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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

_18 严歌苓(当代)
等晓鸥回到妈阁,老刘托人再托人,拐弯抹角才打听出老史的部分秘密。陈小小离开老史已有两年半了。从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开始向老史逼债的时候,陈小小就停止跟丈夫吵闹厮打,一天早晨,老史睁开眼,发现一张字条放在床头柜上。小小用她杂技演员的书法写下诀别信:"不要来找我们,想到我和孩子的时候,就听一听王子鸣的《伤心雨》,怀上豆豆前后的日子,我和你老听这支歌。"诀别是多情的,但不耽误她卷走史奇澜一生中最好的木雕和她私下积蓄的两百多万元。
小小消失之后,老史随着也从北京的朋友和熟人中消失了。一向二皮脸的史奇澜,第一次怕羞,连那么爱他、死心塌地跟他的陈小小都跑了,他真羞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北京残存着深不见底的穷街陋巷,多的是危房,那样的生态环境更适合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史,用他穷陋的风雅愤世嫉俗。
不过老史再也不赌了。帮晓鸥刺探老史秘密的人们纷纷告诉晓鸥这句话。自从他妻子和孩子离开他,他连麻将都不沾。
晓鸥想起许仙楼的晚餐,自己还敲了老史一顿,尽管她几乎什么都没吃。晚餐时她一直等待老史抖包袱,却没等来。现在明白他那个新的秘密是什么了:造孽多年的史奇澜停止造孽了。他该停止得早一些,代价也会小一些。以失去爱妻和爱子作为代价,对于老史,仅次于丧命。
老史给她的手机号从晚餐之后就作废了。手机中的声音告诉她,是因为欠费。连"中国联通"都加入了讨债团,参与对老史的惩罚。
早春的一天,晓鸥飞到北京。事由是听法庭调停。但她心里的急切跟法庭如何裁定段凯文毫无关联。从许仙楼晚餐之后,她就一直在找老史。她哪里也没有去;她的心哪里都到过了。替她多方打听的老刘告诉她,老史肯定不在北京周边的县城,似乎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法庭拿段凯文这种人也没什么办法。假如他继续开发项目,挣的钱会分期分批还给几十位债权人。所有债权人现在要保障他日子过得好,恢复创收力,不然多次上报上杂志的前富翁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几十个债权人拿他五十几岁这条命该当何用?因此大家同意保障他好好生活,从而好好干活儿。
晓鸥坐在法庭上,茫然的心在很远的地方。找不到老史的时候,她才感到世界真的是大。
法庭上晓鸥接到一条短信。竟是段凯文发来的。
"晓鸥下午有空吗?想跟你谈谈。"
她坐的位置在段左侧偏后的地方。能看见他壮硕的脖子上发茬过长,白衬衫领子上一圈浅黑。他人没倒架子撑不住了,谁见过他把衬衣领子穿黑过?这件白衬衫昼夜服务,白天见客、见律师,见余家英的主治医师和护士,晚上当睡服让他穿着在一堆堆签署文件之间打盹。老刘说他剁了手指尖是夸张了,他只是在左手食指上切了一条深深的口子,就被一米八二的儿子把厨刀缴下了。并且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厨刀?给饲养的小兔剁青菜的。不过他是有那心的。若不是一米八二的儿子跟父亲角斗,很难说父亲会不会把钝刀指向脖子,或者手腕。这些段落是老刘后来更正的。老刘沉重地向晓鸥强调:段总是有那意思要自裁的。晚期赌徒的自裁方式跟晚期癌症的疗法一样,就那么几招。
法庭调停会一直开到下午三点。晓鸥等所有人散了才慢慢往门口走。她没有回答段凯文的邀请。此刻她怕他还没走远。十多分钟后她裹紧风衣走出大门,从走廊长椅上站起个人。逃已经来不及,晓鸥招呼都打不出来,硬着头皮迎上去。逆光的段凯文显得粗胖了一大圈。坏心情使人发福,苦难使人不在意发福与否。胖胖的段凯文让晓鸥一阵悲凉。
"我有个好项目!晓鸥,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个!"
