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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

_97 王觉仁(当代)
他没有犯错,犯错的人是他的丈母娘——郜国大长公主(肃宗之女)。
丈母娘犯错,却要女婿买单,这是什么道理?
没道理。可是郜国大长公主犯的错实在太令人愤怒、太不可原谅,所以德宗李适自然就迁怒到了太子李诵身上。
那么,郜国大长公主到底犯了什么错,以至天子如此震怒呢?
首先,这位公主人老心不老,犯了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说难听点,就是偷男人了。
有唐一朝,胡风兴盛、观念开放,无论男女,在性观念上都很前卫,尤其是皇室贵族,在法定夫妻之外偶尔偷一偷腥,也算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可问题是,太子的这位丈母娘胃口太好,别人不过就是偷一两个,她却偷了一堆!
更糟糕的是,她要是偷一些社会上的无业青年,影响倒也不至于太坏;可老公主的品味比较高,偷的居然都是朝廷命官,光职务和姓名数得着的就有这么些个:太子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县令韦恪,等等。
一群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青年官员,成天出入公主宅邸,专干些蝇营狗苟的勾当,这个社会影响实在是太坏了!
既然郜国公主偷的都是朝廷命官,人们仔细一想,就发现不仅是生活作风问题了,而是有从事权色交易、腐蚀国家干部的嫌疑。要知道,这些官员家里都有贤妻美妾,凭什么来伺候你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说白了,还不就因为你身份特殊、手眼通天,人家想通过性贿赂换取仕途上的好处吗?
换句话说,如果是普通的贵族妇女,老百姓顶多把你的绯闻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而已,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你郜国大长公主毕竟是天子的姑母兼亲家,不仅做什么事都容易被人上纲上线,而且肯定会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
由于天子李适对这个姑母兼亲家一直恩礼甚厚,别的皇亲国戚早就眼红死了,一直想抓她的小辫子。现在可好,郜国公主居然为老不尊,跟一帮家有妻室的朝廷命官勾搭成奸,严重败坏社会风气和朝廷纲纪,这不是往皇室和天子的脸上抹黑吗?大伙还能饶得了你?
为了一举扳倒郜国公主,皇亲国戚们不仅针对她的私生活问题整了一份黑材料,还派遣耳目打入公主府邸,千方百计搜集其他罪证,于是很快就抓住了一个比作风问题严重百倍的问题——厌胜。
这回,郜国大长公主死定了!
所谓厌胜,也称巫蛊,说穿了就是诅咒。通常是针对比自己年长或位尊的人,刻一个人形木头或把形象画在纸上,一天到晚画圈圈诅咒这个人,直到将其咒死为止。
郜国公主搞厌胜,对象会是什么人呢?她父亲肃宗早死了,所以“年长”这一项可以排除,剩下的,就是比她“位尊”的人物了。
那么,被公主诅咒的这位尊贵人物会是谁呢?
傻瓜也知道,就是当今天子李适。
郜国公主为什么要诅咒天子?
很简单,天子一死,太子就继位为帝,到那时候,郜国公主就是皇帝的丈母娘了,不就更能为所欲为了吗?别说找一堆情夫,就是一天换一个,估计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就这样,皇亲国戚们抓住郜国公主“性交易”和“搞厌胜”这两项罪名,立刻联名上表,向德宗告了御状。
德宗见表,不禁勃然大怒。
“妖妄莫甚於巫蛊,罪恶莫逾於奸乱!”(《全唐文》卷五十四《郜国大长公主别馆安置敕》)郜国公主一下就犯了两大死罪,岂能轻易饶恕!
德宗第一时间就把郜国公主抓到皇宫里面软禁了,而且把太子叫到跟前,不分青红皂白地臭骂了一通。
太子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搞清楚状况。
本来,老丈母娘偷男人,根本不关他什么事,可要是被定性为“权色交易”,那就关他的事了——毕竟老公主手里没权,想要跟那些年轻帅哥搞交易,当然要让太子在官场上给这些人开绿灯了。
此外,丈母娘搞厌胜,虽然太子主观上并不知情,可这件事客观上却能帮太子早日夺取大位,这当然就触痛德宗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了,而且也把太子逼到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地步。
太子李诵想来想去,没有办法了,只好主动提出跟太子妃萧氏离婚,从此跟这对倒霉的母女划清界限。然而,德宗对太子的这个表态却远远不满意。他现在心里最强烈的一个念头就是——把这小子废了!
当然,废立太子是社稷大事,所以德宗不能说废就废,必须跟宰相李泌商量。
德宗把李泌找来,把事情跟他说了,然后说:“舒王现在已经长大了,孝顺友爱,温良仁厚,朕打算立他为太子。”
李泌大为惊愕:“何至于是!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德宗共有十一子,但只有李诵是嫡子),怎么可以一旦疑之,就废子立侄呢?这太欠考虑了!”
德宗一听“废子立侄”这四个字,顿时恼羞成怒:“放肆!你为何离间我们父子?谁告诉你舒王是朕的侄儿?”
