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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

_51 王觉仁(当代)
但是,八十一岁的女皇武曌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场旨在推翻武周政权,匡复李唐社稷的政变行动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策划中了。
张柬之计划的第一步,是确立政变的核心力量。刚一拜相,张柬之便在拥李派大臣中迅速物色了四个人,作为此次政变的领导小组成员。他们是宰相兼太子右庶子崔玄暐、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
之所以会选择这四个人,原因如下:
一、此次政变的主要目标就是匡复李唐社稷,因而太子李显自然成为此次行动最重要的一面旗帜,但是他身份特殊,不便亲自参与策划,所以才由身为宰相兼东宫属官的崔玄暐出面,其身份相当于太子派出的代表;
二、敬晖、桓彦范与张柬之不仅曾有过同僚之谊,相互之间知根知底,而且都是狄仁杰举荐入朝的,大家同出狄公门下,意气相投,立场一致;
三、袁恕己的情况与崔玄暐类似,也是因为相王李旦不便亲自出面,所以就由他作为相王的代表参与到领导小组中来。
计划的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掌握禁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当时的禁军力量分成两支:一支是北衙禁军,驻守皇宫的北正门玄武门,负责保卫皇帝和皇宫的安全(七十九年前秦王李世民发动的那场政变,也是因为直接掌握了玄武门的禁军,才保证了政变的成功。虽然当年是在长安的玄武门,这里是东都洛阳的玄武门,但二者同属北衙禁军的驻地,因而其地位与作用一般无二。在日后的唐朝历史上,玄武门还将数度喋血,所以有学者认为,在初唐历史上不止发生过一场玄武门之变,而是有“四次”玄武门之变,神龙政变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北衙禁军,还有一支南衙禁军,驻守宫城以南的皇城。皇城是中央政府机构所在地,所以南衙禁军的职责就是保卫宰相和文武百官的安全,同时也负有保卫京师之责。
北衙禁军的最高统帅是左右羽林卫大将军,当时的右羽林卫大将军是李多祚。他是靺鞨人,曾追随名将裴行俭出征西域,在高宗时代便已崭露头角,所以一直感念高宗的知遇之恩。张柬之首先找到他,开门见山说:“将军今日的富贵,是谁给的?”李多祚感怀泪下,说:“大帝(高宗李治)。”张柬之当即亮出底牌:“今大帝之子为二竖(二张)所危,将军不思报大帝之德乎?”李多祚收起眼泪,指天盟誓:“苟利国家,惟相公处分,不敢顾身及妻子。”(《资治通鉴》卷二○七)
成功策反李多祚后,张柬之旋即用最快的速度将一批心腹安插进了北衙禁军,分任左、右羽林将军,他们是敬晖、桓彦范、右散骑常侍李湛(李义府之子)、荆州长史杨元琰。杨元琰是张柬之荆州长史之职的继任者,也是他的好友。当年二人在荆州办理职务交接时,曾相约于长江上泛舟,杨元琰当时便慨然吐露了匡复李唐之志。所以此次张柬之将其调任右羽林将军时,特地叮嘱他说:“杨君还记得在长江上说过的话么?今天给你的职位,不是随便给的!”
