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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屋》

_2 迈克尔(英)
车停了下来,科林格里奇从后座下了车,转身向人群和摄像机招手致意。厄克特推着人群来到前面,过于努力地想要与首相握手,结果挡了他的路。他抱歉地退了回去。在车子的另一边,威廉姆斯勋爵带着多年积累下来的骑士精神和老熟人般的亲切,小心地扶着首相夫人下了车,在她的面颊上献上慈祥的一吻。从某个地方传过来一束鲜花,随之而来的还有两打党内官员和政要,大家都争前恐后地想要参与进来。这呼啦啦的一大群人能够在不发生伤亡的情况下通过旋转门,进入到大楼内部,还真是个小小的奇迹呢。
大楼内部也同样混乱和拥堵。这一大群人簇拥着首相,艰难地来到楼上,中间只是公事公办地停下来,像以前那样对员工们表示了感谢。这一流程还要进行重复,因为没有及时召集好媒体摄影师。尽管这里充满了拖延、退让和噪音,首相还是耐心地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
而楼上威廉姆斯勋爵的套房就要相对安全些了。但整个晚上都小心翼翼隐藏好的那种紧张感也正在逐渐浮现出来。角落的电视机正宣布着电脑预测出更少的多数席位,科林格里奇低低地长叹一声。“关掉那该死的东西。”他小声命令道。接着一双眼睛慢慢扫视过整个房间。
“今晚查尔斯在这边吗?”他问道。
“嗯,他来过这里,但是……”
“但是什么?”
“我们好像把他弄丢了。”
首相与主席四目相对。
“我很抱歉。”老者又说了一句,这句很轻,首相几乎得从唇形判断内容。
“抱什么歉呢?为我哥哥喝醉抱歉吗?为我差点输掉这场选举抱歉,为我让很多同僚去做挡箭牌抱歉,为我比戈林还糟糕而抱歉?抱歉你蹚了浑水,把我俩都救了出来?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关心,老朋友。”
体内的肾上腺素突然停止了供应,他突然间感到极度疲惫。连续好几周来,周围一直是呼啦啦一大群人,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他没有享受过哪怕一秒钟独处的时光。他觉得自己急需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转身寻找更为安静和私人的地方,但发现站在自己身旁的厄克特挡住了去路。党鞭长正将一个信封伸到他鼻子底下。
“我考虑了一下党内改组的事情,”厄克特说,垂下双眼,但语气却透露出挫败与犹豫混合的情绪。“这当然不是个好时候,但我知道您周末的时候可以想一想。所以我准备了一些建议。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们交白卷,希望看到一些积极的想法,所以……”他递过自己手写的笔记,“希望您觉得有用。”他这是在要求首相给他贵宾的待遇呢,他觉得自己有权获得这样的待遇,甚至不需要邀请。
科林格里奇看着递过来的信封,心中有某种东西爆发了,那堵将礼貌与诚实分隔得好整以暇的心墙轰然坍塌。他抬起自己疲惫已极的双眼,看着这位同僚,“你说得对,弗朗西斯。这不是个好时候。也许我们在解雇同僚之前,要先想想怎么保住多数席位。”
厄克特尴尬地呆住了,这种讽刺深深地刺伤了他。这并非首相的本意,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
“抱歉,弗朗西斯。我是有点累了。当然你往前看是非常正确的。听好,我想请你和泰迪周日下午过来一起讨论这个问题。也许你现在就可以受累把你的建议给泰迪,然后明天派人送一份到唐宁街给我,或者,今上午晚些时候也可以。”
厄克特拼命控制住面部表情,不想露出内心翻江倒海的骚动。改组这事他是心急了一些,他暗暗骂自己是个笨蛋。很奇怪,科林格里奇不过是语法学校出来的“产品”,如果是个普通人,在社交上不可能如鱼得水,也很难进入厄克特加入的任何俱乐部,但面对这位首相时,厄克特那种天生的万无一失的能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政府中,这两个男人的角色转换让厄克特无比气馁和不安,当面对首相时,他发现自己的言行不听使唤。他的确做错了,但他不责怪自己,反而觉得科林格里奇的责任更大。但这不是“收复失地”的时候。他重新展露出亲切殷勤的微笑,顺从地点了点头,“再好不过了,首相先生。我马上就把这份东西拿给泰迪。”
“最好自己去印一份,不然那份东西今晚都到不了。”科林格里奇笑了,努力将厄克特带回到永远盘旋在唐宁街上空的权力与阴谋之中。“不管怎么样,我想现在该回去休整休整了。BBC肯定希望我四小时后精神抖擞地接受采访。剩下的选举结果我会在唐宁街看的。”
他转向威廉姆斯,“顺便问问,该死的电脑现在是怎么预测的?”
