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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

_6 严歌苓(当代)
一杯红酒还剩五分之一的时候,晓鸥撇下老刘,绕到段凯文那一边。刚才他一直把右胳膊肘搁在吧台上,以使自己的小半个脊梁和后脑勺朝着老刘和晓鸥,那样就给他俩形成了个隔断,让他俩好好商量他今夜的博彩大业。现在晓鸥绕到他左边,一条腿支着地,半个臀搁在吧凳上,轻轻晃动残酒。她想说,段总行行好,别拖那么多,谁输谁赢都不合适,我们好好做朋友吧。退一步做掮客和赌客也不错,可你非要跟我做敌人。但她嘴上说的却不是这些。
"段总,上次我没来得及回答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不?"当然不记得了。因此晓鸥在卖关子的停顿之后又说,"你问我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段凯文有点惊讶:这个女人怎么文不对题呢?酒劲正到好处,是最好谈价的时候。
"你还想让我讲吗?"
"当然想。"
她看出段凯文当然不想。他不想让她拖一个马上要出征赌台的段凯文的后腿。他原以为她得体,分寸恰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准确得很,难道现在她不明白他这一刻不在休闲,浑身肌肉像拉满的弓?她不会蠢到这程度,认为他千里迢迢听她掏心窝子来了?
晓鸥全明白这一刻的他。算了,本来想拉住一个朋友,为自己,也为他。她把最后一口酒喝下去,给阿专打了个电话。
"你马上过来一下。"她明白阿专就伺候在附近。
阿专三十秒钟之后冒了出来,跟段总作了个揖。没这些输钱的大佬,阿专吃海风吗?
"你陪着刘先生去大厅玩,我跟段总上楼去。"
上楼在阿专听来是进贵宾厅。阿专祝段总玩得快乐,吉星高照。老刘也说了几句相仿的废话,便送段总出征了。
段凯文在电梯里看了晓鸥一眼,打听她这半年多生意身体儿子好不好。其实他在打听晓鸥眼下的心情。她哪点变了,跟今夜刚见面不同了。不同安全藏匿在相同中,不还是个柔声细语、甜甜美美的女叠码仔吗?注意到段总摘眼镜,同时浑身摸口袋,她便从手袋里拿出纸巾,供他擦眼镜,周到如旧,但他还是觉得她不同了。
"我看出你今晚不想让我赌。"
"我?不会吧?你这样的大客户来妈阁一趟,多不易啊?大项目那么多,搁下来抽空上妈阁玩几把,怎么会不让你玩呢?再说了,不让你们玩,我们挣谁的钱去?"晓鸥这个老江湖滴水不漏地说。老江湖了,绝不会把失望、担忧、疑惑露给你看的。
进了贵宾厅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这时刻等于证券交易所的上午九、十点,正是好时候,每一颗心脏都在放二踢脚。晓鸥带着段凯文来到换筹码的柜台,替他拿了一百万筹码。一张赌台上的客人站起身,朝他们这边招手。晓鸥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他。那只能是段凯文的熟人。
段凯文坐在内厅的桌上。内厅只有一张桌,比外厅安静,气氛是庄严的,一个个赌客都更拿赌钱当正事。他们排除了人间一切杂念的脸只对着纸牌,告诉你赌钱也是一条人间正道,赌来的钱一样诚实干净。段凯文入了座,把晓鸥侍奉他的茶盘重新摆置一番,茶壶嘴对着肩膀后面,晓鸥看不明白其中的讲究,但讲究一定是有的。
刚才打招呼的人过来了,跟段说了句话。
"你可比俩月前见老!"
段总没理他,晓鸥看着这五十多岁的"二"货,真会说"客气话"。
"可能是瘦了。减肥呐?"
