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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世界

_7 龙应台(当代)
  前东德情报头子吴尔夫在去年被判六年徒刑,"叛国"是他的罪名。戴麦哲尔说这样的判决是一场荒唐笑话,更贴切的说,这是一场荒谬悲剧。游戏规则突然改变,使赢家变输家,黑脸变白脸。
  游戏规则由谁来定呢?当然是那肌肉强的一方。
  今年夏天,被二次大战战胜国占领了四十年的柏林终于要获得真正的"解放":美英法三国驻军将在游行、烟火、军乐、冠盖云集的热闹庆典中离开西柏林。苏联军——对不起,苏联没有了,俄罗斯军——要怎么离开东柏林呢?统一后的德国说,英美法是友邦,他们的驻军是为了"保护"德国人民,所以欢送要盛大。苏军?苏军代表的是敌国,"占领"了德东,促成了东德共产党的傀儡政权,他们不应该得到和英美法一样的遭遇。
  帝国瓦解之后自尊心极端脆弱的俄罗斯非常紧张,唯恐自己柏林的驻军,在做了四十年的霸主之后, 屈辱地沉默地离去。莫斯科要求,在9月的欢送大典中,俄军也要被邀,和英美法一样带着德国人的感谢和祝福尊严地撤退。
  牵牵绊绊又扯到历史诠释权的问题了。
  西德政治人物光火了,不留情面地说:不是你苏联,怎么会有四十年东德的集权统治?你怎么会有脸要求我们把你这个恶霸当英雄来欢送?
  德东政治领袖却有相反的看法。他们给科尔总理上签名信,要求对俄军与英美法军平等对待。德东人说,"我们并非漠视四国占领之下有实质上的不同结果,但是我们认为苏联在1945年抵抗纳粹确实有所贡献,1990年对两德统一更举足轻重:为了将来的友善关系,对俄国表达我们的敬重、保留他们的尊严,是非常重要的。"
  德西人强调苏联四十年之恶,德东人则强调苏联的贡献。这是历史的诠释角度问题,而角度的选择,其实又是自我认同的反射。英美法的占领,给西德带来民主和繁荣;苏联的占领,给东德带来极权和破产——这一点,两边的德国人都不能否认。让德东人难过的,恐怕是嘴里说不出的:
  为什么"你们"的占领军要得到盛大欢送,"我们"的占领军就得灰头土脸地悄悄溜走?"我们"的占领军再怎么可恨,他都是"我们"的历史的一部分,蔑视他们就是蔑视"我们"的历史。
  这种情绪性的语言上不了台面,于是只好谈历史诠释。谈历史诠释,德东人大概也赢不了这一场的角力,他先天不足。
  和戴麦哲尔话别时,我说,"德国人特别爱用'克服过去'这个名词。"他带点嘲弄地笑着:"是的,每次他们说这个辞,我就说,那你们就专心去克服你们的过去吧!我们的过去让我们自己去克服,不劳驾!"
  被吃掉的那一方,我想,是连克服自己过去这个权利都得不到的。
1993年
看看孩子还那么小——两代母亲的心情
龙应台(四十二岁)访问应美君(七十岁)
  龙:妈妈,我要访问你。
  应:自己母亲,有什么好访问的?
  龙:先谈谈你的家庭。
  应:我家是淳安的大户,在镇上有绸缎庄百货店、有房产、有田地。母亲生了十三个孩子,大多夭折,只有两个哥哥和我活下来。小时候,我很受家里大人疼惜的。
  龙:家里送你上学吗?
  应:我小时候,都是祖母作伴,祖母死了,我就孤单了。父亲提前把我送进学校,和二哥同校。我读两年,二哥就开始偷懒,叫我代他作功课,他自己跑出去玩。后来他留级啦,我升级,变成同级同班了。这下我惨了,震动了三姑六婆。她们叽叽喳喳说,家有公鸡不啼,母鸡啼,是不样之兆,而且女儿读书没有用,将来是给人的,儿子才是自己的。我父母就把我休学。每天我看着哥哥们背着书包,走出前门,独我不能,心里真痛呀。
  龙: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爸爸希望我去读师范,说是不要学费,而且女孩子不需要读高中大学,做小学老师最适合。你记得吗?
  应:当然记得喽!那个时候你说你想读高中,我就坚持让你读高中,因为我自己求学求得好苦呀!休学以后我就生重病,重病昏迷的时候,哭喊着要求去上学,家里大人吓着了,后来又同意我继续。可是因为已经误了一年,我回去要补上一年课,我不太甘愿,结果是我自己在家,用哥哥的课本,拼命地读;年纪还那么小呢,一心一意只觉得要为读书拼命。后来用同等学历去报考高小,一考就上了,直接读高小,然后进淳安师范,拿到老师资格。
  龙:来台湾之后为什么没有教书?
