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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_2 海岩(当代)
除了祝四萍和罗晶晶,第一天的谈话几乎没有其它内容。也许韩丁既定的目标就在这个方向上--不在于龙小羽到底杀没杀四萍,而在于,他为什么杀四萍。其实,即使没有老林的点拨,韩丁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向龙小羽追问他与祝四萍与罗晶晶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这即是他辩护方案,也是他的一种本能,是他作为罗晶晶现在的男朋友必然会有的心态,他非常想知道这些!这也许是他最终答应罗晶晶担任本案辩护人的重要动机!也就是说,这是他最终成为龙小羽辩护人的内心起因之一!
那天傍晚韩丁从看守所一回到工人新村,一直焦急等待的罗晶晶便急切的向他询问龙小羽的情况。韩丁心里强忍不快,把见到龙小羽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又回答了罗晶晶随后而来的一大堆问题:他身体还好吗?胖了瘦了?他情绪怎么样,他向你问起我了吗?韩丁一一回答:他身体还好,有点瘦,情绪一般,没问起你。罗晶晶盯住问:他真的没问我吗?一句也没问?韩丁淡淡地说:真的没问,我没必要骗你。罗晶晶愣愣的,脸上有点失望。韩丁也很失望。他失望是失望在心里。他没精打彩地对罗晶晶说:什么时候我要是犯点事进了监狱,我看你绝没这么操心。罗晶晶这才转过神,瞪他一眼,嗔怪道:你别老这么胡说,他进去了我就够难受了,你要再出什么事,我真得跳楼去。
韩丁的嘴角这才笑了一下,他想抱一下罗晶晶,但没抱。
罗晶晶对龙小羽的这份出自肺腑的关切,让韩丁在嫉恨之余,也有几分疑惑。他对龙小羽的看法,始终被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统治着,在龙小羽那张端正朴实的面孔上,确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凶狠和邪气,那真是一张年轻朝气、健康正派的脸。可恰恰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却干出了那种禽兽不如的残忍暴行,犯下那样十恶不赦的涛天大罪!韩丁通过第一天谈话便几乎可以确认龙小羽犯罪的真实动机,他杀死四萍不为别的,恰恰就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罗晶晶,罗晶晶给他带来了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愉悦,也给他带来了对未来的倾国小说网和您一起继续关注拿什么拯救你 我的爱人最新章节。
你知道白天做梦的感觉吗,在你并没有入睡的时候,你却生活在梦里,双脚踩下的每一步,都有些飘飘的,你常常要在没人的时候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无的梦?
这是龙小羽与韩丁谈话中的一段自语,也正是他过去的恋爱心情。这种梦幻似的心情可能还缘于那场恋爱的私密,缘于那场恋爱所经历过的那个秘而不宣的过程。这种秘密的状态使两个人的相爱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充满挑战,更象一次冒险......这一点韩丁也能想象到的。他一向赞成这样的说法:爱情就应当是探险,就应当是违反常规,就应当是与众不同,就应当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让它发生!
在和罗晶晶秘密相爱的阶段,也是龙小羽事业上一帆风顺,快速发展的时期。因为罗保春以前从来没有设立过专职的秘书,所以也从未尝到过有这样一位专职秘书的好处和便利。有了龙小羽之后,罗保春的办公室变得井井有条起来,罗保春对整个公司的指挥也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以往案头上每天堆满的各种报表、请示、书信和公函,从此分门别类,一目了然。罗保春要查什么情况,问什么数字,龙小羽很快就能查到报来。每天的活动,诸如几点开会、几点见客、几点宴请、要到外地出差几点的飞机、几点从家走、要带什么东西和文件......等等,全都不必操心,不会遗忘,龙秘书都会一一安排、提醒,并且准备周全。有这样一位精干细心不辞辛苦的秘书,罗保春每天的工作和头脑明显轻松了许多。
他喜欢并且依赖上了这位年轻的秘书,常常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碌,看他打电话帮他约人,帮他调车,帮他订饭,帮他整理文件,帮他送往迎来......在龙小羽担任秘书的两个月后,罗保春开始在日常秘书工作之外,有意地让他参加一些公司的专业会议和对外的业务洽谈,让他逐步学习、了解公司的运作程序和业务知识,让他接触并结识公司的一些关系和客户。罗保春这样做,公司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董事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在着意用心地培养这个年轻人呢,是在让这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进公司的管理系统。当然,龙小羽太年轻了,他只有二十二岁,还不足以成什么气候,虽然半吊子学了两年宏观的经济管理,但经验上还差得远,微观上也茫然。也许正因为他的年龄,在公司那些在职在位的骨干以及罗保春的那些亲信旧臣的眼里,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没人畏惧到他的威胁,没人把他的受宠放在心上。何况,龙小羽的少言寡语和忠厚为人,使他在公司里的人缘不错。年龄和人缘成了他的保护色,有效避免了过早地引人注目和四面树敌。
龙小羽在向韩丁回忆起他介入公司业务甚至是公司核心机密的第一件事,是罗保春在黄鹤湖别墅召集的一次扩建工程的筹备会议。会议是在罗保春的书房里召开的,参加的人除罗保春之外,只有制药厂的厂长、总会计师、扩建工程的负责人和公司销售部的经理。龙小羽还记得那是个挺冷的下午,书房里开了热风空调,罗保春刚刚睡完午觉,脸上还挂着惺忪的倦意,龙小羽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倒上茶,又把罗保春的眼镜和纸笔摆在他的写字台的显眼处,正要退出时,罗保春叫住了他。
罗保春用哑哑的嗓子,没精打彩地说了句:"小羽,你也坐下来听一听。"于是龙小羽就没有走,他在书房里一个恰如其分的角落里坐下来,旁听了这个会议。这一旁听他才知道罗保春的那一脸倦意并非没有睡醒,而是真的心力交瘁,他才知道在平岭和全省都赫赫有名的保春制药公司的辉煌外表下,也包藏着重重忧患。那天的会议先易后难,首先研究了扩建工地的清场问题和工程项目招标的问题,听上去这两个问题都已谈了不止一次。接下来他们开始重点讨论工程款项的来源。制药厂扩建工程已经批下来了,新的制药流水线也已向加拿大生产商定了货,五百万元的首期预付款已经从银行汇出,整个扩建项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兵马已动,粮草未筹,扩建项目的各项工作都按进度顺利进展,唯独工程款和征地费尚未完全落实。总会计师把公司能够动用的存款、近期有望收回的应收帐款、银行已经答应放贷的贷款一一相加,再一一减去公司近期要支付的各项成本费、税金、土地使用费、到期的贷款利息和应付职工的工资等,结论让人一目了然:要进行这个工程还有两千万元的资金缺口。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理想的方案是盘活库存,尽快把价值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卖出去。对此罗保春强打精神,提高嗓门,面孔赤红地给部下打气,他说凭保春口服液这么多年的品牌声誉,这几个月的滞销只是暂时的低潮。他指示厂长和销售经理要加大销售力度,必要时可以设计一个新的广告片取代原来的旧片子,新片子可以请刚刚聘为公司顾问的梁惠兰教授亲自上镜,说明保春口服液的神奇功效。梁教授是全国知名的药理学专家,她出面做广告肯定事半功倍,至少很多医院的医生会向病人推荐。保春口服液前年还创下了月销三千万的市场奇迹,如果能加强促销再造辉煌,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还不够两个月卖的,所以前景非常乐观。罗保春的这番展望把工程负责人和总会计师说得神色振奋,连龙小羽在一旁听了都浑身是劲。但厂长和销售经理的表情却呼应得有些勉强,一再表示压力很大,前景不一定那么乐观,万一销得不畅资金问题还应另想办法,以免远水不解近渴......
那个会开了两个小时,龙小羽除了起身为领导们倒了两次开水之外,没插一句嘴。这种会他也插不上嘴,也轮不到他插嘴。但他仍然感到很兴奋,因为他知道他今天参加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能让他旁听这样的会,似乎是一个信任的标志,一种身份的确认。现在,保春制药有限公司下一步的发展计划,眼前面临的困难,公司的资金存量,库存数额,所有这些属于企业核心机密的情况,罗保春都准许他一字不落地听去了,没有半点避讳。这让龙小羽不仅深感自豪,而且,甚至,还有几分感激之情,心中油然而生地,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龙小羽的这种心理,韩丁也是有过类似体会的,他在大学里当过学生会的部门头头,也交过几个铁哥们,他体会过上下级和朋友间的信任对一个热血青年来说,能产生多大的精神力量。
那天散会后罗保春向龙小羽表示没什么要他做的了,让他跟厂长的车回城里去。厂长看出龙小羽很得罗保春的赏识,所以对他也很热情。一路上还和他主动攀谈,问长问短来着,表现出一个长者的亲切与随和。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天上的太阳不仅变得一天比一天大,而且,走得也一天比一天迟,厂长把龙小羽送到公司门口时,街上的路灯刚刚燃亮。龙小羽后来对韩丁很坦白地承认,那些天他一看到路灯燃亮就心神不宁,就满脑子都是罗晶晶的影子。他谢了厂长匆匆上楼,到自己住的小屋里换下上班穿的西服,换上了一身流行的休闲套装--牛仔布的裤子和范思哲的外套,里边连毛衣都忘了穿就往楼下跑。公司的办公楼已经下班没人了,他在楼梯上跳跃而下的脚步在这幢空洞洞的楼房里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回响。
这会儿正是城市街头最喧闹的时刻,街上拥塞着形形***下班回家的人群和汽车,但制药公司的这幢小楼被夜色叠在两条小街的接缝处,此时居然门可罗雀。小楼的斜对面,有间卖杂货的小铺,灯光惨淡,生意萧条,老板坐在柜台后面雕塑般地发呆,只有一个女人在柜台前借打电话,龙小羽刚刚跑出公司的楼门,那女人便挂断电话,转身叫了他一声。
"小羽!"龙小羽蓦然止步,愣了半天,才在那间小杂货铺灯光的反衬下,认出阴影中的那张脸来。
"四萍?"四萍走出那片阴影,走近龙小羽,她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象不认识了似的。打量了一会儿才咧开嘴笑了,大声说道:"哟,你真发财了。"龙小羽知道她是指他这身穿戴,牛仔布的筒裤和那件很新潮的外套,都是四萍没见过的。筒裤是他上班后用工资买的假名牌,价钱还不到一百块呢,可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两腿瘦长,轮廓非常好看。在买这条筒裤之前,四萍是知道的,龙小羽几乎就没有一条稍微体面一点的,哪怕仅仅是稍微新一点的裤子。
四萍的目光更多地,是惊奇他的那件外套,她大概也看出来那外套是件高档的东西。这还是罗晶晶在和龙小羽发生关系之前给他买的。当时龙小羽坚决不要,推辞半天,差点弄得罗晶晶生气了,才红着脸收下。而且这是罗晶晶按他的身量买的,他不收下又怎么办呢。
四萍说:"哎,我说话算数吧,我可有一个多月没找你了,你过上好日子了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不是把我忘了吧!"龙小羽愣着站在那儿,心里咚咚地跳,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没错,四萍说得真是没错,他真的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他到保春公司上班以后,在他从大雄的工棚里搬出来以后,他和四萍的见面自然少了。都是四萍主动找他。四萍是个野性子,龙小羽担心她整天到公司来咋咋呼呼影响不好,所以他后来不得不和四萍约法三章:别到公司找他,尽量少打电话,双方暂不见面,等他工作稳定了再说。四萍很不情愿,嘟囔了一阵还是勉强答应了。他们之间果真有一个多月没再联系。
在龙小羽和韩丁谈到这段情节时,他强调了他与四萍约定减少接触完全是为了不影响工作,他不想因为任何差错而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可韩丁并不想听他唠叨这种表面的理由,他尖锐地追问了背后的原因,关于背后的原因龙小羽无以为答,其实他不说韩丁也知道是因为他背后又有了一个罗晶晶。
这两个女孩的差距当然是无可衔接的,但龙小羽和祝四萍之间却衔接着一段恩爱之情,在他丧父失学的那一段最为孤苦无助的日子里,祝四萍毕竟是他唯一的温暖和籍慰。尽管,她脾气差,文化素质低,性格品味与龙小羽不般配,但那一段历史就是那么走过来的。龙小羽对韩丁说起他和四萍的那一段生活时,眼里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温情:"绍兴的冬天特别阴冷,我住在酒厂的仓库里,没有生火。仓库是不准生火的。四萍从家里拿了被子和热水袋给我,还带来她做的腊鸭和大米饭。我从小没有妈妈,没有姐妹,她是第一个爱我、照顾我的女人,这我不会忘的,我永远不会忘的!"龙小羽的言语和他眼里的温情会是假的么,会是装出来的么?为此韩丁曾用一串连续的提问试图探究其中的真伪:"你是一个念旧的人吗?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吗?你是那种会永远记住别人恩情的人吗?"龙小羽声音不大,但说得很坚定:"是!""所以,"韩丁结论式地说道:"你肯定不会杀害祝四萍,对吗?"龙小羽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改变声音中的坚定,他说:"如果你们不信,如果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如果法律必须让我死的话,我只有去死。死也许对我是一个机会,是老天爷非要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到阴间去,去找祝四萍,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如果这样才能补偿她的话......"龙小羽象是说累了,停顿下来,可紧接着又开口,说完了这段话:"那我就只有到阴间去!"龙小羽的这段如同人生告白一样的回答让韩丁良久地沉默,沉默之后他依然不无残酷地,继续了他的逼问:"到了阴间,你怎么报答她?让你再和她相爱,你干吗?"龙小羽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不爱她了。""那你怎么报答她?""只要能让她早些升天或者转世,我可以忍受一切痛苦!我可以替她下地狱,受阎王小鬼的十八般酷刑!""她该下地狱吗?她做了什么该下地狱的事吗?""......没有。""那又是为什么呢?等你到了阴间,等你再也见不到罗晶晶了,再也不能和罗晶晶在一起了,你都不愿再回到祝四萍的身边,你至死也不愿意再和祝四萍重新相爱,你和她之间,难道真有那么深的仇恨吗?""没有,我们没有仇恨,我只是不爱她。""为什么?""爱是需要理由的吗?""爱与不爱,都是有理由的!""......那好吧,那我告诉你,因为我爱了罗晶晶,我至死都爱罗晶晶!所以,我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不会再爱其他人。"韩丁无话。
但韩丁同时猜想祝四萍,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也许至死都是爱着龙小羽的。这位有着清俊面容,黝黑皮肤的划乌篷船的小伙子,也许一直是她心里的归宿。每个女孩表达爱的方式都是不同的,祝四萍肯定缺乏罗晶晶那样的娇媚和纯真;或者祝四萍没想到龙小羽这样一个从小吃苦,漂泊为生的男人,竟也如此深切地需要女性的单纯和柔美;或者她没想到在这么现实的世界里,龙小羽竟然真的会撞上这种浪漫的桃花大运--一个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个美得象画一样的都市名模,会看上龙小羽?简直是做梦!
在她和他间断往来的一个月后,她在制药公司的门口堵住了正要出门的龙小羽。而就是在这个晚上,龙小羽终于向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在她和他之间,已经站着一个强大得几乎无可匹敌的第三者。当龙小羽说出:四萍,我们不要再来往了,以后也不要再来往了,我们分手吧的时候,四萍还认为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刚刚开始的事业,因为接下来龙小羽也是这么向她解释的。他说现在是他人生中一个最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把男女恋爱的事情放在一边,他不能再为这种事分散精力。他希望四萍能理解他,支持他,也希望她也能赶快找个工作,趁年轻学点本领,干点事业,别荒废了宝贵的青春。
龙小羽以为,四萍会哭、会闹、会骂他忘恩负义,会一口拒绝他分手的要求,对这些他都有准备。他也想好了该怎么劝她,怎么讲清道理。恋爱和婚姻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不是用来偿债和还情的。何况,他对祝四萍过去同样有情有义,他因为代她受过,才被百年红酒厂除了名;她去平岭以后他一直尽心照顾她那个半瘫的母亲;他到保春制药公司工作后,祝四萍每次来找他,他都给她一点钱,少则五十,多则一百,他还给她买了两件衣服呢。他本来一直想给罗晶晶买点什么的,一直都没买,一来因为罗晶晶应有尽有他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二来他的剩余工资有相当一部分都给四萍花了,他也拿不出多少钱向罗晶晶表达什么。总而言之,祝四萍对他的情义他记着,但若以此相威胁的话他就要告诉她,他不欠她的。
可他全都想错了。
祝四萍在听他说到分手二字时倒真的愣了一下,但没有哭闹,甚至未置可否。但她在龙小羽希望她也赶快找份工作别虚度青春时接了话茬,她笑了一笑说:"好啊,我是想找工作,你给我介绍一个?"龙小羽愣了,说:"我怎么介绍,我又不认识什么人。"祝四萍说:"我看你现在混得挺神气,别人你不认识,你们公司的人你也不认识?当初我在百年红酒厂走了多少关系把你弄进去的你忘了?现在你进了这么大的公司,自己吃穿不愁了就不想我了?"龙小羽有点出汗了,他似乎猜到了四萍今天来此的目的,他马上顶住说:"这里和绍兴不同的,我们这家公司很正规的,你什么专业都没有,学历又低,人家怎么会要你!"四萍不急不恼地说:"我不是为我,为我我就不来找你了,为我我找谁都不会找你的!我早知道你是个白脸狼,你放心我还有这个骨气。"龙小羽狐疑地问:"你不为你,那你为谁?"四萍卖关子似的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这时已经边谈边走,不知不觉地走出小街,来到了人来车往的大道上。大道上灯光明亮,而灯下的四萍却显得面目全非,龙小羽从没见到她脸上有过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为了谁?"祝四萍说:"我为了咱们在平岭打工的那些绍兴人,我为了大家都有饭吃。我不象你,你自己可以了就不想帮帮大家。"龙小羽是厚道人,他听不出四萍的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还是真有什么过错。他本能地想为自己辩解:"我怎么不想帮大家......"可又找不出更多的词儿。
四萍说:"你想帮大家吗,好啊。"她凑近龙小羽,用很严肃的口吻说:"大家让我来找你,正好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你帮吗?"龙小羽问:"什么事?"四萍不说什么事,而是再问:"你帮不帮?"龙小羽也再问:"什么事?"四萍说:"大雄有个朋友,是开建筑公司的,最近想接你们制药厂什么扩建工程的活儿,准备参加你们公司的招标呢。你知道什么叫招标吗?"龙小羽并没有马上明白她要说什么,他咕噜了一句:"当然知道。"四萍笑一下:"噢,我忘了你学过经济的。要是大雄的朋友能接上你们公司的活儿,就会用大雄的施工队,这样,大家不就都有工作了么。所以,现在就看你帮不帮忙了。"龙小羽说:"我又不管招标的事,我想帮也帮不上啊。""你帮得上!大雄让你想办法搞到那个活儿的标底。"四萍的嗓门在路边一辆重型卡车高速开过的呼啸声里放大了数倍,她大声地问道:"标底!你知道什么叫标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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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林通过电话之后,韩丁决定,在龙小羽案开庭之前,用两至三天的时间,去一趟江南名城绍兴。
他的这个决定和罗晶晶做了商议,罗晶晶当然赞同,而且要求同往。韩丁去绍兴的目的完全是事务性的,是为了搞清龙小羽与祝四萍的真实关系并实地取证。而罗晶晶的兴趣则是情感性的,韩丁看得出来,她对龙小羽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似乎有着特殊的关切和踏访的渴望。
罗晶晶与韩丁同往绍兴,对外名义是韩丁的助手。因为罗晶晶是个法盲,而且言谈举止比较幼稚,所以韩丁不得不临阵磨枪地教授些白领阶层职业女性在接人待物方面的基本要领:怎么问候,怎么握手,怎么告辞,这些和模特的日常作派是不一样的,包括穿衣和画妆,也都是不一样的。韩丁最是千叮万嘱的,是要罗晶晶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许自己开心地笑起来或眼圈发红,做律师的人要喜怒不形于色;逢人不要多言,言多必然语失。韩丁和人谈话的时候,她在一边装模做样作作记录就行。
罗晶晶一切都答应,只要能去绍兴。
天色刚刚发白,列车开到了绍兴。在进入绍兴之前韩丁醒了,他看到罗晶晶两眼凝视窗外,布满血丝的眼窝显示她一夜未眠。透过车窗韩丁看到成片的菜田以及蜿蜒其间的那些河道,菜田与河道在列车掠过的沿线交错变幻,铺陈出锦绣江南水系如织的动感。这样的景致在空旷的北方是见不到的。随着列车的行进,窗外的河道忽而宽至视野开阔的湖塘,忽而细至一舟穿过的桥洞。河道的转折处,常能见到一两只单人划桨的乌篷船,载着些菜蔬和杂货摇摆而过。菜蔬杂货之间,偶尔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的火车渐渐走远。罗晶晶也很留意于那些乌篷船,船上那些头戴毡帽的摇桨人或许让她想到了当年的龙小羽,三年前的龙小羽就是驾驭着一只同样的小船,在这片穿村过镇的河道上,载着赶路的女人往返。
火车开进绍兴城时太阳刚刚挂上房顶。韩丁和罗晶晶走出车站,就在站前的一家早点铺里向伙计打听东浦的方向。去东浦前他们就在这家早点铺里各吃了一碗用腊鸭、薰肉、腌鱼和霉干菜拌的糯米饭。喝了一壶泡过了气的龙井茶。然后就在附近一个顺水的埠头上呼了一条恰巧经过的小船沿河而下。他们穿过的这条黛瓦粉墙夹成的水巷,真象一道历史浮雕的走廊,两岸那些老旧的房屋,处处流露着这座水城历经两千五百年后才天养地成的沉着厚重。而那些一家一户临河相望的门窗里,散漫出忽隐忽现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和间或夹杂着的口音浓重的闲谈,又把整座城市沉浸在世俗的温情和淡泊的人间烟火之中。韩丁想,这应该是一个让人善良,温顺,与世无争的地方。
他们的小船出了城,沿着水中的村庄向太阳的方向走。在那些村庄的外面,包围着大片的菜田,韩丁向船家打听,知道那是油菜田,可以推想成熟季节黄花漫野,该是多么灿烂。菜田虽然广阔,却又被布满木桩和鱼网的河岔缠绕,小船就在那些鱼网的边缘悠悠划过。在宽处的水面上,可以看到绵延若虹的古纤桥。桥上无人行走。空气中有些流动的雾气,雾气中凝固着地平线上轮廓模糊的山包。坐在船头四面环望,远近依次入目的每个互相衬映的景色,宛如一幅古迹斑斑的连屏水墨。也许因为韩丁是个从小衣食不愁的人,所以他在感观上总是理解不了:既生于如此优美如画的山水,干吗还要背井离乡去外面打工呢?
途中移动的雾中秀色并没有在韩丁和罗晶晶之间带来任何话题。他们彼此无言,默默地听着木桨拍水的声音,在船身规律的摇动下,谁也没有勃发游赏的心情。特别是罗晶晶,韩丁从她隐隐含雾的眼中,能猜到她此时想到了什么。
这就是龙小羽的老家。
难道罗晶晶真的那么爱他?
船到东浦。他们在一个卸货的埠头付了船资,弃舟登岸。行船久了,上岸之后脚下还是飘飘的。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不知什么年代的青石板,离开汩汩不息的流水往街里走。韩丁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了路,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家百年红酒厂。
这家酒厂比韩丁原先的想象要大了许多。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堆制场,在这个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平地上,堆满了白色的泥封酒坛,还有排列有序的酿酒大缸。在这片空地的周遭,围着板式的造酒车间。只有在厂区的西北角上,才挤着几间看上去象是办公室的低矮平房。
他们在这几间低矮平房中找到了一位自称是酒厂厂长的男子,韩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律师身份,表示来此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龙小羽在这里工作时的表现。那位厂长很爽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给他们泡了茶,然后大声地介绍情况:"龙小羽?对,是在我们这里干过,这小伙子人蛮好的,干活很卖力气,人也很老实......怎么,他在外面出事了?"韩丁没有详细介绍龙小羽的案情,只笼统说:"啊,有个案子公安局怀疑到他,我们是想了解一下他这个人一贯表现怎么样。他以前是和你们这里一个叫四萍的人谈恋爱吗?"韩丁顺势把话头进展到他要的问题上,厂长也顺过来说:"有的有的。就是祝四萍嘛,是祝四萍追他。"韩丁在笔记本上写了:"祝四萍追他。"这样一句话,然后又问:"那他对四萍呢,他对四萍感情怎么样?""感情嘛应该还可以啦,龙小羽这个人很讲义气的,厂里的人都知道,你对他好一尺,他对你好一丈,他这人很讲这个。他是石桥镇的人,家里也没人了,刚进厂的时候就住在厂里的仓库里,晚上也算是为厂里看仓库吧。那时候四萍喜欢他,对他还不错,天天家里做了饭送过来,天冷了棉被抱过来,过春节也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去过。其实四萍论长相嘛也可以的,就是脾气不大好,和厂里很多人都吵过架。以前厂里有几人年轻人也追她,她看不上的。""那她怎么看上龙小羽了,看上他什么了?""人好嘛。四萍脾气大,所以必须要找一个厚道的。再说,龙小羽小伙子很精神嘛。小伙子精神,姑娘就喜欢嘛。""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四萍对龙小羽很不错,龙小羽对四萍也不错,他们是很般配,很圆满的一对,您是这么看吗?"厂长犹豫了一下,说:"四萍确实蛮喜欢龙小羽,龙小羽对四萍也不错。四萍的妈妈害风湿病不能下床,她爸爸又在外面打工,四萍后来也到外地去了,她妈妈全靠龙小羽照顾,给她妈妈做饭,背着她去看病,我们都看见过的。她妈妈也把龙小羽当儿子待的。不过我们都觉得小羽和四萍也不算那么般配。四萍是个太凶的姑娘,龙小羽跟了她要受气的。去年都传着说四萍在外面出事了,我估计就是她那个性子。她那个性子在家里还好,大家乡里乡亲包涵包涵也就算了,到了外面,特别要再碰上北方人,人家不采你的,说急了就动刀子,北方人很野的。噢,我不是说你们北京人,你们北京人不野的,北京首都嘛,大城市,我知道北京人很文明的。"韩丁在记录本上记下:"龙、萍不般配,四萍性子坏。"他抬头问:"龙小羽是什么时候离开你们酒厂的?"厂长说:"前年走的,前年的年初吧,我记得该是去酒糟进锅榨煎的时候了,大概是刚过了春节吧。""怎么走的?""让厂里开除开掉了。"其实关于龙小羽离开百年红酒厂的过程,韩丁在龙小羽口中已知道大概,但为了核实,他还是问了下去:"因为什么让厂里开除了?""因为偷东西。""您刚才不是说龙小羽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吗,怎么又偷东西?"厂长很感慨地摆摆手,一言难尽地说:"咳,这个事情呀,说来话长啦。前年年初厂里订购了一盒18K金的金箔,准备刻上百年红的字样放在精装礼品酒里的。这礼品酒是百年红新推的产品,用彩盒包装,每个礼品盒里有两小坛百年红,成本也只有二十元,可市场上的销售价是一百八十元,就靠那张金箔压份量呢,那一张金箔就值五十元钱。那盒金箔买进来的当天先入了库,准备第二天就送到外面刻字去。第二天管这事的人来领货,发现金箔不见了。厂里这才决定彻底盘一次库,结果发现还短了不少东西,帐实不符啊,这明摆着是出了家贼了嘛,厂里就从内部查,查来查去,查出一个可疑人来......"一直装着做记录罗晶晶听到这一段,不知不觉停了笔,脱口问了一声:"是龙小羽?"厂长顿了一下,才慢慢答道:"是祝四萍。"显然,龙小羽并没有把这段"历史"向罗晶晶交待过,罗晶晶脸上因而现出惊奇的表情。但这段"冤案"韩丁是知道的,所以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四萍偷了厂里什么?""咳,一个女孩子,能偷什么,还不是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典型的小偷小摸。那时候龙小羽不是住在仓库里吗,四萍天天来看他,每次走的时候总要顺手拿点东西,今天拿节电池,明天拿个灯泡,后天又拿一把线绳,都是那种掖在怀里就看不见的东西。估计开始只是贪小便宜,后来拿出习惯了,一次不拿手就痒。那时候我还不是厂长呢,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做厂长,管理上很乱的,买东西进货都是大手大脚,不要说造酒的工具原料,光是这种行政办公用品,库房里就积压了不少。库房按规矩不准住人的,可那时候龙小羽没地方住,他们就让他住在库房了。当时还觉得不花钱白用了一个夜里看库的劳动力呢。库房以前晚上没人看守让小偷撬过门的。后来倒好,外贼易挡,家贼难防。那时候四萍天天晚上到库房去陪着龙小羽,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管,习以为常了。"这件事往下的结果韩丁不问也知道。厂里一盘库,四萍就慌了,找龙小羽商量,她知道能进出库房的就那么几个人,嫌疑的范围很小很小,稍加分析就能分析到她的头上。
龙小羽对韩丁说过,他对四萍第一次感到失望就是她有一天晚上突然对他说她拿了厂里的一些东西。没错,尽管四萍说这件事的时候故意轻描淡写,尽管她连"偷"这个字眼都回避了,她用了"拿"这样一个中性的词,但龙小羽仍然感到吃惊和格外的别扭。四萍先是问龙小羽有人拿了库房里的东西厂里正在查呢你知道吗?龙小羽说知道啊,不是那盒金箔没有了吗,今天公安局的人也来了。四萍说:你是看库房的,公安局的人没找你问情况?龙小羽说:还没有。这种事,查到是谁是谁,不过那一盒金箔价值上万块呢,查到是谁恐怕是要抓去坐牢的。四萍说:要是查到我呢?龙小羽没弄清她的意思,问:怎么会查到你?四萍又说了一句:要是真查到是我拿了呢?龙小羽以为她在开玩笑,说:要是查到你,我就天天上监狱给你送饭去,就象你现在天天给我送饭一样,好不好。
这时,四萍就哭了。
她哭着说是我拿的,我想攒钱给你买房子,给咱们俩买个房子,你知道我家就那么两间小屋,我也不想让你总住这里。
龙小羽在和韩丁说这事时承认,可能是因为中国人的公德心怎么也压不过私德心的缘故,他虽然对四萍的偷窃行为非常吃惊,但听了四萍当时的解释,就恨不起来了。她毕竟是为了让他能住得更好一点,是因为爱他才去偷的。尽管他非常生气,他告诉四萍他最恨那种三只手了,他爸爸从小教他,人穷志不短,贫困不能移,活就要活得有骨气!他把四萍骂了一通,但心里并不恨她。他心里也知道,人穷志就短,饥寒起盗心,贫困当头很难坚持做人的尊严,你自己要尊严别人也不会尊严地待你!
四萍向他坦白此事是有目的的。她先是哭了一阵,哭得很伤心,但擦掉眼泪的第一句话就问:你愿意帮我吗?龙小羽还气着,堵着气说我没法帮你!四萍说你这人太狠了,关键时刻只顾自己,我算看错了人,我对你这么好,没想到你是个白眼狼!龙小羽不说话了,他的沉默等于是接受了四萍的要求。他受人之恩,无以为报,现在是四萍索取回报的时候了。四萍看出他心软了,又改了一句:我要被公安局抓走了,你也好不了。你是看库的,我和你又是这种关系,公安局肯定认为你是同伙,监守自盗,我要真使坏往你身上一推人家保证信!
