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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时光

_4 青衫落拓(当代)
  “没关系,我猜我爸爸有这份心理承受能力的,告诉他吧,我的确没在宿舍,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可是我能保证,这个男人不是有妇之夫。”
  那边继母彻底哑口无言了,伊敏挂机,只觉得手抖得厉害,她顺手将手机丢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草坪中央那一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苏哲告诉过她,这是一棵树龄将近百年的樟树,此时正当花期,可是小小的黄绿色的花混在茂密的树叶里很不显眼,只有努力看,才能看到花的形状。她瞪大眼睛,几乎看得眼睛酸涩了。这时身后一双手环抱住她,握住她颤抖不已的手,她不假思索狠狠往回抽,也没能抽回来,苏哲安慰地说:“别生气,可怜的宝贝。”
  她顿时爆发了,一下推开他,直奔向玄关。苏哲一把拖住她,她狠命挣扎着想甩脱他:“不许再跟我提什么可怜的,不许。”她声嘶力竭地嚷着,“我受够了你们自以为是的怜悯,我真的可怜吗?好吧,那我也不用你们来同情。”
  苏哲紧紧抱住她,不管她的踢打,将她圈在自己胸前。她没法挣脱,急怒之下,头狠狠撞向他的身体,他疼得哼了一声,仍然没有放手。她很快挣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可是也全身无力,停止了挣扎,任他抱自己坐到沙发上。她将头埋在他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发现脸下的衬衫是湿的,那湿痕越洇越大,显然不是流汗造成的。她跳起身,跑进了浴室,果然看见自己满脸是泪,头发乱蓬蓬的,汗水将一点碎发粘在额头上,那个样子着实狼狈。
  第 26 章
  邵伊敏打开水龙头,埋下头,双手掬起水,冲洗着脸上的汗水泪痕,良久才扯过自己的毛巾擦拭干净。洗面台上放着一套倩碧的护肤品,是苏哲上次从香港带回来给她的,她平时用用小护士而已,不愿意拿这去学校招别人的眼光,就放在这边。她往脸上拍爽肤水,再擦点乳液,梳理好头发,镜中的自己似乎恢复了平静,可是眼圈泛着红,一张脸木木的,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她确实不爱哭,也忘了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可笑的是,她却记得陈媛媛上学期期末突然失恋,伏在寝室床上放声大哭的情景。当然说不上美,可是她哭得那么酣畅淋漓,宿舍里的人纷纷安慰她,连一向瞧不上她的李思碧也站得稍远,凉凉地讲着关于男人靠不住女儿当自强的理论。这种场合伊敏完全插不上话,她只看得吃惊,却也隐隐有点羡慕,她明白自己从来就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地表达感情。
  她无精打采打开浴室门,苏哲正站在门外,他脱下胸口打湿一大片的衬衫,随手扔到洗衣篮里,然后牵住她的手,领她走回客厅让她坐到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她,坐到她身边。伊敏双手捧着杯子,一下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到茶几上,转头看着苏哲。
  “看,我心情不好的样子够恶劣吧。”她声音有点哑哑地说,“下次看我发疯,千万让我一个人待着。”
  苏哲揽过她,让她坐自己腿上,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长时间压抑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好处的。”
  “可是发泄出来也不过是觉得累,没什么痛快的感觉。”她的确觉得疲乏,“帮个忙,别问我为什么发火好吗?”
  “你愿意说,我会愿意听。”他的声音镇定,低头看着她,“不愿意说,我不会问的。”
  伊敏伸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口,闷闷地说:“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说过我愿意哄你,无理取闹都可以,何况是真不开心。”
  伊敏苦笑:“昨天我并没哄你,你这样让我惭愧了。”
  “恋爱是没公平可言的事,而且恐怕你想哄也哄不好我。其实昨天下午,我也接到一个让我很烦的电话,我父亲打来的。我和他,快一年没说话了。”
  这是苏哲头次说到他的家人,伊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静静听着。
  “我们之间矛盾太深,也不用多说了。我以为我不理他,他说什么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错了,隔那么远,只谈了几句话,我们就吵了起来。”苏哲皱下眉头,“结果他摔了电话,我一个人在街上气得半死。”
  伊敏贴着他胸口,听他的心跳,比平时来得急促,和他语速镇定的声音形成了对比。
  “不过气归气,还得打电话过去给他的秘书,让他提醒他记得吃药,我不敢担惹发他心脏病的风险,看我活得多窝囊。”
  “早知道你不是为你前女友生那么大闷气。”伊敏嘀咕着。
  苏哲笑,伸手扳起她的脸,正对着自己:“对,不是为她。我要能为她郁闷成那样,早拉她跟我私奔了,还用眼看她嫁给别人吗?”
  “连着两天遇上女人趴你怀里哭,也挺郁闷的吧。”
  “是呀,昨天是西装,已经送去干洗了,今天是衬衫,好在有钟点工。好啦,你现在已经能拿自己开玩笑了,估计也没什么事了。用不用我再附送一点人生建议之类?”
  “说吧,我听着。”
  “我们都有必须要忍受的人和事,生完气就算了,不值得多想。”
  伊敏长久将头搁在他肩上不做声。她想自己其实从来不欠缺容忍,基本上她对人对事期待不高,所以出现什么样的悲观情况,她都能接受。可是她还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爆发,继母的话虽然讨厌,但一向遇上比这更烦的事,她也不过是默默咽下去罢了。
  更重要的是,发火还算了,居然被这个男人一抱就抱出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止也止不住地狂奔出来。她有点害怕,又有点鄙视自己地想,这和陈媛媛越听人劝得恳切越哭得来劲真是没有什么区别了。
  “如果是为钱,就更不值得了,我可以……”
  她抬手掩住他的嘴:“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家事。我不多想了,你也忘了吧。”
  苏哲笑着吻她的手:“如果是用钱就能解决的烦恼,其实最不值得你烦恼,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伊敏的烦恼有一部分的确是钱,但她怎么也不肯把这个烦恼交给苏哲解决,这段关系开始得已经太微妙,如果扯上钱,就更让她应付不来了,她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个负担。
  亲如爷爷奶奶,她都不愿意开这个口,何况他人。她带点冷笑想,继母这回这个小人还真是枉做了。
  转眼到了五一假期,此时刚开始所谓剌激内需拉动消费的黄金周,手头略有余钱的大学生们也蠢动着纷纷天南海北找同学玩。伊敏根本没有任何出去玩的打算,刚好苏哲公司大老板来中国会见保监会领导,顺便召集下面代表处开会,并赞助国内的一个研讨会,他在五一前两天去了北京出差。
  学校显得清静了好多,寝室里只剩她和江小琳。江小琳也找了份超市促销的临时兼职,每天早出晚归。伊敏乐得待在宿舍里,享受这难得的独处,背单词背得抓狂,听磁带听得耳鸣阵阵。到六号下午,她手机响了。
  “我出差回来了,现在在你们学校图书馆前面那个布告栏边。”苏哲的声音显得愉快,“好多年没进师大了,我决定冒充一下学生,再试一下等女朋友的滋味。”
  眼下伊敏对着英语有点反胃了,她欢迎他的这种直接干扰:“那我要不要多拖一会再过来,显得你的等待比较有诚意。”
  “我怀疑多拖一会,你自己会先对自己不耐烦,你太守时了。”
  这倒是真的,伊敏的时间观念强得要命,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算放纵了一下自己。她放下电话,开始换衣服,也不过是另一件T恤罢了,想了想,还是把英语词汇书放进书包,自嘲地想:毕竟还是给自己套上了枷锁,怎么也不敢放纵自己得太狠了。
  正在这时,罗音跑进了门,手忙脚乱地丢下背包,清理着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一边问她:“你也去听讲座的吗?”
