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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

_17 严歌苓(当代)
晓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
"老刘真够烦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不要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债权人说。我姓段的死也不会乞怜。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给他自己和所有债主,包括晓鸥垫底。
原来老刘跟段始终保持着联系。老刘对晓鸥表白的歉意原来不止于他所表白的。她该怨老刘的,可她却对老刘多出一层敬意来。老刘对段这个朋友是无条件接受的,对他的胜负都全盘接受,他给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诚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刘知道段漂洋过海回到了东半球,回到了老妈阁。也许段太太因为老刘的照料没有陷入彻底绝境。
"那段总这次回来,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有啊。我还是回去干老本行呗。大部分债务都还清了,幸亏海南那块地拍卖得不错。现在就剩下几笔赌债没还。"他接下去的话大概是:没什么大不了,或者,可还可不还。他曾经跟晓鸥暗示过:叠码仔靠赌徒们从赌厅挣钱,因此他欠了叠码仔的钱也白欠。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依据。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从头来,律师,立案,起诉……一切令晓鸥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从头来……两只海鸥落到车窗前,都抬头向车里的人类张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俩,又用右眼看看他俩,颈子灵活得可笑。两只鸟类叫花子,等着车上的人赏它们一点什么,渴盼都写在它们鸟类的脸上。晓鸥后悔没带任何食物来。
段凯文却打开车门,扔了几块揉碎的饼干赏给海鸥。那是飞机上发的饼干。吃晾干的煎饼读完大学的段总保持着好传统。可以在赌台上一夜扔掉上千万,粮食对于他却永远值得吝惜。
"在美国学了不少东西。"段突然说。
晓鸥等着听他学到了什么,他却深奥地沉默了。她已经放弃等待了,他却又开了口。
"认识了一个姓尚的先生。他认识你。"
"哦。"
她心里沉一下。沉什么呢?她从来没在段凯文面前装圣女。
"他也说你不容易。"
到现在晓鸥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夸人呢,还是损人。段又变成他俩之间主动的那个。
"姓尚的是个老赌棍。我儿子的父亲要是没碰上他,不至于彻底废掉。看来赌徒到最后是会物以类聚的。太平洋都挡不住。"她恨透那个怕段凯文的梅晓鸥了,因此变出个唇枪舌剑的梅晓鸥来。
"那我倒纳闷了,晓鸥你跟爱赌的人这么不共戴天,自己为什么要干这行?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劝你改行吧?凭你的能力才干,到我公司当个副总都富富有余……"
"您现在是什么公司啊?"
梅晓鸥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说,等我回去重新开张一个新公司的话。"
他不会让她拿他那三千多万入股吧?那样他欠她的债务,肉就烂在他那一锅肉酱里了?
"您打算开什么新公司?"您的股东们对您还没撤诉呢,他们每人都因为你挪用公款,抛下若干烂尾项目赔了大笔钱财。
"凭我资深建筑师的资质,愿意做我合伙人的太不难找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我这张资质证书北京所有开发商都搁在一块儿,也没几个人有。当年从零创业我都不怕,现在我怕什么?家英一再跟我这么说。"
过去您是零,当然不怕;现在您连零都不如,要苦干多少年才能达到零,区别就在这儿,段总。这些话晓鸥用一个"您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的笑容回答了。
