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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海岩(当代)
拿什么拯救你 我的爱人
韩丁第一次见到罗晶晶是在平岭世纪大饭店的发型表演晚会上,罗晶晶第一个出场,她那天晚上的艳惊四座让韩丁一生难忘。
在此之前他没想到小小的平岭竟有如此华丽高雅的晚会,在这座并不出名的城市里,竟会藏着如此赏心悦目的女孩。
这一天他记得很清,因为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假期现在成了北京一年中最为干净的一段时间,没有了尾气污染的天空刚一放亮就蓝得耀眼。出租车在空旷的机场高速路上开得意气风发,途中延绵不断的枯槐写意出冬天特有的迷离。韩丁赶到机场时才发现自己到得太早,才想起用手机打电话向爸爸妈妈告别。爸爸妈妈利用假期去海南岛晒太阳了,明天才能回来,他在他们的电话里留了言,告诉他们他去平岭市出差了,可能有半个月不在北京。这是他从大学毕业应聘到中亚律师事务所之后的第一次出差,爸爸妈妈大概不难在他的这通留言中听出他声音中的兴奋。
打完电话,他又到机场大厅的书店里转了一圈,买了本刚刚新鲜出炉的《时尚》杂志,封面上那位不知名的女孩的脸上,挂着韩丁在见到罗晶晶之前最让他觉得自然顺眼的微笑,他站在国内旅客入口的显眼处,差不多把那一脸微笑看烦了,林必成才摇晃着骨瘦如柴的身板,拖着一只和他的体量不成比例的大皮箱,像个刀螂似的来了。林必成是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元老,也是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事务所草创时那七八个成员都是合伙人,除了董事长兼执行总裁兼管委会主任老齐外,其余人排名不分先后。
他们这个事务所成立至今,也只有七八年的历史,那七八个创始人到现在也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林必成最大,今年四十一岁,比韩丁大十九岁,韩丁叫他叔叔不为过,叫大哥也凑合。好在所里人互相都以老小相称,他叫他老林,他叫他小韩,即亲切又正规,韩丁觉得这样挺好的。
韩丁看见林必成来了,就收起《时尚》女孩叫一声老林。林必成漫不经心地,回叫一声小韩。两人一起办完登机手续,走到候机厅,坐在指定的登机口前,林必成才清清嗓子,向韩丁交待此行的任务。
"咱们这趟去,是平岭保春制药厂的一个案子,去年年底他们厂有个女孩在厂里的扩建工地上被人杀了。那女的是浙江绍兴去的民工,才二十一岁。十九岁出来的,想挣钱,才两年,钱没挣着,人倒搭上了,咳。"林必成在所里是很出名的滥情书生,身边常常女人如云。韩丁一直纳闷以他这种性格这么多年的律师是怎么当的,天天替那些杀人越货的罪犯开脱辩解,不知那丰富的情感都给谁了。他笑笑说:"既然这女的这么不幸,那咱也别给那杀人犯辩了,辩了半天不也得枪毙吗。咱干脆省了这趟回家得了,把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过完了再说。""杀人犯?"林必成摆摆手,"哪儿啊,这案子还没破呢,咱们接的是民事赔偿这一块。这女的家属要求制药厂赔四十万,制药厂不承认有责任,一分不想赔,法院已经调解一次了。现在工地上一帮绍兴籍民工闹得很厉害,法院最后再调解一次,调解不成就进入诉讼程序开庭判,我这都是第二次去平岭了。"韩丁是昨天下午才接到老林的通知让他跟着去一趟平岭的,听林必成如上一说他倒有点奇怪:"这女的不就是一民工吗,有多少家底肯花钱到北京请律师打这种没底的官司?"林必成又摆摆手:"哪儿啊,咱们是受保春制药厂的委托,和受害者的家属办交涉去。"韩丁这才明白过来:"噢,咱们是被告。"这一天首都机场候机厅里的乘客并不拥挤,飞机准点离港。韩丁歪在座位上,把早上没有睡完的觉睡完了,醒来时飞机已经降落在平岭机场。走出机舱门走下弦梯韩丁才发现平岭的天空阴云密布,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可以看到沿途的田野已被化雪渗透,在满天的阴霾下显得又黑又潮。他们乘坐的那辆车子的玻璃上,也结了一层似雾似霜的水气,和窗外的道路一样,看上去格外肮脏。
这是一辆半新不旧的奔驰轿车,车子里面保养得倒还干净,脚下还垫着厚厚的小毛毯,在阴冷潮湿的天气中,让人觉出几分干燥和温暖。来接他们的是制药厂董事长罗保春的办公室主任,姓王,是一位四十多岁外表沉稳的本地人,一见面就口口声声代表罗总欢迎欢迎,罗总正在医院吊盐水呢,要不然他会亲自来接你们。老林也一通客气:哟,罗老板生病啦,不要紧吧,要不要先去看看他?好在那位王主任把老林的这份关切确实当成了客套,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罗总心脏不大好,公司里事情多,这几天那帮民工又来闹。从早上就堵在大门口,罗总是走后门才去的医院。我是送完了罗总又赶过来接你们的,幸亏飞机晚点了,要不然可真就接应不上您二位了。
互相客套着,他们进了市区,拉到了老牌的平岭宾馆。下午韩丁和老林就在客房里看材料,材料主要是上次法院调解时形成的一些文字记载,还有死者亲属写给制药厂领导的信,以及对方律师的律师函,还有前一阶段平岭的新闻媒体对这个案子的一些报道等等。不过在飞机上老林就说过,报纸上那些耸人听闻的描述看不看两可,平岭市公安局负责这个案子的小头目恰巧是老林中学的同学,上次他来平岭时还找这位同学打听情况来着,与小报炒作出来的那些新闻驴唇不对马嘴。
他们到达平岭的第一顿晚饭是和制药厂的董事长罗保春一起吃的。这位罗董事长虽然有心脏病,但不顾王主任劝阻,依然要了白酒和他们频频干杯。这顿饭大概是韩丁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鱼翅龙虾都上了。酒过三巡罗保春开始和老林交谈这个案子,韩丁听得出来,他是坚决不打算向死者家属让步的,而且言语腔调相当激烈:"那些绍兴人,简直就是黑社会!他们是存心敲诈我。他们的头头叫大雄,私下里跑来和我做交易,让我出十万块摆平这件事,说只要给他们十万就可以放过我,就不再帮四萍的家属闹事。我这个人做事光明磊落,虽然我这个厂现在很困难,但只要是该赔的,我卖房子卖汽车也会赔。四萍是我们工地上的民工,她的丧葬费补助费我都按规定出了,她又不是工伤死亡的,凭什么要我出四十万赔她!就算公安局最后查出是我杀了她,我赔她命,也不赔她钱!"这位罗董事长说这话时已喝了数杯猛酒,脸孔窜红,眼睛也红着。老林原打算说几句劝他让步的话,看他的神经已被酒精搞浑了,只好含糊地点着头,顾左右而言它。
这顿饭除了罗保春借着酒劲儿发泄愤慨之外,别人并不多话。韩丁在大家眼里还是孩子,更没有说话的份儿了,只是默默地倾听,拘谨地吃饭,吃完了饭草草散席。王主任匆匆招呼韩丁和老林去世纪大饭店看发型表演,说有很多名模参加,还请了日本著名的理美容大师到场助兴,一定盛况空前。这场大型表演的赞助品牌之一就有他们厂的保春口服液。保春口服液是专门养颜乌发的天然药物,所以和发型表演正好紧密结合。罗保春又特别补充地向老林和韩丁介绍了他和这场表演的关系:请你们去看,最主要的是因为今天表演的模特里,有一位就是我女儿,她个子高,所以从小喜欢干这个。
王主任也不无溜须地添彩道:"我们罗总的女儿,在我们平岭算得上头牌名模了,在全省都数得着的!"老林赶紧应景地做出惊讶状:"哟,是吗,那我们一定要看看,一定要看看。"于是他们告别了罗保春,由王主任陪着,驱车前往世纪饭店。据说世纪饭店不仅是平岭市,也是全省版图内最豪华的涉外饭店,才盖好,刚营业,报了五星还没有批下来。世纪饭店里有一个世纪堂,发型表演晚会就在这间可以容纳六百多观众的大厅里举行。在世纪堂的门口,竖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依序写着十几家赞助企业或赞助品牌的名单。韩丁他们赶到时表演已经开始,他们匆匆交了票进去,根本无暇顾及广告牌上有没有保春口服液的字样。大厅里的灯光刚刚转暗,音乐乍起,昏暗中可以看到这里几乎座无虚席。韩丁跟在王主任和老林的屁股后面,正低头找座,T型台上突然亮起一束强光。一位头顶梳着高高的扇型发式的少女,金裹银束,梦幻般地出现在T型台的天幕下。她踩着音乐,迎着光束,向突然静下来的观众,向几百双惊讶的眼睛,款款走来。韩丁在那一刹那全身僵直,每一根神经都被台上迎面而来的少女牵住,他敢说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心动的时刻。和一般模特相比,那女孩的身材略显娇小,但那张眉目如画的面孔,却有着令人不敢相信的美艳。在强光的照射下,少女脸色苍白,眉宇间顾盼生烟,进退中的一动一静不疾不徐,目光中的一丝冷漠若隐若现,看得韩丁目不暇接,颇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韩丁想,但愿她就是罗保春董事长的那位千金。
韩丁昨晚没有睡好,饭前就已哈欠连天,原本对看什么发型表演毫无兴趣,老林要来,王主任又盛情,他就舍命陪君子地来了,没想到今夜会如此不凡。他们好不容易在后排找到了座位,挤着坐下来,伸着脖子从人缝中往前看。转眼时间T型台上已是佳丽如云,个个发型奇异,风情万种,虹云流转般地来去如仙。韩丁看得脖子发麻,腰背发酸,才又盼到第一个出场的女孩重新登台。那女孩一亮相台下便隐隐骚动,那一头如扇的长发又变成了刺猬似的短发,极尽新奇怪异之致,步态表情也与发式一样,刻求欢快活泼之极。韩丁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着她,他肯定他的感觉百分百地代表了台下每个男人的心声:这女孩的扮相无论古典还是新潮,在满台五光十色的模特中,她无疑是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是全场注目的中心!
韩丁鼓起勇气,向王主任打听:"哪个是罗总的女儿?"他问这话时已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说不定就是台边上最难看的那个,那个发式平庸的女孩身材高大挺拔,脸却像个丑角。
王主任手往台上一指:"就是那个。""哪个?""那个!像个小刺猬的那个......"像小刺猬的那个?真的?