段凯文一张嘴,晓鸥就问自己:你刚才悲凉什么呢?
法院附近有一家很有名气的烧烤店,调停了六个小时,债主们和负债人双方都饿透了。晓鸥一进烧烤店,店堂的喧闹顿时静下来。晓鸥一看,一楼基本被段凯文的债主们包场了。她感觉到段刹那间想退出去。退出去就不是他段凯文了。于是他抽象地打了个招呼,迎着几十双眼睛走到楼梯口。所有债主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因为他们刚才的喧闹就是在咒骂段凯文,咒骂这场耗时六小时但用处不大的调停。并煞气解恨地宣称如何用武力弥补法律漏洞,段凯文就这么迎着他们进来,从他们中走过去,你们要武力解决他,他来让你们解决,可没一个人兑现刚才的狠毒诺言,一场正义发言成了嚼舌根,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大度宽恕,多么令他们不好意思。
晓鸥从他们中走过,跟着段步上楼梯。途中她觉得瞥见两三张半熟脸,上了四级楼梯,她转过头:那些半熟脸是她在妈阁的同行。段把他们当东墙拆了,补过她晓鸥这堵西墙,现在他们统统被段拆得七零八落。
段凯文在服务员坚持说包间全满的情况下找出一间四人小包间。他是不能退让的,只能让别人变通来适应他。别人本来的主次排位他都不承认;他不可能给排成次位;他必须为主。
进了小包间之后,服务员领进一位头戴一尺高白厨帽的男青年,报节目似的介绍他今天将烹饪的几种海鲜,几种肉类。段凯文发现戴雪白高帽子的男青年将是他和晓鸥谈话的旁听者,马上不同意了,让男青年放下厨具出去。他和他的女客人只吃头台几盘刺身和冷菜。这个单间只能给人吃烧烤的!那请问吃刺身和冷盘的单间在哪儿?楼下散座。没那回事。那要按烧烤算钱的!算吧。
女服务员和厨师小伙子马上开始收拾烧烤食物。收同样费用又免除他们劳动,他们赶紧住嘴离开,省得这位爷改变主意。两人影子般轻地退出门,为单间里的男女掩紧门。
"现在泰安有个大项目找我做。一个大购物中心。"段凯文"大"的发音听上去就大,以"D"起始,舌尖和上膛猛一摩擦,擦燃了,爆出的尾音基本是"ta!"于是"大购物中心"大得了不得,大中含有吴语的"太"的发音。
在晓鸥听起来,段的"大"字连带着无窗的单间里固有的回音,便是"泰安的太项目……太购物中心……",所以段急需参与竞标的一笔押金。
晓鸥准备好了,只要他拉她入伙,她就说"考虑考虑",然后用手机短信把不加考虑的答复发给他:资金短缺决定不参与。不过感谢段总信任。
他从提包里拿出几张文件,放在生金枪鱼旁边,让晓鸥看泰安市委副书记给他的信。这个"太项目"是市委直接抓的,位置是市委将以极低的价钱出售的。一旦"大购物中心落成",泰安这种旅游城市会出现大都市风貌,会吸引更多游客,所以开发建造这"太项目"利润可达两三亿。一单子活儿就是两三亿,楼下那帮债主跟他讨的债算个屁钱?
晓鸥认真点头。段总说的都能实现。她比别人更相信他的能力和潜力。泰安和其他山东二线城市的项目有的是,他老家山东,山东进清华拿建筑学位的老乡有几个?何况他还有开发和建筑其他项目的好记录,他的资质证明北京的开发商中多少人获有?……晓鸥都不敢看段那双亢奋的眼睛。也许余家英牺牲了五官的对称,让她的老段回归了。
"问题是我现在拿不出交押金的钱来。"
什么?
