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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知我意》

_15 墨式辰(当代)
  可他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自怨自艾,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抱起流水,威严的说属下说:“没有事情了,大家都散了吧。”
  回了房,下人们小心的安顿好二少爷,桃歌走到流水床前,重新放下帘子,便挥手让下人们退下。
  逐云本来也是要走的,却不想被桃歌喊住了。
  桃歌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逐云,本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该过多过问丈夫事情的,可是,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不问了。”
  逐云注视桃歌,发现她始终没有退缩的打算,不得已,深吸一口气,说:“你尽管问吧。”
逐云,我听人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江会主人的位置,是么?”桃歌走上前去,整理着自己丈夫在刚才弄乱的衣服,“他们说,你的心里一直害怕流水抢了你的权利,所以你才会针对风筝,逼走风筝。你清楚,只要风筝做了对不起流水的事情,流水一定受不了打击。逐云,我想问一句,真的是这样么?”
  “如果真是这样,你会恨我么?”
  桃歌扣好最后一个盘扣,在逐云耳边说:“从我一懂事,我就是你的童养媳,我只有把你当作我的天和地。你说,我又怎么能恨你呢?”
  逐云冷冷的叹气:“你这样说,还是不肯相信我。”
  桃歌回头看看憔悴的流水,眼睛里带出了一点责备:“我……我已不知该不该相信你了。”
  闻言,逐云如同被重重一击,仰天大笑起来。
  桃歌听到逐云的越发笑声凄惨,笑到了后来,竟隐约有了沙哑的哭声,心里顿时一片忐忑:“逐云……”
  逐云摇着头:“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汉江会上下数百人的幸福!而不是我江逐云一个人或者江流水一个人,或者汉江会任何一个人孤立的幸福!
  “我以为我向风筝讨黄金是为了汉江会好,我以为我逼走风筝会对流水好,我以为只有我能给汉江会所有兄弟富足的生活。但是,我却间接造成了江鄂的死亡,害的流水生不如死。
“我本以为我都做对了……
  “我没想到,今天,我的妻子,我最亲近的人也要来质问我!”
  见到自己丈夫少有的脆弱,桃歌不安起来:“逐云,我……”
  此时,一个细小无力的声音从帘子里传了出来,打断了桃歌的话。流水茫然的看着床帘,轻轻的诉说着:“嫂子,哥他是好人。”
  “流水……”
  “嫂子……”流水慢慢的张开自己的手掌,昏黄的灯火下看不到手心的纹路,“我总是想,梦里梦外,我都把那根系住风筝的线牢牢地攥在手指间了,可我也才发现,原来张开手掌,我还是一无所有啊。”
  “流水……”桃歌泣不成声,“求你哭出来,嫂子求你哭出来。你不是最喜欢哭么?!”
  “嫂子,你要记得,大家都是好人。……只有风筝他不是。”流水重新阖上眼帘,“我明知这些,我却无法不去相信他……”
  江逐云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错的一塌糊涂。
  一时间,几乎江南地区所有大大小小的帮派都知道了有这样一位近乎于疯狂的汉江会主人——这位主人不惜散尽家财,只为了能够多维持他弟弟一天的生命。只可惜,所有花出来的钱都是泼出去的水,汉江会二少爷的身体还是日渐衰弱下去,到了最后只能依靠每天食用大量的“西洲”才能在睡梦中行尸走肉的活下去。
  ……最终,此事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
  传说,当汉江会二少爷难得的拥有一点清醒时,他听到,有个人要见他。
  流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出身、什么样的财力,竟然使得他哥哥答应那个人见他的要求。恍恍惚惚的,他被抬到一件豪华的客栈里。
  有人为他掀开客栈内室里的竹帘,有人将他放在内室里,再悄悄退了出去。
  他勉强撑开混沌的眼睛,看见两个男人。
  一个还是一个少年人,白衣短发,看起来竟比他小上好多的样子。少年人冲流水灿烂一笑,轻轻走到他面前,把一颗丹药喂给他:“你好,你就是江流水吧?我叫重阳,很高兴能够亲眼看到你。”
  这个名字和他的笑颜一样是温暖的。
  流水吃了药,精神似乎好了些许,才再转眼看另一个人。
  另一个却是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像一尊古佛一样稳稳的盘膝坐在软塌上,双目微阖,如瀑布的发丝和黄色的长袍一起在塌上盛开如花。男人有着数九腊梅的气质,流水见到男子的第一想法就是——“冷艳”这个词绝对是为他而生。
  在流水打量男子的时候,男子却在不停的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低声诵读一部经书。
  流水唯有默默的等待他,倏忽间,他有一种错觉,这个男子莫非把一生都交给了清灯古佛?
