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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屋》

_9 迈克尔(英)
“清楚了,首相先生。”秘书点点头,但不敢看科林格里奇的眼睛。这是他宣布辞职以来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独处和谈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格雷厄姆?在六个星期零一天之后,你我就都失业了。过去这些年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谢谢你。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秘书有些尴尬地耸动了一下。
“你必须要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了。我会有一份卸任晚会名单,你的名字会出现在上面,还有好几个刚被授予爵士封号的人,他们肯定会很乐意给你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会确保这事情万无一失的。考虑一下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一声。我还是可以帮你一把的。”
秘书抬起双眼,里面充满了遗憾与感激。
“顺便说一句,格雷厄姆,泰迪·威廉姆斯可能想找我,建议我缩短整个竞选流程。到时候就说我没空。你要明确告诉他,这些是指示,不是可以商量的条款,而且十二点三十分必须准时发布。”
短暂的沉默。
“否则的话,你告诉他,我就只好自己泄露这个消息了。”
潮流从不等待任何人,现在,属于迈克尔·塞缪尔的那股热潮已经开始退却了。科林格里奇一宣布辞职的决定,他就找到自己的良师益友,泰迪·威廉姆斯,请教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要耐心,迈克尔,”这位政界元老如此建议道,“你肯定是最年轻的候选人。他们会说你乳臭未干,缺乏经验,甚至野心太大。因此,别表现得一副特别想当首相的样子。克制一点,低调一点,让他们来找你。”
这是个很棒的建议,但好像一点儿用也没有。将塞缪尔作为第一种子选手来宣传的那期《每日纪事报》一面世,厄克特紧跟着就出现在电视镜头前,明确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参选的打算,“当然,我受宠若惊,居然出现了我的名字。但我觉得,作为党鞭长,在这场竞选中,我还是做个完全公正的旁观者,才最符合党派的利益。”在离开之前他还自我否定般地点了点头,记者群中还传来大吼大叫的提问声,但他已经没影儿了。
媒体开始对塞缪尔穷追猛打了,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公布的详细选举时间表让大家更为兴奋。上气不接下气的记者团队终于在海德公园附近的洲际酒店找到塞缪尔时,他正要跟重要的朋友进行一个较早的午餐会面。这时候,这群“审问者”们是不能够接受含糊其辞的回答的。塞缪尔无法说“不”,他们也不能接受“可能会”这样的答案,因为有人发现他已经召集了一个竞选团队的核心人士。因此,在受到媒体不断地骚扰之后,塞缪尔被迫在酒店的台阶上发表了一个声明,在一堆堆来来往往的行李和举起的雨伞中,宣布自己的确会参选。
一点钟的新闻上,厄克特和塞缪尔形成了鲜明对比。德高望重,温文尔雅的政界元老拒绝参加竞选,而显然心急火燎的塞缪尔则迫不及待地在大街上举行了一个即兴的新闻发布会,宣布自己成为第一个候选人,而此时离首次投票还有将近一个月。
厄克特带着巨大的满足看着新闻报道时,电话铃响了。他听到那头冲厕所的声音,然后确凿无疑地传来本·兰德里斯夸张的大笑,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第二十九章
〔有些人的政治生涯就像大不列颠图书馆中被错误归档的书。这不过是个小小的错误,但将导致被永远地遗忘。〕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五至十月三十日星期六】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科拉杰维斯基的语气中还残留着上次所受的伤害。从那次之后,他在公司就一直躲着玛蒂,但现在他却斜着身子靠近她,但很小心地不靠得太近,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马尼拉纸信封。他一撒手,信封落在她面前。她从里面拿出一张10×12的彩色照片。她面前是司机的脸,有些模糊不清,有些扭曲,但还算辨认得出来。