“陛下息怒。”李泌不慌不忙地说,“是陛下您亲口告诉臣的。大历初年,陛下有一天曾对臣说:‘今日得数子。’臣问您怎么回事,您说:‘我弟弟李邈早逝,皇上让我抚养他那几个孩子。’陛下,您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疑忌,更何况是侄子?舒王虽然仁孝,但若是立他,从现在开始陛下只有自己努力,恐怕不能指望他的孝顺了!”
李泌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他的意思很明显:倘若皇上您猜忌刻薄的性格不加收敛,再孝顺的太子迟早也会被您废掉!
当臣子的敢这么跟皇帝说话,可以称得上是犯上忤逆了。然而李泌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眼前根本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而是一个普通人。
德宗这次没有翻脸,而是阴森森地盯着李泌,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不爱惜你的家族么?”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恐吓了。
李泌平静地说:“臣正因为爱惜自己的家族,才不敢不尽言。倘若臣畏惧陛下的盛怒而屈从,陛下明天一后悔,肯定会怪臣说:‘我让你独任宰相(此时柳浑已罢相),你却不力谏,以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不但要杀你,还要杀你的儿子!’臣老了,衰躯残年死不足惜,只怕臣的儿子蒙冤而死,让臣的侄儿继承香火,不知臣在九泉之下能否得享祭祀!”
说完,李泌情不自禁,泫然泣下。
李泌最后这一句,实际上还是拐着弯儿在劝谏。德宗当然听懂了。他凄然长叹,眼中也是泪光闪烁。许久,才有气无力地问:“事已如此,朕该当如何?”
“此乃社稷大事,希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臣本以为陛下圣德广大,没想到陛下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信任。臣今日斗胆直言,不敢有丝毫避讳。自古以来,未有父子相猜而不亡国覆家者。陛下可曾记得,肃宗灵武时期,建宁王李倓(肃宗第三子)因何被诛?”
德宗怅然道:“建宁叔实在是冤枉,只怪肃宗性情太过急躁,而且谗毁者的阴谋也太歹毒了!”
李泌诚恳地说:“臣当初就是因为建宁王的缘故,坚决辞让宰相职位,并发誓不再侍奉天子左右,不幸今天又做了陛下的宰相,又碰见这样的事情。臣在灵武时期,承受肃宗的恩宠和信任最深,却不敢对建宁之冤提半个字,直到临走之前,才敢向肃宗谈起,肃宗也因之悔恨泣下。自建宁王冤死后,先帝(代宗)常怀危惧,臣曾向肃宗言及章怀太子(李贤)的《黄瓜台辞》,让肃宗借此警醒,以防奸人构害先帝。”
“这些事朕当然知道。”此时德宗的脸色已舒展许多,“你这些话固然有道理,可贞观、开元之世皆有更易太子之事,为何国家不亡?”
“贞观之世,太子承乾多次监国,大臣依附者众多,且东宫甲士的数量也很庞大,承乾遂与当时的宰相侯君集联手谋反。事发后,太宗命长孙无忌与朝臣数十人一同审讯,发现证据确凿,犯罪事实俱在,然后才召集百官讨论处置的办法。当时有人说:‘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采纳了这个建议,最后只把承乾废为庶人,保住了他的性命,同时还废黜了有夺嫡之心的魏王李泰。由此可见,太宗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是极为审慎的。如今,陛下既然已经知道是肃宗性急才导致建宁枉死,臣倍感庆幸,希望陛下切记前车之鉴,静思三日,定能发现太子并无过错。即便真有谋反迹象,也当召集二十位深明义理的大臣,和臣一起审理,假如罪行属实,也希望陛下遵照太宗的做法,对太子废而不杀,同时把舒王一并废黜,另立太子之子为储君,则百代之后,君临天下者依然是陛下的子孙。”
德宗听着,不由陷入了沉思。
李泌知道天子已经听进去了,接着说:“至于开元年间的废立事件,纯属武惠妃一手陷害,海内同感义愤,皆为太子李瑛三兄弟鸣冤。此事百代之下犹当引以为戒,岂可效法!此外,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此院就在陛下寝殿之侧,太子从未接触外人,也很少介入外面的事务,怎么可能有不轨之心?更何况,岳母有罪,岂能随便牵连到女婿身上?臣愿以阖家性命担保,太子必定没有参与任何阴谋。今日,倘若陛下商议的对象不是微臣,而是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之流,恐怕他们早就跑到舒王那里邀取定策之功了!”
德宗沉默良久,说:“这只是朕的家事,本来与你无关,你为何要如此力争?”
李泌正色道:“天子以四海为家,家事即为国事。臣如今独任宰相,四海之内,一事处理不当,臣便须承担罪责。何况眼下太子蒙冤遇险,臣若坐视,其罪大矣!”
德宗再也无话可说,只好妥协:“为了你这番话,朕就等到明天再决断吧。”
李泌立刻跪地叩首,哽咽着说:“臣知道,陛下与太子父慈子孝,必定会和好如初!但臣还有一言,陛下回宫后,当独自思量,不要把想法透露给左右侍从,否则一定有人去向舒王邀功,如此太子必危!”