“这半个小时一直是二十四个席位,我觉得可能就是这样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儿胜利的喜悦。他刚刚见证的是将近二十年来,党派最糟糕的选举结果。
“没事的,泰迪。多数席位就是多数席位。这样我们的党鞭长可就有事做了;要是票数超过了一百,他就只能无聊地坐冷板凳啦,是不是,弗朗西斯?”他边说边踱步出了办公室,身后的厄克特有些凄惨地捏紧了手里的信封。
首相离开后的短短几分钟,大楼内外的人群开始明显减少。仍然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厄克特没心情庆祝或是与大家同乐。他回到复印办公室所在的一楼。不过132A房间基本称不上一个办公室,这里不过是个没有窗户的壁橱,宽不足两米,里面是一些办公用品,同时也可进行保密性地复印。厄克特打开门,在找到灯的开关之前,一股刺鼻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有个人趴在金属架子之间的狭窄缝隙中,那是颓然瘫倒的查尔斯·科林格里奇。连在熟睡中,他也有本事把衣服弄脏。周围找不到任何酒杯或酒瓶,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威士忌味道。看上去查尔斯在酩酊大醉之前,艰难地找了一个最不让人尴尬的地方,终于醉倒在了这里。
厄克特摸索着找出自己的手帕,捂住嘴和鼻子,想挡住这股臭气。他迈着步子来到查尔斯身边,给他翻了个身,让他仰面睡着。他摇摇他的肩膀,查尔斯只是短暂地发出一阵臭烘烘的呼吸。再重重地摇一摇,他毫无反应,甚至在脸上轻轻扇个耳光也无济于事。
他看着眼前这个烂醉如泥的家伙,面露嫌恶之色。突然间厄克特浑身一僵,这种内心深处的鄙视与他在首相那里遭到的羞辱混杂在一起。啊,当然啦,现在就是个报仇雪耻的大好时机。他抓起查尔斯外套的衣领,把他拽起来,把手臂往后,做好击打的准备,他很想激烈地扇打这个可悲的混蛋的脸,释放出他刚才的屈辱,释放出他对科林格里奇一家的愤怒。厄克特浑身颤抖着,但没有采取行动。
接着,查尔斯外套口袋里掉出来一个信封,看上去像是还没交钱的电费单,这是最后一次催款,全是用警醒的红色印刷的。突然间,厄克特意识到,还有另一个办法,可以更好的平衡“不公平待遇”这个天平,让一切重新洗牌,向他的那一端倾斜。毕竟,他肯定不可能对查尔斯动粗,这并不是因为他总是严于律己,一丝不苟地做人,也并非因为查尔斯除了让他觉得臭气熏天之外完全是无辜的。厄克特知道,伤害了他哥哥,就能够伤害亨利·科林格里奇,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肉体上的疼痛远远不够,也持续不了多久。无论如何,动粗不是办法,这恶臭的壁橱不是地方,现在也不是什么好时候。弗朗西斯·厄克特可比这高明,高明多了,比他们所有人都高明。
他轻轻把仍在呼呼大睡的查尔斯·科林格里奇放回地上,把他的外衣领子整好,让他就在原地休息。“你和我,查理,我们将变成非常亲密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然不是这个时候。等你稍微整理一下自己再说,好吗?”
他转身来到复印机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把里面的信复印了一份。接着他从查理的口袋里拿出那张账单,也复印了一份。接着他就离开了,让自己酩酊大醉的新朋友先好好睡一觉。
第七章
〔好像是亲爱的克劳塞维茨曾经说过,战争是政治另一种方式的延续。当然,他错了,错得离谱。政治?战争?我亲爱的妻子莫蒂玛总是提醒我,两者根本就没什么区别。〕
【六月十三日 星期日】
厄克特的官方用车从白厅掉了个头,拐进唐宁街,一个警察僵硬地敬了个礼,上百个闪光灯疯狂闪烁起来。今天是星期日,下午四点过一点儿。他让莫蒂玛呆在位于皮米里科的家中招待客人。家里有八个客人,比往常的星期天要热闹。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所以他邀请了很多客人来转移注意力。媒体来的一些男记者和女记者正聚集在街道另一边的警戒线之后,遥望着世界上最著名的门。厄克特的车停稳以后,门就敞开了,厄克特总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政治黑洞,新一任首相总是消失在门后,之后再出现基本就是被一群公务员簇拥着,保护着。其实,这群人不过是要把首相的生命榨干吸尽。
厄克特特地坐在车后座的左边,这样一来,在唐宁街十号门前下车时,电视和纸媒的镜头就能将他一览无余。他挺直了腰板,尽量显得伟岸。记者群中不断有人叫喊着各种问题,这给了他边走边说几句话的借口。他敏锐地发现了曼尼·古德柴尔德,他是来自联合社的传奇人物,此时正戴着破旧的呢帽,一脸坚毅,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独立电视新闻和广播公司的拍摄团队之间。
“你好啊,曼尼,你有没有出钱赌谁赢?”他问道。
“厄克特先生,你也知道,我的编辑可不想出钱赏我饭吃。”
“这是两码事。”厄克特扬起一条眉毛。
这位“老油条”记者的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好像两条毫无关系的毛毛虫。“这么说吧,古德曼夫人已经预订了去马略卡岛度假,多亏了科林格里奇先生,我也将陪同前往。”
厄克特戏剧化地叹了叹气,说反话开开玩笑,“运气不太好吧?”
“说起坏运气,厄克特先生”,——曼尼大步走了过来,周围的同僚围得更紧了。“你是来给首相先生的内阁改组提意见的吗?在这么令人失望的结果之后,难道不会进行一次大规模清理吗?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要有新岗位了呢?”
“这个嘛,我来这儿有很多事情要讨论,但我想重组可能也包含在内吧。”厄克特含蓄地回答道,“另外请记住,我们赢了,别这么扫兴嘛,曼尼。”
“有传言说你要出任新的重要职务了。”
厄克特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我可不能对传言发表评论啊,曼尼。无论如何,你我都清楚这是首相决定的事情。我只是来给他一些精神上的支持。”
“你会和威廉姆斯勋爵一起为首相提供顾问,是不是?”