龙小羽傻了。
四萍说得没错,这件事她要硬赖他他就脱不了干系。这下他不得不乖乖钻进圈套,明知这是圈套可不钻也无路可去。而且,这是一个温柔的圈套......他说:那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四萍提出的计策吓了龙小羽一跳,她的计策正是她已经说出来的那样,她要把这事推到他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让龙小羽自己主动把这事承担下来,向厂里承认是他自己干的,然后把金箔一张不少地还给厂里。这样一来,估计厂里也不会再让公安局处理他,顶多开除了事。
两人为这事商量了一夜,争吵了一夜,天快亮时龙小羽终于答应替身应罪,为四萍去顶这个雷。为什么呢?因为四萍一直对他不错,他得按四萍说的,在关键时刻象个男子汉那样站出来;因为四萍这种只有初中文化的人能找到现在这种坐办公室的工作而且找到效益这么好的单位拿这份工资太难了,而龙小羽是半个大学生,才貌双全,身强力壮,找个更好的工作并不难;还因为四萍一旦丢了工作谁照顾她的母亲呢?她母亲卧病在床受得了这份刺激吗;还因为龙小羽的个性--他从小跟着他爸爸的戏班子飘泊无定,他从小看到他爸爸的样子,谁对他好,他就感激谁,就想做点什么回报谁。他说过他爸爸就是这样教他的。
天亮之前龙小羽跟着四萍一起,悄悄离开了百年红酒厂。他们到四萍家取出了那盒金灿灿的赃物,然后分头回到厂里。四萍和往常一样象没事人似的踩着钟点来到生产科办公室上班,她甚至表现得比平常还要轻松快乐,和科里的同事没话找话奚落着昨天的电视剧,而这时候龙小羽正带着那盒金箔敲开了厂长的屋门。
事情的结局和四萍的估计差不多。四萍估计这盒金箔只要完璧归还没造成损失,厂里就不会没完没了地把人往死里整,开买卖的人谁愿意得罪人给自己找个苦主今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过来报复呢;四萍还估计龙小羽在厂里一向干活卖力,尊重师傅,少言寡语,人缘不错,厂里对他也不忍下狠手的。果然,厂里见龙小羽很快悔过,投案自首,也就大事化小,网开一面,向介入此案的派出所打了个招呼,把事情说得很轻,派出所也就同意由厂里内部处理。厂里的内部处理就是让龙小羽自己不声不响地滚蛋,同时答应不给他到处张扬。
龙小羽就这么卷着铺盖走了,这是两年前的事。如果没有这件事,如果他一直按部就班地在百年红酿酒厂干下来,以他的吃苦能力和文化程度,说不定现在已经升做"百年红"的一个什么小头目了呢,真说不定的。这当然是废话。
龙小羽走了,正如四萍估计的那样,他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和四萍的估计有所不同的是,这工作并不比酿酒厂更好。龙小羽去了绍兴的百花绍剧团。这百花绍剧团是文化局办的,龙小羽认识团里一个唱花脸的李叔叔,这位李叔叔和龙小羽的父亲交情甚厚,一次偶然在街上遇见龙小羽,聊起来知道这孩子还没有工作,所以介绍龙小羽去百花绍剧团干了份杂工,搬搬道具服装场景什么的。龙小羽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对这一套都熟,只是挣钱太少,比在"百年红"少了将近三分之一。
金箔事件的整个过程韩丁知道大体如此,龙小羽的交待和厂长的介绍在情节上相差不多。龙小羽和祝四萍密谋的细节厂长当然无从知晓,但厂长对这个事件盖棺论定的看法龙小羽也并不知情。那就是,厂里的人其实都知道这事是四萍的责任,即便这东西真是龙小羽偷的也肯定是四萍的主谋,是她唆使、逼迫或者引诱龙小羽干的。龙小羽这么好的孩子哪里会干这种事!这类观点在厂里的职工中很有市场,很得共鸣,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不信的人都信了,就算是假的也传成真的了,每个人看四萍的眼神都有了几分闪避和鄙夷,四萍一转身总能听到几声不清不楚的窃窃私语。在这样的情况下,四萍还能在"百年红"呆下去吗?她是个姑娘,再怎么着也是要面子的,所以在龙小羽走后没多久,她也自动辞了职。
四萍辞职的原因龙小羽并不清楚,他离开酒厂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只知道四萍不干了是因为想去平岭,她认识一个名叫张雄的人,那人前几年带一帮人去平岭包工揽活,对那边已然很熟。张雄曾托人带话过来让她去。四萍也早就听说平岭那边的钱特别好挣。
龙小羽和韩丁谈起过,他当时是反对四萍去平岭打工的,但四萍在绍兴找不到工作,不出去挣钱呆在家里怎么行呢。龙小羽说,四萍是个主意很大的女孩,她爸爸从小骂她骂得太凶,一气急了就打,打她时身边有什么就绰什么,不论轻重。她妈妈又惯她惯得太过,处处怕她磕了碰了,事无巨细唯恐她不高兴,这一打一惯养成了四萍暴戾的性格,逆反心理强得不行,你要主张她做什么事,她就偏偏不做,你要反对她做什么事,她就非做不可。连和龙小羽干那个事都是如此,龙小羽要是累了没兴趣和她那个了,她就非得强迫他和她那个不可。要是哪天龙小羽主动想和她那个了,她就一定是板着脸挣扎不从偏不那个,哪怕她原本很想那个都不那个了。龙小羽和她在一起总是让着她,唯一没有顺从她的事就是没把那只珍珠手链送给她。四萍喜欢那手链,戴在手上试试就不想摘下了。她说这是女人戴的东西还是我戴吧,可龙小羽没同意,他说这是我妈留给我爸的,我爸留给我的,等我死了再留给你吧。为这事四萍有两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所以龙小羽觉得她那时坚决要去平岭很可能也是因为龙小羽反对她去平岭,她就赌气非去不可了。
龙小羽被"百年红"酒厂开除之后,就搬到四萍家去了。四萍家就住在河边的旧房里,他和四萍住的小屋是木板搭的一间只有十来米见方的阁楼。尽管很潮湿,很狭窄,木板发霉变黑,老鼠爬虫猖獗,但这间片瓦立锥的方寸小屋却给了龙小羽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因为,这毕竟是他记事以来住过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可以被称做"家"的屋子。他很小就跟着父亲的剧团穿村过镇,四方游走,住的是乡下的戏台和荒庙。上大学后住的也是集体宿舍,那不过象是拥挤的船舱中一个狭窄的铺位而已。退学以后他住在了船上,那条赁来的乌篷船不仅是他的生计,也是他的居所。后来又住在"百年红"的仓库里......所以四萍家虽小虽破,虽有刺鼻的霉味,但第一次给了龙小羽安身立命的感觉。他也很快成了这个家庭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
那时候,四萍的父亲到广州打工已经走了很久,四萍母亲的风湿吃过一阵中药后大见好转,已可以下床走路,也可以做些简单的家务了,但买菜做饭之类的事还是做不了。四萍去了平岭之后,伺候她母亲的任务就都落在了龙小羽的身上。
在韩丁看来,龙小羽和四萍的关系,在他步四萍后尘也到平岭打工之前,很大程度上反映在他和四萍母亲的关系上。从时间上看,他在四萍家住了半年之久,照顾四萍母亲的日常起居,带她看病抓药,形同母子,直到四萍的父亲从广东回来了,他才离开四萍家去了平岭。所以韩丁想,他这次既来绍兴,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四萍的家,见见她的父母,听听他们对龙小羽的说法。他从龙小羽案的证人案卷上记下了四萍的家庭地址,百年红酒厂的那位热情负责的厂长也指点了大致的方向。韩丁和罗晶晶从百年红酒厂一出来便朔河而上,往四萍家的方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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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四萍的家就住在半城半乡的河边,就在那好大一片黑瓦石墙的民居中间。那一片民居都老旧了,白墙已经不白,黑瓦也已残损,只有太阳投在屋顶上的辉煌依然动人,而房后临水的阴影却把照壁瓦檐的老气,带到了河里。韩丁和罗晶晶各怀一种心情,乘一条载客的小舟走了一段水路,在一个洗衣洗菜的埠头登岸改走陆路。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危墙短巷,沿着河边窄窄的石板路走了很久很久,路边的住家个个炊烟袅袅,他们从一家家门前的喧嚷中匆匆走过。在接近四萍家时开始向街坊打听,街坊们表情友善,言语热情,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指点方向。在紧临河岔的一个袖珍的集市前,一位闲散的老者听说他们要找祝家,便主动带路,引领他们跨过河岔上那座古旧的拱桥,从一个理发铺子的边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再通过一个深深的门洞,终于走到了一个天井式的院落。院落里摆了两张小桌,有两家人分别围坐在自家的门口吃着午饭,另有一个老太太坐在墙角,正喂孩子。孩子被放在一个倒置的无底木桶里,半张着塞了米饭的嘴唧唧歪歪地哭,见有陌生人进来便嘎然而止,用泪汪汪的眼睛吃惊地看他们。两个大一些不愿老实吃饭在院里乱跑的孩子,也都举着手里蓬松的棉花糖停下来瞪着大眼看他们。领路的老者站在小院的门口,往里指了指便返身走了。韩丁用礼貌的笑容向这一院惊异的目光施以问候,他知道两桌吃饭的老小都在盯着罗晶晶。罗晶晶是模特,也许这个贫穷的小院里从未来过这么婷婷玉立的美女。
韩丁向近处的一桌人家打问:"请问祝四萍家在不在这里住?"一个老年男人出面答问:"祝四萍啊,祝四萍不在了,她家在这里,你们是做什么的?"韩丁说:"我们是律师,我们想找祝四萍的父母了解一些情况。"老年男人这才放下饭碗,从小桌边上站起来,"噢,你们是四萍的爸爸妈妈请的律师对不啦?你们等一下,等一下,她妈妈在楼上。"老年男人用筷子指了指上面,在这天井上方堆放了不少零碎杂物的黑瓦上,还歪斜着一层木板搭出的小阁楼,阁楼敞开的窗口处,晾晒着许多洗旧的布片和五颜六色的衣服。
韩丁老实地更正说:"我们不是四萍父母请的律师,我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以前也在这里住过吧?"这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那一刹那的沉寂让人毛骨悚然,连不懂事的孩子都感受到一丝不祥的气氛,唧唧歪歪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位最先搭话的老年男子最先有了反应,用做作的镇定掩饰了声音中的惊愕:"噢,你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给公安局抓起来了。"韩丁看出了周围的目光并非敌意,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在这个闭塞的小院里,关于龙小羽杀人的事件,也许早被添枝加叶地演绎成一个疯狂的故事。龙小羽也许早在各种传闻中被人为地妖魔化了,以致人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不寒而栗。所以,韩丁不得不用刻意轻松的语调,用更加客气,客气得几乎有点低声下气的表情,做着解释:"对,是抓起来了。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四萍的爸爸妈妈在家吗?他爸爸妈妈我见过的。"老年男人的模样象个退了休的工人,象见过些世面似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你去理发店喊祝叔叔来,告诉他龙小羽的律师找他来了。"男孩放下碗,飞也似的跑出去,院子里的两家人低下头又重新开始吃饭,除了悄悄地咬耳朵和一两眼偷看外,没人再理他们。韩丁和罗晶晶尴尬地站在两桌之间狭小的空地上,一时手足无措。
好在四萍的父亲很快被那位出去报信的男孩带回来了,看上去他的头发还没剃完,后脑勺的发际参差不齐,脸上沾的发碴尚未擦去。他走进小院,上下打量韩丁,也不知是不是记起他与韩丁在去年年初平岭市法院那间简陋的会议室里曾经见过一面。他一进院子便板着面孔,粗声问道:"啊,你们有啥事情?"韩丁和颜悦色,心里打鼓,不知该怎样和这张很不客气的面孔套近乎。他的声音已经能听出几分胆怯,几分不自信,甚至有几分理屈似的,"啊--祝......祝师傅,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们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韩丁......"韩丁的话刚说了这么两句便被四萍的父亲冷冷地打断了:"我知道你,你讲好啦,你啥事情?"韩丁被他凭空一插,心理节奏有点乱了,慌慌张张地说:"噢,就是关于您的女儿祝四萍......呃--关于祝四萍和龙小羽之间的事情,我们想跟您聊一聊。您看,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附近有什么能说话的地方吗?"院子里的人都停下嘴里的咀嚼,都成了全神贯注地旁听者,这样的气氛更激发了四萍父亲的敌意和怒火。他皱着眉虎着脸,冲韩丁说道:"你跟我聊是想做什么?是想从我这里搞情况替那个杀人犯讲话是不是?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你不要欺人太甚噢!"韩丁还想做他的工作,对其晓之以理:"祝师傅,有些情况弄清楚,对你们也是有利的,你们也希望把真实情况都弄清吧,我们是为了......"韩丁的话还没有说完,四萍的父亲就凶狠地挥着手,开始往外哄他们:"走走走!我们没什么好讲的,不要再罗嗦,再罗嗦你们要当心一点!"周围的人也上来劝他们走,那位老年男人说:"你们赶快走吧,人家女儿都死了,你们还来搞什么,快走吧快走吧......"其他人也用绍兴土话七嘴八舌,大部分是中老年女人,唠叨些什么韩丁也听不大懂,不懂她们是劝他走还是声援四萍父亲还是泛泛地发表感慨和议论。但这些声音显然起到了一种火上浇油的作用,四萍的父亲居然红着眼睛上来揪住韩丁的脖领往院外推他:"你走不走?你不走不要怪我不客气!"罗晶晶上来想支援韩丁,她想把韩丁从那个比他壮一圈的壮汉的手里拉出来,但在两个男人激烈的对抗中她的力气和声音都显得无济于事:"你们别动手好不好,他是律师,他又不是杀人犯!"韩丁挣扎着想摆脱四萍父亲粗暴的拉扯:"你干什么!你放开,你放开!"他们互相撕扭互相推搡着,其他人也上来连劝带拉,罗晶晶也搅在中间,和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向门洞扭去。在混乱的场面中,不知是罗晶晶自己绊在什么东西上还是被四萍父亲推了一把,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韩丁这才急了,一通拼命的拳打脚踢挣脱了四萍父亲的扭结。四萍的父亲固然粗壮,毕竟四十多了,韩丁虽然细嫩,毕竟血气方刚,这一通拳**加,居然也让四萍的父亲连连后退几步,绊在一个矮脚饭桌上,把上面的汤汤菜菜冲撞得一塌糊涂,吓得小小的天井里一阵女人叫孩子哭......四萍的父亲大概没料到韩丁在他的家门口胆敢撒野,疯了一样又扑上来,两个青壮男人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打成一团......
这场殴斗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被边上的人以及从门洞外闻声赶来的人拉开了,双方的脸上身上都有小伤,从伤势上看没分胜负。四萍的父亲原来还讲普通话,打架后嘴里全是绍兴方言,高一声低一声也不晓得他在骂什么。韩丁则一言不发,低头往外走。罗晶晶跟在他的身后,刚出了门洞就看到韩丁一扭头又往回返,罗晶晶想拉没拉住,喊一声他也不听。院里的人见韩丁横眉立目又回来了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来拼命,连四萍的父亲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做出防守的姿式。韩丁看都不看他们,低头捡起刚才在撕打中被拽到地上的背包,然后重新走了出去,把天井中那一干惊弓之鸟留在了鸦雀无声的身后......
韩丁涨红着脸大步走,一路走出那条狭窄的巷子,走出巷子后他才回头看,看到罗晶晶小跑着跟在身后。罗晶晶的脸上惨白惨白的,就象前年大雄带一帮民工围攻罗家小院时韩丁见到的模样。也许罗晶晶没想到他这种大城市里文质彬彬的白领青年也会穷凶极恶地跟人大打出手,一时惊吓得有点说不出话。冬天的暖日倾情普照在夹河而行的石板路上,却没能在她脸上映出半点血色,韩丁回头看到她眼神中残留的孩子般的惊恐,才赶紧走回去,心疼地用一只胳膊把她揽在了怀里。
他说:"别害怕。"罗晶晶看他的脸,问:"你疼吗?"韩丁这才意识到他的一边脸一跳一跳地涨痛着,被汗水渍腻的身上,也说不清是哪里,一阵阵地酸疼难忍。
韩丁摇头,说:"没事。"他拉着罗晶晶的手,穿过河岔上的拱桥走到河的对面。他们在离桥不远的一处路边找到一家旧式的旅馆。在这家旅馆用木板搭成的二层搂上租下了一个临街的房间。这房间很便宜,住一晚只须四十元。本来韩丁想找个正规饭店住,饭店的客房至少还有洗澡间,可拗不过罗晶晶非要住在这儿,上楼推窗才知道,原来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楼下热闹的水巷,还可以看到拱桥以南祝四萍家方向上的袅袅炊烟,可以看到龙小羽曾经住过的那片黑瓦残缺的屋顶。
韩丁进房之后,拿了房里的脸盆到楼下的水房去洗脸,然后为罗晶晶打了盆清水回到房间。他推开门看到罗晶晶还站窗前一动不动地向南凝视,心里不由有些不快,他在她身后重重地放下脸盆,没好气地说道:"喂,别看了好不好,快洗洗脸我们要出去!。"罗晶晶没有回头,她抬手向南面指了一下,说:"我在找四萍的家呢,就在那边,我分不清是哪一个了。"韩丁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对祝四萍也感兴趣了?"罗晶晶回了头,说:"小羽以前也住在那儿。"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常,可不知为什么,让韩丁感到特别刺耳难忍,让他把自到平岭以后就积压在心中的不快,以及刚才和祝四萍那位混不讲理的老爸打的那一架,以及到现在半边脸上还在隐隐跳动的疼痛,统统集中到喉咙口,他脱口而出地发了句狠:"我真不明白,就那么一个杀人犯,怎么就让你中了魔似的!"罗晶晶愣在窗口,韩丁看不清她背光的脸色。韩丁也不想再看她的脸色了。也许她脸上的表情是呆呆的,至少她的声音,就是这样呆呆的。
"你是他的律师,你别老说他是杀人犯行吗?连你都说他是杀人犯,你还怎么给他辩呢?""是你让我给他辩的,又不是我自己要辩的!""你这次来绍兴,不是也说公安局有些事可能没弄清,可能搞错了吗,你不是已经查到一些线索说明他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吗?"韩丁没话了。
罗晶晶的声音是温和的、细弱的,甚至,是哀求的,这让韩丁受不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罗晶晶这回没跟他吵。这回是他挑起来的,但罗晶晶没吵。也许她听出了他刚才声音中的激动,也许她看到了他脸上赫然触目的青肿。
韩丁闷声不语,低头坐在床上,默默地打开背包换衣服。罗晶晶过来,象个认错的孩子似的殷勤地帮他叠好换下来的脏衣服,然后轻声问他:"都快两点了,咱们吃什么?"韩丁的气消了,碍着面子,闷了一会儿,才嘟哝了一句:"我想吃你做的面了。"罗晶晶哄孩子似的说:"那我回去给你做。那咱们现在吃什么,你饿了么?"韩丁这才笑一下,反问:"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罗晶晶说:"都行,我听你的。"于是他们下了楼。下楼上街去找饭吃。
下楼前韩丁让罗晶晶洗了把脸,补了脸上的妆,画完妆的罗晶晶显得容颜娇嫩。韩丁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家小旅馆,他们踏着有太阳的那一条石板路,沿河往西去。从这里往西百米外,沿街开了一溜小饭馆,规模大体相同,门脸各有小异。他们挑了一家干净些的,进去要了几样在北京吃不着的地方菜,无非腊鸭、腌鱼之类,又要了两碗大米饭,看着河道上来来往往的小船,狼吞虎咽地吃了。结完帐,起座前,罗晶晶提议:"咱们下午去一趟百花绍剧团吧,去找找那个唱花脸的,他对龙小羽还有他爸爸都熟悉,咱们可以找他谈谈。"韩丁剔着牙,故意问:"谈什么?"罗晶晶愣了半天,才说:"不是你说要了解龙小羽在这儿的表现吗?他在百花绍剧团当过杂工,你可以去那儿了解他呀。"韩丁说:"我知道你这次非要跟我来绍兴是干吗来了。我是找证据来了,你找寄托来了,对不对?你见不到龙小羽,你想他了,你就要到绍兴来,把他住过的地方工作过的地方都看一遍,这样你心里就痛快了,就象见到他了,对不对!"韩丁知道,他明明说到罗晶晶心里去了,但罗晶晶是不会承认的。她心虚嘴软地想做些辩解:"不是,我只是想帮你多找点证据,我都是为你着想的......"韩丁阴着脸,打断她:"为我着想?为我着想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身上哪儿受伤了,要不要去医院。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龙小羽了?你别忘了,龙小羽只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们早分开了,你现在的男朋友是我,咱们俩是定了婚的!你就不怕我有内伤落下残疾拖累你一辈子!"罗晶晶也知道自己理亏了,连忙关切地端详韩丁的脸,并且用纤细柔软的手在他脸上发青的地方摸了一下:"啊啊啊,你还疼吗?"韩丁越发来劲儿地皱着眉说:"你摸那儿干吗,我身上疼!"罗晶晶往起掀他的衣服:"伤哪儿了,我看看,要不要上医院?"韩丁看到,罗晶晶脸上的关切是真的。每到这时韩丁又要想起他们过去的那一段幸福生活了。他想罗晶晶过去对他真是不错的,现在的女孩子,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有几个能这样关心人?现在的女孩可自私呢。罗晶晶的可贵也就在这儿,她跟上一个男的,就会全心全意关照他,把他当成自己生活的主要内容。也许她以前对龙小羽,也是这样。
韩丁站起来,说了句:算了。便率先走出饭馆。罗晶晶跟出来,还是表示先去医院看看,至少上点药什么的,要不然你第二天更得疼!她这样说,韩丁也就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站下来,问道:"我要是真的残废了,你养不养我?"罗晶晶发誓般地叫道:"当然啦,不信你就残废一次看看,看我对你怎么样。"韩丁说:"你靠什么养我?你整天在家睡觉,睡醒了就是逛街,你又不懂得挣钱你拿什么养我?"罗晶晶说:"到那时候我就出去打工,挣好多钱养你。"韩丁说:"打工?你能打什么工?到公司当文秘吧你又没什么文化,还当模特吧你又不肯出去找活儿,总是大牌似的等活儿找你。你年轻的时候还能凭着老天爷给你的这张脸,等你人老珠黄了你怎么办?"罗晶晶口中没了话,只好乖乖地说:"所以咱们赶快去医院吧,你千万别残废了,我养不了你,我还得靠你呢。这附近有医院吗?咱们找找。"韩丁心里彻底痛快起来,在这么一大段对话里,罗晶晶没有提到一句龙小羽,非但没有提到,而且在讨论未来生活的时候,她还是把韩丁当做了自己唯一的伙伴和依靠。这让韩丁多少找回了一些自信,他此刻的脸上也顿时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于是他挥了挥手,说道:"去什么医院呀,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罗晶晶站着没动:"咱们到哪儿去?"韩丁向前走了两步,回头,招呼她:"百花绍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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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保春父女在黄鹤湖别墅的书房里发生的争吵确实让龙小羽饱受惊吓,好在当天中午他就知道了这次争吵的实际内容。中午之前他带着罗保春批阅过的文件离开黄鹤湖别墅回城,进城后当然要先送罗晶晶回家。和早上出城时一样,罗晶晶一路沉默不语,车子开到罗家小院,她下车后突然对留在车上的龙小羽说了这么一句:"龙秘书你下来一下,我有个东西你给我爸带去。"她说完顾自转身,走进小院去了。龙小羽也就下了车,让司机稍等,跟在罗晶晶身后进了院子。
他们进了屋,关上门,龙小羽先问:"你跟你爸吵架了?"罗晶晶坐下来,没精打彩地脱鞋,未做回答。
龙小羽又问:"到底为什么?"罗晶晶抬头,看他,看得龙小羽心里直发毛,声调变得不自信了:"你爸说了些什么?"罗晶晶开口说:"我爸给我介绍了个对象。"龙小羽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下,但同时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他愣着没说话。
罗晶晶说:"是省里卫生厅厅长的儿子,说是看过我演出,喜欢我。"龙小羽傻傻地站在那儿,还是没说话。
罗晶晶又说:"那厅长儿子是个大学生,现在自己搞了一家医疗器材进出口公司,据说做得很成功。岁数也不算太大,今天刚三十,个子一米八,我爸见过的,说人也挺顺眼的。"龙小羽眨着眼睛,听着。
罗晶晶停顿下来,突然问:"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听你的。"龙小羽仓促地开口:"呃--那倒也挺好的,这个人......条件挺配你的。"罗晶晶盯着他问:"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跟他交朋友了?"龙小羽迟疑了一下,回答:"啊,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对你,和你爸,都好,我觉得挺好的,我觉得......"他还没有说完,罗晶晶的一只鞋子已经飞过来了,龙小羽用手护住脑袋,鞋子打在胳膊上,罗晶晶又绰起另一只鞋子扔过来,砸在龙小羽身后的衣架上。罗晶晶扔完鞋子,一抽一抽地哭起来。龙小羽走过去,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他说:"晶晶,我爱你,只要以后你能过得好,你爸能过得好,你怎么选择,我都愿意。我说过,我只要能在梦里爱你,就心满意足了。"罗晶晶还在抽泣,委屈万分地说:"你爱我吗,你爱我干吗还让我跟别人好,我跟了别人,你还怎么爱我?"龙小羽紧紧抱着罗晶晶,他把这个女孩爱到骨头里去了。这是一个山盟海誓的午后,他擦干了罗晶晶脸上的泪水然后发誓:只要罗晶晶能够幸福,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为她活,也可以为她死。直到两年后龙小羽坐在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的监牢里,面对他的辩护律师,和他同龄的韩丁,在说起那个激情的午后时依然眼含热泪,他对韩丁说:那个誓言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是至死不变的!