“弗雷迪运气很好,”科拉杰维斯基继续道,“他昨晚把这个带去了戒酒互助协会,组长立刻就认出来了。这是罗伯特·克里斯丁医生,在治疗毒瘾和酒瘾方面可是著名的权威。他在肯特郡南部沿海附近的一个很大的私人住宅里经营着一间治疗中心。我打赌,只要找到克里斯丁医生,你就能找到你心心念念的查理了。”
“约翰,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兴奋地说道。
但他已经转身走掉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玛蒂不用上班。她很早就吃过午饭,然后匆匆上了自己那辆宝马老爷车,加满了油,径直向多佛的方向开去。路上车堵得很厉害,她艰难地穿过格林威治挨挨挤挤的购物人群,终于上了A2,这是古罗马人修建的道路,从伦敦直通肯特郡的中心地带。她经过气势恢宏的坎特伯雷教堂,又开了几英里,在风景如画的巴勒姆村掉头。指路的地图并没有明确标出附近更小的诺并顿村,但问了几个当地人之后,她费了点功夫,终于来到一个维多利亚式的建筑面前,灌木丛中有个相当低调的牌子,上面写着“相伴治疗中心”。
绿树成荫的私人车道上停着好几辆车,前门开着。她很惊讶地看到人们在周围惬意地漫步,很显然非常自由。根本不像她之前想的那样,有穿着白大褂的凶狠护士在每一层巡逻,以防有人逃跑。她把车停在路上,吃了个薄荷糖,鼓足勇气,小心谨慎地走了进去。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花呢西装,留着白色军人胡子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走上前来,她的心往下一沉,这肯定是来驱赶“外来入侵者”的保安。
“打扰了,亲爱的。”他说话一丝不苟,字正腔圆,把她拦在门前,“你在附近有看到这里的员工吗?家人探视日他们总是避开,但需要的时候总应该找得到人才对。”
玛蒂抱歉说不太清楚,笑了笑,松了口气。她运气真好,竟然无意中选了最不容易被逮到的一天。这个地方看上去不像一个医疗机构,反而有点时尚乡村寓所的气氛。没人穿着防暴紧身衣,没人受到任何限制,门上没有锁,也没有医院的味道。她在门厅的墙上找到一张火警紧急疏散地图和这栋房子的分布细节图。玛蒂轻车熟路地利用这两张图找到了自己的猎物。她发现查理正坐在一张花园长凳上,凝视着远方山谷中十月末的阳光。这样的发现并没让她欣喜若狂。因为她是来刺探消息,欺骗眼前这个人的。
“哎呀,查理!”她假装惊叫起来,一屁股坐在他身旁,“怎么在这儿遇到你了!”
他满脸不解地看着她。他看上去筋疲力尽,反应迟钝,好像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对……对不起,”他喃喃地说,“我不认识……”
“玛蒂·斯多林。你记得的,你肯定记得。我们几周前在伯恩茅斯一起度过了一个特别愉快的晚上。”
“哦,对不起啊,斯多林小姐。我不记得了。你看,我是个酒鬼,所以我才被送到这里来。恐怕我是记不大清楚几周前的事情啦。”
他平静地微笑,这样的坦诚让她打起了退堂鼓。
“你别觉得尴尬,亲爱的,”他说,像个年长的叔叔那样轻轻拍着她的手,“我是个酒鬼,想戒掉酒瘾,治好自己的病。我以前用尽浑身解数想在别人面前掩饰过去,但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我想好起来,所以我才来这个治疗中心。”
玛蒂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她没头没脑地闯入了一个病人的私人领地,这让她感到万分羞愧。
“查理,如果你记不起我是谁,那你肯定也记不起我是个记者了。”
轻柔的手一下子收回去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双戒备而畏缩的眼睛。“该死的。你看起来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啊。我一直想迟早会有人找上门来的,虽然亨利一直希望我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在这儿待着……”
“查理,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是想帮助你。”
“他们都那么说,是不是?”