"美国和加拿大是让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种寂寞,让你把上辈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晓鸥,你爱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个女人家,对赌博深仇大恨,听说你的祖父就是赌输了自杀的。可你为什么非干这么个行当……"
"这行当不挺好的?挣钱快,不用看老板脸色……"我不干这行,怎么报复卢晋桐,史奇澜,姓尚的和您呢?祖奶奶梅吴娘就该干这行,在哪里失去,就在哪里找补回来,什么夺走了她丈夫,她就报复什么。什么夺走了那个头发微黄,一笑就没了眼睛但憋着大志向的卢晋桐,她梅晓鸥就报复什么。她可是亲眼见证卢晋桐怎么被一点点夺走的,先是一根手指,然后又是一根手指,夺走得那么血淋淋。十九岁的晓鸥初见他时春笋一般,直到二十四岁的豆蔻芳华都没把他从他的父母老婆身边夺走,可赌台办到了,把他彻底夺走了。她站在赌徒们的背后,她的身姿等于那块刻有"回头是岸"的崖石,可他们没有一个回头的。她眼看他们离岸越来越远,于是她便生出一种恶毒的快感:别回头吧,沉溺吧,沉淀成人渣吧……她就这样完成了一场场报复。当然被报复的不止人渣们,还有她自己。她精心打造优良富足的生活环境却养出一个孤儿般的儿子。十多年中她心里有句奋斗口号:"为儿子的幸福"。现在她越来越怀疑它是她对自己撒的一场弥天大谎。可悲的是儿子早就怀疑这是谎言;他从三四岁开始就怀疑,只是到了十四五岁才将怀疑诉诸表情:妈你别老拿我说事儿。
"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段凯文说,"其他人的钱不还,晓鸥你的钱我怎么都会还的。"他又掏出一包揉碎的饼干。窗外现在有七八只海鸥了。碎饼干引起一场鸟类暴乱。
晓鸥不想看着海鸥们自相残杀,踩了一脚油门。此地的海鸥胆大皮厚,引擎轰不走它们。只好是人类让开了。她本来想跟段来一场人和人的交谈。有了手机、MSN、短信、微信等等帮助交谈的装备,人和人其实早就停止了真正的交谈。真正的交谈到底该怎样,她不清楚,但当它发生的时候她自会有感觉。和段凯文初识的那几天,她觉得它发生过。此刻,哪怕段谈谈逃亡中怎样跟余家英续上了联系,老刘怎样当他们的秘密联络官;哪怕他形容一点他当时的心情,他的无望和无助。在陌生国土处于异族人群,多么无望无助晓鸥完全能有同感。真正的谈话会让她和他的关系人性起来,哪怕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哪怕是敌人和敌人的关系。充满非人性的爱和恨以及性的世纪来了,在通俗歌里,在网络上……歌里叫喊的爱和微博、博客上的恨一样,都那么人云亦云,都那么不假思索,都那么光打雷不下雨,给她的感觉是这些爱和恨都是无机的,一个模子可压无数份的。这是她突然想带段凯文出来,听听他真正的倾诉的原因。她不会免除他的债务,但他真情投入的交谈会让她给他很大的、巨大的宽限。
她的企图失败了。
把段凯文送回银河之后,晓鸥想到老刘发过来的几条微信。按时间顺序,她将它们一一收听。它们的内容大致相同。
"梅小姐,方便时请回电,我有急事要跟你谈。"
十几分钟后,一条文字信息追过来:"可能你不方便回电。我只想告诉你,有件事我瞒了你两年,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等你空下来,一定给我打个电话。"
老刘是仔细人,不愿用白纸黑字给日后留下证据。手机书写的迷你"白纸黑字"也不能留。微信和短信都是催促晓鸥给他回电的,同时也是暗示他良心不安的。晓鸥在银河大堂给老刘回了电话。自从晓鸥告诉他段凯文在妈阁浮出水面,老刘心里就嘈杂开了。两年里他和晓鸥见过几面,和她一块叹息过人杰如段凯文居然也参加到跑路富翁的群落,没有露出半点知情人面目,为此他良心感到不妥。他是损害梅晓鸥利益的同谋,这是他对自己的审判。
"段夫人怎么样?没有危险吧?"听完老刘的坦白之后,晓鸥问道。一个长期被人们轻视的老刘,竟有着罕见的忠诚和自我批判精神。也许正是忠诚和自我批判招来人们对老刘的轻视。
段夫人余家英的脸容肯定是没有端正可言了。动作也永远失去了平衡。什么都变了,只剩了对丈夫的袒护和疼爱。她让老刘把她再度中风的消息瞒下来,不要让她老段受惊吓,再吓出中风来。老刘不敢全瞒,瞒了多半,因此段凯文得知的是老婆又经历一次有惊无险的小中风。
"你看见段总了吗?"老刘听上去是胆怯的。
"嗯。"
"他没去赌吧?"