他努力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威廉姆斯勋爵,他已经到了吗?”
“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到了。我们还在想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会出现呢。”
厄克特动用了多年来从政的每一点经验,才压制住了喷薄欲出的惊讶表情。“那么我应该进去了,”他大声说,“可不能让他们久等啊。”他礼貌地对人群点点头,迈开脚步,大步过了街,放弃了在唐宁街十号的门阶前向摄影机招手的计划,他担心看起来显得太放肆了。
在黑白相间瓷砖铺设起来的门厅那头,一条铺好地毯的走廊通向内阁会议室。首相那年轻的政治秘书正在走廊尽头等着他。厄克特越走越近,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有点不自在。
“首相先生在盼望您的到来,党鞭长先生。”
“是的,所以我就来了啊。”
秘书畏缩了一下,“他在楼上的书房。我去通知他您已经到了。”他完成了这项职责,赶在厄克特对他明嘲暗讽之前,匆匆跑到楼上去了。
厄克特在下面又掰指节,又敲手表地等了十二分钟,秘书才重新出现。在此期间,为了转移注意力,厄克特凝视了好久这个著名楼梯间中悬挂的各位前任首相的肖像。在他眼里,很多这些年入主这里的人都特别不合适,这种感觉让他耿耿于怀。这些人丝毫没有鼓舞人心的能力,担不起首相的重任。相比之下,劳合·乔治与丘吉尔这样的人就是天生的伟大领袖,但如果放在今天,他们还有可能成为一国之首吗?一个风流诚信,还为了金钱出卖贵族爵位;而另一个则花了太多时间在酗酒、还债以及发火上。两人都是历史上的巨人,但两人都不能逃过现代媒体的捧杀。相反的,现在的世界被一群“侏儒”掌管着,他们没什么高度,没什么野心。他们被选中并非出类拔萃,而是因为他们不会冒犯别人,循规蹈矩,而不是自己改写规则。嗯……就是……就是亨利·科林格里奇那样的人吧。
政治秘书回来了,打断了他的思考,“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党鞭长先生。他现在可以见您了。”
科林格里奇用作书房的房间位于二楼,可以一直从唐宁街花园看到圣詹姆斯公园。这个房间算是朴素。要知道,这里可是英国第二重要的地址,面积大得吓人,却有些混乱。厄克特一进门就敏锐地观察到,尽管有人努力要把巨大的办公桌弄得整齐,但在之前的大约一小时内,这上面还是往来过很多的文件,涂写过很多的笔记。一瓶空空如也的波尔多干红待在垃圾桶里,盘子上还有饼干的碎屑,窗台上顽强地残留着一片枯萎的生菜叶。党主席坐在首相的右边,身穿墨绿的皮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应该是刚写下的笔记。两人身边是一大摞马尼拉轻质厚纸文件夹,里面记录着议员们的资料。
厄克特随手拿了把没有扶手的椅子,坐在两人面前,感觉自己就像被叫去校长办公室的小男孩。科林格里奇和威廉姆斯的轮廓映在窗户上。厄克特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的光线,十分不安地在膝盖上整理自己拿来的文件夹,里面是他写下的笔记。
“弗朗西斯,你真不错,给了我这么多重组的想法。”首相开口说道。他没有做客套的开场白,而是直奔主题。“我很感激,你也知道,这样的建议能够很好地帮我形成自己的观点。”
厄克特带着默默的感激低下头。
“很显然你在这方面费了很多心思。但在我们说到具体事项之前,首先得谈谈大体上的目标。从你的建议来看,嗯,怎么说呢,你觉得应该进行一次非常彻底的重组。”科林格里奇斜眼瞥着自己面前的那张纸,他鼻子上架着私人时间才戴的阅读用眼镜。他将手指按在单子上,逐字逐句地念:“内阁增添六名新成员,其他人要好好地交换调动一下。”他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好像要把自己和这所有的事情隔开。“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你觉得这样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厄克特全身的感官顿时警惕起来。他不喜欢现在的这种局面。他希望自己是最早参与进来的人,但面前这两人早已先于他谈好了,他也不清楚到底谈的什么。他没能找到任何机会打探到首相自己的看法,没来得及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对于党鞭长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被上了套了。
首相脑袋后面流动着刺眼的阳光,弄得他不停眨眼睛。从眼前这张脸上的表情中,厄克特读不出任何东西。他现在希望时间倒流,自己没有把那些想法写在纸上。如今白纸黑字让他没有了转圜的余地,没有了逃生的退路。但后悔已经太迟了,威廉姆斯像一只秃鹰一般死死盯着他。他缓缓开口,尽量放松语气,不让对方警惕,一边思考着能为自己圆场的措辞。
“当然啦,首相先生,那些都只是建议而已,不过想给你提醒一下也许可以做的事情。我觉得,大体上来说,整体上来说,可能,嗯,主动采取行动会比较好一些;就比如说,多做一些改变,不要,嗯,温温吞吞的,就是,就是表现出您对内阁的有力掌控罢了。嗯,表现一下您希望从高层官员们那里得到更多的新想法和新思考。也可以抓住这次机会让一些比较年长的同僚退休颐养天年;这当然令人伤心遗憾,但是,如果想要注入新鲜血液的话,这也是很有必要的。”
妈的,他突然想到,威廉姆斯这个老不死的混蛋就坐在首相旁边,这样说岂不是太不合适了。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我们比战后任何一个政党掌权的时间都长,这就给了我们新的挑战。”他继续说道,“刻板乏味。我们需要让政府团队有一个全新的形象。我们必须警惕陈旧迂腐的倾向。”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默。接着,首相开始慢慢地用铅笔敲打书桌。
“这说法很有趣,弗朗西斯。我也同意你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
哦,他犹豫了一下,他停顿了那么一小下,这其中有什么意味呢?厄克特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握在一起,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泰迪和我之前就在讨论那样的问题。”首相继续说道,“提拔新一代的人才,找到新的动力,让新人上任新岗位,而且我觉得你有很多关于内阁以下较低部长级岗位变动的建议十分有说服力。”
但这些层级的人都没那么重要,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接着首相的语气就变得更加阴沉了些。
“问题在于,高层发生太多的变动,特别容易引起混乱。内阁的多数官员如果是新官上任,至少要花上一年时间才能走上正轨。现在,如果一年还没什么比较明显的进步,那就太浪费时间了。你觉得内阁变动会帮助我们新计划的实施,但泰迪认为,如果按你的建议去做,可能会导致计划的延迟。”
什么新计划?厄克特的整个脑子都在尖叫。首相这话让他如坠云里雾里,像被水藻缠住一样,一团糟。
“但是,尊敬的首相先生,您不觉得我们多数席位的减少,就是选民在告诉我们,想要一定程度的变动了吗?”