  伊敏摇头,她根本没注意什么讲座的消息,正准备出门,罗音也跟上来:“可算赶上了,今天是晚报社长的讲座,新闻专业的人恐怕这会全去了。”
  两人正好同路,伊敏有些微的不安,再一想,罗音平时倒不并多事,也就算了。转过教学实验楼,苏哲正站在布告栏前,手里拎着西装,领带拉松,白底蓝色条纹衬衫领口纽扣解开,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布告栏贴的乱七八糟的启事、通知之类的东西。
  伊敏对罗音说声再见,跑过去挽住苏哲,苏哲低下头,对她微微一笑:“看,我说了,你实在是个守时的好学生。”
  “走吧,省得我们同学看到。”
  “我没那么见不得人吧。”
  “你样子太招摇,我怕你在这里招蜂引蝶好不好。”
  “你从来打击起我来毫不留情。”
  罗音呆立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她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邵伊敏的帅哥男友,可是一个帅字未免形容得太抽象太贫乏了。师大出了名的女多男少,美男在校园虽不多,但不是没有,而刚从眼前走开的这个男人高大挺拔,五官严格讲并不是通常意义的漂亮,嘴角略略下坠,但眉目俊朗,整个人醒目得让人过目难忘,尤其微微一笑,淡漠的表情突然带了几分温柔,仿佛有着无法言传的含义。罗音不能形容那个并不是对着自己的微笑带来的震憾,她只知道自己呆站了好一会,有相熟的同学叫她:“怎么还不进去,马上要开始了。”她含糊说:“你先进去吧,我一会来。”
  她并没进去听讲座,而是神思恍惚回宿舍躺下,晚饭时间过了,居然她也没觉得饿,眼前充满了那个微笑的侧脸。晚上江小琳一身疲惫地回到寝室,看她躺着出神的样子,吓了一跳,伸手摸下她的额头。
  “没事吧你,怎么笑得这么神秘。”
  罗音翻身坐起,疑惑地说:“我在笑吗?”
  “在笑,而且笑得跟蒙娜丽莎一样暧昧。”江小琳喜欢罗音,看她没生病就放了心,“三峡好玩吗?”
  “还行。”罗音这几天就是和几个同学结伴去了三峡,“哎,江小琳,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江小琳很干脆地说:“我信。”
  罗音其实没指望她回答这问题,她只是太需要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了,这下反而被江小琳吓着了:“我以为你们读理科的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呢。”
  江小琳白她一眼:“我相信所有没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
  “我得拿笔把这话记下来,太精练了。启智兄没说错呀,我的确总是低估了理科生的智慧。”
  “你这算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江小琳哭笑不得,她在超市站了一整天,这会将有点肿胀的两腿搁到桌上揉捏着。
  “我觉得我对一个差不多不认识的人动了心,荒唐吗?”
  “你旅游有艳遇吗?跟他搭讪没?”
  “没有,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主动跟他搭腔的,我只要知道这世界的确存在着一个一眼看去就能无条件打动我的人就好。”
  “我这会真要嗤之以鼻了。敢问这种神奇的存在对你有什么意义?”
  “意义嘛,就是让我相信生命中还存在着惊喜,我对爱情的期待也没有错。”罗音笑咪咪地回答。
  江小琳只能再白她一眼:“请你继续低估理科生的智慧好了,我不能理解你这一套玄妙的理论。”
  罗音大笑,重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她想,好吧,江小琳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对她来说,这个男人既不是同学的男友,也不是她可能发起进攻的对象,而更象一个抽象不可及的、和自己现实生活脱节的、只能存在于小说和想象的人物。如果这样的话,他是谁都没有关系吧,在自己脑袋里微笑得如此诱惑,她也可以没有任何道德上的负疚感。
  第 27 章
  罗音再看邵伊敏,当然有几分不自觉的好奇和研究。可是邵伊敏除了偶尔的夜不归宿,看不出异样,平静得完全不象她之前看到过任何一个陷入情网的同学。一定要让罗音发挥自己的观察能力的话,她也只能说,邵伊敏偶尔脸上会闪过一个温柔恍惚的表情,算是唯一和以前的不同了。
  这个周五,文学社例行地开会,大家筹划着给即将毕业的成员出一个纪念册,同时商量重新推选社长,赵启智虽然是本校保研,可是他坚决提出,毕业以后他会一如既往参加并支持社里的活动,但要让出社长的位置,保证文学社这个师大有影响力的社团“持续的发展力”。大家都被打动了,小师妹宋黎更是几乎眼含热泪地看着赵启智,那小模样逗得罗音有点想笑,估计赵启智也有点无可奈何。散会后,他借口有事和罗音谈,让罗音留一下,宋黎只好先走了。
  “启智兄,辜负少女芳心很是罪过呀。”罗音一向拿他玩笑习惯了。
  赵启智一笑:“宋黎还是个小孩子,我跟她说得很清楚了,我对她没有感觉。”
  说到感觉这个玄妙的东西,罗音沉默了。本地夏天向来早来,六月初天气已经很热了,会议室电扇呼呼搅动着空气,也带不来清凉。两人隔桌坐着,各怀心事,赵启智摆弄着手里的一迭资料,眉头略皱,可是显然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些文学社的事情。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启智兄?”罗音近来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了,得到林林总总的答案,她并不是想找到让自己信服的那一个,但确实突然好奇别人对这的看法了。
  资深文学青年赵启智最近却很不确定自己对此的看法,只能苦笑:“如果没有一见钟情,文学会乏味失色不少吧。”
  罗音瞪他:“去你的,你居然说的不是生活会乏味失色不少。”
  赵启智一怔,然后点头:“对,罗音,我对专业的选择没错,我真的不适合做文学这个行当,老是把最重要的生活体验反而放到后面了。”
  罗音打量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赵启智已经完全不同于大一社团招新时招揽她入社的那个阳光男生了,他们认识了这么久,相互早就熟不拘礼,完全不会在意彼此的点滴变化,可是赵启智仿佛突然显得成熟了许多,难道就是即将到来的毕业带来了变化吗?赵启智察觉到她的注视,笑了。
  “其实我在认真想,一见钟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你认识一个人,最初只是用理智的眼光欣赏,知道她有你喜欢的品质,是能和你合拍的类型,这应该不算一见钟情对不对。”
  “不算,一见钟情应该是没道理可讲的,在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之前,这种感觉就把你吞没了。”
  “是呀,到了某一天,理智告诉你,那个人其实并不合适你,应该趁一切没来得及开始前放手是最好的选择。你却突然发现,她在你的心里成了超出理智欣赏的一种存在。你不介意她的好品质、好习惯、好性情了,只知道突然有一刻,她那么带点迷茫的出神让你心动,这种心动感来得突如其来,算一见钟情吗?”
  罗音呆住了,她当然知道赵启智说的是什么,也知道赵启智明白她能理解。赵启智微微一笑:“看,真的是没道理可讲的一件事,对不对?”
  罗音也笑:“对,没道理可讲,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们得谢谢生活中有这样没道理可讲的事情光临。”
  “你爱上了某个人吗?突然这么感慨。”
  “我爱上了想象中的爱情。”罗音狡狯地说,并不打算和师兄交换秘密。两人关上吊扇和灯,锁好门,走出会议室。外面有点微带凉意的风,算得上夏天难得的恩赐了,两人顺着林荫大道漫步走回各自宿舍。
  到了六月,乐清要备战中考,被暂停了游戏。邵伊敏也要应付接踵而来的英语六级考试、期末考试,这段时间她谢绝了苏哲的约会,一门心思扎进了功课之中。考完最后一门,她长吁一口气,拿出手机给苏哲打电话,苏哲有个应酬,晚饭后开车来接她。
  “大学考试,我没见过你这么累的。”
  “如果只过关,当然不用紧张,可这关系到我的奖学金好不好。”伊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当然也关系到申请加拿大学校时必需拿得出手的学科成绩,现在总算放下了一个担子。
  “你也放暑假了,我有休假,我们去稻城亚丁玩十天吧。”
  “不行啊,我报了八月底的托福考试,打算从明天开始最后冲剌呢,哪也不能去。”
  苏哲很长时间不说话,伊敏隐隐觉得不妙,可是她既然不可能放弃这个暑假最后的冲剌时间,就只好面对苏哲的不悦了。只不过苏哲的情绪显然比不悦更严重一点,他一言不发,将车径直开出了市区,来到曾带她看星星的那个郊外湿地保护区。
  晴朗的夏日,暗蓝色的天空中,繁星如碎钻般闪烁迷人,四周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黑暗中还可以看到点点流萤,忽明忽暗在草丛中飞掠而过,湖面吹来凉爽的风,让人颇有心旷神怡之感。苏哲下车,仰头看向天空。
  “今天忘了带望远镜,不过天气不错,也看得清楚。”他的声音一向地镇定,“这边是织女星,织女星的东边是天津四,那边是牛郎星,它们三个连在一起是个直角三角形,你学数学的,应该联想比较容易吧。这就是夏季大三角。”
  伊敏顺他手指方向看去,但见繁星满天,没有月亮,这三颗星带着银白色光芒,经他一指,确实醒目。
  “你看那,从北偏东地平线向南方地平线延伸的光带就是银河。”
  那一道光带从三角形里向外延伸,横贯南北,灿烂到壮美。伊敏仰头看得痴了,满天星斗神秘而高远,这样看上去,仿佛时间和思绪一齐停顿了,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一架夜航的飞机低飞而过,灯光把宁静的夜色分割开来。她的头终于仰酸了,缓缓看向苏哲。星光下他靠坐在捷达满是灰尘的车头,看着远处湖面,手里拿着一只烟,烟雾缭绕下,更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伊敏走过去,轻轻弹掉他手里暗红烟头上吊着的半截烟灰:“对不起,我还是那个不会哄人却爱煞风景的家伙,你有话要说吗?”