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张柬之就一连作出了这么多重大的人事任命,自然引起了二张的疑惧。为了消除二张的猜疑,避免打草惊蛇,张柬之就把他们的党羽、建安王武攸宜任命为左羽林卫大将军,从而稳住了二张。张柬之之所以敢把北衙禁军的一半指挥权交给武攸宜,是因为他事先已经在左、右羽林军中安插了多名中层将领,因此他完全有把握将武攸宜架空,让他变成光杆司令。
至此,北衙禁军基本上已经全部掌控在张柬之的手中,而南衙禁军则不用费张柬之任何功夫,因为其最高统帅左卫大将军正是相王李旦担任的,如果行动开始,整个皇城和外围京城的局势都可以交由李旦和袁恕己掌控,因而根本不用担心。
计划的第三步,是让太平公主负责策反武皇身边的宫女,让她们隔绝宫内外的消息,同时监视武皇和二张的一举一动。据有关学者对近年出土的相关墓志的研究,当时确有一部分九品至七品的宫女参与了神龙政变,比如她们的墓志中就记载了“遂使有唐复命,我皇登基”等语。
经过这一系列周密部署,计划基本上是万无一失了。当时姚崇推荐张柬之时曾说,此人“沉厚有谋,能断大事”,如今看来,张柬之的表现果然如其所言。
一切就绪之后,张柬之等人把行动时间定在了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二日。
帝国未来的命运,将在这一天见出分晓……
政变当日,张柬之兵分三路:第一路,由他本人与崔玄暐、桓彦范、左威卫将军薛思行等人率五百多名羽林军士兵直扑玄武门,控制这个宫禁重地;第二路,派李多祚、李湛和驸马都尉王同皎(太子李显的女婿)前往东宫迎接太子,然后前往玄武门会合;第三路,由相王李旦及其司马袁恕己率南衙禁军控制政事堂和朝廷各部,进而逮捕二张在外朝的党羽,同时稳定整个京畿的局势。
行动开始后,这三路中只有李旦和袁恕己的第三路进展最为顺利。他们率兵包围政事堂后,立刻逮捕了二张的三个心腹,宰相韦承嗣、房融、司礼卿崔神庆,然后迅速封锁皇城,并且全面控制了整个京师。
尽管整个政变计划滴水不漏,但是前两路却都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差一点导致整个行动的流产。李多祚这一路来到东宫后,本以为太子李显已经整装待发了,没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面对这群全副武装、摩拳擦掌的政变将士,李显却耷拉着脑袋,脸色苍白,虚汗直冒,并且一直躲避着他们的目光。虽然对此次行动早已有了思想准备,而且貌似也下定了决心,但是事到临头,这个四十九岁的老太子还是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
已经二十一年了,他似乎仍然活在被废黜的阴影中。这么多年来,那个瑰丽的天子梦虽说尚未死亡,可一直蜷缩在他内心最隐蔽的角落里,在年复一年的沉睡中日渐萎靡,日渐苍白。李显偶尔打开自己的内心,往里窥探那个苟延残喘的天子之梦,似乎总能闻到一股陈年霉味的气息。
李显既担心它在日复一日的禁锢中悄然死去,更害怕它有一天突然醒来。
因为他委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昔日的梦想。
可就在今天,它居然真的被唤醒了。
多年以后,梦想归来……可李显却呼吸沉重,情怯不已。
将领们面面相觑,一下子都没了主意。看着表情游移目光闪烁的老丈人,王同皎首先开口了:“先帝把神圣的帝国交给殿下,却无缘无故遭到了罢黜,此事人神共愤,至今已二十一年!好不容易等到天意彰显,如今北门与南衙同心协力,必在今日诛杀凶逆,匡复李唐社稷,愿殿下不负众望,速往玄武门!”
李显注视着王同皎,可刹那间他的眼前又闪现出了另一张脸。
那是母亲武曌的脸。
母亲似乎在看着他笑,可那笑容竟是如此狰狞和森冷,让他不寒而栗。许久,李显支支吾吾地说:“凶逆诚当夷灭,然而圣上龙体欠安,会不会惊吓到她?依我看,此事不妨延后,当与诸公从长计议。”
将军们再次对视了一眼,感觉一股沮丧之感就像一盆凉水一样把他们从头浇到了脚底。宝贵的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而众人每呼吸一次,就等于是向死亡靠近一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李湛终于忍无可忍,厉声说:“诸位将军和宰相冒着族诛的危险要为社稷尽忠,殿下怎么能把他们推入死地?要罢手可以,请殿下自己出去宣布。”
李显默然良久。
他已经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威胁意味。如今一干大臣及众将士都和他绑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此事半途而废,众人一怒之下,说不定就先把他这个太子做了!就算他们不会这么干,但是明日等待他们的,也必将是杀头族诛的命运,而自己最好的结果,很可能也是被母亲武曌下诏赐死!
往前迈一步,生死成败还在未定之天;往后退一步,今日所有参与行动的人都必死无疑!
事情的利弊明摆着,自己还有得选吗?
