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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

_95 王觉仁(当代)
此刻,被德宗引为智囊的这个人,就是大唐帝国硕果仅存的三朝帝师、四朝元老——李泌。
早在肃宗灵武时期,德宗就以皇长孙的身份就学于李泌;肃宗朝廷迁回长安后,李泌功成身退,归隐衡山;代宗时代,李泌禁不住代宗李豫的再三邀请和软磨硬泡,重新入朝辅佐,以翰林学士衔居于宫中的蓬莱书院,李适便以太子身份与李泌问学交游;后来,李泌频遭宰相元载、常衮等人排挤,被贬出朝,辗转担任楚州、杭州等地刺史。德宗即位后,本以为凭一己之力足以澄清宇内,不料到头来却引发了天下大乱。直到流亡梁州时,追悔莫及的德宗才终于想起了三朝帝师李泌,赶紧“急诏征之”,“命泌日值西省以候对”。
基本上可以说,每当天下不宁、社稷有难的时候,李泌必定会被召入朝中;一旦局势稍稍安定,他马上就会出于各种原因淡出人们的视野。自从安史之乱以来,李泌的人生轨迹就是这么运行的,几乎成了一种规律。如果是一般的官场中人,老这么被折腾来折腾去,恐怕早就牢骚满腹、心灰意冷了,可李泌却无怨无尤。因为他对功名利禄本来就没什么兴趣,所以对他来说,得亦不足喜,失亦不足忧。
李泌一回朝,德宗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谈起了李怀光的问题。德宗说:“河中与京城距离很近,朔方兵又素称精锐,如李怀光麾下骁将达奚小俊等人,都是出了名的万人敌,朕为此日夜担忧,不知如何是好?”
李泌淡淡一笑:“天下事值得担忧的固然很多,可要说到河中,实在是不足为虑。对付敌人,该重视的是统帅而不是喽啰。如今,李怀光是统帅,达奚小俊这些人不过是喽啰而已,何必在意?至于李怀光这个人,依臣看来,也不过是昏了头的一介武夫。当初,是他解了奉天之围,可他面对朱泚这种行将灭亡的叛贼,却不肯出手剿灭,反而去跟他联手,让李晟建立了消灭朱泚的大功;如今,长安已然光复,陛下已还宫阙,李怀光非但不束身待罪,反而虐杀使臣、倒行逆施,这种人无异于梦游之人,恐怕很快就会被他的部下所杀,甚至都不用朝廷动手。”
德宗闻言,连日来的忧虑顿时减轻了许多。
虽然李泌这番话多少有些过于乐观,但是对于几年来屡遭挫折、自信心备受打击的德宗而言,多一些自信和乐观总不是什么坏事。
李泌的乐观精神固然增强了德宗的信心,但李怀光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兴元元年秋天,奉命征讨李怀光的浑瑊、骆元光部在同州长春宫(今陕西大荔县东)一带遭遇河中猛将徐庭光部的顽强阻击,官军数度失利,不得前进半步。与此同时,连年战乱也耗尽了国库的钱粮,致使朝廷一度捉襟见肘,于是部分朝臣纷纷建议德宗赦免李怀光,以缩减日渐增长的军费开支,缓解财政困难。
然而,德宗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建议。
赦免李怀光固然可以避免当前的战争,但并不能换来真正的和平。因为朝廷和李怀光之间的相互信任早已经荡然无存,即便双方暂时偃旗息鼓,也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换言之,依靠绥靖政策换来的虚假和平不仅难以持久,而且很可能只是为下一场更大的战争积蓄能量。与其如此,还不如一鼓作气铲除战乱的根源。更何况,几年来被诸藩叛乱搞得心力交瘁、颜面扫地的德宗太需要一场货真价实的胜利来重振声威了!所以,不管目前的局面有多么困难,他都必须坚持到底。
德宗的坚持很快就有了令人满意的回报。
从八月初到十月末,奉命从北面进攻李怀光的河东节度使马燧取得了一连串骄人的战绩。他先是成功劝降了李怀光的妹夫要廷珍,大将毛朝扬、郑抗,收复了晋州(今山西临汾市)、隰州(今山西隰县)、慈州(今山西吉县),继而亲自率部攻克了绛州(今山西新绛县),然后分兵横扫河中,一连攻下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万泉(今山西万荣县)、虞乡(今山西永济市东)、永乐(今山西芮城县西南)、猗氏(今山西临猗县),与南线战场的浑瑊、骆元光部遥相呼应,对困守河中城的李怀光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