德宗颔首:“朕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泌虽然成功说服了德宗,但他毫无欣喜之情。出宫回家后,他不无悲凉地对子弟说:“我本来不想追求富贵,怎奈命与愿违,恐怕迟早要牵连你们啊!”
太子李诵得知李泌为他冒死进谏,赶紧派人去致谢,说:“如果事情实在无法挽救,我打算服毒自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李泌道:“目前来看,绝不用走到这步。只要殿下谨言慎行,仍旧保持孝顺之心,事情当无可虑。唯一值得担忧的是——万一我不能见容于皇上,事情就不好说了。”
次日,德宗按照李泌的建议,关起门来冷静思考了一天,终于意识到自己险些犯下大错。第二天,德宗迫不及待地在延英殿单独召见李泌,涕泗横流地拍着他的肩背说:“要不是你恳切进言,朕今日后悔无及!诚如贤卿所言,太子仁孝,实无罪错。从今往后,无论军国大事还是朕的家事,在做决定之前,都要与卿细细谋议。”
李泌当即俯身拜贺,说:“陛下圣明,察太子无罪,臣报国之愿已毕。前日因惊恐过度,臣心魂散逸,已不宜为陛下所用,臣请求告老还乡。”
德宗愕然,连连摆手说:“朕父子因你而得保全,正想告谕子孙,让你的后人世世代代得享荣华富贵,以报贤卿大德。你今日何出此言?朕断断不允!”
贞元三年八月十四,郜国大长公主的案子有了结果:彭州司马李万因同宗淫乱之罪被乱棍打死;太子詹事李升等人以及公主的五个儿子,全部被流放岭南和边地;郜国公主本人被长期软禁于别馆;太子夫妇则安然无恙。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就此消弭,逃过一劫的太子李诵对李泌感激涕零。
在历史上,总有这么一些时候,也总有这么一两个人,的确是当得起“一身系天下安危”这句话的。
李泌就是这样的人。
无论是李晟、马燧还是太子李诵,显然都要感谢李泌,而大唐天子李适和他的臣民们更要感谢李泌。假如没有他,德宗朝廷必定要面临更多的纷争,李唐天下也必定要遭逢更多的祸乱!
消除了内部的种种不安定因素后,李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全力对付外部的敌人了。
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帝国最严重的外患,当非吐蕃莫属。
李泌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是想对吐蕃发动一场劳师伤财的战争,而是试图不用一兵一卒就把这个凶悍的敌人摆平。用李泌的原话来说就是——“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资治通鉴》卷二三二)
李泌做得到吗?
【围堵吐蕃的战略】
贞元三年八月末,吐蕃宰相尚结赞集结重兵,并联合羌族和吐谷浑部落的军队,大举入侵陇州(今陕西陇县)。据战报说,吐蕃的联合兵团“连营数十里”,兵力不可胜数。
京师震恐。
九月初五,德宗慌忙派遣大将石季章、唐良臣分别率部进驻武功(今陕西武功县西)和百里城(今甘肃灵台县西)。
九月初七,吐蕃军大掠汧阳(今陕西千阳县)、吴山(今陕西宝鸡县西)、华亭(今甘肃华亭县),把当地的老弱百姓屠杀大半,剩下的要么挖去双目,要么砍断双手,让他们自生自灭,然后掳掠青壮年一万多人,准备押到安华峡(今甘肃清水县西)一带,配发给羌人和吐谷浑部落当奴隶。
为了炫耀兵威、震慑唐朝军民,吐蕃将领十分嚣张地对所有俘虏说:“准许你们面朝东方,哭辞乡国!”
一万多人齐声恸哭,可以想见那情景是何等惨痛和凄凉。很多人不甘受辱,纷纷跳崖自杀,前后伤亡者共计一千多人。
吐蕃主力押着俘虏满意而归后,还有一支余部胃口尚未被填满,又折回来攻击陇州。当地刺史韩清沔会同神策军将领苏太平,趁夜袭击吐蕃军营,终于将这伙贪得无厌的强盗打了回去。
吐蕃人年年这么烧杀掳掠,而且动不动就深入关中、威胁长安,实在是令唐朝君臣和百姓不堪忍受。
李泌认为,必须有一个从根本上打击吐蕃人的办法,让唐朝彻底摆脱这种消极防守、被动挨打的局面。
如上所述,李泌的办法是“不用中国之兵,使吐蕃自困”。具体而言,就是通过一系列外交手段,跟回纥、南诏、大食、天竺等国家缔结同盟,充分利用这些国家跟吐蕃之间固有的争端,促使它们把枪口调转过来对准吐蕃人,让吐蕃陷入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逐步削弱它的实力,最终让它彻底消停!