"我又没法跟这个市委副书记说。他私底下是许诺把项目让我做,大面上还要走走过场,让当地的和北京、上海几个开发商公平竞标。假如你能借给我二百万,做竞标押金……"他拿出一张文件,备案备得相当成熟,"你看,大面上参加竞标的开发商都要先交二百万。"
晓鸥看了一眼文件,似乎是明示了这笔竞标押金的必须,为的证明开发公司的诚意和起码的财力。
"有两百万,两个亿我是稳赚。这两百万完成了竞标我就马上还给你。等项目落成,我头一个还你的债。不然的话,哪颗棋子都走不起来。"
他怎么就挑中她梅晓鸥来借这两百万?晓鸥目光定在文案上。文案不像假的。也不是复制品。她上过他的复制品的当。
"我只能跟你借。这个项目我怕人干扰。万一债权人非要参股,我这三两个亿的利润经得住他们分吗?"
晓鸥的目光不敢从文案上抬起,一个被债务逼得消失两年多的人还这么咄咄逼人。只要抬起目光她一定会给他逼得开口。她愣在文案上。自己必须先救他最后才能救自己,救他就是救自己,不救活他的公司那三千万债务就彻底死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永恒难题。三千万在两年前是值得她冒险玩命的数字。两年之后她已经跟这数目亲热不起来了。陈小小和豆豆的离开让老史跟谁都亲热不起来了。跟赌博都不亲热了。能亲热的就是他的雕刻刀、刀下的木头和木头变成的人、物……有了三千万,老史可以把越南赌场的钱还了,也许还能开一个艺术工作室。一切取决于段凯文能否从她梅晓鸥手里借到两百万去参加竞标。她的目光从文案上移开,看到比手画脚的段凯文,手指上难看的刀疤,倒也不影响他向她描绘美景。泰安的大购物中心建成,还有烟台的蓬莱的……
"你什么时候要这两百万?"
段凯文的嘴咬了半个字,那句深度说服晓鸥的话就这样断了。蛋和鸡不管谁先存在,必须有一个先存在,现在他面前这个四十岁的女人总算愿意充当二者之一了。
接下去他算出借这二百万该付的利息。一个月之后,他会还给晓鸥二百二十万。高利贷。晓鸥懒得跟他客气,那么就当一回高利贷主吧。
日本清酒让段凯文进入了一人世界,晓鸥告辞都没有打扰他。门掩上之前,从门缝里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桌子上的一个点。一个隐形棋子。一个可以孵出鸡的蛋,或正在下蛋的鸡。
晓鸥从楼梯上下去时,正碰上店堂散座的那些债主上楼。在段凯文和晓鸥走进店堂时,他们正经历大革命前夜,要用暴力弥补法律的无力,把段凯文欠的钱揍回来。
晓鸥和他们交错过去。楼梯拐弯处弥漫着酒气和敌意。她一看见他们就该回去通知段的。不过她回去肯定会一块被暴力革命一番。正要下第二组楼梯时,她听见砰的一声。单间的门给撞开了。每次暴力革命的开头其实都很单调。
她向饭店的执勤经理建议,马上报警。
第十四章
找到史奇澜木器厂遗址的时候,是四月的傍晚。刮了一天的七级风沙,傍晚刮累了,歇息下来。雇来的出租车顺着一条田间柏油路往南走,柏油路面上沉淀了一层细沙。远方的沙,乘风旅行了几百里上千里,到北京落户。沙漠一点点地旅行到北京,不走了。就像厂房遗址里落户的打工仔、打工妹。据说自从老史的工厂被人搬空,厂区就渐渐发展成一个保姆村。
塌了一半的库房里长出青草,从窗子里开出了野花。小保姆们来自五湖四海,原先工厂的水龙头周围是她们的俱乐部,淘米洗菜谈笑,还有两个姑娘在洗头发。不知谁在付自来水账。据说找到工作的姑娘就从这里出发,对工作不满意或想跳槽这里就是中转站。
晓鸥打听事情的时候最喜欢开朗的人,她们个个开朗。工厂的最后几个工作人员是二○一○年底走的。有一个走得不远,回他自己家了。他家就在果林那一边的村里。
果林的那一边,曾经给老史和小小当过仓库保管员的柴师傅不知道多少史总的事。什么叫线索他也不懂。所以晓鸥一再强调"哪怕一点线索都行",被柴师傅听去就像要硬拉他进入一个惊险侦探案似的,快速摆手。晓鸥失望得他过意不去了,他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的字迹晓鸥是认识的,是心爱的。柴师傅借过一百元给史总,史总忘了还,最近想起来,给他把一百元夹在信里寄来了。
信封落款处没有投寄人地址。邮戳说它是从广西柳州附近的鹿寨镇寄出的。在寻找木材的途中想起他欠柴师傅的一百元钱来了。他买的火车票也是去柳州的。他搬出北京了,在许仙楼他这么告诉她,但往下就没容她追问下去。在柳州的鹿寨县或许不是光找木材,还找别的。找女人?