那天龙小羽用发自肺腑的誓言安抚了罗晶晶,然后匆匆离开了罗家小院。司机还在门外等着,他不能逗留太久。当汽车开动时他在后座上回头看去,那座红门小院在他的视线中渐渐远了,渐渐被一层朦朦胧胧的泪水弄得模糊,他转过头,深深地呼吸,没让眼泪流下来。他从深沉的呼吸中为自己找到了力量,找到了那种用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的信念。
下午,办公室里没有人。龙小羽坐在一部电话机旁,坐了很久很久才抓起听筒,拨了祝四萍留给他的一个呼机的号码。他约了祝四萍晚上见面,这次见面是龙小羽与罗晶晶关系上的一个重要情节,这个情节对韩丁弄清本案被告人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必不可少。那个晚上龙小羽让自己面对一个痛苦的选择--是效忠企业还是保全爱情。事实上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可以改弦更张,但他经过反复犹豫终于没有,他如约在晚上七点半准时出现在位于平岭市商业中心区的青年宫电影院的大门口。如果那天晚上他不去的话,那后面所有的事情,以及那个让人难辩原由的悲剧,也许都不会发生。
但不幸的是,龙小羽去了。
他带了他所热爱的企业的一份机密材料--几个乍看上去不过是手抄在一张化妆品说明书上的零乱的数据,去赴祝四萍的约会。他不想伤害他赖以生存的公司,他不想背叛好心帮助他扶持他的老板,但他还是带了这份偷出来的商业机密,在约定的时间站在了青年宫电影院的大门口。他站在这里,怀着做贼般的心情,等着祝四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参与了一个不道德的阴谋,他不清楚的只是这个阴谋的结局,他不清楚今晚与祝四萍的接头最终将给他的公司,他的老板,和他自己,带来什么。
他在见到祝四萍以前确实没有料到会有那样一个始料不及的结局。这次接头的结局居然牵涉到了罗晶晶。那天傍晚制药公司下班前罗晶晶曾经打电话给龙小羽,让他晚上早点到她家里去。她告诉他那串珠链她已经帮他串好了,她还说她一下午没见他了,很想他,想和他一起做饭,吃饭,一起呆着。龙小羽在电话里没有和她亲热,罗晶晶当然听得出来,他身边是有人的。龙小羽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晚上公司领导让他去办些事情,恐怕不能过去了,他会在明天,或者今天晚些时候打电话给她的。这些通话的内容即便让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全部听去,也不可能听出电话那一头的人,是正躺在床上刚刚睡了一下午还没起来的老板的女儿罗晶晶。
罗晶晶以为他真有公事,不再勉强,嘱咐他办完事就过来,多晚她都会等。挂了电话,她倒头又睡,睡了半天却睡不着了,她习惯性地又把那串刚刚串好的珍珠手链拿出来在灯下端详,除了这条手链,她想不出还能有什么足以代表龙小羽,成为那种化身般的信物。但她不敢再要这条珠链,因为龙小羽已经说过,只有他死了,才会把这东西留给她,她现在要过来,岂非太不吉利么。罗晶晶细细地把玩着手链,等着龙小羽过来,看了好几次表,时间走得出奇的慢,比往常慢多了。时针好象成心拖延似的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到晚上八点,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罗晶晶以为是龙小羽打来的,迫不急待地接起来,话筒里的声音却是个女的。那女的说:"罗晶晶?"她茫然地答:"啊?"那女的又问:"罗晶晶吗?你是不是睡觉呢?"她这才听出是程瑶的声音。
程瑶说:"我在青年宫电影院呢,你猜我在这儿看见谁了?"罗晶晶还有点迷糊:"谁?"程瑶说:"我在这儿看见龙小羽了。"龙小羽?罗晶晶兴奋起来:"你在哪儿看见龙小羽了?"程瑶未答,反问:"晶晶,你和龙小羽到底怎么样啊,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罗晶晶不知这话所问何来,懵懂地问:"怎么了,你在哪儿见着龙小羽了?"程瑶的话头停了一下,这一停让罗晶晶有点不祥的预感,她心情紧张地再问:"啊?"程瑶说:"青年宫电影院。他在青年宫电影院的录相厅和一个女的看录相呢。""女的,不会吧......多大的女的?""二十来岁吧,跟你差不多。"罗晶晶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想判断她是听明白了还是疑问着就挂了电话。挂断电话以后她发了一阵呆,突然掀了被子跳下床去。这时电话又响了,她没去接,也许是程瑶又打过来了,她不想接。她非常快地穿衣服,快得有些潦草,她从未这样潦草胡乱地穿戴过。电话铃响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停下来,罗晶晶已经衣冠不整地夺门而出。走出院门的那一瞬间她想哭,但迎面来风让她的哽咽徒然止住。她跑着出了巷口,站在路边挥手叫车。
程瑶在青年宫电影院见到龙小羽确实是件碰巧的事。晚上七点半是龙小羽和祝四萍接头见面的时间。祝四萍是七点四十才到的,她从街的对面走过来,步子迈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龙小羽看着她,她穿得很单薄。冬天都快过了她还没有冬天的衣服呢。从傍晚时分就开始刮起的风带了些街角工地上的沙土,从西往东横行霸道地张扬着,祝四萍冷得缩头耸肩,从风尘中由远而近。
龙小羽那一刻心跳有些紧,他看到祝四萍时的感觉彼此矛盾,说不清是心疼还是畏惧。他的手插在裤兜里,有一点汗,摸着那张写了标底的倩碧说明书。他想,应该给四萍买件厚衣服,平岭的气候要比绍兴冷多了。面对四萍的瑟缩,他自己这一身厚厚的新外套和暖暖的新围脖让他有几分不自在,好象四萍奚落和忿忿不平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
好在,四萍走近了,表情上没有一点尖酸的样子,她甚至还冲龙小羽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这个笑让龙小羽的紧张松弛下来,这个笑和他在绍兴石桥镇外的乌篷船上第一次见到的笑容,是多么相象。那个主动的,带着些进攻性的微笑曾让龙小羽心神动摇。
四萍微微笑着,吸溜着嘴里的凉气首先开口:"冷死了冷死了,你什么时候买的围脖,快给我戴戴,我的脸都冻僵了。"她一边说一边动手摘下龙小羽的羊绒围脖,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脑袋严严地缠住,只留了一双忽闪的眼睛和半截通红的耳朵。然后,嘴巴也不再吸溜了,发声开始正常起来。
"你早来了?"四萍问。
龙小羽点头。
四萍又问:"那东西你带着么?"龙小羽又点头,他看看左右,左右没有熟人,在街头的风中每个低头过往的路人都是行色匆匆。他想把裤兜里的那张写了数据的倩碧说明书掏出来,还没动作四萍已经依偎贴身,一只手**他的肘弯,挽住了他的胳膊。
"哎,你看,"她指着电影院门口立着的一块手写的广告牌,兴奋地说:"今天有泰坦尼克的录相,你带我看!"龙小羽也看那广告,却说:"泰坦尼克,你不是早看过了么。"四萍说:"我还想看!前年在小红家看的是盗版碟,一点都不清楚。小红去电影院都看了三次呢,我才看了一次,还是盗版碟。"祝四萍拽着龙小羽往售票的窗口走,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既撒娇又认真:"我最喜欢里奥纳多了,我觉得他长得有一点象你,那眉毛,那嘴,和你还蛮有一点象呢。"四萍把龙小羽拽到售票窗口,伸头冲售票员吆喝了一声:"要两张录相厅的票。"窗口里撕了两张票递出来,四萍歪头看看龙小羽,示意他交钱:"两张一共十六块钱。这里连录相都这么贵。"龙小羽掏兜,掏出十块钱,递给祝四萍:"你自己看吧,我不看,我还有事呢。"祝四萍不干,半娇半嗔地说:"不行,你多长时间没陪我啦,现在让你陪我看一场录相都不陪啦!不行,今天非让你看不可。你看看人家里奥纳多怎么对女孩子的,你也学学人家好不好。"四萍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龙小羽的裤兜里,又掏出一把零钱来,从中抽出十块,其余塞回龙小羽的裤兜。她买了那两张录相厅的票,兴高采烈拉着龙小羽要往电影院里走。龙小羽摆脱开她的拉扯,严肃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再见面了么,我现在工作很忙,不能再陪你了。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龙小羽从另一个裤兜里取出那张倩碧说明书,向四萍递了过去。
四萍半笑着看他,没接。
龙小羽说:"你到底要不要?"四萍一笑:"要。"她扯过那张纸片,冲那上面草草写着的几个数目字草草地看一眼,略带轻蔑地说了句:"这个就是呀?"她看上去似乎对那几个数字有些不屑,而对那张说明书本身却产生了兴趣,翻来倒去地看了半天,满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龙小羽随口说:"这是一个化妆品的说明书。"四萍问:"化妆品?你用的?"龙小羽说:"不是我用的,这是......"他突然把话刹住了,幸而没有说下去,但四萍显然已经从这张说明书上嗅出了脂粉味,冷笑了一声:"这是女人用的!你不是背着我拈花惹草去了吧,你怎么有这东西?"龙小羽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慌不择言地顺口编造:"我当时手边没纸,这是从我们同事桌上拿的......""女同事吧?""啊。""你在你们那里可要老实一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懂不懂!"龙小羽没有应声,未置可否。四萍转脸一笑,把那张说明书收好,又挎住了龙小羽的胳膊,说:"算你最后再陪我看一次录相,最后一次,总归行了吧。风这么大你别让我在外面冻着了好不好。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个人真是没良心的。"祝四萍连拉带拽连哄带骂地把龙小羽拽进电影院了。在电影院的门口还用买票剩下的钱买了一袋爆米花。这时,电影放映厅一侧的小录相厅里,壮观的泰坦尼克号游轮已在苏格兰风笛悠扬的旋律中浪漫起航。龙小羽随着祝四萍,在黑了灯的录相厅里哈着腰找了一对靠前的座位--靠前的座位都空着--坐下来看里奥纳多和那位跟他一起赢了船票的穷哥们在三等舱里寻找他们的铺位。龙小羽对里奥纳多毫无兴趣,他坐立不安地想着如何能够早点离开这里赶到罗家小院去。他满脑子都是罗晶晶床头那片桔黄色的灯光,他猜测罗晶晶还在那片凝固不动的灯光下寂寞地等他。他当然不可能猜到,罗晶晶这时已经走进了这间观众廖廖的录相厅。龙小羽怎么能猜得到呢,他心爱的女孩已经认出了他的背影,已经坐在了他的身后,已经透过朦胧的泪水,看到四萍狎昵地趴在他的肩头,在那段已成经典的爱情乐章中,模仿着杰克和露丝的柔情蜜意。这情状让罗晶晶的心被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地捅,每捅一下她都想尖锐地哭出声来,但每一次哭喊都被喉咙口不可名状的痉挛堵住。她几次想站起来走出去,但两腿麻木得不能动。脸也是麻木的,眼泪在眼窝里满出来,在麻木的脸上无知无觉地流淌着。整个胸口都麻木了,麻木得甚至让她无法抽泣。她唯一残存的知觉让她意识到龙小羽站起来了,他和那个依偎着他的姑娘说了句什么就低头向外走,他路过罗晶晶的身边,脚步急促。那个姑娘也站起来了,捧着那包吃了一半的爆米花追出去。罗晶晶这时才清醒了,才站起来,尾随他们走出影院。在影院门口的街边,她看到龙小羽正和那姑娘说着什么。罗晶晶认出来了,那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和龙小羽一起敲诈过她的祝四萍。
罗晶晶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她不怕他们看见她。她此时最痛恨的,不是那个祝四萍,而是龙小羽。她至此才明白龙小羽一直在欺骗她,一直在否认他还有这样一个女人。他居然把她给他买的围脖,围在这个女人的头上了。罗晶晶横眉怒目,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她故意让龙小羽看见她,她让他愣愣地看着她,刹那间不知所措。罗晶晶向街对面走去,街上车来车往她也毫不躲闪,她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恨死了龙小羽,脑子里飞快而混乱地想象出各种解气的方式和他一刀两断。可同时,她又盼着他能追过来,她真的盼着他能追过来,她甚至没想好他要是追过来,她是骂他,还是原谅他......结果他真的追过来了。罗晶晶想擦了眼泪,她想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没能做成,当龙小羽从后面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时,她几乎不能控制地哭起来。她不是为一个男人的背叛而哭,而是为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完美的幻象突然破碎而哭。她终于看到了龙小羽的另一面,当她意识到她的龙小羽已经不是过去的龙小羽时,当她意识到过去的那个纯洁专一的龙小羽,她深爱的那个龙小羽已经永远不复再有时,她几乎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可在接下来的一刻,她支撑在他的怀抱里,靠在他的胸膛上,她象过去一样感到了温暖,那温暖的怀抱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吗?那结实的胸膛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吗?她想这只是一个梦吧,她刚刚醒过来吧,龙小羽正扶着她,搂着他,往什么地方走呢。
她依靠在他有力的臂膀上,走到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前,龙小羽拉开车门,扶她进去,那感觉和过去完全一样的,动作和过去也是一样的,她的心因此而安定下来,呼吸也平静下来。她看到龙小羽也钻进了车子,当一切都如梦般飘飘然地演进着,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叫喊,这声尖厉的叫喊把现实的残酷重新撞进她的意识,把她几乎麻醉的神经再次刺得很痛很痛。
"龙小羽,你上哪里去!你他妈什么女人都敢要!"车子已经开动起来,罗晶晶转过头,她从后车窗肮脏污浊的玻璃上,看到围了那条围脖的祝四萍站在对面的街边,向他们这辆汽车发出气急败坏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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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人的第一所爱,据说是绍兴酒;第二所爱,大概便是绍兴戏了。所以韩丁和罗晶晶只须随便问问路人,便可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百年红酿酒厂和这家百花绍剧团。绍兴本来不大,百花绍剧团离他们准备过夜的那家小旅店相隔又不算远,他们找到这座形同危房的砖楼时,离剧团下班的时间还早,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地从一层上到四层,又从四层下到一层,最后才在一间男厕所的门口找到一个老头儿。他们上前向老头打听那位姓李的花脸,一打听才知道团里的演员们下午都到剧场去了,这几天都有为中小学生加排的专场演出。
于是韩丁和罗晶晶又往剧场的方向赶,赶到剧场时太阳已开始西斜,为中小学生的专场演出也到了快要收场的时候。台上锣鼓喧天,杀声阵阵,后台忙忙碌碌,人流不息。韩丁和罗晶晶问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位刚从台上下来尚未卸妆的大花脸。听说是龙小羽的律师求见,那位花脸很热情很亲切地把他们带到后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有问必答。那花脸的脸上涂得凶神恶煞,说话的声音却敦厚温和。韩丁辩不出他的年龄,从声音上和常理上判断,大概至少四五十了。他说他和龙小羽的父亲是至交,原来都是石桥镇的。龙小羽的爸爸后来拉戏班子很大程度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他是从石桥镇出来的唯一一位专业的绍剧艺术家,在那一乡一镇以及后来在整个绍兴市,都是有点名气的。这位有点名气的花脸说到龙小羽的爸爸,画着黑边的眼里居然有了些闪亮的泪水,他说:"小羽他爸戏唱得不灵,人可是好人,四乡八镇都知道,那是个大好人!""他好在哪里呢?"韩丁问。
"他那个人,对老婆好,老婆走了以后,对儿子好。他带着小羽既当爹又当妈,又当老师。有多少次别人把女人带过来,他都不肯再娶。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儿子!就盼着儿子长大成人能有出息。他在乡下,人缘非常好,你对他敬一分,他对你敬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梨园行里最讲这个。象小羽他爸爸这样在外面自己闯的人,这个就更重要了。所以他人死了,我们还都怀念他,他的孩子有困难,我们还是要帮的。所以小羽当时没工作,是我硬替他向团里担保,给他找一份差事做的。""是在团里做杂工吗?""对。小羽这孩子和他爸爸很象的,人嘛,平时不说话,其实心很重的。对他好的人,过去对他爸爸好的人,他都很感激的,给人家当牛做马他都肯的,把命搭上他都肯的。有一次我那小女儿在街上被一伙流氓欺负,让他碰上了,他一个人和他们六个人打,打得头破血流啊,把那六个都打跑了。那时候我那女孩在上中学嘛,小羽天天早起来送她。到现在我那女孩都工作了,还常常说起来,说小羽哥哥怎么样怎么样,很想他的。所以我现在也不把小羽出事的情况告诉她。我老婆那里我也不讲,我老婆也蛮喜欢小羽这孩子的。我也真搞不懂,他怎么会出那样的事,他从来不去主动招惹别人的。后来人家告诉我他在外面杀了人,我真的是不信啊!"韩丁问:"龙小羽在你们团里工作,表现怎么样啊?"花脸说:"表现?当然好啊!干活很出力,谁求他办事他都肯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上过大学的?他是有文化的!我们这里的老师们都看好他,都说他以后肯定有前途的。唉,我真没见过比他命更坏的人了,他从小跟着戏班子在乡下走,没上过什么学,最后能考上大学真不容易啊。可惜,他爸爸一死他又从学校里出来到乡下去给人家划船,那是很苦很累的活儿。所以这个孩子真可怜啊。他要是杀了人,也肯定是被人逼急了,不然不会的!"韩丁不想当着罗晶晶的面,让这位花脸继续这么极尽同情开脱之辞地感叹龙小羽了,他怕这些言辞会误导罗晶晶更加感情用事地看待这个案子。他打断花脸的唠叨,岔开话头,问:"龙小羽在你们这里干了多长时间?"花脸想了一下:"总有几个月吧,时间倒不长。""因为什么走的,是自己辞职的吗?""是的,他住在他女朋友家里,女朋友的妈妈有风湿病行动不方便,每天都靠他背进背出的去看病,做饭喂水照顾她。可我们剧团常常要到外面去演出,一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都有的。他总是请假不去团里也不高兴嘛,就找他谈话,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不干了。我也没办法。我们团里有个演青衣的老阿姨给他介绍到文物出版社去用电脑打稿子,他在大学里学过电脑的。老阿姨也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她先生是出版社的,家里又有电脑,就给他用。可这是个临时工作,有稿子嘛就打打,没有嘛就打不了,钱是挣不多的。后来小羽女朋友的妈妈自己可以下床做事了,他就到外地找工作去了。走以前还给我打过电话告别呢。"花脸说起龙小羽,始终涛涛不绝,眼里始终带了充血的湿润。直到韩丁和罗晶晶走出剧场,站在街边,看着天边低垂的夕阳,耳边似乎还响着那个厚重沙哑的声音。那声音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沉甸甸的。至少韩丁心里对龙小羽的看法,在听了"百年红"的厂长和这位李姓花脸的叙述之后,有了些本质上的转变。他倒并非就此断定龙小羽没有杀人,而是觉得,龙小羽也许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说他不错?罗晶晶怎么会这么爱他?他杀四萍,也许是真的,也许是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特别的原因!
他们在屋顶上那轮血红的残阳下慢慢地往回走,看着自己的身影越拉越长,谁也没有心情说话。直到太阳投在地上的光茫渐渐变冷,河面上的微风也有了些刺骨的寒意,韩丁身上却依然虚热难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思想中,究竟是几分的惶惑、几分的怀疑,和几分的茫然无措。
这天傍晚,他们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算做晚饭,回到河边那家小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刚刚走进旅馆的大门,服务台里的一位女服务员就开口招呼他们:"你们是楼上三号房的吧?那边有人找你们。"在服务台右侧墙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位是个十六七岁满脸土气的小姑娘,另一位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很吃力地让小姑娘扶着站起来,把病弱不堪的目光投向韩丁。
韩丁认出来了,这就是他曾经在平岭法院里见到过的祝四萍的母亲。
也许是因为四萍父亲留在韩丁身上的疼痛尚未平伏,所以一见到四萍的母亲韩丁还是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警觉地环顾左右,他看到门厅内外除了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外,没有其他闲人,才向她们迎了上去,他迎上去却不知该怎样称呼祝四萍的母亲。
"您......是找我吗?您是四萍的母亲吧?"四萍的母亲拄了一支拐杖,另一只胳膊让那姑娘搀扶着,往前迎了一步说:"你是......是北京的律师?"韩丁说:"是,您找我有事吗?"四萍的母亲看看韩丁身边的罗晶晶,欲言又止。韩丁介绍说:"她是我的助手,您要找我有事的话,到我房间去谈好吗。"韩丁转而又想到这女人是有风湿病的,他看看她的腿,问:"您上得了楼吗?"四萍母亲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抖抖地说了句:"......行。"去韩丁的客房虽然只有一层楼梯,但四萍的母亲还是爬得很慢很吃力,由罗晶晶和那位小姑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上了二楼,进了韩丁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四萍的母亲和那小姑娘被安置在床上坐下,脸孔都沉在灯下的阴影里。
四萍的母亲先开了口:"你们今天去我家,我知道。后来听一个邻居说,看见你们住在这里了,我就让邻居家这个孩子扶我过来。我......我想见见你们,刚才四萍她爸爸出去喝酒了,我就过来了......"韩丁点头,他和善地冲这位病弱不堪的母亲点着头,说:"您......您来找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四萍的母亲那缺乏生命力的目光在韩丁脸上吃力地抖着,她用带着些哭腔的声音说:"我......我想知道,想知道小羽,小羽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他以后,以后会怎么样呢?"韩丁半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在这一刻他对这个女人的所问感到非常疑惑。他万万没有想到四萍的母亲,这位几乎无法下床的女人,瞒着她的丈夫,让人搀扶着一步一挨地走到这里,又走到楼上,不是为了她的女儿祝四萍,而是为了涉嫌杀害她女儿的凶手龙小羽!韩丁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几乎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自己心中巨大的惊疑!
"龙小羽?您是在关心龙小羽吗?他可是杀害您女儿的犯罪嫌疑人......"四萍的母亲轻声哭泣起来:"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他对四萍可好了。他对我也......也可好了。我病得下不了地的时候,全是他照顾我,他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背我上医院,没有他我现在也下不了地啊。他就象我的儿子,我亲儿子也不能对我这么好啊......他跟我住在一起,天天叫我姆妈......他叫我姆妈,他没有姆妈了,我就是他的姆妈!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我不能信啊!我跟他说好的,他以后就是跟四萍不成了,我也认他做儿子,我喜欢他做我的儿子!他可以不和四萍好,他不用去害她呀,小羽不是那样的孩子呀......"这位妇人一直抽泣着,一直用一块手巾擦着不停流出的眼泪。她把龙小羽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也许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脾气不好的女儿。女儿的死是从天而降的悲痛,她承受住了。可现在有人告诉她,是她的儿子,杀了她的女儿,这样的悲痛,她能承受吗?
罗晶晶掉泪了,韩丁的眼睛也红了。
但他红着眼睛,向这位母亲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小羽和四萍既然这样好,你们现在为什么不愿承认他们曾经是恋爱的一对?你们为什么向公安局说他们从来没有恋爱的关系?"四萍的母亲哭着摇头,摇了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委:"是四萍的爸爸这样说的,他也逼我这样说。他不喜欢让人家说我们的女儿交的男朋友是杀人犯,他害怕自己没有面子!他害怕不这样说就拿不到赔偿的钱了。人家要知道四萍是让她男朋友杀了的,就会说你们都是一家人,你们自己杀自己,就不赔我们了......我真是死也不相信,他们两个人那么要好,怎么自己杀自己呢!"在送走四萍母亲的时候,韩丁对这位悲痛欲绝的女人说了这样的话:"对,我也不倾国小说网和您一起继续关注拿什么拯救你 我的爱人最新章节。
真正相爱的人,没有隔夜的仇。
可罗晶晶连着三天与龙小羽断绝来往,龙小羽每天下了班都来罗家小院找她,她只要从可视门铃的屏幕上看到敲门的是龙小羽,就一概闭门不应。她通过屏幕,看到龙小羽一遍一遍地按着门铃,看到他在门前低头徘徊,看到他扒着门缝往里看,看到他黯然离去......罗晶晶的心里,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第四天晚上,龙小羽没再过来。罗晶晶一直等,等到半夜十二点了,也没听见门铃声。她不止一次地自己把可视门铃的屏幕打开往门外看,门外空无一人。她有点无趣,心里怅然,一整夜昏昏沉沉不能睡死。
第五天,龙小羽又没来。
周末,罗晶晶去黄鹤湖别墅看父亲,和父亲一起吃午饭的时候龙小羽突然来了,给父亲带来了当天的报纸和一些文件。父亲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有。父亲说那就一起吃吧。龙小羽说不用了司机在外面等着呢。父亲说你就坐下吃,让他等着。龙小羽看一眼桌上的罗晶晶,罗晶晶马上把目光移开,在龙小羽坐下的同时她站起来离开了桌子,走出了餐厅。
龙小羽自己盛了饭,只盛了小半碗,然后低头吃。罗保春的饭,一个这么大老板的午饭,比他想象得要简单,象一个普通人家最平凡的生活。罗晶晶一走,罗保春也不吃了,起身离开餐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文件看报纸。龙小羽一个人坐在老板的餐桌上,这顿饭吃得浑身上下真不自在,好容易等到罗保春抬头发话:"小羽,你快点吃,吃完了带晶晶回城里去。"龙小羽才如释重负,放下碗筷,起身擦嘴,朗声应道:"我吃完了。"罗保春放下报纸,走出餐厅,不知到哪个房间叫女儿去了。龙小羽走出别墅,上了汽车,他坐在车里,看着罗保春带着女儿出来,站在门口慈父慈母般地循循善诱了好一阵,罗晶晶才点点头走向汽车。龙小羽钻出汽车,帮罗晶晶拉开后车门,罗晶晶看都没看他一眼,自己拉开前门就上去了。龙小羽尴尬地愣了一下,只好讪讪地自己坐进了后座。
车子开动起来,一路无话。谁都无话。
车子开到罗家小院。罗晶晶还是一言不发,自己开门下车,走进家门。龙小羽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掏钥匙,打开门,看她低头拣地上的什么东西,他突然对司机说了句:"我有点事你等我一下。"说完打开车门下去了,在罗晶晶还没有关上家门的刹那挤进了院子,然后随手把院门关上。
罗晶晶没有料到他会跟进来,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故意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客厅里走去。龙小羽追上她说:"我想和你谈谈晶晶,我们谈一谈行不行?"罗晶晶爱搭不理地,皱眉问:"谈什么呀?"龙小羽说:"谈谈四萍,那天你见到是四萍。"罗晶晶说:"噢,你的女朋友。跟我谈什么。"龙小羽急急地否认:"她不是我女朋友,她不是......"但罗晶晶直视的目光让他的否认嘎然而止。
罗晶晶问:"她不是吗?"龙小羽低了头,低了声,说:"过去是。"罗晶晶又问:"她知道你总到这儿来吗?"龙小羽说:"不知道。"罗晶晶说:"噢,她和我一样,也被你蒙在鼓里。"龙小羽说:"她和你不一样,她蒙在鼓里,你没有。"罗晶晶说:"我怎么没有,我一直以为你只有我一个。"龙小羽说:"我是只有你一个,我是只有你一个!"罗晶晶说:"这话应当是我说!你没资格说!"龙小羽说:"四萍和我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的缘分早就到头了!"罗晶晶冷冷地说:"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你们的缘分才到头的吗?"龙小羽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他没有勇气承认他和四萍的缘分到头是因为他见异思迁,是因为罗晶晶比四萍好,比她漂亮,比她有钱,比她有文化,有品味......他不想承认!因为这个事实不是事实!事实在他的心里,他心里知道他是因为爱,是因为他没法无视、拒绝、和逃避这个爱,才发生了这一切。他爱罗晶晶!哪怕她不漂亮,没钱,一点文化也没有......甚至,他想,哪怕她是个残疾人,哪怕她缺胳膊断腿,甚至,成了植物人,他也爱她!他敢发誓,罗晶晶无论成了什么样,他都爱她!
可是,她信吗?
她不信!龙小羽看到了罗晶晶脸上的轻蔑和不屑,他有点绝望。他叫了她一声,想唤回她对他的感觉,但没用。罗晶晶转脸拉开客厅的门,一步跨进门坎,门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
龙小羽站在院子里,院子寂静极了。寂静中回响着一阵阵空灵的笑声,他和罗晶晶的笑声和喃喃不清的低语,在这院子的上空,在每一个亲切的角落此起彼伏,让龙小羽留恋不已,让他有入梦的幻觉。当他突然醒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当他从梦的幻觉中跳出来的那个瞬间,那些笑声和低语也嘎然而止,快得令人不寒而栗。在一年半之后龙小羽向韩丁谈到他那时的心情时,他说他除了心碎之外,还感到了恐惧。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感到恐惧?"韩丁问:"你是担心罗晶晶一旦不爱你了就会让你失去你的前程,甚至失去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呢,还是仅仅担心失去爱情?"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也许需要回忆一下当时的确切心情,也许需要时间在真话与谎言之间徘徊犹豫。他说:"是因为罗晶晶,我害怕我真的失去她了。""害怕失去她对你的爱情?"韩丁紧追了一句:"仅仅是爱情吗?"龙小羽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突然问道:"你知道,自从我爸爸去世之后,一直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什么吗?"韩丁摇头:"是什么?"龙小羽说:"是没有工作,是饥饿!"韩丁定定地看他。
龙小羽又问:"你知道饥饿吗?"韩丁摇头。
龙小羽说:"饥饿,这是任何一个人最本能的恐惧。在饥饿面前,一切都是次要的,都不能和它相提并论。"韩丁说:"包括爱情吗?如果你全心全意爱上了一个人,究竟是吃饱肚子重要,还是爱情重要?"龙小羽停顿了声音,但韩丁知道他并不是在想,他知道他早有结论。
龙小羽开了口,说:"不饿的时候,爱情重要。"韩丁问:"这话你对罗晶晶说过吗?在你们相爱的时候,在你们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可以为对方牺牲一切甚至牺牲生命的时候,你对她说过吗?"龙小羽摇头:"没有。对一个从没挨过饿的人说这些,她会生气的。人可以为爱情献出生命,但没法抵抗饥饿。""你是说,你是一个挨过饿的人,对吗?"韩丁问。
"对。"龙小羽点头:"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爸他们找不到演出,那一段我老是吃不饱。长时间吃不饱的感觉真是难受极了,它能让你每天不想别的,什么都不想,每分每秒,只想能到哪儿弄点吃的。我爸去世以后,我退了学,没有工作,就算早上起来能吃上一碗大米饭,中午饭就又不知道去哪里吃了。我到平岭以后也有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钱花光后就只有去找大雄,大雄能养着四萍,但不可能养我,所以他让我带着四萍到路边去敲诈那些过路的汽车,我就去了。也许是缘分吧,也许是上帝不让我作恶太多,所以我碰上的第一辆汽车,就是罗晶晶的......"龙小羽的这些话在韩丁的心里留下了一层别样的滋味,这也许是因为龙小羽原本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接近于一个完美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一个为爱献身的情圣。但从龙小羽的这一段人生剖白中,韩丁又看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具有典型生物本能的龙小羽。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就象在触摸到一样东西的实在时,又突然发现它并不如虚幻时那么完美,就是这样的感觉。
也许龙小羽的话确实是一个真理,谁也不能更改自己的经历,谁也不能去掉历史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挨过饿的人和没挨过饿的人一辈子都会有一种心理上的差别。他们一样恋爱,一样工作,一样社交,一样生活,看起来可以毫无二致,但是,当一个机会突然出现,当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当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横在面前时,他们的反应会一样吗?选择会一样吗?表现会一样吗?从小挨饿的和从小饱食终日的,是殊途同归还是南辕北辙?龙小羽和罗晶晶,会是一样吗?
还有祝四萍,会和他们一样吗?
当四萍终于知道,龙小羽对她的冷淡和躲闪,并不是因为什么事业上的需要,而是因为一个女人时;当她终于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制药公司大老板的宝贝女儿时;当她继而认为,龙小羽所得到的一切,并不是靠了他的努力和勤奋,而是靠了这个女人的赐予时,她会怎么想?她会羡慕还是嫉妒,会悲痛还是憎恨,会失望地离去还是找上门来大吵大闹,会吵闹一阵然后一刀两断还是全力争夺不甘失败,还是怀恨在心设计报复,还是你既不义我也不仁,还是我不成也不让你们成?也许这些都在龙小羽的意料之中,但祝四萍最终的选择,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祝四萍差不多是在第二天就找到龙小羽的办公室来了。她在制药公司还没下班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罗保春的办公室,把龙小羽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罗保春不在。王主任和公司的人事经理恰巧进来找文件,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大模样走进来野调无腔地冲龙小羽直呼其名,都愣了片刻,幸而龙小羽解释得快:"啊,主任,这是我的表妹,来给我送东西的。"幸而祝四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未发一言。王主任和人事经理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特别反常之处,他们在罗保春的办公桌上找到了那份要找的材料之后就走了。王主任只是事后单独提醒了一下龙小羽:公司有规定的,上班时间亲戚朋友都不许往办公室带,你是董事长秘书更要以身作则云云。
龙小羽在王主任和人事经理取了文件出门之后,才发觉自己口唇发麻,四肢厥冷。他慌慌张张拉着四萍,连哄带劝地把她拉出了办公室,下了楼,走出了公司大门,他把她带到了离公司不远的护城河边。这里远离大路,人迹冷清,通红的夕阳倾泻在发亮的河面上,使整个河道象灌满了溶岩似的,让人的双目有被灼痛的感觉。
在这条"溶岩"的岸边,龙小羽所能预想的每个结果都出现了,四萍先是悲伤的哭泣,表示她将自动从这场爱情旋窝中抽身退出,一个人回绍兴老家去,把自由还给龙小羽。但在龙小羽满怀内疚好言抚慰时她又开始恶语相向,对罗晶晶满口恶毒的诅咒和仇恨,她扑在龙小羽怀里又哭又骂,发誓绝不将他拱手让出。龙小羽不得不用很明确的语言表明自己的态度:缘分既已到头不如好说好散。好说好散还能留下彼此的情份。这是龙小羽第二次正式提出分手,四萍重新哭起来,龙小羽也不再劝她,让她哭。这次四萍哭得很短,哭声很快停止,继而口发毒誓,她对龙小羽说她决定去死,在死之前绝不会让伤害她的人好过,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这个人心要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四萍忽软忽硬,半疯半癫,几个回合下来就把龙小羽的阵线很轻易地搞垮了,他开始哀求祝四萍,他告诉她他真的爱上了罗晶晶,他为她可以牺牲一切。他恳求祝四萍念在过去的情份上,给他自由,让他得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这幸福是上天赐予的,他不能失去。
祝四萍在表现完悲伤、绝望、憎恨以及柔弱的啼哭和歇斯底理的吵闹之后,突然平静下来,她的情绪转化之快几乎让龙小羽怀疑她先前的情绪都是故意的做作。而祝四萍平静以后所说的话让龙小羽马上意识到这才是她今天找上门来的真正目的,四萍选择这样的目的乍一听来似在龙小羽的意料之外,但他定神一想似乎又尽在情理之中。
那目的依然是:交易!
四萍和龙小羽过去的关系,就是她现在手中的本钱,她凭了这份本钱,要和龙小羽做一笔交易。
她说:"小羽,既然你不爱我了,讨厌我了,我强求你也没有意思。可我毕竟是你的女朋友,跟你好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过去没有工作是我帮你找到工作的,你刚到百年红酒厂那阵子除了身上穿的什么都没有,连你盖的棉被都是我从我家抱来的。现在你攀上高枝了,你搭上一个有钱的女人了,你喜新厌旧了,总不能说把我甩了就甩了吧。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急给你看,我就让你看看把我逼急了以后我会说什么做什么。你来狠的我也来狠的,你讲仁义我也讲仁义,反正主动权在你手里。"龙小羽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内心深处对祝四萍还保留着的那一点温情和愧疚,立刻荡然无存。他的心冷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冷下来,他用冷得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与祝四萍开始了谈判。
"好,你明讲吧,我怎么做才算仁义?""这事我不好讲的,你心里总该有数。跟我分手也是你先提出来的,怎么个分法应该你说。""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等将来我挣了钱,我会对你做出一定的补偿,我们今天可以商量个数......""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可我现在没有钱。你要不愿意等的话,我可以每月从我的工资里给你二百块钱,每月都给,给一年给两年甚至给三年,都可以。""......也行吧,可就算给一年,也不过两千多块钱,现在这对你也不算个什么数了。两千多块钱就把咱俩的感情买走了,这也太便宜了吧。""那你想要多少?""这样吧,你每月给我二百,给三年,我也不多要,三年以后就算清了。除此之外,你还必须帮我一个忙,这对你其实也是毛毛雨的事。""你要我帮你什么?"四萍微微一笑,开口说:"你们扩建工程的标底你上次给我的那几个数不行,太简单了。大雄给那家公司的老板看了,老板让我们问你能不能把标底书和监理公司做的预算书复印一份拿出来,还有......"四萍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清单,念给他听:"......还有'标底汇总表'、'单位工程取费表',都得要。"龙小羽拿过那张字条,字条上写着那家参加招标的建筑公司索要的一系列文件。那些文件龙小羽都见过,他把那些文件给罗保春看过批过之后就退给筹建处了,现在就存放在筹建处的保险柜里。
龙小羽把字条还给祝四萍。他对祝四萍,对她背后的那个大雄,还有大雄背后的那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和没完没了非常反感。他面带厌恶地说:"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你们拿我当什么,叛徒还是内奸?"四萍拿着字条直发愣:"你上次为什么就能做,这次为什么就不能做?我又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大家。大家都是从绍兴老家出来的,你一个人有吃有喝了,你就不管大家了吗?"龙小羽张了半天嘴,他不想当叛徒,不想做内奸,公司是他的衣食父母,老板待他情同骨肉,他拒绝四萍的要求本来是件理直气壮的事,但四萍说到了"大家"!"大家"这个词让龙小羽变得理屈辞穷。
在中国,在那些小地方的人群中,"大家"的概念是什么?