“你先什么也别说,听我说。”
“哦,好吧。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你的弟弟,首相先生,因为被指控说帮助你买卖股票并迅速赢利而被迫辞职了。”
他挥着手想让她住口,但她忽略了他的抗议。
“查理,我搞不懂这一切。这些都说不通。我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从而陷害你弟弟的。”
“真的吗?”他那双生蚝一般苍老的眼珠子开始感兴趣地转了起来,“谁会那么做呢?”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怀疑。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给我提供点更有用的信息,给我指条明路。”
“斯多林小姐——玛蒂,我能这么叫你吗?你说我俩是老朋友……我是个酒鬼。我甚至都记不起来见过你。那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说的话能有什么分量,能有人相信吗?”
“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公诉人,查理。我只是想把千丝万缕的碎片拼起来,拼成一张完整的图。”
他疲惫的双眼打量着玛蒂身后多佛的群山和远方的英吉利海峡,好像那边有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
“玛蒂,我一直努力想回忆起来,相信我。一想到我让亨利蒙羞,并导致他被迫辞职,我就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但我不知道真相。我帮不了你。我连自己都帮不了。”
“难道买这么多股票,你就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我病得很重,醉得也很厉害。很多事情我真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你难道记不得从哪里拿到的本钱,这其中又做了些什么吗?”
“不管我记得不记得,我手上都不大可能有这么一笔钱,即使有也用来买醉了。我也完全不知道钱究竟去了哪里。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在几个星期内就喝掉五万英镑啊。”
“那帕丁顿那个假地址呢?”
“是的,他们好像也提到了这事儿。这完全是个谜。我连清醒的时候都不知道帕丁顿区普雷德街到底在哪儿。所以,要说我醉醺醺地就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很荒谬的。我住的地方可是在伦敦的另一边啊。”
“但你用了这个地址——他们说的——交给了银行,还在党部的文献服务中登记了这个地址。”
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太厉害了,眼泪在眼角不停地打转,“玛蒂,亲爱的,你开始帮我找回自信了。不管我醉得多厉害,我是永远不可能对政治上的事有任何兴趣的。竞选的时候他们往我信箱里塞宣传资料,我看也不看就扔了。还要使用文献服务,并且每月为这个付钱?那可真是在侮辱我啊!”
“没有登记?”
“从来没有!”
秋日的落叶被风卷着飞过草坪。太阳渐渐下降,天边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红云,照亮了查理的脸庞。他看上去健康了些,情绪也好了很多。
“我什么也证明不了。但作为一名绅士,我很肯定地说,我不相信自己做了那些他们所说的事情。”他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玛蒂,如果你也相信我的话,那对我意义重大。”
“我相信,查理,我非常相信。我也会努力帮你去证明的。”她站起来准备离开。
“很高兴你来看我,玛蒂。我们现在是这么熟悉的老朋友了,请你有时间再来。”
“我会的。但同时我也要去刨根问底地挖点东西了。”
她回到伦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周日的第一批报纸已经在街头巷尾售卖了。她买了厚厚的一摞,抱了个满怀,一边掂着不断滑落的杂志和内页,一边上了车,把它们全都甩到后座上。忽然间,她看到《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头条。
教育部长哈罗德·厄尔,从前并未表现出对“绿色和平”等环保组织的热衷,刚刚却宣布了自己将要竞选党派领袖的意图,并通过一篇题为“净化我们的国家”的参选演说,正式开始竞选活动。
“我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讨论市中心的种种问题,但那些地区还是不断衰落颓败。市中心穷困脏乱的情况,又和乡村的退化形成并驾齐驱之势。”《星期日泰晤士报》上刊登了他演说的部分内容,“我们将这些问题忽略得太久了。嘴上不断重复的忧虑代替不了积极的行动。是时候了,我们应该言出必行,主动出击。执政十二年来,我们应该鼓起勇气,表示这一切不能接受,我们必须要觉醒,认识到这些忧虑并加以解决。”
“为什么教育部长要这么大张旗鼓地讨论环保事务呢?”读到这段振聋发聩的演说结尾,她这样问自己。“我真傻啊。真是老了反应慢了。连这其中的玄妙都没看出来。哪个内阁官员应该对环保事务负责?所以,对目前这些糟糕情况应该负责的到底是谁?”