晓鸥回到酒店里发觉自己不痛快。跟段凯文签了借贷二百万的合约并没有让她不痛快。老史成了她最近心里一种难言的不痛快。他去广西找木头也好,找女人也好,她不痛快什么?她又不爱老史。
不过假如把十几年前对卢晋桐那种感觉都叫爱的话,对老史呢?她不爱的是赌徒老史。可现在的老史不是赌徒了。
就算她爱不赌的史奇澜,那老史爱她吗?抬腿走开的那个总是赢的,陈小小抬腿从他身边走开了,生拽活剥地走开的,因此老史的心残了,不会再爱了。就像卢晋桐为了晓鸥而残疾了的情感,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她无心照看赌场的客户,在北京恍恍惚惚地逗留,一天又一天。赌客们有的跳槽到别的叠码仔旗下,有的由老猫打理。老猫抽六成水。你晓鸥放心,会把你的客户伺候得开开心心的。有一点她完全放心:老猫的抽水很快会从六成涨到七成。果然,她在北京第二个礼拜时,老猫说他带客人如何疲劳。那猫哥就拿七成吧。她一语道破,大家都方便。
这天她在酒店房间里看电视,突然开窍了:老史搬到了鹿寨,当了寨民,北京成了他偶然来的地方。就在他春节前偶尔回北京那次,偶然地碰到了晓鸥。晓鸥逢场作戏逼他请客,他也逢场作戏地热心邀请,事后反正可以依赖手机短信取消。也许回到鹿寨的老史等着晓鸥先取消。也许他跟晓鸥一样天天内心挣扎要取消却又不了了之,最后拖到来不及取消了,只能搭飞机到北京践诺了。曾经一把输赢几十万上百万的老史,数出足够的钞票买张南宁到北京的机票时也胆战心惊,生怕凑不够数。
晓鸥只能当着老史的面才能把这番推敲证实。她拿着那只给柴师傅寄钱用的信封,到了南宁,再下柳州,再入鹿寨镇。
鹿寨镇上的派出所没人知道一个搞木雕的史姓北京人。不过镇上有个年轻人开了个木料加工厂兼收购贵重木料。晓鸥喝了警察招待的白开水,知道她离老史不远了。
木材加工厂堆木材的院子蹲着一个人,背朝栅栏,棒球帽下垂了根乱糟糟的马尾辫。天下很大,叫史奇澜的这个冤家却不难找。这地方躲债可是一流。晓鸥走到一堆木头对面,"嗨"了一声。
老史抬起头,上半个脸在棒球帽的阴影里。他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围裙上搁着的几把刀具落在地上,一把刀在他的登山鞋上蹦一下,掉进两块木头之间。晓鸥狠狠地看着他,他踩着滚来滚去的木头就迎上来。
"脚指头还够十个吗?"晓鸥下巴指指他的脚。
他马上找回一贯的随便和自在,也看看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十个脚指头?我那么正常呢?"
"躲债躲得真清静。连派出所都不知道来了你这么个人。"
"赵马林特厉害,看木头品种一看一个准!"
赵马林当然就是警察指到的年轻人,木料加工厂老板。晓鸥向街面的两层自筑小楼望一眼,她刚才进来并没见到任何年轻人。
"小赵带了两个木匠去山里买木头了。看这鸡翅木,这纹理,妈的,漂亮吧?"
"就堆在院子里,夜里不怕被人偷?"