段总点点头,老不理不是个事,他是那种独白也能聊下去的人。
"瘦了好。不过俩月就瘦这么多,也对自个儿太狠了吧?是俩月前在葡京见你的吧?那时还小小发着福呢。"
"哎,我这儿开始了。"段凯文终于逐客了。
那人说了句:"你忙!"便回外厅去了,途中留神了晓鸥一下。他把段总和他的生分想成了另一回事。
晓鸥也想到了另一回事:段凯文在两个月前来过妈阁!却没作为她的客户来。那么他来做什么?跟某个女人做野鸳鸯?做野鸳鸯可不必来妈阁,大陆境内有的是比妈阁合适的去处。那么到妈阁只能是为了一个目标:赌。既来赌,又瞒着晓鸥,为什么?
晓鸥马上给了阿专一则短信,要他侧面问老刘,段总是否在三月来过妈阁,没有。二月中旬?也没有。算了,别问老刘了,老刘同样被蒙在鼓里。听到段总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有。
在段总打头三局牌的时候,有关他的短信飞去飞来飞了好几遭了。晓鸥最后一句是:"事倒是还没有。"句子在她心里却没有结束,还有个"不过我感觉有事"。
段总赢了第三把、第四把。输赢扯平。台面下他跟晓鸥的白刃战暂时歇息。
晓鸥走到墙角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突然发现段凯文面前的茶壶嘴对着的是什么。是他背后墙上的巨幅水墨画,一匹瀑布挂在陡峭的山崖上。他段凯文乘驾着瀑布,又不能让大水冲了,这是茶壶嘴反冲大水的作用。
几乎认作朋友的人用一切手段,甚至下三滥的法术让她梅晓鸥输;以四倍的代价输!晓鸥木鸡一般呆住。赌桌上出现一阵骚动:段总又赢一注大的,现在输赢不再持平,段一举赢了一百五十万。
就是说,梅晓鸥输给他的是一百五十万的四倍:六百万。假如段这时站起身,走开,定局就有了。不到一壶茶工夫,晓鸥失去了六百万!
晓鸥此刻再拉老猫、阿乐之类入伙已经太晚。你输出六百万的大洞来让老猫他们填,他们又不疯。这种时刻,尤其讲男女平等。要让他们和她共担风险、同赢同输只能在事先,谁让她事先贪心,想把台面下段总输的每一个子儿都独吞?现在人家段总赢了,你想到我老猫了?放明白点儿,老猫虽然不断跟你晓鸥起腻,但从来都是把你晓鸥当作此行当中你死我活的对手。这行当是个狼群,肉足够的时候同伴是同伴,肉不够呢,同伴就是肉。
段又赢了一注。现在台面下的黑庄家梅晓鸥输给段一千二百万。
她狠狠地盯着段凯文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咒语可以炼成两只大钉子,把段的四方肩膀钉在描金仿古的缎面椅背上。只要段不站起来,晓鸥就有指望。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满心都是恶毒祈愿,愿段凯文眨眼间输个流水落花。
她刚才的短信让阿专觉出不妙来,从老刘身边告了假,一脸呆相地来到晓鸥面前。阿专缺几种表情:焦急、凶狠、专注,面孔需要以上表情时,呈现的只是一片呆板。而晓鸥此刻觉得他的呆板比任何表情都准确。她回答他的呆板就是轻轻一摆下巴,朝着赌台方向。
现在六个赌伴全部沾段凯文的光,跟随他下注,跟着他赢。
台面下的黑庄家晓鸥眼下输给段凯文二千四百万。她的房子正在一片墙一片墙地被拆走。她的花园正在一平方米一平方米地收缩。她的未来原本是一片不大的海,正被迅速充填,泥沙石块尘土飞扬地填进来,大堆的垃圾粪土也混进填充物被倾倒进来,填去那片不大的蔚蓝,虽不大却祥和无浪。那片蔚蓝的港湾消失得好快,连同映在里面的阳光、海鸥……连同映在上面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晓鸥和儿子是这片翻卷而来的大陆最后填平的……