"大家",就是父老,就是乡亲,就是义气,就是曾经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吃苦,一起喜怒哀乐的那一帮人!他不顾他们,也是背叛。
四萍见龙小羽哑口无声,继续晓之以理:"我反正已经说了,你对我不仁,我就对你不义。你要是砸了大家的饭碗,我就到你们公司去闹!我就让你们公司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老板的女儿真个脸皮厚,仗着自己钱多,硬要抢人家的男朋友!我反正不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非臭臭她不可,我让她做不了人!你不是说为她可以牺牲一切吗,那你好好搞搞清楚,你就算为了她,也不应该把我逼得没路走吧!"龙小羽的心咚咚地跳,四萍的话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地叫一板,叫完了并不一定真个出场的,但这一板却叫得龙小羽魂飞魄散!眼看着他的面色变了白,祝四萍掩饰不住得意的笑,把手上的那张二寸条,那张他们索要的"情报清单",扑一下塞给呆若木鸡的龙小羽,然后说了句:"那我们可算讲好了啊,办完以后你直接给大雄打电话。"四萍说完,也不等龙小羽表态,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你可快点啊,过两天就要开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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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黑着,整个楼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连小偷怕也摸不上来的。韩丁一步一蹭地上了楼,在墙上摸索着敲门。防盗门上发出的哗啦哗啦的破铁声,在冥界般的黑暗中透出一口人间的生气。
开门的是程瑶。
尽管程瑶的脸被身后的灯光衬出一层阴影,但韩丁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上面抱怨的表情。她匆忙回首向亮着灯的客厅张望一眼,轻声对韩丁说道:"怎么才回来,你吃了吗?你们俩又怎么啦?"韩丁心里闷闷的,没说他们又怎么啦,他们怎么啦是说不清的。他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句:"吃了。你们吃了吗?""没有啊,等你呢。晶晶一回来就哭,饭也不吃。"韩丁低头换鞋,没有吭声。他不知道罗晶晶哭是为了他下午的脾气,还是为了龙小羽。他低声对程瑶说道:"你们吃吧,我在外面吃过了。"他说着,往自己的卧室走。这时,客厅的门开大了,里面射出的灯光使暗暗的走廊一下子亮起来。罗晶晶站在门口,眼睛还红着,嗓子也哑了,她哑着嗓子拦住了韩丁。
"韩丁,你别生我的气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就原谅我吧。"最后一句,罗晶晶的声音哽咽住了,但她竭力控制自己,脸上甚至还堆出一些讨好的笑来。那样的笑让韩丁看了真不是滋味,心里又难过,又心疼。他见不得罗晶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
他站下来,面对罗晶晶,他说:"没事,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以后我也不冲你发脾气了。"罗晶晶抽泣起来,眼泪象珠子断了线似地往下掉,她抽泣着说:"你走以后......我,我追你来着......我没追上,我......我特别害怕......我怕你真的生气了,真的不管小羽了。其实我知道你为小羽花了好多力气,想了好多办法,我知道你肯定能把他救出来的,我下午是跟你说着玩呢,你要生气你就使劲骂我吧......"罗晶晶象个在大人面前挨了打然后低头认错的孩子,一抽一抽地哭着,说着。韩丁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安慰,在等候他的表态,等候他给她一个定心丸,等候他告诉她龙小羽是无辜的,无辜的人终将重见天日!她等候韩丁满怀信心地宣布他已做好了准备,他将在明天微笑着走进法庭,然后大获全胜!
也许,一个小时以前韩丁可以这样宣布,可以这样安慰这颗受惊的心。一个小时以前韩丁至少已经有了一个最低纲领,那就是,法院即便不判放,也起码不判杀。只要能判个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也算是留下了龙小羽的性命,留下了宝贵的时间。时间对龙小羽来说,和性命同等重要。如果龙小羽赢得了这份时间,韩丁就有可能找到那些不知去向的证人,找到他们提供伪证的证据和原因,而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如果公安机关补充不到能认定龙小羽杀人的强力证据,法庭就只能将他无罪开释!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是一个小时之后!
现在,当韩丁快要抵达胜利的终点时,他突然发现面前拦住了一座平地而起并且无法逾越的山峰!那座山峰就是那一张薄薄的纸,那一纸鉴定已经宣判了龙小羽的死刑!
可他以前一直对罗晶晶说他行的,现在突然不行了,他该怎么说呢?他该怎么解释,该怎么让罗晶晶不误会他,不认为是因为下午的口角,不认为是因为人类可怕的忌妒!也许他真是应该向罗晶晶说明一切,应该把第二份血迹鉴定书拿出来,应该把那个生死攸关的词语解释给她听......但他没有这个胆量。他看着罗晶晶那张充满悔意,充满期待的泪眼,他没有胆量说出真相!他只有走到罗晶晶的身边,用自己的怀抱来安慰她。罗晶晶在他怀里象个被遗弃的小猫那样惊恐地哭泣和发抖。韩丁抱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当着程瑶的面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他看到程瑶脸上带着宽慰的笑意,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韩丁把罗晶晶紧紧地抱了一会儿,等着她慢慢平静。他说:"你放心吧,明天我会准时出庭,我会尽我的全力!"他说完,松开罗晶晶,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然后把门关上了。
他原来打算开庭之前好好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等待已久的决战。但这一夜他怎么睡得着呢,他预感到这一夜将被他永久地记住,这一夜将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个孤独的不眠之夜,他躺在别人的床上,第一次意识到,他和罗晶晶,这个他曾经发誓一生相爱的女孩,已经完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已经不再把他当***人。她心目中的爱人是那个已经难以救赎的死囚,而他,他仅仅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生活上的依靠,一个能给她帮助的人。
尽管,意识到这些他心如刀搅,双目湿润,但他不想继续麻痹自己。生活如此真实,漫长的过程,繁复的细节,要看清其实只需一瞬!
清晨他从卧室走出来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罗晶晶和程瑶也都起来了,正在为他准备早饭。他吃早饭的时候听到罗晶晶在和程瑶讨论去法院的路线,怎么走怎么走之类的。他闷声打断她们,说:"我一个人去,你们别去。"罗晶晶愣住了,程瑶看看韩丁的脸色,说:"不是说好了晶晶和你一起去吗?"韩丁头也不抬,说:"要是相信我,就别去,她去了我会紧张的。"罗晶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别紧张,我就坐在旁听席上不出声,我不会影响你的。"韩丁抬头,看罗晶晶,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去干什么?是想看看你的龙小羽,还是想看看我怎么给他辩?"罗晶晶说不出话来,她很尴尬地愣着。
程瑶打圆场:"晶晶,不行你就别去了。你去了受刺激。你就相信韩丁一定会全力以赴给他辩好的,你放心好了。"罗晶晶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响地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了。韩丁当然看得出,她想去,她想见到龙小羽。但韩丁不想让她去。他对程瑶解释了一句:"法庭上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我不想让晶晶当场听到法官宣判那个人的死刑。"顿了片刻,韩丁沉着声音,又补了一句:"那个人是她的爱人。"程瑶愣了一下,她几乎想都没想就象个大姐姐那样直言快语:"你可别这么说啊,小羽是晶晶过去的朋友,她现在的爱人是你。不过晶晶这孩子特别仁义,龙小羽过去对晶晶不错,她一时忘不了他是可以理解的。可她现在爱的是你,你可别伤她的心,她现在最需要你的理解和关心。"韩丁摇摇头,说:"我都想过了,我昨天想了一夜。龙小羽如果真的无罪出来,晶晶还会回去找他的,我没权利不让她回去。如果龙小羽被定罪判了死刑,我和晶晶也完了。晶晶会怨恨我。她就是跟了我,龙小羽也会在她心里装一辈子,象影子似的跟着她。要是那样的话,你说我又何必呢。"程瑶不再说话了,其实韩丁是盼着她能再说点什么的,他盼着她驳斥他、盼着她骂他。但她没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沉默。程瑶的沉默让韩丁本来还在飘忽的那份绝望,砰的一声落地生根!
这顿早饭味同嚼蜡,程瑶把桌上的食物端走时韩丁都想不起刚才吃了什么。时间还早,但韩丁不想在家逗留,他早早地带上装满材料的皮包,来到尚嫌冷清的街上。他走出楼门时知道程瑶和罗晶晶都在窗前看他,目送他走远,他的脊背能感觉到她们期待的目光。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工人新村,他在路边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往法院的方向去,到了法院下了车他才发现法院还没有开门。他抱着皮包站在街上,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站在街上,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城市,越来越拥挤的马路上很快塞满了形形***的车辆。在不远的地方,推着自行车的人成群成串地穿越红灯未熄的路口,韩丁麻木地想:平岭的早上也是这么乱么......
他心里也乱,乱了方寸!
他彻底乱了,没了主张!
他早早准备好的辩护方案,那些精心编排的提问,烂熟于胸的证据,倒背如流的证人名单,似乎都在一个不容置疑的前提下统统作废。对方原先的弱点,他籍以发动攻击的入口,他和老林历经数个不眠之夜苦心策划的致命一击,统统都在昨天晚上老汪的那几句斩钉截铁的结论前,变得苍白无力,无关生死,不足为道了。韩丁袖中的暗器就是当庭披露龙小羽与祝四萍曾经保持了一年之久的恋爱关系,以及祝四萍后来对龙小羽的死死纠缠。他本想让这样的事实使强奸之说成为无本之木,进而,灭口之说亦成无源之水,再而,动摇整个控证体系的逻辑关系。直到昨天下午为止,他一直是乐观的,对胜诉充满信心,他没料到形势的突变会发生在掉以轻心的瞬间。昨晚从老汪的家里出来,韩丁在公安学院宿舍区没有路灯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脑子里轰炸般地一遍一遍不停地响着那两个恐怖的字眼:喷溅!喷溅!喷溅!喷溅!他从老汪的神态上知道他完了,这个案子完了,一切早已注定。龙小羽与祝四萍那天的性接触是强奸还是通奸已无碍大局、作案的动机已变得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结果,那就是龙小羽确实杀了祝四萍!因为老汪说得很清楚,只有杀人者的身上,才会出现喷溅的血迹!
喷溅!喷溅!喷溅!喷溅......
韩丁在街上盲目地走着,在周围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中,他的步态显得迟钝、蹒跚、漫无方向。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法院的门口,然后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他没想到这才一大早他的双腿就如此疲乏,每一级台阶都攀爬得相当吃力,在迈完最后一步时他竟心虚气短,胸口象有什么压力堵着,喘息困难。他不用想也明白,这个压力就是罗晶晶。
他之所以没有向罗晶晶说明昨晚的变化,就是想避开她的压力。他害怕见到罗晶晶怀疑的目光,害怕见到她绝望的眼泪,害怕和她争辩......她不懂法律,只相信直觉,相信她自己的那个被回忆和爱情毒化了的直觉。韩丁想,既然这样,不如让法院的判决直接告诉她吧:因为有了新的血迹鉴定,所以龙小羽难逃一死!
韩丁参加法庭审判已有数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以辩护人的身份独自出庭,内心的紧张难以言表。这是一个少女被杀的案件,一年前曾经哄动市井,一年后将龙小羽缉拿归案时本地的电视和报纸都做过报道,所以,来旁听的群众几乎坐满了礼堂似的审判大厅。韩丁看着旁听席上黑压压的听众,看着他对面三位面目庄严的检察官,看着鱼贯而入的审判长和审判员,他有点晕,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体力,能否撑到庭审的全部程序一一完成。
审判长宣布开庭,命令带被告人到庭。不知为什么韩丁和那些翘首以待的好奇的听众一样,此刻也非常希望好好地看一看这位龙小羽。自打从绍兴调查回来后他就已经不把龙小羽当作一个杀人犯了,就不相信他是个杀人犯了。他对他的感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心目中的龙小羽已经变成了一个善良、朴实、仗义的好男孩,对女人很不错,是个情种。而现在,当袖口上那个被忽略的血点揭开真相之后,他再次看到龙小羽,看到他的那张脸,韩丁的感觉又是怎样呢?那张脸上五官依然端正英俊,皮肤依然黝黑光洁,走起路来依然身材挺直......但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韩丁从龙小羽依然如故的脸上,似乎看出了几分阴鹜,几分故作镇定的姿态。审判厅明亮的灯光也使那张脸的神色,比起在看守所那间晦暗的谈话室里看到的样子,憔悴了许多。龙小羽也在看他,韩丁辨不清那目光竟是清澈如水般的安详,还是带了些戏弄的笑意。龙小羽今天的眼神中,解读不清的东西似乎太多。
审判正式开始,一切依序进行。在韩丁的感觉上,程序快得有些疲于应付,可在上午十二点钟庭审暂告一段时,仅仅到了双方质证的一步。在上午的庭审中,韩丁依然按照原来的方案,提出包括祝四萍父母在内的一干证人故意隐瞒被告人与被害人有过恋爱关系的事实,构成伪证,要求法庭剥夺上述证人的作证资格。同时提出杀害祝四萍的主要凶器下落不明,其它指控证据也不能排除龙小羽正常到过案发现场而产生出同样痕迹,因此请求法庭不予采信。韩丁在做出上述请求时,几乎提到了所有控方的呈堂证据,但唯独没有提到那份血迹鉴定书。
关于那份血迹鉴定书,韩丁提出:由于本案先后出过两份血迹鉴定书,且内容结论大相径庭,而第二份血迹鉴定对认定被告人的罪与非罪关系重大,因此建议法庭慎重行事。他请求法庭将龙小羽外衣上的血迹重新进行鉴定,重新鉴定的机构应排除已做过鉴定的两家单位,而应另选其它权威部门进行。
在公诉人的席位上,主要发言的是个中年老成的检察官,语速不慌不忙,态度不急不愠,虽然没有公诉方惯常的慷慨激昂,但那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方式,在赢得法官和听众好感方面显然起了更好的作用。韩丁以疲惫之师,身心交瘁地与之应战,在经验上、口才上、信心上,以及精神状态上,已经输了一筹。但他注意到,他的关于原被告曾是恋爱关系并且被告死前一直追求原告的证据,还是让对方感到吃惊,他看到他们急急地翻阅材料,低声地协商对策。他看到他们协商半天,没有对策。他们对韩丁提出的证据,对韩丁提出的种种反驳,无话可说。在证据方面他们唯一让韩处于劣势的,就是那份鉴定书!
这份鉴定书太强大了,一下子把韩丁拖进了败局。韩丁看得出来,在公安局技侦处的专家出庭讲解鉴定结论时,龙小羽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变得呆板起来,眼神茫然,那几乎是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第一次开庭在法庭调查后结束了,控辩双方没有当庭辩论,被告人没有最后陈述,法官也没有宣布判决,龙小羽的生死将留待下回分解。尽管,审判长采纳了韩丁的建议,决定对韩丁质疑的那份鉴定书进行重新鉴定,但韩丁心里也明白,对重新鉴定的结果绝不能抱有太大幻想。重新鉴定有点象是一个时间上的拖延,作用如此而已。
当龙小羽被押解出庭时他转头看了韩丁一眼,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求助,至少韩丁是这样感觉的。那目光让韩丁心里轰然一震,继而百感交集,他也说不清这小子究竟是可怜还是罪有应得。
在离开法庭回家的路上,韩丁的心情由百感交集转为惶惶不安,他全然不知此番回去该如何面对罗晶晶那份翘首以待的期盼。他反复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向罗晶晶叙述今天审判的过程,用什么样的方式引导她对未来的结果做出心里准备。他回到工人新村走进程瑶家时,他看到的情形和路上的想象几乎完全相同,罗晶晶的表情,程瑶的表情,都和想象的相同。她们上来并不马上询问今天法庭的情况,先是象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象接待劳苦功高的战士那样,把韩丁迎进屋里。程瑶冲在前面,帮他接了皮包,帮他脱下外衣,给他递上滚热的毛巾,嘴里伴着一连串相应的寒暄,那热情的寒暄让韩丁应接不暇。但他仍然把注意力投向罗晶晶那边,罗晶晶一见他进屋便跑进厨房,一趟一趟地往客厅的餐桌上端菜。天哪,她们今天做了多少菜!有蒸鱼、炖鸡、炒菜、砂锅等等,顷刻摆满了客厅的桌子。罗晶晶把那些盘碗杯筷精心地摆好,然后忐忑不安地看韩丁的脸色。韩丁最怕见到罗晶晶这种小心翼翼看他的眼神,那种讨好的眼神让韩丁心疼死了--她还是孩子呢,他不想让这个花一样的女孩在他面前这般委屈期求,这般战战兢兢。
程瑶说:"你饿了吧,快吃快吃,咱们一块吃。"她帮着韩丁拉椅子,帮韩丁摆酒杯,韩丁机械地,甘受摆布地,坐下来,但没动筷子。程瑶又招呼罗晶晶一起坐,还示意罗晶晶赶快给韩丁倒啤酒。韩丁说不喝酒了吧,罗晶晶端着酒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程瑶执意让罗晶晶给他倒上:得喝!你今天辛苦了,得好好慰劳慰劳你!她让罗晶晶给她和她也倒上,她们都不会喝酒,但都倒了个杯底。见三个杯子都有酒了,程瑶举杯说道:"怎么样,咱们先喝一口,喝完了边吃边谈。你非不让晶晶去,这一上午可把她急坏了,就盼着你能早点回来。"罗晶晶也举了杯,一脸期待地看韩丁。韩丁的表情很低沉,但那并不能改变她脸上的期待。韩丁知道,她期待听到的是过程和细节,而结果似乎早就自不待言。
韩丁没有举杯,他不敢正视罗晶晶,只好把目光固定在程瑶的方向,他说:"程姐,你这么说,我有些话就真不敢开口了。"程瑶举着的杯子尴尬地停在半空,她的声音也有些尴尬,但还故作镇定:"咳,有什么不敢说呀,怎么啦,今天是不是不顺利?""对,是不顺利。"程瑶放下了杯子,连她也不敢侧目去看罗晶晶的反应,她只敢看韩丁:"哟,怎么不顺利呀?"韩丁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移向罗晶晶,他缓缓地说:"检察院今天呈交法庭的,是第二份血迹鉴定报告,这份报告和第一份报告的结论不一样。"罗晶晶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韩丁几乎分不清她是全神贯注还是呆若木鸡。
他也分不清,程瑶的反应是迟钝还是畏惧,她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不一样啊,是什么结论?"韩丁说:"第一份鉴定的结论是不确定的,第二份鉴定的结论是确定的,认为龙小羽......认为他还是有问题。"程瑶继续傻问:"有什么问题呀?"韩丁说:"如果法庭采信了这份鉴定报告,这案子就麻烦了。"韩丁一直尽量避象使用那类直截了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意思,他最怕程瑶冒傻气再问下去:怎么麻烦了?好在程瑶终于没有这么问。怎么麻烦了,这还用问吗!但程瑶的问话依然执着地把锋芒指向最终的结局,也许她以为罗晶晶此时也只是想知道最终的结局!
"你不是说公安局那些证据都不能完全认定这件事吗,那这份报告呢,光凭这一份报告,法院就能认定了吗?"韩丁运了一下气,才吃力地把他要说的那个字说出口来:"能!"程瑶哑了,她眨着眼,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字的意义。罗晶晶却似乎醒了过来,并且开了口:"法院怎么说?""法院同意我提出的要求,另找一家权威部门,对第二份报告的结论和论据进行复核。"罗晶晶也许弄不清复核是怎么个复核,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韩丁给她一个定论。
"那复核......复核会怎么样呢?""这只能等了,只能听天由命。""他们让哪里复核呀,咱们能不能去托托人?"韩丁本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怎么托人!但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他说:"我打听打听吧,看看法院准备把这份报告送到哪里。"罗晶晶不再开口,眼圈红了,她从桌边站起来。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了。程瑶也跟进去了。韩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他听不见罗晶晶的哭声,但能听到程瑶低声的劝慰......
整个下午罗晶晶都没再走出那间卧室。那一桌丰盛的午餐谁也没吃。程瑶一会儿卧室一会儿客厅地在韩丁和罗晶晶两人之间来回走动,劝慰罗晶晶,和韩丁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又能怎么办呢?韩丁已经说了:只能等,只等听天由命!
法庭再次开庭要在十天之后,所以韩丁在晚上罗晶晶终于走出卧室后提出建议:先回北京去,等开庭时再过来。北京远离平岭,对罗晶晶的心情也许好些。但罗晶晶不想走,她对韩丁说:你回去吧,你要想家了你先回去,我想呆在这里。韩丁不再劝她,是的,这里离龙小羽近,工人新村在平岭城东,市公安局看守所在平岭城北,只隔了半个城区,说不定在夜里哪个梦中,就能呼吸相闻。
这十天对韩丁来说,相当难熬。他和罗晶晶的勾通越来越难,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彼此对话,也要通过程瑶传达。程瑶白天出去上班,家里只剩他们二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各在各的屋里呆着。中午罗晶晶会出来做饭,做完了和韩丁一起吃,但吃得很沉默,且只有两三口。韩丁让她多吃,她就多吃一筷子,应付似的,韩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韩丁白天有时也会出去转转,每次出去都对罗晶晶说是去法院探探情况。其实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情况好探呢。他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骗骗罗晶晶而已。关于那份血迹报告,关于喷溅这个杀头的字眼,他打电话到北京和老林谈过,老林也是哑然无话。老林的专业经验一直是韩丁足可仰视的,他的这个反应让韩丁更加确信大势已去,确信龙小羽的死期已经为时不远了。
十天后。
法庭再次开庭。
这一次韩丁依然不同意罗晶晶前去旁听,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连程瑶也坚决表示赞同。她特地请了假留在家里陪着罗晶晶,她口口声声让罗晶晶帮她好好清理一下厨房,她家的厨房藏污纳垢早说要清理的,一直拖到现在,现在竟成了缓解心情的事由。
下午两点钟,韩丁回来了。厨房这时真的焕然一新,该扔的东西都扔了,该洗的东西都洗了,一切显得井井有条,清洁出来的污泥浊水也早就荡涤一净。程瑶给韩丁开了门,帮他挂衣服,换拖鞋,然后陪他一起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坐在床上,不看他们,象一个等候宣判的囚徒似的,低头不语。还是由程瑶艰难地向韩丁发问:"今天判了吗?"韩丁没说话,但点了头。
程瑶又问:"判的什么?"韩丁说:"死刑。"空气是凝结的,罗晶晶一动没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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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晶晶认识龙小羽,是因为一次车祸。
那时罗晶晶刚刚拿到了汽车的驾驶执照,说拿到,是因为这执照并不是她自己考来的,而是托王主任走关系办来的。而且,这事是瞒着她爸爸的。罗保春对这个宝贝女儿百般娇惯,干什么都由着她,却偏偏不准她学开车。不准她开车也是一种娇惯,既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驾着车满大街的闯。
所以,罗晶晶开车是偷着学的,偷着学还能学得好么。她爸爸去上海出差的时候她开着一辆本田车出去练手,刚开出市区就在一个拐弯的路口刮了一个骑车带人的年轻人。那小伙子骑车的技术大概和罗晶晶开车的技术差不多,车子后面又带着个俏姑娘,一见有汽车过来就摇摇晃晃。罗晶晶见他们在前边摇晃,心里先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把车头拐过路口,车尾不知怎么就碰上了那辆破烂得扔了也没人拣的自行车。骑车的小伙子和被他驼着的姑娘一齐摔在路边了,罗晶晶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自行车摔倒的情形,还没来得及搞清怎么回事,就听到前边后边都有人高声叫喊:"撞人啦!撞人啦!停车!"最近的声音来自前方,前方路边有个小饭馆,几个在小饭馆门口吃饭的男人跑过来,拦住汽车。罗晶晶被这阵式吓坏了。她面色发白地下了车,看着躺在路边的那一男一女,手足无措,她紧张得连句问候伤情的话都忘了说。
倒是那几个吃饭的男人,有的跑去关心伤情,有的张罗着要打电话去喊交警,还有人怕罗晶晶肇事逃逸,索性把车门打开拔了钥匙。被撞伤的小伙子这时从地上被人搀了起来,还一瘸一拐试着走了几步,女的还躺在地上起不来。有人在路口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军车,把那女的抬上去送医院了,另有人扶着那男的要和罗晶晶去交警队理论。罗晶晶也不知道交警队在哪儿,她差点哭出声来。她眼睛红红地问:"我的车钥匙呢?"拿了她车钥匙的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把车钥匙还给了她,同时做了调解人的角色,说:"这样吧,你们要去交警队,就去交警队,要是想私了,就在这里你们自己商量商量,能商量得通,双方都省事。"他问被撞的男孩:"那女的是你什么人?"男孩说:"是我女朋友。"他又问:"你能代表她吧?"男孩说:"能代表。"这调解人于是说:"那你说个数吧,去交警队也不过是让她陪你点钱,你说个数,她要是肯,你们都省得往交警队跑了。你也好抓紧时间到医院看看你女朋友去。"男孩犹豫了一下,开口要价:"我女朋友,也不知道伤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去医院要花多少钱,你先给两万吧。"罗晶晶吓了一跳:两万?但她没敢拒绝,她没经历过这种事,她也不知道出多少钱才算合理,碰上这种事拿什么价格才能摆平。最后还是那位三十多岁的调解人替她还了个价:"两万,这数倒是不大,可你看这个女孩子也不是成心撞你,你这数还能不能商量?"男孩不说话。
调解人说:"一万,怎么样?"男孩说:"一万五,少一分就上交警队吧。"那位调解人把目光移向罗晶晶,等她的表态。罗晶晶说:"我先给我爸单位打个电话。"她当时想打电话给王主任,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场面了。
调解人说:"人家还得赶到医院去,不能等。你行就行,不行就上交警队吧,我也不管了。"停了一下,又好言相劝:"到了交警队,起码也不止这个数。医药费你得付吧,营养费你得付吧,人家养伤的误工费你得付吧。那女的要是伤得重,住在医院里不出来了,你这钱就得源源不断往那个无底洞里扔,流水一样的。再说,一进交警队你的驾驶证弄不好就得让警察吊销了,你再考个证儿起码又要花几千......所以,上交警队你肯定是不合算,你想好了,要去就去......"调解人的腔调不太好,有点流氓气,但他说的道理蛮是那么回事的,把罗晶晶说动了,终于表了态,她说:"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我得回去取。"调解人说:"那行,让他跟你去。"他又转脸问那个男孩:"你自己去,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男孩马上说:"麻烦大哥陪我去一趟吧,我必有重谢。"于是他们两人一起上了罗晶晶的车。罗晶晶把他们拉到了自己的住处。她从住处拿了两千块钱交给了被撞的男孩,又写了一张一万三千元的欠条,欠条是由那个调解人一字一句地口述,罗晶晶一笔一划地写好的:"兹有肇事人罗晶晶开车撞伤龙小羽(二人),自愿赔偿人民币一万五千元整,已付两千元,欠一万三千元三日内一笔还清。如不还加倍处罚。"肇事的"肇"字罗晶晶一时忘了怎么写,问那调解人,调解人拿过笔比划了几下,写得也不对。还是"被撞人"龙小羽接了笔,在欠条的背面熟练地写下了一个端正的"肇"字,字迹煞是好看。
写好欠条,连同罗晶晶的驾驶证、身份证,都当作抵押品,给了调解人,调解人又给了被撞的男孩。
两个男的走了。罗晶晶这才打电话给王主任,向他哭诉自己的遭遇,她向王主任求助,第一,想办法搞一万三千块钱来;第二,这事千万别让她爸爸知道。
罗晶晶不想让她爸爸知道,是怕她爸爸知道她开车会发脾气,并且会彻底禁止她开车。其实,经过了这场惊吓,她爸爸就是同意她开车她也不敢开了。后来她真的很少动车,韩丁和罗晶晶共同生活了半年多,压根都不知道罗晶晶以前开过车。
不让罗晶晶的父亲知道这场祸是容易的,但在这个前提下三天以内搞到一万三千块钱却让王主任犯了难。这钱他不跟她爸爸要跟谁要去?王主任和罗晶晶商议再三,谋划再四,最后决定由他替罗晶晶编一个谎话,并且由他亲自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罗保春,说罗晶晶所在的模特公司要给模特们添置服装,需要模特每人交一万三千块钱押金。罗保春果然上当,同意王主任先从公司财务上领取一万三千元现钞,在第二天上午就交到了罗晶晶的手上。罗晶晶拿了钱,心情好转,安然等着被她撞伤的人前来取钱,好把这件倒霉事圆满解决。
向那个被撞的男孩付清赔偿费的期限是三天,罗晶晶以为他们会在第三天的头上找上门来,没想到在她拿到钱的当天晚上,她就提前见到了他们。
天下太小,平岭更小。这天晚上罗晶晶去平岭最大的嘉佳超市买饮料,在交款时看到旁边的收银台上有人争吵。她歪过头去看,很快明白原来是一个女孩偷了一瓶洗头液没有交钱,在通过出口时被仪器查获。几名超市的警卫赶过来,拦住那女孩大声训斥。那女孩从口音上听显然不是本地人,坚称是无意中忘了交钱,警卫让她交钱,她又拿不出。罗晶晶先是觉得好奇,继而看那女孩有点面熟,最后,她看到一个男孩从超市里面赶过来,帮女孩说话,并且掏遍身上的每一只口袋,想替她交钱。罗晶晶这才认出他们来,他们就是被她昨天开车撞伤的那一对男孩女孩。
男孩翻遍全身,只翻出了二十几块钱,但那瓶洗发液要三十八块钱,而且,警卫们还要罚款,数额是货款的两倍。拿不出钱就要把人带走,或者交公安机关以小偷论处,或者叫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带钱来领人。正在警卫们拉拉扯扯要把这对年轻人带走的时候,罗晶晶站出来了。
她问警卫:"对不起他们怎么了?我是他们的朋友,要罚多少钱我来交。"她替他们交了钱,不但交了两倍的罚款,而且,还买下了那瓶洗头液。其实摆平这件事一共也就一百多块钱,对罗晶晶来说不算什么。
警卫们松了手,然后斜着眼睛看罗晶晶和那两个"贼"一起走出超市大门。在超市门口,罗晶晶把那瓶洗发液塞在那个外地女孩的手上,说道:"再见。"女孩先是一愣,随即把洗头液推回来,说:"我不要。"那女孩眉眼挺秀气,气质有点土,能看出是小地方来的人。她拒绝罗晶晶的馈赠是因为不好意思,但动作和口气显得极没礼貌,反倒弄得罗晶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不无尴尬地把那瓶洗发液又递向那位男孩,说:"那给你吧,我不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男孩表现得礼貌多了,红着脸接过洗发液,并且说了谢谢,并且还说了其它客套的话,他说:"算我们欠你的吧,以后还你。"罗晶晶一笑,说:"我还欠你们的呢。"她又说:"你们没事了吗?我还担心你们的伤呢,没事了就好!"男孩没说话。女孩随口说了句:"啊,没事了......"继而马上反应过来,连忙更正:"怎么没事啊,医院说我的脑子可能摔坏了,还要彻底检查呢。我大腿也肿了,不信你看。"她在自己的裤子上比划着:"我原来大腿没这么粗,要是真检查出骨头有什么毛病来,我们还得找你呢。"罗晶晶已经好转的心情让这乡下女孩一说又变得坏起来,她转脸对男孩说:"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了,你明天可以到我家来拿。"男孩比女孩懂事多了,表情上带了足够的礼貌和客气,说:"啊,谢谢你,谢谢你了。"他说完,拉了女孩一把:"咱们走吧。"他对罗晶晶说了再见,然后拉着女孩快步走了。女孩先是快步走,继而又做出一瘸一拐的样子,罗晶晶也知道那是做给她看的。她想,不管怎么说,她的伤不重,就好。
第二天罗晶晶没有出门,因为约好了今天交钱的。她把王主任也叫来了,怕对方万一再提什么问题,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上午九点钟那男孩果然来了,在外面按门铃,王主任开门把他放进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女孩也没带调解人。虽是冤家对头,但罗晶晶对这男孩不知怎么竟然有点好感。那男孩不仅长得很顺眼,而且,也挺有修养的。罗晶晶把他让到客厅里坐下,还为他开了瓶冰冻的果茶,然后,她站在壁炉的边上,事情则由王主任代她出面交涉。
王主任四十岁的人了,社会经验很丰富,面对这种二十来岁的半大小伙子,一脸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和那男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来取钱呀,你怎么称呼?"男孩说:"我叫龙小羽。"王主任又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是哪儿的呀?在平岭有工作吗?"那男孩没答话,他看一眼罗晶晶,说:"我想跟她单独谈谈可以吗?"王主任说:"你不就是谈钱的事吗,我和你谈,我是她的代表。"那男孩说:"我先跟她谈谈,如果需要的话,再跟你谈。"王主任还想挡在前面,但那男孩直接把目光投向壁炉边上的罗晶晶,问:"我跟你说两句话,行吗?"罗晶晶愣了,不知该说什么。王主任抬高声音,把男孩的目光硬拉回到自己的身上,"你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吧,啊,说吧。"男孩再次把目光投向罗晶晶:"我单独跟你说,行吗?"罗晶晶被那目光拉动了,迟疑地,点了一下头:"行。"王主任也看罗晶晶:"那怎么着啊,你跟他先说?"罗晶晶说:"啊。"王主任在男孩脸上看了一下,有点不放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象是给罗晶晶壮胆似的,说了句:"我就在旁边屋里。"便离开了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罗晶晶依然站在原地,靠着壁炉,她说:"那,你说吧。"男孩说:"我不想要那一万三千块钱了。"停了一下,他看着罗晶晶惊愕的表情,更加明确地又补了一句:"那钱我不要了。"罗晶晶问:"为什么?"男孩说:"我就是摔了一下,没受什么伤,四萍也没受什么伤,你前天不是给了两千块吗,我们足够了。"罗晶晶傻傻地愣了半天,又傻傻地问:"那......够吗?""够了。"罗晶晶那时的心情不知是高兴还是疑惑,这个情形对她来说,有点突然。她这回真的觉得欠了他们。她看得出他们是外地来的,他们没有钱,那一万三千块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个大数。这么穷的人碰上这么大一笔不要白不要的横财居然真不要,现在还有这样的好人吗?罗晶晶不敢相信地问:"那,那这个事怎么办呢?你看你还需要......还需要别的什么吗?"男孩干脆地说:"不需要什么了。你给了两千块,我们已经很感谢了。"男孩拿出了罗晶晶的驾驶证、身份证,还有那张欠条,放在茶几上。罗晶晶愣了半天,又问:"那你女朋友,她,她真的没事了?她的脑子,和腿,都没事了吗?"男孩说:"没事了,谢谢你关心她,你的心太好了。"罗晶晶被这男孩所表现出来的品行感动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就说:"那咱们以后做个朋友吧,你上次说你叫龙小羽对吗,我叫罗晶晶你知道的。你女朋友叫什么?"男孩说:"她叫祝四萍。"罗晶晶问:"听她讲话好象是南方人?"男孩说:"是绍兴人,我们是同乡,都是浙江绍兴的。"罗晶晶问:"可你说话好象和她不一样。"男孩说:"我普通话讲得好,她讲得不好。"罗晶晶问:"你们来平岭是打工吗,还是来玩?"男孩说:"来打工。"罗晶晶问:"你们在哪里打工,你们是刚来吗?"男孩说:"来了一个月了,我还没找到工作呢。四萍在一个工程队里打工。就是那天跟我一块来拿钱的那个雄哥的工程队。他也是我们绍兴人,在平岭当工头承包工程好几年了,对这里挺熟了,他经常能揽到活儿,四萍就在他那里干。过一阵如果我还找不到工作,也想跟雄哥到工地上干活去。"罗晶晶问:"你学过什么专业吗?你想找什么工作?"男孩说:"我高中毕业后在绍兴经济学院上学,学经济管理。去年我父亲去世了,我没钱念书了,所以就出来找工作。不过象我这样半路退学的,要想找到和经济管理有关的工作,那太难了,谁能要我呀。"罗晶晶说:"你要学过经济管理的话,我可以问问我爸爸。我爸爸就是搞企业的,我问问他们厂里要不要人。"男孩听了,有点不太相信似的,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腼腆,充满了感激似的,他说:"是吗,那你帮我问问,我干什么都行,干体力活也行,体力活儿我也能干的。"罗晶晶和龙小羽的这一次见面是双方关系的一个开端,也是彼此好感的一个延续。在龙小羽告辞之后罗晶晶已经决心一定要帮他找一份他满意的工作。王主任对这场事故赔偿被罗晶晶化解为无感到万分惊讶,半信半疑,因为他从罗晶晶的叙述中听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导致这个乡下男孩心平气和地放弃这笔横财。他试探着建议罗晶晶把那一万三千元退回公司财务,以免将来她爸爸向模特公司问起服装押金的事穿了帮,反正她要花钱还可以跟她爸爸要。罗晶晶基本上算是个很本份的小姑娘,花钱虽多但也仅限于买衣服买裙子买擦脸油之类以及下饭馆和吃零食,别无出格的地方。她爸爸对她用钱也一向宽松大方。
所以她果然听话地把钱还给了王主任,王主任当天便把钱退还了公司财务,以免他亲手操作的这件事今后露馅惹出麻烦。第三天罗保春从上海回到平岭,公司和家里看上去一切如常,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罗保春去南方走了几趟,对公司产品的市场前景十分看好,回来后便与公司及厂里的经理们策划扩大生产规模,制造规模效益。他决定向银行贷款扩建厂区,建立新的车间和生产线,广纳人才,改进管理和技术,把保春口服液的产量翻上几番,向国内药业巨头的目标奋进。
就在罗保春摩拳擦掌,准备大展鸿图的时刻,王主任受罗晶晶之托,带着龙小羽来了。保春制药厂正是用人之际,龙小羽又学过经济管理,人长得又英俊,罗保春和他几句话谈下来,感觉也还忠厚,所以龙小羽求职的过程比他原先预想得还要顺利,不到半个小时,罗保春就同意龙小羽到制药公司上班,先到公司办公室里当文秘。
这对龙小羽来说,当然大喜过望,他想不到这么简单的几句交谈就能跨进这家在平岭相当知名的民营企业的门坎,而且,还是在办公室里做白领。保春制药公司其实只有一个部门,就是公司办公室,整个公司的业务体系都在保春制药厂的建制上。制药厂就象一个完整的塔身,而制药公司只是它上面小小的一个尖。这个尖虽然小,却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指挥核心。龙小羽,这个小地方来的,虽然学过点经济管理的知识但没有什么资历,甚至连正规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居然能这样一步登顶地走进这个容量很小但权力很大的塔尖里,这是一个梦么?当然是梦!