韩丁心里狂跳起来,他本能地觉得今晚也许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奇缘。
韩丁从小生得唇红齿白,打从上小学开始就是周围女孩们秋波频送的目标。在中学和大学时期,更是学校里的大众情人。他上中学时的外号叫做吴奇隆,上大学后又变成谢霆锋,好多朋友都怂恿他去电视台玩一把谢霆锋的模仿秀呢。好在韩丁自懂人事起便不近女色,对泡妞一向没有兴趣。说好听点是洁身自好,说难听点是在这方面还没开窍。可以说,在平岭这个发型表演的晚会前,他还从没对哪个女孩动心过。
从世纪大饭店看完发型表演回到宾馆,韩丁很晚没有睡着,除了老林鼾声的骚扰外,就是那张标致如画的脸,总在眼前飘,闭上眼也看得见的。这个夜晚他始终焦灼地翻动身体,在床垫弹簧隆隆作响的声音中盼着黎明。因为按照日程的安排,天一亮王主任就要接他们到罗保春家去商议参加法院调解的具体方案。罗保春家除罗保春之外,当然还住着罗保春的女儿,所以日出东方就成了韩丁的一个期待和幻想,在这个幻想中,事情正顺着一条最快的捷径浪漫地发展。
黎明前他搞不清是怎么睡着的,还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似乎梦见了那个女孩,但面目已模糊不清,梦的情节在他被老林摇醒时也忘得一干二净。他睁开眼,看到天已大亮。连忙肿着眼下床洗漱,洗漱完毕跟着老林在楼下的咖啡厅吃了早饭,早饭完毕看到王主任的车准时开到了宾馆门口。韩丁拎着装满文件的一只公文箱,跟在老林身后上了车。车在早已热闹起来街道上三拐两拐,出了市区,再沿一条康庄大道行驶五分钟,便进入了有名的黄鹤湖风景区。正值深冬时节,前几天的那场落雪早就化了,湖面虽然没有结冰,但在清冽的寒气中也被冻成一潭死水,深沉得看不见一丝微澜,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林因化雪的潮气滋润,抖搂出几分生机,隐约蒸发出一点早春的气息。据王主任说,现在并不是黄鹤湖的最佳季节,所以沿湖而行的道路上,看不到多少游人。他们的车子在依山临湖树木环抱的一个小院前停住,院内有一幢老旧的双层小楼,楼前楼后种了几棵阴森的古槐,虽然老本生鳞,悬根出土,却依然枝桠峥嵘,华盖遮天......王主任在路上就介绍了,罗董事长的家是解放前国民党平岭市警备司令的官邸,后来是解放军攻打平岭的一个前沿指挥所。半个世纪弹指而过,黄鹤湖风景依旧,小楼却已然成了文物,现在归风景区管理处所有,去年被罗保春长期租下来,做了罗家的别馆。罗保春原本在城里有个住处,租下这幢老房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主要是图个清静。
韩丁从下了汽车,走进院子,走进这幢老旧别墅的那一刻起就心无旁骛,只惦记着能否见到那位梦中女孩。但出来招呼他们的,除了刚刚睡醒两眼浮肿的罗保春外,就是他家那位瘦小干枯的老年保姆。老保姆给主宾四人倒了四杯泡不开的茶水,又给罗保春端来煮好的稀饭和两碟咸菜,便退出客厅。罗保春边吃边谈,态度一如昨天酒后的激烈,对老林试探着提出在坚持不承担赔偿责任的基础上也适当作些让步,给死者亲属一些道义上的援助,以软化对方态度的建议,竟不假思索地予以否定。他把粥碗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粗声说道:"这么多年我办这个厂,白手起家,我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我才四十多岁你看我这头发,还有几根黑的!我太太病了,病得死了,我都没钱救她!钱都压在这个厂子里了!这么多年,谁给我道义上的援助了?谁!保春制药厂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血汗!现在,保春口服液的牌子打出来了,消费者认了,这时候谁要是想整垮我,没那么容易!他们是土匪!我要是冲他们软一下,他们就会没完没了地吃上我!所以我不能让步。我不让步,他们又能怎么样?我不相信法律会向着他们。对我们这种民营企业,法律应该是大力保护的!"他这样说,老林也无奈。韩丁昨天看过材料,对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已大体清楚。被杀的女孩名叫祝四萍,是保春制药厂雇的临时工,在制药厂厂区扩建工地上搞统计,去年年底发现被人杀死在工地的办公室里。韩丁手中的材料只是这个案子民事赔偿纠纷的相关文件,对四萍被杀的细节并无太多说明。但从这些材料的只言片语中,仍可了解四萍死得相当悲惨。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先被木棒重殴头部,然后身中三刀而亡。她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来自江南古城绍兴,他们把刚刚成年的女儿送出去挣钱,接回来的却是孩子的一捧寒灰。其情其景也确实令人同情。但韩丁心想,他们不是来扶贫的,他们是律师,他们的任务就是要让死者的亲属知道,尽管四萍是死在厂区,死在办公室里,但要认定厂方因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且必须支付四十万元巨额赔偿,是缺乏法律依据的。韩丁记得前不久在北京一家迪斯科舞厅的厕所里发生了一件客人被杀的案子,死者的亲属要求舞厅赔偿,舞厅认为自己并无责任而拒绝赔偿,结果闹到法院,审判的结果是死者的亲属最终败诉。这件舞厅杀人案和四萍被杀案在性质上十分相像,所以老林也认为四萍的亲属以及那些助威同乡的诉讼要求法院一般不会支持。但上次他来平岭参加第一次法庭调解时,已经感觉到平岭市法院显然希望保春制药厂再额外补加一些抚恤,花钱买个太平,平息事态,而不希望激化矛盾,给社会安定增加负担,所以这次调解也难保不在钱的方面向着弱者一方说话。四萍的父母现在连下岗工资都不能按时拿到,他们的生活状况也确实非常不好,法院对有困难的一方给予一些调解上的倾斜,是很可能发生的情况。
老林把他的担心说了,但罗保春不听。他固执地认为这年头困难的人有的是,法院要都管,管得过来吗?我还困难呢,我厂里的产品积压太多卖不出,资金周转不过来,贷款到期还不上,谁援助援助我呀!法院要杀富济贫也杀不到我的头上。要是我的厂子倒闭了,市里的税收减少了,上千工人失业了,找政府闹事要饭吃去了,给我供货帮我销售的企业都拿不到钱拿不到货都受影响了,本钱小的也跟着倒闭了,法院是不是都援助啊?法院难道唯恐天下不乱吗!
罗保春越说越气,脸色涨红,就像昨天晚上喝多了酒一样。老林也就不再多说,律师在民事诉讼中只是受当事人委托担当代理人而已,只要不违反法律,都要按当事人的意愿办事。韩丁也不多嘴,他这时的念头,只盼着能在这里见到罗保春的女儿。他隐隐听到隔壁屋里,总有一个轻盈的脚步在不时地走动;在客厅通往后院的走廊上,好象也常能看到一个依稀的影子在墙上薄薄地掠过。在老林与罗保春交谈时,韩丁始终神不守舍,始终幻想着也许下一秒钟那女孩便会穿过走廊,或者推开与客厅相通的某一扇屋门,步履轻捷地走出来呢。
可惜直到时间接近中午,他们谈完了话,喝光了茶,起座与罗保春告辞并且乘车离开这幢别墅的时候,也没见到什么人从走廊端口和那些紧闭的屋门里走出来。在返回市区的路上,韩丁忍不住问王主任:这么大一个别墅,就罗董事长一个人住吗,他也不嫌寂寞?王主任笑笑,说:你们也应该看出来了,我们罗总,脾气很古怪的,特别是他太太几前年病故以后,就更听不进别人的话了,自己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们也劝他,一个人住这么远太不方便,也很不安全,万一有个急病什么的,周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身边就那个只会做饭的老太太,有什么三长两短非耽误了不可。
王主任的这一席话,终于让韩丁有机会把他最想问又最不便开口的话问出来了:"那他女儿呢,他不是有个当模特的女儿吗,不和他住一起?""啊,你是说罗晶晶呀,她住在城里,罗总在城里有房子。"老林笑笑,插话道:"确实有这么一种人,孤僻惯了,连老婆孩子在身边都烦,就喜欢一个人独处,有这种人。"王主任也笑:"那倒不是,罗总对别人烦,可是最心疼他这个宝贝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百依百顺,要怎样就怎样。是罗晶晶自己不喜欢和她爸爸一起住,她爸爸也只好随她去。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受管束。"老林深有同感地随声附和:"对呀,现在的年轻人,哪会为大人想那么多!你们应该劝罗总,年纪大了还是得找个老伴。生老病死身边还是得有个人伺候,孩子再亲也没用。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早有定论: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王主任也感慨:"劝也没用。事业成功的人,生活上都是最难伺候的,有成就的人都是既孤僻又孤独......"两人越说越投机的样子,替古人担忧似地长嘘短叹。韩丁对罗保春怎么样防病怎样养老毫无兴趣,他心里想的是罗保春的宝贝女儿罗晶晶,她究竟住在城中的哪个角落呢。一个独居的女孩,一个漂亮的模特,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每天过的都是怎样一种生活?她有男朋友吗?她年纪这么小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呢?他真想走近她,走近她的日常起居,仔细看个究竟。
在回城的路上,在汽车里,韩丁看着窗外的残冬心不在焉,路边一些春暖的迹象也令他无动于衷。春天还早呢,他想,可心里却很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他那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料到大约在二十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他真的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下,见到了那位在T型台的聚光灯里让他一瞬间着了迷的女孩罗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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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难料,世事如梦。韩丁碰上的都是难料的事情。
那天下午他们按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平岭市城北区人民法院,参加法院主持的庭外调解会。在这里韩丁看到了那位死难女工的父母和陪着他们一起来的十几个同乡。那十几个同乡都是和死者一起到平岭来打工的年轻人,为首的一位粗壮汉子,年龄略大些,也不过三十岁模样。韩丁听到那些人都管他叫大雄,据王主任在老林耳边的嘀咕,这位大雄就是制药厂扩建工地上的一个工头,也是那些绍兴籍民工的首领。大雄这天穿了一身西服,还打了一根领带,但他和他的那帮临场助阵的民工还是被法警拦在了法庭的门外,只放了死者的父母和他们的律师进去了。对制药厂方面的人,则未加阻拦,一行四人全部放入。在法院狭窄的走廊里,这帮高高矮矮的民工看着罗保春和王主任鱼贯而过,个个怒目而视,连对老林和韩丁,也是一付绝不饶恕的神情,恶狠狠地目送他们走进了那间并不算大的调解庭。
韩丁在大学实习期间参加和观摩过一些案件的庭审,但还从未经历过法院的调解过程。今天庭上的气氛与他原来的想象相比,远没那么正规。首先是这间被称作法庭的屋子,实在寒酸得可以,其破旧程度在韩丁看来简直有损法律的尊严。二是主持调解的那位法官年龄太轻,几乎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小姑娘,样子还不如做记录的那位同为女性的书记员显得成熟。调解双方隔着一张掉了漆的长桌左右而坐,年轻女法官居中发问,口气刻板得几乎像一个学生在课堂上背书。她说:今天叫你们双方当事人来,咱们就祝四萍抚恤赔偿的问题再做一次调解。上次调解过一回,但双方态度都不太好。这回希望你们都能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多站在对方的角度换位思考,多想想对方的困难,也多为社会的安定团结考虑,让国家、单位、个人,都尽量不受损失,或少受损失。啊,怎么样,你们双方这些天都是怎么考虑的?要想解决这件事双方都要有让步的态度,打官司对双方都没好处。我们现在大案子都忙不过来,我们也不希望你们没完没了地拖下去。
法官的开场白刚刚说完,几乎不留空隙地又开始做双方的劝导工作,她先面向四萍的父母:你们二位这么老远跑到平岭来,吃住都要花钱,打官司也要花钱,拖长了对你们没什么好处。女儿不在了,我们也很同情,厂里也很同情,但你们也不能狮子大开口,提的要求不合理也不一定能办到。我上次把道理都跟你们说了,你们这次是怎么考虑的?
法官看着他们,等着回答。四萍的父母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来的穷苦人,做父亲的很壮实,体力劳动者的样子。做母亲的很瘦弱,面目善良忧郁。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们身边的律师。那律师是从本地请的,男的,四十来岁,开口代言:我觉得这个事情吧,其实挺简单,赔多少钱不是最主要的。这件事首先要弄清的是,保春制药厂对自己雇佣的工人在厂里工作时被人杀死,是不是一点过错都没有,一点责任都不承担。厂里的保安措施是不是绝对没问题,工人在厂里工作的人身安全是不是完全有保障,四萍死在厂里是不是完全属于她自己负责的事,和厂里无关。这些问题是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必须先说清。至于到底应该赔偿多少数额,厂里到底有什么困难,能不能给这么多,这个当然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法官的脸又转向制药厂这一方,老林咳嗽了一下,刚要发言,罗保春却抢了先。他唬着面孔冲对方的律师说:刚才你在外面的走廊上被人杀了,你说是让凶手赔你,还是让法院赔你?
罗保春的话一下子把调解的气氛变成了吵架的气氛。对方律师毫不示弱地同样抬高了腔调:如果是在公共区域发生的事情,法院可以不负责任。如果是在法院的工作区域,比如在这个会议室里,我被杀了,那就要看法院的保安警卫工作有没有漏洞。如果法院的保安警卫工作和你们保春制药厂一样有那么多漏洞的话,当然要承担责任!
调解还没开始就如此剑拔弩张,似乎连法官都没想到的。老林一看这架式,试图把对方律师的话接过来,但此时罗保春脸色已经涨红,像喝了酒似的,情绪已经失控,他大声吼道:哪一个地方的保安没有漏洞,犯罪分子要成心杀人,在哪里下不了手?你们就是想借着死人对企业进行敲诈,我不是出不起这四十万块钱,我们保春制药厂的总资产,加上我们的品牌声誉无形资产,有一两个亿,我不是赔不起这四十万!前几天你们不是还有人私下里找我,让我出十万块就摆平这个事吗,我不出!合理的赔偿,我一百万也出得起,不合理的赔偿,我一分钱都不出!这些人,说难听了简直就是黑社会,我就是不相信政府和法院对我们民营企业的合法权利会不保护!
对方律师两手张开,看着那位有些手足无措控制不了场面的年轻法官,表情和声音都表现出极度的愤慨,他说:四萍和这些民工远离自己的家乡亲人到平岭来,为保春制药厂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最后死在工作岗位上,连把她从小养大的父母都没能见上一面。保春公司作为一家知名的民营企业,竟然如此没有同情心,没有起码的道义!为了不赔钱,不但不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遭遇这么不幸的事表示怜悯,不对家属表示同情,反而还要污蔑他们是黑社会的。你再这样讲,我们要控告你诽谤侮辱公民的人格。我的当事人虽然很贫穷,他们死去的女儿和她的伙伴虽然也很贫穷,但他们也有人格,也有保护自己名誉的权利......
随着律师的激烈抗议,四萍母亲的脸上热泪纵横,四萍父亲的额头青筋毕露,他用带着口音的粗声大嗓吼叫起来: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能代表共产党吗,啊?
罗保春毫不客气地回绝过去:我只代表我的厂,我又不是政府,我不代表共产党!
四萍父亲声嘶气竭:你那个厂,还......还他娘的是共产党的天下吗?你他娘的比资本家、比过去的恶霸地主还狠,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啊!
四萍的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劝阻丈夫:......你不要讲,让律师讲,你讲不清楚的......
而丈夫的情绪已经难以控制:我有什么不清楚!我就要问问他们还讲不讲公理!
罗保春也尽全力把声音抬高:给你钱就是公理吗!不给你钱就是不讲公理吗!你就是公理吗?
会议室让争吵和哭声搞乱了套,年轻的法官终于表现出迟到的果断,她厉声说道:既然你们双方是这么一个态度,说明你们没有调解的诚意。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请问原告方有没有调解意愿,有没有新的调解方案?