"那你说他来妈阁干什么?"晓鸥的回答带有冲撞。让对方看看他忠诚的结果是什么,他忠诚的对象是什么人。
老刘明白了,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好比听到了一个人的死讯。似乎一切过错都是他的,带段到妈阁来,介绍他做晓鸥的客户,隐瞒他出逃的消息,甚至他四方活动,动用人情关系安排段回国。段的痼疾重发使老刘的一切努力都错了。他的忠诚也错了。错的还有他对段的信念、保护、两年来充当段家的秘密电缆,给太平洋两岸的段家人疏通消息。
"他又赌输了?"老刘几乎战战兢兢。
"赢了不少,又都输回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的意思是,段欠你梅小姐的债务将会怎么个了断。
"还没想好。"
老刘对段凯文的那份愚忠不知怎么让晓鸥心酸,让她不忍告诉他自己会不手软地采取法律手段。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招呼老刘就是了!"老刘宣誓似的扬起嗓门。
晓鸥明白,此刻要让老刘为她效劳一下,老刘才会稍微舒坦,还掉一点他欠晓鸥的心理债务似的。但实在没有让他效劳的事务,于是她便让老刘去打听一下史奇澜的近况。
当晚老猫在银河赌场的散座找到了段凯文,段把那四十多万的筹码已经全部输光。老猫让元旦把段解回他的套房,一直看押到段的飞机起飞之前。段回到北京之后,老刘的短信说:"段总见到判若两人的余家英时,拿起厨刀就把自己的手指尖剁下一截。"
天啊,赌徒的规定动作也就那么几个。
第十三章
到北京办理起诉手续时,晓鸥碰见也似乎消失了两年的史奇澜。那是春节前,民工和打工妹们穿梭在浑浊的寒冷中,集聚到各个火车汽车售票点,个个顶着喜洋洋的红鼻子。一脸深刻皱纹的老史出现在这样的人群中显然是不和谐的。晓鸥和他是同时看见对方的。
"你要去哪儿?"晓鸥稀松平常地走上去。碰到老史是近期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
"去南方。"老史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走了一趟,看出她比曾经胖了。
"南方大着呢。"
"是大,"他又是那样一笑,让你觉得他一会儿要抖包袱了,"大得飞机都到不了,只能坐火车。你还忙着讨债呢?"
"没错。"晓鸥的眼珠给冻着了,一阵酸疼。
"不是来找我讨债吧?"
"是。"
老史快活了,笑成一个更苍老的老史。他快活是因为晓鸥跟他有另一层懂得。
"我记得你在越南给我打折了,把剩余的债务全赦免了。"
"没错。我来讨一顿饭吃。这么多年都是你吃我的。"晓鸥看着面前这张老脸。他穿着不厚的对襟棉袄,宽腿棉裤,绒线帽下露出一根细细的花白马尾辫,更加成仙得道了。
"找个人给你买张软卧还找不到?"她往塞满人的售票处门内看去。人体气味涨满半条街。
"找谁?没人理我了。"
"我给一个熟人打个电话。去哪里的软卧?"
"咱还软卧呢?不趁那钱。"
晓鸥想从他仍然清亮的细长眼睛里看出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的样子是在吊你胃口呢,还没到抖他那个大包袱的时候。她把他从农民工和打工妹的队伍里拉出来,跨过小马路。一间连锁蛋糕铺设有两张小桌和几个凳子,嘴里损他小气,让他请客吃顿饭他就这么不要老脸地哭穷。
在蛋糕店里随便点了两块她相信自己和老史都不会碰的花哨点心,就开始给熟人拨电话。一张去柳州的软卧,几句亲热话就解决了。票下午会送到她住的酒店。她偶然扭头,见老史吃得满嘴红红绿绿的奶油,鼻尖上一抹巧克力。连白送的速溶咖啡也被他喷香地喝下去。
"别用鼻子吃啊。"晓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似的恶心他一句。
他对自己的吃相很了解,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和鼻子。
"今晚就走?"晓鸥问。
"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听出了她的不舍,草草给了句安慰,"有几块木料让我看看去。最多一个礼拜。"
"陈小小和豆豆还好?"