当然,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需要高明的外交手腕和切实有效的行动,同时也需要耐心和时间。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实现这个计划,最大的障碍其实并非来自于外,而是来自于内。
说白了,最大的障碍就是德宗本人。
因为德宗和回纥有宿怨。
李泌很清楚,要和南诏、大食、天竺这些国家结盟,德宗肯定都没意见。唯独回纥,是李适心中不可碰触的一块伤疤。要跟回纥人结盟,就无异于把这块伤疤狠狠揭开……
所以,这件事很难。
但是再难,李泌也必须去做。
事实上,从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起,李泌就已经在考虑跟回纥结盟的事情了。有一次,德宗和李泌讨论边境部队屯田的问题,李泌就故意露出口风,说他有一个削弱吐蕃的计划,德宗连连追问,李泌却始终避而不答,因为时机不到,李泌不能贸然开口。
贞元三年秋,也就是吐蕃最近一次入寇的不久后,机会终于来了——现任回纥可汗合骨咄禄屡屡遣使入唐,要求与唐朝和亲。
可想而知,德宗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正巧这个时候,边防部队的一些将领纷纷上奏,说军队缺少马匹,要求朝廷拨给,可朝廷囊中羞涩,根本满足不了军队的需求。李泌顺势对德宗说:“陛下如果能用臣的计策,数年之后,马匹的价格必然会掉到现在的十分之一,到时候军队就不愁缺马了。”
德宗忙问他什么计策。
李泌说:“陛下要保证开诚布公,并且愿意为了帝国和百姓委屈自己,一切都从社稷大计出发,臣才能说这个计划。”
德宗面露不悦:“你尽管说,不必疑心。”
至此,李泌才和盘托出了他的计划:“希望陛下能够北和回纥,南通云南(南诏),西结大食、天竺,如此一来,不仅能使吐蕃陷入困境,马匹也很容易得到。”
不出所料,德宗一听脸就黑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其他三个国家,照你的话去办;至于回纥,绝对不行!”
李泌:“臣早知道陛下会作此反应,所以一直不敢提出来。但是为了挽救帝国的危局,回纥反而应该优先考虑,其他国家可以暂缓。”
德宗:“只有这个回纥,提都别提!”
李泌:“臣身为宰相,所说的话陛下可以不听,但不能不让臣说。”
德宗急了:“你什么话朕都可以听,唯独跟回纥结盟的事,只能留给子孙后代去考虑,只要朕活着,这事想都别想!”
李泌:“莫不是当年的陕州之耻,让陛下难以释怀?”
德宗:“对!韦少华他们因为朕的缘故受辱而死,朕岂能忘记?只可惜国家多难,没有机会报仇,但绝不能与回纥和解。这事到此为止,你别再说了!”
如果是别人,这时候必定会知难而退,但是李泌绝不会退。除非德宗砍了他的脑袋,或者罢了他的职位,否则别想让他住口。
李泌接着说:“害韦少华的人是登里可汗,而登里可汗就是被现任可汗合骨咄禄杀的,可见合骨咄禄替陛下报了仇,有功于陛下,理应接受封赏,怎么会和陛下有仇呢?”
德宗再次变色:“照你这么说,与回纥和解就是对的,朕肯定就是错的了?”
李泌:“臣为了社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苟且偷安、一味迎合,有何面目去见肃宗、代宗的在天之灵!”
德宗盯着李泌的脸看了很久,最后软了下来,勉强说了一句:“容朕徐思之(你让朕好好想想吧)。”
李泌当然知道,所谓“容朕徐思之”只是德宗的搪塞之词,如果李泌从此不再坚持,就等于自动放弃这个计划了。
李泌会放弃吗?
当然不会。
接下来的日子,李泌一连十五次跟德宗提起这件事,却被否决了十五次!最后,李泌只好使出杀手锏,再次向德宗提出辞职。
德宗万般无奈,说:“朕不是拒谏,而是要和你讲道理,你何必动不动就要走人呢?”
李泌:“陛下愿意跟臣讲道理,诚乃天下之福!”
德宗:“朕可以委屈自己,但不能对不起韦少华他们。”
很显然,这是在找借口。李泌当然不会让这个借口成立。他说:“依臣看来,是韦少华他们对不起陛下,不是陛下对不起他们。”
德宗愣了:“怎么说?”
李泌:“当初,登里可汗还是王子(名为叶护)的时候,率部助我朝征讨安庆绪,肃宗只不过让臣在元帅府宴请而已,先帝(代宗)根本不出面。后来叶护几次邀请臣到他的军营做客,肃宗始终没有同意。直到回纥大军即将出征,先帝才跟他见面。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回纥人如同豺狼,举兵深入中国腹地,我们不得不防。陛下在陕州之时,年纪尚轻,韦少华他们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竟让皇室嫡长子贸然进入回纥军营,而事先又没有和他们协商双方会晤时的礼仪,因此才让回纥人有了放肆逞凶的借口,这难道不是韦少华他们对不起陛下吗?纵然身死,也抵不过他们的失职之罪。”
德宗语塞,脸上的表情既无奈又尴尬。
李泌看在眼里,接着说:“当年克复长安时,叶护王子在香积寺大捷中立下大功,打算趁势劫掠长安,是先帝跪在他马前阻止,叶护才不敢纵兵入城。可见,受一时之屈辱而得以保全百姓,是完全值得的。后来叶护继位为登里可汗,再次举全国之兵南下,帮我朝平定祸乱,自然是趾高气扬、意态骄矜,所以才敢要求陛下向他行拜舞之礼,所幸陛下天资神武,不肯屈服。当时的情景,臣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登里可汗强行把陛下留在军营,名为聚宴,实则软禁,只要十天,朝野必定震恐!所幸陛下天威所在,豺狼之辈才不敢过于放肆。随后,可汗之母斥退左右,亲自将一件貂裘披在陛下身上,并恭送陛下乘马而归。陛下,若将您的遭遇和先帝在香积寺的遭遇放在一起看,是谁受的屈辱更大呢?依陛下看来,是宁可忍受一时屈辱保全百姓呢?还是绝不忍受一己之辱,任由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呢?”