许久,男子才张开眼睛,迟迟望了流水一眼。
  那一眼,流水觉得从男子眼中看到了朗朗苍天溜溜白云。
  男人说:“我是如陌。如同的如,陌生的陌。”流水注意到男人如很少说话一样,说话的速度很慢,并且一字一顿。
  流水点点头:“我听说过——如陌。”
  “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么?”
  “我想我猜得到。”流水回答,“从看见你时,我就可以猜的大概了。——你的长相很像我见过的一个歌女。我听到过‘他’对着歌女呼唤‘如陌’这个名字。……所以,我猜,你是为了他。”流水轻轻咬着嘴唇,强忍住心头的痛苦,又说:“只可惜,他……已经,死了。”
  男人叹了口气,手指抠住那串佛珠:“……不,他还没有死。”
  男人认为眼前的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可他错了,流水听到这个消息完全没有欣喜的表情,相反还是那一副忧郁的表情。
  那孩子只问:“原来他没有死。是你——救了他?”
  “当时我在他身边。他跳下去的时候,我就让人救了他。”男人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可是,他的眼睛没了。”
  流水一怔,猛然抬头:“他的眼睛……没了?”
  “他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下来。”
  “怎么会……”
  “你不明白么?”如陌抬眼看着少年,“……我终于清楚他不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了。——你不懂他要的是什么。”
  流水咬着嘴唇不语。
  如陌捻着佛珠,口气平淡:“这不怪你。天下人没有一个能猜到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的太不实际。”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最纯粹的幸福和最纯粹的自由。”
  听到如陌的答案,流水倒抽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风筝追求的东西啊,纯粹的幸福和自由,这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此刻,流水方才真正了解风筝的种种无法解释的行为。为什么会对别人的生活那么介意,为什么会想失去记忆,为什么会想失明。只有不听不看不记得世俗种种,才能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安全的蜗牛壳里,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纯粹,哪怕那仅仅是自欺欺人。
追求这种东西的人,只能通过“死亡”的方式。
  如陌发现眼前的孩子听到了他的回答,醍醐灌顶一样,豁然开朗起来。便问:“你可想知道他的过去?”
  流水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摇头。
  很慢,但很坚定。
  流水淡淡的说:“不论他的过去是谁,他都只是我一个人的风筝。”
  “哪怕真正的他不是你认识的他?”
  “我说了,他只是我的风筝。”
  明明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孩子,在说这话的同时,却好像绽放出淡淡了的光晕。如陌觉得这样的他像极了壁画上慈悲为怀的菩萨。面对这样的流水,他除了一点点的佩服外唯有叹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去哪里找他。”
  “你不替他瞒着我么?我想,他并不想见到我,不是么?”