没得选了。
终于,李显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履朝门口走去。众人转怒为喜,马上跟着他出了东宫。王同皎一下子把太子扶上马背,然后与众将士簇拥着太子向玄武门飞驰而去。
此时,张柬之等人正在玄武门前一筹莫展。
他原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偏偏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今日在此轮值宿卫的不仅有羽林军,赫然还有殿中监田归道和他率领的千骑。所谓千骑,名义上也隶属于羽林军,但其将领却由皇帝直接任命,因此算是一支相对独立的军事力量,其存在意义实际上就是与羽林军相互制衡。此刻,田归道眼见张柬之带着军队杀气腾腾而来,自然是二话不说,关门据守了。
这是张柬之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
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张柬之仰头望着这座高大的玄武门,心急如焚,左右为难。想进攻,又担心武皇一旦惊觉,整个京师必然陷入一场混战;不攻,逼宫行动眼看就要功败垂成……
就在张柬之万分焦灼之际,李多祚等人终于拥着太子李显来了。
张柬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城门上的田归道一见太子驾到,知道自己不开门不行了。他本来也不是二张一党,今日闭门据守只不过是职责所在,如今既然太子来了,那他当然没有理由把未来的天子拒之门外。
张柬之与太子一行从玄武门迅速进入宫中,担任前锋的羽林军将士径直冲到了武皇所居的长生殿。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听见外面人声扰攘,想出来看个究竟,旋即被禁军士兵砍杀于殿外的回廊下。一代绝色男宠就此仆倒在肮脏的血泊中,他们美若莲花的粉面很快就变得乌黑暗紫,恐怖狰狞……
女皇武曌猝然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看见硕大而孤单的龙床周围站满了人。
虽然视线模糊,让她来不及看清这些人的脸,但她马上就意识到——
该来的还是来了!
“谁人作乱?”众人听见女皇慵懒而疲惫的声音从透明的锦帐中传了出来。
张柬之趋前一步,朗声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只是担心走漏消息,所以不敢先行奏报。臣等擅自在宫中用兵,罪该万死!”
武曌无声地冷笑着,把太子叫到了面前。
“原来是你?”
李显心头剧烈地一颤,差一点就在这四个字面前颓然跪倒。
“既然人已经杀了,你也可以回东宫去了。”
大汗淋漓的太子悄悄扭过脖子,向众人抛去求救的目光。
桓彦范立刻站了出来,说:“太子岂能回去!昔日先帝把爱子托付给陛下,现在他年龄已大,却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一直思念李家,群臣也念念不忘太宗和先帝之德,故奉太子诛杀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武曌脸上挂着一个寒冷的笑意,目光一直在众人之间来回逡巡,却惟独不看桓彦范,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许久,她把目光停留在李湛脸上,说:“你也是杀易之的将军吗?我待你们父子不薄,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李湛惭悚,无言以对。
接着,武曌又直直地盯着崔玄暐说:“其他人都是因人推荐才进入中枢,只有你是朕亲自提拔的,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崔玄暐坦然自若地说:“臣这样做,正是为了报答陛下的大德!”