李怀光已成瓮中之鳖。
纵然还在困兽犹斗,可他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就在河中捷报频传的同时,两河战场上的形势也是一片喜人:河北,朱滔被王武俊打得节节败退,局面日蹙,再加上朱泚已死,朱滔极度惶恐,只好上表向朝廷请罪;河南战场上,以宋亳节度使刘洽为首的唐军也开始转败为胜,先后逼降或击败李希烈的大将李澄、翟崇辉、田怀珍、孙液等人,克复了滑州(今河南滑县)、汴州(今河南开封市)、郑州等战略要地,迫使李希烈不得不收缩战线,退保老巢蔡州(今河南汝南县)。
四面八方传回的捷报让德宗李适大为振奋,然而,偌大的天下还是有一块地方让他始终牵肠挂肚。
那就是帝国的财赋重镇——江淮地区。
自从李希烈发动叛乱以来,他的隔壁邻居淮南(治所扬州)、镇海(治所润州,今江苏镇江市)两镇就不得安生了。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是个见风使舵、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李希烈刚刚起兵之时,他还曾装模作样地出兵讨伐,后来李希烈兵势大盛,陈少游就慌忙把辖区内的四个州主动割让给了李希烈。不久,陈少游听说朱泚在长安称帝,德宗又出逃奉天,他就觉得李唐快完蛋了,于是忙不迭地把朝廷储存在扬州的盐铁专卖收入、总值八百万的金帛全部据为己有,同时又修筑城池、秣马厉兵,大有拥兵割据之势。
李希烈耀武扬威、攻城略地,陈少游又趁乱割据、不断扩充战备,这一切迫使镇海节度使韩滉也不得不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立刻采取各种措施闭境自保。他下令封锁了辖区内的所有关卡和渡口,禁止车马舟船随意出境,同时花大力气重筑辖下的军事重镇石头城(今江苏南京市东),并在建业(今南京)、东岘(镇江市东)一线紧急修筑了大量营寨碉堡……
韩滉的武力威慑显然发挥了作用。此后,李希烈虽然在河南与官军打得不亦乐乎,但始终无暇也无力出兵江东;而陈少游一看韩滉摆出了那么生猛的架势,当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在德宗朝廷流亡期间,整个江淮地区尽管剑拔弩张,结果倒也维持了一个平衡局面,始终没打起来。
然而,随着长安光复、德宗回銮,陈少游和韩滉大举扩充战备的行为就不能不受到质疑了。尤其是韩滉,动作那么生猛、场面搞那么大,更是引起了朝中舆论的极大非议。人们纷纷传言,说韩滉显然是心怀异志、图谋不轨,否则他为何趁銮驾播迁之机秣马厉兵,还大修石头城?
德宗李适被这个传言搞得心神不宁。
江东可是帝国的大粮仓啊,韩滉若真的心怀异志,那麻烦就大了!
德宗随即向李泌吐露了自己的不安。
李泌知道,德宗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人,这几年诸藩接连叛乱,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他的猜忌之心。眼下如果在韩滉这件事上处置不当,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逼反一个韩滉事小,引起相邻诸道人人自危事大,若因之导致整个江淮漕运断绝,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烦了!
李泌决意打消德宗的疑虑。他说:“韩滉忠贞清廉,自从陛下乘舆播迁,他的贡赋始终没有断绝。而且,韩滉镇抚江东十五州,地方匪患不生、一派升平,可谓卓有政绩。他之所以修筑石头城,是因为看见中原板荡,说不定陛下会有江东之行,故提前作迎接圣驾之准备,此乃人臣一片忠诚之表现,奈何反以为罪状!韩滉性情刚正严明,不附权贵,得罪的人太多,难免招惹一些毁谤之辞,愿陛下明察,臣敢保证他绝无二心。”
德宗轻轻瞟了李泌一眼:“外面议论纷纷,举报他的奏章多如乱麻,贤卿难道都没有听说?”
李泌道:“臣当然听说了。臣还知道,韩滉的儿子韩皋在朝中担任考功员外郎,已经很长时间不敢回江东探望父母,就是因为这些甚嚣尘上的毁谤之言。”
德宗冷笑:“是啊,连他的儿子都吓成这样,你还替他担保?”