  “可你想见他。”如陌一针尖血。
  流水无言以对。
  如陌从衣兜里摸出四个小金铃铛来,递到流水的手中:“见到他后,替我把这个还给他,这是他当年落在我这里的东西。”
  注意到如陌望着铃铛依依不舍的表情,注意到铃铛上温暖的人体温度,注意到如陌用的是“还”——有来有去、有送有还的“还”,流水心头一颤,有三分苦涩三分自嘲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阖上了眼睛再不看那四颗铃铛,如陌紧紧捏住佛珠说:“或许是——只有你,才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如陌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流水见过,就是刚从天险上来时,向他和风筝叩拜的白衣女人。
  女人名叫“弄月”。
  回到汉江会的流水精神还是不佳,但他一口气灌下三大碗参汤,继而连夜召集了十多人,在弄月的指引下,一路北上,去寻一个叫作桃花峪的地方。
  走的时候,逐云没有阻拦他,对这个踌躇满志的大少爷来说,错一次已经够多了。
  倒是流水对他哥哥说:“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用西洲保住我了命,的确,只有活着才能有希望。”流水知道,自己好歹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之后的路,他得过的更加珍惜。
  流水走的那一天,龟山顶的红凌霄落了很多的花,苍松下都是深深浅浅落满草地的红,有些甚至一直落在汉江水里,落在开始枯黄的荷叶上,伴随东逝水一去不归。流水再也寻不到失落的那一颗铃铛,唯有拨弄着从如陌那里拿来的铃铛,拨弄着自己额头孤单的铃铛,虽然铃铛本身价值的贵贱自辨,但还是一片相同的叮叮咚咚。
  “过去,我们大家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猜错了自己重要的人追求的是什么。感谢上苍,幸好一切还都不晚,我们都还有补过的机会。”流水听着铃声,对渐渐看不见的龟山顶低语。
  一路上,汉水滔滔。
墨式辰《南风知我意(下)》
文案:
风陵渡的东边有天陷。上穷碧落下黄泉,黄泉路上,有的,是温润的清泉,胜雪的梨花,以及那一个,在浅浅淡淡的梨花深处舞弄着落花的白衣少年。
眼睛比黑夜还要黑还要深的风筝,看起来满身病容的风筝,淡似涧水暖如东风的风筝,为了流水用鱼骨针取人性命的风筝,毫不犹豫地离开流水的风筝,流水在梦里梦外都握不住系线的风筝……
风筝,你总在追求纯粹,那么,你身边的这些全心全意关心着你的人,不也就是纯粹么?你的流水,致死,也是想着你念着你的流水,致死,也把你当作心里最纯粹的所在的流水,不也是纯粹么……
(六)君非芙蓉,独对逝水
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汉阴诸人撤出了龟山,六月二十二日的夜晚,龟山上挂满了白色的灯笼。
六月二十二夜晚的江流水跪在白色的灵位前,哭哑了他的嗓子。
江楼月夫妇的尸首早就找不到了。或许被山中徘徊的野狼寻觅了去,或许落在滚滚汉江里养了武昌的鱼,或许却化成了天陷下那楚楚的梨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将低声的遗言吹入流水梦中,这才把流水从世外桃源唤醒,这才叫流水立的决心要回到汉江,这才,成全了流水和风筝。
只可惜,没人会注意人间早就凋零的梨花,汉江会所有弟兄全都跪在代替灵柩尸骨而存在灵位前。
白纱灯,白蜡烛,白莲花,白色灵位。
幽幽的白色月光。
灵堂里触目可及都是白色,汉江会的众人也是一身白色的麻布衣,白的惨淡无力,白的萧索阴蠡。
江流水磕了九十九个头,还有一个就满一百。其实他不必,可是他说他要赎罪,他要赎没能在最后爹娘身边的罪。身边的和尚念的是往生咒,每一句梵文都是一种企求,流水每听一句就觉得心头的痛多了一份,听到最后,流水已是三重生死轮回。
第九十九个头抬起来的时候,桃歌看到鲜红的血顺着流水的额头落下来。
白色的灵堂中,唯一的一点红。
桃歌摸出手绢递给流水,流水没有接,固执的磕下第一百个。
究竟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呢,桃歌可怜着这个孩子,只怕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会先折磨死自己。
她四处看了一看,悄声唤来他的丫鬟,说:“去请风公子劝劝二少爷。”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没有跟流水在一起守灵。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坐在流水的房间里,感受着江边湿润的风,听到大厅传来的哭声。
他摸着他指尖的茧子,想到那个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项不智举动。可他想到了他为什么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茧子在内力的保护下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结实的盾牌!
这个记忆好象一下子蹦到他的脑海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语,可是,流水,你说,为什么我的手指上会这样的长茧子呢?
丫鬟就在这个时候敲了门。
他抬头,满是诧异。
她说:“风公子,请劝劝二少爷吧。”
“流水?流水怎么了?”