对方律师也已非常激动,死者父母的骂声哭声更激起了他的义愤,他像吵架似的回答法官:我们的立场刚才已经做了陈述,如果被告一方是这样一种无赖的态度,我们只好把官司打到底了!
法官不多罗嗦地把最后的问话转向制药厂一方:被告方还愿不愿意调解,有没有新的调解方案?
不容老林开口,罗保春拍案而起:我奉陪到底!我们法庭见!
法官被罗保春的态度激怒,正色地喝斥道:罗保春,这里就是法庭!不是你的办公室,你拍什么桌子!
罗保春喘着气,愣了一下,居然没有顶嘴,又坐下了。
法官皱着眉,满脸不快地说了收场的话:好,我宣布,祝四萍死亡赔偿案第二次调解失败,本庭将在近期做出判决。今天就这样吧。
法官话音刚落,四萍父亲骂声又起,罗保春起身离座,板脸就走。老林和韩丁面面相觑,大概连老林这种有点资历的律师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调解:作为一方的律师,他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调解便结束了;他和韩丁甚至都来不及咂摸一下滋味,局面便已不可收拾。他们当然想不到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在大家纷纷离座的混乱中,在死者父亲越来越难懂的骂声中,他们看到罗保春走向门口的身躯突然晃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手往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但什么也没抓住,整个人便轰地一声倒下来了,连带着弄翻了几把木制的椅子。
韩丁和老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不约而同探过身去想扶他起来,可马上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罗保春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颜色已经由赤红变成了灰白,眉头紧拧,牙根紧咬,两颊的肌肉扭曲出痛苦万状的表情。韩丁吓坏了,他把一只手抄在罗保春的身下,想扶他起来,被老林喊了一声:别动他!王主任推开韩丁,手忙脚乱地在罗保春西服上衣的内兜里翻找着什么,翻到第二个兜果然翻出一小瓶药来。看到那瓶药韩丁才明白罗保春是发了心脏病了。他看着王主任倒出药粒,使劲儿塞进罗保春的嘴里,罗保春嘴里含着药,脸上依然是那付痛苦不堪的死相。年轻的法官和中年的书记员都愣在原位,可能因为她们是女的,所以在这个突发事态中都有点手足无措。对方的律师倒是站了起来,朝这边看,脸上应景地表现出一些人道主义的关切。四萍的母亲还在双手掩面地哭泣着,她的丈夫也不劝她,但止住了骂声,目光冰冷地看着这边的混乱。韩丁从未亲眼目睹心脏病发作的样子,但隐约记得在电视上见过的抢救方式,一个人骑在患者的身上,以手压胸,做人工呼吸;还要抓着病人的双手像做广播操那样做扩胸运动;还要嘴对嘴地往里吹气......他本想提议采取这样的措施,但同时意识到自已在这群人中最为年轻,对这种"体力活儿"似乎应该有个自告奋勇的态度,想想要和罗保春嘴对嘴地吹气,他又本能地犹豫了几秒钟。还没等他开口,王主任已经冲他发令:快去打电话叫急救车来!这一喊把两位女法官也提醒了,一齐跑出会议室去打电话。等她们打完电话再回到会议室时,罗保春已经有了微弱的呼吸,脸上也有了一些让人能意会到的血色。韩丁这时才知道心脏病发作的人就得让他安静躺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乱动,否则适得其反。他不无后怕地想到刚才他要是真的自告奋勇冲上去给罗保春做人工呼吸最后把他折腾死了,岂不坐蜡!
救护车来了,医生赶到会议室里,对平躺在地上的罗保春做了检查,给他打了一针,然后表示可以抬下楼了。韩丁和王主任用担架把罗保春抬起来,抬下楼,抬出法院,抬上急救车,然后他们跟了急救车一起去医院。老林则被法官留下来在调解记录上签字以及处理其它一些程序性的问题。
去医院的路上,王主任用手持电话想把情况通知罗保春唯一的亲属,也就是他的女儿罗晶晶,但电话打不通,对方始终"不在服务区"。王主任又打其它电话寻问罗晶晶的下落,问了半天才知道罗晶晶今天恰巧随发型表演团到南京演出去了,已经搭乘早上头一班飞机离开了平岭。
急救车到了医院,罗保春被送进了急救室。王主任的手机也没电了,他急慌慌地不知跑到哪里去找电话,急救室外只剩下韩丁一人。这儿连个椅子都没有,韩丁只好原地踱步。偶尔有医生护士进出,都是手执器械行色匆匆,没人理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位男医生走出来,当头便问:你是病人的亲属吗?韩丁摇头说不是。医生又问:病人亲属来没来?韩丁摇头说没来。医生再问:那你是病人的什么人?韩丁说我是他的律师。医生马上说:律师?那正好,你进来一下,病人有话要跟你说。"韩丁跟在医生屁股后面,进了急救室。急救室的门里是一条又短又宽的走廊,把头一间是一个手术室,四门大敞,里边除了一张床和一些仪器外,空着没人。再往里走,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过了这间办公室就是病人观察室了。韩丁跟医生径直走进了这间观察室。
观察室里有三张床,两张空着,最外面的一张床上,就躺着刚刚经过抢救的罗保春。罗保春的脸色依然难看,呼吸虚弱,但生命的迹象比送进来的时候明显多了。医生行至床前,附耳在罗保春的身边轻轻说道:"你要找的人来了,你要说话吗?"韩丁连忙趋至床前,探身去看罗保春。罗保春艰难地睁开双眼,韩丁马上开口:"罗总,我是韩丁,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您还认得我吗?"其实韩丁刚刚大学毕业,他只是个实习律师,但他没说实习二字。罗保春的目光浑浊,眉心发暗,睁眼无神地看着韩丁。韩丁以为他认不出他了,可没想到罗保春突然抖抖地抬起一只手,像是要比划什么意思,又像是要拉他靠近一点,韩丁附下身去,他的脸和那浑浊的目光咫尺之遥。
他把声音抬高了一些,再问:"您要说什么话吗?"罗保春的嘴角动了动,抖抖地说了句:"厂......"韩丁竭力靠近他,竭力想听懂他的意思:"您说什么,厂?"罗保春用抬起的那只手在韩丁眼前划了个哆哆嗦嗦的圆圈,用同样哆嗦得难以为继的气力,又挤出几个字来:"厂......还有......都给晶晶......"韩丁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区区几个字几乎像是罗保春在交待遗言。意识到遗言韩丁马上联想到了死亡,联想到死亡他马上下意识地说了安慰的话:"您没事的罗总,您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您放心......"医生观察着罗保春的脸色,及时制止了他还想开口的表示:"好了,你好好休息吧,睡一会儿,睡一会再说。"然后用眼神示意韩丁退下,韩丁就退下来了。
韩丁出了观察室,低头想一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律师,如果,万一,罗保春真的不治,刚才那几个字,岂不真的成了临终嘱托?他猛省于自己的身份职责,对罗保春刚才嘴里那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是不能听完算完的,于是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了纸笔,写下这么一行字来:"我决定平岭市保春制药有限公司全部财产及我的其它财产由我的女儿罗晶晶继承。"他叫住那位从观察室里刚刚走出来的男医生,说:"病人刚才留下了遗言,我作为他的律师,补做了一个记录。现在趁病人头脑还清醒,需要马上请他本人过一下目,签个字。"医生往他的办公室里走,一边走一边摆手:"不行不行,现在病人不能再说话了,说话多了太危险。"韩丁说:"他可以不说话,我把这个给他看,他点个头签个字就行。"医生瞪眼道:"你看他那样,还能签字吗!"韩丁说:"我看能!"医生说:"现在要尽量避免让病人激动,他现在必须安静,你这么折腾他,万一病情变化,你负责吗?"韩丁说:"万一他不行了,他的亲属,他单位里的人现在都不在,将来对遗嘱发生争议,你负责吗?将来他们吵起来我让他们找你好不好!"急救室重地,墙上大写着"安静"二字,所以他们的争执都压着声音。但医生办公室里的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医生还是从他们彼此的表情上,看出有点不对劲了。她从用大玻璃隔断隔出来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问怎么了,争论的双方像是都找到了一个裁判,如此这般争先恐后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同时晓以厉害。女医生似乎是那个男医生的上司,她几乎还没听完就低声对男医生说:"你带他去吧,让他简单一点,趁病人现在还清醒......"这话刚才韩丁也说过,但现在从女医生口中说出来韩丁心里竟咯噔了一下,大有凶多吉少的感觉。但他没时间多想,紧随在那位一脸不快的男医生的身后,重新进了观察室。
观察室里,罗保春仍然双目紧闭,面色灰白。他们走到他的床前,韩丁随即开口,呼唤罗保春:"罗董事长,罗老板!"罗保春没有睁眼,没有应答。
韩丁不敢放大声音,继续呼唤:"罗老板,我是律师韩丁!"罗保春的眼睛慢慢开了一条缝。韩丁连忙把他写好那句话的白纸在他眼前展开,说:"罗总,您刚才跟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罗保春的眼球真的动了一下,盯住了那张纸,看了一会儿,他用眼神微微点头。韩丁和那位男医生都感觉到了--罗保春在点头。
韩丁说:"您能签字吗,我需要您在这上面签字,您能吗?"男医生态度还算配合,用比韩丁大一些的声音,也问了一句:"你能签字吗?"罗保春依然用眼神点头,韩丁顺手拿过男医生腋下的一只病历夹,把纸垫在上面,放在罗保春的手边,然后把自己的笔从罗保春食指和母指的缝中穿进去。罗保春虚虚地拿着那支笔,停了少顷,居然颤魏魏地,在那张只写了那一句话的白纸上,歪歪扭扭,战战抖抖,游龙走凤,像写天书似的,写下了"罗保春"三个难认的大字。
韩丁如释重负。
他和男医生走出观察室,将罗保春签过字的那一纸遗书对折叠好,仔细地放进皮包,这时他唯一担心的,倒是罗保春的安危。但情形并没有韩丁以为的那样坏,天黑之前,罗保春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并开始好转,血压、心率等各项指标渐渐向正常值靠近。韩丁一直没有离开医院,王主任也打完不知多少个电话回到了急救室外。保春制药厂的厂长--一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也带了几个厂里的干部赶来了,一到医院就由王主任领着找医生问情况去了,其余人都在急救室的门外等着。韩丁和这些人都不认识,互不搭腔。他也没把罗保春留下遗言的事跟任何人讲。因为从医生的口气上听,罗保春似乎问题不大了,厂长和王主任与医生谈话回来后的表情,也似乎在告诉大家危险已经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但按医生的意见,罗保春还需在观察室里住上一夜,待第二天才能转到病房去。王主任已经与远在南京的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联系上了,据他说,如果罗晶晶能买到飞机票的话,今晚就会赶回来。韩丁想,如果一切正常,那份遗嘱也就无须拿出来示众了。
天黑以后,制药厂的厂长安排了两个干部留下来轮流值班,以防万一有事好随时与厂领导保持联系,其余人,连他和王主任在内,都回家吃饭休息。韩丁尽管很想留下来--因为晚上说不定会见到从南京赶回来的罗晶晶--但似乎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用手机与老林通过电话之后,便随众人离开医院回宾馆去了。
晚上,老林那位在平岭公安局当刑警的老同学开车来到宾馆,非要拉着老林和韩丁出去吃饭不可。老林白天在法院着了点凉,身上发冷,所以他那位老同学便拉他们上附近的一家川菜馆里吃火锅,让老林发发汗。老林的同学姓姚,叫姚大维,相貌与名字很般配,生得既斯斯文文,又高高大大,虽然在平岭公安局已有二十年警龄,但仅仅在刑侦大队的一个分队里混到个二把手的职位,算是副科级干部。不过这位姚大维职位虽不大,口气却不小,让老林随便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在平岭这个地片上,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老林问他四萍被杀这个案子有什么进展吗,到底能破不能破。姚大维不知是喝多了夸海口还是真的有把握,笑着说:这种案子,十有**是内部人干的,好破!老林问:是不是有线索了?姚大维说:人早就对上号了,只是还没抓到。我今天上午还到平岭生物制品研究所的梁教授家去取证呢,梁教授是保春制药厂的特聘专家,四萍死以前就在梁家做小时工。姚大维话到此处,嘎然而止,可以看出他的酒量远未见底,虽已面红耳赤但还不至于把案情泄露太多,没等老林再问便主动转移话题,约老林办完了事一起上黄鹤湖风景区玩玩去。老林也懂规矩不再追问,和姚大维碰杯喝酒说好啊,我正有此兴。
饭没吃完,姚大维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韩丁听出来是什么案子出现了紧急情况要马上处理,心想干公安的也真是辛苦不容易。姚大维走后,残汤剩菜前只有他和老林二人,他便把罗保春签了字的遗嘱拿出来给老林过目。老林没说什么,只是对罗保春今天在法院调解时的态度发表了些不以为然的看法,或叫牢骚吧,也是无可奈何的口气。老林说:以罗保春这样的老板脾气,就是他这次出了院,将来法院判决下来万一对他不利,他还是得气死!