武曌还想说什么。
可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静静地躺了回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女皇武曌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山河粉碎,日月无光,天空崩裂,大地平沉的寂灭之感。
她发现自己正从尘世间最高的巅峰朝着一个无尽的深渊坠落。
她仰面向天,看见一生中经历的所有往事,都幻化成一幅幅凌乱却又清晰的画面,宛如正月十五的旋转花灯那样,以黑暗的天空为布景,在她的眼前一幕接一幕地闪过。
武曌艰难地伸出了一双瘦骨嶙峋的手。
最后她只抓住了一把虚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软禁了武皇之后,政变军队迅速逮捕了张昌仪、张昌期、张同休,将他们全部斩首,随后与张易之、张昌宗的首级一起悬挂在端门前的洛水桥南岸示众。一夜之间,他们的尸体便被愤怒的百姓割尽剐光,分抢一空。
第二天,武曌被迫下诏,命太子监国,大赦天下。
第三天,武曌传位太子。
第四天,李显第二次登上皇帝宝座,大赦天下,唯张易之一党不赦;同时将周兴、来俊臣等酷吏迫害过的人全部平反昭雪,子女被发配为奴的全部释放;加授相王李旦为安国相王,任太尉、同凤阁鸾台三品,加授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公主;武周一朝所有被发配籍没的李唐皇族全部恢复皇室身份和相应官爵。
第五天,武曌被移送上阳宫,由李湛负责警卫,实际上就是软禁,防范她垂死挣扎。
第六天,李显率文武百官前往上阳宫,向武曌进献尊号,称“则天大圣皇帝”。
第八天,神龙政变居功至伟的五大臣全部拜相:张柬之为天官(吏部)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崔玄暐为内史(中书令),桓彦范、敬晖皆任纳言(侍中),袁恕己同凤阁鸾台三品,五人一律封为郡公;封李多祚为辽阳郡王,王同皎为右千牛将军、琅琊郡公,李湛为右羽林将军、赵国公;其他有功之臣亦相应加官晋爵。
神龙元年二月初四,李显下诏宣布,恢复国号为唐;郊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文字全部恢复唐时旧制。
神龙革命,李唐归来。
在天地之间矗立了十五年的大周帝国终于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尘归尘,土归土。
一个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时代终于在这一刻落下了帷幕。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曌病殁于洛阳上阳宫,终年八十一岁。
武曌在临终前留下了一道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并将王皇后、萧淑妃、禇遂良、韩瑷、柳奭的亲族子孙全部赦免。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选择了宽恕,也选择了回归。
她宽恕了过去的敌人,也宽恕了过去的自己。她放弃了为之奋斗一生的大周帝国的皇帝称号,以李家儿媳的身份回归到了李唐皇室的谱系之中。
从哪里出发,就回到哪里。
生命是一条征途,也是一场轮回。
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
把属于你的都还给你,剩下的都属于我。
武曌走了。
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走了。
可她却在中国历史灰暗沉闷的男权叙事中楔入了一段胭脂红粉的想象,留下了一抹令人尴尬也令人神往的暗香。
她辉煌而又暧昧的一生化成了满天猩红的花瓣。
多少个世代过去了,它们依然在枯黄的史册中倨傲而华丽地飞扬。
没有人能够完全读懂这片血雨般的猩红,没有人知道它们隐含了女人武曌多少的激情与梦想,多少的欲望与忧伤。
无论何时回过头去,你总能看见武曌的脸一半落在光明之下,一半浮在黑暗之上。
当千百年后的人们站在乾陵的那块无字碑前指指点点或者浮想联翩的时候,女人武曌正孑然一身地行走在只属于自己的故事里面。
她说那里的时光永不凋谢,美丽永不漫漶。她说那里——
日月当空照着,终年都是春天。
第四章神龙政局
【孤家寡人李显】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五十岁的李显第二次登上了大唐天子的宝座。
世事的变幻无常让李显充满了感慨。
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春天,母亲武曌悍然发动嗣圣宫变,把登基不过两个月的李显废为庐陵王,贬黜到了荒凉偏远的房陵;二十一年后的这个春天,李显在五大臣的拥护下发动神龙政变,一举终结了母亲武曌的强权统治,把她软禁在了凄清寂寥的上阳宫……
历史漫不经心地兜了一个圈,人间已然几度沧桑巨变。
看见自己年届半百的生命忽然间严霜落尽,繁花似锦,中宗李显不禁百感交集。二月十四这天,他为妻子韦氏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册封大典,将皇后的凤冠再次戴在了韦氏头上,同日追封她的亡父韦玄贞为上洛王、亡母崔氏为王妃。
苦尽甘来的皇后韦氏站在太初宫的门楼上,遥望着广袤而壮丽的帝国山河,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臣民,眼里噙满了喜悦而幸福的泪水。
她激动地品味着这份渴望已久的荣耀与尊严,觉得前半生经历的所有苦难,如今总算有了一份令人满意的报偿。
该如何享受上天的这份馈赠呢?
站在早春二月暖暖的阳光下,皇后韦氏眺望着未来的岁月,不禁有些目眩神迷,心旌摇荡。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女皇武曌曾经拥有的一切,你也可以拥有!
韦后转过脸去,看着朝阳之下满面红光的皇帝,幽幽地说:“皇上,还记得您当年说过的那句誓言吗?”
