿尔丹一谢苗诺夫描写押解士兵把囚犯来到的金子攫为己有,谁不给就收拾谁,全然不把制度和法律放在眼里;大部囚犯在零下五十三度的严寒中工作;小偷们在劳改营里享清福;青霉素等药品被头头们扣下来。而季亚科夫则描写了押送士兵的粗暴;他写道,有一次,在泰谢特火车站上,因为没有来得及摘下囚犯身上的号码,其他乘客得知后便纷纷把食物和香烟扔给囚犯们,而押运的士兵则把这些东西抢走;他还描述了节日前的严格搜查。
  但是,作者们完全是为了取得读者信任才花费这些笔墨的。
  至于他们的主要目的,评论家们已经说得很清楚:
  “在《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里,警卫人员几乎全是野兽。而季亚科夫的小说则表明,警卫人员中也有不少人在痛苦地进行着思索。”(不过,什么也没有“思索”出来。)
  “季亚科夫把生活中的无情的真实保留下来了……对这位作家来说,劳改营里的无法无天只是一种……背景(!),主要的是他表明了苏维埃人在肆虐的暴政面前没有低头……季亚科夫也看到了一些诚实的契卡人员,他们在建立功勋,是的,正是在建立功勋!”
  (这“功勋”就是把共产党员们安置在好位置上。同时,作家也在因犯——共产党员科诺科京身上看到了这种“功勋”,这个人“尽管受到无理判决和凌辱……失掉了自由……但仍继续从事他的药剂师的工作!”他的功勋就在于:不给人以借口把他赶出卫生所,不去干一般劳动。)
  季亚科夫的小说怎样结尾的呢?请听:“一切令人沉痛的东西都已成为过去,”(他是无须怀念死者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又都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被剥夺。”
  阿尔丹一谢苗诺夫则说:“尽管发生了这一切,但我们并不感到委屈。”光荣归于党!正是党消灭了劳改营嘛!(可说是诗一般的结尾了!)
  不,难道党把劳改营消灭了吗?……没有留下点什么吗?再说,这些劳改营到底是谁建立的?……对此他们就绝口不谈了。
  在贝利亚时期究竟存在不存在苏维埃政权?怎么出现了这种事?掌权的是人民,而人民竟然容许对人民实行这样暴虐的统治?
  这些作者是无须考虑自己那份口粮的,他们也不必劳动,而只是专门在那里思索着深奥问题。那就请你们回答一下吧!
  但他们不吭声,一片沉寂……
  这就行了。裂缝上的窟窿已经堵塞住了,涂上了颜色(戈尔巴托夫将军还给它涂上了一层颜色)。这样就可以说场上根本没有出现过窟窿。至于古拉格群岛本身,即使它出现过,那也是虚幻的、不再实的、微不足道的、不值得注意的。
  还需要别的吗?为了预防万一,还可以由新闻记者们再来修饰一下。于是,尽心尽力的(除了文学之外什么也不放过的)《文学报》使委派米哈伊尔·别列斯京斯基到叶尔采沃车站去了。原来这个人也是有过坐牢体验的。可是他为群岛上的新统治者所深深感动了!他说:“简直无法想象今天管理着劳动改造机关和监禁场所的人们!他们同沃尔科伏依毫无共同之处……现在管理着这些地方的是一些真正的共产党员;他们严厉,但是心地善良,为人公正。当然,不能把他们想象成无翼的天使—…·收种看法显然还是存在的……——作者注)铁丝网和岗楼,很遗憾,目前还是需要的。但是军官们高兴地介绍说:“‘人员’补充是越来越少了。”他们高兴什么呢?是因为担心工作维持不到退休年龄而不得不调换岗位吗?)
  现在剩下的古拉格群岛只是很小的,袖珍式的。但它是十分需要的。何况连它也像冰块那样正在融化掉呢。
  堵塞工作已经完成了。但是,看来还有一些热心的人拿着瓦刀、排笔,提着满满的灰浆桶往脚手架上爬来。
  于是,只好对这些人喊叫:
  “去!回去!根本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要干净、彻底他忘掉它!没有过什么古拉格群岛!无论好的坏的,都根本没有存在过!绝对不许再提它!忘掉!”