话音没落,老林的手机就响了,是王主任打来的。老林接了电话,用伤风上火的鼻子"唔唔,喔喔"地应和着王主任在电话里的一大通话,最后说了句:好,明天见,便挂上了电话。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汤,然后才慢慢抬头,对韩丁说了句:"罗保春去世了。"韩丁正嚼着一口粉丝,那缕粉丝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挂在嘴边,他愣愣地说:"啊?"老林低头喝汤,不再说话,好像罗保春是被他刚才那句话咒死了似的,好像自己这张嘴今天晚上不大吉利似的。他不说话,韩丁也就不说话,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了饭,回到宾馆,韩丁打开电视想看新闻,见老林连澡都不洗倒头便睡,便把电视关了,和他一样熄灯上床。
前半夜韩丁睡不着,想着罗保春的死,竟如此突然,几小时以前还是那样慷慨激昂面红耳赤的一条汉子,现在却已飘然离世,往另一个世界轮回去了。韩丁岁数小,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免不了在被窝里反复感慨。但更多地,是感慨罗保春的那位宝贝女儿罗晶晶,刚刚长大成人便孑然一身无亲无靠,刚刚走上社会便拥有了上亿的身家和一个知名的企业,这样的女孩,不知今后该是怎样一种人生?她是继续当她的模特呢,还是继承父业坐上保春制药公司董事长的宝座?在她父亲的企业王国里,她这个新主人会显露出王者之象并且像她父亲那样叱咤风云吗?韩丁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想到下半夜他睡着了。刚睡一会儿天就亮了。旁边的老林见他翻身,就发声叫他:韩丁!韩丁迷迷糊糊地答应:啊?老林的声音全哑了,有气无力地说:你找服务员再要床被子,我有点冷。
韩丁起来,打电话找服务员要被子,打完电话先把自己的被子给老林压上,顺手摸老林的额头,额头热得烫手。
韩丁说:"你发烧了!"韩丁扶老林赶到医院时医院还没上班呢,他们看了急诊。医生给老林打了针,又安排老林住院。安顿好老林的病房,看着老林昏昏睡去之后,韩丁就用手机打电话向所里的头头汇报了情况:一、当事人死了。二、老林病了。三、他现在怎么办?所里的头头让韩丁先留在平岭照顾老林,案子的事如果法院和原告有什么说法,或者制药厂有什么新的态度,及时报告,再说。
刚打完北京的电话,制药公司的王主任就把电话打进来了。说要过来接他们到罗保春的别墅去,王主任说:"罗晶晶昨天夜里从南京赶回来了,已经见过她父亲的遗体了。今天上午厂里的领导也都过去,到罗总家一起商量一下后事,也包括那个案子,下一步怎么处理,厂长说请你们一起过去合计合计。"韩丁问:"今天上午罗晶晶在吗?"王主任在电话里说:"当然在,怎么了?"韩丁说:"我去了再说吧,我也有事要找你们呢。"韩丁走出医院时天上刮了风,他在风里站了十分钟王主任才把车开过来。他们同车出城,到了黄鹤湖罗保春的别墅时看到别墅的门口已经停了两辆汽车。冬天的太阳刚刚挂在幽静的湖面上,他们走进别墅的客厅时,阳光正透过细长的老式花窗射进屋子。屋里凌乱不堪,每个人的脸上都沐浴着阳光,但都像蜡人一样了无生气。
韩丁环视一圈,客厅里都是男人,他没等他们开口寒暄便问:"罗晶晶在吗,我有事要见她一面。"屋里一时无人应声,几秒钟之后,制药厂的那位厂长开口问道:"什么事?"韩丁在昨天一见到这位戴眼镜的厂长就有点讨厌他,说不清原因的,总觉得他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他本想正色地说:我要向她,也向你们,宣布罗保春的遗嘱,从今天起,保春制药厂和罗保春的一切动产不动产,都归罗晶晶拥有!但话到嘴边他又收住了,没有说。他对这一屋子的陌生男人有种本能的警惕,谁知道他们是可以托孤的一门忠良;还是图谋废主自立,取而代之的奸佞!
于是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罗保春昨天清醒的时候有几句话嘱咐他女儿的,我想转告她。"厂长转脸对身边一位手下人低声说:"你去看看她好一点没有。"手下人到隔壁的书房去了。厂长不屑于与韩丁多谈的样子,转脸问王主任:"那位林律师呢?"王主任赶紧答:"病了,在医院呢。""噢。"厂长点了一下头,也朝书房那边走去,走了几步转头看一眼韩丁,神态变得友善了些,说:"罗总走得比较突然,他女儿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这毕竟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有太刺激她感情的话,等过几天再说比较好。你一起来吧。"他带着韩丁走进书房,书房的样子显得比客厅还要古旧,四面墙壁都用深色的木板装饰着,书架是固定的,边角有繁复的木雕镶嵌。窗帘半开不开,光线半亮不亮,每个人的脸都因此而显得半明半暗。但韩丁一走进这间昏晦的书房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中心--书房的正中,一张旧式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女孩,脸被哭脏了,头发也乱了,神色憔悴恍惚,但容貌依然耀眼。她的身边,站着罗家那位老保姆和另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她们正劝着她。见有人进来,女孩抬起双眼,在同时走进书房的四五个男人中,盯住了韩丁。也许因为他最陌生,也许因为他最年轻,也许因为,他显然是这一群人当中的主角。
韩丁和罗晶晶对视片刻,他开口问道:"你是罗晶晶吗?"罗晶晶没有回答,目光带了些疑惑地继续看他。那位保姆和那个中年女人也抬头看他,一起进来的男人们全都看着他。
韩丁接下去说:"我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韩丁,你父亲去世前,有一份由他亲笔签名的遗嘱,我现在要当着你的面,向在场的各位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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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烧连着几天不退。老林和老婆正办离婚,所以在他入院后的第三天从北京匆匆赶来的,是和老林相好并且以后可能成为他儿子后妈的那位"第三者"。同一天所里也来了电话,对韩丁的去留做了指示:既然法院表示近期不会开庭,所里也就不再另外派人来了。所里让韩丁听取一下制药厂对这个赔偿案下一步的打算,然后和老林的如夫人交接一下老林,就可以回来了。
于是韩丁就去找制药厂的那位厂长谈了一下,问他厂里对赔偿案的立场有无变化,对此厂长未做任何答复。罗保春一死,制药厂天下无主,连厂长也说不清这个厂子下一步该怎么办,谁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小案子?他颇不耐烦地对韩丁说:"厂里这些天上上下下都在忙罗老板的后事,我看你们先回去吧。原来罗老板同意你们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坐飞机?那好,你就买机票吧,回去以后把机票寄回来我们给你报。"于是韩丁就去买了飞机票,走前他独自去黄鹤湖风景区玩儿了一趟,花了两个小时爬上了并不算高但需要慢慢盘恒而上的移来峰。站在移来峰的山顶向南远眺,几乎可以看到黄鹤湖风景区的全貌,当然,也可以看到罗保春那幢别墅灰色的屋顶。山上的空气很清凉。远远地看,湖面上罩了一层雾一样的低云,黄鹤湖的形貌就在这层云雾中若隐若现。也许正是这种难以一目了然的朦胧造就了黄鹤湖的美丽,这让韩丁想到了罗晶晶,那个让他关注并为之担忧的神秘的女孩,不知此时会是何种心情。那份突然而来的财富会消解她突然而来的悲痛吗?会消解她今后永远的孤独吗?
从山上下来,回到城里,韩丁心里怅怅然没有着落。不知自己真的悲天悯人,还是害了单相思病。晚上独自在街上吃了点饭,回宾馆后百无聊赖,也没兴趣看电视,洗了澡就想睡觉,刚上了床还没关灯,电话铃就响了。
来电话的是制药公司的王主任。
王主任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鬼鬼祟祟,他先问:"你是韩丁吗?"韩丁说:"是啊。"王主任又问:"屋里就你一个人?"韩丁说:"对,就我一个人。"王主任说:"我有点事想找你谈谈,你能出来一下吗?"韩丁说:"出来?上哪儿啊?"王主任说:"你到元府大桥这边来,桥头路东有个滨河茶舍。你要个出租车,说去元府大桥司机都知道。"韩丁觉得王主任的口气有点反常,加上自己刚刚洗完了澡懒得动窝,于是便说:"不好意思我已经睡了,要不是什么急事明天再说行吗,明天我下午才走呢。"王主任在电话里的声音既客气又执着:"真对不起了韩律师,我找你还真是有个重要的事。林律师病了,我现在只有找你了。"韩丁说:"到底什么事啊?"王主任说:"我们还是见面谈吧。"韩丁想了想,这几天与这位王主任接触,感觉他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沉稳正派的人,看看时间也不过才九点多一点,人家约他出去谈事情,似乎犯不上这样疑神疑鬼。于是他再次问了那个什么大桥和桥边的那家茶舍的方位,约了不见不散,便挂了电话,起身穿衣,撞上门出来了。
他按照王主任的指点,在宾馆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到元府大桥去。他以为去元府大桥要走半个城呢,没想到只绕了两个弯,总共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平岭本来就不大,五分钟足以把韩丁从灯火辉煌的市中心带到一处说不清是哪儿的边缘角落。这里除了大桥上的路灯之外周围很暗,而这座元府大桥似乎也并非城里人出来过夜生活的往返之途,因此桥头路东的那间茶舍自然极其肃静萧条。韩丁推门进去,昏暗的烛光中,只有两桌客人守着角落,一桌在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另一桌在赌着纸牌,只出牌不出声。韩丁站在门口四下寻找,不见王主任的踪影。一个穿中式大褂的茶僮走过来躬身询问:先生一位?韩丁说:我找人。茶僮说:您是韩先生吗?韩丁说是。茶僮马上转身引路:噢,韩先生请这边走,您的朋友在楼上。韩丁这才发现左手方向还隐蔽着一处险隘,那是一扇小门连着的一条小夹道,夹道里藏着个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楼梯。他跟在茶僮身后,沿着这条又窄又陡的木板楼梯上了二楼,进了一个日本榻榻米式的包间。包间很小,进屋要先脱鞋。屋子当中摆了一个炕桌,炕桌上点了一只油灯,油灯边上已经坐了一个人,见韩丁进来,忙起身来迎,把韩丁让到桌前坐下。好在炕桌下面是空的,可以把脚放进去。韩丁最怕像日本人那样盘腿或跪着。
等茶僮上了茶和几样小吃,关门退下,韩丁才环顾四壁,半笑着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啊,还至于到这么个神神秘秘的地方见面?跟特务接头似的。"王主任没笑,低头思忖少时,抬头开口:"韩律师,不是我要找你,是另一个人要找你,我是代替这个人来和你见面的。"韩丁收了笑:"谁呀?谁要见我?"王主任说:"我们罗董事长的女儿,罗晶晶。"罗晶晶?