晓鸥唯一的指望是段凯文今天走火入魔,一直玩下去,兴许到早晨就有救了。卢晋桐打三天三夜的牌是常事,打到人发臭。只要不站起来兑换筹码,最后十有八九是赢得少输得多,不赌的何鸿才能成赌王,没人能赢不赌的人,只要段别站起来,赌下去,臭在椅子上,最后赢的就是晓鸥。
果然段凯文输了两注。晓鸥的恶毒祈愿生效了。
又押一注大的,再输。
晓鸥活了一般,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到外厅门外的走廊上踱步。不踱步不足以平息她幸灾乐祸的心跳。反正阿专在为她看守现场。阿专的短信不断砸入她的手机,每一则短信都是晓鸥的捷报。
台面下的赌局远比台面上残酷。不到两个小时,晓鸥从倾家荡产的边缘回到午夜时分的身家,回到段强迫与她为敌的时分,段让人给他添两壶新茶,侍应生要撤下旧茶,他推开了侍应生的手。三把对着瀑布的茶壶嘴也救不了他顺流而下、每况愈下的态势。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操着酒后大陆中国人的嗓门从电梯出来。他们议论段总的话段总在内厅都应该听得见,倘若他不是输得满脑子发炸。晓鸥因而知道这两人是段总的生意伙伴。段凯文见晓鸥时说,他是跟两个朋友来的。这两个就是段所指的朋友。老刘没让段总包括到朋友中去。老刘在段总心目中只配做马仔,拿好酒好菜喂养就够了。因此段到妈阁来,可以选择带着老刘或忽略老刘。二月到三月间那次造访,段总做了个决定,把老刘忽略掉。
段凯文瞒老刘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因为老刘跟梅晓鸥认识的时间远比跟他段总要长。一旦老刘知道了段总秘密的妈阁之行一定会向晓鸥坦白的。
那么段总二、三月间来妈阁的秘密是什么?
捷报叮咚一声落入手机,一颗金弹子落入玉盆的声响:段总又输了。
晓鸥对赌台的局势就像盲棋手对于棋盘,看不看无所谓,每一次变动她都清清楚楚。现在段总在台面下输了她六百万。行了,她该出场了。
进了内厅,让她吃惊的是段凯文酷劲如故,仍然一副僧侣的远淡,七情六欲别想沾他。他的专注也是僧人的,把自己封锁在里面,子弹都打不进去。
"段总,咱还玩吗?"晓鸥像叫醒孩子的保姆,生怕吓着孩子,同时也提防孩子强迫醒来后必发的下床气。
"……嗯?"段凯文没被叫醒。
晓鸥退一步,等下一个机会再叫。
接下去段凯文小赢一把。电子显示器上的红点和蓝点打作一团,肉搏正酣。这是该收场的时候。段却盯着荧光屏,专注地翻译天书呢。这时不应该再叫醒他一次。不然晓鸥一定是"下床气"的受气包。终于等来机会:段打手势让荷倌飞牌。晓鸥把嘴唇凑近他先前刮得溜光却一夜间冒出一片铁青的脸颊。
"段总,咱不玩了吧?天快亮了。"就差抱抱他、拍拍他了。
"还早。"段看了一眼腕上的素面欧米茄(这是晓鸥头一次见他给他打高分的原因之一,占有巨大财富但不炫富),"要不你去休息,有阿专陪我就可以了。"
晓鸥觉得再劝就出格了。她的心到了;她是力阻他输的,但拦不住他非要让她晓鸥赢钱啊。
现在已经没有回家的必要了。儿子在一个多钟头之后就会起床,那时她一定刚入睡。母子共进的早餐肯定会取消。所以她决定在酒店开一间房。就在去房间的途中,她识破了段凯文二、三月间来妈阁的秘密。她困意全消,寒流如一条冰冷的蚯蚓从后脖颈一直拱向腰间。段凯文瞒了她天大的事。
她马上给阿专发短信。说是短信其实有上百个字。字字都催促阿专动用他所有的社团哥们,查遍妈阁各个赌场,大小不论,统统梳理一遍,看二、三月间是否有个叫段凯文的赌客立账户。阿专吃惊地打电话问她,难道要他现在查?当然现在!可是时间太晚了!已经晚了,不查就更晚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的!