这是一个女孩带给他的梦,一个色彩丰富的,有进行曲伴奏的梦。这个梦就在一个波澜壮阔的节奏中开始了,龙小羽随着这个梦,进入了一个页码快速翻动的人生篇章,他从每月拿八百元工资,主要在办公室里打杂的小文秘开始,很快便得到了公司办公室王主任的欣赏,继而得到办公室其他工作人员的好感,最终连罗保春本人,也注意并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开始交给他一些重要的事务让他办理,比如,陪重要的客户去游览、购物;比如,帮他处理一些家庭私事,象给罗晶晶送东西,家里装修时负责监工等等。无论公事私事,龙小羽都办得很好,既快捷又周全,从没出过任何纰漏,碰上什么麻烦也能应付得恰到好处。
龙小羽何以做得如此成功呢,是他的工作能力特别强吗,社会经验特别丰富吗,都不是。他其实只是比一般人更勤快一点、更谦虚一点、更吃苦一点、更自律一点、更注意小节一点而已。比如:每天上班时到得早一点,下班时走得晚一点,办公室里的杂活象扫地打水擦桌子什么的干得多一点,别人求助时态度热情一点,公司里发钱发东西发放任何福利时则一点别计较,一点也别。但就是这些个"一点",现在大多数年轻人很难做到了,有的简直一点都做不到了。但龙小羽做到了,所以他在这个公司里,就稳稳地站住了。
龙小羽站住了,也可能缘于他的个性。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但绝不孤僻的人,既有谦恭礼貌的美德,与人相交该热情时也热情得起来,外表又比较阳光。这样的个性,这样的外形,谁能不喜欢呢。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多注重功过是非,现实对一个人的评价则注重为人处事。上司对下属的好恶往往取决于下属的能力和贡献,而平级对同伴的看法往往取决于他的品行和性格。龙小羽是一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也许他懂得初来乍到绝不是急于表现能力和建立功勋的时候,他藉以立足的,其实是他尽力表现出来的那种良好的个性品格。
龙小羽站住了,还可能缘于他的生存本能。他一向生活飘泊,无亲无靠,他对这样的工作能不珍惜么。这个工作不仅能带给他不错的衣食保障,而且,完全可能成为他今后安身立命的一个事业上的起点。
这确实是一个梦,壮丽的进行曲中还交响着婉约的小夜曲,阳光般的亮色中又变幻出浪漫的玫瑰色,这个突然时来运转的年轻人竟然悄悄地成为灰姑娘故事现代男子版中的一个主角。他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并经历了什么过程与罗晶晶互生爱慕的,之后他们又走过了怎样一段心心相印的情感之路,以及他们后来怎样分别怎样重逢,这一段历史在韩丁以龙小羽辩护人的身份得以刺探之前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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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萍走了。
尽管,龙小羽已经不爱她了,但这样的分别仍然给了他出乎意料的失望。他在回公司的途中,脑子里一再跳出两年前在石桥镇通往绍兴城的河道上,他第一次见到四萍时的印象。他摇着一条乌篷船载着她们母女回城去,四萍扎着两条粗粗的黑小辫,穿着一件火热的红毛衣,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看他。那个情形他终生难忘。
他很难将那个四萍,和今天板着脸象生意人一样和他讨价还价的四萍,在讨价还价时变得穷凶极恶的四萍,想象成一个人。尽管他不爱她了,但他不希望他爱过的女孩,成了这副德行。
龙小羽的这种心态,按照韩丁的分析,是缘于他和四萍本来就不是同路的人。他们同乡、同龄、同样出身寒微,但不同路。四萍思想简单,从小受母亲娇惯,凡事以自己为中心,又常被醉酒的父亲打骂,养得性格暴戾反叛。而龙小羽自幼在乡村戏班的集体中成长,受梨园行中师徒规矩的熏陶,懂得尊重前辈,先人后己。又受父亲的影响,对人知恩图报,较重感情。他不爱四萍了,但在感情上还是把她当做姐妹一样,所以他受不了四萍变成了这副德行。
其实四萍对龙小羽也同样没有绝情,这在后来韩丁的调查中被一再地证实。在后来的调查中韩丁还意外地发现:祝四萍和大雄的关系,也多少有些蹊跷,种种支离破碎的迹象让韩丁对他们的关系发生怀疑。从现象上看,四萍从老家来到平岭后一直没有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她基本是靠大雄生活的,换句话说,是靠大雄养着的。大雄这样的男人心甘情愿去供养一个女孩,尤其是四萍这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凭什么呢。韩丁曾把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去问龙小羽。龙小羽承认,四萍曾经告诉他,大雄对她是有那个意思的。四萍把大雄对她的那个意思告诉龙小羽的目的,既是炫耀,也是表白,同时也兼带着一点刺激龙小羽的作用--别看你现在冷淡我,追我的人多了,连大雄这样的人物都追我呢。但她每次向龙小羽提及大雄时都要表白一句:"我可没让大雄得了手,因为我心里只有你。"大雄在平岭的绍兴人中是个名人,是个有势力、有本事的人。在绍兴人的圈子里,哪个女孩让大雄看上了也算是份荣耀。龙小羽知道四萍是靠着大雄的,她花他的钱,和他一起吃饭,管大雄叫"哥"......但他也知道四萍并不喜欢大雄,她和大雄在一起是生存的需要,除了吃喝不愁外,还可免受别人的欺负,当了大雄的"妹妹"就没人再敢动手动脚打主意了!龙小羽唯独不知道的,是四萍对大雄,是不是真的守身如玉,一次都没来过。
和四萍说好分手的这个晚上龙小羽一夜失眠,脑子里杂乱无章地,交替出现着两个他爱过的女人。当然更多的是想罗晶晶。罗晶晶真的生气了吗,真的不再理他了吗?他从罗晶晶又想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这两年,每当忧伤袭扰时,父亲的那张脸,他和他说话时的那种表情,在龙小羽的脑子里总是呼之即出。还有母亲。母亲的印象不深了,母亲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母爱的符号,散发着固定不变的光辉。那天晚上他想了父母,想了自己早不存在的家,想了这两年的流离失所,想了和罗晶晶的相遇和相处......他最后的思绪,在他被罗晶晶拒之门外的那个刹那变得破碎不堪。此时此刻,他突然害怕孤单,他甚至为自己的孤苦零丁,掉了几颗眼泪,眼泪在黑暗中从两边的额角滚下去,留下两道冰凉的痕迹。这冰凉的感觉让他终于明白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是一份固定的工作,是一个未来的家,是有一个人能象父亲那样,真心地爱他!
龙小羽向韩丁坦白过他的这份脆弱,这份灵魂深处的脆弱和他健康阳光的外表有着巨大的反差。他对韩丁说到罗晶晶将他拒之门外时的表情非常可怜,他说他害怕罗晶晶不爱他了,他害怕极了。
在罗晶晶不理他的那些天里,龙小羽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上班时总是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和人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王主任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他说没有没有,搪塞过去。那些天他除了应付日常的工作外,还要留意能够拿到扩建工程预算书的机会。工程标底和预算书都存放在工程筹建处,筹建处就设在制药厂的办公区里,他曾经找理由到那里去了一趟,还进了马主任办公的屋子,屋里很触目地放了一组文件柜和一个带暗锁的铁皮柜。在他和马主任不到五分钟的事务***谈中,有好几拨人来来往往,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接近那个柜子。
但这事四萍逼得很急,逼命似的,不仅电话不断,而且口吻和几天前见面时一样,忽软忽硬,忽缓忽急,有时还夹着几句直来直去言辞露骨的威胁。龙小羽压抑着心里的反感,耐着性子向她解释,材料不在他的手边,在筹建处,不是他想拿就能随便拿得出来的。四萍在他最后一次解释时沉默下来,她沉默了半晌突然用哽咽的声音异常短促的说了句:"我爱你小羽,真难为你了。"然后,电话就挂了。
在四萍反复催逼威胁的时候,他真想在电话里大吼一句:我不干了!你愿意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可四萍的这声哽咽,让他的心又软下来了。他知道四萍拿不到这东西在大雄那边就交不了差,他和四萍分手了他反倒更加担忧她衣食无着。所以在挂上电话以后他还是决定尽快为她把这事办成。
这一天是周末,傍晚快下班时,罗保春亲自打电话给龙小羽,告诉龙小羽他打算到福建的云清山去休养几天,指示他到财务部拿点现金,把这两天没有看过的文件统统带上,明天早上随他一起飞到福建去。去福建的机票王主任已经办好了,龙小羽只须备好去机场的车子。他放了电话,急急忙忙地通知司机、去财务部取钱,然后回办公室手忙脚乱地收拾文件。收拾文件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犹豫再三,迟疑再四,最后还是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他把电话打到了扩建工程的筹建处,电话接通后他说我找马主任。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马主任上环保局去了,不在。
龙小羽到这一刻的口气依然是犹疑不定的,让人听上去有些底气不足,他甚至还结巴了一下,才说:"呃......我是董事长办公室的,我是龙小羽,董事长想再看一下扩建工程的标底文件,还有监理公司做的那份工程预算。那预算在你们那里吗,还是在财务部?"那女的说:"在我们这里呢,是董事长要看吗?那好,明天一上班我马上告诉马主任。明天马主任不休息。"龙小羽说:"董事长明天一早就走了,你们能今天送过来吗?"女的说:"哎呀,标底文件都放在保险柜里呢,钥匙在马主任手上,他今天大概不回来了,所以今天恐怕拿不出来了。董事长一定今天要吗,要不要我们呼一下马主任?"龙小羽要张嘴的那一瞬间,突然胆怯了,一口气本来已经顶在喉咙口,不知怎么呼地一下泄下来,以致声音都泄得散掉了。他说:"啊,啊,不用了,那再说吧。"随即挂掉了电话。
他不敢惊动马主任,马主任和董事长常有热线联系,万一拍马屁直接给罗保春打电话要把材料送过去,岂不闹出事来。龙小羽显然也等不到第二天那位马主任上班了,他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必须起床,七点整就要和司机老赵一起,把车停在城外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好接上董事长罗保春一起到机场去。
这是龙小羽第一次奉命陪罗保春出远门,而且是陪他去休假,这对他当然是一份巨大的鼓舞。这似乎标志着罗保春对他的信任已达到了特别亲信的程度。他早早地起床,带好该带的全部东西,在七点之前,就把汽车停在了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等着罗保春出来。
十分钟后,罗保春出来了。龙小羽惊喜地看到,跟着他一同走出别墅的,还有他的女儿罗晶晶。他惊喜地看到,罗晶晶和她的父亲一样,手上都提了出门旅行的行李。他兴奋地和司机老赵一起把那两只行李安置在汽车的后箱里,上车后他回头先注目地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罗晶晶,罗晶晶马上把脸转开了,看窗外。龙小羽转而向罗保春打招呼。
"早上好,董事长。"罗保春唔了一声,随即吩咐司机老赵:"开车吧。"车子开动起来,半小时后就到了飞机场。司机把车开回去了。龙小羽把自己的一只双肩背的背包背在身上,手里拖了罗保春的一只带滚轮的皮箱,又伸出另一只手想接过罗晶晶拖的小提箱,但罗晶晶闪开了,冷冷地拖着自己的皮箱向旅客入口处走去。罗保春笑笑,对一脸尴尬的龙小羽说:"你叫她自己提吧,她也不小了,以后免不了出门在外,得早点锻炼锻炼。"他们一行进了机场,在候机时罗保春一脸慈祥地和女儿唠唠叨叨地说着家常话,龙小羽坐在他们对面,静静地一言不发。他能注意到罗晶晶对她父亲的唠叨心不在焉,偶尔会把目光向他这边偷偷扫上一眼,虽然总是回避和他对视,但那一次次貌似无意的扫视,则分明是刻意的,龙小羽能感觉!
很快,他们检票上了飞机,飞机是小飞机,座位两人一排。自然,罗晶晶和他父亲坐在一起,龙小羽坐在他们后面。让龙小羽感到高兴的是,在入座前往头顶上的行李柜里放行李时,罗晶晶的箱子是他帮她放上去的,她托着箱子举了半天举不上去,龙小羽连忙过来帮忙,箱子正僵持在半空,所以这个忙是难以拒绝的。龙小羽帮她把箱子放好后,罗晶晶的表情有些尴尬,习惯地想说谢谢,但没说出口,想冲龙小羽微笑一下,刚咧开嘴角,又收回去了,脸孔依然板着。龙小羽也不知道她是在作戏,还是真在生气。但他想,罗晶晶肯定是知道她和父亲的这次渡假有他同行的。如果她真的不能原谅他,她会同意父亲带他来吗?
两个小时的飞行很快就结束了,当他们走出福建漳岩机场时立刻感到热风扑面--这里的空气象夏天一样地湿闷。他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往云清山方向开。罗保春象是此地的常客,一脸轻车熟路的样子,罗晶晶也象是来过,路上父女二人的话题不外是山上的气温食宿如何如何......
云清山这地方龙小羽虽未经历,但有耳闻。他在绍兴上大学时就听一名漳岩来的学生在班里大吹特吹他们的云清胜境,但胜在哪里,龙小羽并未留意去听。印象中是一处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和湖北的神农架差不太多。此时真入此山,才发现这里其实离都市很近,它的原始气息可能缘于它的僻静。进山的公路虽然修得非常正规,正规得甚至可以称得上讲究,但沿途没有什么人迹,连个放牛的农人都未见一个。当汽车在山路上辗转盘恒一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片依坡而建的松木小屋,龙小羽才发觉这里显然是一处早已被人精心打造深度开发的渡假胜地,人工建筑与山林景观相得益彰,结合得恰到好处。龙小羽一生还从未到过这样清幽秀丽的地方。
那片木屋就是罗保春路上说过的云清山旅游渡假村,那渡假村里的每一座松木小屋都是一幢功能齐全的独栋别墅。他们在一栋木屋里住下后去渡假村的野味餐厅里吃了午饭。饭后罗保春父女回木屋休息,龙小羽去餐厅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些鸡鱼肉菜和一应调料。他们的木屋有三间卧室和一间客厅,还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宽大的厨房。罗保春路上随意问龙小羽会不会做饭,说到做饭龙小羽看了一眼罗晶晶然后说会,令罗保春不由大为惊讶:你真行,用你当秘书,连保镖、厨子都算请了。然后他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对罗晶晶说:晶晶,那咱们这几天就自己做饭吃,尝尝小羽的手艺怎么样?龙小羽看着罗晶晶,说:谁知道晶晶能不能吃得惯呢。罗晶晶爱搭不理地说:我最讨厌男的爱做饭了,男不男女不女的。罗保春则笑着鼓励龙小羽:做饭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对不对?你好好做,给我们露一手!
于是龙小羽就从商店大兜小兜地把各种食物拎回了他们的木屋。一进屋就看见罗晶晶一身短打扮,背着一只小小的坤式背兜正在系鞋带,象是要出门的样子。龙小羽问:"你出去?"罗晶晶唔了一声,不多搭理。龙小羽硬着头皮,又问一句:"你去哪里?"罗晶晶说:"去山里转转"。龙小羽问"要我陪你吗?"罗晶晶还未答言,罗保春从卧室里出来了,对女儿说:"你不能一个人出去,这周围都是深山野林,万一迷了路或者碰上野兽可不得了。"罗保春又用命令的口吻对龙小羽说:"小羽,你陪她去,记住路,不要走远了。"龙小羽马上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进厨房放下采购回来的东西。他还没有离开厨房就听到客厅里罗晶晶反抗父亲的声音:"我不要他陪,我想自己转转,不要他跟着我。"龙小羽心里明明知道,罗晶晶是故意说给他听呢,可他还是走出厨房,他站在厨房门口,说:"晶晶,你爸爸担心你出事情,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罗晶晶不看他,低声说:"我不要和你一起去。"罗保春见女儿出来第一天就这样任性耍脾气,有些不高兴,板起脸来粗声说:"那你也就不要出去,你一个人出去不行!"罗晶晶愣了一下,脸涨红了。龙小羽知道她是因为父亲当着他的面用这样训斥的口气,让她有点下不来台了。她瞪了父亲半天,然后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龙小羽看看罗保春,罗保春说:"别理她!搞不懂她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了。"罗保春说完,也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只留下了龙小羽。
龙小羽心里真不是滋味!
整个一个下午龙小羽都躺在床上,透过木墙上的一扇小窗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半灰半红,有些雾气。雾气不仅在天上,仿佛也弥漫进这间小屋,弥漫进龙小羽的心里。整整一下午,龙小羽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的动静,但客厅里始终没有动静。到傍晚五点钟龙小羽起来了,到厨房去准备晚上的饭。他认认真真做了四个菜,一个汤,两荤两素,还做了一个水果盘,是鸭梨苹果和桔子的杂拼,样子颇为讲究,米饭也蒸得恰到好处。晚上吃饭时罗保春把他的手艺大大夸奖了一通,说比想象的好,好多了。还问他这手艺是打哪儿学的。龙小羽简单说是跟过去戏班的一个师傅学的。他和罗保春说话时始终注意着罗晶晶,他发现罗晶晶只盛了小半碗米饭,菜吃得更少,她很缭草地低头吃完碗里的那一点点米饭便起身离座,回她的房间去了。罗保春皱眉问她怎么吃这么少她也不搭腔,还是砰一声把卧房的门关上了,弄得罗保春只能对龙小羽长吁短叹:"我这个女儿啊,从小惯坏了,不过她以前也不这样的,要闹脾气也是跟我一个人闹,有个外人在场她还是很顾场面的,连我那老保姆在她都不这样子。所以我那些朋友,还有公司里的人,还都说她特别懂事呢,这回出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不过也好,说明她不把你当外人了。"罗保春这么说,龙小羽这么听,听罢不作呼应,未置一词。
晚饭后各自休息。连电视都没人看。龙小羽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外看,除了近处有几盏星星点点的路灯外,四周都被浓墨般的黑暗包围着。云清山的夜晚真是静极了。这样安静的夜晚他却无法睡眠,整整一夜他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声音。和他一壁之隔,就睡着他倾心所爱的那个女孩,那个不知还爱不爱他的女孩。
他反复推理,结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晶晶依然爱他!她要是不爱他了,何苦还要一起出来?何苦还要这样成心故意的,跟他任性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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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晶晶爱上龙小羽,按照她自己的总结回顾,大约始于三件平凡的事情。在一般人的眼睛里,那确实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但韩丁还是相信了这些事情与那场爱情之间的因缘,因为他相信现实中的爱情有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相信男女之间的呼应和支点,有时微妙得只有寸心可感。
第一件是什么事呢?是做饭。有比做饭还要平凡的事么?
做饭的事发生在龙小羽被招聘到保春制药有限公司当文秘之后不久,那时罗保春积劳成疾,因为心脏病住了一回医院,出院后突然厌倦了嘈杂的都市,决定租下黄鹤湖风景区的那幢别墅。罗保春搬到黄鹤湖后很少进城,除了开会和应酬外,日常批阅文件和指挥公司的业务运作,都在这幢郊外的老房里进行。他同时决定把他在城里住了多年而且现在罗晶晶依然住着的那个小院翻修一下。罗晶晶那时刚刚当了模特,每天忙碌的训练和演出使她不能住到郊外去,除了休假时去陪父亲两天外,她也不想天天住在那里忍受他的唠叨和管束。因为她还在城里的小院住,所以翻修工程只能一半一半地分期进行。罗晶晶在左边的屋里住着,施工队在右边的屋里干活儿,干完了再互相倒过来。那时候龙小羽刚刚调进公司,手上没有多少日常工作,所以办公室的王主任就派他天天扎在罗家小院,负责监工。
于是罗晶晶几乎天天可以看到这个黑眉亮眼的小伙子出现在窗外的院子里,看到他在她卧室对面的房屋里进进出出,听到他和施工的工人们认真交涉的说话声......甚至,她还看到他光着膀子帮工人们搬东西。她看到龙小羽**着身体比他穿戴整齐时要显得强壮,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单薄的小伙子竟会有明显的胸肌。龙小羽身上的肌肉大概是在绍兴城外九曲连环的河道上划那条乌篷船划出来的,每个部位都那么精干有形。他的腰很细,但腹部那一组不用力也能清晰可见的肌群把整个身体支撑得生气勃勃。韩丁跟罗晶晶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他知道她对男孩子的欣赏口味。显然,在那三件所谓的平凡事发生之前,罗晶晶肯定早在隔窗偷看龙小羽的举手投足了。韩丁能想到的,龙小羽那副被太阳晒黑的削瘦的脸孔,那副不是经常锻炼绝对塑造不出的健康的体形,那副沉默寡言的神态,对女孩子都是有杀伤力的,这种小伙子只须往那儿一站女孩子一般都会降了。韩丁也漂亮,但那是另一种感觉,他也知道,象他这种能言善道衣冠楚楚的都市白领罗晶晶见多了,早就腻了。反而是龙小羽这样的人,能带给她更多的新鲜感,和更加故事化的梦幻。
慢慢的,罗晶晶开始有意无意地,走出卧室,走到小院里,看看工人们装修出来的房子,自然也就有了和龙小羽随意攀谈的机会。她先是问他关于翻修房子的一些情况,以及关于泥瓦装修一类的知识,继而问起他手上的白色珠链,这是女人戴的饰物你怎么戴它?进而又聊起了他的老家--你的老家是一座水城吗?水城该是什么样儿?于是龙小羽就给她讲述了乌篷船,讲述了古纤桥,讲述了社戏和黄酒,讲述了绍兴两千五百年的苍桑历史......龙小羽对罗晶晶--韩丁搞不清他是不是从拒绝那一万三千元补偿费之前就已经开始--也有了兴趣,他向她寻问一些关于模特的知识和见闻。模特这个行业对龙小羽这样的男孩来说,当然是充满诱惑而且异常神秘的。他现在能够和一个过去只能在电视上偶尔看见的秀丽的模特如此近切地站在一起,如此平易轻松地谈天说地,这大概是他从未预见过的场面。他们彼此交谈得很快活,给对方的感觉也都很舒服。他们交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小院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施工的工人们只埋头干活,谁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工人们收工之后,他们常常还没有聊完。有一次他们聊起绍兴的咸亨酒店,聊起那里边卖的茴香豆。因为鲁迅先生的那篇名叫《孔乙己》的小说,咸亨酒店和茴香豆很是出名......接下来他们又顺水而下地聊起绍兴的风味小吃,龙小羽说起这些小吃显得十分内行,不仅是口味,连那些小吃的制作程序和生产原理,都能极其详尽地一一道来。龙小羽这样的男孩子居然也会做饭,这让罗晶晶格外惊讶,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于是在这间小小的院落里,就经常飘出了绍兴风味的饭菜的香气--罗晶晶让龙小羽露一手,龙小羽就露了一手。后来,又陆续露了第二手和第三手。龙小羽做饭是给他爸爸戏班子里一个会做饭的打鼓师傅打下手时耳濡目染学会的,后来他给四萍的母亲天天做饭做了半年,手艺练得炉火纯青。罗晶晶对龙小羽做的饭菜,对那个口味,慢慢产生了依赖。她喜欢看这个英俊的男孩子动作麻利地为她在厨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忙碌,喜欢吃着他做的饭和他一起聊天。韩丁这下才知道,罗晶晶迷恋于在家做饭,以及她做饭的手艺,都是从龙小羽那里师承而来的。
做饭是罗晶晶对龙小羽产生依恋的一个开端,而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则让罗晶晶对龙小羽进一步产生了好奇和好感,那就是,龙小羽让罗晶晶对电脑产生了兴趣并且成了她学习电脑的进门师傅。
一个男孩教一个女孩学电脑,这在世界已经进入信息时代和全球一体化的时代,当然也是太平凡太平凡的事了。你信吗,现在的年轻人会玩儿电脑的比会炒菜做饭的还要多得多呢。但在罗晶晶的眼里,龙小羽只是一个从小地方来的、吃过苦的、肯出力的、助人为乐和厚道善良的、没有沾染现代城市中种种不良风气的年轻人,这也正是龙小羽吸引她的地方,是她在从小长大的城市环境中很少遇到的类型。她没有想到,也从未奢望过的是,象龙小羽这样的人也会玩计算机这种高科技的东西。那天他们吃完饭不知怎么聊起了电脑,一向说话被动的龙小羽突然兴致盎然涛涛不绝起来。他如数家珍地评论着不同品牌的电脑各自的优劣,以及它们最早的产地、销量排名、老板是谁和历史背景,这让罗晶晶大为惊讶。罗晶晶不懂电脑,她是一个喜欢艺术的女孩,不仅喜欢艺术的风雅,也沾染了艺术家常有的懒散。她不去训练和演出的时候,宁可在家睡大觉,上街逛商店,和龙小羽一起做饭聊天,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学什么电脑。可现在不同了,因为龙小羽,她对电脑突然发生了兴趣,她是从龙小羽的口中才第一次全面了解了电脑在现代人类生活中竟有如此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功能和应用,也了解了在未来的人类生活中,一个人如果不懂电脑将会面临怎样的无趣、尴尬、低能,甚至生存的危机。
在龙小羽的影响和说服下,罗晶晶决定,立即为自己配备一台电脑。她去找父亲要钱,告诉他自己要学电脑的决定。罗保春当然高兴,女儿自爱上模特这一行后,几乎荒废了一般年轻人都应当学习掌握的其它功课,而且怎么说都不听。女儿的变化让他半信半疑:"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吧,买了电脑玩儿两天然后一扔就再也不学了?"罗保春说:"我看你不如先去报个电脑学习班,先学好基础,或者我找个人教你,学会了以后再买不迟。"罗晶晶说:"我已经找到一个特别棒的老师了,他对电脑可精通呢。"罗保春问:"谁呀,你从哪里找到的?"罗晶晶磕巴了一下,然后答道:"是我们模特公司给我们找的,公司现在要求我们都学电脑。"罗保春信以为真,兴高采烈地往外掏银子,又吩咐王主任派内行的人陪罗晶晶去商店选购。罗晶晶说不用不用,我们公司说要让请来的老师帮我们挑。她从父亲手里拿到了一万五千块钱,拉着龙小羽去了IBM的专卖店,买了一台IBM的新品Aptiva,这是龙小羽先到各家计算机专卖店转了一圈之后给她出的方案,他一共出了高中低三个不同价位的配置方案,这套IBMAptiva是其中最高的一个。
从此以后,龙小羽的业余时间,大部分就是陪着罗晶晶消磨在这台IBMAptiva的面前了。他从罗晶晶的兴趣出发,因势利导,先教她学会了玩儿电脑里的各种游戏,然后,又带领她一起上网冲浪。当丰富多彩应有尽有的网上内容让罗晶晶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之后,他又把她领进了一间聊天室。他让罗晶晶看到这里的自由和放肆,看到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在这里互相交流、互相调侃、互相争吵漫骂、互相谈情说爱......当罗晶晶迷上这一切之后,他才开始教她五笔字型,教她处理文件,教她建立自己伊妹儿。这时候罗晶晶眼中的龙小羽,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体力劳动者,他在电脑前的那份熟练和麻利让罗晶晶着迷,她满心佩服地看着他用那只小小的鼠标,行云流水般地快速点开屏幕上的无数暗道机关,在这个小小的荧屏内幻化出无尽的天地,这种叱咤风云的本领和气度在一个电脑初学者的眼中,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换来五体投地的崇拜和信服。
当罗晶晶有了这样一个崇拜的偶像之后,她对电脑的学习热情和进步速度就变得日新月异起来。她很快就可以自由地浏览网上的信息,用伊妹儿给同学发信,可惜同学中有伊妹儿的太少了。接下来不久,她也可以象龙小羽那样,在网络聊天室里和一群不知姓名、不知地点、不知年龄甚至不知性别的人聊得恋恋不舍。每次聊天她都和龙小羽一道,由龙小羽操盘或者由她,和网上那帮GG、JJ、DD、MM们灌水、造砖甚至开房,侃得不亦乐乎,两个人一起与别人论战会显得更有力,更热闹,更智慧和更有笑料。
龙小羽给罗晶晶起了一个网名,叫"似水骄阳"。罗晶晶的名字中有十个太阳,六个中天之日,四个垂暮夕阳,而她的外貌和性格,又那么柔情似水,称之为"似水骄阳"恰如其分。罗晶晶也给龙小羽起了一个网名,叫"龙行天下"!这是她在一个港台影碟里看来的词,觉得特别神奇和霸气,充满阳刚。但是他们在化名的包藏下,用了各自真实的性别。因为用"龙行天下"这样名字,说是一位"美眉"人家也不信。那一阵"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如影随行,总是双双出没在不同的网络聊天室中,一唱一和,咄咄逼人。很多网虫肯定都知道,当"龙行天下"出现时,"似水骄阳"必然降临,当"似水骄阳"和大家说拜拜我要去睡觉了之后,"龙行天下"肯定随之销声匿迹,他们看上去是一对名符其实的江湖情侣,来去无踪的雌雄双侠。
网络是一个爱情泛滥的地方,"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不论如何形影不离,还是有人见缝插针地充做第三者,和他们"动感情"的不乏其人。对这些家伙他们有时予以痛斥有时婉言拒绝有时则调侃几句,有时还假意逢迎装作动心的样子,一切依当时的情绪而定。甚至,他们共同策划了一个阴谋,就是由"似水骄阳"出面,"勾引"一个叫"少年侠客"的同城网友,在"龙行天下"的认可下,"似水骄阳"主动示爱,情意绵绵,甚至不惜堆砌大量直奔主题的爱慕之辞,眼睁睁地把那"少年侠客"降于裙下。他们都看得出,这位"少侠"真的动心了。他开始向"似水骄阳"交待他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年龄,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但也不老,不象有的网虫,都四五十了还起一个天真烂漫的名字蒙人。他今年只不过二十八岁,在一家公司当销售经理,管一摊业务,算得上是一名"成功人士"。他恳切地寻问"似水骄阳"芳龄几许,贵庚几何,现在哪里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不是真的女性。罗晶晶也就真的告诉他,自己真是女的,今年二十岁,也是平岭人,喜欢艺术,但没说自己干什么工作。接下来那位二十八岁的销售经理当真约她出来见面了。玩儿到此处龙小羽说咱们别再逗他了,给他来个突然失踪,换个网站找别人聊去,让他伤心几天迷惑几天也就罢了。可罗晶晶偏偏来了兴趣,来了好奇心。聊了这么多天,她特别想看看这位含情脉脉的少侠究竟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她不听龙小羽劝阻,执意和那位痴情少侠互发伊妹儿,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到了那天她拉上龙小羽一起去了,他们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就赶到了地方,那是离罗家小院不算太远的一个植物园的门口。可那位"少年侠客"比他们到得还早,他右手拿着一个卷成筒状的平岭晚报,左臂搭了一件上衣外套,这是双方约定的接头标记。罗晶晶吓了一跳,那人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很胖,有些秃顶,说他二十八岁打死谁罗晶晶也不会相信,与"少年侠客"的称谓实在离题万里,风马牛不相及。罗晶晶不得不相信这样一句俗话,真是:网上无美女,网上无俊男!她连忙把右手的晚报扔在街边的垃圾筒里,把左手的外套穿在身上。她看到那个胖子注意到她了,连忙忍住笑,挎着龙小羽的手臂,装作一对亲密情侣的模样,从那人怀疑的目光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然后喷饭似地笑出来,落荒而逃。
这第一次失败的"接头"却无意中成就了她和龙小羽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那就是:他们第一次手挎着手,肩并着肩地象恋人那样公然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几乎走出了半条街才发觉彼此的身体挨得有点不成体统,慌忙散开了,两个人都有些脸红。但是,心里也不约而同地,都有些心旌摇摇。
龙小羽在电脑使用方面的才能让罗晶晶对他刮目相看,很自然的,也引起了她对龙小羽人生经历的好奇。当龙小羽说出他是在大学的专门课程里学会电脑操作的时候,罗晶晶对他的好奇心几乎达到了极点:"你上过大学?"她没想到这个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体力劳动者的小伙子竟然是个大学生。一个大学生怎么会落到象他这样背井离乡到外地的建筑工地上谋个小工都谋不上的地步?于是龙小羽又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和父母,讲到自己是怎样在戏班子里帮大人干活的同时,又在父亲的启蒙下,自学了小学的全部课程;讲到如何艰苦地考上大学,又如何被迫地离开大学......那所经济学院是民办的,没有奖学金的制度,成绩和表现再好也没用,交不上学费就得退学。他那时不但交不起学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向罗晶晶讲述了他从二十岁中断学业开始,在绍兴乡下的河道上划船,在东浦的酒厂里酿酒,在国营的绍剧团里当杂工,在很不景气的出版社里当兼职的电脑打字员,那些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几乎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一切,都倾诉给这个看上去是真心关怀他的美丽的女孩子了。他唯独没有告诉罗晶晶的,是他和四萍的关系。不过关于那个叫四萍的女孩罗晶晶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尽管龙小羽从不提起这个女孩,但她猜想这女孩和龙小羽大概是青梅竹马的同乡。罗晶晶在这方面其实是个颇有心计的女孩,她并不急于向龙小羽问起那个和他一起被撞的姑娘,当然那时她心里也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她和龙小羽之间的关系将会发生什么性质上变化,隐隐的感觉肯定是有了,双方都有了,但明确的意识还在以后。
罗家小院历时两个多月的翻修工程结束了,施工队撤走了,龙小羽的任务完成了,但他依然是这里的常客。他几乎天天晚上都过来,教罗晶晶做饭和学电脑,当然更多的是和她一起上网冲浪与网友聊天。后来,更多地是他们自己,坐在幽幽的台灯下,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地,聊天。
这时候,就发生了第三件事:打架!