“全民铲除迈克尔·塞缪尔战役”已经锣鼓喧天地打响了。
第三十章
〔一个政客再怎么邪恶也不为过,一个记者再怎么夸张也不为过。两者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歇斯底里的夸张。〕
【十一月三日 星期三】
接下来的一周,玛蒂数次试图联系上凯文·斯宾塞。尽管他热情洋溢而又彬彬有礼的秘书不断向玛蒂保证,斯宾塞还是没有给她回哪怕一个电话。因此,她故意等到秘书们通常的下班时间之后很久才再次打了电话,晚班的保安直接帮她接通了。
“斯多林小姐。啊,不,我当然没有在躲你啦,”斯宾塞撒了个谎,“我一直很忙。这段时间各种事情真是令人心烦意乱。”
“凯文,我又需要你的帮助了。”
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沉默。只要没有面对面地四目相对,他就要勇敢和专心得多。“我还记得上次帮助你的情形。你说你要写一篇关于民意调查的报道。结果你写的报道是专门唱衰首相的。现在他已经下台了。”他的语气中有种安静的忧伤,“他对我一直很不错,态度很好。我觉得你和其他新闻媒体真是难以形容的残酷。”
“凯文,那不是我的报道,请你相信我。我的那篇被扣下来了,我的名字也不在上面。我那时候肯定比你还要生气。”
“恐怕我是犯了幼稚病了。晚安,斯多林小姐。”
他要挂电话了。
“凯文,再给我一点时间,求你了!科林格里奇先生的辞职有些蹊跷。”
他还在那头听着。
“就个人来说,我不相信那些关于他和他哥哥的传言。我想帮助他恢复名誉。”
“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帮助你,”斯宾塞语带怀疑,“无论如何,领袖竞选期间,除了新闻办公室以外,其他人一概不得和媒体联系。这是主席最严格的命令。”
“凯文,现在很多事情都摇摇欲坠,处在危机边缘了。不仅仅是党派领袖和你们能否赢得下一次选举的事情。还有些更为私人的事情,关乎历史将怎样评价亨利·科林格里奇,是要给他打上‘骗子’的印记呢,还是要给他一个机会为自己证明清白?这是不是我们应该为他做的呢?”
那头又警惕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了口:“如果我能帮助你的话,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的事情。你知道怎么操作党总部的电脑系统吧?”
“当然啦。我一直在用啊。”
“我觉得有人对你们的电脑系统做过手脚。”
“做手脚?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有最高级别的安全防护。外面的人不可能进来的。”
“不是外面的人,凯文,是内鬼。”
电话那头传来更长久的沉默。
“好好想想吧,凯文。你的民意调查是内鬼泄露出来的。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直接把你给陷进去了。”
她听到斯宾塞轻声咒骂了一句,看得出来,他内心还在疑惑和纠结。
“听着,我现在就在下议院。我十分钟之内就能去找你。我想这么晚了,你那儿肯定没什么人。没人会注意到的。凯文,我现在就过来。”
“从停车场过来,”他小声说,“求求你千万别从大门进来。”
不到七分钟,她就与他碰面了。
两人坐在他那小小的阁楼办公室里,周围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文件,摇摇欲坠地占据了每一寸地方。一个闪着绿光的显示器占据了整个办公桌,两人就坐在显示器前,靠得很近。她解开了一颗上衣扣子,他也注意到了。玛蒂决定晚点再责骂自己的狡猾和风骚。
“凯文,查尔斯·科林格里奇在党派的销售和文献服务中心订购了资料,并要求他们寄到帕丁顿的地址去,对吗?”
“是的,我一听说这事就马上去确认了,确实有记录,你看。”
他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就出现了那条板上钉钉的定罪证据:“查尔斯·科林格里奇阁下,伦敦W2,帕丁顿区,普雷德街二百一十六号,——001A/01.0091”。
“下面这些天书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第一排意思就是他订购了我们全面的文献服务。第二排是订购截止日期的时间。我们记录下来,确定他想要的东西,到底是所有的一切,还是只是主要的出版物,也要看看他是不是我们的专家书籍俱乐部的成员。同时也看得出他的付款情况,是按时缴款,还是欠费,或者是一次性订购。”
“查尔斯是什么情况?”