“韩滉的想法臣最清楚,臣愿上疏替他申辩,请陛下将奏疏发到中书省,再向文武百官公布,让所有人都了解真相。”
“这就没必要了。”德宗说,“朕正准备重用你,你千万不可卷入如此复杂的人事当中。担保一个人,谈何容易啊!你最好不要跟多数人意见相左,以免受到连累。”
德宗说完,故意面露倦容,示意李泌退下。
李泌退出后,当天就呈上一道奏章,愿意用阖家百口的性命替韩滉作保。
德宗无奈,数日后又召见李泌,说:“贤卿竟然真的上疏替韩滉作保,朕为你着想,已经把奏章留中了(即留在宫中,没有下发到中书省)。朕也知道,你与韩滉是故交,但也没必要为他豁出身家性命啊!”
德宗此言,表面上是爱惜李泌,实际上已经在指责他“回护亲旧”了。李泌当然不会听不出这层意思。他正色道:“臣岂敢因亲旧之故负于陛下!只是韩滉确实没有异心。臣之所以上疏,为的是朝廷,不是为自己。”
德宗眉毛一扬:“哦?如何为了朝廷?”
“如今天下大旱,蝗虫成灾,关中一斗米卖到了一千钱,公私仓廪都已耗竭,唯独江东丰稔,是朝廷命脉所系。”说到这里,李泌明显提高了音量,“愿陛下早日公布臣的奏章,以解朝中百官之惑,并面谕韩皋回家省亲,令韩滉生感激之情、消自疑之心,以最快的速度把江淮贡米发往京师,这难道不是为了朝廷?”
德宗恍然大悟,喃喃地说:“好,你说得好……朕总算明白了。”
当天,德宗立刻公布了李泌替韩滉申辩作保的奏章,同时召见韩皋,让他回家省亲,并当场赐给绯衣(韩皋原为从六品,穿绿衣;绯衣即红衣,浅红为五品,深红为四品)。最后,德宗对韩皋说:“最近,你父亲受到很多人的诽谤,朕现已查明内情,不会再听信那些谣言。现在关中缺粮,回去告诉你父亲,赶紧运粮,越快越好!”
韩皋回到润州,韩滉果然感动得眼泪哗哗的,当天就亲自赶到码头,命人将一百万斛稻米全部装船,并告诉儿子韩皋,只准他在家里待五天,时间一到立刻回朝。
五天后,韩皋去跟母亲辞行,哭哭啼啼,恋恋不舍。韩滉大怒,把他叫出来打了一顿,然后亲自把他带到船上,不管风大浪高,立即下令开航。
淮南陈少游听说韩滉向朝廷献了一百万斛米,赶紧也献了二十万斛。德宗大为感慨,对李泌说:“没想到韩滉居然能感化陈少游,让他也献了米!”
李泌笑答:“岂止是陈少游,江淮诸道必然都会争相入贡!”
这年年底,陈少游得知宋亳节度使刘洽攻克汴州时,获取了他当初投靠李希烈的确凿证据,顿时忧惧惶悚,一病不起,没几天就翘了辫子。陈少游死后,淮南大将王韶企图拥兵自立,韩滉得到消息,马上派人去警告他:“你敢作乱,我即日率军渡江把你灭了!”王韶知道自己不是韩滉的对手,只好夹起尾巴做人,乖乖等候朝廷任命新的节度使。
德宗获悉此事后,喜不自胜,对李泌说:“韩滉不仅能安定江东,还能安定淮南,真乃大臣之器,贤卿确实有知人之智啊!”旋即加授韩滉同平章事、江淮转运使。
此后,韩滉就从一个备受猜忌的潜在叛乱分子,一跃而成为天子最赏识的国之重臣。史载,“滉(韩滉)运江、淮粟帛入贡府,无虚月,朝廷赖之,使者劳问相继,恩遇始深矣。”(《资治通鉴》卷二三一)
韩滉能够保住身家性命,还能加官晋爵、平步青云,实在应该感谢李泌;德宗李适能顺利消除一场潜在的叛乱,保住天下粮仓和朝廷命脉,也应该感谢李泌;而江淮地区的老百姓因此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家破人亡的战祸,更应该感谢李泌!