"还好。"
他把她那份咖啡和蛋糕也消费掉,说回来后一定请晓鸥吃饭。好像她会花一天两千多块的住酒店钱,专等他那顿饭。她随口答应下来。他叫她订餐馆。她说朝阳公园的许仙楼。他把餐馆的名字和吃饭的日期记在一个小本上。反正她是可以用短信息取消约会的。从蛋糕铺跟老史分手后的每一天,她都下决心取消许仙楼的约会。不过第二天她要再下一次决心。每次下的决心都不算数,把七天时间耽误过去了。每天花销两千七百元的酒店房价,单单等着吃老史一顿。她心里给自己开脱:七天可以多见见母亲和探望父亲的儿子,但她只见了一次母亲,儿子一次都没见。直接从卢晋桐身边走来的儿子,带着太多那个家庭的气息,那个正式的、正宗的家庭。梅晓鸥在那个家庭曾一直是个被诅咒的名字。而且晓鸥不愿看见儿子像脚踏两只船的隐秘情人一样,疲于奔命在一对争夺他的父母之间,对哪一方都要装得似乎另一方根本不存在。她在北京花钱住店只是为了等老史。
进了许仙楼,看见老史在水一方地坐在假水景之滨,她深感自己要不得。赌鬼、输者加别人的丈夫,老史对她一直就是有害无利的。早该戒掉老史了。老史和她同时出现在餐馆的陌生者们面前其实她很难为情,她这么个女人要找个私下晚餐的伴儿,也不该是这么个寒碜老男人。但那种窘迫马上就过去了,老史旁若无人地上来拥抱她,请她入座,她感到他那种风情只有自己能解,跟别人是说不清的。当他拿起一根牙签,在稀疏的鬓发上搔了搔痒,那种随便和自在,那种生怕风雅的风雅,怎么能跟别人说得清?
他是昨晚回来的。她呢,也是因为儿子在北京而一直没回妈阁。许仙楼?什么破名字?什么装潢?许仙也配有座楼?真是主题危机,什么都成了主题,不三不四的装饰,去人家湖南、湘西看看,民间工匠才懂真正的装潢。老史吃着冷盘,喝着苏打水,嘴巴里话还不停。他今晚有些紧张,紧张出这么多话来。这两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其实搬出北京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猜透她了,咽下一块西湖酥鱼,鱼肉在他的细脖子里下行的轨迹都依稀可见。
"搬到哪里去了?"晓鸥等西湖酥鱼着落到他胃里才问。
"我搬的地方太棒了,特别是对我这种野人,太适合了!两年里做了好多东西,你该看看我现在的木雕!"
他又夹起一块神仙鸡。这个清瘦的男人体内燃着一蓬鬼火,始终内耗着他,因此他总是急需用食物填塞进去做燃料。
"你记得那个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吗?"他在两次大肆咀嚼吞咽之间抽空问道。
怎么会不记得?晓鸥一生忘不了曾被迫参与过那种勾当。老史用那个勾当向她晓鸥证实了他的关爱。
"那家伙逼债逼得我北京没法待了。"他微笑着说,"工厂里剩下的几件东西,这王八蛋都想拉去抵债。其实那几件东西还轮得着他拉?早就有主了,只不过都没最后完工,所以暂时还搁在库房里。总领班来拉东西,那人家会答应?还债也得论资排辈儿,债主的大队人马长着呢,让你越南猴子来加塞儿?把他猴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解恨地笑笑。
"你欠他的一千万,最后怎么还的?"
"慢慢还呗。"老史慢吞吞地说着,从两排牙间抽出一根鸡骨头,打量了两秒钟,似乎这不规则的形状启迪了他雕刻某件作品的灵感。
"这人来逼债,陈小小更着急了吧?"
"那还用说。"他眼睛不清澈了,起了大雾。
"谁让你当时想出那么个馊主意去坑他?"
"我家大表弟挺够意思吧?一天都没敢拖,就把钱汇给你了。那时候大表弟还把我当成大老板、大富翁怕着,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现在他不怕你了?"
"现在他不知道我哪儿去了。"
"要不是我在大街上碰到你,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手机换了,也不通知一声。"
"我都不知道我哪儿去了。"他笑了笑,似乎是一种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在作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类那样笑。
晓鸥感到史奇澜有了个新秘密。所有赌徒都有秘密;对晓鸥来说,他们的嗜赌如狂本身就充满神秘性。
"他现在还追着你要债吗?"
"那个赌场领班?"他喝了口矿泉水,"当然追。"
"那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欠着他吧?"
"管他呢,只要不欠你就行啦。"
他又用这句话来唱小夜曲。这晚很奇怪,晓鸥喝了五年陈塔牌加饭酒,老史反而滴酒不沾。老史一定有个崭新的秘密,从巨大变更的生活中产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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