“这个观点很有趣。但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的一生中都没遇到过像这个党派掌权这么久的情况。我说这话绝不是骄傲自满,弗朗西斯,但我觉得要是选民们觉得我们气数已尽,筋疲力尽,那肯定历史就得改写了。总而言之,我觉得从这一点来说,选民对我们还是很满意的。”
看来现在应该先表表忠心,“您说得很对,首相先生。”
“还有一点,在目前看来关系十分重大,”科林格里奇继续说道,“我们必须避免给大家一种恐慌的印象。这会发送出完全错误的信号。还记得麦克米伦换掉了三分之一的内阁成员,结果亲手毁了自己的政府吧?大家觉得这是种软弱的表现,他不到一年就下台了。我可不想重蹈覆辙。”他用铅笔最后敲打了一下书桌,然后放到了一边。“我自己经过深思熟虑,想出了一个比较有节制的办法。”
科林格里奇隔着桌子将一张纸滑向他的党鞭长。上面工工整整地打印着内阁的职位,一共二十二个,旁边是相应的名字。
“正如你所见,弗朗西斯,我认为不用对内阁做任何改变。我希望大家会由此看出我们还很稳健有力。我们有要急需解决的事情,我想我们应该向公众表明,我们立刻就可以着手去做。”
厄克特迅速将那张纸放回书桌,免得颤抖的双手透露了自己的感觉,“如果这真是您的想法,那就这样吧,首相先生。”
“这的确是我的想法。”接着他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当然啦,我想你是会全力支持这个决定的吧?”
“当然了,首相先生。”
厄克特甚至都没控制好自己的声音,就好像它来自这个房间遥远的另一边。这不是他想说的话,但他别无选择。要么就全力支持,要么就立刻被调动到其他职位,这无异于自杀。但他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必须得说,我自己……其实挺期盼一个变动的。我想……有点新的经验……接受新的挑战。”这句话说得支支吾吾、结结巴巴,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您也许还记得,首相先生,我们讨论过这件事的可能性……”
“弗朗西斯,”首相打断了他的话,但并无任何恶意,“如果我调动了你,就必须调动其他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引起多米诺效应的。而且我也需要你待在原来的位置上。你是个特别优秀的党鞭长。你鞠躬尽瘁,深挖进议会党的心脏和灵魂。你对党派成员们太了解了。我们必须面对事实,多数优势这么小,接下来几年肯定会有那么一两段困难时期。我的党鞭长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和能力去解决问题。我需要你,弗朗西斯。你特别善于幕后操作。我们可以把抛头露面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
厄克特垂下眼睛,不想让他们看到眼中汹涌澎湃的背叛的骚动。科林格里奇觉得这是他接受现实的一种表现。
“我衷心感激你的理解和支持,弗朗西斯。”
厄克特感觉到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感谢了面前的两个人,告了辞。威廉姆斯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他从唐宁街十号地下室的后道中离开。他经过已是一片废墟的都铎王朝时期的网球场,威廉八世曾在那里打过网球。接着来到正对着白厅的内阁府,沿着从唐宁街入口延伸出来的道路,远远躲过热切等待的媒体。他无法面对他们。他与首相待了不到半个小时,他觉得如果非得对着媒体说谎的话,自己的面部表情可掩饰不住。他让内阁府的一个保安打电话叫来自己的车,连平时惯有的寒暄也懒得再说一句。
第八章
〔事实如同美酒。你只能在深深的酒窖最阴暗角落找到它。有时还需要颠倒一下。在你让它见光并开始使用之前,还得温柔地替它除除尘。〕
那辆破烂的宝马车已经在这座位于皮米里科剑桥路的房前停了约十五分钟了。无人的车座上堆满了杂乱无章的报纸和杂粮能量棒的包装纸。能吃下这么多的,肯定是个真的很忙的单身女人。在这一切的包围之中,玛蒂·斯多林咬着嘴唇坐立不安。这个下午晚些时候宣布的重组决定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大家都觉得首相要么是高瞻远瞩,明智勇敢,要么就是真的疯了。她需要采访到帮助首相做出这些决定的人,得到他们的表态。已经采访到了威廉姆斯,他像一直以来那样,全力支持,且极具说服力。可是厄克特的电话铃一直响着,但没人接。
玛蒂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因此从《每日纪事报》下了班后,她就决定开车到厄克特的伦敦宅邸。这房子离下议院不过十分钟路程,位于皮米里科较好的地区,所在的小街也十分优雅美丽,是附近的一处风景。她本以为房子里不会有人,不会亮灯。结果却发现里面灯火通明,还能看到有人走动。她又一次播出了电话,但仍然没人接。
