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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_2 墨式辰(当代)
  沧浪之水。
  男人的心里叹了口气。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男人右手抖动,也学着江流水将沧浪之水的招数用剑挥了出去。
  剑与剑,第十一次相碰。
  漫天的浪花。
  男人从来没有这样使过剑,男人不够娴熟,所以男人的剑终究竟是被挑飞了。男人不是输在工夫不行,而是输在对方出其不意将竹篙的篙法变成剑招和奇快的速度。
  江流水这一次向后跃的更甚,下坠的力度甚至仍旧没减。他赢了没有?!其实他也不能算赢,因为尽管他投机取巧,他仍然感觉到男人实战的应变经验和男人浑厚的力度。
  他挑飞了男人的剑,男人却震飞了他的身子。
  谁赢谁输?!究竟谁赢谁输?!
  已经无暇细想了。江流水下落的身子竟然直直向天陷口落去,连挣扎都没有的奇特。
  男人一个飞身,鱼鹰一般的冲去,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江流水的握剑的右腕。两人同时摔在崖边。
  “幸好……”男人牵了一下嘴角。
  江流水想笑却笑不出,任凭男人把他拉上来。
  “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江流水一呆,在那下坠的瞬间,他梦到了自己的梦。那个纠缠了自己平生的梦。梦中的自己笑着握住一只风筝。他在梦中合上了双眼。
  男人却不关心江流水的思考,他径直向前,捡起他的剑。再向前,手中的剑架在了树下老汉的脖子上。
  “你是有武功的人吧?”他说的本是问句,可他的嗓音是肯定的。
  老汉不理他,抖了抖烟斗,继续坐着。
  男人问:“什么来历?”
  老汉咋吧了一口烟斗,不徐不急:“味道真好,就像孩子他妈的那里……嘿嘿……”
  “或许我猜的着。”
  “或许你猜的着,你猜的或许不错。”
  “那么就是敌家。”
  “或许。”
  男人拔剑后撤,也是江流水曾经使过的“白浪惊鱼”。但他的动作很慢,不像是出招,到像是跳舞。小巧的水珠儿在江面上随着鱼嬉戏。
  不同的人使相同的剑法,总是有不同的诠释。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剑招,如同天下没有完全一样的浪花。——这是江鄂曾对江逐云说过的话。
  江流水看到这个曾听说过的他哥哥的童年玩伴的剑,木讷的想,若是他认真的和自己打过,自己是绝对会输的体无完肤。那么真要再打了起来,该怎么应敌呢?
  江流水想啊想的,他总是容易落入自己的想象。他想的时候若认真了,就会忘记自己所在的地方,忘记自己潜在的危险。
  忘记他原本是站在天陷口。
  天陷黑糊糊的,是一张野性贪婪的口,本能的张开黑漆漆的唇舌,透出云雾缭绕的牙齿,静静的等待着自己的猎物落入自己深不见底的巨胃。
  流水忘了这些。叫江鄂的男人也忘了这些。
  天陷得意的一笑,收拢自己的嘴唇。
  江流水直觉得脚下一颤,天陷边的泥土似乎松动了。然后他的身体再次凌空而起。这一次再没有任何能阻挡他的东西了,连一只拉住他的手都没有,他如被猎杀的水鸟,他如从瀑布飞流的逝水……
  ……落了下去。
  万劫不复。
唯见江心秋月白
  天陷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的水不深也不浅。池塘里少见的游鱼的背脊闪着珍珠的光芒,正在油绿的青荇见穿梭。一双纤细的手搅动着池塘的水,带起层层波纹。
  一个声音低低的问着:“今天的水温怎么变了呢?”
  江流水又作梦了。
  梦中的他还是放着风筝,诡异的笑着。笑的比平时更加的叫人心悸。
  于是他安慰自己,我已经死了,不是么?所以,我怎么还能做梦呢?
  他笑了。
  命运和梦都是很超然的事物,它在须弥间诞生,又在须弥间死亡。在你尚不能听到车马喧嚣之时,它将一个人拉离你的身边,又将一个人送到你的眼前。
  江流水笑着醒来的时候,只见到十根纤细的手指,十根手指轻轻抚过他面颊,不如想象中的冷,却是十分十分的温暖。
  “你醒了?没有死,真好。”
  江流水睁大尚且朦胧的眼,就看见了说话的人,也是这双手的主人。
  一个很奇特的人。
  这人穿着粗布的白衣,看起来还很年轻,却隐隐带出一种长期缺乏营养的苍白。眼睛很大很黑很深邃,黑白分明。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梦魇,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觉得想要珍惜。
  之后,他这才注意到他自己所处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张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而对方就坐在他的身边。
  “是你救了我?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对方笑到:“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江流水倏忽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人笑的时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识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挥上一挥。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传上来,他顿时哎呦了一声。
  “小心啊。你的右手臂骨断了。我先帮你绑上了。也不知道绑的对不对。”那人平静的说,“绑的时候可真是费劲啊。我也看不见,只好一点点的摸着绑。幸好你那时晕过去了。否则就我这种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说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听在江流水的耳中,只为那一句“我也看不见”而心痛。那种痛,是风流的诗人等到了阳春的三月,却见不到满树芳华。
  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见?”