李显微微一怔。
韦后莞尔一笑,说:“‘如果上天垂悯,让我们重见天日,我一定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禁止。’皇上可还记得这句话?”
慢慢地,李显终于回忆起来了。
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看见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东都洛阳前往房陵(今湖北房县)的那驾马车依然在他的记忆中辘辘而行。那一年,妻子韦氏已经身怀六甲,那一趟漫长而颠簸的贬黜之旅对她而言不啻于一场痛苦无边的炼狱。李显一路上紧紧拥抱着面无血色的妻子,在心里向上苍发出了至诚至切的呼告,乞求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她们母子平安。
苍天有眼。就在一片四野无人的荒凉山麓,一个美丽的千金公主终于呱呱落地。
李显脱下自己的锦袍小心翼翼地裹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
那一刻他和妻子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他们把这个小公主取名为“裹儿”。
裹儿是个不幸的孩子,从她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享受过一天锦衣玉食的生活。在李显一家人的记忆中,幽禁于房陵的十四载岁月似乎充满了无尽的凄风苦雨,他们几乎认定这辈子已经没有出头之日了。李显逐渐变得萎靡不振,对未来完全丧失了信心。每当母亲武曌派出的使臣来到房陵,满怀恐惧的李显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自杀。
是妻子韦氏一次次把他从崩溃和死亡的边缘拯救了回来。韦氏总是看着李显的眼睛说:“祸福无常,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们又何必自戕?”
就是这一段相濡以沫的岁月,让李显和韦氏情爱弥笃,也让李显在无形中对韦氏充满了依赖。(《资治通鉴》卷二○八)
那些日子里,李显不止一次地从韦氏的目光中看到了温暖和希望。终于有一天,李显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指向苍天,情不自禁地说:
“如果上天垂悯,让我们重见天日,我一定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绝不禁止!”
而今,兑现诺言的时刻终于到了。
中宗李显迎着皇后韦氏殷切的目光,轻声问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垂、帘、听、政。”韦后说。
皇后的册封大典过后,百官朝会的大殿上便多出了一道透明的帷幔。帷幔后面赫然多出了一个女人。
这一幕是多么似曾相识啊!
以五大臣为首的文武百官不无痛苦地发现——阴盛阳衰的李唐王朝即便经历了神龙革命的洗礼,却依旧摆脱不了牝鸡司晨的尴尬。
侍中桓彦范第一个挺身而出,向皇帝递上了一道奏章。他开宗明义地引用了《尚书》中的一句名言:“牝鸡之辰,惟家之索。”母鸡在早晨代替公鸡鸣叫,这个家庭就一定会萧条。他说:“臣见陛下每次主持朝会,皇后都隔着帷幔坐在殿上,参预政事。臣观自古以来的帝王,没有哪一个跟女人共同执政而不国破身亡的。而且阴在阳上,违背天理;妇人凌驾丈夫,不合人道。伏愿陛下鉴察古今之戒,以社稷苍生为念,令皇后专居中宫,主持内职女教,不要出来干预朝政。”
奏章呈上,李显瞥了一眼就把它扔到了一边。
每天上朝,桓彦范的眼睛照例要被那一道轻柔而坚固的帷幔深深刺痛。桓彦范百思不得其解,李显明明知道武后当年垂帘听政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为什么就不能吸取教训呢?为什么还要去重蹈历史的覆辙呢?桓彦范之所以不理解李显,是因为他没有站在李显的角度上思考问题。李显虽然在五大臣的拥立下复辟了,但他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换言之,他没有自己的政治班底。
五大臣中,只有一个崔玄暐曾是李显的东宫属官,其他四人皆非嫡系。可是,就连这个唯一的老部下崔玄暐,在经过这场改天换地的政变之后,其身份也已从“旧部”变成了“功臣”,所以李显对他的防范自然要多于信任。