威斯敏斯特的世界就像一个俱乐部,充满了不成文的规定。而政客和媒体都满含猜疑和警惕地保卫着这些规定。特别是媒体,所谓的“议会记者”们安静而谨慎地监管着威斯敏斯特宫内的媒体活动。比如说,可以进行“吹风会”和采访,但必须对消息来源严格保密,连一丝暗示也不能有,一切都在阴影之下进行。这样一来政客们就可以无所顾忌,畅所欲言;而这样一来,那些议会记者们就能够在截稿前写好稿子,创造出最引人注目的头条标题。“沉默法则”就是这些记者的通行证;如果不遵守这个法则,那么他或她就会在所有地方吃闭门羹,想要采访的所有人都会三缄其口。透露信息的来源可谓是这里的一条死罪。而在能够让你隔绝于一切有用联系人之外的“卑劣行为”中,去敲一位高官私人住宅的门,只比透露信息来源稍微好一点点。政治新闻的记者不会追到采访对象家里去,这是非常失礼和讨人嫌的行为,会成为职业生涯的污点,招来无数的骂名。
玛蒂再次咬了咬自己面颊的内侧。她很紧张,这个行为可算是严重犯规。可是这该死的人为什么不接电话呢?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她耳边响起一个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自从离开《约克郡邮报》之后,她常常想念这个声音。它属于那个给了玛蒂第一份好工作的睿智老编辑。他说什么来着?“我的孩子,规定不过是老人们用来安慰自己的毯子,让他们将自己裹住,不至于太冷。规则是为了引来智者,吓退愚人的。你可千万别跑到我办公室跟我说,就因为别人该死的规定,你错过了一个好的新闻题材。”
“好啦好啦,你这可悲的混蛋,少跟我啰嗦啦。”玛蒂大声说道。她从后视镜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伸出一只手梳了梳,振作了一下精神,打开车门,走到人行道上,立刻就希望自己没来过这个地方。然而,二十秒之后,房子里回荡起前门那华丽的黄铜门环被敲打发出的声音。
厄克特开了门。他独自一人,穿着家常休闲的衣服,并没料到会有访客上门。他的妻子去乡下放松了,女佣周末不上班。他的目光落在玛蒂身上,眼里全是不耐烦的神色。街上黑漆漆的,他没能立刻认清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厄克特先生,我联系了您一下午,希望没给您带来什么不方便?”
“晚上十点半,还没什么不方便?”厄克特的不耐烦变成了恼怒。
“实在对不起,但我真的需要帮助。内阁没有任何变化,一个调动都没有。这真是太非同寻常了。我想要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考量。”
“这一切背后的考量?”厄克特的声音放得更低了,讽刺的语气越来越强烈。
“对不起,但我无可奉告。”他想关上门,结果发现不速之客抢先一步顽固地凑上前来。当然,这个愚蠢的女孩子不可能踏进房门半步,这样一来情况可就滑稽得不可形容了。但玛蒂声音虽小,却平静而镇定。
“厄克特先生,这是个很好的新闻素材。但我想您绝不会希望我将其见诸报端的。”
厄克特停了下来,有些感兴趣地回味这句话。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玛蒂看出他的犹豫,就又往水里丢出一点鱼饵。
“我目前写出来的故事将会是这样:‘昨晚我们发现了一些因未能重组而产生的深层内阁分歧。人人都知道党鞭长出任新职位的野心由来已久,而昨晚他拒绝为首相的决定辩护。’您喜欢我这样写吗?”
现在厄克特的眼睛已经习惯门阶的阴影了,他才发现面前站的是《每日纪事报》的新政治新闻记者。他只不过算是认得她的面孔,但没有看过她做报道的样子,也没读过她写的文章,他有理由怀疑这人是个疯子、傻子。现在这个小女子竟然硬闯他的家门,想恐吓他,这让他大吃一惊。“你不是当真的吧?”厄克特缓缓地说。
玛蒂对他抛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当然不是啦。但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呢?你既不接电话,又不愿意面对面地谈。”
她的坦诚让他减轻了戒备之心。而且,此时此刻她站在门廊的灯光之下,金色的短发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他不得不承认,她比会议室里很多记者要漂亮可爱多了。
“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厄克特先生。我需要一点实质性的内容,让我可以好好挖一挖,不然我手里这堆东西不过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您不帮我我就完蛋了。求您了,求求您帮帮我。”
厄克特哼了一声,盯着她,“我应该非常生气的。应该给你的编辑打电话,要求你们对这公然的骚扰行为道歉。”
“但您不会那样做的,是吧?”她故意浅浅地卖弄起风情。虽然过去只不过见过短短的几面,她仍记得在中央大厅擦肩而过时,他甩给她的匆匆一瞥。那是颇有男人味又十分谨慎的一眼,在不动声色之间,就把她的一切都看透了。
“可能你还是进来说比较好。斯多林小姐,我没记错吧?”