阿专无条件接受了命令。他的女老板说了:不会让弟兄们白帮忙。女老板从来没让他的弟兄们白忙过,这点信用她是建立了。因此他的弟兄跟他便越来越弟兄。弟兄们很愿意直接做他女老板的弟兄,只是她不屑于罢了。
早晨六点,阿专的短信息到了。段凯文不仅在她厅里开了户头,也在另外两个厅开了户头。二月二十六号他不仅来妈阁豪赌,并且暴输。阿专的一个弟兄还打听出情节:一次他几乎赢了,眼看要站起收手,但又坐了下去。原因是他只差四十万就赢到两千万了。这个情节跟另一个弟兄打听的情节拼接起来,茬口对茬口,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画面:段在头一家赌场输了两千万,打算到第二家来赢出输掉的数目,在赢到只差四十万的时候,想把运气再抻一抻,但他不知道运气本来已经抻到了极限,这最后四十万的一抻,抻断了。转折的那一注,他押的不大,本来也就想凑个整数还债,输掉之后他开始押大的,这样就上了恶性循环轨道,越输越想赢,赢了又怕输,不敢押大。这样输的全是大注,赢的全是小注,越往下赢得越少。最后又填进去三百万,一个子不剩地站起来。
眼下段凯文跟梅晓鸥玩一举四得,加上台面一份,一举五得,是为了偿还他在另外两家赌场欠的债。吃斋念佛的平静之下,原来是如此凶险的野心。凌晨他险些赢了两千万,要不是他的野心奔着一个更大的具体数目,晓鸥就要考虑卖房子了。一个人运气究竟多厚实,无法知道,于是便贪得无厌地抻呀抻,已被抻得很细了,就要断了,可知足的有几个?继续用力抻。人的欲望总比运气大那么一点儿,如人渴望获得的比能够获得的总多那么一点儿。她的阿祖梅大榕要是能穿越五代得到他曾孙女的明智,也就不必用自己的身体去填海了。段凯文、卢晋桐、史奇澜之类要是愿意汲取梅晓鸥的明智,也不至于断指的断指,破产的破产。
她又接到阿专短信,让她尽快上楼。
贵宾厅只剩四个人。日出时分等于赌场的深夜,夜班的荷倌们早回去睡觉了,换班的荷倌们还没睡醒,眼神手势都迟慢一些。这一刻还耗在赌台边的多半是要跟赌场拼命的,他们不信拼到底什么也捞不回来。因此晓鸥此刻看见的,就是在拼死的段凯文。他与之拼死的不止是赌场,他还跟晓鸥拼。从段的背影看他仍然是沉静的,但这沉静是杀手的沉静。一个陷入重围的杀手。浑身血染,拼不拼都是完结,不如就拼。他向一边砍一刀,向另一边砍四刀,晓鸥感觉得到他在垂死地向她砍杀,砍着砍不着,力量是大的,意图是狠的。
阿专递给她一个眼色,要她看台子上。台子上还剩七万块的筹码。不够押一注的了。她马上演算出这一夜她的所得,连赢带码佣两千多万。
"段总,该歇歇了。"她把脸偏侧一点,哄慰地一笑。你想跟我拼死?我来救死扶伤啦。
台风从妈阁上空虚晃一下,过去了。它的毛发和动势擦着妈阁的海面、树梢、老楼,等它过去,海和树以及老楼都有些微妙的走样。每回大风走了,老妈阁就走一点样,这是最老的妈阁人看出来的。而新来的妈阁人,或临时来祸害自己和妈阁的人丝毫看不出来。他们从不去看。
段凯文慢慢地站起来。坐了七八个小时(大概连上厕所都免了),他几乎把坐姿塑到自己躯干上了。他忘了东南西北似的扫一眼左右,右边的窗外是妈阁五月的早晨。很多人拥有早晨,少数人是没有早晨的。段总拥有很多东西,钱财、房产,但他不拥有早晨。渔夫们、菜农们、小公务员们几乎一无所有,他们却拥有一天中最新鲜最无邪的一部分--早晨。段总在此刻发愣:拥有早晨的人也许更快乐。早晨的海,深蓝的冷调和霞光的暖调交叠,填海的大型机械还没来……
晓鸥想到这个早晨发生的一件大事:儿子一个人吃早饭,这一天母亲的缺席多么完整。
"晓鸥能再给我拿些筹码吗?"