德宗彻底无语了。
在这个口吐莲花、辩才无碍的四朝元老面前,德宗觉得自己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
当时,李晟和马燧也在场。德宗愣了片刻,转过头去问他们:“朕素来厌恶回纥,但是听到香积寺的事情,也觉得自己有点理亏,你们二位认为如何?”
李晟和马燧对视一眼,又瞥了一眼李泌,小心翼翼地说:“如果真的像李泌说的那样,回纥似乎可以原谅。”
德宗一声长叹:“你们都不站在朕这边,朕还能怎么办?”
李泌知道德宗已经妥协了。不过,为了不让皇帝太没面子,李泌赶紧把过错推给以前的宰相,说:“臣以为,回纥并不可恨,历来的宰相才可恨!譬如吐蕃,趁我国有难,出兵占据河西、陇右(今甘肃及青海东部)数千里之地,又悍然入寇京城,导致先帝蒙尘、銮驾播迁,此乃百代必报之仇!而过去的宰相不为陛下分析这些事情,却一味要跟吐蕃结盟,殊为可恨!”
德宗:“朕和回纥结怨已久,之前刚刚遭遇吐蕃劫盟,其后又屡屡拒绝回纥和亲之请,现在主动提出和解,就不怕被他们拒绝,并且笑话我们吗?”
李泌胸有成竹:“绝对不会。臣可以马上写信给回纥可汗,告诉他若想和亲,必须答应五个条件:一,向陛下称臣;二,向陛下称子;三,每次派来的使团,不得超过二百人;四,每次用马匹与我朝互市,不得超过一千匹(自肃宗年间起,回纥常常以数量庞大的羸马换取唐朝的丝绸,给唐朝财政造成了重大负担);五,不得以任何理由挟持汉人出塞。如果回纥可汗这五条全部答应,陛下才许以和亲。如此一来,我朝声望必可威震北荒、震慑吐蕃,足以使陛下一平胸中块垒。”
要让一贯骄横的回纥人称臣称子,德宗还是觉得没什么把握:“自从至德年间以来,我们与回纥一直以兄弟之国相称,如今一旦让他们称臣,他们肯吗?”
李泌说:“他们早就想与我国和亲,而且臣与他们的可汗、国相向来关系不错,如果一封信谈不妥,不过是再写一封而已。”
至此,德宗没有任何话好说了,答应让李泌着手和亲之事。李泌立刻发信,没多久,回纥便遣使上表,不但称臣称子,而且五个条件全部答应。德宗大喜过望,对李泌说:“回纥人为何对你敬畏如此?”李泌一听,赶紧把高帽给德宗戴上:“这都是因为陛下英明,臣有什么力量!”(《资治通鉴》卷二三三:“此乃陛下威灵,臣何力焉!”)
德宗问:“回纥既已和解,接下来,该如何结交南诏、大食和天竺?”