  应:那你们四个萝卜头怎么办?那个时候,风雨飘摇呀,头上有个屋顶就不错了。
  龙: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在为生活挣扎;你和人合资经营过酱油厂、理发厅——结果总是被人倒了,从来没听说你赚了什么钱;你在茄萣和渔妇一起坐在地上编织渔网,一毛钱一毛钱的赚;你在戏院卖过电影票;你到处起会存钱。我上大学那年,还记得你到隔壁中药店去借钱给我缴学费。茄萣有一位林医师,好像也帮助过你?我的问题是:这么多年这么艰难困苦的生活,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一个女人?
  应:你现在自己有了小孩,应该知道了吧?!最困难的时候,觉得筋疲力尽怎么也熬不过去的时候,看看孩子还那么小,只好咬紧牙关硬撑过去,硬撑过去,无论怎么样,要把这四个小孩栽培出来。 像茄萣林医师,他就是看我那样辛苦,借钱从来没催我还过。我一辈子都感激他。
  龙:爸爸是个乐天派,有一点钱,不是在牌桌上输了,就是慷慨送给比他更穷的人。你不怨叹自己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应:男人嘛,比较不会为孩子想。不过,你爸爸也有他的优点。
  龙:你们吵架时,我明知道你是对的他是错的,可是我总还是站在他那一边,因为觉得你这个女人太强悍太凶了,你知道吗?
  应:我不凶悍,你又怎么有今天呢?女儿!
  龙:你觉得我们母女有相似的地方吗?
  应:有。
  龙:什么。
  应:我们都一样敢做敢当。
  龙:讲个例子来听听。
  应:中日战争时,淳安县城里住了好几千的伤兵,城里城外的祠庙都给他们占满了。他们打人砸店强买,无所不为,蛮横极了。有一天我到乡下收租回来,发现母亲的头被强上店门的伤兵给打破了,鲜血直流,好可怜啊!我才十七岁吧!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宪兵队去找他们队长理论,事情闹得很大,但是我什么都不怕,坚持讲公理。后年还是宪兵带着那个打人的伤兵来家里道歉才算了事。
  龙:你女儿在写《野火集》的时候,你怕不怕呢?
  应:怕。一方面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一方面,我怕你失踪。我和你爸爸有认识的人,三更半夜被装在麻袋里丢海了。
  龙:嗯,那你怎么看国民党?
  应:有很多不满——可是民进党好到哪里去?
  龙:所以你并不同意"换个执政党试试看"的说法?
  应:不同意。政治都是讲利害的。共产党开始时不也用新号召,后来呢?国民党又坏到哪里去?你看着吧——民进党上了台,一样的贪污,换个党不会更好。
  龙:希望统一吗?
  应:当然希望。可是现在根本没有条件。统一要先有真正的民主;我可不要白色恶霸。
  龙:辛劳一生,终于把孩子带大了。你的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博士;你觉得怎么样?
  应:很安慰,他们四个的成就远超过我的预期。
  龙:只是安慰?你不也常抱怨从孩子那里得到的回报不够多吗?跟我说真话吧!
  应:我抱怨的是时代。 我们这一代做孩子的时候,最尊贵的是做长辈的。菜端上桌,第一筷子的肉一定夹给爷爷奶奶。我们一天到晚想着要怎么孝顺父母,求父母欢喜。 等到我们自己做长辈了,咦?时代潮流变了方向,菜端上桌第一筷子肉要夹给小孙子小孙女。现在讲究的是什么亲子教育,也就是小孩最大,我们老的要倒过来讨小的欢喜。 你说我们这一代人倒霉不倒霉呢?我们是两头落空的一代。 但这是潮流,谁也不能怪。
  龙:其实并没有落空,妈妈,你想想,疼爱你的淳安的祖母和父母,并没有受到你的回报,是不是?他们把恩情给了你,你给了我们,我们转给我们的下一代——这不是一个双向道,这是一个单行道,一直往前递送下去,人类因此也才能繁衍不息,对不对?
  应:唉,对是对的。
  龙:妈妈,你马上要过七十生日。想过死亡这回事吗?
  应:想过。心脏病发是最好的走法。
  龙:怕吗?
  应:不怕,反正要来的。
  龙:我们从来不曾谈过将来的事。
  应:无所谓。人死了,都是灰。
  龙:葬在台湾?大陆?