“他从今年年初开始交满了一年。”
“他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酒鬼,下了班什么东西也不读啊!”
斯宾塞有些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
“这个信息可以在整个大楼的所有电脑上显示吗?”
“可以的。这种信息我们并不觉得是什么特别机密。”
“那么,请你告诉我,凯文。”她稍稍斜过身子,深深呼吸着。男人都很可悲,他们特别吃这一套,“如果你想小小地违反一下规定,让我订购你们完整的文献服务,你能做到吗?就从这个终端把我的个人信息输入进去?”
“为什么这么问……可以啊。”斯宾塞开始弄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了,“你觉得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的这些订购信息是篡改过的,或者根本就是杜撰的?这是可以做到的。你看。”
他的十指如同演奏会上的钢琴家上下翻飞,几秒之内,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个新的全套文献服务订购者,“M·莫斯阁下,迈阿密迪士尼乐园99号”。
“但这远远不够啊,玛蒂。这个记录从年初就有了,这你就没法说了吧,因为……哦,我真傻!当然啦!”他突然大叫一声,又开始拼命敲打键盘,“这大楼里没多少人明白自己真的在干什么,但如果计划周详,你可以直接进入主机的子目录……”
敲打键盘的声音几乎将他的话淹没了。
“你看,这样一来就进入了财务数据。所以我就能看看这个账号到底是何时缴款的,是用支票还是信用卡付的,订购是从何时开始的。”
显示器的屏幕更亮了。
“只有拿到正确的密码,才能做到,——哦,我的妈呀!”他一推桌沿,椅子滑出很远,好像电脑刚刚让他受了很大的羞辱。接着他又挪过来,紧紧盯着屏幕。
“玛蒂,你不会相信的……”
“不管是什么,我想我都会相信。”
“根据账户记录,查尔斯·科林格里奇从来没有为文献服务付过款。这个月没有,其他月份也没有。他的个人信息只记录在分发名单上,却不在付款名单上。”
“凯文,你能查查他的名字是何时首次出现在分发名单上的吗?”她温柔地请求道。
又是一通敲打键盘的声音,但这次更为谨慎,有种深思熟虑的味道。
“天哪,刚好是两周前的今天。”
“我来捋一捋,看是不是弄明白了,凯文。我想完全搞清楚。这个大楼里的某个人,肯定不是负责账户的员工,也不是个特别懂电脑的人,在两周之前,修改了名单,把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的大名加了上去。”
他点点头,脸色都发白了。
“你能告诉我是谁修改了名单吗,或者是从哪个终端修改的?”
“不能。这个楼里的每个终端都可以进行修改。电脑程序相信我们……”他摇摇头,好像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考了个不及格。
“别担心,凯文。你真棒!”她从电脑屏幕转向他,身子斜靠过去,“我们已经上路了。但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一个字也不能,这很重要。我想把做下这件事的人逮住。如果他知道我们在查,肯定就会进一步行动,毁尸灭迹。求你帮帮我,这件事情要一直保密,直到我们拿到更多的证据,好吗?”