除了崔玄暐外,原本朝中还有两个重量级人物也是李显的东宫旧属,一个是魏元忠,一个是杨再思,都曾以宰相身份兼任太子属官。只可惜,魏元忠早在二张得势的时候就遭到陷害,被贬到了岭南,杨再思则是在二张垮台的时候被赶出了东都朝廷,到长安去坐西京留守的冷板凳去了。所以,现在李显的身边根本没有一个真正信得过的大臣。
李显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孤独。
除了孤独,他还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因为他不但没有贴心的大臣,而且身边还有两个让他颇为忌惮的人物。他们就是李显的同胞骨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
先说李旦。尽管他生性淡泊,不喜欢当皇帝,但这并不等于别人不会拥立他当皇帝。事实上在李显看来,李旦似乎比他更有资格戴上这顶帝王冕旒。因为在李显被贬到房陵的十四年里,李旦始终是东宫的主人。虽说李旦也长期处在母亲武曌的严厉控制之下,但名义上毕竟是帝国的皇嗣,论资历、论声望、论朝中人脉、论政治影响力,李旦都远胜于李显。而李显唯一的优势,也许就是比李旦年长、更符合“立嫡以长”的继位原则而已。
但是这样的优势显然也是脆弱的。因为从大唐立国至今,当皇帝的都不是嫡长子。太宗不是,高宗不是,中宗李显自己也不是。所以,李显实在有理由担心——哪天五大臣要是看他不顺眼了,完全有可能再搞一场革命,把他轰下台,把弟弟李旦拱上去!
再来看太平公主。她虽是一介女流,而且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但显然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小到大,太平一直就是母亲武曌的心肝宝贝。据《旧唐书》称:“(太平)公主丰硕,方额广颐,多权略,则天以为类己,每预谋议。”也就是说,太平公主不管是身材、长相还是性格都酷似母亲,所以武曌最疼爱这个小女儿,常常让她参预各种朝廷机密。
参政的机会多了,太平自然就从母亲身上学到了很多别人学不到的东西,其政治经验绝非一般公主可比。神龙政变后,太平公主因功被加封为“镇国太平公主”。稍后,中宗又专门派出禁军卫队进驻太平公主的府邸负责警卫,在其府邸周围遍置岗哨,还有全副武装的卫队日夜巡逻,其警卫规格等同皇宫。只此一点,便足以见出太平公主在中宗一朝的地位之高。
除了政治上的强势之外,太平公主还具有一项非同寻常的优势。
那就是她的经济实力。
按照高宗时代的制度规定,亲王一般可以获封食邑八百户,最多不能超过一千户;公主可以获封三百户,最多不能超过三百五十户(所谓食邑,也叫汤沐邑,只有皇亲国戚和功臣元勋才可获享。获得多少封邑,就意味着有多少户人家的赋税不用上缴国库,而是直接进入获封者的私人腰包,相当于就是在自己家里开了一家税务分局)。那么,太平公主的食邑有多少呢?
她首次获封就远远超出了制度规定的范围,达到了一千二百户,后来又加到三千户;神龙政变后,李显论功行赏,又将她的食邑加到了五千户。此外,太平与薛绍生有二男二女,改嫁武攸暨后又生下二男一女,这七个儿女全部都有封邑,加上武攸暨名下的一千户,太平公主一家获享的封邑至少达到了八千户。再加上她在高宗和武周时期先后获得的不计其数的各种财物赏赐,说太平一家富甲天下,一点也不算夸张。假如当时有胡润财富排行榜之类的东西,太平公主一定是当之无愧的上榜首富。
有身份,有头脑,有地位,有财力,这样的女人对帝国政坛所具有的影响力也就不言而喻了。许多朝臣纷纷投靠在她门下,通过她的运作和举荐步步高升。此外,民间的文人墨客和年轻士子也闻风而至,争先恐后地递帖子,拜码头,当门客。太平公主也摆出了一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姿态,十分热情地接纳天下士人。尤其是对于那些贫寒落魄的读书人,太平公主更是屡屡慷慨解囊,馈赠金帛,让这些寒士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于是便在人前人后拼命称颂太平公主的美德。久而久之,太平公主“折节下士”的品德和事迹就在朝野上下传为美谈。
眼见太平公主的政治影响力日益扩大,人气指数迅速攀升,中宗李显自然感到了极度不安。
他不止一次地从太平公主的脸上看见了一种东西。
那是一种对权力不可遏止的野心和梦想,就跟当年的母亲武曌一模一样。