  “我在等你说,看不出来吗?不是一定要我跟你玩一问一答吧。”
  伊敏也和他一样,靠坐在捷达车头上,小小不知名的飞虫还眼前乱飞着,她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父母离婚以后,我就和爷爷奶奶一块生活了,从十岁开始。”她头次对他讲起了自己的家事,“我上大学以后,我叔叔接他们去了加拿大。我报了托福,想申请那边的学校念MASTER,以后可以离他们近一点。”
  “我还是得问了,你什么时候决定的出国。”
  “今年才有这个想法,准备得晚了,只好抓紧时间,不然没法过托福。”
  “这么说是想等托福成绩一下来就开始申请那边的学校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锐利,“你做好了出国的打算,才决定接受我,对不对?”
  “这中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是吗?”他讥诮地一笑,“我当你一向诚实呢,伊敏。可我忘了,你一向最在意的是保护自己,跟我相处既然肯定有一个期限,你就觉得可以试着让自己放纵一下了。”
  伊敏简直无言以对:“你一定要这么说,我没办法。”
  “这样和我在一起,感觉很爽吧,纾解了你紧张单调的生活,又不至于留下感情的后患,多合算。”
  伊敏知道无可挽回了,她想果然是偷来的欢娱,享受一天就少了一天。这么诛心的指责,她根本没法辩解。事实上她甚至迷惑,莫非苏哲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莫非自己的本意就是这样,只图享受一段肯定没有将来的快乐。
  苏哲脸上那个笑中带的嘲讽越来深了:“好吧,我认栽了,尽管是头一次被人利用,也是你情我愿,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伊敏,如果你以为我会老实等你考完托福,申请好学校,办完所有手续,再来跟我深情告别的话,那你就太低估男人了。”
  “我不敢低估任何人,尤其是你。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曾经说过,你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我不确定我要得起。”伊敏尽量保持自己语气的平稳,“可是我也有贪念,还是舍不得不要,因为你给了我逃离平庸生活的一个契机,为此,我感激你。”
  “接下来要说永远珍惜我们之间的美好记忆对不对?抱歉宝贝,我给你的到此为止不能再多了。我从来对长久或者永恒什么的没有太强烈的期待,不过我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因为肯定会分开才和我在一起。”苏哲将烟头丢下,脚尖踩过去,一直辗入泥里,“上车吧,我送你回学校。”
  两人上了车,苏哲插进钥匙,狠狠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迅速穿过颠簸的土路,重新回到公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
  收音机打到交通台,一个男主持人语速奇快地播报着某路某路车行缓慢、某路有滞留现象请注意绕行,然后说接下来送上一首梅艳芳演唱的《似水流年》。音乐响起,伊敏的心蓦地一紧,这个低回的女中音歌声,正是她寒假独自在老家房子收拾东西时音乐台放的那首歌,她生长在北方,对粤语发音完全茫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但当时的凄凉感太严重了,现在她不想再给自己的回忆加上这一笔。
  “请换个台好吗?”她努力用正常的语调说。
  苏哲顺手换到放音响,传来的是拉娜特拉的高亢歌声,伊敏松了口气。车在师大东门停稳后,她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苏哲开了口。
  “明天记得给乐清打个电话,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他们应该会在这几天动身了。至少我想,你对他们还是关心的。”
  “我会打的。”
  她下了车,苏哲注视她穿过马路,保持着一向的大步疾行姿态,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第一次看她走远了,而每一次,她都是这么绝不回顾和迟疑,那个挺直的纤细身影没入了黑暗,他收回目光,发动车子,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第 28 章
  伊敏在第二天上午打电话到了孙咏芝家,正好是乐清接的电话。
  “邵老师你考试完了吗?”
  “是呀,你们几号的飞机。”
  “就是后天。邵老师,今天我们去玩游戏吧。”
  “可以,只要你妈同意。”
  乐清说:“你等一下,”转头叫来了孙咏芝,她自然一口答应,约好下午三点直接在常去的那家商场七楼电玩区碰面。
  伊敏顶着炎热的太阳来到商场,里面冷气充足,她松了口气,上到七楼,意外发现乐清、乐平还有那个瘦弱的女孩方文静都坐在那喝汽水。
  “怎么都在这呀?乐平也来玩游戏吗?”
  “邵老师,我不爱玩这个,我和方文静买了电影票,等电影开场呢。”
  方文静仍然低着头不做声,乐清站起身走开,一会工夫拿了瓶冰镇雪碧过来递给伊敏:“喂,你们两个,到时间该上去了吧。”]
  影院就在商场九楼,乐平撇嘴:“我还要爆米花。”
  乐清瞪她:“你要什么不会一次说全了吗?”
  旁边方文静拉下她的T恤,细声细气说:“平平,我们自己去买吧。”
  “得得,我去买。”乐清认命地掉头。
  伊敏忍笑不语,方文静仍是小声地说乐平:“你别招惹乐清了。”
  “谁让他大我六分钟是我哥的,我就欺负他,哈哈。”乐平得意地说。
  乐清将两大份爆米花墩到她们俩面前,恶声恶气地对乐平说:“去吃个够,小胖妞。”
  乐平从来不在乎乐清说自己胖,也不理会他,对伊敏说:“邵老师,方文静这学期数学还是没考好,她刚跟我说很想找你补习数学。”
  伊敏看向方文静,她拘束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对不起呀,我八月下旬有个重要的考试,这个假期恐怕接不了家教了,不过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我的一个同学过来教你,她叫江小琳,比我的成绩好,年年差不多都拿特等奖学金的。”
  乐清没好气地说:“方文静,你得找个你爸爸肯定不在家的时间上课。”
  方文静大窘,脸一下红到了脖子,邵伊敏和乐平一齐瞪乐清,乐清只好认错:“对不起呀,我那个……我没别的意思,你当我没说好了。”
  “我上课的时候,我妈都在旁边的。”方文静低着头对着桌子说,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
  乐平站起身:“别理他,他抽风呢,我们走吧。”
  方文静也站起来,拿了爆米花,仍然不看着人,小声说:“邵老师,我让我妈给你打电话行吗?”
  “当然可以。”
  两个女孩子上楼去了,乐清已经是老大不耐烦:“可算走了。”
  “乐清,你对方文静太没耐心了。”
  “我一看她吞吞吐吐说话的样子,就有点着急。”乐清咧下嘴,“这个不能怪我吧。都怪她妈,找个男老师吧怕方文静早恋,找个女老师又得防着她爹。”
  伊敏哑然失笑:“你别太夸张了。玩去吧,我好久没打游戏了,估计今天也是我考试前最后一次了。”
  可是玩了不到一个钟头,伊敏就撑不住了,觉得耳朵里耳鸣还伴有疼痛感,她对乐清说:“你玩吧,我去外面休息一下,有点不舒服。”
  她撑着头在外面坐了一会,乐清也跟了出来:“没事吧,邵老师。”
  “没事,只要不是太吵就还好,估计是这阵子戴耳机听英语时间太长的原因。我完了,乐清,以后恐怕玩不了游戏了,又少了一个人生乐趣。”
  乐清呵呵笑:“我们以后上网玩游戏吧,又不吵,还可以聊天。”
  “聊天可以,得用英文,你过去以后早点先过语言关,跟上学校进度是正经。”
  “我们过去会先上语言学校的,没事。邵老师,你记得加我QQ哦。”
  “好,不过我怕我最近都没时间上网聊天的。过去以后,自然会结识新的朋友,温哥华华人很多的,只要不是自己存心拒绝别人,是不会孤单的。”
  “你以后会和小叔叔一块过来看我们的,对不对?”