“……二少爷会哭坏身子的。”
桃歌做对了一件事,只有风筝才劝的了流水。
桃歌做错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汉江会对风筝的谅解程度。
就算贝老头不肯说出风筝的身份,可从贝老头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定和燕山贝家有关系。既然有关系,管他什么关系,只要有关系就足够让众人迁怒他了。
于是,当风筝终于摸索到灵堂门口,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剑。
剑名“离魂”,取“离魂暗逐郎行远”之意;剑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爷,名字里暗含了个“逐”字。
冰冷的剑锋对着风筝的咽喉,江逐云冷冰冰的问:“你来干什么?看热闹么?”
风筝没有搭理逐云,更没有在乎威胁自己的剑,只向茫茫黑暗中唤了一声:“……流水……”被召唤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扑到风筝的怀里了。
流水一摸脸上泪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剑:“你要干什么!他是我们的恩人!”
剑的主人说:“他是燕山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娘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为什么不能是贝家的人?!贝老头认识他!”
“哥!你冷静一下!我问你,燕山贝家使的是什么武器?!”
“贝壳。”
“可风筝用不是贝壳!”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来!”
一直跪在人群中的江鄂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逐云的剑,帮他还剑回壳:“这位风筝用的的确不是贝壳,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是,小少爷,你总要多提防一下不是么?”
前一句话刚出来的时候流水还在默默感激他,可后一句就足够让他跺脚。
谁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伤的时刻,这一句在他听来无易于一道青天霹雳。他居然这么说!明明是这个人给风筝下跪,明明是这个人逼着风筝去冒险。事到如今他反而说出这样的话!
混帐!
都是一群混帐!
他睁大他哭的红肿肿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哥哥被仇恨蒙蔽的眼睛,咬牙切齿:“……听好了。是风筝救了坠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经只属于他一个!……
“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永远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
这真是一场的可笑的闹剧。
这里是灵堂,一个该给死者安宁的神圣地方。
今晚,却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袒露他对另一个人的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和他如荧火般无力的信任。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记忆中的江流水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脸胆小的跟在自己身后,不敢背着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随便吃奇怪的东西,不敢和同年龄的孩子去无人的荒野探险,甚至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慕。就算是面对他心中暗恋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静静躲在角落,脸红羡慕的看着他们快乐他们欢笑他们一同欣赏细雨夕阳。
桃歌不是粗心的人,桃歌却从没有发现过这个带点懦弱的少年,只有自己悄悄的在心里鄙视着也心痛着这个孩子,这个不肯把心事说出口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毫无预料的长大了,用决不动摇的眼神无畏的和自己对望。
这样的坚定的流水江逐云之前只见过一次。
那是他和桃歌圆了房之后,这个孩子破天荒第一次抓住他的衣领说--我要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常常会想起这个水雕的孩子。不能不想念他,他和他终究有无法抹杀的血缘存在。那是青蚨的血,鲛人的泪,隔着迢迢山水也能彼此呼唤的血泪。所有人都说他死了,爹娘会为他偷偷哭泣,连自己最信服的江鄂也说是他亲眼见到那第一次出门的孩子坠了山崖。他不信,他总在痴痴傻傻的想,就算是死了,他的灵魂也会顺着他生前走过的路一路走回来,收拾起他生前留下的脚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低头说一声他说过千万次的:哥,我错了。
三年后,那个孩子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个头长高一点点,头发长了一点点,脸上仍旧是稚气不脱。
他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确练成了汉江第一的快剑,只依靠一只左手把一个前辈逼的几乎失手。哪怕他不赞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还是在心底暗自欢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次坚强的面孔对着他。他心头的疼惜竟是因此无以复加。
这是江流水第二次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没有胜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风筝走,他就带着风筝回天陷,回到那没有外人只有两个人幸福回忆的地方,回到那只被他们孤单单拉下的小风筝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风筝也会孤独了吧?