晓鸥一刹那的神色包含的潜语段凯文是读懂了:段总你这是无理要求。因为他紧跟着又来一句:"我一点儿都不困,再玩几把。"他都笑不动了,可还撑出一个笑来。
"段总,要玩可以,就玩桌面上的。"
晓鸥小心翼翼地劝他。她都赢怕了,他还没输怕。晓鸥其实还有一层怕,就是怕他还不出钱。现在她在段和赌厅之间做贷款掮客:赌厅通过她把钱借给段去玩,去输,十天之内他还不上钱,晓鸥就从掮客变成了人质。要想长远做赌厅的生意,晓鸥这样的叠码仔就必须拿自己的钱去替赖账的赌徒还账,赌徒们可以失信用,她和赌厅之间,一分钟的信用都不能受损。任何惨输的赌徒都可能赖账。梅晓鸥从十年前就开始认识一批勇于突破道德最下限的成功人士。她把他们的道德最下限当作处事起点,替他们想到最下三滥的做法,替他们想出最邪恶的对付她的招数,然后自己就会明白怎样去接招、拆招。为了段凯文将来少赖一点账,她现在就要挡在赌厅和段之间,让赌厅少借他一点赌资。假如当年她不是高估了老史的道德最下限,没能预想到老史能够一再突破最下限而彻底获得无道德的自由,老史不会输得身家倒挂,比赤贫还要贫穷一个多亿。
而段总没商量地告诉她,玩就玩大的,三百万还算大吗?
怪不得他那个赌友说他见老,输老了。这几个月把几年的份额都输了。晓鸥看出他鼻翼到嘴角的八字纹深邃许多,把五官的走向改变了,一致向下。尽管隔着眼镜的镜片,晓鸥还是能看见那微红的眼皮下,眼白也是浅红的。
"那就两百万吧。"段果断地说。他给自己的开发公司旗下某个项目拨款,一定不如他此刻果断。
"段总,这样吧,我们先要点东西吃,吃的时候再商量一下,你说呢?"
晓鸥露出一点厉害角色的风貌来。她想让段凯文明白,将要谈的不是什么好事,她手里握着他的短。段凯文是什么眼力?这还看不懂?他已经看见对面这个不到一百斤的女人从女掮客变成了女债主。
"你先把二百万给我。赢了输了就这二百万。"依然是个没商量的段凯文。
晓鸥的舌头上排列好了句子:你段总在新葡京可输得不少,再从我手里借,我们这种小家小业小饭碗,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你周转不过来,还不上赌厅的钱,可怜我们的小饭碗就砸了。
"那好吧,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就二百万!"