李泌答:“跟回纥和解之后,吐蕃就不敢轻易犯边了。第二步,就是要招抚南诏。自汉朝以来,南诏一直臣属于中国。天宝末年,杨国忠政策失当,引起叛乱,南诏才投靠了吐蕃,可是吐蕃的赋税和劳役太重,南诏没有一日不想重为大唐的藩属国。陛下一旦将其招抚,便能切断吐蕃之右臂。此外就是大食,这个国家在西域的势力最强,其疆域东起葱岭(帕米尔高原),西至大海(地中海),国土近乎半个天下,但它和天竺历来仰慕中国,却世代与吐蕃为仇,臣自有办法同它们结盟。”
贞元三年九月中旬,德宗命人送回纥使者回国,同时承诺将咸安公主(德宗之女)嫁给回纥的合骨咄禄可汗,以结两国的秦晋之好。
从这一刻开始,李泌“联合四国、打击吐蕃”的战略终于拉开了序幕。吐蕃的噩运就此降临。
贞元四年(公元788年)十月,回纥合骨咄禄可汗派他妹妹骨咄禄毗伽公主、还有回纥国相以及其他高级官员共计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长安,迎娶咸安公主。骨咄禄可汗在给德宗的上疏中,用极为谦卑的语气说:“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资治通鉴》卷二三三)
随后,合骨咄禄可汗又驱逐了吐蕃使节,宣布与其断交。
为了表示自己亲附唐朝的诚意,并且希望两国关系有一个崭新的开端,合骨咄禄可汗还征得德宗的同意,把国名由“回纥”改成了“回鹘”。
后来的数年间,虽然吐蕃并未停止对唐朝的入侵,但有了回鹘的掣肘,其攻击势头已迅速减缓。同时,南诏也在唐朝的不断策反下,逐渐与吐蕃貌合神离,“归唐之志益坚”,最终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五月遣使上表,正式归唐。
此后的吐蕃,在北方与回鹘不断交战,死伤惨重,在南面又受到南诏和唐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威胁和牵制,其军事力量大为削弱。贞元十年(公元794年)正月,南诏国王异牟寻亲率大军攻入吐蕃,大破吐蕃军于神川(今云南丽江县境),并乘胜进军,连拔十六城,俘虏吐蕃亲王五人、军队十余万人。
吐蕃从此一蹶不振,国力日衰,自顾尚且不暇,更无余力大规模入侵唐朝了。后来的吐蕃即便偶尔在边境上还有些小动作,但均被西川节度使韦皋一一击退,再也无法对唐朝构成实质上的威胁。
事实证明,从李泌提出围堵吐蕃的战略后,曾经不可一世的吐蕃就无可挽回地走向衰弱了。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李泌本人却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个成功的结果。
早在贞元五年(公元789年)三月,历仕玄、肃、代、德四朝,并为肃、德两朝做出过杰出贡献的李泌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八岁。
综观李泌的一生,堪称中国几千年政坛上罕见的传奇人物。
七岁时,李泌便以早慧的才华受到唐玄宗的召见和赏识,并与当时宰相张九龄结成忘年之交;二十出头,李泌奉诏进入翰林院,侍奉东宫,与太子李亨交厚,旋即遭杨国忠排挤,归隐山中;肃宗灵武时期,李泌出山全力辅佐,成为朝野瞩目的“布衣宰相”,在肃宗朝廷克复两京的过程中居功至伟,却遭到权宦李辅国排挤,索性功成身退,归隐衡山;代宗即位后,潜心修道的李泌再次被召入朝,就任翰林学士,并被代宗强迫娶妻食肉,未久又遭权相元载排挤,第三次离朝;数年后元载被诛,李泌回朝,但没过多久,又不被当时宰相常衮所容,再一次被贬谪出朝;建中四年,李泌应德宗之召第五次入朝,但一直到贞元三年,这个六十六岁的四朝元老才最终答应德宗,出任大唐帝国的宰相。
李泌一生,四落四起,仕途多蹇,但始终不慕荣利,恬然自处,得亦不喜,失亦不忧。他最后担任宰相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八个月,却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多方面,为德宗朝廷作出了一系列贡献,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贞元年间帝国总体形势的和平与稳定,足以称得上是有唐一朝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也是功绩最著的宰相之一!然而,李泌在后世享有的声誉,跟他的历史功绩却完全不成正比。时至今日,很多人说起唐朝名相,一般就是“房谋杜断”,再来就是“姚崇宋璟”,顶多外加一个狄仁杰,至于李泌嘛,对不起,不认识。
这又是为什么呢?
翻检史籍,我们找到了这样的答案——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泌有谋略而好谈神仙诡诞,故为世所轻。”《旧唐书·李泌传》的说法与之大同小异:“泌颇有谠直之风,而谈神仙诡道……故为代所轻,虽诡道求容,不为时君所重。”《新唐书·李泌传》虽然也承认“两京复,泌谋居多”,并称李泌“出入中禁,事四君,数为权幸所疾,常以智免”,但同时还是强调,“(李泌)常持黄老鬼神说,故为人所讥切”。
说白了,李泌之所以不受当时的士大夫尊重,在后世又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并不是因为他才识不够、品德不好、能力不强、智慧不高、贡献不大,而仅仅是因为他个人的宗教信仰跟儒家正统的意识形态太不合拍,在立身处世方面显得太过另类了!
答案其实就这么简单。
在中国几千年的官场上,一个人要想混得好、吃得开,最重要的东西往往不是才识、品德、能力、智慧和贡献,而是看你能不能跟同僚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说难听点,就是看你能不能跟弟兄们(当然也包括上级领导)一个锅里吃肉、一个茅坑里拉屎!
如果你胆敢跟李泌一样,人家喜欢吃肉可你偏偏茹素,人家臭气相投就你孤芳自赏,那你就是“自绝于人民”了。不管你工作再卖力,成绩再突出,也没人说你的好。不但不说你好,还要在生前排挤你,在死后埋汰你!谁叫你老是自命清高、独来独往呢?谁叫你不和群众打成一片呢?
所以,李泌活的时候仕途多蹇,死了以后千年寂寞,实在也是情理中事。
正所谓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还是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后世给不给李泌公正的评价,李泌肯定是不会稀罕的。理由很简单——一个把荣华富贵视若浮云、对功名利禄弃如敝屣的人,要什么死后的名声呢?