他与她四目相对。“就算我说了,又有谁会相信我呢?”他呆呆地说。
第三十一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编辑手中藏事实。〕
【十一月八日星期一至十一月十二日星期五】
周末的报纸毫不掩饰地登载了特别夸张和令人兴奋的内容。塞缪尔和厄尔,和所有可能参与竞选的内阁官员们的表现都中规中矩,没有对其对手发起猛烈的人身攻击,所以媒体就迫不及待地为他们代劳了。
《观察家报》宣称,这“到目前为止都是一次令人失望,毫不鼓舞人心的竞选活动,大家还在翘首以待,希望至少能有一位候选人为党派带来新的生命力。”《星期日镜报》认为这次竞选活动“毫无重点,令人恼火”。而《世界新闻报》也不甘示弱,说其特点就在于“浮夸虚幻,像夜晚吹过就无影无踪的风”。“塞缪尔和厄尔?”《人民报》评价道,“如果他俩就是领袖人选,那我们就都是瞎子、傻子了。”
这些批评让竞选活动重新活泛起来,周一上午异常热闹。媒体的观点认为,真正的领袖还没有出现。在此种说法的鼓励下,两个内阁官员纵身跳进了这个火坑。外交大臣帕特里克·伍尔顿和卫生医疗部部长保罗·麦肯齐,两人都有胜选的可能性。麦肯齐以全力争取实行全民医疗计划为自己的卖点,并成功将计划推迟的责任推到财政部和唐宁街身上。“我要全力推进此事!”他“昭告”天下。
自从和厄克特在党派会议期间深谈了一次,伍尔顿就抓紧了幕后活动。他几乎和佛里特街的每个总编都进行了午餐会,和重要的后座议员参加了酒局,这段时间的唯一枕边人也从花枝招展的各种姑娘变成了他的原配妻子。他觉得自己还有一项优势,或者说至少是独特之处,那就是他有北方的根基和血统,让他成为一个“民族”候选人。而大多数主要候选人都是来自生产牛油果与橄榄油的南方,没这么特别。当然,并不是说这一点就能给苏格兰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们觉得这整件事情都是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闹剧。伍尔顿本来希望晚点再正式宣布参选,想先拭目以待竞争对手们的竞选活动进行得如何。但周末的媒体报道好像开战的号角,召唤着他时不我待,事不宜迟。他在曼彻斯特机场召开了一场记者招待会,在他所谓的“主场”宣布自己将参选。相信没人会注意到,他是从伦敦乘飞机匆匆赶到那里的。
媒体的批评刺激了每个竞选者的神经,他们磨刀霍霍,准备决一死战。厄尔不断重复他对环保问题的批评,但这次不再含沙射影,而是指名道姓地点出该负责任的迈克尔·塞缪尔。塞缪尔发起反攻,说厄尔的行为应该受到强烈的谴责,不是一个内阁同僚该做的事情,也不是一个教育部长该为年轻人们树立的榜样。与此同时,伍尔顿在曼彻斯特随口说了一句需要“一位属于全英国的候选人来重建英国价值体系”,此言论遭到麦肯齐的猛烈抨击。麦肯齐拼命想重新挖掘自己早已被遗忘的盖尔血统,宣称伍尔顿的言论是对五百万苏格兰人的侮辱。《太阳报》更进一步将伍尔顿的话解读为针对塞缪尔的恶毒反犹太主义。犹太社会活动家在电台节目和报纸专栏上大发抗议。塞缪尔家乡的一位拉比甚至要求种族关系委员会对此事进行调查,将伍尔顿的言论称为“自莫斯利以来高层政治人物口中最狠毒的信口雌黄”。伍尔顿对这样的反应既恼怒又有些开心,他在私下里说:“接下来的两周,每个人都不会听塞缪尔在说什么,只会认真研究他的耳朵。”
周三下午,厄克特感觉形势已经发展得对自己大大有利,应该抓住这个时机,发起对全民的号召,要“规范党派行为,重建党派形象,回归彬彬有礼,规范个人行为”。社论专栏将这样的号召醒目地登出,即使同一份报纸的头版还在大肆报道候选人们丝毫不顾及形象的攻击和谩骂。
因此,周五下午,玛蒂走进普雷斯顿的办公室,告诉他她有更多的料时,他厌倦地摇了摇头。“最好是不一样的东西。”他边说边把厄尔最新的新闻通稿扔到角落。
“这的确不一样。”她用警告的语气说道。
他看上去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是头版头条的那种不一样。”她说。
“那你拿来给我看看,到底有多惊天动地。”
她关上门,确保没人听见他们的对话,“科林格里奇辞职是因为他和他哥哥被指通过一个帕丁顿烟店和土耳其银行进行内部股票交易。我想我们可以证明,每一步都是别人设计好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是被陷害的。”
“你能证明吗?”