古人常说“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李泌在“韩滉事件”中的表现,虽然还提不到“一言兴邦”的高度,但也庶几近之,足以称得上是功德无量了。德宗李适若有悟性,应该不难从李泌身上学到一些识人用人的本事,就算不能举一反三,至少也该变得聪明一点。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即便有李泌这样的智者在身边,德宗李适的执政能力也没有得到丝毫提高。下面这件事足以证明这一点:
兴元元年岁末的几天,一则令人不安的小道消息开始在长安坊间流传。消息说:当初逼反李怀光的那个奸相卢杞要回朝了。
据说,天子李适很想念他。
【德宗勒紧了裤腰带】
新年的正月初一,德宗朝廷大赦天下,同时把年号改为“贞元”。
此前的“兴元”年号仅仅使用一年就被抛弃了。新年号的这两个字,出自《周易》,是“贞下起元”的缩略,有严冬已过、春天来临之意,本来是表示天道人事的循环往复、周流不息。而在德宗君臣这里,当然是希望“贞元”二字能让历尽劫波的大唐帝国在新的一年里否极泰来、浴火重生……
帝国能不能在新的一年里否极泰来目前还难以断言,但帝国的前宰相卢杞确实是要时来运转了。德宗的大赦令一〖txt456电子书Qisuu。Com电子书下载〗颁布,他就从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司马的任上被调往吉州(今江西吉安市)担任长史。
虽然在帝国辽阔的版图上,从新州到吉州就像是虫子蠕动了一小步,但是这一小步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信号。
卢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号。
他知道,德宗很快就要重新起用他了,于是逢人便说:“我必定会再次入朝。”
果不其然,短短几天后,德宗就又命中书省起草一道诏书,准备把卢杞从吉州长史任上擢升为饶州(今江西波阳县)刺史。
很显然,这绝不是虫子在版图上蠕动,这是一个前宰相咸鱼翻身的三级跳——只要再一跳,他就能跳回帝国的心脏,重新当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宰相!
负责起草诏书的给事中袁高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头,立刻去找现任宰相卢翰和刘从一,说:“卢杞为相期间,导致銮驾播迁、海内疮痍,为何突然又获升迁?请两位宰相向皇上反映。”
向皇上反映?
说得倒轻巧!
面对这个不自量力、多管闲事的袁高,卢翰和刘从一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苦笑。
在这两位现任宰相看来,卢杞这家伙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问题是人家跟皇上感情好啊,你能拿他怎么办?再说了,你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只管认真写你的诏书就好了,何必操那份闲心呢?而且皇上也不是那么好劝的人,他亲自下的命令,别说是你袁高,就是我们哥俩,也万万不敢跟他讨价还价。
毫无疑问,卢翰和刘从一都是明哲保身的人,他们信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哲学,要他们冒着得罪皇帝、丢掉乌纱的危险去谏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很快就绕开袁高,另外找人替德宗草拟了诏书。
正月十九日,诏书发下,袁高却愤然扣下诏书,硬是不让中书省颁布,并亲自去找德宗,痛心疾首地说:“卢杞是大奸大恶之人,文武百官都视他为仇敌,六军将士恨不得生吞其肉,这样的人岂能复用?”
尽管袁高敢于犯颜直谏,但他毕竟人微言轻,所以根本改变不了德宗的想法。
同日,左补阙陈京、赵需等人又联名上疏,说:“卢杞三年擅权,朝纲一片紊乱,此乃天地神祇所共知,若皇上定要宠任此巨奸,必失天下万民之心。”
正月二十一日,袁高又在朝会上公开谏诤。德宗强忍怒火,说:“卢杞不是已经经过两次大赦了吗?”言下之意,有再大的罪也可以赦免了。
袁高说:“大赦只是赦免他的刑责,并不表示他就能当刺史!”
陈京等人也群起而谏,说:“卢杞当权时,百官常感刀在颈上,一旦复用,奸党必将得势逞凶!”
“放肆!”忍无可忍的德宗终于发出一声狂怒的咆哮。
左右侍者从没见过天子发这么大的火,顿时吓退了好几步。刚才还群言汹汹的谏诤者们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脸上都是一片惊惶之色。
所有谏诤者中,只有陈京一个人依然梗着脖子,对袁高、赵需等人大声说:“你们不要退缩,此乃国家大事,我等当以死相争!”
以死相争?
德宗李适万万没想到,复用卢杞竟然会招来如此浩大的反对声浪,而且闹到了“以死相争”的地步!虽然出面反对者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谁敢断言他们背后没有宰相或大臣的支持呢?
在一阵难挨的沉默过后,德宗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朝会解散。
细心者不难发现,天子脸上的怒气已经自动消解了许多。
也许,意识到众怒难犯的天子准备要作出让步了。
第二天,德宗召见了卢翰、刘从一、李勉三位宰相,想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德宗看了看他们,小心翼翼地问:“让卢杞去小一点的州当刺史,你们认为如何?”