还是杜甫说得好:“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古罗马的哲人皇帝马可·奥勒留也说过:“每个人生存的时间都是短暂的,最长久的死后名声也是短暂的,甚至这名声也只是被可怜的一代代后人所持续,这些人也将很快死去,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更不必说早已死去的人了。”
总之,一个人来到世上,凭良心做人,凭良知做事,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放手时就放手,有所为亦有所不为,最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就够了。
是的,这就够了,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血腥的盛唐VII》
第七卷大结局:盛唐结局是地狱
第一章混沌贞元
【贤明宰相与糊涂天子】
李泌的离世是德宗的损失,更是帝国的莫大损失。
不过,德宗是幸运的。因为上天除了李泌之外,还给他准备了另一位贤明的宰相。
他就是陆贽。
早在建中四年(公元783年),也就是德宗流亡奉天期间,陆贽就以一个普通翰林学士的身份担起了一个宰相的职责。当时,朝廷的许多大政方针都出自陆贽的筹划,德宗也对他言听计从,《罪己诏》的颁布即是其中典型一例。
所以,当时的陆贽普遍被人誉为“内相”。
但是,诸藩之乱平定后,德宗却有意无意地疏远了陆贽。
因为陆贽为人率直,言辞总是过于激切,经常让德宗很不爽。每次陆贽进言,德宗都会感到宝贵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此外,一帮嫉贤妒能的朝臣也时常在天子耳边嘤嘤嗡嗡,编排陆贽的不是。因此,即便陆贽德才兼备、人望颇高,却始终与宰相之位无缘。
李泌去世后,户部侍郎窦参、太常卿董晋继任宰相。窦参为人刚愎自用,凡事独断专行,而董晋却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朝政大权自然都落到了窦参一个人手里。窦参不仅专权,而且还纵容一帮亲信贪污纳贿。德宗屡屡警告,可他却置若罔闻。德宗忍无可忍,只好在贞元八年(公元792年)四月将其罢黜。
窦参一贬,朝堂上就只剩下董晋这个形同虚设的宰相了。要想让帝国朝政尽快回到正轨,清除窦参留下的恶劣影响,就必须物色一个刚正贤明、德高望重的人来当首席宰相。
直到此刻,德宗才想起了与他共过患难的陆贽。
这一年四月,被冷落了十年之久的陆贽终于登上了早该属于他的宰相之位。
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政治理想和报国热情终于有了付诸实践的机会,陆贽自然是全力以赴。就在拜相当月,陆贽便奏请德宗改革中央政府的官员选拔制度,也就是把原来由宰相一手包揽的人事权下放到各个政府机构,由各台省的长官自行推荐人才担任下属官员;但是在任命状上,要注明推荐人的职务和姓名,以便将来考察被推荐人的政绩,从而对推荐人进行相应的奖惩。
陆贽之所以推行这项人事改革,目的就是要避免因宰相权力过度集中而导致任人唯亲、专擅朝政、行政效率低下等问题;而让熟悉本部政务的台省长官公开推荐下属官员并承担相应责任,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做到行政公开化,消除暗箱操作和权力寻租的可能性,尽最大努力做到唯才是举和量才录用。
陆贽这么做,显然极大地削弱了本来属于宰相的权力。
而此时此刻,削弱宰相权力就是在削弱他自己的权力。
仅此一点,我们就不难看出陆贽的坦荡襟怀和无私品格,更不难看出他作为一个执政者的清明理性和廉洁精神。
无论古今中外,要判断一个执政者(或执政集团)是否合格,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为了维护国家、社会和民众的利益,这个人(或这个集团)愿不愿意用权力的右手砍断权力的左手?或者退一步说,愿不愿意让自己手中的权力受到严格的制约和监督?
这个要求貌似很高,但是如果我们从现代政治文明的角度来看,这其实只是对执政者最基本的要求。因为,权力的属性是公有的,从来不是某个人或某个集团的私有财产;无论这个人或这个集团用什么方式获得权力,都只是权力的“代理人”,而非“所有者”。
虽然陆贽不懂得现代政治文明,但他本着自己的良知做事,却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现代政治文明的基本精神。陆贽之所以愿意削弱手中的权力,就是因为他并不把权力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因此,为了维护朝廷和国家的利益,他当然乐于为权力寻找一种更有效、更合理、更透明、更公正的运作方式。即使这种方式是用自己的右手砍断左手,即使这么做伤害了他个人的利益,陆贽也在所不惜。
毫无疑问,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执政者。
对于陆贽推行上述人事改革的目的,以及陆贽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坦荡和无私,德宗当然都看得很清楚,所以很快就批准了这个改革方案,于这一年五月下诏颁行。
然而,仅仅数日之后,便一再有人跟德宗打小报告,说各台省长官举荐的人都是徇私受贿的产物,并不是真正的人才。德宗一听,赶紧私下告诉陆贽:“自即日起,各台省官员的任命和调动,都由你自己做主,不要交给各部门长官。”
陆贽闻言,随即连上三道奏疏。