“我觉得可以。”
总编辑的秘书在门口探头探脑,但他大手一挥让她先走开。
“我们手里现在掌握了这些东西,格雷。”她耐心地解释了自己在党总部检查电脑文件的来龙去脉,并说明分发名单被做过手脚。
“谁会做这事儿呢?为了什么呢?”
“这样一来帕丁顿的那个假地址就直接和查尔斯·科林格里奇联系在一起了。”
“你凭什么说那是个假地址?”
“谁都可以去开一个那样的私人地址。我想查尔斯·科林格里奇从没去过帕丁顿附近。有人以他的名义去开的。”
门又开了,又有人想进来说事情。“给我滚!”普雷斯顿大吼一声,那人急忙跑掉了。
“那以查理·科林格里奇的名义开个假地址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要陷害他,和他弟弟。”
“太复杂了!”普雷斯顿评价道,但还是饶有兴味地听下去。
“今天上午我亲自去了一趟帕丁顿,我在同一个烟店用完全虚构的名字开了一个私人地址。接着我打了辆车去七姐妹路的土耳其联合银行,用同样的假名字开了一个账户。没有花五万英镑,只花了一百英镑。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我的天哪……”
“所以现在我就可以开始订购色情杂志了,用新的银行账户,发到那个帕丁顿的地址,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抹黑一个完全无辜的政客了。”
“谁?”
作为回答,她把一张银行存折和烟店主人开的收据放在总编辑的办公桌上。他迫不及待地看了一眼,然后爆发了。
“反对党领袖!”他警惕地大喊大叫,“你他妈的到底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她脸上露出胜利在望的微笑,“只是想告诉大家,查尔斯·科林格里奇几乎一定是被陷害的。他有可能从未去过那家烟店和土耳其联合银行,因此他不可能买过那些股票。”
普雷斯顿拿着那些文件,举得远远的,好像它们随时都要着火。
“也就是说,亨利·科林格里奇从未跟他哥哥提起雷诺克斯医药化学公司的事情……”她的语气暗示事情还有转折。
“还有呢?还有呢?”普雷斯顿心急火燎地问道。
“他是无辜的,根本不用辞职!”
普雷斯顿向后跌坐在椅子上,眉宇间开始出现大颗大颗的汗珠。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被撕扯成两半。一方面他能预见到一次惊天动地的优秀报道,但这就是问题所在,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意识到这样一篇报道会给威斯敏斯特带去怎样翻天覆地的影响。一切都会因此而乱套,甚至还会救了科林格里奇,让他官复原职。这是他们想要的吗?兰德里斯刚刚跟他下了明确的指示,他有新的想法,所有能够影响领袖竞选的报道都要在出版前先让他过目批准。那些重要新闻在兰德里斯眼中不过是商品,他需要用来交换翘首以盼的影响和权力。普雷斯顿不知道老板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需要争取时间。
“你一直很忙啊,年轻的女士。”
“这是个能引起轰动的报道,格雷。”
“我不记得你跟我提前汇报过这事儿,或者从我这儿得到花钱去开一个私人地址的许可。”
他这三言两语让她非常吃惊,“这就是主动出击啊,格雷。”
“我不否认你干得很好……”他的脑子在飞速运转,试图在面前那本法兰绒封皮的辞典里寻找合适的词汇,避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突然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砰地合上了辞典。“但我们真正有什么呢,玛蒂?你只是发现有可能在伦敦以科林格里奇的名义开银行账户,但这是不够的。你不能证明开账户的就不是查理·科林格里奇本人。这仍然是大家能接受的最简单的解释。”
“但是有电脑记录啊,格雷,有人做过手脚。”
“你有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修改电脑记录,不是为了给科林格里奇定罪,而是科林格里奇本人,或是他的某个朋友去修改的,为了给他一个无罪证明。像你这样的小鱼就会轻易上钩。”
“你在开玩笑吧……”
“我们应该认识到,有可能改的不是发放名单,而是账户名单呢?很有可能在你看到的几分钟前才发生的。”
“但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入账户名单啊,”玛蒂争辩道,“而且查理·科林格里奇现在正在一个治疗中心戒酒呢,他怎么做得到呢?”