卢翰和刘从一面无表情,沉默不答,只有李勉开了口。他淡淡地说:“陛下要用卢杞,就算是大州亦无不可,但结果必然是天下失望!”
天下失望!
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能代表宰相的态度了。
德宗感到了深深的无奈。数日后,朝廷终于颁下一道诏书,将卢杞调任澧州(今湖南澧县)别驾。同时,德宗派人给袁高送去了一句话:“朕慢慢思考贤卿的话,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过后,德宗又不无失落地跟李泌表示,他已经接受袁高等人的谏言。李泌说:“这些日子外人议论纷纷,都把陛下比做东汉末年的桓帝和灵帝;今日听到陛下的决定,才知道连尧舜也不一定比得上陛下!”
一个灿烂的笑容在德宗脸上绽放开来,许久不舍得凋谢。
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喜欢被人哄:一种是孩子,还有一种就是领导。孩子的年龄越小,领导的级别越高,对此的依赖程度越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像皇帝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当然更应该获得跟小孩一样的待遇:需要人们对他们进行“拇指教育”。尤其是当他们感觉自己很辛苦才做对一件事的时候,更需要人们用有形和无形的糖果奖励他们。
李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辞。
接到朝廷的诏书时,卢杞傻眼了。
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虽然从地图上看,卢杞向长安又靠近了一步,但他的官位却莫名其妙地往下掉了一级。
这意味着什么呢?
卢杞比谁都清楚,这不是德宗的无心之失,而是借此向他传达另一个信息——对不起,你已经没有机会回朝了。
卢杞知道,德宗已经迫于舆论的压力抛弃了他,永远地抛弃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卢杞万念俱灰。
没多久,抑郁和绝望的卢杞就在澧州别驾任上一命呜呼了。
贞元元年的春天,李怀光的处境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窘迫和艰难。三月下旬,河中大将吕鸣岳秘密与马燧联络,准备率部投诚。不料事情泄露,李怀光旋即屠杀了吕鸣岳全家。虽然吕鸣岳的行动没有成功,但此事对原已四分五裂的河中人心显然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不久,马燧进军宝鼎(今山西万荣县西),在陶城(今山西永济市西北)一带击败李怀光军,斩首万余级。四月中旬,马燧与浑瑊在长春宫会师,再次大破李怀光军。河中诸将眼看官军连战皆捷、兵势强盛,遂纷纷归降。
李怀光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但为了再撑一些时日,便向部众诈称:自己愿意归降朝廷,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进贡的财帛。
李怀光采用的这个“拖”字诀,表面上看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实际上他的用意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德宗朝廷的日子也不见得比他好过多少。
虽然朝廷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但是日渐庞大的军费开支早已让帝国财政不堪重负,再加上自去年以来大范围的旱灾蝗灾,更是让帝国财政雪上加霜。所以,德宗朝廷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财力继续进行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其实还是个未知数。
职是之故,李怀光就有理由跟朝廷穷耗。多耗一天,朝廷的财政就多一分压力,等到无力承受了,就有可能主动赦免李怀光。
而李怀光等的就是朝廷对他的赦免。
可想而知,如果是李怀光主动投降,那他的地盘和兵权就会被朝廷彻底剥夺,顶多只能得到一个有名无实的闲职,到头来还是逃脱不了温水煮青蛙的命运。可如果是朝廷主动赦免李怀光,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朝廷不仅不能剥夺他的兵权,而且为了安抚他,还要把马燧等人打下的地盘还给他。到那时候,李怀光就仍然是个拥兵一方的封疆大吏。
所以,尽管此时的李怀光已经日暮途穷,可他并没有完全绝望。
他相信——最终妥协的人很可能不是他,而是德宗李适。
正如李怀光所预料的那样,到了这一年六月,帝国财政就再次拉响了警报。负责向军队提供粮饷的财政官员们纷纷请求德宗赦免李怀光,因为国库马上就要见底了!
时任凤翔节度使的李晟得知情况后,立刻上疏德宗,提出了五条不可赦免李怀光的理由,并主动要求“发兵二万,自备资粮,独讨怀光”。七月初一,马燧也从前线赶回朝中,向德宗奏称:“李怀光的悖逆之罪,较之其他叛乱者更为严重,倘若赦免,将无以令天下。请朝廷再拨一个月的粮食,臣定为陛下讨平李怀光。”
一个月的粮食?
朝廷再穷,这一个月的粮食总还拿得出来吧?