  “你这人真是个好人。”
  “哦?”
  “你不先关心自己的手,反到先关心我的眼睛。”
  被说中了心思,他赧了双腮,却忍不住再问:“那……你的眼睛还能治么?”
  “不晓得。”那人说,“其实我认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别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别人少多少。”
  “可……”话到了嘴边,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儿们发现浮在潭水里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里。”
  “猴儿们?”
  “对啊。就是这里的猴子。”
  “那,这里是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
  “我记得我是从地面上上直直的落下来。”
  “这里或许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得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为何要骗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时一刀捅了你了。”
  想一想,说的也不错。
  那人欠然的笑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部不记得了。”
  “你失忆了?”
  “或许吧。”
  “对不起。”
  “没什么。”
  “那我,”江流水迟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还好,还好,他真的没有生气;“可不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可以?”
  “我该怎么称呼你?”
  “恩……是啊,总得有个称呼。没有个称呼是不能从千千万万的人中把我分别出来的。”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这样……风筝,叫我风筝吧。”
温暖暧昧的风自屋外吹来。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梦,想到了梦中另一个自己,想到了那只绘着云彩的风筝。
  “怎么?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么?”风筝问。
  “这名字……”江流水嗫嚅。他该如何告诉一个人,他的梦里总是有一只风筝呢?何况这个人叫做“风筝”;何况梦中的风筝叫他害怕;何况梦中的风筝是攥在他的手中,一个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风筝应该是个很仔细很体贴很敏感的人。他察觉了他的犹豫,便问:“说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称呼你才对?”
  “江流水。汉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听了这个名字,不会叫人和听了我的名字一样欲言又止,是以,当然是好名字了。”
  边说,边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点点的惊豔。自然而然的,忆起了那树红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忆起树干上不知谁刻下的——相知。
  “我……”
  “怎么?”
  “可以送你个东西么?”
  “好啊。”
  得了允诺,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热热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当他终于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花枝时,他失落了。
  “怎么了?”
  那枝原本开的灿烂夺目的花,竟早已凋谢,只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干。原来再坚韧的事物,竟也是娇贵的。这花儿,怎么能和他一样经的起他连日来的变故呢?
  风筝似乎感受的到他的伤怀,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抚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后,摸到了那枝枯枝。
  “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风筝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树枝,抚摩着。
  江流水看到风筝的嘴角满是温柔。
  “好暖,我想我已经看到了灿烂的春天,谢谢你。”
  江流水醒来的第五天傍晚,终于能下了地,出了屋。
  这地底原来自有一片洞天。
  这在地上上是看不见的。从上面望下来,是层层叠叠的云雾,每每当雨水落下来的时候,那烟雾就往往变的更浓更烈。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汉的话——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从上面下去,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么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边看不到,这地底是上边窄下边宽的瓶子形。烟雾是从瓶底一个池塘蒸腾出来的,笼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云。所以,上边看不到下边,下边也见不到上边。
 风筝的小屋是在池边不远处,四周环绕着无数的雪白的梨花。这白色,一直飞上烟雾之中,间或的几声猿啼从梨树间传来,颇有几份神秘。
  风筝原本是坐在水边的,背对着他,悠悠闲闲的,是自远古便存在的石像。靡靡的水气抚过江流水的面庞,他便忽然的看到风筝动了动,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恩。”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风筝很轻松的辨别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转过头来。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来,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会意,攥住了风筝的手。却不想,反被那瞎眼的人一抄,扶住了身体:“身体不好的话,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江流水顿时哭笑不得:“我身体壮的跟头牛一样,不信你……”想说“看”,但话在口里滴溜溜的一转,又咽了回去,只好岔开。
  风筝知道,可他不说破。只了然的笑了笑。这一笑风也淡淡,水也淡淡,云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风筝,你笑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风筝的脸红了一片:“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犯贫。”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么看也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风筝,没来由的颇感得意,“真想要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弟弟。”
  在家里,他是老小,上头那个哥哥整天欺压他作威作福。想到了哥哥,自然的想到了他的嫂子。
那个他偷偷喜欢的人.