第一道奏疏说:“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有规定,五品以上官员的选拔由宰相合议,六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铨选,然后上奏皇帝批准,下诏任命。但后来佞臣当政,废除了宰相合议制度和公开推举制度,单独行使权力,用以捞取个人利益,因此即便是品行才学出众者,若没有当时宰相同意,也得不到提拔和任用。这就是一直以来的弊政。”
第二道奏疏说:“自从陛下颁布人事改革诏书,被推荐的人才不过十几个,评议他们的资历和人望,并不逊色于同僚;考察他们的德行和才能,也没有发现什么污点和败绩。可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却随口抨击,误导皇上的判断。由此可见,要让用人制度公正透明何其困难!臣建议,让那些抨击者提出具体的指控,何人受贿,何人徇私,然后交给有关部门严加审查,判断虚实。若确有其事,就对推荐人进行惩罚;若纯属诬告,就对诬告者实行反坐法。再者说,宰相不过才几个人,怎么可能了解所有的人才?如果所有官员都由宰相亲自遴选,宰相势必也要辗转向各台省长官征求意见。如此一来,公开推选就变成了私下举荐,阳光政务就变成了暗箱操作(易明扬以暗投),任人唯亲的现象就会更多,流弊也会越来越严重。所以自古以来,只要是实行人事改革,就会触及很多人的利益,因此不可能不遭到毁谤。”
第三道奏疏说:“今日之宰相,必是往日之台省长官;今日之台省长官,必是将来之宰相,只是官职有所变化,做事情的方式不会马上改变。既然如此,哪有当台省长官时没有能力推举一两个下属,一旦居宰相之位,便有能力遴选千百个官员?所以,若要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就要由最高领袖选拔宰辅大臣,宰辅大臣选拔中层官员,中层官员选拔下级官吏——没有比这种层层负责的办法更好。总之,选拔人才的时候,接触面越广越好;考核他们的能力和绩效时,标准则越精细越好。这才是正确的用人之道。”
陆贽这三道奏疏,摆事实讲道理,把用人制度方方面面的得失利弊都分析得十分透彻,相信只要是脑袋清醒的皇帝,一定会采纳他的建议,把人事制度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然而,德宗的脑袋并不清醒。
无论陆贽如何苦口婆心、据理力争,他还是执意追回前诏,罢废了这项新政。
德宗虽然迫于时势,不得不提拔陆贽为相,但是心里还是很不喜欢这个人。在德宗看来,陆贽身上的种种闪光点似乎都太过刺眼了。
就拿“清廉”这个品质来说,按理说是个不折不扣的优点,没有哪个领导不喜欢自己的手下清廉,可德宗偏偏就是看不惯陆贽的清廉。
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春,德宗让人转告陆贽,说:“卿清慎太过!诸道馈遗,一皆拒绝,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类,受亦无伤。”(《资治通鉴》卷二三四)
你做人太过清廉和谨慎了!各道馈赠的礼物,你一概拒绝,恐怕不通人情,像马鞭和靴子之类的小东西,就算接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贽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面对这样的糊涂天子,他也只能再次不厌其烦地摆事实讲道理:“官员接受贿赂,就算只有一尺布,也算犯罪,必须惩处(根据唐朝律法,监守自盗者,一尺布打四十棍;受贿枉法者,一尺布打一百棍)。即便是低级官吏,也要严禁受贿,何况是身为百僚之长的宰相,岂可开此方便之门?受贿之门一开,欲望一定膨胀,一开始是马鞭和靴子,接下来就是黄金和美玉;眼前有种种诱惑,内心又岂能不乱!既然与人私下收受结交,就不能不满足他的请求,于是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江河泛滥遂至成灾!再者说,若接受某甲的东西而拒收某乙的东西,则某乙必定会有怨言;若无论何人概不接受,大家便习以为常,又怎么会对宰相生出猜嫌之心?”
不知道陆贽的这番道理有没有说服德宗,反正仅从“鼓励宰相受贿”这一点来看,说德宗是糊涂天子就不算冤枉他。暂且不说大唐的律法对贪污受贿的惩罚是何等严厉,就算没有这些律法,一个皇帝也应该深深懂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当年太宗李世民得知一个官员受贿一匹绢,就大发雷霆,打算砍掉那个人的脑袋,没想到如今的德宗皇帝却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劝说宰相受贿。太宗皇帝倘若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虽然德宗只是劝宰相收一些马鞭、靴子之类的小东西,可就像陆贽说的那样,方便之门一开,谁的欲望不会膨胀?马鞭、靴子既然“奉旨”可收,黄金美玉凭什么不能“奉旨”而收?
正所谓窥一斑可知全豹。有德宗李适这样的天子,大唐帝国重回太平盛世的可能性即便不说是零,恐怕也是微乎其微了。
陆贽很不幸。他怀抱的是辅佐圣主的理想,可遭遇的却是糊涂天子的现实。在德宗手下当宰相,陆贽注定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在陆贽前后不到三年的宰相生涯中,大多数针砭时弊的建言献策都得不到德宗的采纳。陆贽的满腔热忱和宏大抱负,最终只能化为一摞摞厚厚的奏章堆积在天子的御案上,旋即又被塞进年深日久、汗牛充栋的宫廷档案库里,等待灰尘的覆盖和白蚁的蛀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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