德宗咬了咬牙,同意了马燧的要求。
就在德宗朝廷勒紧裤腰带,准备对李怀光发起最后一击的当口,又一场近在咫尺的兵变爆发了。
七月初,陕虢(治所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都知兵马使达奚抱晖鸩杀节度使张劝,夺取了兵权,并要求朝廷授予他节度使旌节。
同时,达奚抱晖还暗中联络李怀光的麾下骁将达奚小俊,请其率部进入陕州协防。
德宗得到消息,差点瘫软在地。
此时此刻,无论哪个地方叛乱都不会给德宗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因为,陕州具有十分独特的地理位置。
首先,陕州、长安、河中三个地方,大致处于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上,陕州在东,长安在西,河中在北。也就是说,一旦达奚抱晖与李怀光联手,那不仅意味着朝廷征讨李怀光的战争将功亏一篑,而且这两支叛乱力量必将形成掎角之势,对长安构成严重威胁。
更要命的是,陕州是水陆交通的重要枢纽,是江淮粮运进入关中的必经之地,一旦达奚抱晖扼住这个咽喉,就等于掐断了朝廷的生命线。如今朝廷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陕州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这不是把德宗朝廷往死路上逼吗?
怎么办?
在这种形势下,朝廷是不可能两面开战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能人赶赴陕州,用最小的代价平定陕州的叛乱。
可是,什么人才能担此重任呢?
德宗忙不迭地找来李泌,说:“陕州的重要性你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只能麻烦你跑一趟了。”
七月八日,德宗任命李泌为陕虢都防御使兼水陆转运使,准备派神策军随同李泌前往。他问李泌:“你需要多少人?”
李泌答:“我一个人就够了。”
德宗大惊:“单枪匹马怎么进得去?”
李泌说:“陕州之人,历来很少抗拒中央,如今作乱者,实际上只有一个达奚抱晖。如果我们大兵压境,陕州必定闭门抵抗。我现在单人匹马前往,他若出动大军,只能被人当成笑柄;若派一两个小将来杀我,未必不会被我策反,反而为我所用。要是陛下实在担心臣的安全,只需做一件事:现在马燧还在朝中,陛下可让他跟我同日离京,一起走一段路,陕州方面畏惧马燧的河东军,担心日后被其讨伐,肯定不敢随便加害于我,这也是一种造势。”
德宗还是放心不下:“话虽如此,可朕正准备重用你,宁可失去陕州,不可失去你。算了,朕还是派别人去吧。”
李泌摇头:“他人必定进不了陕州。如今事变刚起,众心未定,还可出其不意,挫败达奚抱晖的阴谋。若派别人去,一旦犹豫迁延,让达奚抱晖控制了局面,事情就不好办了。”
见李泌一再坚持,德宗只好同意。
当然,李泌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在单枪匹马去闯那个龙潭虎穴之前,他必须先做一件事。
第二天,李泌召见了陕州驻京办的官员,说:“皇上知道陕州最近在闹饥荒,所以任命我为转运使,目的是想调度一部分江淮粮食用以赈灾,没有别的意思。至于达奚抱晖,朝廷将考察他的表现,要是没什么问题,很快就会授予他节度使旌节。”
达奚抱晖安插在京城的间谍马上把朝廷的意思传了回去。达奚抱晖听了,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放出消息后,李泌对德宗说:“如此一来,陕州军民渴望赈灾粮,达奚抱晖渴望节度使旌节,他们尊重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杀我?”
德宗闻言,对李泌的智慧大为佩服,连连称善。
七月十五日,李泌和马燧同日离京。
东出潼关后,李泌发现,达奚抱晖始终没有派出一个将领来迎接他。相反,一路上倒是看见了不少乔装打扮、形迹可疑的人。李泌知道,那是达奚抱晖派来打探情况的间谍。
抵达陕州的前一晚,李泌入宿曲沃(今三门峡市西南曲沃镇)。当天晚上,李泌住宿的驿馆突然来了一大帮人。李泌开门一看,原来是陕州的文武官员,他们不等达奚抱晖下令,便忙不迭地跑来向天子特使示好了。
李泌在心里对自己说:“吾事济矣!”