  应:想葬在我母亲身边。
  龙:妈妈,我爱你,你知道吗?
  应:我也爱你,我希望你幸福。
   龙应台访问安安(8岁)、飞飞(4岁)
  龙:安安,你刚在台湾留了一个月,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安:嗯——台北的百货公司很大很大,玩具很多,漫画特别多,我最喜欢小叮当,还有龙猫。 (飞:台湾的儿童游乐区不好玩,没有沙坑。)
  龙:简叔叔带你看了场棒球赛,觉得怎样?
  安:没看过,有点看不懂,大家在喊"全黑打"的时候,我以为打球的是黑人,原来是"全垒打"! 观众叫得很大声,有一个人有点三八,他拿着一面鼓,叫"象队加油",又敲又打的。很好玩。 还有,散场了以后,哇,看席上满满是垃圾,没见过那么多垃圾。
  龙:还有什么特别的?
  安:在街上捡到一只九官鸟—— (飞:九官鸟会吹口哨——)外婆买了个笼子把它装起来。外公说一定要送派出所,可是警察说,我们抓小偷都来不及,还管你的鸟!所以就变成我们的鸟。 九官鸟一带回家就说,"买菜去喽!"然后又对我说:"靠妖!"是闽南语。现在我也会说"靠妖"了。妈妈,下次我要在台湾学闽南语。("靠妖"是诅咒语)
  龙:好,安安,告诉我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你不要问我,我只有坏话可说。
  龙:说吧!
  安:她很凶, 总是管我,中午一定要吃饭,晚上一定要上床。写功课、刷牙、收拾房间……总是管管管!她以为我还是个baby!她还会打我呢!用梳子打手心,很痛呢!
  龙:有没有对你好的时候?
  安:我不说。
  龙:好吧,谈谈你自己。你将来想做什么?
  安:恐龙化石专家。 (飞:我要做蝙蝠侠。)
  龙:不想做作家?
  安:才不要呢!每天都要写字,一点都不好玩。家庭作业都把我写死了。
  龙:你喜欢你弟弟吗?
  安:不喜欢,他不好玩。而且他老欺负我。他打我,我打回去的话,妈妈就说大的要让小的。不公平。 (飞:妈妈来帮我擦屁股——)
  龙:你是德国人?中国人?台湾人?
  安:都是,是德国人也是中国人,可是不是北京人。北京人讲话儿不一样。
  龙:愿意永远留在台湾吗?
  安:才不要呢!台湾小孩每天都在上学上学……都没有在玩。
  龙:想过如果没有妈妈的话……?
  安:那就没吃的了,也没人带我们了。 (飞:妈妈你老了吗?)
  龙:安安,你爱我吗?
  安:我不说。你真烦!
1994年
尊重谁的文化差异(代后记)
  这篇文章在四日二日由德文的法兰克福汇报(FAZ)副刊作特稿发 表。文章中至少透露了这样一点: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支持威权主义,不 是所有的西方人都信仰自由主义。所谓文化差异已经不能够沿着传统的文 化区域分隔去切割。看起来是甲文化与乙文化的差异,往往同时是甲文化 或乙文化内部也有的重大分歧,做文化对比时不能不慎重。文章虽是与欧 洲人的辩诘对话,或许对中文读者也提供一个不同的视野。
  今年三四月间联合国的人权大会里,欧洲联盟不再和以往一样对中国的人权状况大加抨击,是北京的一次外交胜利。我在想,欧洲政治人物是否已经开始接受一种说辞:"我们中国人和你们不一样,所以别用你们的标准来批评我们。"
中国人不一样
  中国人究竟有多么不一样?加州学者张隆溪曾经用了一个例子:小说家博尔赫斯为了彰显中国人民的"不一样",说他在一部百科全书里读到中国人对"动物"是这样进行分类的:
  一、属于天子的动物,二、经过防腐处理的动物,三、已经驯服的,四、乳猪,五、会尖叫的,六、寓言动物,七、无主的狗,八、属于此类的……十一、用骆驼细毛可画出的,十二、以此类推,十三、打翻了水瓶的,十四、远观貌似苍蝇的。
  博尔赫斯当然是天花乱坠,旨在嘲弄,但傅科却正经八百地去解读博尔赫斯的玩笑。他说,中国人这种"不一样"的思维方式显示出"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个文化,这个文化专注于空间秩序;对于事物的复杂性的理解,以我们的归类思维方式,与他们是完全无法进行命名、讨论、思考的。"
  中国人的"非逻辑"思维在中国哲学家圈内也是一个争论已久的题目;梁漱溟就曾经强调过中国人重玄学的直观思维。但是博尔赫斯的"百科全书"如此荒诞而竟有人上当,表示"中国人不一样"这个认定在欧洲是如何的根深蒂固。这种认定在欧洲的通俗文化里也非常普遍。