 乱七八糟的想了这些,江流水又变的沉默了。不安如火焰般的在他眼中跳跃。抬头看看云雾缭绕的山谷,问出了几天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问题,“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出口?那是什么东西?”风筝默念着。
  “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满心期待的看风筝。
  被看的毫无感觉,自顾的偏过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苍天。
  只是,苍天望不到,哪怕仅有的重重水雾也望不到。“出口?”许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语,“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找一个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紧,宁愿根本没有醒来。
  “你不开心?”风筝问。
  被问的人叹了口气:“我是有点不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体、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种戏谬涌上心头:“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这个,不大可能。”
  “为什么?”
  “我好象二十五了吧……”想都没想,风筝接口回答。
  “怎么可能?你那么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会有二十五?!”
  “我很老么?”风筝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风筝体贴的想到了江流水的身体:“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了?回小屋吧。”长久的重复同样的路,即使他看不见,但直觉也能给予他准确的指示。
  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风筝的手。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双无神的黑眼,似乎要透过那不能见物的瞳望进他的心里,“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记得你的年龄?”
  风筝一愣,半开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记忆,所以我又怎么能记得我的年龄呢?
  “你说啊!”
  “我……我……我……”
  风筝无从开口。他是谁?他连自己都记不得。他的过去,是从偶然发现了少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现在,是面对少年的质问却手足无措;那么将来呢?将来他会是什么?
  江流水叹了口气,有些心痛。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一点一点,试探的。
  “你不要皱眉了。”
  “你……”
  “你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苦。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气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气熏的人如痴如醉。风筝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风吹动他未束的头发,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觉到风筝的拇指、食指、中指长着厚厚的茧子,握住自己手掌时,很粗糙。
  那是长期劳累的结果。
  便想到这几天来,他吃的东西只有一味梨子。水煮的,煮的烂烂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依靠味道勉强辨别出来的梨子。
  又想到风筝满身的病容,细细瘦瘦,连脸色也是白里带着灰黄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顶,风筝之所以会一身的病态,只怕是长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结果吧。
  他看不见。——江流水心中不无酸楚的想——看不见,很多事情做起来比平常人难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这边,江流水的同情怜惜如潮水汹涌;那边,风筝却开始煞风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风筝笑。
  “废话。不暖的是死人。”
  风筝也不争辩,笑眯眯回头进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个人转不过情况的发呆。
  明明刚才还在郁闷的要死啊,怎么这会儿就变了?
  ——十指连心,你懂不懂?“明眼人”!
  古人说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时,那个少年,皱眉,皱眉,皱眉。
  还把鼻子拧成一团。
  他啊,正对着风筝喂到他嘴边的水煮梨发呆。
  看了看风筝认真的表情,江流水认命的吞下面前的这一口。
  他发呆不是因为被喂,毕竟他的又手还不能动;不是因为风筝每喂过一筷子来,他必须先发出个声音以表示他的位置,省得被一筷子杵到鼻子里,毕竟风筝目不见物,只能靠声音辨别方向。他讨厌的是——究竟,还要吃多少天这种东西啊!!
水水的,甜甜的,软软的,素素的。
  “那个……风筝啊……”
  “啊?”风筝又夹了一筷子送来。
  “这里,除了梨还有什么可吃的么?”江流水吞下。
  “什么?”继续再夹。
  “例如猪牛羊,例如飞禽走兽,例如水稻白面,不过最好有豆腐鱼汤和藕……”又是一口不甘的吞下。
  “你不喜欢吃梨?”风筝重又夹起的一块梨肉落在半空,喂也不是,放回也不是。
江流水皱了皱眉,伸嘴,叼走了那一块梨肉。
  风筝没再夹。
  “也不是不喜欢……任谁……”——任谁每天只吃煮梨都会讨厌吧?
  风筝垂下了头:“我以为……只要满足能够生存需要就足够了。”
  江流水好象明白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明白。
  江流水醒来的第六天晚上,他坐在水中,被极度惊吓的神志还没有能够完全清醒。
  风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今天一清早,江流水看到的不再是水煮梨,而是一碗温度正好的鱼汤,雪白雪白的。尝一口,没有任何调味,鲜香反而直侵入喉咙,而鱼肉更是入口即化。即使是从小在江边喝着豆腐鱼汤长大的江流水也要感叹,从来没有偿过如此的美味的汤。鱼好,治弄鱼的手艺也好。
  有水,那么有鱼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可,要什么也看不见的风筝为他抓来鱼,该是多么困难的事。
  喝着喝着,眼睛微微湿润了。
  堪堪喝下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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