  总之,他们最初的对策是忙忙乱乱地扑扇翅膀。
  第二步是彻底牢固地修补裂缝。
  第三步对策是忘却。
  外界了解古拉格群岛的权利又回到原先的、一九五三年的状态,即毫无所知。
  现在,任何一个文学工作者又可以放心大胆地描写改造刑事犯的“佳话”了。或者,又可以去拍摄军犬拼命地向火扑去,把他撕裂的影片了。
  一切都应该做得像大墙上根本没有出现过裂缝那样。
  而被诸如此类的忽左忽右的摇摆弄得晕头转向的、疲惫的青年们,也就只好对这一切都把手一摆,置之不理,心里说;大概也不曾有过什么“个人迷信”吧,不曾有过什么恶梦般的恐怖吧,也许这些全都照例是一派胡扯?1于是,他们就跳舞去了。
  俗话说得好:打你时,你就拼命叫;打完之后。再叫也没人相信了。
  赫鲁晓夫抹着眼泪批准出版《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的时候,他坚信。那里讲的全是斯大林时期的事,在他赫鲁晓夫的政拉下没有这些东西。
  同样,特瓦尔多夫斯基在为该书得到最高当局批准而奔走的时候,他也是真诚地相信:书中讲的全是过去的事,这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
  是的,对于特瓦尔多夫斯基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所接触的整个首都舆论界当时确实是这样看待生活的:现在解冻的时期来到了,看,现在不再抓人了,已经开过两次净化性的党代表大会,许多一直杳如黄鹤的人们也回家来了,而且人数很可观!粉红色的、美丽的、恢复名誉的烟雾把整个古拉格群岛笼罩住,使它完全隐入迷雾中了。
  但是,我呢?我自己呢?!我不是也受到了这种影响吗!而对我来说这就是不能原谅的了!要知道,我当时并不是要欺骗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呀!我也曾真诚地相信我拿给他的小说里讲的……全是过去!莫非我的舌头忘掉了烂菜汤的滋味?可我确曾发誓永不忘记它的呀!难道我还没有彻底认清那些养狗人的本性?可我在决心成为古拉格群岛文编纂者的时候,是自信已经认识到古拉格群岛是我们这个国家本身的产物并为这个国家所需要的呀!“事情容易记不清,好了疮疤忘了疼”?我可是确曾坚信自己绝不会受这条规律支配的呀!
  但是,我竟然忘了疼!竟然落入了陷阱!竟然信以为真了……我也相信了宗主国的慈善。相信往后自己的新生活会是顺遂的。加之当时从那里回来的一些朋友们的谈话,都说确实缓和了,似乎是制度放松了!说是正在不断释放人!营区一个个关闭了!内务部也在精减人员……
  不!我们都是尘芥我们是受尘芥规律支配的。任何分量的痛苦都不足以使我们学会永远感受到共同的痛苦。而只要我们一天不超脱这种尘芥状态,地球上的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变得公正,不管采取民主制度的形式。还是独裁制度的形式。
  正因为这样,我收到那第三类来信,即现在的囚犯们寄来的信件时,就难免感到有些意外了,尽管这种来信才是最最理所当然的,才是本来应该首先期待的。
  这是些用秀铅笔头写在揉皱了的纸片上的信,信封则是随手抓到的一张什么纸作成的,信封上的字往往是外界的自由人代写的,也就是说,信是从“小道”投递出来的。今天的古拉格群岛通过这些信向我提出了它的反驳意见,甚至表达了它对我的愤怒。
  这些信件也同样汇成了一片共同的喊声。不过,这个声音是在问:“那么我们呢!!??”
  要知道,报刊上围绕我的那部小说掀起的一片鼓噪,是千方百计地适应狱外世界和国外的需要的,其总的调子是:“曾经发生过这类事,但这一切永远不会重演了。”
  正因为这样,囚犯们便叫喊起来了:我们今天还被关在里面呀I条件还和原先一样,怎么能说不会重演了呢?!