年轻人动手打架,也是平常的事。
那一天罗保春在平岭大丰酒楼摆席宴客,被宴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姓张,叫什么罗晶晶记不得了,原是平岭轻工局的副局长,早已退休。女的叫梁惠兰,是平岭生物制品研究所的研究员,也是研究所的药理研究室主任,还是平岭医学院的兼职教授,总之头衔不少。那天晚上的这两位客人中,女的是主宾,男的是陪衬。罗保春那顿酒席的目的,是正式聘请这位不仅在平岭,而且在全省和全国也十分知名的药理科学家担任保春口服液的特聘专家。其实给生产厂商当这种专家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工作,主要是挂名。由知名专家挂名有利于厂商对产品的推销,专家也拿些挂名费,两厢情愿,各得其所,这在商品经济的时代早不是什么新鲜事。那天傍晚本来应该由王主任亲自到梁教授家去接这对老夫妇的,但王主任的会没散,出不来,所以就派龙小羽去了。龙小羽坐公司的车到梁教授家接出两位客人,接到大丰酒楼时,王主任开车拉着罗保春也刚刚赶到。罗保春那天特地叫上了罗晶晶,一来是因为好几天没见到女儿了,有点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和女儿一起吃顿饭;二来有个女孩子席面上会多几分轻松,有一点家庭聚会的味道,和梁教授谈正事时也显得气氛亲切。
罗保春父女与梁教授夫妇那个晚上果然相处得非常融洽,外人只有王主任在座。龙小羽和公司的一位司机在附近的小饭铺里吃了十元钱标准的一顿工作餐,然后就在停车场等着楼上的宴会结束。那天晚上罗保春很高兴,喝得稍稍多了点,但没醉。宴会结束后他先把教授夫妇送上汽车,让龙小羽陪着,送他们回家。然后非要自己开车,跟女儿回罗家小院。他把车子一开出车位就走错了方向,在停车场逆行道的拐弯处,和一个车速过高的左拐车几乎撞在了一起。对面车上有三个年轻人,看样子也喝多了,下了车先是破口大骂。"你他妈开得什么车!没长眼睛吗!"罗保春也下了车,神情还算理智,没有回嘴,只是走到车头想看看蹭上了没有,不料猛地被对方揪住脖领子甩了一个趔趄。王主任连忙下车过去劝阻,也被对方另一条汉子揪住。罗晶晶也下了车,腿脚发软地过去想拉走父亲,可父亲这时已经大声和那几个年轻人争吵起来,互相都撕扭住对方。那几个年轻人身强力壮,罗保春却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显然不是对手,三扭两扭又被对方甩了一个更大的趔趄。这时,龙小羽冲上来了,送梁教授的车尚未走远,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董事长被打就停了车,龙小羽跳下车便冲过去,大有单骑救主的无畏气概。他冲上去倒没想打架,他只是扶起罗保春,想往汽车那边走,可那几个人不依不饶还揪住不放。龙小羽竭力用自己的脊背和手臂,将他们隔开,不但没用,还被对方揪住。在这之前,罗晶晶站在他们身后都看到了,龙小羽的表现很克制,是想息事宁人的样子,是想保护好她的父亲。但对方有些没完没了,在他们几只手都揪住龙小羽的衣领时龙小羽象是突然发怒了,出其不意地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门面上,那人几乎是砰地一声就坐在地上了。接下来龙小羽马上成了另外两人联合攻击的对象,他们的身材都比他胖大,但很明显,力量不如他。他们三个人打做一团仅仅几秒钟,那两个壮汉就一个捂着肚子蹲下另一个索性口鼻窜红仰面躺倒了。
龙小羽出拳的一刹那让罗晶晶着实震惊了一下,尽管这是在救她的父亲,但那一刹那龙小羽眼中的那道凶光几乎在瞬间改变了罗晶晶对他的美好印象。她原来完全忽略了在这个乡下人纯朴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本质上的野性,那是龙小羽二十年生长环境和周围人群留在他性格上的根,是从小飘泊无定的生活附在他身上的魂。要不是在大丰酒楼的停车场上看到龙小羽这股突然暴发的狠劲,罗晶晶差点忘了这个已经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的小伙子,和她原本并不是一路人,他们的家庭和经历,他们所处的环境,使他们在本性上肯定有着巨大的差别。
当然罗晶晶那时心里的念头,并不象后来向韩丁讲述这事时那样理性,她只记得当时她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担忧的是龙小羽能否打得过他们。那天晚上这个事件的结局也出乎罗晶晶的意料,王主任喊来了酒楼的保安,保安呼来了街上的巡警,巡警带走了其实属于正当防卫的龙小羽。
那天晚上罗保春没有再回罗家小院,他把惊魂未定的女儿带回了黄鹤湖别墅。那一夜罗晶晶通宵未眠,她万分心疼和想念为了她和父亲而身陷囹圄的龙小羽。龙小羽的大打出手在她的脑海中,完全成了一种大无畏的英雄壮举,他的冷酷面容也被她在不断的想象中幻化成一个单纯的酷字,那份沉着和迅捷有如卡通片中潇洒英俊的少年勇士那样静若泰山动若脱兔。龙小羽在那个瞬间表现出来的野性也变成了男人力量和豪气的象征。它不仅不再让罗晶晶感到惊愕和害怕,而且,甚至,它使龙小羽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加臻于完美。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罗晶晶就起床来到父亲的房间里,她叫醒了父亲,恳求父亲赶快救出龙小羽。父亲其实在前一天晚上就给有关方面的熟人和朋友打了电话,说明打架的原委并请他们找公安局疏通。到了中午龙小羽就被放出来了。他把那三个家伙打得不清,其中一个面部还有骨折。但公安局还是裁定龙小羽的拳头属于正当防卫,其实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界线很难说清,罗晶晶也不晓得公安局的裁定是秉公执法还是父亲托的关系起了作用。
龙小羽是由王主任亲自去拘留所里接出来的。他把他接出来后按罗保春的指示直接送到了黄鹤湖别墅。在别墅的书房里,罗保春接见了他,还让保姆给他泡了杯热茶压惊。他对龙小羽说了嘉许和鼓励的话,关心地询问了他的家庭、经历和专长。龙小羽简短而又笼统地做了回答。在他还没有答完的时候罗晶晶突然走进了这间书房,她和龙小羽互相目视,谁也没有说话。罗保春出于礼貌,也出于对龙小羽的亲切体己,起身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女儿。
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是飞天模特公司的模特。"龙小羽依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含了些笑意,他冲罗晶晶微微点了一下头。
罗保春又向女儿介绍龙小羽:"这是龙小羽,我们公司新招的大学生。是浙江绍兴人......"罗晶晶凝视着龙小羽,然后,她落落大方地伸出一只手来,朗声说道:"我叫罗晶晶,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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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龙小羽才昏然睡去,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便猛然惊醒,看看手表已是早上七点,匆忙起床跑到厨房里草草地洗脸,洗完脸就急急忙忙为罗保春父女准备早饭,刚刚把一锅水烧在火上就听见罗保春在外面叫他:"小羽!龙小羽!"龙小羽扔了手上正在洗着的一只西红柿,跑出厨房,看到罗保春刚从女儿的卧室出来,面色焦急地问他:"晶晶上哪里去了?"龙小羽说:"不知道,没在屋里睡觉吗?"罗保春看着龙小羽湿着的两手,说:"你做饭吧,我出去找找。"罗保春出去了。龙小羽回到厨房,心神不宁。切面包时切了手,灌开水时烫了脚,一顿早饭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做了稀饭、切了肉肠和面包,还炒了鸡蛋西红柿。饭刚刚做好,罗保春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回来先进罗晶晶的屋子,看到罗晶晶的行李还都放着,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对跟进来的龙小羽笑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这个晶晶,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不管她,我们先吃饭。"他们就坐下来吃早饭,看着热腾腾的稀饭,烤得焦黄焦黄的面包片,还有色泽鲜艳的西红柿炒鸡蛋,可谁有心情吃呢。枯燥的一顿早饭吃得味同嚼蜡,漫长的一个上午熬得神虑心焦,仍不见罗晶晶回来。中午,龙小羽又开始做饭,做到一半,终于忍不住走出厨房,走到客厅里,向面对着电视机发呆的罗保春说:"董事长,要不要再出去找找,要不要请渡假村的人帮忙找找?"从龙小羽的口气中,罗保春听出了其实他也一直担心但同时又一直心存侥幸的那个暗示:这四周都是原始森林,万一罗晶晶一个人进去转悠走不出来了怎么办。罗保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孩子说不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没事闲逛呢。可现在,龙小羽的提醒,他提醒时用的那种语气,还有那一脸焦急的表情,让罗保春的自信一下子崩溃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就扶着门站住了。龙小羽一看他那脸色,知道坏了,罗保春的心脏显然没有承受住这份焦急,他上身僵硬,一手扶着门框慢慢往地上溜......龙小羽喊了一声董事长!就扑了过去,他扑过去从罗保春的衣兜里往外翻药。他给罗保春当秘书知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董事长上衣兜里的硝酸甘油......他把硝酸甘油塞进罗保春嘴里,扶他靠着门框慢慢地坐正,然后就去打电话。十分钟后,渡假村的医生来了,还来了一位值班经理,给罗保春做了救治。医生说需要上城里的医院,不然不保险。于是经理急急忙忙联系车。在把罗保春抬上渡假村的一辆面包车之后,龙小羽把那位值班经理拉到一边,说了罗晶晶的事。经理见他说话时浑身直抖,便安慰他,表示会派人去附近找找。她问了罗晶晶的相貌特征和衣着样式,然后让龙小羽先陪病人去医院,那个女孩由他们去找,让他放心。这位女经理的服务态度和处事的干练对龙小羽是一个有效的安抚,他就随车陪送罗保春进城去了。从渡假村到漳岩市区要走一个多小时,而且是高速路,等把罗保春安置在医院的输液床上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了。输液瓶里的镇定药很快发生了作用,罗保春昏睡过去。龙小羽一刻也不耽搁地跑出去打电话,电话辗转了好久才接到了刚才那位值班经理的手上,龙小羽一问,才知道罗晶晶并没有找到。他一路上不断安慰罗保春说很快会找到的,差不多找到了,说得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一听根本没找到他的神经有点受不了。他扔了电话就跑出医院,乘长途汽车沿来时的高速公路返回了渡假村。他到达渡假村时太阳都有点偏西了,他很快找到那位女经理,女经理正在服务台那边准备接待一位来头很大的领导,她一拨一拨地向属下布置任务,还兼顾着和政府派来迎接领导的官员应酬,忙得不亦乐乎。龙小羽站在一边几乎插不上话去,刚一开口就被她礼貌地打断:"对不起,请你稍等一下。"她那职业化的微笑和客气把龙小羽压制了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龙小羽说什么也不等了,他拦住那女经理大声喝道:"对不起!"这回是他说对不起!女经理有点生气了,但还忍着,压着火对他说:"小伙子,你不就是找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吗,现在我们很忙。我们今天有重要客人。你先自己去找一找,我们现在没办法帮你找,除非你到公安局报警去,你报警公安局帮你找......"龙小羽愣了一下,随即说:"好,我报警!"女经理也愣了,看来她压根就没把这事当回事,一个客人早上出去玩儿到下午还没回来,这是常有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如此焦躁。她说报警原本只是极而言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来真的。她愣了片刻,说:"好,真要报警你自己去报,或者你去找一下保安部,我们保安部可以帮你联系。不过这种事公安局是不是接受你报警得由公安局定。"龙小羽不再多说,转身去了保安部。显然女经理已经给保安部打了电话,保安部开头也是这个腔调:这人出去游玩没有回来,你可以再等一等嘛。公安局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也不能专门为你找人呀。在龙小羽一再坚持要求下,保安部的人不得不给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用很客观的表述说有个客人因为怀疑同伴走失所以要报警。派出所的答复令龙小羽松了口气,他们表示可以接受报警,但需要让报警人亲自到派出所去一趟。龙小羽向保安部的人问了方向立即去了。派出所民警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很认真地记录了他的叙述,然后,真的派了两个民警,还派了一辆车子,和他一起回到了渡假村。然后,由派出所民警提出要求,渡假村的保安部出动了十多个人,连快下班的都留下不让下班了,挑了一个游客最常去的方向,往森林里走。十多个人,加上龙小羽,加上民警,拉开了距离,围网般地向前推进。龙小羽高声呼喊:"罗晶晶!罗晶晶!"后来其他人也跟着喊:"罗晶晶!罗晶晶!"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把安静森林搅动了,一时间鸟兽无声,都惊恐地看着这群人披荆斩棘地走过去。
这真的是一片原始森林,枯藤朽木,盘根错节,越往前走脚下越纠缠不清。气味也越来越阴湿,鼻腔里充满了枝叶腐败的怪味。原来还有路,日久天长被人踩出来的那种小路,走着走着路就不见了,方向感顿然错乱起来。红色的夕阳穿透密匝匝的树冠,倾泻为无数细细的光纤,把他们的前程装饰得斑斓万端。但好景不长,光纤越来越少,越来越暗,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喊也留不住夕阳最后的灿烂,整个森林迅速地阴冷下来,暗淡下来。派出所的两位民警简短商量了一下,毅然决定停止前进,收兵往回走。因为天暗得很快,再往前走就有危险了。龙小羽心里急得几乎要疯了,但他不能阻止警察下令往回走。警察能出来,这么多人能出来,到林子里帮他找人,他已经感激不尽了,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表达这种感激了。他看到警察和保安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森林里的这个树那个花,骂骂咧咧地抱怨着那些带刺带勾的干枝野藤,离离拉拉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只能绝望地向森林的深处投去最后一瞥,他只能尾随着搜索的人群,转身跟他们回去。
他们回到渡假村,保安们即时散了,警察也准备回派出所了,临走时安慰龙小羽:"你也不要太着急,也许她根本就没进林子,到晚上自己就回来了。再说,这片森林没有什么大的猛兽,她进去了也不会有太多危险。要是今天晚上她还没回来,你明天天一亮赶紧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再组织人帮你找。今天太晚了,没法找了,而且,也不好认定她就是走失了,她也许是进城玩去了呢。"警察安慰完了,就走了。太阳的余火已经彻底熄灭,夜幕扑天盖地笼罩上来。龙小羽回到他们的木屋,木屋里暗暗的,静静的。他打开灯,心存侥幸地走到罗晶晶的卧室,卧室里没人。他又把这小木房里的每个屋子都走了一遍,但没有奇迹发生。他连厨房都去过了,厨房里那些做了一半的中午饭,还一动没动地放在那儿。龙小羽这才想起从早上的两口稀饭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口东西呢,也没喝过一口水,但他没有一点饥饿感,身上有些发虚发软,但没饥饿感。他从厨房走出来,再次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的小皮箱还依然如故地放在墙角,罗晶晶的那一堆香水擦脸油也十分触目的摆在那儿,什么夏奈尔什么倩碧之类的,都依然如故地摆在桌面上。那些东西让他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竟然脱眶而出,顺着脸颊扑落落地滚了下来。
云清山的夜晚比平岭的夜晚还要黑,窗外已是夜色如墨。也许因为这里是山野,而平岭是城市,城市的夜晚总是流光溢彩,而暗夜本身则更属于山野。窗外无边无际无法看穿的黑暗似乎让龙小羽执着地相信,他心爱的罗晶晶就在这片夜幕之中,就在这片庞大的黑暗中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哭泣着,等待着。她不会是等别人,她肯定是在等他,她唯一能够期待去解救她的人,只有他!
龙小羽擦掉眼泪,他背上自己的背包,他在背包里装了面包、肉肠、西红柿和水。他把木屋里配备的两只手电筒都带上了。为了防寒,他又带上了自己厚厚的外套,这件范思哲的外套还是罗晶晶给他买的呢。然后,他写下了一张字条,是写给派出所的警察同志的,他告诉他们他去森林了,去找罗晶晶了。他把这张字条留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上面还压了一只烟灰缸。压好烟灰缸后他又想起了什么,特意又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下了此时的时间。此时已是晚上八时四十五分,他在这个时间走出木屋的大门。走出大门时他没有关掉客厅里和卧室里的那些灯,他想让这幢木屋远远一看就能看到,就象一个夜航的灯标。他离开那些灯光通明的窗口,独身一人向远处那片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大步走去。他想唱个歌子为自己壮行,让内心的壮烈发泄出来,但不知唱什么。而且,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在走出屋门时竟然再一次热泪双流!
原始森林,这是他在书本上知道的词,很遥远很生僻很不常用的一个词。他过去不可能想象到他会象今天这样一个人闯入这片生存禁地。而且,是在黑夜。云清山的白天风光秀丽,景致壮观,但到了黑夜,黑夜把林莽带入了魔鬼般的地狱。夜风在每一片树冠上发出的声音,和林中鸟兽的惊叫与奔突,把龙小羽的前途和退路渲染得异常恐怖。他勇敢地挥舞着手电筒细弱的光柱,就象舞动着一个科幻电影中的激光兵器,他大声地呼喊:"晶晶!晶晶!晶晶!"每一声呼喊都竭尽全力,他时而感觉他的呼喊传得很远很远,时而感觉这些呼喊与浩瀚的森林相比只不过是几声渺小的细语,仿佛远远不如头顶上突然振翅飞过的一群不知形状的惊鸟,来得轰鸣震耳。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喊叫了多久,他好象很快就累了,喊不动了,但他还是喊。他寻找罗晶晶的主要方法就是喊。很快他的嗓子就哑了,每喊一声都要牵引出一次尖锐的刺痛,他知道他的喉咙充血了,喊到后来他甚至怀疑喉咙已经皮破肉开,疼痛难以忍耐。他脸、手,都破了,也不知道怎么破的,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可以看到两只手上血迹斑斑。而最可怕的,则是绝望!当力气用光,激情耗尽,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黑暗越来越深不可测的时候,绝望便不可控制的笼罩上来,取代了他走进这片森林时义无反顾。他的步伐也开始放慢,开始踉跄,开始跌跌撞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早忘了他已经摔倒多少次了,直到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已没有力量再爬起来,绝望也就达到了顶点。他躺在厚厚的腐叶上,不知是身上的汗还是地上的水,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湿的。他瘫痪一样地在地上躺着,有片刻似乎进入了昏迷的状态,但嘴里还在喃喃呓语,他在说罗晶晶,在说他爱罗晶晶,他喃喃地叨咕着罗晶晶的名字,他说让我们一起死吧,让我们一起死吧......他反复说到死这个字眼,因为他很明确地意识到了死。他也迷路了,他早就辨不清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前行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往回走。他这时候一点都不怕死,他唯一渴望的,是能和罗晶晶相遇,是和罗晶晶在一起,渡过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向往着那样的时刻。当他想象到和自己的爱人相拥长眠的情景,他的灵魂不仅超越了恐惧,而且整个身心都激动无比。
龙小羽在向韩丁述说这段与原始森林的死亡之吻时,始终面带微笑,显然这段经历留在他心情上的印象是快乐的,快乐中还有一点兴奋和自豪。这不仅是因为他在触摸死亡时所感受到的是壮烈和缠绵,是牺牲的快感,而且,正是那片险些吞没他和罗晶晶性命的原始森林,弥合了他们的嫌隙,巩固了他们的爱情。警察组织的搜索队在第二天中午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龙小羽,把他送进了漳岩市的医院,在这家医院里,他不仅见到了已经可以下床的罗保春,而且还见到了他以为永远见不到的罗晶晶。
罗晶晶是那天早上被一群进入森林进倾国小说网和您一起继续关注拿什么拯救你 我的爱人最新章节。
夜里十一点钟,韩丁和罗晶晶回到了北京。北京,即使深夜也灯火通明。他们乘坐的出租车进入亮如白昼的二环路,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流星般的车灯恣意表现着大都市那种不夜的繁盛。罗晶晶凝神窗外,望着一辆接一辆形色各异的高级轿车从他们后面气宇轩昂地开过去,沉默不语。韩丁能体会到的,北京的富贵和热闹与她此时的心情,显然格格不入。
也许他们在平岭呆得太久了,平岭没有这么灯光灿烂的夜景,没有这么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这么多一个赛一个神气活现的豪华轿车!
他们从灯光流转的二环路出来,开到崇文门,开到韩丁家那片楼群的入口,在这里,他们才感受到夜的宁静。
他们下了车。韩丁付了车费,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又伸手去帮罗晶晶拎起她的提箱。一路沉默的罗晶晶终于开口说话了。
"韩丁,你借我点钱行吗?""行啊,干吗?""我想......我想一个人到外面去住一阵。"韩丁愣了,愣了半天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要到哪儿住?"罗晶晶低头:"我也不知道,我想先到三元桥李娟那里去......"韩丁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就住在这儿,我到我爸爸妈妈那儿住去。"他说着还是提起罗晶晶的提箱想往楼里走,罗晶晶没有动,她在身后叫住他。
"韩丁,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欠你太多了,我怎么能把你赶走自己住在这里呢,我不会住在这里的。"韩丁平静地看她,他说:"你欠我什么了?""我欠你太多了,多得都还不清了。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心里太乱了,我没法跟别人一起住。我知道我这样太对不起你了,可我心里真的乱极了,你能让我一个人过一阵吗?以后我再找你,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谢你的。"罗晶晶说得泪水盈眶,韩丁的眼圈也红了。罗晶晶的这番话,把他们的距离拉得好远好远。但韩丁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说:"晶晶,我不用你谢,你也不欠我的。尽管你以前答应过我,你答应过和我结婚,和我在一起生活,但这些事我现在都想通了,我不会勉强你的,不会!你也不必再记着你对我做过的承诺。龙小羽让你忘了他,我知道你做不到,做不到你就别硬做,别勉强自己,尤其别为了我而勉强自己,那样我也不快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还把我当朋友吗?我还能做你的朋友吗?就算和住三元桥的那个李娟一样的朋友,我还能做吗?要能的话,你就先住我这儿,然后再慢慢出去找房子,找工作,我也帮你找,等你能自食其力了,再搬走,好不好?在你没走以前,我可以住到我爸妈那儿去,也可以住在书房里。或者我住卧室,你住书房,都可以。只要我们彼此把话说清楚了,我不会再勉强你的,就做个普通朋友也可以,没问题。"罗晶晶哭起来,她出声地抽泣着,她说:"韩丁,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难受,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我真的想忘了小羽,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原谅我吧......"韩丁走过去,轻轻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说!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才轻声说了句:"走吧,咱们进去吧。"他把自己的旅行包斜挎在身上,一只手拖了罗晶晶的箱子,一只手拉着罗晶晶的手,走回了他的家。这也曾经是他和罗晶晶共同的家。现在不是了。
虽然,他和罗晶晶在龙小羽出现之后已经基本不同床了,但他们明确地以分居的方式住在同一屋檐下,还是从这一天起,是在龙小羽已经注定不会在他们中间出现的情况下,开始的。罗晶晶也不再给他做饭,早上也不再早早地起来去买油条买豆浆,她似乎什么心情都没有,常常一整天闭门不出。本来韩丁让她睡在卧室的,她的衣服都在卧室的衣柜里,住卧室方便些,但她坚决不住。韩丁只好在书房为她搭了一个铺。罗晶晶也不爱打扮了,脸上也不化妆了,衣服就那么两件换着穿,她似乎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对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这类过去乐此不疲的事,再也不去涉及。韩丁过去一向反对她花钱买这些东西的,现在却要变着法儿的想陪她出去逛,她不去就给她买回来。他给她买"倩碧",买CD香水,和夏奈尔香水,以及诸如此类,带回家,给她看,她却皱眉说:"我不要,你干吗买这些,我不用的。"韩丁把这些东西摆在卫生间里,她也真的不用,连碰都不碰一下。韩丁悄悄检查过,那些擦脸油和香水确实从来未被动用过。韩丁带回来的东西唯一被罗晶晶动用的,只是食物和水。她自己不做饭,每天晚上韩丁带回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给她,她就胡乱地吞咽下去,也看不出对那些东西有什么胃口和兴趣。
韩丁那时已恢复上班,象以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他甚至不知道罗晶晶白天都干些什么,他有时晚上下班回来敲书房的门才发现罗晶晶还躺在床上没起。罗晶晶似乎从不收拾清洁这间屋子,屋里乱得一塌糊涂。韩丁帮她收拾过几回,但顶多保持一两天就又象猪窝一样难以插足。
有很多次,韩丁想和她好好谈谈,再这样下去她就毁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转念忍住。他想,也许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心里的伤口只有依靠时间才能愈合,现在说什么都一概没用。
但无论如何,罗晶晶的这种精神状态,毕竟让韩丁整天郁闷不乐。他和过去的同学、朋友都很少来往了,连父母家都很少去了。他没有心情!所里同事谁结婚谁生孩子,他也只是买点东西或送个红包而已,从不出去参加他们的聚餐。从平岭回来两个月了,他只和老林出去过一次,而且那次还是因为姚大维来了,老林拉上他一起请姚大维吃饭,他不去不好。他在平岭的时候姚大维毕竟帮了他不少忙呢。
那顿饭老林找了个名叫贝勒府的馆子,那是个清式的四合院。院子藏在一条胡同的深处,据说以前是光绪皇帝的弟弟还是哥哥还是什么亲戚的官邸。门脸不大,院子不小,门口还有影壁似的假山和一棵一看就知道有年头的半死不活的大柏树。他们要了一个小耳房,吃饭还得脱鞋上炕。菜是家常菜,价钱却有点皇亲国戚的规格,寻常百姓肯定高攀不上。老林说到这儿来吃饭就不是吃饭了,就要的是这个环境,让人发思古之幽情,要是生在那个年头,穿不上黄袍马褂轮得上你到这种宅子里沾荤腥?韩丁不以为然,抬头看看房顶暴露的房梁和椽子,说:得了吧,这屋子住的最多是马弁!