“您叫我玛蒂就好了。”
“客厅在楼上。”他说。语气好像在进行小小的忏悔。他领着玛蒂穿过一间装饰风格传统但很有品位的房间。漆成芥末黄的墙上挂着奔马与乡间风景的油画,家具陈设和谐优雅。高高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家人的照片放在相框里,屋里还有个大理石砌成的壁炉。影子如丝绸般晃晃悠悠,灯光稀少昏暗,气氛有些紧张。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格兰菲迪纯麦威士忌,问也没问就给她也倒了一杯,接着就坐到一张深色的皮椅中。扶手上摆着一本书脊已经破烂的书,是莫里哀的戏剧。玛蒂在对面坐下,紧张得只是挨了一点沙发的边。她从背包中取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但厄克特挥手示意她收起来。
“我很累,斯多林小姐——玛蒂。经历了这么漫长的竞选,我不太确定能不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请别做笔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啦,当然啦,这是议会的规矩。我脑子里记住你告诉我的话就好啦。但我绝对不会透露是你说的。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非常正确。”
他把莫里哀的戏剧放到一边,她则收起了笔记本,又回到沙发上。她穿着一条紧身的白色纯棉衬衫。他注意到了,但并没起什么色心。他的眼睛仿佛能够吸收一切,比大多数人都看透到更深的地方。两人都清楚他们在玩一个游戏。
他从一个银雪茄盒里拿出一支雪茄,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开口道,“玛蒂,如果我告诉你,首相觉得这是推动各项工作的最好方法,他觉得不应该让官员们对新的岗位和职责感到混乱,只有这样才能开足马力全速前进。你会怎么想?”
“厄克特先生,那我会觉得,这话可能不得不被登在报纸上啦!”
这位年轻记者的率直让厄克特轻声笑了起来。他又深吸了一口尼古丁。两者的结合似乎让他很是满意和舒服。
“我还会觉得,”玛蒂继续说道,“在很多人眼里,选举结果都显示出大家需要新鲜血液和新的想法。你们丢掉太多席位了。选民对你们的支持可没那么一边倒,是不是?”
“我们有明显的多数优势,而且赢得的席位比主要反对党多得多。掌权这么多年了,这结果不算很差嘛……你会这样觉得吗?”
“我是来询问您的观点的,不是要表达我的想法。”
“你就听我的,说说吧。”
“但下次选举可就没这么乐观了,不是吗?一成不变的话,大船就会慢慢沉入海底。”
“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吧。”厄克特说,知道自己应该反对得更强烈些。
“我去过一次您的竞选集会。”
“你去过吗,玛蒂?真是荣幸啊。”
“您谈到新的活力,新的想法,新的集团。整体上看,您所说的中心就是一个,改变,让一些新的‘运动员’参与进来。”她略停了一下,但厄克特好像不太有回应的热情。“这是您亲自发表的竞选演说,我这儿有……”她从一团纸中找到一张光滑平顺的小传单,“演说里提到‘未来那激动人心的挑战’。这一切都像上周的报纸一样令人激动。我的话太多了。”
他笑了笑,喝了口酒,仍然沉默着。
“我就直截了当问您吧,厄克特先生。您真觉得首相尽了最大努力了吗?”
厄克特没有直接回答,但再一次将酒杯举到唇边,透过晶莹剔透的杯沿凝视着她。
“您觉得亨利·科林格里奇是这个国家能选出的最好首相吗?”她不屈不挠地问道,声音放轻了些。
“玛蒂,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提出这么个问题,希望我怎么回答呢?我是党鞭长,我对首相——还有他的重组,或者说不重组,是完全忠诚的。”他的声音里又带上了那种似有若无的嘲讽。
“是的,但弗朗西斯·厄克特呢?这位对自己的政党抱有远大抱负,迫切希望党派获得巨大成功的人,他到底支不支持这一决策呢?”
没有回答。
“厄克特先生,明天我的报道里面一定会忠实地提到您对首相的公开支持以及辩护。但是……”
“但是?”
“我们现在遵守的是议会的采访规矩,不用这么小心吧。我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您对目前的情况并不满意。我想知道得多一些。您不想让自己私下的想法被我的同事或你的同僚们知道,也不想让这事在威斯敏斯特传得沸沸扬扬。我向您保证这不会发生。这只是我想问的,因为在未来几个月,这些信息可能会非常重要。另外顺便说一句,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今晚来见您。”
“你是在跟我做交易?”他轻声嘟囔道。
“是的,我觉得您想做这个交易。我会成为您的代言人,您的喉舌。”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呢?”
“因为您让我进了门。”
他那双蓝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内心深处去。她内心翻涌着激动不安的情绪。
“您想做一个发挥作用的统帅,而不是个简单的兵卒。”她说。
“一个人不管好名声坏名声,都比被遗忘来得好,哈?”