次日,在距陕州十五里处,达奚抱晖终于前来迎接。李泌对他的保境安民之功称赞了一番,说:“目前军中有一些风言风语,你不必介意。皇上说了,你们的官位和职务都不会变动。”
达奚抱晖闻言,又吃了一颗定心丸。
进入陕州后,当地的文武官员纷纷请求与李泌私下面谈,都被他婉言拒绝。李泌放出话说:“更换统帅之际,军中难免有些不实的传言,这很正常。既然我奉天子之命前来,那些传言也就毫无意义了。所以,有些话你们没必要说,我也没必要听。”
李泌很清楚,之所以有那么多陕州官员主动去迎接他,现在又有这么多人想私下会面,无非就是想通过他向朝廷表达忠心,同时与达奚抱晖撇清干系,洗脱叛乱的嫌疑。换句话说,自从他李泌进入陕州的这一刻起,陕州的文武官员就已经不看达奚抱晖的脸色,而是通通看他李泌的脸色了。
既然如此,李泌就有理由得出结论——达奚抱晖的兵变完全不得人心。说白了,现在的达奚抱晖基本上就是个光杆司令,要拿掉他可谓易如反掌!
到达陕州的第二天,李泌就毫不犹豫地跟达奚抱晖摊牌了。
他单独接见了达奚抱晖,一开口就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达奚抱晖大惊失色,额头瞬间爆出冷汗。
“不过,我不会杀你。”李泌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杀你,并不是爱惜你这个人,而是担心以后凡是出现类似事件的地方,朝廷派遣的将帅都无法顺利赴任。所以,我今天饶你一命,但你必须替我准备酒菜、纸钱,出城去祭奠前任节度使。祭奠完后,随你去哪里都行,可千万别入关,等你找到了安身之处,再暗中回来接你的家眷。你若按我说的话做,我可以保证你没有任何麻烦。”
这一席话听完,达奚抱晖的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其实他也知道,李泌是有把握说这些话的。从这两天陕州绝大多数官员的表现来看,不难证明这一点。当然,他也未尝不可以豁出去,跟李泌拼一个鱼死网破,但是胜算显然很小。所以,除了按李泌所说的话做,他已别无选择。
达奚抱晖当天就潜逃了。
李泌离京之前,德宗曾经交给他一份七十五人的名单,里头是根据情报确认的参与兵变的文武官员。李泌驱逐达奚抱晖、顺利接管陕州后,德宗马上要求他把这七十五人都杀了。然而李泌坚持没有这么做。数日后,德宗又派遣宦官前来催促。李泌无奈,只好把兵马使林滔等五个参与兵变的主要将领押解入京,并恳请德宗赦免他们的死罪。
德宗给了李泌面子,把林滔等人流放到天德军去戍边。但是一年多后,德宗还是命人把他们杀了。
达奚抱晖亡命天涯后,从此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当李怀光麾下骁将达奚小俊按照前约,领兵来到蒲、陕边界时,得知李泌已经接管陕州,只好悻悻然引兵而回。
李泌就这样凭着他的智慧和胆识,成功化解了一场拥兵割据的潜在叛乱。他单枪匹马平定陕州的故事,堪称孤胆英雄的传奇。
贞元元年七月下旬,关中大旱,灞水和浐水几近干涸,长安的所有水井都汲不出一滴水。与此同时,早已不堪重负的帝国财政也走到了最后关头,财政总监哭丧着脸向德宗奏报——宫中和朝廷的经费,总共只够维持七十天了。
七十天?
德宗的脸色在一瞬间苍白如纸。
难道堂堂的大唐朝廷,七十天后就要宣告破产了?
八月初二,德宗紧急下诏,宣布自即日起,但凡不是紧急和必要的开支,必须全部停止;同时,朝廷内外的所有冗员,也要一并裁撤。
德宗不得不再次勒紧了裤腰带。
此时此刻,作为大唐立国一百六十多年来最穷的一个天子,李适只能默默向天祈祷——希望朝廷能够在这七十天内彻底平定李怀光,希望自己能够在破产之前看到来自四方的贡赋和财帛……
【胜利:一种“否极泰来”的假象】
马燧回到前线的时候,心情是很不轻松的。
因为朝廷按照他自己主动立下的军令状,只给了他最后一个月的粮食。如果不能在这最后的期限内平定李怀光,不仅他本人要入朝向天子请罪,而且天子也将不得不向李怀光妥协。倘若如此,那他马燧的前程就彻底毁了。
所以,他现在必须和时间赛跑。
当时,官军正面最顽固的据点就是河中骁将徐庭光据守的长春宫(今陕西大荔县东),“长春宫不下,则怀光不可得”。(《资治通鉴》卷二三二)此地守备甚严,浑瑊、骆元光部已对其围攻半年多,却始终未能前进半步,若继续强攻,恐怕也是旷日持久,别说一个月,再过半年也不见得能打下来。
如果绕开长春宫直取河中,倒也不是不可行,但就怕被徐庭光抄了后路,到时候非但不能速战速决,反而会落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因此,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徐庭光达成协议,让他按兵不动,然后官军绕过他直取河中。李怀光一完蛋,长春宫自可不战而下。
可是,要怎么才能跟徐庭光达成协议呢?