韩丁吓了一跳,脸上不露声色,心里有点激动,他竭力平静地问:"罗晶晶,她干吗要见我?"王主任未即答言,一付说来话长的表情,先是深深叹气,然后慢慢开口:"咳,这几天,我们公司真是乱套了,几个头头谁也没有心思抓生产抓销售,都忙着争权夺利了,再闹下去真要把工厂拆了分产到户了。"韩丁诧异地问:"怎么会呢,我不是已经宣读了罗老板的临终遗言了吗,这个厂已经归他女儿罗晶晶了。罗晶晶是他唯一的亲人,本来就是法定继承人,现在又是遗嘱继承人,她的继承权无可争议!"王主任摇头道:"她一个还没长大的女孩子,本来就不清楚公司里的事情,现在突然经历丧父之痛,哪还有心情管公司的事。今天我听她家保姆说,前些天她男朋友又不辞而别,把她给蹬了。她都快崩溃了,哪还能再管公司里的事啊。"韩丁愣了一下,话头不由自主地,离开了继承权问题,移向他最敏感的方向:"她有男朋友?干吗的?""谁知道,我也没见过,是听保姆这么说的。"韩丁穷追不舍地盯住这个话题,问:"她男朋友为什么把她蹬了,就因为她父亲死了?"王主任说:"那还能因为什么,罗老板一死,下面众叛亲离,罗晶晶根本控制不了局面。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这公司说垮就垮。树倒猢狲散,这在咱们这种社会里还不是常有的事么。"韩丁沉思下来,心里砸摸着王主任的话--罗晶晶有男朋友,吹了,这对韩丁来说,不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脑子里杂乱无章地思索,嘴上刻意掩饰地喃喃:"挺大的公司,怎么会说垮就垮呢......"王主任的声音倒是很镇定:"我们公司的情况也确实比较复杂,财务上这几年一直比较紧张,搞扩建工程又借了银行不少钱。公司虽说是罗保春的,实际上像厂长、总会计师这些人,罗总过去都答应过给他们干股的,听说罗总和他们之间有过口头协议的。这几天外边也都知道罗总不在了,银行、供货商都来人逼债。昨天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工资不知为什么没发,工人们今天都不干活了,从厂部到车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说罗晶晶不想办这个厂了,想卷了钱一走了之。工人们都急了,厂里的东西见什么拿什么。厂长和总会计师他们几个人也放出话来,说他们会全力保护所有职工的合法利益,还说这厂子是他们辛苦干出来的,绝不能让一个黄毛丫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地给毁了。罗晶晶现在连公司都不敢去,她这两天就躲在她爸的别墅里哭。那别墅也是租的,下个月五号又该付今年的租金了,厂长和总会计师给不给付还不知道呢,不给付人家风景区管理处就往外轰人了。咳,罗晶晶哪里斗得过他们,她还是个孩子呢。"韩丁听着,愣了半天,问:"那她找我干什么?"王主任盯着韩丁,没有马上回答,那一刻四周静得只剩下灯捻暴破的噼啪声。油灯发红的光芒使他脸上的五官深陷,并且微微颤抖,那幽长的沉默让韩丁捉摸不透。
王主任慢慢开口:"她要我找你,是希望通过你,请你们的律师事务所接受她的委托,作为她的代理人,接管保春制药有限公司!"韩丁睁大了眼,半张着嘴没说出话来。他的心被屋顶那片阴影抖得有几分激动,他镇定了一下,开口问道:"是她要找我的,还是你要她找我的?"王主任答道:"是她要找你的。"停了片刻,又补充道:"是我建议她找你的。"韩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才说:"这种事,你们完全可以找本地的律师事务所,本地律师可能对这儿的工商财政税务司法等等部门更熟悉,接管企业这种事少不了当地这些部门的支持,否则根本办不了。"王主任摇头:"这里的律师事务所和我们厂长他们,和那些供货商,和银行,都太熟了。平岭这地方太小,在场面上混的人三绕两绕都能搭上朋友,和这些人有冲突的事,我们不敢找当地的律师。而且,请你们北京的律师出面办事这边的执法部门也不敢乱来。对北京来的人他们毕竟会相当小心,因为他们觉得北京的人多少都有些背景的,说不好哪一个就有通天的门路!"王主任说完,透过油灯的火苗看韩丁,等着他表态。韩丁说:"那这样吧,我回去把你们的想法向我们所里报告一下。据我知道,我们就是接受了你们的委托,作为一家律师事务所,也不可能直接去接管一家企业。不过我们可以作为业主的代理人来组织这项工作,代表你们委托会计师事务所查帐封帐,委托资产管理公司把企业的财产和日常的经营运作管起来。管理的期限可以根据情况由业主来决定。也就是说,由罗晶晶来决定。"韩丁的这一席话,都是以前在学校里听课听来的,但如此一说,让王主任的面孔立刻开朗起来,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意思说到了一块儿,两个人的神情都放松下来,又如此这般地切磋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了,便由王主任喊茶僮来结了帐,两人一前一后下得楼来,楼下的那两桌客人不知何时已经人走茶凉作鸟兽散。韩丁和王主任并肩走出茶舍,握手告别时,韩丁突然想起什么来,郑重地说道:"噢,对了王主任,罗晶晶如果确实有意要委托我们的话,还需要她出具一个正式的委托书,这份委托书要由她亲笔签名。也就是说,她无论委托我们什么,都必须是出自她本人的真实意愿。"韩丁的这段话以及这段话所包含的那层不放心的意思,王主任当然听得明白,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这样吧,你明天不是下午的飞机吗,明天上午我把罗晶晶叫出来,让她和你见个面,你们当面谈一谈,怎么样?"韩丁本来想客气一句:"这倒不必。"但话到嘴边,迟疑一下,说出口却是:"好......好啊。"于是就这么说定了,他们简短地约定了第二天和罗晶晶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上午十点正,地点是市郊的石佛古刹华严寺。在韩丁听来,和今天一样,也有些特务会面或地下党接头的味道。
直到分手之后,在回宾馆的路上,韩丁才真正地兴奋起来,他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凭空而降的机会,让他在明天,并且在今后,和罗晶晶发生如此近切直接的交往。如果他们以后真能成为朋友,甚至,进而互相走进对方生活的话,那么今夜,他和王主任在平岭元府大桥桥头路东河滨茶舍楼上单间的密晤,就成了一个值得永远纪念的时刻。
当天夜里韩丁入梦,梦见一片璀璨的强光将他笼罩,在眼花缭乱之际他看到一位盛妆少女人面桃花一闪即逝。醒来之后他竭力追想梦中的这个刹那,他断定那正是在平岭世纪大饭店的发型晚会上第一眼看到的罗晶晶。这个在聚光灯的辉煌中色彩强烈的印象,在韩丁心中始终是一个灿烂的艺术而非一个生活的现实,连梦见她时也是这样。
第二天,韩丁如昨晚之约准时去了位于平岭南郊的华严寺。华严寺里空气清幽,古木参天,游人廖落。寺的后院,有一座大殿倚山壁而建,殿内供奉着一座石佛。从殿前碑刻的简介上看,这座石佛身世古老,史迹宛然,还有几段民间的传说作为正史的点缀,因而成为整座华严宝刹的主题所在。只有在这里,韩丁才看到几个善男信女焚香跪拜,几拨外地游人驻足流连。韩丁不信佛,也不懂佛,但知道进了庙门,崇敬之心是必须有的,否则说不定下山时就会倒霉摔断胳膊。于是他一本正经地站在石佛前,毕恭毕敬地抬头瞻仰,直到后颈发酸才收回目光,收回目光后连慢慢转身的动作也尽量避免潦草,整套动作完成后,他才恰逢其时地看到了从大殿门口的山雾中姗姗而来的王主任,以及他身边婷婷玉立的罗晶晶。
他注视着罗晶晶,想看看那张脸与T型台上和昨夜梦中有何不同。但罗晶晶背光而立,脸的轮廓被混和了阳光的雾气镀了一层金色的虚边,五官的细部难以看清。罗晶晶也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眼眸,仰脸正视殿中的石佛。她走进大殿,目不旁顾地行至佛前,王主任随后把在庙门口买好的香柱递给她,并且帮她把香焚好,教她双手持香,低头默祷,跪拜如仪,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每一步动作都由王主任指导,罗晶晶亦步亦趋,象个小孩子那样做得认真却毫无主见。
拜完了佛,罗晶晶的目光再次与韩丁相遇,看了一下又转头求教似的去看王主任。王主任这才和韩丁打了个招呼:"来啦?"韩丁点了一下头。
王主任说:"咱们到外面谈吧。"石佛殿外,院墙高高,左面是松林,右面是竹林。竹林里不是北京常见的那种细细的翠竹,而是一片高大结实的紫竹。寒冬并没有给这片紫竹带来丝毫枯败委靡之象,反而使它俨然多了些沉稳厚重的气质。他们顺着林中无人的小径蜿蜒漫步,也不知该由谁先说点什么。和罗晶晶并肩而行让韩丁估出了她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间,是韩丁最喜欢的女孩的身高。韩丁自己一米八二,他一向觉得男女相差十公分最为般配。
时间不多,还是由王主任打破沉默先开了口:"晶晶,韩律师今天下午就要回北京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罗晶晶站下了,瞥了一眼韩丁,低了头。她脸上的妆画得恰到好处,把女孩的娇嫩和艳丽都表现出来了,也比较自然。但那匆匆一瞥,还是能让韩丁从眼神中看出她这些天的憔悴来。
罗晶晶带着明显的拘谨,哑声说道:"韩律师,请你帮忙。"王主任笑笑,说:"这孩子,见生,不会说话。"韩丁其实很喜欢罗晶晶这样,女孩就是女孩,就应该有女孩特有的软弱和羞涩。他用欣赏的目光微笑着,本想用片刻的沉默留住这种好感,但因为时间所迫他不得不尽快开始今天的提问。
"罗小姐,你能告诉我你需要我们为你做什么吗,你在哪些方面希望委托我们帮忙?"罗晶晶抬头,还是把依赖的目光投向王主任。王主任刚要替她回答,被韩丁打断:"罗小姐,你是不是希望我们做你的代理人,由我们代表你聘请国家注册会计师和资产经营公司对应当由你继承的保春制药有限公司进行资产清理和经营管理,你是这个意思吗?"罗晶晶又看王主任,王主任鼓励地说:"晶晶,只有你才是真正合法的委托人,所以韩律师必须当面问问你。你如果希望委托他们你就答是,不希望你就答不是。"罗晶晶把脸转向韩丁,点头答:"是。"韩丁也点了点头,说:"好。"他又转脸对王主任说:"如果我们事务所接受委托,下次会再派人到平岭来,和你们签订正式的委托协议。"王主任先是笑了一下,继而脸色凝重,说:"麻烦你了小韩,希望你们尽快过来。"他们三人沿竹林小径,不知不觉走到了华严寺的大门口。韩丁知道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他先和王主任握手告别,然后转向罗晶晶,说了安慰和劝她节哀的话,说完便以一种很男人的果断,扭头跨出庙门。可这时,他没想到的,罗晶晶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韩律师......"韩丁站住了,他站在寺庙门口的阳光下,回头与罗晶晶目光相接,罗晶晶问道:"下次你会来吗?"韩丁冲她笑了一笑,反问道:"你希望我来吗?"罗晶晶说:"希望。"韩丁说:"那我争取来。"从华严寺回城的路上,韩丁心里反复咀嚼着他和罗晶晶最后的这两句对话。这两句话听上去仿佛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一个私下的约定,一份私人的邀请和朋友的承诺。在罗晶晶孩子般的语气中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依赖和信任,令人激动。韩丁兴冲冲地回到城里,先去医院向老林告别。老林的肺炎还未全消,还躺在床上吊瓶子。他在床边向老林简短地汇报了与王主任和罗晶晶见面的情形,老林对他回去向所里如何汇报又做了些嘱咐。要不是老林的女朋友不让他多说话,他唠唠叨叨几乎要误了韩丁的飞机。韩丁还得回宾馆取行李呢。
韩丁离开平岭回到北京以后的事情,就过程而言,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把平岭之行及罗保春的猝死及制药厂的内乱及罗晶晶的委托,一一做了汇报。所里的头头经过一通研究和讨论,最后决定接下这个想必有点油水而且也比较有利于提高事务所知名度的案子。于是,在韩丁回京述职的第三天,他又陪同所里另一位合伙人级的资深律师老钱,一行二人再度来到平岭。到机场来接他们的仍然是那位老成持重的王主任,仍然是那辆半新不旧的奔驰车。不同的是,从机场到市区的沿途大概刚刚进行过治理整顿,变得干净整洁起来,而那辆奔驰车里却显得又脏又乱,与上次来时的样子截然不同。车子的卫生仿佛是制药厂现状的一个缩影,让人明显觉出一些败相来。碍着司机的面,王主任和韩丁只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并不多言。
他们到达平岭的当天晚上,在他们下榻的旅馆房间里,罗晶晶在中亚律师事务所为她准备好的委托书上签上了名字。在这一天之后的若干天里,她又在其它许多需要她签名的文件上签上了名字。这些文件对保春制药有限公司来说,都是重大的决定,具有重要的意义。根据这些文件的授权,一家有资质的会计师事务所开始进驻制药厂着手核实帐目和清查财产;一家有经验的资产经营公司也派出一个精干的班子对制药厂进行了托管。罗晶晶还根据律师和托管班子的建议,签字免掉了原来的厂长和总会计师,免掉了只有她才有权免掉的其他高层管理干部。那些天老林的病基本上好了,便也参加进老钱和韩丁他们的工作。老林老钱和托管公司认为应该免掉谁,应该采取什么措施,就拟出一份决定,交给罗晶晶签字。罗晶晶已不再参加模特演出,整天躲在家里闭门不出。罗保春在黄鹤湖风景区租住的别墅已经被罗晶晶退掉,她就一个人住在城区她家原来的小院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这样孤独的生活对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来说,看上去很可怜的。那些天韩丁和她又见过几面,都是送文件去她家让她签字时见的。她家屋里屋外都乱糟糟的,很久无人打理的样子,罗晶晶本人也是病恹恹的,少言寡语,衣冠不整。韩丁看她似读未读地浏览文件,看她签字,也不多说什么。突遇丧父之痛又遭男友抛弃,这样的低潮大概只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才能渡过,之前任何劝慰和开导都无济于事。
韩丁在这个案子的工作中,是个一仆二主的苦力的角色。抄抄写写,跑跑颠颠,大量事务性的工作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每天让老林老钱支使得四脚朝天,疲劳和琐碎使他对工作的感觉变得寡然无味起来,唯一一件让他感到刺激的事,就是罗晶晶的一次主动的求助。那天晚上罗晶晶被喝醉了酒的大雄带着一帮浙江籍的民工堵在家里索要四萍的赔偿钱,吓得直哭,打电话到韩丁的旅馆,那时老林老钱都在和银行谈制药厂的债务没有回来,韩丁只能大义凛然只身前往。这场英雄救美的历险来得非常突然,很让韩丁有一种受命于危难之间的英勇壮烈,但结束得却过于潦草,潦草得日后想来竟象一场闹剧。韩丁赶到罗晶晶家时大雄们的酒劲已经过去,闹得没趣正要离开,韩丁向他们亮了自己的律师身份,奉劝他们不要以身试法。虽然他的义正辞严招来那帮民工的一阵哄笑,但他们笑过之后居然被大雄招呼着,扔下几句空洞的威胁和下流的脏话休战而去。他们一走罗家的小院便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韩丁和罗晶晶两个人相顾无言。这个两人独处的机会是韩丁意想不到的,他甚至还被罗晶晶邀请在她家那间凌乱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饮料,然后他反过来邀请罗晶晶跟他到他们的旅馆去。一个女孩子住在这样独立的小院里太不安全了,说不定大雄那帮人什么时候一高兴又杀回来捣乱,男人喝多了酒保不准会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就算他们不来,制药厂这些天改朝换代,不知多少人怀恨在心,找罗晶晶报复一下也未可知,所以还是躲一躲为好,比较安全。罗晶晶被韩丁这么一说,居然真的默默地跟上他弃家而走,两人坐上一辆出租车,就到韩丁他们的旅馆来了。
那天晚上韩丁挤到老林的房里去住,把他住的那间小屋让给了罗晶晶。在向罗晶晶说晚安的时候他看出这女孩对他有了好感,感激中含了些亲切,亲切里藏了点羞涩。她说:"再见韩丁!"她叫了他的名字。韩丁也不再称其为罗小姐,也直呼其名:"好好睡吧罗晶晶,咱们明天见。"韩丁觉得,两人道别时的神情都有点依依不舍。
韩丁原以为,如果罗晶晶真的对他有好感了,也许会把这间旅馆当作一个避难所,就势住下去。可惜不知为什么,罗晶晶并没有这样做,她在第二天的早饭之后就搬走了,搬到她的一个同学家去了。但她把地址告诉了韩丁,嘱咐韩丁别告诉别人。
除了这件事使他和罗晶晶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点暂时还看不清意义的进展外,在他们替罗晶晶捍卫权利的战役过程中,就几乎再也没有发生过其它激动人心的事情。整个战役的进展倒比韩丁原来的预想更加容易和迅速,那个戴眼镜的厂长被免职后拿走了应当支付给他的工资,从此再未露面。总会计师不请自别,自己打了辞职报告。比较麻烦的是那些普通职工,因为厂里拖欠了他们两个月的工资,所以几乎闹到去市政府静坐示威的地步。罗保春在世时在厂里多少有些威望,过去欠发几天工资的事也是有的,工人们也没闹过什么事。罗保春一死,职工们的心理承受力发生了变化,要求厂里立即兑现欠付工资,厂里不能兑现,便群情激愤,上市政府、上市人大、上电视台去闹事,把事情闹得很大。大雄那帮民工也凑热闹算上一份,还是争四萍赔偿的事。整个保春制药厂很快瘫痪下来,资产托管公司派的那几个人根本号令不灵,唯一能做的工作是雇了一帮保安把厂子保护起来。保春制药厂是市里多年的纳税模范、明星企业,因此这场劳资纠纷市里的头头也很重视,市长和市委书记都有批示,批了些什么老林老钱似有耳闻,韩丁不得而知。
在职工们四处串联,团结一致,准备掀起新一轮更大的请愿浪潮时,仿佛是咣的一声,由罗保春之死而引发的整个事件突然尘埃落定,一下子走到了尽头!一个所有人最初都没有想到的结局,轰然浮出水面。
那就是:保春制药有限公司宣告破产!