  各地的囚犯来信异口同声地说:“从伊万·杰尼索维奇的时候起到现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囚犯读了您的小说,感到痛苦和委屈,因为现在一切仍旧是老样子。”
  “既然斯大林时期颁布的判处二十五年徒刑的各种法律依然有效,那么到底什么东西改变了呢?”
  “既然我们今天又在无辜坐牢,那么现在又是在搞谁的‘个人迷信’呢?”
  “我们被藏在黑色烟雾中,谁也看不见我们。”
  “为什么沃尔科伏依这类人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他们还在担任着我们的教育员呢!”
  “从微末的看守到劳改营管理局的长官,全部同劳改营的存在有切身利害关系。看守人及为了罗织罪名、编造决定,便到处吹毛求疵,行动人员任意涂改囚犯们的案情材料……我们这些被判刑二十五年的人们就像是奶油甜面包,喂肥了那些生来就该教训我们的、少廉寡耻的德行家们。当初的印第安人和黑人在殖民者眼里也都不完全是人,我们现在不是一样吗?要想动员社会舆论起来反对我们。那是十分容易的,只须写上一篇《铁窗里面的人》之类的文章就足够了……第二天人们就会集会游行,要求把我们扔进炉里烧死。”
  对。的确是这样。
  “您采取的立场正是起了他们的后卫部队的作用!”——瓦尼亚·阿列克谢耶夫的这句话,对我来说,更是有如晴天霹雳。
  所有这些来信都使我这个自命不凡的人认识到自己愧对所有的人:确实怪我这十年来丧失了对古拉格群岛的痛切感。
  对于他们,对于这些今天的囚犯来说,“我的那本小说如果没有下文,如果我不继续把他们的情况也说说,那本书就不成其为书,那里所写的真实也就不成其为真实了。必须把它说出来。说出来是为了求得改变!如果只是说说,不谈实质问题,不能使人有所作为,那么这种话有什么用?那不是无异于僻乡黑夜里远方的犬吠声吗?
  (我愿意把我这种议论献给我们那些现代派。告诉他们:我国人民向来是习惯于这样理解文学作品的,而且他们不会很快丢掉这种习惯。何况,难道应该丢掉它吗?)
  于是,我清醒过来了。透过恢复名誉这层粉红色的芳香云雾,我又辨认出了庞大的、怪石嶙峋的古拉格群岛的真面目,看清了它那布满岗楼的灰色轮廓。
  我们的社会状况酷似一个物理场。这个场的所有力线都从自由的一端引向暴政的一端。这些力线都十分稳定,它们像是深深嵌进去了、变成了化石,根本不可能使它们松动,不可能敲下或弄弯它们。任何进入这个场的电荷或物质都立即被轻易地吸向暴政那一端,简直不可能到达自由的一端,除非套上一万头公牛来拉。
  今天,我那本小说早已被公开宣布为有害读物,认定它的出版是犯了错误(“这是唯意志论在文学中造成的恶果”),它已成为社会上所有图书馆的禁书了。今天,在古拉格群岛上只要提一提伊万·杰尼索维奇或我的名字,就被看作大逆不道。但是,当初呢?!当初,赫鲁晓夫曾经紧握着我的手在一片掌声中把我介绍给那三百名以苏联文艺界精华自诩的人物:在莫斯科曾使我成为“头号新闻人物”,新闻记者们不辞劳苦地等在我的旅馆房间门外;当初曾公开宣布:党和政府“肯定这样的作品”;最高法院的军事法庭引为自豪的是它管我恢复了名誉,(现在大概又后悔莫及了!)而那些上校军法官们曾在军事法庭上宣布:劳改营里的人们应该读读这本书!