  伊敏顿了一下:“我爷爷奶奶和叔叔现在也住温哥华,我猜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
  乐清大喜:“那多好。”
  孙咏芝过来时,他们正在漫无边际聊着天,孙咏芝打发乐清:“过去自己玩会,我和邵老师说会话。”
  伊敏有段时间没见她了,此时看她神情有点疲倦:“孙姐,准备起程一定很累吧。”
  “还好,就是这几天尽是告别,和家人、和朋友、同学。本来没什么去国离乡的感觉,只是换个生活环境罢了。可是不停的告别,倒整出一点伤感来了。”
  伊敏微笑:“我看乐清乐平还好,心情很放松的。”
  “是呀,他们现在状态调整得不错,得谢谢你跟苏哲,不然我可能会弄得他们比我还紧张。”
  提到苏哲,伊敏沉默了。
  孙咏芝看着她,眼睛里全是了然:“伊敏,苏哲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明天出发去稻城亚丁度假,不送我和乐清乐平了。你们没事吧。”
  “没事了。”伊敏微微笑了,“有事也是过去的事,孙姐,别管了。”
  “如果只是小事,我愿意多嘴劝一下你。”孙咏芝也微笑了,“之前我确实跟你说过,苏哲不适合你。因为我觉得你生活得很踏实,而苏哲一向的漫不经心,我还多事端出过嫂子的款让苏哲少去招惹你。可是他对你似乎很上心,至少我没看过他对别的女孩子象对你这么认真过。”
  “我们之间的的问题不在认不认真。”伊敏低声说。
  “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在哪,当然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苏哲的家庭怎么说呢,有点复杂。他爷爷离休前是本地省政府里的官员,很有点影响。他父亲一直在广东那边做生意,也做得算有规模了。跃庆在那边发展,其实也是依附着他家的生意。”孙咏芝迟疑一下,还是接着说,“但是苏哲和他父亲一直不和,回国后宁可在这做个闲差事混日子,也不愿意过去打理家里的生意,我和跃庆没少劝他,不过他一直是表面随和自己主意最大,谁劝他都是白搭。本来我还想,如果他对你认真,改掉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毛病,从此安定下来倒是一件好事。”
  “为某个人改变自己的生活,是个很大的决定,我猜我和他目前都不大可能做到这一点。所以,真别为这事操心了,孙姐。”
  孙咏芝点头:“你一向有主见,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自己保重。”
  “谢谢孙姐,你和乐清乐平也是,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帮我跟乐清乐平说再见。后天的飞机,应该家人都会去送,我就不去了,在这先祝你们旅途顺利。”
  伊敏不能再坐下去了,她想这样接连地上演分别,果然是个折磨人的事情。情不自禁想到苏哲那句带点调笑的话:你是能把生离死别当普通再见处理的那种人,她苦笑了。
  出了商场,眼前是白茫茫晃眼的大太阳,尽管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依然炙热得似乎要把人烤熟。她走向车站,坐车直接回了学校,只想,好吧,该重回自己的生活了。
  第二天一早,伊敏就接到方太太打来的电话,她已经问了江小琳的意见,同时讲明白方先生目光灼灼比较惹厌,但一般不在家,而且方太太肯定在家,提醒江小琳自己认真考虑。江小琳指下自己戴的样式老气的眼镜讪笑她多虑了,每个假期她都会兼几份职打工挣钱,当然乐意接受这份每周三次、报酬很说得过去的的家教,她去试讲后顺利被方太太录用了
  接下来几天,同学们开始各自回家,宿舍里只剩下江小琳、罗音和邵伊敏,江小琳除了家教外还在超市打了另一份工,每天来去匆匆,罗音找了家报社实习,每天跟有采访任务的记者出去跑,再不就泡报社里帮着改稿。
  白天只剩了伊敏一个人,她开始不顾炎热,高强度做真题练听力。她以为在这样安静的环境,只有占据自己的全部时间,才能不用去想那些会让自己心乱的事情。但只过了几天,她就有点崩溃了。晚上耳朵内鸣响得让她无法入睡,白天也有点精神恍惚。
  意识到自己这样折腾自己,效率却低得可怕以后,伊敏决定改下计划,她随另一个留校的同学一道去应聘了商场一楼一家洋快餐店的小时工,体检后顺利上岗,每天从下午六点工作到晚上十点,一周六天。她买下了一个毕业离校的学生的旧自行车,开始执行修改后的时间表。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出去散步,然后做英语练习,两个小时休息一刻钟,吃午饭后,小睡一会,继续学习,五点半准时出门去打工,换上制服一刻不停穿梭在有冷气的店堂里收拾餐盘打扫卫生,居然对绷得紧紧的神经和身体起到了有效的调节,十点下班,骑车回学校,洗完澡后听会听力,终于可以带着疲惫安然入睡了。
  忙碌有日子过得比较快一些,转眼到了七月底,这天是伊敏一周唯一不用去打工的一天,晚上她洗了澡,正准备拿了凉席上宿舍天台纳凉,罗音正换衣服,对她说:“哎,邵伊敏,今天不用打工吗?走,我们去送老邓,聊天喝酒加撒点野。”她转头对着躺床上的江小琳,“你也去吧,江小琳,都放假了,人太少了没气氛。”
  伊敏想反正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去放松一下也不错,便换了T恤加条牛仔短裤,三个人基本是一个打扮,去了研究生楼的天台,那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好了凉席,旁边放着几箱啤酒、切开的西瓜,另外点了几盘蚊香。已经坐了十来个人正聊得热闹,大部分伊敏并不认识,不过留校帮导师编书的赵启智在其中,要送的老邓也是邵伊敏见过的。大家都是学生,并不需要正式介绍,赵启智招呼她们坐下,递西瓜给伊敏和江小琳。
  老邓叫邓明光,也是师大奇人一个。他只是模样沧桑了点,年龄其实不大。少时有神童之名,十六岁考上了大学,本来理科成绩很好,却硬是考文科进了中文系,是文学社的前辈,毕业后考上了本校哲学研究生,现在又考上了人大的经济学博士,不日就要进京深造,今天是留校没走的学弟学妹给他送行。有人正调侃他:“老邓,如今算是彻底唾弃文学改修经济之道了。”
  老邓随手拨弄着吉它:“不是我唾弃文学,是文学唾弃了哥哥我。我以前心气高呀,以为天下事没我办不成的,喜欢就能干出成绩来。可是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想着改学哲学,能把自己活明白吧,结果还是一个混乱。现在不过是另找条路试试罢了。”
  “老邓,唱首歌给我们听吧,以后想听恐怕也听不着了。”罗音说。
  老邓笑着说:“想哥哥了就打电话,我当你的点唱机,抱着电话唱给你听。”
  大家一齐大笑,老邓拨动琴弦,开始用他沙哑的嗓子轻声唱起《倩女幽魂》的主题曲:
  人生 梦如路长
  让那风霜风霜留面上
  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
  找痴痴梦幻的心爱
  路随人茫茫
  人生是 梦的延长
  梦里依稀 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 觅我心中方向
  风悠悠在梦中轻叹
  路和人茫茫
  人间路 快乐少年郎
  在那崎岖崎岖中看阳光
  红尘里快乐有多少方向
  一丝丝像梦的风雨
  路随人茫茫
  丝丝像梦的风雨
  路随人茫茫
  歌声在天台回荡,伊敏抱膝而坐,仰头看天空,依然是晴朗干燥的夏夜,今天有满满一轮带着黄晕的月亮挂在天空,城市的星光果然暗淡,努力去看,也分辨不清哪是迢迢银汉。
  赵启智注视着她的出神,良久递一罐啤酒给她,她接过,两人碰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
  “我不喜欢七月,好象天天都是告别。”有个女生似乎有点感伤。
  老邓慢悠悠说:“生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我们不停地告别昨天,告别我们熟悉的人和事。”