"有人看着。"
"谁看着?"
"我呀。反正我天快亮才睡。"老史一边点了烟斗--鸡翅木雕刻,一边带路引着晓鸥往院子另一头走。
院子到处是木屑、刨花,木头的香味把晓鸥心里的不痛快全更替了。院内种了些幼树,是晓鸥不认识的树,老史马上让她认识了它们:鸡翅木在变成木材之前的样子。走到院子那头了,一幢更加土气的自筑小楼朝着另一条街道。老史用钥匙打开门,一房间木雕,各形各色,一时辨不出它们是什么,但每件都有自己的生命。比它们懒散、厌世的创造者更有生命。老史的懒散厌世多么带欺骗性?他有多活泛、多生猛看看这一件件作品就知道了。
灯拧开了。灯光是讲究的,给每件木雕以追光。晓鸥看见了虎、豹、胖裸妇,皱纹满脸的老人……都在似与不似之间,不似的那部分,靠你想象力去完整它,每一座人或兽或器具或景物都是天下独一份,都有着绝对的不可复制性。
"我过去白活了,不知道鸡翅木表现力这么好。你看这些木纹,"他摸着木雕老汉的脸,"就让你想到鬼斧神工,人为什么不跟自然合作呢?一件半天工半人工的作品多有形而上。"他又摸着胖裸女不对称的乳房,顺应天然木纹雕刻的。
晓鸥认为这么多好作品足够开个史奇澜作品展览了。开了,在南宁市文化馆。怎么样?没几个人看。小地方,又太偏远,到北京或者上海开去呀!北京联系了,老说考虑研究,定了之后通知。还去过哪些大展览馆和美术馆?去了广交会,西方商家看上了几件作品,下了订单,每件做四十件五十件,必须跟展品一模一样。那做出来了吗?做出来了,史木匠什么做不出来?
他自我贬低地笑笑。晓鸥明白艺术的不可重复性令他享受,而多次重复却折磨他。他没余下多少盛年时光,多半要被重复制作的木匠劳役消耗。他以为陈小小和儿子离开了他,他对人间别无他求,能做出些好作品,让散去的家补回他一点什么。就算是小小和儿子把他出让给他毕生想做的事,让他独自为那些事殉道。他的痛苦在于,他正要做烈士,发现所殉之道并不地道,他丧失了做烈士的初衷。小小和豆豆的出走白搭了,家庭破碎也白破碎了。
他口中谈的不是这些。他摸摸这只"虎头",拍拍那片"荷叶",在自语地纳闷大自然怎么会把形态、动态、笔触藏进这些木讷之物。需要心诚眼明手高的人把它们一点点发掘出来,那些让他复制四十件、五十件的欧洲、美国的商人难道不明白大自然是上天的艺术?一颗沙子都不会复制另一颗,连两条完全相同对称的眉毛都找不到,鼻孔,乳房都不会一模一样地配对……他只能在复制品上做手脚,把五十只虎、四十个裸女做得基本一模一样。现在他手中还有订单,有的木雕要重复两百次。应该培养一批复制木雕的徒弟。培养了,做出的东西给退货了。连工匠都不能复制?可不。
她无语。
"你怎么找着我这儿的?"老史这会才想到他一开始就该问的话。
晓鸥懒得告诉他。她这才感觉到找他找得很累,因为人没上路,心早就开始跋涉,哪儿都找了。缓过来再告诉他。或许用不着告诉他了。老史从来都说不出创造一件雕刻的过程,因为过程不算数,她在找他之前,心里有多少份繁复矛盾的过程?只有结果算数。结果在他面前:她来了。
"春节前那次碰到你,你比现在胖一点。"晓鸥说。
"除了你们女人谁这么计较胖瘦?"他总是装着不爱美。
"不是个个女人都计较你的胖瘦。"
"我知道。"他赶紧堵住她,生怕她提小小,生怕她让他想起小小。
"哎,这些作品卖给我吧。"
老史脸上神情一阵变动。晓鸥见过翻脸的史奇澜,但她吃不准他这会翻什么脸。神情变动停止了。到底没翻脸。
"为什么?"他对她这种什么都敢买,什么都买得起的气概是反感的,他那反感的笑藏都藏不住。
"不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
"那你把我买了得了。"
"你卖吗?"