很显然,无论是以五大臣为首的功臣集团,还是跟李显一母同胞的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都拥有异常强大的政治能量,这就不可避免地对李显构成了威胁。
在这种“君弱臣强”的局面下,李显当然不能无所作为。让韦后垂帘听政,其实就是李显在君臣博弈的棋盘上走出的第一着棋。他的目的就是要让韦后以最快的速度介入帝国政治,以便增强自身的实力,跟这些威胁皇权的势力抗衡。
所以说,如果有人以为李显让老婆垂帘听政纯粹是出于夫妻情深,或者纯粹是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那就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
而桓彦范恰恰就在这里犯了简单化的毛病。
他反对女人干政的那套大道理李显又何尝不懂?他强调的“牝鸡司晨”的历史教训李显又何尝不明白?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孤掌难鸣的李显要想保住刚刚失而复得的皇权,就必须想方设法从“君弱臣强”的政治格局中突围,一如当年的高宗李治不得不从长孙无忌的权力之网中突围一样。
这才是李显的当务之急。至于以后会怎么样,李显根本来不及去思考。退一步讲,就算李显明知道让韦后垂帘听政有可能导致自己大权旁落,他也在所不惜。因为他宁可把大权旁落给老婆,也不会把它旁落给宰相。
在这一点上,中宗李显的思维方式显然跟他的父亲李治如出一辙。
历史在这里又出现了某种惊人的相似性。
可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李治和李显的出生顺位都那么靠后呢?当初要不是因为太子承乾和魏王泰在夺嫡大战中打得两败俱伤,也轮不到李治当皇帝;同样的道理,要不是因为武后一路拼命“摘瓜”,把李弘和李贤先后送进了鬼门关,皇帝的桂冠也不可能落到第三条“黄瓜”李显的头上。所以说,李治和李显的帝王资格本来就是先天不足的。正因为先天不足,所以他们必然要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强势的功臣(宰相)集团。
因此,当他们上位之后,也必然要面临同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处理与功臣集团的关系。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出现这种“君弱臣强”的局面时,一般会导致三种结果:第一种,也是最好的结果——功臣主动引退,把权力还给君主,双方相安无事。后两种则都是不幸的——要么是功臣坐大,变成权臣,最终架空(甚至篡夺)君权;要么是君主引进其他力量与功臣集团抗衡,待时机成熟,再出手将其铲除。
当年的长孙集团就是因为出现了架空君权的倾向,才迫使高宗李治不得不痛下杀手。而如今的五大臣集团,又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他们是功成身退,把权力还给李显,以求君臣相安无事,还是步长孙无忌之后尘,任手中的权力日渐膨胀,最终把自己推向死亡的深渊?
很不幸,答案是后者。
【武三思东山再起】
神龙政变后,张柬之、桓彦范等人仿佛都陶醉在了成功的喜悦中,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身处“功高震主”的危险境地。尤其是桓彦范,不仅没有及时收手,反而把手伸得比谁都长。政变成功后,他又拜相,又封爵,又赐食邑,本来已经赢了个钵满盆满,可还不满足,又奏称他的大舅子赵履温也参与了政变谋划,要求皇帝论功行赏。
这个要求实在是不太靠谱。当时赵履温在易州(今河北易县)当刺史,与东都洛阳远隔千里,政变前夕也没听说他回过洛阳,他如何参与谋划?这不是忽悠人吗?
李显大为窝火。
可他很清楚,现在还不是和五大臣翻脸的时候,所以他什么话都没说,立刻把赵履温调入朝廷,任他为司农少卿。
赵履温乐坏了,一上任就赶紧给妹夫桓彦范送去了两个大美女作为酬谢。
在赵履温这件事上,李显算是给足了桓彦范面子。
他相信,桓彦范也会还他一个面子。
可李显错了。
桓彦范丝毫没有领他的情。
这位仁兄一边拉着大舅子升官发财(顺便还笑纳了两位美女),一边却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义正词严地数落李显不应该让韦后垂帘听政。
李显顿时火冒三丈。
哦,只许你桓彦范拉着大舅子一块儿升官发财,就不许我李显带着老婆一块儿上朝听政?我一个堂堂天子还不如你桓彦范?