“我觉得很对。”她一边说一边继续直视着他,牢牢抓住他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
“我们这么说吧,玛蒂。我给你讲个简单的故事。一位首相,周围野心满布,倒不是他自己的野心,而是别人的。自从大选之后,这些野心就越来越膨胀。他需要控制它们,遏制它们。不然,一旦听之任之,这些野心就会把他生吞活剥了。”
“您是在说,内阁内部有很多矛盾和争执吗?”
他停下来小心地字斟句酌,接着用一种深思熟虑的缓慢语气继续讲下去,“一棵参天大树正在坐以待毙,就要腐烂倒地了。只要腐烂的地方掌控了这棵树,那么其死亡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你可能会想到,有些人就在想,再过十八个月,或两年,如果——当——大树轰然倒地时,他们想处在什么位置呢?当然大家最后都会去见上帝。”
“所以首相为什么不搞掉那些麻烦的人呢?”
“因为他只有二十四个多数席位,可能议会犯个小小的错误,这多数的优势就消失了。他可不敢冒这个风险,看着过去的内阁官员们在后座议员席上恼羞成怒地上蹿下跳。他必须尽量让一切安静、低调。他连最应该调动的人都不敢调去新职位,因为每当有官员去新的部门走马上任,他们就会来个几把火,想要留下自己的痕迹。他们会成为你这样的媒体要人的新宠。于是乎,我们就发现,这些官员不仅仅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是在推销自己,为将来无可避免的最高领导人竞选造势。这是一颗毒瘤。政府陷入混乱,人人都好高骛远,混乱与疑惑遍布,不和谐因素蠢蠢欲动,对首相把控不力的指责接踵而至——突然间我们就得处理领导层危机了。”
“所以任何人都不得不待在自己原来的地方。您觉得这是个好策略吗?”
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如果我是泰坦尼克号的船长,看到前面一座足以致命的巨大冰山,我觉得我可能会改变航向吧。”
“今天下午您有把这话告诉首相吗?”
“玛蒂,”他责备道,“你把我带得太远了。我非常喜欢我们的谈话,但恐怕不能泄露私人谈话的细节,那样就太过了。这可是要被枪毙的啊。”
“那么我再问问您关于威廉姆斯勋爵的问题。今天下午他和首相待的时间特别长,结果他们就做出个什么都不干的决定吗?”
“这个人可是我们党派的忠臣啊,陪着这个政党变老。你听过一句俗话‘老人一急,你要小心’吗?”
“他肯定不可能觉得自己能成为党派领袖吧。党派领袖可不能从勋爵里面选啊!”
“不不不,当然没有啦,就算他是亲爱的泰迪,也还是没有任性自负到那种程度。但他是个政界元老,他当然希望确保统领党派的大权落到合适的人手里。”
“谁的手里。”
“如果不是他,就是他那几个年轻门客之一。”
“比如谁呢?”
“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数?”
“塞缪尔。您指的是迈克尔·塞缪尔。”她兴奋地咬紧了嘴唇。
“你可以这样想,玛蒂。”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对此我没什么可说的。”厄克特笑了,喝光了手中的威士忌,“我想我让你猜测得够多了。今晚的谈话就这样吧。”
玛蒂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谢谢您,厄克特先生。”
“谢我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他边说边站起来。
她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理论,一边还要把每一块分散的“拼图”好好地组合起来。她再次开口之前,两人已经在门口握手告别了。
“厄克特夫人。”
“不在家。她去乡下了。”
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
“请向她带去我最诚挚的祝福。”
“我会的,玛蒂,我会的。”
她放开他的手准备离开,但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说,只是如果说,来个党派领导人选举的话,您会参加吗?”
“晚安,玛蒂。”厄克特一边说一边关上了家门。
〖《每日纪事报》,六月十四日星期一头版
昨日,首相宣布内阁不会发生任何变动,让许多观察员大吃一惊。在与党主席威廉姆斯勋爵以及党鞭长弗朗西斯·厄克特进行了几小时的商议之后,亨利·科林格里奇对其党派传达了“小心驶得万年船”的信息。
然而,威斯敏斯特内部高级官员昨晚对其决定表示震惊。有些人认为,在一场死气沉沉的选举活动之后,这一举措暴露了首相的虚弱。
越来越多的人估计科林格里奇撑不过下次竞选,有的高级官员也露出对该位置虎视眈眈的样子,想提早进行一次领袖竞选。一位内阁官员将首相比作“驾驶泰坦尼克号冲向冰山的船长”。
决定不对内阁发生变动在战后还是头一遭,前面的每次选举都伴随着一些高层重组。这一举措被解读为科林格里奇抑制和把控蠢蠢欲动的内阁野心家们的最有效办法。昨晚,党鞭长坚决支持这一决定,认为这一决定“是继续开展工作的最好方式”,但已经有人开始猜测哪些人将是下一届党派领导选举的有力候选人。
昨日深夜本报记者再次与威廉姆斯勋爵取得联系,他认为关于最近就会进行领导人选举的说法是“胡说八道”。他说:“首相为党派赢得了前无古人的第四次全国竞选。我们的情况很好。”如果进行领导人竞选,威廉姆斯作为党主席就显得举足轻重。众所周知他和环保部秘书迈克尔·塞缪尔是很亲密的朋友,而后者是很有希望的竞争者之一。