其实,在罗保春死前,公司的财务就已经周转不灵了,主要原因就是那个贪大冒进的扩建工程,拖累了全公司的现金周转。公司的积累全都投进去不算,又向银行举债三千多万。罗保春原来的依仗,就是库里还存着价值五千多万元的保春口服液待售,但远水不解近渴,他不死,一切还能维持,他一死,大家全都沉不住气地闹起来。工人要结清工资,不发钱就罢工不干;银行不再延期,要求厂里按时还贷;厂里的那些原料供应商也不愿再赊欠货款,纷纷上门逼债要钱,有好几家供应商已经送了诉状,把保春公司告上了法庭......保春公司在几面夹攻之下,无路可走,经老林老钱、资产管理公司与银行等债权人再三协商不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建议罗晶晶自动破产。把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资产交由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主持拍卖抵债。
本来是挺好的厂房,挺好的设备,并不过期的存货,可放在台子上一拍卖,马上就不值钱了。罗保春辛苦二十年,号称身家亿万,但落槌的结果却令人齿寒: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全部资产最后只拍得五千三百万元,按规定首先支付拖欠的职工工资和破产安置费,再偿还了欠缴的国家税款,余下的钱银行和各家供货商远远不够分的。罗保春的车子和罗晶晶住的那个小院,产权也都是登记在制药公司名下的,属于公司财产,因此也一并列在拍卖清单中落槌而去。老林老钱和韩丁他们为拯救保春公司忙活了两个多月,最终落得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连他们的律师费代理费也都分文无着。他们只能摇头叹气地把整个案件的相关材料该交给法院的交给法院,该还给罗晶晶本人的还给罗晶晶本人,把事情尽快脱手。然后收拾行装,买了车票,垂头丧气,离开平岭,没精打彩两手空空自认倒霉地回到北京来了。
离开平岭之前,韩丁没再见到罗晶晶。在他们走的前一天,他陪老林去罗晶晶的同学家找过她一次,退还材料并向她告辞,但她不在。她的那位女同学说她两天没有回来了,弄不清去了哪里。老林就把那些反正也无关紧要的材料留给她的同学托她代为转交,又留了他们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号码,然后就和韩丁一起出来了。
这天晚上,韩丁借口要给父母买点平岭特产什么的,说要上街转转,和老林打了声招呼便离开旅馆。他坐了辆出租车,一个人悄悄上罗晶晶的同学家来了。他期望着能在最后的这个晚上,和罗晶晶见上一面。
罗晶晶的同学家就住在城东的工人新村里,那片建筑是六十年代大跃进的产物,当年大概也是一派新气,如今可都旧得像个贫民窟了,好在屋里刚刚装修过,吸吸鼻子还能闻到一股油漆的味道。罗晶晶的这位最要好的女同学比罗晶晶大,显得比较成熟。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都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泼辣老到,和韩丁说话居然还有几分大姐的派头。
"你说什么?她男朋友?不会!"这位女生摇着头说:"罗晶晶不会在她男朋友那里,绝对不会。""这么说,她现在还有男朋友了?"韩丁掩饰着失望,问:"你知道她男朋友在哪儿住吗?"他看那女生沉吟不语,又补充一句:"我们有些材料需要当面交给罗晶晶。"女生说:"你见过她男朋友吗?"韩丁犹豫一下,摇头。
女生说:"她和她男朋友以前倒是天天在一起的,可她爸爸是不知道的。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韩丁眼睛一暗,心里不知是一下子被掏空了还是被什么东西生硬地塞满了,他情绪黯然地再次问道:"她男朋友住哪儿?"女生说:"她爸爸出事之前,她男朋友就不辞而别了。罗晶晶差点疯了!"韩丁愣愣地,说:"她男朋友为什么离开她了?"女生说:"谁知道为什么,罗晶晶也没说为什么。"韩丁沉默片刻,问:"他们很相爱吗?"女生说:"应该是吧。那男孩一走我才知道罗晶晶为他已经死去活来了。"那女生家里这时又到了几个客人,主人忙于应酬去了。韩丁只好起身告辞,他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他北京家里的电话号码,托那位女生务必转交给罗晶晶,然后怏怏而别。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平岭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雨,韩丁随老林老钱搭乘一列火车离开了被雨水泡得模模糊糊的平岭。当火车开动时韩丁想到他也许永远没有机会再来这座城市了,这座城市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立刻变得清晰难忘起来。最难忘的当然就是那个美丽的女孩罗晶晶,她在一个短短的瞬间经历了许多人一生都不会遭遇的苍桑巨变,从无忧无虑变成了无依无靠;从家财万贯变成了无家可归。她怎么承受这一切呢,她到哪里去了呢,她孤独吗,难过吗,她此时正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地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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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丁回到了北京,这次长差使他对一向呆腻的北京有了从未体验的亲切的感情,他从未发觉北京原来是那么阔大、雍容、有文化。而且,也比平岭显得干净。
平岭,也许让他唯一不能忘记的,只有那位既美丽又不幸的女孩罗晶晶。没错,在韩丁眼里,这女孩的魅力不仅仅在于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幸。她的表情和言语看上去都有些麻木,但韩丁认为,只有悲伤到麻木的状态才能显示出悲伤的深度。也许正是罗晶晶那一脸麻木的表情和木讷的言语,才让韩丁的心前所未有地柔软起来,前所未有!
回到北京很久以后,罗晶晶一直是韩丁每晚睡前为之辗转反侧的影子。他从此对身边的一切女孩无心问柳,甚至对泡吧、蹦迪这种结识女孩的机会都失去兴趣。他陷入到一个病态的单恋之中。好在韩丁一向属于理智型人,尤其对男女之事,心里的抓挠一般不会挂在脸上,更不至于影响日常的工作。他每天照样上班,情绪依然饱满,隔两三天去看一次父母,在父母家吃一顿晚饭,饭间陪父母聊聊新闻,然后坐地铁回自己的住处。他父母家住在五棵松,下楼出了街口就是地铁车站,上了地铁半小时左右就到崇文门了。他就住在崇文门。而五棵松和崇文门之间的中心点是复兴门,他们中亚律师事务所就在复兴门的国企大厦里,三点一线。每日晨昏,韩丁就在这条北京最长的,据说也是全中国和全世界最长最宽的阳光大道的地下,定时往返。每天的生活都这样周而复始,过得平淡而规律。
平淡而规律的生活常常令人疲倦,尤其是在韩丁这样蠢蠢欲动的年纪,于是有一天他突然决定再去一次平岭。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脑子里甚至没有明确的目的,是想找到罗晶晶然后和她成为朋友吗?这个听起来既天真又冒失的念头实在幼稚至极,可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就是想去。
他向所里请了事假,说父母那边有点事。可在父母面前他又说是所里安排出差不去不行。总之谎撒得还算周密。两面瞒好之后,他独自一人乘上火车,在一个阴冷的黄昏启程。他整整一宿没有合眼,默默地看着列车的窗外,看着夜幕中什么也看不清的旷野在不变的恒速中无声地后退,仿佛黑夜也跟着一并退去,让前方的黎明越来越近。列车抵达黎明时也抵达了平岭,他还从未注意过平岭的拂晓如此安静。这不像北京,比北京好,北京天还没亮街上便开始吵闹喧嚷,而在平岭火车站前的晨雾里,几乎没有太多的行人,也没有太多的声音。偶尔能见到一两辆孤独的汽车,也是压着声音悄悄地开过,好像生怕骚扰了这个尚未醒来的城市。
韩丁走向街口,他的肩上背着一个挎包,像个正要上学的学生。他走完一条街便停下来,在街边的一个刚刚开张的早点摊上吃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然后,他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说了大致的方向,让司机带他去。罗晶晶家的详细地址他说不太准了,但大致的方向和街道的样子还记忆犹新。
所幸的是,罗晶晶家的院子和几个月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感观上唯一的不同也许是那片今年夏天才滋蔓出来的绿油油的爬山虎。韩丁找到这里时天已大亮,车从门前开过时恰逢一位中年的妇人从小院走出来取门口信箱里的报纸,韩丁没让司机停车,任眼前那片茂密的爬山虎和那位取报的妇人在他的视线里轻轻滑过。十五分钟后,出租车把他拉到了城东的工人新村,拉到了和罗晶晶最要好的那位女生家的门口。他下车上楼,敲了那个女生的门。那位模样早熟的女生记性不错,还能一眼认出他来。也许因为他的身份是罗晶晶的律师,所以那位女生没有任何戒心地把他让到屋里,很热情也很真实地向他介绍了罗晶晶的情况。她介绍的情况比韩丁一路上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还要令人失望--罗晶晶不见了,她有两个月都没露面了。两个月前她向她这位同学借了五百块钱离开了这里,从此音讯全无。有人猜她去南方了,依据是她以前随发型表演团巡演过广州和深圳,那边有个很大的模特公司曾想签她。
"她会不会是找她那个男朋友去了?"韩丁还是本能地做了这样的推测,他这样推测的目的也许是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果然,那女生如他期望的那样断然摇头:"不会的,她男朋友是外地人,估计早就回老家去了。""那罗晶晶会不会到他老家去找他?""肯定不会!那男孩很穷的,罗晶晶找他干什么。""也许罗晶晶对他还有些感情的......""感情?感情是吃完饭以后没事了才谈的事情,罗晶晶现在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是生存问题,她没条件谈什么感情。"韩丁心里好受多了,他点头说:"也是。"还有谁能知道罗晶晶的去向吗?没有了。韩丁和罗晶晶的这位同学都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告诉他们罗晶晶的下落。走出那片工人新村,韩丁傻傻地站在街上,街上终于热闹起来了,人来车往,但韩丁觉得很孤独。他孤独极了。因为他仿佛体会到了罗晶晶的孤独,那孤独挺深刻的。他想罗晶晶连对她最要好最信任的同学都没有辞行说一声再见就走了,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她未来怎么生活......她的心情和打算难道没有任何人可以告白和倾诉么?他仿佛看见了罗晶晶细弱的背影,她才刚刚二十岁,却有了这么彻底的孤独,这让韩丁心潮难平。
从下了火车到此时,韩丁的这趟激情之旅仅仅用了两个小时便无果而终。也许该一同终止的还有他的梦,还有那个做梦的年龄。从平岭回到北京以后,他的心情真的慢慢平静下来,他没有把他的这场没有结果的单恋告诉任何人,包括朋友和父母。他刚刚体会到了孤独的美丽,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成熟感。他更加踏实地上班,除了出去办事之外,每天依然两点一线或三点一线,心无旁骛地在长安大道的"心腹"中往返穿行。根据父母的建议和安排,他决定去考托福然后到美国留学,他有个大伯在美国开餐厅,那些天他每天连坐地铁都捧着本英语书在背单词。他的毅力一向不好,对未来也没设立既定的目标,可现在的心情似乎不同了,他长大了,该懂事了,不能总像一个只顾眼前开心的孩子!