  德国南部有个旅游景点, 叫"欧洲乐园" ,有"小意大利"、"小瑞士"、"小法国"等等。每个小国里都有鲜花怒放的庭园、雅致的小桥流水。带着民族风味的房子漆着明亮的彩色、童话中的公主和小矮人随着甜美的音乐向游客微笑、点头。
  乐园中唯一不属于欧洲的国度叫做"巴塔维亚之屋"(巴塔维亚是雅加达旧称)。这个亚洲小国嘛,就在一个乌七八黑的水流甬道里,阴森森的。游客坐在小船上,看见的是头戴斗笠、蓄山羊胡的腊制中国人,怪模怪样的亭台楼阁;鳄鱼埋伏水中,长蛇盘身树干对游人丝丝吐信。失火的房子里,一个黄种人强盗高举着尖刀正追杀一个嘶喊的妇女。
  "欧洲乐园"所推出的亚洲图像使我想起英国作家德昆西的名著"一个鸦片鬼的忏悔"。"忏悔"中当年最脍炙人口的段落是他对自己梦魇的描述。德昆西的梦魇有一个不断重复浮现的主题: "属于亚洲的种种最恐怖的酷刑和意象。 "譬如"在中国或印度最常见的热带动物——飞禽猛兽、爬虫、奇花异木",都以最可怕的形象出现。鳄鱼追咬不放,他逃进"一间中国房子里,里面藤制桌椅的脚突然活起来;鳄鱼那令人恶心的头和邪恶的眼盯着我看。"当他的孩子被他吵醒,他看见孩子"天真"的、"属于人类"的脸庞时,不禁泪下。
  "欧洲乐园"所反映的不过是德昆西对欧亚文化差异成见的翻版——欧洲是光明的、理性的、愉悦无邪而安全的,亚洲却是阴森的、非理性的、神秘诡异而危险的。可叹的是,从德昆西到"欧洲乐园",人类已经走了一百五十年的时光!
  欧洲人固执地继续相信"中国人不一样"当然有许多复杂的原因,其中之一可能是人们对异国风情有一种自然的向往;神秘而又危险的异国风情较之一般的异国风情又更有刺激性。没有了阴森恐怖的"巴塔维亚之屋","欧洲乐园"岂不太无聊了?
两极化的东西文化
  中国人对西方人自然也有难以打破的成见。在义和团的年代,许许多多的中国农民深信传教士会拐骗小孩,然后在教堂地窖里挖出小孩的眼珠。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仍旧有不少人相信中国人和西方人从人性基本上就完全不同。1997年11月的上海某大报就刊了这么一篇文章:
   "中国人深谙兵法,但祟尚和平;我们参战是出于自卫,洋人则爱挑 衅、好杀戮及侵略。 中国人出口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洋人则出口最能获利的东西。 中国人的疆界由民族融合而定;洋人疆界倚靠刺刀和马靴。 中国人讲义,洋人讲利。 中国人教导子女知足,洋人教导子女要求更多。"
  黑白二分,简化到这个程度的思考在这里是无需评论的,但是同样简约制式的思考方式却也同时是许多亚洲领袖津津乐道的所谓"亚洲价值"的基础。在"亚洲价值"的架构里,中国文化,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群体文化,而西方文化,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个人文化。人权观念与个人主义是分不开的,因此它是西方所特有的财产,不属中国传统。结论就是:不能将现代西方的人权标准求诸中国。对中国要求人权的,若是中国人,就是卖国叛徒;若是西方人,就是殖民主义者。这种推论法不仅只是中国的民族主义者爱用,西方许多自诩进步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所谓"文化相对论者",也坚持这样的观点。
  这样的观点有两个基本问题。首先,个人主义或者人权观念属不属于中国传统,和应不应该在中国推行人权丝毫没有逻辑上的必然关系。马克思主义显然不属于中国传统,却在中国运行了半个世纪之久。女人缠足显然属于中国传统,却被中国人摈弃了半个世纪以上。所谓传统,不是固定的既成事实,而是不断的突破发生。
  第二个问题是,对文化的简化就是对文化的扭曲。中国文化在时间上绵延3000多年,在空间上横越高山大海,在组织上蕴涵数不清的民族,在思想上包容百家学说,还不去提种种巨大的外来影响,譬如佛教。"一言以蔽之"地断言中国传统中没有个人主义,就是完全无视于与儒家并列的种种思想流派,譬如极重个人自由解放的道家。即便是儒家思想本身,又何尝不是一个充满辨证质疑、不断推翻重建的过程?