反对者们认为首相的行为优柔寡断,他们很快就揪住这点不放。反对党领袖说:“政府处处燃烧着不满的火焰。我认为科林格里奇先生没有足够的能力或是有力的支持来扑灭这些大火。我已经在翘首企盼下次竞选了。”
政府内部一位高层人员将目前的状况描述为“一棵将要腐烂的参天大树”。〗
第九章
〔有些人从未坚定地守住过自己的原则。在威斯敏斯特,有时候跟这些人吃个午饭,被大家看到,也是有好处的。但不要太频繁了,不然他们可能会认为你是个“假正经”。〕
【六月二十二日 星期二】
接到厄克特在圣詹姆斯俱乐部举行午餐会的请帖时,奥尼尔先是有些受宠若惊,接着欣喜若狂。党鞭长先生过去从未对党派的这个宣传人员表现出过度的热络。但现在,他在请帖上“说”,要一起“庆祝您在整个选举活动中为我们做出的卓越贡献”。奥尼尔认为,这预示着他在党内逐渐声名鹊起,就要节节高升了。
真是一顿他妈的好饭,连边边角角用的都是好料。奥尼尔和平常一样过度紧张。赴宴之前他还喝了几杯万能的伏特加来壮胆。但这完全没有必要,午餐会好酒不断,两瓶七八年的大宝庄红酒和几大杯干邑白兰地让这个嗜酒如命的爱尔兰人非常满意。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太多话,他心里也清楚,自己总是这样,但他控制不住。过去厄克特总是让他紧张,党鞭长先生给人的感觉总有些冷淡矜持,而且有一次还听到他说自己是个“搞营销的跳梁小丑”。但他确实是个很善于细心倾听的主人,就算面前这个人控制不住地高谈阔论。现在两人坐在小隔间巨大的裂皮扶手椅中,旁边是斯诺克桌。没人来玩斯诺克时,这里安静又无人打扰,是会员与客人谈话的好地方。
“跟我讲讲,罗杰。现在选举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你还打算待在党派内部吗?你这样的人才走了,我们可担不起损失。”
奥尼尔的脸上绽放出又一朵胜利的微笑,踩灭了正在抽的烟,希望能很快得到一支上乘的哈瓦那雪茄。他向午餐会的主办人保证说,只要首相需要他,他就一定待着不走。
“但你怎么生活呢,罗杰?我这样说可能有点儿太莽撞了。但我知道党派对雇员一向吝啬,选举之后钱一向更紧张。未来几年日子可能会很难过。你不会加薪,预算也会被削减。总是这样的,我们这些政客啊,典型的鼠目寸光,只知道看钱说话。外面肯定给了你很多好的去处,你难道不动心?”
“这个嘛,生活不总是轻而易举的,弗朗西斯。正如你猜测的那样。薪水的确不多,你明白的。我选择在政坛工作,是因为我真的为之着迷,希望能成为其中一员。但如果预算被削减了,那可真是悲剧啊。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呢!”他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双眼放射着光芒,但考虑到厄克特刚才那番话,眼神里又有了点慌张和骚动。他拿着酒杯,变得有些坐立不安。“我们现在就应该开始为下次选举做准备了。特别是在那些荒唐的谣言满天飞,说什么党内出现分歧这样的鬼话的情况下。我们需要一些积极的宣传,这样我就需要足够的预算啊。”
“说得有道理。主席接受你的意见吗?”
“有哪位主席接受过吗?”
“罗杰,这事儿也许我能帮上点忙。我很想好好帮帮你,非常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主席去交涉一下你预算的事。”
“真的吗?那你真是好得让我吃惊啊,弗朗西斯。”
“但有件事情我必须先问问你,罗杰。而且我要直截了当地说。”
厄克特比罗杰年长,他那双冷若冰霜般的眼睛直视着奥尼尔,看到对方双眼中那习惯性的闪烁。接着奥尼尔大声地擤了擤鼻涕。厄克特知道这是另一个习惯,就像他还喜欢敲打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样。就好像奥尼尔心中还有另一个性格,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只是通过奥尼尔这些类似于多动症的习惯和不时抽搐的眼睛来表现自己。
“前几天有个我当市长时的老熟人来访,罗杰。他是我们用的那个广告公司的一个财务管理。他特别苦恼,当然很谨慎,但是看起来心事重重。他说你已经养成了习惯,总是向公司要很多钱来支付自己的开销。”
双眼的抽搐停顿了一会儿,厄克特心想,奥尼尔全身都没动弹,这可真少见。
“罗杰,我向你保证,这不是我下的套,也不是想戏弄你。这件事绝对只有你知我知。但如果我要帮你,那就得明确知道这些是不是事实。”
面前这张脸和眼睛又开始活泛起来。奥尼尔那时刻准备着的大笑又略带紧张地出现了,“弗朗西斯,我向你保证,没什么问题的,完全没问题。当然我这样做是傻了点。但很感激你跟我明说。很简单,有时候我会有些宣传方面的支出,走公司的渠道比报到党内更容易一些。比如给记者买杯喝的啊,或者请党派的捐助人吃顿饭什么的。”奥尼尔语速飞快地解释,明显是事先排练过的。“你看看,要是我自己出钱,就得跟党内报销了。报下来的速度有多慢你也知道,至少两个月呢!你知道走的这些流程和效率,好像支票上的墨水永远也干不了似的。坦白说,像我的薪水和这样的报销,我可负担不起。所以我就走公司这条路。我立刻就能拿到花出去的钱,他们就从自己的账户进行开销。这就好像党派为他们提供了无息贷款。与此同时我又顺利地开展了工作。花费的量是非常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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