可就在他确定了目标,并且真的身体力行想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的时候,一个命中的偶然再次扰乱了他的方向,那段刚刚被他反省并且唾弃的生活轨道让他像梦游一样,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这个命中的偶然就出现在他每天必然经过的地铁里,出现在一个看似平凡的黄昏,这个黄昏他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和往常一样走进复兴门的地铁车站,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在这天的黄昏幻觉般地看见了"罗晶晶"。
那天他是准备去父母家吃晚饭的,他利用等车的时间靠在柱子上看英语。车到了,东西两个方向的车同时进站,在他收好书本准备上车的刹那,偶然一瞥看到对面那辆车的车厢门口,一个女孩在登车前无意地回望,那瞬间的回望让韩丁眼前掠过一道耀眼的强光,强光下罗晶晶梳着扇型发式的面容夺目地一闪,把韩丁闪得全身发麻。此时正是下班的时间,地铁站里人流如潮,那个女孩只是一闪,便在万头攒动中淹没不见了。韩丁惊醒地直奔过去,将到对面那辆车厢的门口时,门关上了,列车随即启动,快速而无声地开走了。
两面的车同时离站,拥挤的站台转眼间清静下来,若大的站台上,仿佛只剩下韩丁一人,站在空洞无物的轨道前发呆。
那天他没再到父母家去,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晚上无心看书,睡得很早,但几乎一夜都是似睡似醒。有好几次,半梦半真地,又看到了T型台上的罗晶晶,看到那张强光下美艳绝伦的面容。那面容在他长久以来的想象中,已经像一个固定不变的图像符号,眉眼、表情、和色泽,如同一座永恒的雕塑。那雕塑的动人之处,在于她不笑、不怒,永远无法捉摸。
这个偶遇扰乱了他的心情,打乱了父母对他的部署,他几乎没有力气继续埋头在那一堆艰涩的英语单词中。他总是固执地相信,他在车站上见到的,就是罗晶晶。
从那天起他每次上下班都要在复兴门地铁站徘徊良久,用一种近乎守株待兔式的愚昧,期望奇迹发生。他的苦闷只对老林说过,或者说,只被老林识破。那天下班前老林把一份正要发出的律师函扔在他的桌上,一脸不快地说:你这几天跟谁过不去了,三页纸的东西打错了四处。韩丁看那律师函,懵懵懂懂地说是吗,不会吧。老林一扭头走了。韩丁没敢走,加班把稿子上的错误一一改过,校对清楚重新打好,第二天老林刚一上班就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老林看了稿子,问韩丁:怎么着,是不是晚上背单词背的?韩丁说:没有,这几天没睡好。老林见他情绪低落,便调笑了一句:不会是失恋了吧?韩丁说:差不多。老林做惊讶状:你什么时候谈恋爱啦?和谁?我怎么不知道。韩丁说:所里又没规定这事也得汇报。老林半信不信的:不会吧,这么帅的小伙子,也会被人甩了?韩丁苦笑,不知从何说起。那天晚上老林叫韩丁上自己家吃饭去,说好好聊聊好好聊聊。韩丁那一刻突然渴望倾诉,于是,就去了。
老林家住在礼士路附近,宽大的三房一厅,原来住着老林夫妇和他们的儿子,还有一只活泼可爱的西施犬。现在,夫妻离异,爱犬送人,送给了那位侃起猫狗比侃法律条文还要滚瓜烂熟的老钱。剩下老林父子二人,在这套房里颇有些形单影只。老林工作上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对女人却似乎缺乏责任心。他和太太虽然刚刚离婚,但所里人都知道他从没闲着。上次他在平岭生病赶过去照顾他的,据说只是老林众多女友中的一个。韩丁一直奇怪,老林其貌不扬,为什么都是女人追他?也许是因为老林生活细致,会心疼人,又会烧一手好菜,对喜欢的女人也肯花钱,所以很能感动那些年过"三张"的妇女。世纪之交的女人都开始崇尚阴柔,个性粗放而且不懂生活的男子,早就不受待见了。
那天老林和韩丁都喝了些酒,韩丁虽然并未喝醉,但还是当着老林那个已经上了中学的儿子的面大暴隐私。他向老林承认他陷入了一场难有结局的单相思中,承认他暗恋一个女孩暗恋得死去活来而那女孩却浑然不知。老林已经是四十不惑的人了,对热恋暗恋单恋失恋等等方面均有心得,他让韩丁说出那女孩是谁,在哪儿,自告奋勇表示愿做月老,将韩丁的苦恋转告于她,说不定还能成全好事。韩丁半醉不醉地,腼腆地笑着,说:这个人,你认识。老林说:哟,是吗,谁呀?韩丁突然脱口:就是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
"罗晶晶?"老林万没想到似的张大了嘴:"她在北京?""没有。"韩丁说:"啊,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都不知道在哪儿你就这么要死要活啦?"老林直摸韩丁脑门:"你真是病得不轻!"韩丁也知道他病得不轻,他病得真是不轻!
他明知自己病得不轻但每天上下班还是那样执着地在复兴门地铁站里刻意盘恒,他想也许这个时段这个地点也是罗晶晶每天从某地到某地的一个中转站。他满心盼望他的痴心等待会使偶然变成必然。等了两个星期之后他才开始灰心,才渐渐不再把幻想浪掷在人潮流动的站台上。但这两个星期已经在他的下意识中落下了病根,每天他在这里上下车时,总还是免不了扭头侧目,向对面张望一眼。
周末,爸爸妈妈去保利剧场看芭蕾舞去了,韩丁无事可做,被老林抓差,带他儿子到国贸地下商城的溜冰场溜冰去了。那一阵老林正有新欢,儿子便成了累赘,所以他不得不常托韩丁帮忙。好在这孩子最近刚刚迷上溜冰,娇阳盛夏能到国贸去溜室内冰,对孩子来说当然是件奢侈的事情,老林若非为了晚上的幽会也不会对儿子如此开恩。韩丁和这小子其实根本玩儿不到一块儿,只是当任务一样陪他。他们溜完了冰,还了冰鞋,沿着地下溜冰场外面纵横交错的商店街往电梯那边走。那小子边走边逛,走走停停。韩丁亦步亦趋,百无聊赖。路过一个音像商店时,老林的儿子一头钻进那些摆满CD唱盘的货架子里不肯出来,韩丁等烦了就信步在周围几家小店的门前浏览。他看到一家经营中式家具的商店前,有不少人围观在橱窗外,便信步过去看热闹,走近才发现那橱窗里有个模特原来竟是真人。韩丁的好奇心一向很节制,对任何别出心裁的商业广告都觉得有点哗众取宠,观念上比较反感。但看那橱窗中的女孩,端坐于红花梨木的官帽椅上,穿一身大摆宽袖的旗人服装,服装的面料以饱满的黑红相配,手上轻执一把精致的团扇,团扇以清白的薄纱织成,再搭配了女孩盛妆之下的桃花粉面和纤纤玉手上的一只翠镯,那感觉竟如一幅重彩暗调的油画,韵味浓厚。韩丁一下子被吸引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再仔细些,几步之后却蓦然定住,他以为自己又是走火入魔了,看到橱窗里端坐的女孩竟然也是罗晶晶的模样!他定神移步,最大限度地靠近窗前,几乎趴在玻璃上盯着她看。那女孩似乎也注意到了他,抬了一下眼,他们彼此相视了瞬间。这瞬间的对视让韩丁几乎叫出声来,他顾不得身后的人对他的行径如何诧异和讥笑,竟然用手使劲儿地敲起了玻璃,同时真的大声地喊了起来:"罗晶晶,罗晶晶!"窗里的模特没有回答,甚至没再抬眼看他,甚至还略略低眉颔首,用那只白纱半透的团扇,遮了半个粉脸。这时店里有一位工作人员走出来干预了:"喂,先生,对不起,劳驾,请您往后站,往后站。"韩丁讪讪退离橱窗,他环顾左右,看到无数嘲讽的窃笑和厌恶的交头接耳。他红着脸挤出人群,飞快地跑回附近的音像店,老林的儿子正戴着耳机守在试听机前,脑袋一顿一顿地不知陶醉在哪首流行的"摇滚"里,韩丁喘着气跟他说道:"嘿,小林,我碰上了个熟人,我先走了。你呆会儿自己回家吧。"小林正痴迷于耳机中的节奏,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韩丁刚要走,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叫住了他。
"哎,你丫今天不是说带我吃比萨饼吗?"韩丁愣了一下,连忙返回身,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塞给小林,说:"你自己吃去吧,比萨饼出门往西一走就是。"韩丁塞完钱便跑,小林在身后又叫了他一声,他也没应。
韩丁快步返回那间家具商店,橱窗里的模特端坐依然,但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却已改头换面,换上了另一个陌生的女孩。韩丁急急地找进店里,见人就问:刚才那个模特呢?被问的人直发愣:哪个模特?韩丁也不知该怎么说:就是刚才那个,刚才坐在橱窗里的那个!啊,那个呀,店里的人说:已经走了。走了?上哪去了?韩丁脑门上的青筋都跳出来了。可对方的表情却冷冷淡淡:我们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你是她什么人呀?韩丁口吃了一下,说:我是她朋友。对方无所谓似的,用手胡乱往外一指,噢,可能她在那边洗手间卸妆呢。
韩丁飞也似地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快要到时恰巧看见罗晶晶换了自己的衣服,背着一只小巧的背包,从洗手间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韩丁大喜过望,快步追上叫了她一声:"罗晶晶!"罗晶晶站住了,转身看他,她终于认出他了,脸上随即挂出了一丝刻板的笑意。
"你......你是那个韩律师吧?"罗晶晶还能记得他的姓氏,这让韩丁异常欢喜,他差点说了句:"你让我找得好苦!"好在话没出口,理智地改成:"你怎么在这儿?"对这场邂逅罗晶晶似乎并不惊喜,但她对韩丁的惊喜报以礼貌的回应:"刚才敲玻璃的是你吗?我当时听不清你说什么,没想起来你是谁。"韩丁压抑着内心的兴奋,问道:"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你是不是签了北京的哪家模特公司了?"韩丁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推测的,罗晶晶一定是签了某家模特公司才来到北京的。不过,从她在商店橱窗里做活体广告的情形来看,她签的显然不是一家有档次有实力的大公司。
但罗晶晶的境况似乎比韩丁的推测还要不济,她有些难堪地扭捏了一下,还是如实介绍了自己,她现在还没签给哪家公司呢,现在是自己找活儿,反正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呆着。
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是在乎面子的,韩丁知道模特和演员不一样,现在演员干个体是个时髦的事,而模特要是没公司签就很难有活儿,甚至很难被人称作模特,人们最多管他们叫"野模"!"野模"当然是一个贬意词。
所以韩丁只是笑笑,没再多问。罗晶晶的处境再次诱发了他的同情心,他很久以后才明白,他对罗晶晶的暗恋,其实在很大成份上是缘于一种怜悯。他在本性上其实是一个特别怜香惜玉的人,这一点他起初是不自知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聊到国贸商城的大门口,初见时彼此之间都有的那点生涩,已荡然不见。站在长安大道的端头,眼前一派车水马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灿烂而又华丽的灯光使这座城市活力四射。这样的夜晚对年轻人总有着难以言说的魅力,这种魅力能让你充满信心,又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接受某种欲望的诱惑,让你绝对不愿在街灯燃亮之后还呆在家里......