  “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个角落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所以生活才值得期待。”不知是谁接上这样抒情的一句,又是一阵轰笑,大家全都酣畅地大口喝着啤酒,包括平时几乎滴酒不沾的江小琳。
  这样多好,伊敏想,如果生活真的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告别,她喜欢这样,没有离愁别恨,只有相忘于江湖的痛快感觉。
  第 29 章
  到了八月,伊敏自认为对于托福考试的准备还算顺利,基本按自己制订的进度在推进。但是一天天临近考试,她耳鸣和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逼不得已只能去医院了。医生检查之后,告诉她疼痛是外耳道炎引起,除了开药每天更换清洗消炎外,还明确禁止在治愈之前再戴耳机。至于耳鸣,得等炎症消除后排除其他病变才能确诊,一般过度疲劳、睡眠不足、情绪过于紧张也可能导致耳鸣的发生。
  出了医院,她突然有想仰天大笑的感觉,然而站在人来人往的闷热街头,也只能耸下肩作罢。
  前几天她接到过爸爸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老宿舍已经正式划入拆迁红线以内,到处刷上了大大的“拆“字,冻结了买卖交易,可是不知道具体拆迁补偿金额和时间,她只能说不急不急。父女两人同时在电话中沉默,竟然有点相对无言,她知道恐怕继母是对爸爸说了什么,可是误会也好,隔阂也好,她都无力也无意再去解释了。
  此时她带着疼痛的耳朵,第一次认真想,在费用都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自己这样一意孤行坚持报名考试到底是为什么,似乎很不符合自己一直的谨慎。就算托福成绩理想,学校申请得顺利,收到OFFER,过去加拿大以后的生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她也不知道上哪弄办护照、签证和买机票的钱。
  眼下她当然不可能去跟父母开口。爷爷奶奶退休于倒闭的老国企,退休金有限,唯一值钱的财产就是那套房子,已经明确说了给她,她也不愿意再跟他们提这件事,增加他们的烦恼和负担。至于叔叔,就是因为孝敬爷爷奶奶,不愿意他们在退休以后还为窘迫有限的医药费用操心,断然决定把他们接去加拿大,伊敏更是想都没想过再去麻烦他,自己可不是他应该背负的担子。
  这些情况她怎么可能没有预想到,可是在那个紧张考试的六月,她还是赶在截止日期前去报了名。
  因为你并不想沉溺到那段让你没有把握的感情中,越来越亲密的感觉让你畏缩,你一边享受,一边心虚,你做不到抽离感情,单纯享受肉体快乐。于是只好趁着自己还能做到表面的若无其事,赶快抽身走人。她从来对自己诚实到毫不留情,只能冷冷地这么对自己说。
  真的全身而退了吗?她不知道,她能做的不过是强迫自己不再想他。然而此时背叛她意志的身体清楚告诉她,要忘记他,比她想象的更难。她知道自己的确情绪紧张,而这份紧张不是近在眼前的托福带来的。从小到大,她就没怕过任何考试。她紧张只能是来源于努力忘却。
  接下来一周,按医生的嘱咐,她只好每天按时去医院换药,总算炎症消除没有疼痛感了,但仍会隐隐有耳鸣困扰。她问医生,医生再做一次检查,没发现耳内有病变,告诉她应该是神经性耳鸣,目前情况还不算严重,建议她注意休息和放松。如果放心不下,也可以去看下神经内科,她也只能苦笑。
  这天黄昏时分,天气阴沉闷热,伊敏照常骑车去快餐店上班。员工的自行车在商场地下车库有专门的一个存放地点。她顺着车道滑行下去,然后拐向停放区,刚刚下车,身后响起一声喇叭。时常会有没什么修养的开车人,根本不耐烦哪怕多一秒的等待,她并不以为意,头也不回将自行车挪向路边一点,等前面的人存好车再过去。身后车门一响,苏哲走了下来。他打量她的一身打扮,灰色T恤、牛仔裤加球鞋,背着个双肩包,戴了一顶红色的快餐厅棒球帽。
  他皱着眉头问:“你在这干什么,伊敏?不是下周要考试吗?”
  “打工。”她简单地回答,将车推进去锁好,回身却看见苏哲仍然站在那里。
  “是不是钱不够用?”
  “不是。全天对着英语要吐了,换下脑筋,现在改对着炸鸡想吐,果然好多了。对不起,我赶时间,先上去了。”
  没等她挪动,捷达车窗摇下,副驾座上探出一个女孩子的头,声音清脆地问:“苏哲,碰到熟人了吗?”
  那是一个长发娇美的面孔,伊敏看着她,勾起嘴角笑了:“对,熟人。你好,再见。”
  她侧身绕开苏哲,直奔员工通道,洋快餐管理严格,迟到就意味着扣钱。她匆匆跑上去换好工作服,开始工作。
  学生兼职最好找的就是在这样的洋快餐店打工,但报酬并不高,而且累人。伊敏觉得唯一的好是不需要动脑筋,只要手脚利落就行了,很能让自己高速紧张的神经借机放松。
  到九点多钟,店里人稍微少了点,她靠在墙上偷闲休息一会,只希望值班经理或者组长都不要注意到自己。门一响,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着“欢迎光临”,然而推门进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苏哲,苏哲看她一眼,转头去了柜台点了一份可乐,端过来找个空座坐下,然后看向她:“麻烦你过来把这里擦一下。”
  伊敏根本没脾气地走过去,拿抹布将干净的桌面认真再抹一道,转身准备走开。
  “几点下班。”
  “十点。对不起,我们工作时间不让进行私人交谈。”
  她走开,下班之前半小时照例是帮前台补充配件打扫台面,到了十点,她去员工休息室换下工作服,直接下到灯光昏暗的地下车库取自行车,苏哲已经等在那里了。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他穿着米黄色的POLO衫,看上去整齐清爽得和这个闷热的季节完全不符。
  “你闻着一身的薯条味。”他看着他,脸上带着认识之初她曾经很熟悉的冷淡表情,批评地说。
  “何止,还有炸鸡的味道。”伊敏厌倦地说。她当然知道每天四个小时做下来,总有轮到去守炸鸡和薯条的时间。尽管下班就换了工作服,回去都要长时间冲澡洗头,可是那味道还是占据着她的鼻腔,同时顽固地附着在身上,却让爱好垃圾食品的罗音大乐,说改天她也想来这里打工了。
  “我送你回去吧,外面在下大雨,自行车就丢这里好了。”
  “不麻烦你了,我带了雨衣。”她每天听天气预报,背包里的确备了雨衣。
  苏哲挑眉笑了:“你对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准备对不对。”
  “除了你。”她低声,但清清楚楚地说。
  苏哲的笑一下敛去了,他近乎凶狠地看着她。她懊悔自己的冲口而出,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准备去取车。她刚一动,他蓦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不许再这样挑逗我。”他在她耳边咬着牙低声说。
  “这算挑逗吗?”她努力推开他一点。
  “你以为这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不起,这不是调情,只是一句实话。对我来说,你就是我不可能有准备的一个意外,我不会后悔遇见这样的意外。可是所有的意外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开始和结束会同样不可理喻。”
  “你一句话就轻易动摇了我的决心,这样下去,我怀疑我会甘心被你摆布。”
  伊敏仰头看着他,疲乏地说,“你总是把这一切当成了一场征服的游戏,其实我早说过,游戏我玩不起。我如果真想挑逗你,不会带着一身难闻的油烟味,在这样一个闷热又空气糟糕的地下车库,特别你身上还留着别的女人的香水味道。不,我们还是说再见吧。只要你对汉堡包没特别的爱好,这个城市这么大,我们再见面的机会应该不会很大,都会过去的。”