“他弟弟啊。”
玛蒂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不是在说首相冒了极大的风险,命令别人修改党总部的电脑文件,就是要毁灭证据吧?特别是他现在已经宣布辞职了?”
“玛蒂,回头好好想一想。或者说你还太年轻,记不得了?水门事件,文件被烧毁,磁带被消除,是总统做的。伊朗门丑闻,一个秘书把牵涉到犯罪证据的材料放在自己的灯笼裤里带了出去。”
“这里又不是美国……”
“好吧,就举本国的例子。自由党前领袖,杰瑞米·索普,因为谋杀未遂在中央刑事法庭受审。约翰·斯通豪斯因为伪造自杀现场而入狱。劳合·乔治在唐宁街出售了自己的贵族爵位,还在内阁会议桌上和秘书乱搞。政治上的事儿就是这样,玛蒂,从来没变过。”普雷斯顿渐渐进入了状态,“权力就是令人上瘾的毒药,好像让飞蛾献身的烛火。大家都趋之若鹜,完全意识不到危险将近。他们愿意牺牲一切,婚姻、事业、名声甚至生命。所以,比较合理的解释还是科林格里奇两兄弟真的沾了脏钱,还试图掩盖这一切。”
“你不能告诉我说,这报道就不登了。”她严厉地斥责道。
“冷静点吧,求求你了。我说的意思是,你拿到的东西还不足够支撑这个报道。这里面水太深,你还需要再挖一挖。你还需要多费点功夫。”
如果他的意思是让玛蒂就此离开,让他安静一会儿,那他的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她双手握拳重重捶在他桌上,倾斜着身子,看着他摇来晃去的眼睛。
“格雷,我知道我他妈的是个蠢女人,但你得给我解释清楚,让我弄明白。要么就是有人陷害了科林格里奇两兄弟,要么就是首相有罪,修改了证据。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轰动性的报道,我们整整一周的头版都有料了。”
“但到底是哪一个呢?我们必须要确定。特别是现在是领袖竞选时期。”
“就因为是领袖竞选时期,我们才要报道啊。等竞选都结束了,一切都晚了,再他妈的登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普雷斯顿努力保持理智,但他实在无法做到讲道理了。这么一个毛头手下居然敢吹胡子瞪眼地来教训他,还是个女人?他接受不了,他受够了。
“听着,你给我滚,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跑到我办公室来,说得天花乱坠,你这个报道多好啊多棒啊,但是一点儿过硬的证据也拿不出来。正式的报道你一个字也没写。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能写出一个很好的报道,还是只是吃饱了撑的来发神经?”
让她自己都吃惊的是,她竟然没有对他尖叫,反而压低了声音,像是在私下威胁他。“很好,格雷。如果你想看到我的稿子,那半个小时之内给你。”她转身出了门,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有重重地摔门。
将近四十分钟后,她又进来了,没有敲门,手里拿着六页两倍行距的报道。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六页纸放在桌子上,直接站在普雷斯顿面前,用身体语言表示,在没得到一个满意说法之前,她不会善罢甘休。
他慢悠悠地读着,就把她晾在那儿,还试图表现出自己正在做艰难决定的样子。但他只不过是在骗她。玛蒂离开他办公室后不久,他就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已经做出了斩钉截铁的决定。
“她特别坚决,本。她知道自己能写出一个很好的报道,她不可能接受我的拒绝。”
“谁在乎她啊?不刊登这个报道,”兰德里斯告诉他,“这不符合我目前的安排。”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啊?”
“拿出总编辑的权威来,格雷。说服她,告诉她她是错的。让她去做美食版好啦。让她去度假好啦。给她升职好啦。我不管你怎么做,只要让她闭嘴!”
“没那么简单。她不是一般的固执。而且她还拥有我们这边最优秀的政治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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