"开价你可别生气啊。"
晓鸥后悔自己刺痛了他的自尊。阔女人常常买自己不懂的东西,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阔女人,装装而已。
梅晓鸥投入了不赌的老史的怀抱。不赌的老史真好,气味都不一样了,虽然不是洁净的气息,但闻上去单纯。木头跟他一样,散发着单纯的气息。老史垂下头,亲吻着她的头发,吻得很轻,新生的树叶撩过一样。这一棵多情的树。
晚餐是在街口一家当地菜馆吃的。吃的时候和吃过之后晓鸥都没注意吃了什么。但她知道,她和老史的日子就这么开始过了。
第十五章
史奇澜的作品海运到妈阁时,是儿子的高考时间。晓鸥这才意识到儿子比其他考生都小一岁。为了让她自己多些时间陪赌客,她把儿子早一年送进了小学。这样想着,她在考场大门外出起汗来。儿子从小就要对付比他年长的人,对付出许多额外的心眼子。一个人长那么多心眼,怎么能快乐?现在他又多了些心眼来对付史奇澜。这一两年里,他能感觉到老史是要来妈阁了。因为老史到来之前的一个礼拜,母亲的骨头先就轻了。这个骨头轻的母亲嗓音比自然的要高半度,对保姆的耐心要少几分,儿子便是她好心情的最大受益者,他晚上跟人在网上聊多久都被容许。他对四十一二还会恋爱的母亲感到不可思议,四十二岁,那是好老好老的人;更何况好老好老的女人。他在准备高考时,母亲陪他熬夜,陪他吃夜宵,但儿子知道这份属于年轻人的旺盛精力来头不妙。在他第三场考试出来,母亲给他看了一张海报:"史奇澜木雕展"。
"老史叔叔这次要火啦!"母亲告诉他。
儿子把海报拿起,目光在每幅照片上停留的秒数足够表示礼貌和尊敬。儿子从来不是不懂礼貌的孩子。他的礼貌是没有温度的,有时晓鸥心里渴望他没礼貌一些。
"怎么样?"
"挺好的。"
"真的?"
儿子停顿一会,眼睛看着挡风玻璃前面的马路:"你不是问我考试吗?我觉得挺好的。"
这个多心眼的男孩。他的心眼和礼貌够一个国家外交部使用。他在责备母亲没有在他走出考场劈头就问:"考得怎么样?累坏了吧?"当然他的母亲知道这天考的是儿子的长项:英文。儿子在美国托儿所里跟英文一块成长,到妈阁也交了不少美国玩伴,因此英文成了他成长的一部分。这是为什么晓鸥没问他"考得怎样"的原因。但儿子非常外交辞令地责惩了她。
一还一报:晓鸥曾经怎样责惩过中年恋爱的母亲?
她开着车去码头货运处。老史在海关门外等她。儿子问母亲这是要把他开到哪里去。开到码头货运站的海关去呀,老史叔叔的木雕运到了。儿子不说话了。曾经晓鸥对待恋爱中的母亲也是这样,突然没了话。不说话比什么都让长辈窝囊。比什么都让长辈心虚,不知所措。母亲的所有作为儿子都接受了:没有意见,允许同居,母亲也是人嘛。但一到他这种突然无话的时候,你就会意识到他意见有多大,把非婚同居看得多么龌龊。这么大岁数了,还同居?图什么?你们同居都做些什么?也做同居的青年男女做的那些?晓鸥在儿子一次次沉默中听出他这些诘问。
老史慢慢沿着海边的马路逆行。晓鸥按了一下喇叭,他停下来。儿子不止一次问晓鸥,难道老史叔叔不是个输光的赌徒?他现在不赌了。输光了当然没得赌了。别这么说!妈妈是这样说爸爸的。老史叔叔跟卢晋桐不一样。儿子每次也都是以不说话告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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