  她挣开他的怀抱,转身拿出钥匙开了自行车锁,推车向外走去。外面果然下着滂沱大雨,她从双肩背包里拿出雨衣穿上,骑车冲进大雨之中。远远天际一亮,乌云翻滚中一道闪电划出,然后跟着是一阵沉闷的雷声掠过,雨水劈面砸过来,尽管穿了雨衣,也起不了多少遮挡作用,但她根本不在乎,倒颇有点觉得痛快淋漓。一路骑回学校进了宿舍,她大半身湿淋淋走进寝室,穿了睡衣正在聊天的罗音和江小琳吓了一跳。
  “躲会雨再回来呀,你也不怕着凉。”
  邵伊敏捋一下滴水的头发和湿漉漉的面孔,笑了:“哈哈,很过瘾,这样下着大雨狂奔。”
  她扔下背包,踢掉透湿的球鞋,取下手表一看,已经进了水,估计这块戴了三年多的石英表报销了,只好摇一下头,随手放在桌上。再拿出包里的手机,还好,双肩背包在背后,又是防水材质,手机倒是没事,她关掉扔到床上,然后拿了洗漱用品、干衣服和毛巾去水房。
  罗音和江小琳面面相觑,两人都有点吃惊,她们从来没见过邵伊敏这样大笑,可以说完全不象平时的她了。
  罗音起身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现在下的已经称得上暴雨了,狂泻而下的雨将视线遮挡得一片茫然,闪电不时划破天际黑暗,雷声隆隆不断,宿舍窗子关着,但走廊的风从门那呼呼刮进来。她想象一下在这样的雨里骑车狂奔的感觉,不禁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理解不来这份快感。
  她这个假期白天去报社,晚上都回学校宿舍,不过再没看到伊敏的男朋友来找她,也没看到伊敏在外过夜。她当然有点胡思乱想的揣测,不过她既有些心虚,又自认为和伊敏没有谈论隐私的交情,根本没想过要去探听点什么。
  难道真的象李思碧冷冷预言的那样,她失恋了吗?可是她看不出任何异常,除了刚才雨中狂奔后那个显得有点诡异的笑。或者受了剌激?罗音被自己的联想吓一跳,踌躇着要不要去水房看看,又觉得唐突。
  “哎,你觉得她和平时是不是不大一样?”罗音小声问江小琳。
  江小琳忙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平时也不管别人的闲事,但那些议论肯定有的没的刮进了她的耳朵,她点头,不确定地说:“有点,不过应该没什么吧。”
  好一会也没见伊敏回来,两人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罗音拿起自己的茶杯:“我还是去看看得了。”
  她走进水房,却看见伊敏穿着干净的睡衣,用毛巾包着头发,正在洗衣服,水房的窗子开得大大的,风裹着雨直吹进来,倒是比寝室还要凉爽。罗音只好暗骂自己神经过敏,草草洗下杯子回到寝室。过一会,伊敏晾好衣服也回来了,表情平静,有条不紊将背包挂好,球鞋放在通风的地方,拿出抽屉里的维C银翘片和板蓝根冲剂,冲了一包,再喝了两片药。罗音和江小琳再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讪讪。
  江小琳打岔地说:“邵伊敏,方文静这孩子倒是蛮听话的,教起来不费劲。”
  “是呀,很乖的一个女孩子,就是内向了点。”伊敏敷衍地说,用的是她一向表示交谈到此为止的语调。她爬上自己的床直接合上了眼睛,罗音向江小琳耸下肩,两人也上床睡觉了。
  第 30 章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城市多处道路积水,可是毕竟带来了这个炎热夏天难得的清凉感觉。
  邵伊敏第二天醒来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有点头痛。江小琳已经先走了,罗音看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你没事吧。”她是头一次看她在宿舍里睡懒觉。
  “没事,谢谢你。今天天气很适合休息。”伊敏看出她的担心,微笑着回答。
  罗音放了心,暗自惭愧,想人家果然正常得很,倒是自己自从那个偶遇以后有点神神叨叨不正常了,她也出了门去报社。
  伊敏想,既然给自己找虐般找来了这场带着感冒前兆的头痛,就索性再自暴自弃一点休息一天,不然实在有点撑不下去的感觉了。反正离托福不过一周多一点的时间,能做的她已经都做了。
  她爬起来,走到窗前看看外面,雨仍在下,但小了许多,江小琳和罗音都出去了,整个宿舍楼十分安静,似乎只剩她一个人了。拿起桌上的手表看看,不出意料地看到已经停了,头一次她克服了对时间的强迫症,懒得管几点了。
  她找出备用的药再吃一次,然后给组长打电话请假,请她重新安排晚上的排班。组长自然嫌麻烦很是不快,可听她嘶哑的声音也只能叫她好好休息,本来店里的规定就是感冒了不能上工。
  她重新爬上床,继续睡觉,积攒几个月的疲惫好象在这个总算清凉下来的日子铺天盖地袭来。中间宿舍电话铃响过,她也只当是说不出名堂的梦境的一部分,根本懒得理,翻个身继续睡。这一觉沉酣至极,再睁开眼睛时,她完全没了时间概念。看着蚁帐顶,发了好一会呆才回过神来。摸出枕边的手机打开一看,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头倒是不疼了,可是她全身乏力,大概是一天完全没吃东西的结果。虽然根本没胃口,但总不能在床上一直躺下去吧。假期学校食堂全关闭了,她一向讨厌方便面的味道,也从来没给自己准备那些零食之类。
  她慢吞吞起床,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她换了衣服,对着镜子梳理纠结成一团的头发,可是昨天头发没干就睡了,实在没法梳平, 她只好草草挽成个髻,拿了钱走出宿舍。
  假期的校园静悄悄的,只有鸟鸣声在头顶传来,雨后空气清凉而新鲜,走在林荫道上,风稍稍一吹,树叶上积存的雨水就滑落下来,滴在头上身上,脚下人行道也是大大小小的水洼。笔直一条路,看上去只有自己一个人,伊敏穿着凉鞋,一边走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踢着水,直到身后赵启智骑自行车赶上来叫她。
  “头次见你走得这么慢,还以为我认错了人。”赵启智笑道,下来推车和她并行。
  伊敏也笑了,她知道自己确实走路一向大步流星,象这样慢慢走还一边踢水玩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半是因为没力气,另一半是在享受这难得的宁静:“天气不错,走快了似乎有点不忍心。”
  “你最近好象瘦了不少,身体还好吧。”
  “苦夏,好象有这个说法吧,每年夏天都是这样。”
  赵启智笑了:“对,苦夏。我可能永远没法适应这里的气候,可是奇怪,现在倒是并不讨厌了,总觉得这样酷热到极致,好象要耗尽忍耐,可是偶尔大雨过后,凉风习习,峰回路转,就有一点乐天的惊喜感觉生出来。”
  “是呀。”伊敏有同感,承认他说得很对。
  她在本地过的第一个夏天差点让她无法忍受,白天酷热也就算了,晚上闷热的感觉不减,宿舍仿佛是一个大蒸笼,坐在里面不动也象洗桑拿,吊扇的风根本与事无补。可是老天仿佛只是在考验人的耐心,沿海台风来袭,这里会吹来凉意;郁积的气压释放会带来大雨,总有几天缓和下来的天气让人感激。走在浓荫蔽日的林荫道上、躺在半夜的天台上、散步去湖边,都能体会到夏日严酷下的乐趣。而此时的校园,几乎能称得上天堂了。
  “你去哪里?”
  “去吃点东西,你呢?”
  “我去导师家混饭吃,书稿提前完工了,他开心,叫我们几个过去犒劳一下。”赵启智这个暑假过得很舒心,虽然忙碌点,但得到导师赏识,编书也算挣了点零花钱,现在颇有些踌躇满志,“邵伊敏,今年毕业生签约都不算理想,明年分配的形势可能也不会太好,你有没想过考研?”
  伊敏摇头:“眼下没这个打算。”
  “你没想过将来吗?马上大四了呀。”赵启智有点惊奇,他觉得伊敏不象是那种得过且过对将来毫无打算的人。
  “当然想过。我十八岁的时候,很确定自己将来会做什么,到了现在,反而觉得所有的计划赶不上变化,有时不免会想起老邓在理工大后山上唱过的那首歌。”
  “《关于现在,关于未来》?”
  “对,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把握未来,其实能过好现在就不错了。”
  “这么悲观吗?”
  伊敏笑了:“不是悲观,只是可能比以前更现实了一点吧。”
  “如果从现实考虑,真想毕业以后当老师的话,下学期一开始,学校会先搞教学技能竞赛,你应该参加一下。”
  伊敏从来没参加过学校的各式竞赛:“这个很重要吗?”