  西方文化发展形成的复杂,同样抗拒着任何"一言以蔽之"的简化。你说个人主义或自由主义是西方文化的胎记?哪一个时期的西方文化?文艺复兴前或文艺复兴后?启蒙运动前或启蒙运动后?你说人权观念属于西方传统?法国大革命前或法国大革命后?个人、自由、人权,在西方文化里也是经过长期的辨证和实验才发展出来的东西,不是他们"固有"的财产。
  文化,根本没有"固有"这回事。它绝不是一幅死的挂在墙上已完成的画——油墨已干,不容任何增添涂改。文化是一条活生生的、浩浩荡荡的大江大河,里头主流、支流、逆流、漩涡,甚至于决堤的暴涨,彼此不断地激荡冲撞、不断地形成新的河道景观。文化一"固有",就死了。
  当然,把文化简化、两极化,是挺有用的。它能够清楚地分出"非我族类",而异我之分又满足了人类天性需要的自我定位与安全感。对于统治者而言,它又是一个可以巩固政权的便利工具。步骤一,他按照自己统治所需来定义什么是"民族传统"、"固有文化"。步骤二,将敌对的文化定义为相反的另一极。步骤三,将他所定义的"民族传统"、"固有文化"与"爱国"划上等号。这么一来,任何对他的统治有所质疑的人都成了"叛国者",他可以轻易地镇压消灭,往往还得到人民的支持,以"爱国"之名。
代表谁的中国人?
  文化多元主义的原则是很吸引人的:不同文化之间确实存在差异,而且我们必须尊重别人保持文化差异的意愿。但是在我看来,问题症结不在"尊重"文化差异,而在"认识"真实的文化差异。好吧,"中国人说,人权观念属西方文化,不是中国传统,所以不适用于中国。"在辩论适用不适用之前,有些根本的问题得先搞清楚。
  是什么"中国人"提出这种说辞?他们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是中国人的少数还是多数?如果是少数,他们有什么代表性?如果是多数,他们待这样的主张是基于什么样的历史事实、什么样的哲学思考、什么样的动机、什么样的权利?
  这些问题不先追究,我们从何知道他们所宣称的"文化差异"是真是伪?如果所谓文化差异根本不能成立,就不必再讨论下去了;文化相对论者也无法置喙其中。假使文化差异是真实的,这个时候,作为一个西方人,他可以考虑究竟该如何看待这个差异,而谨记伏尔泰的名言:"尊重不一定是接受。"作为一个中国人,尤其是一个认识到凡是传统就得面临变迁和挑战的中国人,他很可能决定:这个文化传统压根儿不值得尊重,只值得推翻。谁也不会否认,一整部中国近代史就是一个中国传统全盘重估的过程。
  但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某些人,从来不曾允许过别人对历史有不同的解释;他们企图在世界上代表所有中国人说话,企图向世界解释什么是中国文化传统,并且要求国际尊重它的文化"差异",一种由强力定义的文化"差异"。奇不奇怪?
  托玛斯曼流亡美国时,记者问他是否怀念德国文化,他答道:"我在哪里,德国文化就在哪里。"他的意思够清楚了:假使硬要一个人来代表德语文化的话,那么那一个人就是他托玛斯曼而不是希特勒。告诉我,哪一个文化相对论者要"尊重"希特勒所宣称的德国文化"差异"?当然,同一个德语文化培育了托玛斯曼也培育了希特勒,但是全盘接受一个由统治者片面定义的文化差异而毫不批判置疑,在我看来不是盲目无知,就是对受压迫者冷酷漠视。
  人权观念属不属于中国传统?这个问题和中国人该不该享有现代人权毫不相干。但是在深入探究这个问题时,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就会较清晰地浮现出来,两者都不能以简化或两极化来理解和对比。尊重文化差异,是的,然而必得是真正的文化差异,而不是由统治者为了权力需要所设计出来的伪差异,或者是为了满足观光客而想橡出来的"巴塔维亚之屋"一类的变形差异。
  我个人并不担忧异国风情和神秘感的消失;真正的文化差异可以提供足够的空间让想像奔驰、好奇心深掘,而不冒扭曲的危险。扭曲一个文化固然可能点燃有趣的"创造性的误解",却更可能引爆毁灭性的仇恨。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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