就在当时,那种没有声音、没有形象、没有名称的场力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作用,它顶住了——于是,我的书便停止不动了!!早在那时它就停住了!只有极个别的劳改营合法地得到了这本书,通过劳改营文教科的图书馆允许人们借阅它。接着这本书便从图书馆藏书中被查禁。如果从外面,从社会上寄给某人的印刷品邮件里包括这本书,它立即被没收。于是,自由工人们便非法地偷偷把它带进劳改营,每本向囚犯们索价五卢布,听说甚至高达二十卢布(这是赫鲁晓夫时期的卢布!这是索取囚犯们的钱!但是,凡领教过劳改营周围社会的无耻作风的人,都不会感到奇怪人囚犯们带着它提心吊胆,就像带着自制的刀子一样,躲过搜查,进入劳改营,白天藏起来,夜间偷偷阅读。在北乌拉尔的某个劳改营里,人们为了能够长久地阅读,给这本书包了一层金属书皮。
  既然那个无声的、但却为大家所接受的禁令已经深入到劳改营周围的地区,对于囚犯们就更不必说了!北方铁路线上的维斯车站有一个自由人妇女玛丽娅·阿列耶娃给《文学报》写了一篇书评,赞扬这部小说。不知是她把价投进信筒了,还是她粗心大意地把信放在桌上被别人看见了,总之,在她写好评论五个小时之后,党组织的书记希什金就把她叫去,指责她进行政治挑拨,(多么会找词儿!)当场便把她逮捕了。
  在蒂拉斯波的第二劳改区有个囚犯叫涅多夫,是雕塑家。他是个杂役,闲时在屋里用蜡泥塑造了一个囚犯的塑像。不料被区段的长官索洛江金大尉发现了:“你在给囚犯塑像?谁允许你干的?这是反革命行为I”他说着便抓起塑像的腿,一扯两半,扔在地上,“这都是因为你读了什么《伊万·杰尼索维奇》的缘故!”(幸而他并没有再用脚去踩那塑像。他走后,涅多夫把两半塑像藏了起来。)索洛江金向上汇报了这件事,劳改营长官巴卡耶夫立即传唤汉多夫。不过,汉多夫已经利用这段时间及时地在文教科找到了几张报纸,记住了那上面的几句话。“我们要审判你!你这是唆使人们反对苏维埃政权!”巴卡耶夫长官对涅多夫吼叫。(看来他们懂得一个囚犯的形象意味着什么!)“请允许我说句话,长官公民!……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说……还有,伊利乔夫同志也说过……”“看你说话的样子,像是要同我们平起平坐?!”但巴卡耶夫也只好叹一口气。涅多夫在经过半年之后才敢把那两半塑像拿出来,粘到一起,用巴比脱合金铸好,终于通过一个自由工人把它送出了营区。
  开始在整个第二劳改区搜查《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了。生活区进行了全面大搜查。没有找到。有一次涅多夫想捉弄他们一下: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本捷维凯良写的《花岗石岂能熔化户偷偷看,装作故意不让屋里的人们看见的样子,并且当着眼线的面故意请伙伴们把自己挡住,而他坐的位置恰好从窗外可以看到。不一会儿就有人去汇报了。突然三名看守冲了进来。(第四个看守在窗外监视着,看他把书递给谁!)这下子可找到了!把书拿到看守办公室去,锁进了保险柜。看守奇日克带着一大串钥匙,两手叉腰说:“涅多夫,查到了你的书!哼!等着去监狱吧!”但是,第二天早晨值班军官一看:“哎!笨蛋!……去还给他!”