……只是,再没有小流水剑给小风筝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阵抽痛。
在这场兄弟之间的无声对决中,流水明白,逐云也明白,谁心软,谁就会先败下来。
漫长的对视后,最终还是江逐云的一声长叹,收了自己的架势,拂袖离开。
看着灵堂里随着江逐云一起鱼贯而出的众人,看着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蜡烛,看着静谧的叫人害怕的空空灵堂,流水好象打完一场战斗一样冷汗流满了颊背。
有一双手,一双在夜间拥抱过他的手。
这双手轻轻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单薄如纸温暖如春的怀里。
风筝的唇凑在流水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流水身子一阵瑟缩,反手把风筝紧紧抱住,刚刚止住的泪水顷刻又是扑簌簌的落在风筝凉丝丝的头发上:“我怕……”
“傻孩子。”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别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现时,手心里攥着的已经不仅自己,还有一个爱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才有了喜怒哀乐,就要为一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细心的抹着流水哭的淅沥哗啦的脸,风筝在心头无声的叹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个嗝儿,用手去拨弄风筝的头发,微微撒娇的说:“……真是好美丽的头发,凉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欢。所以不能让我看不到它。”
风筝手足无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给你玩?”
“不好,这头发不长在风筝的头上,就不是我喜欢的了。”
风筝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才想着,肩头的孩子又开始抽抽涕涕的哭出声了:“……爹娘……我爹娘看不到你……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谁说风筝能劝的住流水的?
现在的风筝分明束手无策,这个孩子痛苦的时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时候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吧!
也好,毕竟还哭的出来,什么时候痛到极点欲哭无泪才叫人担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有人咳了一声。
流水从朦胧泪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灵堂门口,恭敬的对他说:“大少爷请风公子和二少爷到后殿,大少爷有事相询。”
流水应了一声,接过风筝递过来的手绢仔细擦掉脸上的泪痕。
如果现在流水有最怕见到的人,那莫过于刚刚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静下来想一想,说真的,自己刚才的态度是有那么一点过分。
不过他哥也欺人太甚,绝不要让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谁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继续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总是满严肃的一张脸,流水不自觉又是一阵后怕。
风筝拍拍流水的后背,转身向后殿走去。
流水迟疑了一下,转而跑过去,一把拉住风筝手:“……刚刚他们太欺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简单。
相连的手心一阵发烫,流水看到风筝嘴角露出一个久不见的似有还无的笑,笑开漫天梨花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后殿供奉着庄严的关王爷,红脸绿衣长髯,面目狰狞的傲视着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岁的小流水没有见过真正的关王爷,他只看到这个掌管仗义的神永远站在一个离众人太过遥远的位置,高傲的领受他的香火。七岁的流水曾经对他爹说,相比一个神,关王爷更像一个鬼。于是流水给了他爹对他使用杖责的一个好理由。
十三年后,流水在风筝的耳边偷偷的说了他的感觉。
风筝用手扇了扇后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说:“从没有拯救苦难的神,连鬼都不算。一瓢水泼过去,是一堆烂泥。”
风筝的声线温柔婉约,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后殿里百十口子听的到,足够众人哗然。
江逐云刚刚收拾好脸色又是黑了一层,浓重的像层层叠叠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声,重拾尊严。江鄂在逐云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风筝,那种眼光是一个胆大心细的猎人看着一只他惧怕又期待的猎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风筝坐下,又在风筝身旁坐定,唤一声:“哥,有什么事?”
“我和江鄂商量过了。这汉江会不能一日无主,如今你有了汉江无人能及的武功,爹当年又把世代相传的流水剑给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汉江会主人的。”
他哥不接话,仔细看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剑,我就更不能接任这个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剑给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头,“……整个汉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
江鄂也说:“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爷代理,等二少爷报了仇再由大少爷交还好了。”
“也好。”流水点头。
“不好!”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边的人,他不知这个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为什么不好?”
风筝闲闲淡淡的说:“只怕大少爷想学借荆洲的刘备,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风筝微笑,“我只知道在汉江会上下一片悲哀,在流水为他爹娘哭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你们想的居然是争夺这个会主的位置!”
“风筝,”流水拉了拉风筝的衣袖,“我本就无心政治的。”
风筝不理他:“你们这些‘孝子贤孙’眼中还有没有礼仪廉耻?!”
江逐云刚要发脾气,被桃歌狠狠一瞪,便咽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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