  “最重要的其实是十月到十一月的六周教育实习,如果表现够突出,被实习学校看中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另外,实习后评定优秀实习生,对于以后联系工作也很关键。”
  伊敏知道上一届就有这样的情况,不过她以前对这个太不上心,现在倒是觉得应该好好想想了。
  赵启智长期做学生会工作,当然比较了解这些情况,他就事论事地说,“每次系办在分配实习学校时会综合考量,现在好的中学和一般的中学待遇差太远了,谁都想分个好点的实习学校多点机会。这个比赛如果能拿名次,应该也能增加分配实习学校的筹码。你的成绩应该是没得说,但现在的情况你得知道,光只有成绩是不够的。”
  伊敏微微点头,她平时对追求进步和系里的事情通通不上心,但并不代表对世事无知天真,当然知道赵启智说的是正经。两人走到岔路,道了再见,赵启智上车骑了一段距离,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只见伊敏仍是慢悠悠走着,那个姿势说不上无精打采,倒是有点平时没有的放松感。
  头次和邵伊敏交谈得这么多,但他感觉并没能对她多点了解,他想,始终是没办法走进她的内心了,这样远远望着她的背影,有点惆怅,可居然也觉得平静。
  伊敏的确放松了许多。她想这么无可理喻地自虐一下,至少想通了好多事情,本来以为会再怎么在心头萦绕不去的,也不过跟那场暴雨一样,总会过去,不值得多纠结。不过这样的疯狂,当时痛快了,总是可一不可再,好在平时身体还算好,不然也是白搭上了健康罢了。
  现在肯定还是得把已经报了名的托福尽量考好才是上策,毕竟这个成绩有两年的有效期,而自己近千元的报名费和这半年的辛苦都不能白费。至于苏哲,她只是单纯地想,可以不用再去想这件事了,自己的确没有游戏感情的能力和天份,这样结束,最好不过。
  托福考试在八月下旬的一个周六,天气依旧炎热,考点设在本市一所高校。伊敏参考网上提示和刘宏宇的建议,备好了考试用具,再带上一点巧克力和水,早早赶了过去。一上午的考试下来,对于体力是严重的考验,她出来时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
  外面正午的阳光当头照下来,认识不认识的考生们一边交换着考试心得,一边往外走去,有人正骂骂咧咧抱怨考场耳机质量太差,一佩戴上就听到“沙沙”的静噪声。她听得苦笑,找个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打算等一下再走,省得和一大堆人挤公交车。
  仔细回想一下刚才的考试,听力环节本来就是自己相对的弱项,这次因为事前也不可能预计耳朵会出问题,六月时怕干扰还特意报的是耳机考场而不是扬声器考场。结果戴上耳机就觉得难受,耳鸣很有点影响,估计这项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绩了,其他都算发挥正常。可是毕竟准备的时间有限,又全是靠自己独自摸索,她对最终的结果不敢确定。再一想,不禁对自己摇头,考得好今年也不可能申请学校了,也只好释然,安慰自己大不了明年再考吧。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一个身影罩在她眼前,挡住了透过斑驳树荫洒下来的阳光,她抬头一看,不禁一惊,是苏哲,正居高临下看着她,表情一向的冷淡,递一瓶矿泉水给她,
  “考得怎么样?”
  “一般吧,”伊敏迟疑一下,“你怎么在这?”
  “我早上八点就过来了一趟,看着你进的考场。”他平静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
  他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她,她哑然,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未免太无聊,可是她这会脑袋仍然被考试塞得满满的,确实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了。
  “我并没有大热天在学校里等人的瘾头,所以,确实,我有事。”
  伊敏皱眉困惑地看着他,揉着自己微微鸣响的耳朵。苏哲被这个姿势有点激怒了。
  “就算我说什么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也不用把不信任的姿态摆得这么明显吧。”
  “对不起,我只是……最近都有点耳鸣。我要不信任,那就是不信任我的耳朵,”伊敏苦笑放下手,“我的听力也八成考砸了。”
  苏哲沉着脸看着她,良久伸一只手拉起她:“走吧。”
  伊敏坐进他的车里还有点莫名其妙,可是看下苏哲绷得紧紧的脸,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可能是免不了要吵起来,而她眼下没任何跟人争吵的力气和心情,索性不吭声。
  苏哲也不说话,直接将车开到一家潮州餐馆前停车,但伊敏不客气地说:“没胃口,不想吃。”
  他同样不客气地说:“没胃口也得吃,你倒看看你自己现在的难民样子。”
  伊敏最近闻到油味就讨厌,当然知道自己已经瘦到不能再瘦的地步了,只能气馁:“换个地方总行吧,我想喝点粥吃点清淡的。”
  他发动车子开到一家做粥的餐馆,并不问她什么,给她点了一份桂圆莲子粥,自己点了份海鲜粥,然后叫了几个清淡的菜。但他几乎倒没吃什么,只是很不客气地看着她吃,尽管他的眼神让她不痛快,可是粥还是很美味的,很配合她现在不振的食欲,她有点赌气地大吃起来。
  吃完了两人走出餐馆,伊敏停下脚步刚要说话,苏哲回头盯着她:“也不见得吃完了抹脸就要走吧。”
  伊敏被他堵得几乎无话可说了,停了一会,恼火地说:“如果你是存心要和我吵架的话,那我们也换个时间好不好,我今天确实很累,晚上还要上班,现在只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觉。而且我以为我们说过的再见是以后都不用再见的那种。”
  “去我那睡吧,我估计现在宿舍应该比蒸笼还热,”他眯起眼睛看她,见她一脸的不同意,冷冷补上一句,“你不会以为我带你回去就是想和你上床吧。”
  “我对我的身体没那么大的自信,你找人上床应该不用费多大劲,不必为这个理由一定要来找我这么难缠的。可是我对你的身体太有信心了。我说得更直接一点吧,我怕我会记住你记得太深,特别是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快做到忘了你。”
  “在我忘了你之前,你最好别忘了我。”
  第 31 章
  伊敏目瞪口呆看着他:“这算什么,我没牵衣顿足扯着你的衣服不让你走就伤了你的自尊不成。”
  “我的自尊没那么脆弱,不需要你牺牲自尊来维护,而且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跟任何人上演苦情戏码。”苏哲仍然冷冷地说,“不过,我们一定要现在站在大太阳底下吵架吗?”
  的确,正午的太阳此时正火辣辣晒在两人身上,一会的工夫,两个人都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不等她说话,他拉住她的手走向停车的地方,开了车门,车里也是一阵热浪冲出来,尽管一上车就把冷气打到最大,还是过了好一会才凉下来。
  苏哲将车驶入往他家去的那条林荫大道,浓密的树荫将阳光遮挡成了柔和的光影,本地热烈的夏天到了这里,很奇怪地被大大稀释了。他拐进小区停好,伊敏下车,阳光从树叶缝中穿透下来,晃花了她的眼睛,这还是入夏以后她头次来这里,耳边只听一声接一声悠长的蝉鸣,并不咶噪,却另添了点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感觉。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打得很低,窗纱半合着,光线柔和,客厅上木制吊扇慢速转动,一进来就有点凉意。
  “你去洗个澡睡会吧,到时间我叫你。”苏哲进卧室拿出自己的衣服,并不看她,转身进了客卫。
  伊敏盯着碰地关上的客卫门看了一会,恼火地放下书包,只觉一身汗粘得难受,只好走进主卧,一看床上,自己的睡衣竟然正搭在那,她老实不客气拿上进浴室洗澡,出来想了想,还是把手机调到五点响铃。本市摄氏37度以上的高温已经持续一周,晚上她都是和罗音、江小琳带了凉席上天台睡的,当然说不上睡得好,现在躺在室温只有23度的房间里,她几乎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沉入了睡眠之中。
  手机铃准时响起时,伊敏正做着关于考试的梦。一个空荡荡的大教室,四周零零落落坐着的全是不认识的面孔,面前摆了一大叠试卷,题目似乎是泛函分析、复变函数之类,这些平时她根本没放在眼里,此刻却怎么做也做不完,正着急间,偏偏结束铃声响起来。她吓得一弹而起,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按停手机响铃,心跳得怦怦的,简直有点哭笑不得,居然会在这么凉爽适合安睡的环境,把自己从来就没怕过的考试做成一场恶梦。
  苏哲走到卧室门边,看看表:“还早,你不是六点上班吗?”