  囚犯们就是这样阅读“党和政府肯定的作品”的!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苏联政府曾发表声明,声明中有这样的话:“那些犯下骇人听闻的暴行的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逃脱正义的惩罚……企图灭绝整个整个民族的法西斯杀人犯的暴行是无与伦比的。”
  当时发表这个声明,是为了对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施加压力,因为西德正准备批准适用二十年的“时效”期限。
  可他们就是不想审判自己,尽管他们自己也曾“企图灭绝整个整个民族”。
  我国发表了许多文章,大谈惩罚在逃的西德战犯之重要。有的文章探讨对纳粹分子曾进行过怎样的思想训练,才能使他们觉得大规模屠杀是自然的、符合道德的?有人简直成了写这类文章的专家。如今立法者寻求辩护说,判决不是他们执行的,而执行者说,法不是他们立的。
  这声音多么熟悉啊!……刚才还看到我们那些实际工作者们的来信上说:“把囚犯关进劳改营……是在执行法院的判决嘛!……警卫人员并不知道哪个囚犯为了什么事坐牢。”
  不,如果你们是人的话,你们就应该设法知道才对!正因为你们对于自己所看守的人们既没有用一般公民的眼光,也没有用十的眼光去看待,所以才把你们称为恶棍的!难道纳粹分子不也是在执行命令吗?难道纳粹分子不是也曾相信自己是在拯救他们的雅利安种族吗?
  自然,我国的侦查员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他们确实也没有犹豫,而是立即)反问:那么囚犯们自己为什么要把供?我们严刑拷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应该坚贞不屈嘛!为什么告密的人会提供假情况?我们是把这些告密看作证人证词,作为依据的呀!
  这些人也有过很短一段时间感到不安。前面我们曾谈到B·H·伊利英(前国家安全部的中将),他在说起斯托尔布诺夫斯基(审讯戈尔巴托夫将军的侦查员、将军提到过他)时说:“哎呀呀,一真糟糕1他现在的B子可真不好过,虽说他拿的养老金不少。”正因为这样,扎哈罗娃才不得不写文章的,她害怕的是,这样下去将会对所有的人开刀了。于是她写了一篇文章,极力为曾经被李亚科夫“抹了黑”的利霍舍尔斯托夫(!)大尉辩护,她激动地说:“他现在也还有大尉军籍,担任着党组织的书记(!),在农业移民区工作。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当有人写这类东西攻击他时,他的工作会遇到多大困难!据传说,要开始审查利霍舍尔斯托夫,甚至要追究(!)他的责任。访问:这是为什么?假如这仅仅是‘传说’还倒好,可是并不排除他们真下手的可能性呀。这就会在内务部的工作人员中间造成真正的混乱!难道因为他执行了上级的所有指示就对他进行审查吗?是要求他现在去替那些下达过指示的人负责吗?这太妙了!让小兵当替罪羊!”
  但是,这惶惶不安的状况很快就过去了。不,谁也不必负责。不必审查任何人。
  也许,个别机关的人员编制有所削减。但是,暂时忍耐一下嘛!将来会扩充的!暂时可以先让那些还没有退休资格或者需要工作到退休年龄的国家安全人员去当作家、当记者、当编辑、当反宗教宣讲员和思想工作人员嘛!有些人还可以去当当厂长、经理。改头换面之后,他们仍旧是要领导我们的。这样更可靠些。(至于愿意退休的人,就让他去享清福好了。例如,退役中校胡尔坚科就是这样。中校I这个官可不小!大概总指挥过一个团吧?不,他是一九三八年从一名普通监狱看守起家的,只靠拿着强迫灌食的软管折磨囚犯便升到了中校!)
  而在各个档案部门里,则正不慌不忙地翻阅并且销毁一切多余的文件:被处决的囚犯名单、送惩戒隔离室和加强管制棚的批示、劳改营里的侦查材料。眼线的告密信、关于.“实际工作人员”和警卫人员的多余材料等等。还有卫生所和会计室也都得进行清理,那里也有多余的文件、材料、不应留下的痕迹……
  ……我们将会来默默参加筵席。
  在世时我们不配来到你们这里。
  今天,我们已死去,并不言语,
  但,死去的我们仍使你们恐惧!
  (维克林丽佳·格,科雷马女囚)
  照这样看来,真的,怎么总是怨小兵们,怨小兵们呢!?那么,运动指挥部呢?比看守、警卫士兵、实际工作人员更高些的人们呢?那些只须用手指指点点的人呢?那些只从讲台上发出几句指示的人呢?……
  让我再问一次:你们是怎么说的?——“那些犯下骇人听闻的暴行的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正义的惩罚……企图灭绝整个整个民族的……无与伦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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