席间自然地,谈起了龙小羽。韩丁出来坐陪一是为了还姚大维的人情,二是很想问问龙小羽。他不知为什么很想知道龙小羽临刑前的情形:他死前又说什么了吗?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押赴刑场时是什么精神状态,是留恋人生还是只求速死?
韩丁和老林都没料到的,姚大维笑笑答道:"龙小羽呀,咳,还没执行呢。"韩丁发愣。
老林说:"不会吧,这都两个多月了,报省高院复核,再报最高法院核准,要用这么长时间吗?按规定最高法院核准后七天之内必须执行的。"姚大维呷了一口酒,说:"咳,这小子后来又上诉了。上诉到省高院了,省高院到现在还没开庭呢。"韩丁愣愣地问:"他不是不上诉了么?他当初已经表示过不上诉了。"姚大维说:"上诉期不是十天么,他是到第十天头上又提出来的。那天一大早他就砸牢门,值班民警过去问他要干什么,他发了半天呆说没事。到中午又砸,值班民警又过去,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还差这么几天就活得不耐烦啦。他愣着不说话,民警转身要走了他才喊了一声:我要上诉!"老林和韩丁听着目瞪口呆,都觉着有点惊心动魄。
姚大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说:"没办法,这是他的法定权利,看守所也只能给他报到法院去。"韩丁问:"那他请谁当二审的律师了?"姚大维说:"他没请,他也没钱请。二审法院给他指定了一个法律援助律师。"老林说:"那能行么?啊,我倒不是说法律援助机构的律师不用心,问题是这案子我们韩丁当初下了那么大的功夫都没翻过来,已经是没有改判的余地了,现在随便由二审法院指定个律师给他义务辩护几句,有什么用啊。"姚大维解释道:"我听看守所的人说,他也不是希望活命,他原来是准备好去死的。他入狱的时候身上有一只珍珠手链,被看守所扣押替他保管着,一审判呛∈乱岳吹谝淮危肼蘧Ь捕摺Oǖ浦笏Я怂∥氯岬厍姿牧车昂筒弊樱盟祝仓鞫V皇窃谒髯沤馑谝率辈徘纳档溃"你别弄了我过两天就演出了。"但并没有真的抗拒他进一步的动作,韩丁在进入罗晶晶的身体后很快高潮奔放,他大声喘息着对怀抱中的罗晶晶说道:"我爱死你了,真的!真的!真的!"韩丁终于停下来,他伏在罗晶晶的身上,深情地端详她的脸。罗晶晶什么也没说。她流泪了,她让眼泪顺着两边的眼角毫无节制地流下去,她也抱着他,让他留在自己湿润温暖的身体里,很久很久。
在罗晶晶重新登台表演的第二天,韩丁突然接了姚大维从平岭打来的一个电话。姚大维在电话里告诉他,龙小羽案在省高院二审已经审完,结果是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这个案子因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而且辩护人和上诉人都没有提出新的证据,所以省高院连开庭都没有开就直接宣判了。姚大维说他今天在法院办事,听说最高法院对龙小羽的死刑命令也已经签下来了,这几天就要执行了。你不是一直关心这个案子吗,所以打个电话把情况告之。姚大维见韩丁沉默不语,还好言安慰了几句:你也算为他尽力了。别说是他了,你这个认真劲连我都佩服。将来我要是犯了事我都不找老林,我就找你!姚大维哈哈笑着,又客气了几句,让韩丁没事上平岭来玩儿,然后挂了电话。
韩丁重重地出了口气,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郁闷有加。那一刻他心里真是感触万端,感触什么呢?却什么都说不出。
那天晚上韩丁说好了带着罗晶晶去看他的爸爸妈妈的。也许是因为下午姚大维那个通报死讯的电话,韩丁一路上表现得闷闷不乐。反倒是罗晶晶一直在他耳边闲聊着昨天晚会的盛况,哪些名人到场,哪些名模登台之类。他们到了韩丁父母家后,两位长辈依然象以前一样,亲切地拉着罗晶晶问长问短。韩丁和罗晶晶来之前就已合谋,在韩丁爸妈面前编圆了一套谎话,以解释罗晶晶为什么这么久没来问安。尽管韩丁的妈妈一再唠唠叨叨地表示疑问:你们模特队怎么一去演出就演这么久,也不怕你们想家吗?但最终还是相信了儿子的话。韩丁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总得来说比较好骗。
他们在父母家吃了饭,饭后罗晶晶帮韩丁妈妈在厨房里洗碗,韩丁的爸爸就在客厅里和韩丁聊天。
爸爸问:"你们的事到底怎么考虑的,我们的意见你们怎么就是不听啊?"韩丁犯愣:"你们什么意见?我们怎么不听了。"爸爸说:"我和你妈不是早说过,你们这么未婚同居对我们影响不好。要么结婚,要么分开住,分开住也可以每天在一起嘛。不行你们就都住过来,我和你妈妈都很喜欢晶晶的,你们住过来好了。晶晶住在那间小卧室里,你住在客厅里。你们来了也省得我和你妈整天闷得慌。"韩丁想了半天,才说:"您让我们回去先商量一下吧。"又说:"当你们的儿子真是太麻烦。"从父母家出来,在回崇文门的地铁站里等车的时候,韩丁把父亲的话跟罗晶晶说了。他问:"你的意思呢?你肯定不想和他们一起住吧,那咱们结婚怎么样?"罗晶晶低头,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韩丁不再逼问,把话题引开,说起了别的。他心里隐隐的,知道她肯定又想起龙小羽了。
他也知道,罗晶晶会同意结婚的,她迟早会答应他的,迟早。
他们回到家,罗晶晶在卫生间里冲澡。老林来了电话,电话打在韩丁的手机上,一开口就抱怨:"你在哪儿呢?怎么你的电话老也不在服务区啊?"韩丁说:"我刚才在地铁里呢,找我有急事啊?"老林说:"老钱来了个电话,打你手机打不通,打到我那儿去了。他在杭州办案呢。他今天听杭州市监狱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一个犯人,前两天供出了另一个名叫张雄的犯人,说张雄前年在平岭市杀了一个叫四萍的人。老钱听着耳熟,觉得象是保春制药厂的那个案子,他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到杭州看看去,了解一下。"韩丁愣着,愣了半天才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迟钝的惊疑:"张雄?杀了四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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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龙小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前程会这么迅速地明朗起来,在罗保春于黄鹤湖别墅的书房里正式接见他的第二天,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王主任就找他严肃认真地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在龙小羽短短的人生历史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里程碑。王主任奉命通知他:经董事长办公室的大力推荐,董事长已经决定让龙小羽担任他的私人秘书。董事长原来是不设私人秘书的,秘书事务一直由王主任兼管。现在王主任事情太多,分身无术,有龙小羽做专职秘书之后,诸如董事长每天文件的处理、日程的安排和交办的生活事务等等,就都由龙小羽来办了。王主任对龙小羽说:之所以推荐他是因为一向是工作勤恳,服从领导的,希望今后地位变了仍能保持本色;当然,还因为他的条件--有文化底子,能熟练使用电脑,相貌也不错,身手也了得,跟在董事长身边等于雇了一个兼职的保镖了。
从王主任谈话的这一刻开始,龙小羽就成为罗保春为自己设立的第一位私人秘书,也意味着他一步登天地成了保春制药公司机关内一个最受人瞩目的角色。月薪也从八百涨到了一千。当然涨的那点钱和这个职务的重要性相比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他搬进了罗保春在公司的那间平时一直是空着的办公室里,还可以乘坐罗保春的汽车在城里和黄鹤湖别墅之间频繁往返,把公司的文件带给罗保春,把罗保春的指示带回公司。他经常参加罗保春召集的公司内部的高层会议,是厂长、副厂长、总会计师和人事总监这种级别的干部才能参加的会议。厂长、副厂长、总会计师、人事总监对他都很亲热。公司的部门经理和厂里的车间主任这级干部见了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口吻就更亲热了,亲热中还带了点巴结和恭敬,弄得龙小羽很长时间都不习惯。他没想到他才二十二岁就如此受人尊重,那些部门经理和车间主任一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总是受宠若惊,一天到晚象在云里雾里做梦似的,都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他还经常陪罗保春出席各种宴会、酒会、招待会,西服革履、山珍海味。那时罗保春正在和银行谈他的扩建计划,龙小羽就在饭桌旁帮他向银行家们展示扩建厂房的设计图和制药厂扩建后若干年的远景规划图。龙小羽参与公司的上层活动越多,了解的情况越深,他对自己已经投身进来的这份事业就越充满激情,越有主人翁的责任感,对公司,对公司的产品保春口服液,对保春口服液的老板罗保春,就越生出一份由衷的归属感。罗保春每一个紧皱的眉头,每一根细细的白发,都让他为之心焦神虑,而这位老板每一次神情舒展的开怀大笑,又让他象久旱的甘霖那样,从头顶一直滋润到脚跟。他感到自己的人生甚至每一天的喜怒哀乐都和保春公司的事业溶为一体了。他在韩丁从绍兴回到平岭再次找他谈话的时候甚至说了这样的话,他说那时候他觉得罗保春象他的父亲。
龙小羽的这种心态韩丁完全能体会到的。他从小吃苦,父母早亡,没有亲人,罗保春的知遇之恩很容易使他产生强烈的报答之心,忠孝之情。当然,他的归属感还生自另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爱上了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
尽管,龙小羽与罗晶晶已经有了一段秘密的接触和牢固的友谊,但他们之间,还从未谈过"爱"字,连一点试探、影射和暗示都从未有过。对龙小羽来说,他和罗晶晶之间悬殊的出身,使这种爱显得遥不可及,进而也使爱的念头愚不可及。他一直把罗晶晶对他的亲昵当做一个小妹妹对小哥哥的依求。能当罗晶晶的小哥哥对他已是莫大的幸福。他努力使自己象哥哥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罗晶晶;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切琐屑之事;对罗晶晶时而发作的小脾气总是毫无怨言地逆来顺受,让罗晶晶在他面前可以任意而为,毫无顾忌的发泄本性。他知道罗晶晶喜欢有他这样一个能保护她,顺从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地听她使唤,总是让她开心,让她永不寂寞的小哥哥。他看出罗晶晶真的喜欢这样,他因为意识到他对罗晶晶的价值而感到特别兴奋,特别满足,那种满足感使他那一阵生活得特别充实快乐。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奢望他们之间,最终会产生爱情,那种认真的、有结果的爱情。而且,他很明智地知道,罗晶晶的父亲能够破格重用他、培养他,却不能容忍他对自己的独生女儿存有非分之心。罗保春要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念头,龙小羽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将受到何种处分:他会被打入阴山背后,甚至被逐出保春公司,重新回到平岭的大街上,回到在劳务市场里成群结队等待工作的外地民工的群落中去。他最初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一旦罗晶晶真的离不开他了他该如何自拔,一旦拔不出去了又会有多大麻烦。他还顾不得去想这么远,他那时只顾得享受着罗晶晶对他的依赖,她离不开他只会让他感到激动和自豪。他甚至没有发现罗晶晶其实早就离不开他了,她频频打电话让龙小羽下班后到她的小院里来,让他教她学电脑,让他给她做饭。她说我想吃你做的饭了。她常常要挖空心思搅尽脑汁想出一些看上去比较正常的理由,让他来。有时天已经很晚了,都九十点钟了她突然想他了,想得不行,她就打电话呼他,说点理由,比如,她闻到屋里有煤气味;或者,有人在她的院外走来走去她害怕了睡不着觉。龙小羽肯定会很快赶过来,他就住在公司的办公楼里,离小院不算太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到了以后龙小羽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总是在屋里闻一圈然后问她:哪里有煤气味我怎么没闻到?或者:院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你听错了吧?然后就坐下来和罗晶晶聊天或者上网,一直呆到她真困了才走。有时时间真的太晚了或天气不好的话,罗晶晶就不让他再骑车过来了,她就和他在电话里聊一会儿或者干脆让他到办公室去用公司的电脑和她在网上聊天。同一个聊天室的网友们这时就可以看到"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双双出现,彼此间你来我往,话语密不透风,谁也插不进一句嘴去!
罗晶晶的这种表现,不是爱又是什么?可她是女孩子,她不大可能先向对方启口。何况,她从未谈过恋爱。爱情在罗晶晶的感觉中,是个从未经验的新鲜东西,新鲜得几乎令她手足无措,令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一步一步地深入,怎么一步一步地进行下去。
她的这种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兴奋,只有她最要好的同学程瑶知道,因为罗晶晶总是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前说起龙小羽,说龙小羽做的菜如何难吃,说龙小羽只有一件衬衫而且还开了线,说龙小羽笑起来一脑门抬头纹一点也不好看,还说龙小羽说话有口音有几个字眼咬得可笑极了......直说得程瑶疑心起来:你不会是爱上龙小羽了吧?程瑶的这个推断在刹那间把罗晶晶也吓了一跳,她在片刻语塞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否认:你说什么呀,谁爱他了!你才爱他呢!程瑶比罗晶晶大四岁,她显然已经谈过一次或数次恋爱,有经验了。见罗晶晶红脸白牙,气急败坏,便心照不宣地诡笑一下:好啊,谁要爱他谁是小狗!罗晶晶用枕头砸她:你是小狗,你是小狗,你是小赖皮狗......两人一通互相攻击,把这话题遮掩过去。
龙小羽和罗晶晶一样,都进入了一个心神不宁的暗恋时期。暗恋是最容易让人表现出自己的优点和魅力的,因而彼此的感觉格外美好。罗晶晶眼里的龙小羽魅力何在呢,那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龙小羽这样的年轻人是罗晶晶在自己的同学中、在模特公司的同事里、在平岭的大街上、在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中,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如果说暗恋对罗晶晶是幻想和期待的话,那对龙小羽说来就是结果。只要罗晶晶还需要他,还让他为她做饭、教她电脑、陪她玩儿,还以他为伴,就够了!因而,龙小羽的暗恋在充满了牺牲快感的同时,也充满了获得的快感。牺牲和收获都是一种终结,让人再无所求,而且还能让人体会到成就和壮烈,过程也很缠绵,在罗家小院的每一分钟,哪怕是他独自在厨房里做饭,听着罗晶晶在客厅里看电视听音乐和跟着唱歌的声音,感觉都很缠绵。
龙小羽没想到的是,这个缠绵的暗恋时期很快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骤然结束。他早知道这样的状态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的,但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因为罗保春和王主任陪同一位客户去北京了,所以这一天龙小羽下班很早。他到罗晶晶家以后又出去买了菜和鱼,然后为罗晶晶做了一顿丰富多彩的晚饭。他做饭时天就开始下雨,直到做完饭吃完饭雨也没停。吃饱了饭的罗晶晶突然说特想吃冰激淋,龙小羽说那我给你去买。罗晶晶看着外面的天色听着外面雷声,说算了不吃了。可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又说想吃,龙小羽笑着拿了雨伞,没等罗晶晶劝阻就跑进了雨中。一刻钟后罗晶晶真的吃到了冰激淋,是她最喜欢的酸奶冰激淋。她坐在床上,一连吃了两根,吃得嘴唇冰凉,可看着龙小羽***着上身在晾他淋湿的衣服,又觉得心里发热。她说:小羽,你冷吗?龙小羽说:有点。她说:你过来我给你焐焐。龙小羽过来了,厚道地问:你拿什么焐?罗晶晶突然把快吃完的冰激淋贴在龙小羽的胸脯上:拿这个!龙小羽未加提防,被冰得哎哟一声。罗晶晶大笑着往床里面躲去,龙小羽象只豹子一样扑上来,一把按住了她。大概他在罗晶晶面前的动作从未如此迅猛,吓得罗晶晶禁不住失声尖叫,龙小羽这才发觉自己闹得大了,有点过分了,按着罗晶晶的手受惊似的蓦然松开,怔怔地看着身下的罗晶晶,有点不知所措。可这时罗晶晶却一点没生气,反而出人意料地,用一双细长的胳膊环绕了他的身子,一下子把他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时龙小羽的神经完全瘫痪了,全身触电般的麻木。罗晶晶软软的胸,细细的胳膊,润滑的冰凉的皮肤,噘噘的薄薄的嘴唇,合成了一剂猛烈的毒药,毒得龙小羽不能动了,但意识还清醒,他还知道恐惧。心理上的恐惧还能控制,生理上的冲动却难以遮掩......其实罗晶晶也一样,她的手一触及到龙小羽结实滑溜的脊梁,心里的羞涩就崩溃了,原有的那点女孩儿的矜持、自爱,统统幻化为无,她真想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可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一句很平常很平常的话,平常得连龙小羽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说:"你不冷了吧......"龙小羽没有回答。他当然不冷了,他被沸腾的爱欲燃烧起来,烧成了一头充血的幼兽。他什么都不顾了,不顾他应当顾忌的一切,他只有二十二岁的年龄,血气方刚,他无法抵抗眼前这个女孩的柔情蜜意,无法抵抗她的几乎没有缺点的肉体,他的理智和胆怯统统陷落在这个女孩柔弱的怀抱、温暖的气息和湿润的亲吻中。罗晶晶后来在韩丁的追问下坦白了她第一次和男孩接吻时的感觉,她说她没想到男人的嘴唇也软得无骨,她说她那一刻象要溶化在龙小羽的舌尖下了。接吻的美妙就是双方都尝到了溶为一体的滋味。
这种事罗晶晶真的是第一次。她在主动张开怀抱之后便完全不懂该怎么往下进行了,她认为那一阵如痴如醉的热吻就是今晚的高潮了,她其实心里并没有准备好龙小羽的动作将失去控制地延伸下去。她在他动手解她的衣服扣子时有点不知所措,有一个扣子扣得紧,龙小羽慌慌张张解了半天才解开。罗晶晶愣着,没有帮他,她心里有点害怕,耳鼓里全是心跳的声音。但她也没有制止,她象个俘虏一样任由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她也不知该怎么制止,她唯一残存的理智就是她相信龙小羽不会伤害她,但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让她丧失了这个牢固的信任,她毫无防备地惊叫起来,她一叫龙小羽的身体就僵住不动了,她一停他就再次前进,这时她开始往外推他,同时哭出声来。
龙小羽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了,出来的那一瞬间弄脏了罗晶晶的床单。床单上的脏物和血迹让罗晶晶越发哭个不停,她后来跟韩丁说当时她还以为自己哪里受伤了,马上会大病一场。其实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当时龙小羽被她的疼痛和惊恐吓坏了,象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浑身打抖,但他只会把手搁在她的抽泣的脊背上,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罗晶晶哭了好一阵哭得乏了,没劲儿了,也不觉得疼了,身体里只留下了隐隐的烧灼感,但不严重,所以她慢慢平静下来。龙小羽这才把她抱在怀里,用充满歉疚的抚摸安慰她。尽管,她还有点怕,还有点疼,但两人身体彼此的熨贴还是让她非常舒服,这种舒服让她立即恢复了对这个刚刚弄疼她的鲁莽男孩的爱意和信任。而且,这种爱意和信任和刚才是不同的,它有了质的飞跃,有了新的内容。罗晶晶最先意识到的,是自己的贞操,已经给了这个人,那种心情不知是生气还是兴奋,是后悔还是欢喜,是茫然还是充实,她自己完全说不清楚。
她镇定下来之后对龙小羽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高兴了吗?"龙小羽满脸羞愧,点头,无话。
她第二句是问:"你以前和别的人......这样过吗?"龙小羽目光回避,这等于招认。
罗晶晶想哭,好象自己上当受骗了似的,但没哭出来。她问:"你都和谁这样过?"龙小羽离开她,帮她盖上被子,然后自己穿衣服,他低声说:"没有。"罗晶晶问:"我知道是谁,就是和你一起让我的车撞了的那个女孩,是吧?"龙小羽还想抵赖:"没有。""那你怎么懂这种事?""这有什么不懂的。"罗晶晶停顿下来,看着龙小羽一声不响地扣着衣服扣子,她突然问:"你和她,认识多久了?""和谁?"龙小羽歪头看她。
"就是那个女孩,她是叫四萍吗?"龙小羽移开目光,继续扣着扣子,一边扣一边摇摇头。"你别乱猜了。"罗晶晶也不看龙小羽,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龙小羽的脊背上摩挲着,轻声问:"你真的从没交过女朋友?"龙小羽的身体有些僵硬,僵硬得象是转不过头来,他梗着脖子,说:"没有。""你以前还承认那个什么四萍是你女朋友呢,怎么现在不承认了?"龙小羽低头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缓缓开口:"其实,那天你并没有撞到我们,是我们自己故意摔倒的,是我们故意的。"罗晶晶想不到他说这个,她诧异地问:"为什么?""因为,我那时候刚来平岭,没有钱。四萍是我同乡,她那时也没活干,还有那个和我一起去你家拿钱的大雄,他是我们这帮绍兴人的头头。他让我和四萍在路边等着,有汽车过来就装着被车撞倒,然后跟司机要一点钱。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那天是看你的车好,你又是个女的,大雄告诉我们,碰上高级小汽车就开口要两万,最后能得个一两千就行。"罗晶晶象听故事似的,满脸惊讶:"你们......这不是故意敲诈吗!你......你怎么也干这样的事,你不是大学生吗?"龙小羽羞愧地把脸红着:"我......我那时候把从家带出来的钱花光了,吃饭成了问题......"罗晶晶也怔怔地,问:"那,那后来的钱你干吗又不要了?"龙小羽说:"我也不知道。"停了一下,又说:"我去你家,后来又在商场碰上你,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好,所以我觉我这样做太无耻了。"罗晶晶笑了,她笑了一下说:"我觉得你现在才无耻呢,你不要那笔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对不对,我早看出来你没安好心了。"龙小羽没有笑,这有点出乎罗晶晶的意料。他不但没有笑,甚至还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怎么敢没安好心呢?你爸爸对我这么好,他收留我,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每天都在心里感激他,每天都想该怎么珍惜这份工作。自从我退学之后,我从没想过我会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我怎么敢对你没安好心呢。我每天到你这里来,心里都害怕极了,我怕万一在这里碰上你爸,那我就完了。""那你为什么还来?"龙小羽象是解释不了自己似的,停顿片刻,只说了两个字:"想来。""为什么想来?""不知道。"龙小羽低头说了这么一句,又抬头,看着罗晶晶,说道:"特别想你。"罗晶晶心里开怀一笑,但嘴角咧了一下又憋住了,她绕回去问:"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呢--你爱那个女孩吗?"龙小羽扭过头,看她,象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回答:"不。""那她爱你吗?"龙小羽移目窗外,窗外的雨还没停呢。他说:"我和她现在没什么来往。"罗晶晶的声音突然轻下来:"那你爱我吗?"龙小羽把脸转过来,和罗晶晶四目相对。他张了半天嘴,才艰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爱!每天深夜,我都在我的梦里,爱你。""白天呢,白天不爱吗?""白天?做白日梦太不现实了。""就因为怕我爸爸?"龙小羽不语,默认。
"那你可以瞒着他嘛。"龙小羽摇头:"晶晶,你觉得我配你吗?你说心里话,我配吗?你可以找比我强一百倍的人,可以找有地位的,象你爸爸那样有钱的人......""你真恶心!"罗晶晶的脚隔被窝踹了他一下:"你不是让我找个老头儿吧!""不是,现在年轻人也有发财的,也有事业特别好的......""是不是象那个'少年侠客'那样的?"罗晶晶又踹他一脚,"你真恶心!"龙小羽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让她踹,她踹他的感觉真好。他说:"你别着急呀,你爸爸那么疼你,他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你倾国小说网和您一起继续关注拿什么拯救你 我的爱人最新章节。
韩丁是搭乘第二天中午的一架东航班机离开北京的,这是他所能买到的前往杭州的最早的一个航班,这架飞机的头等舱里还有一个空位,如果不买就须再等一天才能启程。头等舱的价钱与经济舱相比几乎高了一倍,韩丁犹豫了三秒钟还是买了。当然,无论经济舱还是头等舱,机票都是自费的。
他并没有对罗晶晶坦白他突然南下的真正事由,他只说所里有个急事让他立即去一趟杭州。罗晶晶早上起来嘟囔着非要陪他一起去不可,那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似乎标志着她已彻底摆脱了痛苦,恢复了常态。
他真的很想带她去,带一个心爱的女孩出门远行是一件多么心旷神怡的事情,但他不能真的这么做。他哄着罗晶晶说这可不行,这是出差,还有别人呢。再说机票也来不及买呀。于是罗晶晶又改口说要送他去机场,他也没让。"你再好好睡睡吧。"他说:"我还得先到所里去一趟呢。"韩丁这是第一次去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知道杭州是个玩儿的地方。但这次,苏堤白堤、断桥残雪、柳浪闻莺、三潭印月......那一个个名贯天下的风景都不是他的目的,他来这儿是为了找老钱,让老钱在监狱工作的那个熟人,带他去会会那个名叫张雄的犯人。
在韩丁的预料中,这个张雄十有***就是他以前见过的那个大雄。
其实韩丁并不想来,他并不情愿有这样一趟杭州之行。他早就烦了这个没完没了的案子。这个案子差点把他现在的生活,未来的幸福,全部打乱了,摧毁了!他实在不想再让自己,也再让罗晶晶,重来一遍地掺和进去!
但他还是来了,乘了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到了杭州。
韩丁一下飞机就打老钱的手机,老钱手机关了,他就直奔老钱下榻的望湖饭店。他在饭店的大堂一直等到了晚上十一点,两眼望穿了才等到老钱从外面哈欠连天地回来。那天晚上他就住在老钱的房间里,老钱累了没有多谈,只在睡前匆匆说了这件事大致的来龙去脉。事情起缘于杭州市检察院监所检察处在所驻监所内开展的一场发动在押人员检举揭发犯罪线索的活动,在活动开始的一周后,钱塘分局看守所两个因为盗窃倒卖建筑材料而被捕的在押人员在监所内动手打架,打完后其中一人当天向民警检举揭发另一人有命案在身。据他揭发,那个名叫张雄的在押人员过去喝醉了酒曾经说他在平岭杀过一个名叫四萍的女人,说那个叫四萍的吃他的喝他的还敢冲他发脾气,所以他就把她宰了。现在钱塘分局看守所已经把这个张雄改做重点关押,这事是老钱到看守所会见委托人时听看守所的人闲聊出来的。至于这个揭发出来的线索下一步怎么调查核实,检察院是不是已经移交给了杭州市公安局,杭州市局是自己办还是转给平岭市公安局,老钱一概不知。也许检察院和公安局都不着急,反正犯罪嫌疑人已经在押,早一天查晚一下查反正都跑不了他。
但韩丁不能不急,因为这涉及龙小羽的生死,尽管龙小羽和他是一对冤家对头,但中国的老话是人命关天!何况韩丁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律师,律师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的委托人死于冤情!
那天晚上老钱熬不住瞌睡,倒头下去鼾声即起。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韩丁跑到客房的卫生间,关了门在里面给姚大维打电话。姚大维的手机关了。韩丁又不知道姚大维家里的电话和他的呼机,无奈之中小N实酱舜Γü俨盘房此谎郏康拇蟾攀俏擞胝掌斜榷浴H缓笏担"龙小羽,你因故意杀人罪被依法判处死刑,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签发的执行命令,今天对你执行死刑的判决。你还有什么遗言、信札要交待吗?"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有一只手链,是我父母给我的,进来时放在警察那里了,我想带它走。"法官愣了一下,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准备。但犯人的这个要求并无不合理之处,拒绝不免太过无情。幸而在他犹豫的片刻,旁边的一位看守所的民警象是早有准备似的把那只手链拿了出来,解决了这个难题。
"这就是他的手链,是我们扣押保管的。"看守所民警把手链拿给法官过目,是否可以满足犯人的请求须由法官定夺。法官拿过那串手链端详一眼,那是一串珍珠手链,每个珠子都一尘不染晶莹剔透。比较奇特的是,在那一串莹白的珍珠中间,还缀连着一颗碧绿光亮的玉珠,让人格外注目。法官严肃地审视一遍,把这串珠子还给民警,然后点了一下头,说:"可以给他带上。"看守所民警走过去,想把这串手链戴在龙小羽的手腕上,法官干预了一句:"不要戴在手上,可以放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民警看一眼龙小羽,然后把那串珠子塞在了他胸前的衣兜里。
看民警放好了珍珠,法官又问:"龙小羽,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龙小羽的视线从放了珠子的衣兜上抬了起来,摇头说:"没有了。"法官随即侧目,冲旁边的法警点了一下头,同时发布命令:"把犯人押赴刑场!"在法官下达命令后,龙小羽立即被五花大绑起来,手上脚上还带了镣铐。他很不方便地拖着脚步,在法警的前呼后拥下走出屋子,走到院子里,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一辆押解车。
当这辆押解车被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押解着,鱼贯驶出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隆隆洞开的大铁门时,韩丁正坐了姚大维的吉普车,高速行驶在赶往市局看守所的半途中。韩丁是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拨通姚大维的手机的。姚大维几乎不敢相信韩丁在手机里所讲的事会是真的。这太不可能了,这案子不会错的!姚大维坚定地连说了好几遍,并且一再问韩丁:"你去杭州了吗?你亲自去杭州了吗?你见到那个大雄了吗?"韩丁不知为什么连那种律师绝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没错,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也不相信这案子会有错!可我就是看到大雄了,我看到他的照片了,那就是他,没错!"无论怎么难以置信,姚大维还是开着车子来了。他在火车站附近一个避风的街口接上韩丁,往法院的方向开。路上姚大维满腹疑惑地给什么人打电话,忿忿地说这事。从电话那边他才知道龙小羽正是今天执行,法院的人一大早就去看守所了,他们又调转车头往看守所开。他们赶到看守所之后知道龙小羽已经上路,于是又顺着押解车的后尘拼命地追赶过去。
处决龙小羽的刑场设在平岭的郊外,设在一个废弃多年荒无人迹的砖厂里。那里有一个取土造坯挖出的大坑,那大坑说准确些更象一块杂草不生的洼地。姚大维带着韩丁赶到这里之前,一路不停地打着手机,他打给法院和检察院的熟人,想让他们电话通知负责执行的法官停止执行,但没有一个电话打成功的,对方不是关着机就是找不着人。那一个个劳而无功的电话加剧了韩丁的焦急和绝望,他那时就想,谋在人,成在天,他们也只能信天命,尽人事了。也许真如佛教中说的那样:一切都是有缘由的,无论生,无论死。
就要看龙小羽是不是真的命不该死。
当韩丁和姚大维赶到那个窑厂,走近那片洼地时,他们看到警车和押解车还都停在那里,车上的警灯还一闪一闪地转着。郊外的风比城里还要大,风把洼地里的黄土卷起来,向散在高处担负警戒任务的法警扑去。风也拼尽全力地拽着韩丁的头发,但没能拽住他奔跑的步伐,他一下了车就朝洼地的斜坡跑去,那辆外形厚实的押解车和另两辆虎视眈眈的警戒车都把守在通往大坑的那个斜坡上。一个法警一手端着袖珍冲锋枪,一手拉着头上怕风吹走的大盖帽快步上来拦截他,嘴里威严喝道:"站住!"韩丁没有站住,继续往前走,他和那法警立刻扭在了一起。法警比他强壮多了,在他附近的另一位持枪的法警也增援上来了,韩丁力不能敌,只好放声高喊,他想让自己大喊大叫的声音穿越封锁,惊动警车前监督执行的法官检察官,惊动整个刑场!
"枪下留人!枪下留人!冤枉!"站在车前的法官和检察官,以及负责制作执行记录的书记员都听到了这个声嘶力竭的叫喊,都转过头来,远远地往这边看。
根据规定,临刑喊冤,执行法官必须站出来做出决断,但他们全都呆呆地愣着,也许他们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临刑喊冤的,竟然不是犯人自己,而是一个擅闯法场的外人!