  “我得先回学校拿工作服。”伊敏皱眉想刚才的梦,觉得实在不可解,她摇下头,下床抱了衣服跑进浴室换好。
  等她出来,苏哲已经拿了钥匙,拎了她的书包站在玄关处,俨然一副标准男友模样,好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介蒂,一切和从前一样。伊敏感觉自己做的怪梦显然还没结束,可是她这会也没时间跟他说什么了,一声不吭跟他下楼上车。
  苏哲很是熟门熟路地将车开到师大北门,这边假期管得比较松,外来车辆可以直接开进去,他将车开到宿舍楼停好:“不想迟到的话,五分钟得下来,我先带你去吃东西再上班。”
  伊敏对他的自说自话完全无可奈何。她早上出门穿的T恤、牛仔布及膝裙加凉鞋,店里的规定是长裤球鞋,她只能匆匆冲上楼去换衣服再收拾工作服。
  罗音今天跟一个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和一个摄影记者到处转悠了大半天,采访所谓社会各行各业战持续高温酷暑的综合消息。两个记者一男一女,都是老鸟了,自己上写字楼、公司、市场等地采访,打发她去骄阳似火的街头采访排队等公交的路人、小商小贩和农民工。罗音衣服已经汗湿了好几次,皮肤晒得有疼痛感,不停喝了好几瓶水还有脱水的感觉,而骄阳下接受采访的人几乎通通都是没好气地抱怨和不耐烦,她还是咬牙硬扛着完成了任务。
  那素来苛刻的记者老师看着平时秀气开朗的小姑娘花容失色,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回报社大力表扬罗音,先做完她采访的那一部分,许诺综合报道的一个小节会安排她这个实习生独立署名,然后让她早点回学校休息。
  罗音心情大好,觉得虽然衣服几乎附了一层盐结晶,全身都有一股自己厌恶的汗味,皮肤更是晒黑得让自己心疼,今天也算没白忙碌了。她这会正拿个蛋筒冰激淋边走边吃往宿舍晃,隔了一段距离就看到了宿舍下停着的捷达,再走近一点,看清站车旁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她的心狂跳起来。
  她努力命令自己维持正常的速度走向宿舍,同时不许自己偷眼再看他,可是再走近一点,她仍然忍不住看向了那个方向,正好苏哲回过头来看宿舍这边,视线不经意划过她,然后掉头继续讲电话:“对,十分钟,嗯,好。”声音低沉好听地传进罗音耳内。
  他穿着白色T恤深色长裤,神情和上次一样淡漠,烟捏在修长的手指之间,慢慢从嘴边拿开,吐出一口烟雾,罗音的心再狠狠一跳,她觉得那样子甚至说得上有几分寂寞忧郁,同时又对自己这个过份文艺腔的联想感到羞愧。她逼自己加快脚步走进宿舍,差点迎面撞上拎着双肩包往外走的邵伊敏。
  “你好,出去吗?”罗音只得没话找话地说。
  伊敏点头,然后指一下她手上拿的冰激淋:“小心。”
  话音没落,罗音只觉胸前一凉,一团融化的冰激淋已经滴到了衣服上,伊敏好笑:“先走了,再见。”
  罗音走上楼梯,转角处有一面大镜子,她停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发乱蓬蓬的,一部分翻翘着,一部分被汗粘在额头上,皮肤这个夏天已经被晒成了小麦色,斜背着个大包,汗透了的T恤皱巴巴没一点形状,胸前是一块巧克力色的污渍。
  她打量着自己,将蛋筒塞进嘴里,想:好吧,她得谢谢这个男人只是漫不经心扫视了自己一下而没多看一眼。尽管她此时没有任何和他搭讪的勇气,而且猜想以后也不可能干出这事,还是不愿意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落到他眼里。
  宿舍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罗音走到拐角窗前,恰好看到那辆捷达利落地在宿舍前掉头而去。她对自己说,别人的男人,别人的恋爱,当观众真是很无趣的一件事,可以打住了。
  苏哲带伊敏去她打工的商场旁边的一家家常菜馆,他已经先打电话过去点好了菜,两人落座一会菜就上齐了。伊敏这段时间的晚餐都是店里卖不动到规定时间要处理掉的汉堡,早吃伤了,她叫了碗米饭,匆匆吃完就要走,苏哲一把按住她,盛碗汤看她喝:“下班了直接去地下车库,我在那等你。”
  伊敏做满四个小时,换好衣服,下到地下车库,苏哲已经发动了车子等在那,她坐进去,苏哲一耸鼻子:“谁带着这一身味道都会没胃口吃饭的。”
  伊敏伸手拉门就要出去,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拖回座位系上安全带,同时将车门落锁,笑道:“哎,不用这么大反应吧,平时你开得起玩笑的嘛。”
  伊敏只想,自己就算有幽默感,恐怕也被他今天奇怪的行为给折磨没了。她挣开他的手,疲乏地靠到座椅背上。
  苏哲发动车子,闲闲地问:“你准备申请哪几间学校?”
  伊敏怔了一下,并不打算说自己连申请学校的钱都没着落:“看托福成绩出来再说吧,今天考得一般,未见得有把握申请到理想学校的奖学金。”
  “那你有什么打算?”
  “接着上学,明年毕业了先找份工作,然后再考一次。”
  苏哲没说话,她也不想开口了,本以为考试完了可以放松一点,可是现在她耳内鸣响得甚至比前几天还要厉害,让她心烦意乱,她合上眼睛,揉着自己的耳朵。
  “明天我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耳朵吧。”苏哲侧头看下她疲倦消瘦的脸。
  “检查过了,医生说是神经性耳鸣,也说不上严重,注意休息就可以了。”
  “那把快餐厅的工作辞了,趁离开学还有几天,在我这边好好休息一下。”
  伊敏放下手,转头看着他:“我们能不能不要装着什么都没发生?”
  黑暗中看不清苏哲的表情,停了一会,他轻声笑了,可笑声里并无愉悦:“是的,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可是对这些事,我们的理解肯定不一样。”
  谈话再度没法继续下去了。伊敏挫败地想,反正她从来也没弄懂这个男人的想法,好象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苏哲将车驶进小区停好,伊敏下车,下意识仰头看看天,满天的繁星,明天大概仍然是个晴热的天气,苏哲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
  “真的快忘了我吗?”他在她耳边轻声问。
  本地的夏天向来白天炎热,夜晚相对湿度大而又闷热,此时一丝风也没有,小区里根本无人走动,大约都回家开了空调纳凉。两个人身体纠缠在一起,瞬间就都大汗淋漓了。伊敏挣扎了一下,可是他抱得那么紧,她根本挣不脱。
  “如果你只是想知道这,那么好吧,我说谎了,你的拥抱和你的吻我全记得,”她回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同样轻声说,“可是那又怎么样?”
  不等她说完,他已经扳过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第 32 章
  苏哲从来没有这么霸道地吻过伊敏。她被挤压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汽车一阵疼痛,可是她的一声痛呼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就被他吞噬了,他的唇舌灼热而急迫地压迫着她,她的耳内嗡然作响,却又不象刚才的耳鸣,只觉得全身象火烧一样,呼吸全部被掠夺了,她死死抓住苏哲的衬衫,回应着他的吻。
  这时一束手电筒光柱往他们这边晃过来,物业巡逻的保安在不远处犹疑地停下脚步:“两位住这的吗?”
  伊敏大窘,侧头避开电筒光。苏哲站直身体,电筒光掠过他的脸,伊敏可以清楚看到他脸上挂满汗珠,他声音很镇定地说:“是我,马上上楼。”
  保安认识他,马上移开手电筒:“晚上好,苏先生,再见。”
  伊敏无力地靠在车上,她的心在几乎不胜负荷地狂跳,苏哲揽住她,替她抹一下满头的汗,拉着她的手走进单元上了楼。
  一开门,室内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伊敏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上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冷汗仍在顺着脊背不停向下流淌。
  不等她反应过来,苏哲已经紧紧抱住她,牙齿咬向她的颈项,她的动脉在他齿间激烈地搏动着,他狠狠吮吸,压迫得她几乎有了窒息感。她一阵颤栗眩晕,只能更紧地抱住他,仿佛在陷溺之际抓住仅有的浮木。
  他抱起她走进卧室,他的身体和她的紧紧贴合在了一起,他进入她,同时逼近她的眼睛直视着她:“只记住我的吻和拥抱还不够,你得记住更多。”
  伴随着这句话,他狠狠冲击,伊敏先是咬紧嘴唇,手指深深掐进他背上的肌肉中,终于还是忍不住支离破碎地叫出了声。
  在她的呻吟中,他贴近她的耳朵,“说,说你不会忘记我。”
  她一偏头,一口咬在他肩头,绝望地用力,嘴里是他咸涩的汗水味道,她毫不留情地继续狠狠咬着,直到尝到一点腥味才松开,然后同样直视着正在她身上起伏的他的眼睛:“那么好吧,你也一样要记得我。”
  伊敏醒来时,天还没亮,苏哲并不在床上。她一下睡意全没了,翻身坐起,出了一会神,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洗头。
  她对着镜子将头发吹到半干,她拂开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眼神不复以前的澄静无波,却带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迷惘。她抚摸着颈上的斑斑红痕想,幸好开学还有好几天,不然这样的大热天,怎么遮掩得住。
  伊敏走出卧室,果然苏哲正开了一半窗子,坐在飘窗台上抽烟。见她过来,他掐灭烟,将烟灰缸挪开,然后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良久不做声。
  “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轻声问。
  “有时候我恨你对人完全无视近乎迟钝,有时候我又恨你这样的聪明,”他抬起头看着她,此时接近黎明了,夏天天亮得早,微微一点晨光中,他的神情有点苦涩,没什么凉意的风从窗子里吹进来,毕竟带着点清新气息。
  “这不需要太多的聪明,对不对?毕竟你都给了那么多的提示,一定要我记住你。我的逻辑一向学得不坏的。”
  “我得离开这里一段时间了,伊敏。”
  轮到伊敏长久地沉默了,她靠在苏哲怀里,出神地看着窗纱随风轻轻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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