好像是为了跟桓彦范较劲,李显把老婆推上金銮殿后,紧接着又提拔了一批新人。为首的是胡僧慧范、术士郑普思,还有惯以“妖妄之言”讨好皇帝的尚衣奉御叶静能等人。
在五大臣眼中,这些人显然都属于上不了台面的旁门左道,其中尤以胡僧慧范最让他们看不顺眼。这个外国和尚几年前来到洛阳,别的事没干,只一心一意交结权贵,不久就攀上了高枝,投靠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按理说二张被诛后,这种人早就该被法办了,可出人意料的是,政变之后,这个胡僧慧范不仅安然无恙,反倒被中宗夫妇奉若上宾,混得比以前更为滋润。
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李显提拔慧范的借口居然跟桓彦范推荐赵履温的理由一模一样,说他也参与了诛杀二张的计划。以此借口,中宗不仅加封慧范为银青光禄大夫,赐爵上庸县公,给了他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权,而且中宗本人还经常微服出行,屈尊到慧范的府上做客,好像成心要刺激五大臣似的。
桓彦范再次上疏,声称慧范以旁门左道乱政,请求中宗将其诛杀。
李显看着他的奏疏,唯一的答复就是报以几声冷笑。
不久,李显又任命术士郑普思为秘书监(相当于中央办公厅秘书长),擢升叶静能为国子祭酒(相当于国立中央大学校长)。自从大唐开国以来,这两个职位通常都是由硕学鸿儒担任的。比如贞观时期,魏徵、虞世南、颜师古都曾出任秘书监,担任国子祭酒的则是孔颖达,这些人都是名重一时的饱学之士。可眼下中宗竟然把这两个职位给了术士和佞臣,不禁让朝臣们大跌眼镜。桓彦范再度上疏,称郑、叶二人纯属“方伎庸流”,说中宗这么做是“官不择才,滥以天秩加于私爱……”(《旧唐书·桓彦范传》)
奏疏呈上后,中宗李显照旧置若罔闻。
其实,李显并不是笨蛋。他当然知道,这些和尚道士不可能帮他治理朝政。
李显的目的本来就不在此。
他之所以擢用他们,无非是想利用这些人在宗教界和民间的影响力,为自己打造更广泛的统治基础而已。就像当年武曌以周代唐之际,也曾不遗余力地利用宗教来增强她的政权合法性一样。
明智的统治者从来都很清楚宗教的力量。在他们看来,宗教虽不一定有助于净化他们的灵魂,但却一定有助于强化他们的统治。
只要利用得当,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李显对这帮和尚道士的宠幸,本来就已经让五大臣感到愤愤不平了,而他接下来重用的这个人,则无疑让五大臣在极度悲愤的同时又感到了极度惊愕。
这个人就是武三思。
早在神龙政变爆发后不久,洛州长史薛季昶就曾向张柬之他们发出警告:“二张虽已诛除,可吕产、吕禄(西汉初年的外戚,借指武三思一党)还在,斩草不除根,终当复生!”
张柬之等人却不以为然:“大局已定,他们不过是砧板上的肉,还能有何作为?况且,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该适可而止了。”
薛季昶仰天长叹,忽然说了一句让张柬之等人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自己将葬身何处!”
过后,又有一个叫刘幽求的朝邑县尉直言不讳地对桓彦范等人说:“武三思还在,诸公恐将死无葬身之地;如果不早点动手,到时候必定追悔莫及。”
后来的事实证明,薛季昶和刘幽求的担忧是对的——武三思一朝咸鱼翻身,五大臣果然都死得很难看。
可张柬之等人早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把薛、刘的警告当一回事。他们自以为替中宗李显的复辟立下了汗马功劳,手中又握有宰相大权,天底下再没有谁动得了他们。况且武周王朝已经玩完,武三思彻底失去了靠山,能留着一条命苟延残喘已属不易了,还能翻得了什么大浪?然而,五大臣错了。
单凭武三思个人的力量确实做不了什么,可要是加上中宗李显的力量,五大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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