他们还看到,这个外人是坐着一辆公安牌照的吉普车赶来的。吉普车上的姚大维也下来了,竖着大衣的领子走过来,向已经把韩丁反扭胳膊掀翻在地的两位法警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越过法警,大步向法官走来。
韩丁被法警的一只膝盖无情地压在地上,弄了一脸黄土。他抬头看到姚大维和法官检察官比比划划地交涉着,那位检察官不断地问着什么,姚大维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地解释着什么。终于,韩丁看到,法官打断他们,开口说了句话,马上就有人大声向洼地里招呼着......韩丁看到,两个法警押着龙小羽从洼地里走上来了,这时顶在他身上的那只坚硬的膝盖也松开了,他失去平衡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在爬起来的刹那他清楚地看到,龙小羽在被押上车子之前,目光朝他这边惊呆地一闪。
法官和检察官都向他走过来了,姚大维和书记员也跟过来了。他们这一干人都走近他,法官当头便问:"你是龙小羽的律师吗?"韩丁拍打着衣服上的黄土,尚未回答,那位年轻的检察官已经认出是他,他们在法庭上曾针锋相对。"对,是他。"检察官确认了韩丁的身份。但他用更加严厉的质问几乎代替了法官的角色。
"你喊冤,有什么证据吗?""我刚从杭州过来,杭州钱塘看守所有一个在押人员揭发祝四萍是被一个叫张雄的人杀死的!"检察官的态度依然强硬:"我问你带证据来了吗?"韩丁也把声音放大,放得强硬起来:"你们可以去找杭州检察院联系,我要是把材料都找齐了再过来还来得及吗!"检察官愣了,不知是韩丁的气势还是韩丁的道理让他张口结舌。法官是个老资格,样子很压得住阵,他不由他们争下去,一板一眼地说了结论性的话:"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二百一十一条第一款的规定,我已经决定对龙小羽暂停执行死刑。请你跟我们到法院去一下,配合我们做个笔录。"老法官说完,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检察官的意见:"好吧?"然后不等回答,转身走向他的车子。检察官和法院的书记员低声议论着什么,也一起尾随过去。象来时一样,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夹持着押解车驶出宽阔的斜坡,带起一片弥漫的黄土,从韩丁身边直直地开过去,开上了来时的公路。姚大维从那片黄土的尘障中蹒跚着走出来,走到韩丁身边,和他一起无言地望着囚车远去,直到望不见了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喘了口气,虽然含义不同,原因不同,但样子是相同的,甚至声音也是相同的--将气深深地吸进去,在胸腔里闷了半拍,然后再重重地,长长地,吐出来。
姚大维低声说了句:"走吧。"龙小羽的命肯定是留下来了,根据法律的规定,如果再要执行死刑判决的话,须再次报请最高人民法院裁定,由最高人民法院院长重新签发死刑的命令。然而,三天之后,杭州市检察院就将张雄的案子转给了平岭市检察院。一周之后,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跨省行动,在杭州市的一家建筑工地上拘捕了涉嫌伪证和杀人的两名绍兴籍民工钱德来和洪卫国。这两个人都是张雄的手下,曾作为龙小羽案的重要证人,先是证明龙小羽在祝四萍被杀前尾随四萍进入工地,后又证明祝四萍与龙小羽并无恋爱关系。
钱德来和洪卫国被捕后,四萍被杀案全案大白!根据这两名从犯的供述,韩丁终于知道了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杀人之夜,"四萍之死"的故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那天晚上大雄喝醉了酒,和钱德来洪卫国一起来到制药厂工地,他们走进工地后确实看见了龙小羽,看到他从工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走出来时大雄还叫了他一声,可能因为远,因为风大,龙小羽没有听见。接着大雄三人一同进入工地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大雄与四萍发生了争吵,争吵的原因是大雄仗着酒劲要与四萍干那种事,那种事他和四萍过去是干过的,而且不止一次。但那天晚上四萍坚决不干,因为龙小羽刚走,而且走的时候再次明确地和四萍说了分手的话,使四萍的情绪极度低落极其烦躁,她对大雄满口酒气一脸无赖地动手动脚完全接受不了。她和大雄撕撕扭扭互相都有推搡的动作。后来大雄生气了,打了她一个耳光,骂她贱货。四萍也生气了,夺门就走。大雄让钱德来和洪卫国又把她拽回来,在互相的撕扯中,大雄用铁锹把儿拦腰打了四萍一下,四萍跌坐在地,踹了大雄一脚,那一脚有点出其不意,且又踹在裆部,大雄疼得蹲下去半天没能起身。等他缓过劲重新站起来时已变得恼羞成怒,穷凶极恶地对四萍连踢带打,四萍也连踢带打带咬带骂......四萍本来就是烈性子,急了眼连钱德来洪卫国两个男人都捺不住她,弄得大雄终于酒劲上头,拔刀相向,冲四萍肚子上连戳了三刀。四萍倒下了,不动了,血透胸腹!大雄的酒也醒了,与钱、洪二人匆匆逃离现场。当天晚上三人订立攻守同盟,在后来警方开展调查时做出虚假证词嫁祸龙小羽,引诱警方将目标锁定在错误的方向,恰巧尸检结果又证明龙小羽当晚确与四萍发生过两性关系,奸杀之说自然顺理成章。
在钱德来、洪卫国彻底坦白之后,杀人主犯张雄在证据面前,对杀害四萍一事不得不供认不讳!
在张雄低头认罪之前,韩丁早已回到了北京。他在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完临刑喊冤的笔录后所能做的事,只是静候佳音。案件既然出现了这样拨云见日的突变,剩下的工作就是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任务了,就是时间问题了,就是程序问题了。龙小羽还关在平岭市局看守所没有释放,但待遇已经有了明显改变。释放龙小羽也涉及程序问题:因为要认定龙小羽无罪,必须认定张雄有罪,在法院依法判定张雄罪名成立之前,要先改判龙小羽无罪并且释放出监,也要经过省高院和最高法院审核批准,一大套手续呢,需要等待,需要时间。
所以,韩丁在龙小羽死里逃生的第三天就乘飞机回到了北京。本来姚大维说好要请他吃一顿饭的,韩丁因为龙小羽的案子请姚大维吃过好几次饭了,没承想最后竟是一起冤假错案,所以姚大维觉得那几顿饭受之有愧,非要回请不可。韩丁先是答应,后又谢绝。龙小羽将获无罪,于他亦喜亦忧,此时此刻,难有举杯作乐的心情。所以他对姚大雄说:"我要早点回去,所里事情实在太多,忙不过来呢。"姚大维笑道:"怎么着,想早点到老林那里报功请赏去?让老林笑话我,对么?"姚大维的笑容里,藏着些一言难尽的苦涩,韩丁看得出来的。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两句安慰的话,替他做些解释开脱:"这也不能赖你,最后给龙小羽定罪主要是依据了第二份血迹鉴定书,这份鉴定书又拿到省厅复核过,那么多专家都说没问题,现在证明是错了,应该承担责任的是那些专家们,不能赖你。"姚大维忿忿地说:"专家,专家才不担责任呢。这两天我们一直在找技侦处,问他们这鉴定书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找了一帮人,包括省里的专家,又来复核,还做了各种试验,认为袖口上那一滴血迹认定为喷溅没错,而在侦查司法的常识中,只有杀人者的身上,才有可能形成喷溅的血迹,所以血迹鉴定书认定龙小羽杀人也没有错。"韩丁冷笑,说:"这就滑稽了,事实已经证明肯定有例外了,他们还不认帐,岂不是草菅人命么。"草菅人命这四个字可能说重了,有点物伤其类,让姚大维也语迟片刻,然后反倒替专家解释起来:"今天上午他们给了这么一个分析:龙小羽第二次返回现场时,发现四萍倒在血泊里,他不是想把她抱起来吗?四萍虽然死了,但如果她还处在有尸温的时候,动脉中的血还处在很稀释的状态,如果让人使劲一抱,血管里面的空气也能冲出来,形成一定的气压,形成喷溅的血迹。专家认为,龙小羽袖口上那个喷溅血点大概就是这么形成的,现在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如果你真的认为我们是在草菅人命的话,那我希望你能够多留一天,省里的专家还在,我可以请他们亲自给你解释一下。"韩丁摇摇头,冲姚大维温和地一笑,他用这样温和的微笑,表达了自己的理解与宽容。他说:"不用了,我要早点回去,龙小羽有个相好的女朋友住在北京呢,我想早点回去告诉她。"姚大维苦笑着拍拍韩丁的肩膀头,说:"那好,那你就早点回去吧,万一那女的偏赶这两天嫁了人,龙小羽还不得恨死我。这顿饭我先欠着,下回我到北京去,吃什么由你挑。"所以,韩丁在第二天就买了飞机票,回到了北京。他本来应该乘火车省些钱的,他因为龙小羽这个官司,把他大伯留下的那点遗产花了近半。那些钱本来是他去美国上学的钱,本来是他和罗晶晶今后幸福生活的钱,现在没了一半。但他还是买了几乎比坐火车贵一倍的机票赶回了北京。真的,他想无论如何,也应该早一点把龙小羽不死的消息,告诉早就以为他不在人世,早就与他悼别痛定的罗晶晶。
韩丁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家变了。罗晶晶在他"出差"的这几天里进行了彻底的大扫除,并且重新布置了家具的位置。韩丁进门虽然换了鞋但仍然不敢迈步,怕弄脏了擦得光可鉴人的地板。整个房子都窗明几净,阳光充沛。那些新添的鲜花和沙发上五颜六色的靠垫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撩拨着韩丁的新鲜感和浪漫心。这屋子的味道经此一下真的变了,变得年轻、温情、充满了生活的情趣和女人的味!韩丁走进客厅时罗晶晶正在吃力地往墙上挂着一幅大镜框,镜框里镶着她自己的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有一双笑着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从远方归来的风尘仆仆的韩丁。
韩丁突然回家吓了罗晶晶一大跳,但她马上笑起来,她站在高高的椅子上,她的脸比照片上的脸还要小,但笑容和神情却是一样的。她用孩子般的腼腆,等着韩丁的夸奖,她说:"你回来啦,怎么样,都是我布置的,你看好吗?"韩丁没有回答,他心里突然难过极了,难过极了,因为这一刻给他的感觉竟是如此幸福,可惜这幸福已经来晚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切都将彻底改变,他控制不住地,泪满眼眶。罗晶晶吓坏了,呆呆地从椅子上下来,问他:"你怎么了,你觉得不好吗?"韩丁摇头,他想说好,他想说真好!但心中的酸痛滞涩了喉咙的柔韧,一切快乐,一切赞赏,一切感动,都压抑得难以说出。他用手捂了一下脸,想就势抹去眼泪。那捂脸的动作就象在演变脸的戏法,手放下来时脸上已经堆满强作的微笑,嘴上也一并装出轻松快活的语调,他朗声说道:"好啊,这才象......象是咱们的家!"
三十六(2)
在担任龙小羽辩护人的最初时期,韩丁一直试图找到某些依据,推断出龙小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对祝四萍起了杀心。
他为此向龙小羽详细询问了祝四萍被杀当晚的全部情形,如果搬到好莱坞的惊慄电影中,那也称得上是一个绝对经典的杀人之夜。那天从傍晚开始整个城市突然平地起风,这场没有预兆的北风咆哮了一夜。被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沙尘暴遮星蔽月,连平岭街头的路灯都变成一个个影影绰绰的烛火,昏晕地挂在视线不清的半空。这样晦暗古怪的天气据说几十年前曾经降临过一次,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忆犹新。
根据龙小羽的说法,那天傍晚他接到了祝四萍打来的一个电话,那时这阵沙尘暴的前锋刚刚从窗外的屋檐下尖声掠过。电话是打到保春制药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那时龙小羽尚未下班,他奇怪地问祝四萍是怎么搞到这个电话号码的,四萍笑着说你管得着吗。龙小羽也就住了口,懒得深入追问,一言不发地等着四萍说话。
四萍说:"你哑巴啦?"龙小羽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啊?"四萍又笑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你从来也没想过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死三个月了你也未必知道吧。"龙小羽不想和她多聊,说:"没事别给我打电话我还上着班呢。"四萍不再嘻笑,变得严肃起来,但口吻依然是友善的:"那你好好上班吧,下了班来找我一趟行吗?我刚从梁教授家出来,你下了班没事的话,到制药厂工地办公室来找我吧,晚上那里没别人。"龙小羽说:"我不去。"龙小羽当然知道工地办公室下班之后没有人,整个扩建工程因为资金不到位已经停了工。但四萍暧昧的语气让他不得不用这样正色的口吻回答她,他故意答得立场坚定不假犹豫。
但四萍没有放弃,她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好,她说:"来吧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我这些天一直睡不着觉,就想你,骗你不得好死。"龙小羽腔调依然冷淡,回答道:"四萍,我们不是已经讲好的,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或者,仅仅是同乡而已。"四萍不急不愠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乡里乡亲的,至于连面都不想见一面吗,何况咱们以前......"龙小羽打断她:"不要再讲以前了好不好,以前的事我都忘了。"四萍沉默了一下,声音忽然深情起来:"可我没忘,我这几天睡不着觉,老是想以前的事情。我老是想以前我到百年红酒厂的仓库里去看你,那么大的厂子到晚上一个人都没有,老静老静的。我每次去找你路上老害怕的,可我一想到你在仓库里等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那时候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盼着我来?"龙小羽也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代表了他对历史的尊重。是的,他不能否认,在每天酒厂关门之后,当天黑下来,四周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就坐在仓库角落里的那张木板床上,等待着四萍。他等她过来找他,给他带来吃的东西,天冷时还带来暖和的铺盖,还带来赶走寂寞的笑声和唠叨。他不能否认,这是他的一段难以忘掉、无法抹去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他不否认!
但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并不想转变态度,他对四萍说:"对,过去盼着你来,现在盼你别来。"他说这话也许和听这话的人同样难受,他是狠了心有意这样说的。他对四萍已经一再忍耐,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他给她的东西,包括钱、衣服、哀求,还包括出卖自己的良心,这样的代价足以赎回自己的感情。更何况,感情本身就无须赎回。
他说:"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咱们之间不是早就划了句号吗。"电话那边,四萍哭了。龙小羽听得出来,那是真的伤心。但他一言不发,连一句劝慰都没有,他想劝,但忍住了。他忍受着自己的残酷,这份残酷是他本性以外的。可他现在必须强迫自己这样沉默,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无情。他爱上了罗晶晶,所以,和四萍,总得有个了结。
四萍哭得有些不可控制,龙小羽几次想把电话挂了,但没有挂,因为那样就太狠了。四萍在他冷冷的沉默面前终于抽噎着恢复了言语:"好,小羽,我同意,我今天就和你划个句号。你来吧,你别怕我再缠着你,我们最后再谈一次,谈清楚了,我们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互相不搭介。我晚上在工地办公室等你。"四萍说完,把电话挂了,挂得很果断,果断得有几分凶狠。龙小羽半天没有缓过气来。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先给罗晶晶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公司有事他可能不去找她了,要找的话也会很晚,让她别等他,自己吃饭,太晚了就先睡。罗晶晶说正好她同学今天过生日,晚上约她去呢--你说我是路上买个生日蛋糕呢还是送点别的?龙小羽说都行你自己定吧。打完罗晶晶的电话,他慢慢地走出办公室,锁了门。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楼里很静。他慢慢地走到楼下,走出楼门,发现门外风很大。他又回楼上穿了他那件范思哲的外套。他再次走出楼门来到街上时脚步变得快捷起来。他快步走向隔了一条街的保春制药厂。他从制药厂的门前走过去,他看到厂门口还有人员进出,但没人注意到他。他把防风的衣领竖起来往制药厂的后门走,他从自扩建工程开始后就被拆毁的后门走进工地。工地上黑着灯,大型的施工机械包括长颈鹿似的大吊车都阴沉沉地趴在自己的暗影里。龙小羽往里走,转过一排排尚未加顶的毛坯厂房,他看到了那几间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工地办公室,其中一间亮着灯光,风中起舞的沙土在灯光的照映下看得出有多么猖狂。龙小羽走近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他的脚步在门前砖石上的声音被风声遮掩掉了,他推门进入时看到四萍背朝里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确如四萍所说的那样,这里没有人,只有她一个。
开门声让四萍坐起来,龙小羽看得出,四萍的眼睛还红肿着,见到龙小羽推门进来,先是愣一下,继而又哭起来。她的每一声抽泣和呼吸的窒息,都尽情地表达着女人的脆弱和委屈。龙小羽这时候心真的软了,真的觉得自己伤害四萍了,真的想起和四萍恋爱时的那些往事了,那些往事在龙小羽的头脑中变得异常温情起来。他想抱一抱四萍,但没抱,他意识他现在早已成了罗晶晶的人,他不能再碰其他女人,包括他以前碰过的女人,他都没资格再碰。他很想用什么方式安慰四萍,这方式就是语气,他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你别哭了,再哭我可走了啊。"他刚说完了这句四萍就一把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一点也不吝惜地把脸上的眼泪全部蹭在了他的前襟。
"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四萍把龙小羽抱得很紧,紧得他全身僵硬,四肢无措,就这么僵僵地,让四萍抱了半天。终于,他把两只手抬起来,环抱了四萍有些削瘦的脊背,他轻轻地把她抱了一下,然后用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四萍,和我分手不值你这么伤心,其实有很多男人都喜欢你,我知道咱们绍兴老乡当中,就有好多人想跟你好呢......"四萍使劲地抱住他,她用挤压式的拥抱阻止他说下去:"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我就要你!"龙小羽松开了四萍,那动作甚至是,推开了四萍!他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严肃:"四萍,我今天是来划句号的,你答应我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最后一次约会,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了不算!"四萍让他推开了,但一只手还拉着龙小羽的衣服。她说:"小羽,我知道你搭上罗老板的女儿了,我可以让你跟她好。我愿意做你的小,在外面不公开也可以,我都愿意。你懂我的意思了么,这样总行了吧!"龙小羽有点懵了:"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干什么要做人家的小?"四萍说:"做你的小,我愿意!"龙小羽说:"你愿意我不愿意,我就是愿意也不行,让人做小老婆是违法的。""你可以不跟我结婚,我就做你的情人。只要你心里还有我,我就愿意做你的情人,做一辈子我都心甘情愿。"龙小羽没想到,今天他是来结束的,而四萍显然要重新开始。他心里乱得没了方寸,知道四萍的办法是万万不行的,但不知为什么四萍的态度竟令他隐隐有了些感动。特别是四萍最后的一句话,让他对她的厌恶和畏惧顷刻瓦解--四萍流着泪说:"你愿意吗,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不逼你。"龙小羽也是个脆弱的人,他的脆弱在于经不住别人对他好。他把四萍抱回怀里,他亲了四萍。他说:"原谅我四萍,我对不起你,我今天......我今天来,是来和你说再见的。你别恨我,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今天只能和你说再见。再见,四萍!"他亲吻了四萍,四萍也亲吻他,当龙小羽说完再见时四萍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他想挣脱,但四萍紧紧抱住他,她抱着他跪了下来,她仰着被泪水弄脏的脸,看他:"再要我一次好吗,最后一次,就算你以后真不要我了,也别从今天开始......你今天再要我一次吧,真心再要我一次,然后让我死我都愿意。"事隔一年之后,龙小羽无可回避地,向韩丁叙述了他和四萍发生的这次关系,正是因为这次关系,构成了龙小羽犯有杀人罪行的重要证据。工地办公室的这间屋里有一张木板搭出的小床,那天晚上龙小羽和祝四萍就在这张凌乱的木板床上,在散发着一股霉味的床单上进行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也是四萍一生中最后一次***。龙小羽对四萍的身体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那天他在进入她的身体前有很长时间不能兴奋,后来是怎么兴奋起来的他也忘了。关于这一点韩丁有过超出职责以外的追问:"和一个你不爱的女孩***你舒服吗?"他想从龙小羽身上判断男人是否都这德行,对女人可以灵肉分开,和爱的女人不一定***,和不爱的女人***不一定不痛快。龙小羽的回答有些含混,难以得出明确的结论。他说他和四萍做的时候很难受,没有快感,只想早点做完,所以那次***延续的时间很长,始终难以达到高潮。最后他还是闭着眼睛想罗晶晶,想他和罗晶晶干这事的感觉,才勉强成事。龙小羽对韩丁说:这是他和女人干这种事最艰难的一次,说不清什么滋味,感觉很被动,很麻木,六神无主......高潮过后他想放声大哭!
四萍的高潮比龙小羽来得要快,在龙小羽结束之前她似乎有两次抵达了快乐之巅。快乐之后四萍的情绪没有了***前的委屈和激动,她把龙小羽搂在怀里,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见龙小羽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她也就坐起来,慢慢地找自己的衣服穿。两人谁都找不出一句多余的语言。
龙小羽飞快地穿好衣服,他这时唯一的心情就是早点离开,他甚至为今晚来此而感到格外后悔。四萍慢慢地穿好裤子,又叫他过去帮她扣胸罩后面的扣子。他帮她扣了。扣的时候四萍突然柔声问他:"小羽,你讲句实话给我听,在床上我是不是浪得很?"龙小羽没心情说这个,低声说:"我没想过。"四萍说:"人家都说,女人在床上要浪一点,男人才喜欢。那个女模特是不是很浪?"龙小羽听她这样说罗晶晶,郁闷了一肚子的怨气怦地一下发泄出来,他不再帮她扣扣子,起身向门口走,同时恶声恶气地说道:"你太无耻了,没人比你再浪了!你要多浪有多浪,你和她根本不是一种人!"四萍不急不愠地,笑问:"那你和她做,舒服么?和她舒服还是和我舒服?"这种话题以前和大雄那帮人在一起时龙小羽也常能听到的,大家聊聊开心罢了。可现在不同了,他已听不得这种污言秽语。特别当这种污言秽语涉及到罗晶晶时,他只觉得玷污和恶心。
他站在门口,做出要开门的样子,他再次神情郑重地向四萍告别:"我该走了四萍,从现在开始,咱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再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四萍冷笑了一下,说:"小羽,你承认吗,你这个人心特别狠,一般人都不会象你这样狠的。"这句话刺伤了龙小羽,他后来对韩丁说,祝四萍的这句话让他彻底厌恶了她的这场旷日持久的猫玩老鼠的游戏,他决定不再和她说任何话,他拉开房门,外面的风几乎是砰地一声,迎面撞进了这间简易的木板房,让人顿觉寒冷彻骨。不知是他用力摔上的房门还是风的震撼,整个房子都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
龙小羽走了。
龙小羽被捕后在公安机关的审讯中供述:他离开工地以后先回了一趟办公室,他回到办公室想给罗晶晶打电话,发现手机不见了。手机他一向是放在裤兜里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刚才宽衣解带时掉在工地的那间办公室里了。手机是公司给他配的,万一丢了影响不好,没法交待。所以龙小羽尽管非常不愿意,但他还是离开公司重新返回了工地。他依然从制药厂的正门经过,从后门进去,工地上依然漆黑一片。他绕过那排形同废墟的新厂房,那间工地办公室的窗口依然亮着灯光。他走近前去,不知四萍是否已经睡下,他还敲了敲门,敲了几遍无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未反锁,随着把手的转动那门吱妞咧开了一道细缝,紧接着被强劲的风势轰一下吹开,冷风立刻灌满了整个房间,桌上摆的和墙上贴的那些图表类的纸片在风中哗啦作响地飞将起来。屋里没有人,四萍也不在。龙小羽关上门,开始找他的手机。他先翻了那张木板床,包括床下,然后又到办公桌上找......这时,他看见了办公桌一侧的地上,四萍靠墙歪着,身上血迹斑斑。他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四萍。四萍一动不动,没有应声。龙小羽俯下身子想抱她起来,她的身体还软着,但很沉,四肢和脖子都象断了一样没有知觉,这时龙小羽才意识到,四萍已经死了。
从龙小羽的供词中韩丁知道,龙小羽当时看到四萍的头部和腹部都流了很多血,已经变浓变暗的鲜血大片地半凝在她的脸上和胸前。他叫着四萍的名字,想唤醒她。但她醒不过来。不知是她的身子太沉还是龙小羽的手已经抖得使不上劲,他也抱不动她。这时他听到门外有响动,象是风吹倒了什么东西,也象是有人走动碰翻了什么物件。龙小羽放下四萍,顺手绰起地上的一支铁锹木柄,小心地打开屋门往外看,外面没有人,只有风。
龙小羽是在确信四萍已死,确信屋外安全,确信整个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情况下,离开这间屋子的。他先回到公司他住的那间小屋,换下沾了血迹的范思哲外套,然后,他去了罗家小院。他用罗晶晶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家里没人,他想起罗晶晶是到她同学那里参加生日聚会去了,也许不久就会回来。他进了屋门,在客厅里等她,等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在这五分钟内他经过反复的犹豫,终于在这间客厅里,用自己的手机拨了110报警电话。
关于龙小羽的报警,公安局110报警中心那天晚上的接警记录有详细记载。龙小羽报警使用了真实的姓名,他在接警人员的要求下到了制药厂附近的派出所接受讯问,然后又被带到案发现场向勘查人员指证现场的情况。关于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报案的理由,在他后来的供词中已有详细陈述。他在和韩丁的谈话中也有涉及。他说他当时吓蒙了,整个人处于慌不择路的状态。他担心一旦报警自己就会成为最大的嫌犯,因为他身上沾有四萍的血迹,因为他另有新欢刚刚把四萍甩了,说四萍是他杀的很多人都会相信,都会觉得那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还有一个顾虑龙小羽在口供中没有说到,但他对韩丁说了,他说他那时最害怕的就是失去罗晶晶。
那天晚上公安人员结束现场勘查后又带他到刑侦队问了半天情况,做了笔录,放他回家时已是深夜三点。他没有再去罗家小院,罗晶晶肯定睡了他不想吵醒她。尽管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特别渴望见到罗晶晶,特别渴望能够躺在罗晶晶娇弱的怀抱里,让她轻轻地安慰和爱抚。但他没去罗家小院,天太晚了,他也没打电话,他想一切都等天亮再说。
那天夜里他没有入睡,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在混乱的思前想后中短得象是愣了一个神。天亮后外面的风停了,龙小羽象往常一样起床,象往常一样打扫办公室的卫生。陆续有人来上班了,人们在他的脸上,没有察觉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上午,公司里来了两位民警,让龙小羽跟他们"去一趟局里"继续取证。公司里的人才从不同的方面,听说了昨夜狂风大作的时候,工地上发生了一幕凶杀血案。
龙小羽跟着两位民警--其中一位就是姚大维--到了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在那里继续接受讯问。从警察的问话中他明显察觉到他们怀疑的矛头,已经指向自己。到了中午他们要求他在几张白纸上,留下他的指纹和掌印,左右手掌和十个指头都留了。然后又取了他的耳血说要化验化验。再然后,他们让他等着,让他坐在屋里别动,给他打了一点饭,他没吃。他说要上厕所,警察就带他去厕所。厕所就在刑侦队的楼里。他蹲在厕所的毛坑上听着警察在外面说话,他出来时,看民警就在门口,背朝着他,他悄悄打开厕所的窗户,从二楼往下一跳,跳到了楼外的一条小巷里。他也搞不清警察听到没听到,爬起来就飞快地跑向巷口,在巷口拐了一个弯,就跑掉了。
龙小羽的跑,在韩丁今天看来,是愚蠢的,这一跑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但龙小羽的这个行为在情理上则可以成立--一个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种阵式的,缺乏法律知识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被一个血腥场面惊吓过的年轻人,神经发生绦乱,理智受到困扰,他变得象孩子那样慌乱和低能,象孩子那样寻求简单的解脱,所以决定先跑了再说,这是一个常见的心理选择,在逻辑上当然是说得通的。
龙小羽很清楚自己在杀人现场留下了指纹,很清楚公安局验了四萍的尸再验了他的血就能知道四萍死前和他干过那种事情。也许这些就足以让警察认定杀人者非他莫属。
他在刑侦队的厕所里蹲着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他全身每一条肌肉都因此而变得麻木。麻木得几乎让他无法起身。他最先想到的是:一旦他成为嫌犯,一旦公安局抓不到真凶,还有谁能为他洗脱罪嫌吗?没有!
龙小羽从刑侦队跳窗逃走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罗家小院。罗晶晶不在家。他没想到罗晶晶不在家。他站在罗晶晶的卧室里发了半天呆,然后写下了他留给罗晶晶的那一纸别书。后来他对韩丁说:他那时非常想见到罗晶晶,想和她见上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告别的话。可后来又觉得她幸亏不在,在的话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可以让这样生离死别的话既表达出他的感情又不让罗晶晶受惊呢。他不想让罗晶晶知道公安局怀疑他杀人的事,他不想看到罗晶晶惊慌恐惧的表情,他害怕罗晶晶也相信公安局,也怀疑他真的杀了人。一个杀了人的人,有谁还会爱他!
他用发抖的笔划,给罗晶晶写下了那份别书。因为发抖,所以每个字都不得不写得很大。那张写好字的白纸就放在了罗晶晶的枕头上,在韩丁同意为龙小羽担任辩护律师之后,罗晶晶拿出来给他看过,这一纸别书一直被罗晶晶悄悄藏在身边,藏到了现在。
晶晶:我走了,让我再亲亲你吧!
我家里出点事,我回去办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求你别忘了我,千万别忘了!我一定回来的!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小羽龙小羽说他在写这张字条时哭来着,他流泪的时候心中有无法承受的疼痛。这一点韩丁是相信的,因为龙小羽在事过境迁之后向他讲到这一纸别书时,眼中依然饱含热泪。罗晶晶也对韩丁说过,她那天是偶然上街买东西去了,只出去了半个多小时,回家后看到这张字条,一时没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并没意识到龙小羽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是哭了。是字条里的那些话让她哭了。她给龙小羽打电话,电话是关着的。她打电话到公司龙小羽住的那间陈放复印机的小屋,也没人接听。她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没想到这个简简单单的字条竟是他们之间的永别!
龙小羽离开罗家小院,他想回公司拿点衣服,但细想想又觉得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搭了辆出租车出城去了黄鹤湖别墅。别墅里的老保姆告诉他罗保春还没起床呢,他没起床一般不让人叫,电话也不接的。龙小羽说不用叫了我留个条子。他就在书房给罗保春留了一张条子,内容是家有急事特来请假,以及对不起抱歉之类的话。他把各种钥匙,公司发的手机、BP机,全部留在写字台上,压在那张"请假"的字条上面。然后,又让那辆等着他的出租车,把他带到了离黄鹤湖很远的黑牯镇火车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往南走的火车票,搭乘刚刚进站的一班过境列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平岭。
龙小羽离开平岭时两手空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有兜里剩下的几张散碎的零钱。
其实韩丁的心里并不责怪程瑶,程瑶给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在韩丁眼里,程瑶是个热情泼辣的姐姐的形象。说起话来虽然心直口快,却能善解人意;做起事来尽管风风火火,但也有板有眼,雷声既大,雨点也不小。在她搬出老爸帮忙疏通关系的第二天,鉴定书这件事就有了大致的结果。公安学院那边传过话来,让他们再到研究所去一趟,还是找那位姓汪的,看来已经有人和姓汪的打过招呼。
当天下午罗晶晶就去了研究所,是她一个人去的,因为前一天韩丁突然半夜三更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罗晶晶叫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两眼无神,额头滚烫。她把韩丁拽起来去了医院,查了一上午也没查出所以然来,打了退烧针吃了消炎药--医生说肯定哪里有炎症了--然后回到家里捂着被子继续睡觉。罗晶晶等韩丁睡了,就一个人到研究所来了。
这次她在这家研究所的经历格外简单,直接到老汪的办公室找老汪,见着老汪就汪老师汪老师地一叫,"材料"就顺顺当当地拿到手了。"材料"就是那份血迹鉴定书的复印件。那位汪老师脸上依然不苟言笑,但在罗晶晶道谢要走的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给罗晶晶留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老汪说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找我,我不在家我太太就在,太太不在有我女儿,反正家里总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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