梅晓鸥排列尚好的揭露语句不知给什么偷换了。也许是她的妇人之仁,也许是他的没商量,也许二者兼有。等他拿到二百万筹码又回到赌台上,她想明白了。一些男人生来是当丈夫的,在所有女人面前都是丈夫。在大部分男人面前也是丈夫。你成了女债主,他还是大丈夫。梅晓鸥怀恨也罢,窝囊也罢,情不自禁就让当惯丈夫的段凯文主了事。历史上不乏大丈夫,都明白他们是大混蛋也不敢不让他们主大事,大事中包括一国一党的兴亡,也包括你一个草民的存殁。
即使段凯文是大混蛋,她晓鸥也不敢不让他混蛋下去。
老刘一觉睡醒,在泳池边上看了会儿报纸,到赌厅找段总来了,找饭辙来了。他这次很乖,不敢接近赌台,怕段总再用目光杀他一次。那回他挨了段总那一眼,自尊倒毙到现在还没还阳。他用短信把晓鸥叫到赌厅外,缩着脖,探着头,问段总一夜是输是赢。
晓鸥只是简单地告诉他,段总没赢。因为她这一夜赢得太难以启齿了,太心惊肉跳了,赢的那个数目让她惊悚。她为了老刘好,别跟着她惊悚。
没想到老刘在中午就知道了实情。晓鸥回到房里匆匆睡了两个小时起来,看到老刘的短信:"段告诉我他输了三千多万!"晓鸥一看表,这会是中午十二点五分。
她累得一动也动不了,又闭上眼睛。刚才她睡死了,连短信进来都丝毫没打搅她。浑身酸痛,太阳穴突突地跳,段凯文输得这么惨,她赢得也这么惨。
她发现在老刘的短信之前,还有几则短信。一则竟然是史奇澜发的。"事情都搞明白了,所以谢谢你。正在请法院出面跟各方债权人调停。"
老史的信让晓鸥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史的魔力,身家成了大负数,还是牵着晓鸥的柔肠。自问晓鸥喜欢他吗?"喜欢"太单调、太明快、太年轻幼稚了。不到三十六岁的梅晓鸥已是沧海桑田的一段历史,给出去的情愫都是打包的,乱七八糟一大包,不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只要正能量撇去负能量,她打包的情愫中你不能单单拣出"喜欢",要把囊括着的怜悯、嫌恶、救助、心疼……这样自相矛盾和瓜葛纠纷的一大包都兜过去。
她撑着身子起床,为了给老史回信息。
这一夜被段凯文抓了壮士,去当他的敌人,招架他的拼搏,虽然胜出,但她自身像受了重创,丝毫没有打胜仗的欣喜。
拿起手机,老猫来了一则短信。
老猫说:"来大贵客了吧?难怪一点都想不到猫哥了。"
这条信息没有得到晓鸥的回复,老猫又追了一条:"这货肥吧?所以不跟别人分吃了。"
妈阁地方小得可怜,什么事都瞒不住。老猫酸溜溜的,吃着双份的醋:一份是作为男人的,晓鸥傍上了段凯文这种亿万大佬;另一份醋更酸,小小一个女人家,你梅晓鸥一夜就阔了两千多万。到这种时候,老猫对晓鸥是窄路上的冤家,你死我活。别把我老猫当宠物,老猫眨眼间就可以是个大流氓。
晓鸥能想象出老猫给她发短信时的模样,脸上的肉都横了。她默想几秒钟,决定让老猫酸去,不理他。这行当内哥们变成对头,对头变成哥们往往一瞬间。她急着给史奇澜回信。她想了又想,苦于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出既说得明白又不用直说的话来鼓励和安慰老史。结果她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打出"浪子回头金不换"七个字。浪子老史只要不往老妈阁回头,就真有救了。
晓鸥到了酒店大堂,老刘马上呼唤着迎上来,晓鸥想到幼儿园放学了,只剩他一个没有家长来接的老孩子。他饿了,等家长带他去吃午饭呢。
"段总呢?"晓鸥问。
"睡觉去了。"老刘回答。
"那两百万也打完了?"比"输完了"好听。
"没全打完。他说他太累了。"
老刘细瞅了一下晓鸥的脸。脸可不怎么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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