马燧决定亲自去和他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随后,马燧单枪匹马来到长春宫城下,向城上喊话。徐庭光素来敬重马燧,旋即带着麾下诸将来到城头上,向马燧遥拜。
马燧知道,徐庭光为人忠义,却被迫处于朝廷和李怀光的夹缝之中,虽然跟着李怀光造反,但心里并不好受。凭着这一点,马燧相信自己一定能说服徐庭光。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马燧发出试探,向城上喊道:“我从朝廷来,可全权代表天子,你们可西向受命。”徐庭光等人一听,立刻以觐见天子之礼向西遥拜。
马燧一看,心里就有数了,接着大声喊道:“自安禄山叛乱以来,朔方军转战南北,为国建功,迄今已三十年,为何一朝与朝廷为敌,自取灭族之祸?你们今日听我一言,不仅可以免祸,还可得到富贵。”
徐庭光等人默然不语。
马燧突然拉开胸前的衣襟,厉声高喊:“你们既然不信我的话,为何不拔箭射我!”
徐庭光悚然动容,他身边的将士已经有人跪伏在地,低声发出啜泣。见此情景,马燧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最后说了一句:“这场祸乱是李怀光一个人的责任,你们无罪。我今天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将率部直趋河中,希望你们固守城池,不要出战。”
徐庭光听懂了。
马燧的这个计划,是尽快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好办法,也是帮助他徐庭光摆脱两难处境的最佳策略。徐庭光和左右将士对视一眼,随即异口同声地大喊一声:“诺!”
李怀光的末日就这样降临了。
八月十日,马燧与浑瑊、韩游环等部绕过长春宫,进抵焦篱堡(今陕西合阳县南),该城守将尉珪当即率守军七百人望风而降。当天夜里,李怀光得知官军已经到了眼皮底下,慌忙命人燃起烽火,可驻扎在河中附近的各部兵马却始终没有举火响应。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次日,徐庭光料定李怀光败亡在即,遂下定决心归降,其部众大声欢呼:“从今往后,我辈又是天子臣民了!”
八月十二日,马燧率领各军迅速进抵黄河西岸,河中大恐。城中将士早就厌倦了这场战争,遂惊惶奔走,继而谣言四起,一会儿说:“西城已经投降了!”一会儿又喊:“官军攻进东城了!”片刻后,河中城上就纷纷打出了写有“太平”字样的旗帜。
这是什么旗?
降旗。
最后的胜利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让马燧等人颇有些喜出望外。
与此同时,一直心怀侥幸、苟延残喘的李怀光终于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一条白绢抛上房梁,打一个结,然后把脑袋伸进去……
李怀光自缢当天,一向反对他发动叛乱的长子李璀亲手杀了两个弟弟,随后自杀。河中大将牛名俊砍下李怀光的首级,率众出降。
马燧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进入了河中城。
从他离京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也就是说,只要再过三天,他的部队就断粮了。此时,河中城内尚有守军一万六千余人,假如他们拼死抵抗,马燧非但不会这么快取得胜利,而且还会因粮饷不继而被迫撤退。
倘若如此,这场战争的结局就全然不同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马燧最后入据河中的军事行动虽然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完胜,但同时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险胜。
马燧进入河中后,将死心塌地追随李怀光造反的大将阎晏等七人全部斩首,其余将士一概不问。
至此,河中之乱宣告平定。
在李怀光败亡之前,亦即这一年六月,幽州的朱滔在惶惶不安中一病而死,其麾下大将刘怦在部众的拥戴下接过了军政大权;七月,朝廷任命刘怦为幽州、卢龙节度使;九月,刘怦又患病身亡,德宗随即下诏任命刘怦之子刘济代理节度使。也就是说,差不多与河中平定的同时,作为叛乱重灾区的河北也总算是消停了。
接下来,德宗朝廷要对付的最后一个敌人就是自称楚帝的李希烈了。其实,随着各方叛乱的相继平定,势穷力孤的李希烈分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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