他们站在国贸商城船形的出口,在灯光的阴影下沉默片刻,在这片刻之后还是韩丁开口先问:"你去哪儿?"罗晶晶没有回答,她或许正在斟酌该去哪里。
韩丁没等她回答又紧接了一句:"一起吃饭好吗?"韩丁发出这个邀请的口气听上去很随意,其实心里紧张至极。他看到罗晶晶低头沉默,她的沉默让他难堪得面红耳赤。幸而,在他断定自己肯定会被拒绝的同时他听到了那声如愿以偿的答复:"好啊。"韩丁获救般地把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松弛下来,随之开心地笑了,他快活地问道:"那,你想吃什么?"罗晶晶说:"都行。"韩丁问:"你吃过比萨饼吗?"问完这话他有点后悔,像罗晶晶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也许每天晚上都有饭局的,也许她吃过的好东西比他还多呢。他以为罗晶晶会说:你把我当土老冒了吧!但她没有这样说,让韩丁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像孩子那样摇了摇头,老实地说道:"比萨饼?没吃过,好吃吗?"韩丁再次轻松下来,他对罗晶晶的回答,几乎带了些感激的心理,情绪高涨地说道:"好吃啊,不信你今天尝尝!"他带着罗晶晶,打车往西,到了建国门外的"必胜客"。在这家最有名的比萨饼店里他们没有碰见老林的儿子。韩丁早料定那小子拿了一百块钱准是去玩电脑或者干脆买光盘了,他才不会把钱花在比萨饼上呢。
那天晚上,韩丁要了厚薄两种比萨饼,还要了大杯的可乐,他吃得很香,很饱。但罗晶晶只是喝光了可乐,对比萨饼的口味却不太习惯,最后有将近一半的比萨饼吃不完让韩丁打了包。韩丁奇怪:比萨饼是现在年轻人中最流行的口味你怎么不爱吃呢?可罗晶晶说:西餐我都不爱吃,我吃不惯的。
很久以后韩丁才知道,别看罗晶晶天生丽质,出身富有,可她在饮食方面却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从小长大的平岭,到现在也没有一家比萨饼店。另外,罗晶晶个性内向,不善交际,来北京好几个月了也没交上什么朋友,平时确实没什么饭局,一日三餐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的内容也是随便凑合,可以说,她在北京过的是一种狼狈不堪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了饭,韩丁提议找个酒吧坐坐去,罗晶晶像个听话的孩子,点头说好吧。韩丁发现罗晶晶的个性比他原来的想象要随和得多,她连去比萨饼店和酒吧这种地方都有几分拘谨,这种拘谨给人的感觉很特别,让人觉得这女孩怎么那么好呀,那么厚道和本分。
他们找了一个人少的"静吧",喝着饮料聊天。聊的内容很宽泛,话题基本由韩丁主导。他给她讲北京的各类酒吧和其它好玩儿的去处,讲北京的官场笑话和年轻人时髦的口头语。罗晶晶一五一十地听着,按照韩丁的期待做出惊讶的、领会的或茅塞顿开的表情,这表情让韩丁满心欢喜,刺激着他越发涛涛不绝。
韩丁也问了她很多问题。关于罗晶晶个人和家庭的情况是韩丁最想窥探的内容。罗晶晶的回答总是简短而直接,既不躲闪,也不渲染。她说她爸爸很疼她,她母亲病逝后爸爸就更疼她;她说她在平岭没有亲人了,所以不会再回去;她说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想呆下来了,哪里就是家了......
韩丁问:"那你现在住在哪儿呢,是住朋友家还是自己租房子?"罗晶晶说:"我和另外两个朋友一块儿租了一套房子。"韩丁问:"也是你们一起的模特?"罗晶晶说:"那两个女孩一个是歌手,一个在公司里做秘书。我和那个唱歌的女孩是演出的时候认识的,她和那个做秘书的女孩合住那套房子,后来她们让我也住进去了,这样每人每月出四百块钱就行了。"那天他们从酒吧出来,韩丁要了一辆出租车,一直把罗晶晶送到了她们三个女孩合住的那幢居民楼下。那是天宁寺附近一条小巷里的一座旧楼,巷口有夜市,车子进不去,韩丁不管罗晶晶怎么客气,执意下车送她走进那条肮脏的小巷,一直把她送到那幢六层的红砖楼下。他们在楼门口告了别,韩丁期待罗晶晶能开口邀请他上楼坐坐,他很想看看这三个女孩温馨的小窝,但罗晶晶没有邀请,她只是对韩丁说了感激的话和道别的话,然后就消失在那个连灯都没有的楼门里。
韩丁独自回家,路上他把今天晚上邂逅罗晶晶的每一个细节以及他们相处的每一分钟,象反刍似的重新咀嚼了一遍。让他特别费尽琢磨的是他们分手告别时罗晶晶对他表示的感谢,那感谢究竟代表了发自内心的好感呢,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礼貌?但无论如何,这个晚上的愉快是出人意料的,他和罗晶晶头一次交往就抵达的深度也是出人意料的,所以,这个晚上对韩丁来说,无疑是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收获的。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这天夜里睡得很香。在这个连睡眠都出人意料地完美的夜晚之后,他一连多日神清气爽,他一连多日天天到国贸商城去,与从那里下班的罗晶晶相会,然后一起吃晚饭,吃完饭再找地方聊天或者去电影院看电影,聊完天看完电影再打车送罗晶晶去天宁寺,到天宁寺后再下车把她送进小巷,送到楼门口,再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楼门洞的那片黑影里。
他们相处得很好,越来越融洽,越来越轻松。而且,终于有一天晚上,罗晶晶在那个黑洞洞的楼门口声音腼腆地开口邀请韩丁上楼坐坐。他就上去了。三个女孩住的屋子比他的想象差得多:小,只有一房一厅,而且很乱,尤其是客厅。现在年轻人都不大讲公德的,只要是集体的地方,卫生很少有人负责,和韩丁在大学的那间宿舍差不多。连女生宿舍韩丁都领教过,现在的女孩个个都懒得没法说。
屋子里没有别人,罗晶晶告诉韩丁:那位在公司当秘书的女孩出差去了,当歌手的女孩晚上在歌厅里唱歌,每天夜里一两点钟才能回来呢。于是韩丁就放心大胆地坐下来,东看西看,东聊西聊。他那天在罗晶晶的小屋里呆到很晚,当然,只是喝茶,聊天,没有其它故事发生。
但是在这个晚上,在罗晶晶和其他女孩合居的这间小屋里,韩丁终于向她问了他一直想问,又一直忍着没问的那个问题。
他问道:"晶晶,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男朋友要把你甩了?"罗晶晶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缺乏心理准备,她愣了一下,这个表情早在韩丁的意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看她,等她回答。罗晶晶似乎是想一会儿,突然反问韩丁:"你听谁说我有男朋友?"这个回答也是韩丁意料之中的,他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平平静静地说:"听王主任说的。""王主任?""就是你爸手下的那个办公室主任。""王主任......他听谁说的?""听你们家保姆说的。"罗晶晶转了脸,看别处,默不作声。韩丁想问下去,又不忍再问。穷追不舍地去揭一个女孩的伤疤未免太狠,太不善良,所以他住了嘴,他甚至在琢磨马上找一个其它话题岔开罗晶晶的沉默。在话题尚未找到之前罗晶晶突然又开了口,她沉默之后又突然开口,则是在韩丁意料之外的。
"过去的事,我都忘了。我真的都忘了。"韩丁和罗晶晶一样,一起沉默下来。罗晶晶的语意表面上简单轻松,但韩丁听得出来,这表面的简单轻松显然是一种逃避,显然遮掩着某种伤感和忧愁。他想他没再问下去是对的。他也学着罗晶晶的样子,故做轻松地随声附和:"没错,懂得忘记的人,才会有新的生活!"他说了这句开解的话,作了赞赏的表情,但罗晶晶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韩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言语,生怕哪句无意的只言片语会一下子把她弄哭了。
他问:"怎么了,你生气了吗?"罗晶晶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她抬头看韩丁:"什么?啊,没有。"两人都有些尴尬,像是各怀心事似的,话题难以为继。韩丁拙于辞令地,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他能拿出来宽慰别人的,也只是些听起来时髦动听,实际上了无新意的套话,诸如:咱们都年轻,年轻人的财富就是拥有明天;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等等。但是那天晚上的沉闷已注定无可挽救,韩丁的那个提问毁了这个他好不容易等来的美妙的夜晚。他从这间小屋告辞的时候看出罗晶晶显然盼他早点离开,她在入夜之前显然希望一人独处。
从天宁寺这条旧巷出来时韩丁的内心冲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他决心动员起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持久的耐心,去化解这个女孩难言的不幸。经历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来的幸福,他坚信这一点。他坚信他就是那个能给予罗晶晶未来幸福的人。他在这个晚上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缘分,不仅是看到了这个缘分的因果关系,更重要的,是触摸到了那当中奇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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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失败的窥探之后,韩丁没有再做类似的尝试,而他的失败反而增加了他对罗晶晶的好感,因为恋人的魅力往往来自适度的神秘。韩丁觉得只有那种浅薄的女孩才喜欢在男人面前大倒苦水,才喜欢公开过去的情史。罗晶晶不浅薄,她几乎每时每刻都那么自然、本真,她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韩丁都满心喜欢。他照例天天下了班就到国贸商城去接上罗晶晶,然后和她一起消磨掉整个晚上。这样的美好时光又持续了一周,罗晶晶就结束了在国贸那家商店的工作,她拿到了十五天的工资共计三千元整。拿到钱的这一天她显得非常高兴。主动提出要请韩丁吃顿晚饭。这些天她一直是吃韩丁的。韩丁刚从大学毕业,还算实习律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两千元,好在他们单位每天提供免费午餐,晚上他再隔三差五地回父母家白吃一顿,连他住的那套两房一厅的房子也是父母买的公房,每月的物业管理费都是父母单位按规定报销的。他那两千块钱实际上等于他每月的零花。
罗晶晶请他吃饭,他当然高兴,挑了一个便宜的馆子,两人吃了感觉不同以往的一顿。虽说罗晶晶半个月就能挣到韩丁一个半月的钱,但她这种个体模特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干完了这一单活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有人找你呢。干模特的年轻人在"北漂一族"中,是最艰苦最没保障的一群。韩丁同意罗晶晶请他吃饭,只是喜欢她为他花钱的这种感觉,并不在乎吃的什么。
这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韩丁提议:"这里离我家特近,要不要去我那儿看看?"韩丁提议之后,罗晶晶的样子有几分胆怯,有几分犹豫,还有几分不知所措,她说:"啊?去你家?你爸爸妈妈厉害吗?我见了他们说什么?"韩丁说:"放心,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我单住。去吗?"罗晶晶看表:"太晚了吧?"其实韩丁从她说这话的神情上,就知道她已经同意了。
决定了去他家,这顿饭马上吃得潦草起来。他们匆匆结了帐,坐上餐厅门口的公共汽车,往东走,走了两站,便到了。韩丁的家就住在离公共汽车站不远的一座居民楼里,两房一厅,双气电话,刚刚装修不到一年,家具都是在"宜家"买的,样式比较潮流。除了今天早上韩丁起晚了没叠被子之外,屋里显得整洁干净,这显然让过着北漂生活的罗晶晶感到无比舒适和喜欢,韩丁看得出来的。
他把罗晶晶安顿在宽大暖和的沙发里,然后去厨房煮了咖啡。咖啡是纯正的意大利货,牌子韩丁叫不出来但知道是个名牌。这是一位日本老板送给老林老林又送给他的。老林喝不惯这些西洋玩意儿。
他很精心地煮了咖啡,但接下来他才想起煮咖啡的情调固然好,恐怕罗晶晶又是喝不惯。他忘了她也是不喜欢这类洋玩意儿的。果然她一边喝一边皱眉叫着太苦了太苦了......但她还是坚持喝光了它。罗晶晶对比萨饼和咖啡的态度让韩丁进一步确认这女孩虽然过去家里有钱,但仍然是一个非常土气的小丫头。那点天真的土气使罗晶晶在韩丁眼里,不仅增添了独特的趣味,而且,也增加了韩丁与她相处的信心。
喝着咖啡,韩丁再次和她聊起她的过去,话题是从日常生活和个人爱好这些怎么问都无伤大碍的内容问起的。他问罗晶晶小时候最爱玩儿什么,最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情留给她的印象最深,哪件事情让她最高兴,哪件事情让她最伤心,等等。罗晶晶很配合,认真答道:她小时候最爱玩儿的是"过家家",是她一个人玩儿。她,还有她的好多布娃娃和塑料娃娃,她和她们组成一个几代同堂的大家庭,由她摆布和指挥着,进行各种诸如吃饭、睡觉、喂奶、打架之类的起居行为。她说她好像天生有做母亲呵护孩子的乐趣,也有做孩子让母亲呵护的乐趣,甚至,也有做婴儿让大人喂奶的乐趣。罗晶晶说她一直到十四五岁了还和自己的娃娃玩儿这种"过家家"呢。
至于罗晶晶最喜欢的东西,那无疑是穿的衣服了。她对吃无所谓,对穿的东西却十分着迷。喜欢打扮本来是女孩子都有的天性,但罗晶晶对自己的穿着服饰,却有超过一般天性的爱好。在穿衣方面她不仅不土气而且简直可以说是非常大手大脚。她说她过去花了很多钱买衣服,多得家里放不下了就送同学,她的很多同学都穿她送的衣服,都是好衣服。韩丁问:现在你那些衣服呢,都放到哪儿去了,你在平岭是不是还有个存东西的地方?罗晶晶说:没有啊,那些衣服我都不要了,都过时了,没法穿了。我家在平岭什么地方都没有了,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卖完了东西还完了债我就上了北京了。
让罗晶晶最费思量的,是要她说出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情。她的神态专注而投入,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她五岁的时候爬到一个拉菜的平板车上玩,车主叫她下来她不下来,车主便问她将来想不想当空军。她说想,车主说:当空军得从小锻炼,你敢锻炼吗?她说敢。车主说:那你往下跳,你跳一个我看看。她就往下一跳,结果摔了一个重重的屁墩,摔得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眼冒金花。车主笑着问:摔疼了吗,没有吧?好,以后长大了让你当空军。说完骑上那辆平板车,走了。
最让罗晶晶高兴的事也是罗晶晶回答最快的事,那就是她第一次走上T型台,第一次迎着强烈的聚光灯走向黑压压的观众。"我才一米七二,这么矮的个子能当上模特太不容易了,我从小就梦想当模特,我想当一名世界名模!"韩丁笑了,续完了这个女孩的人生大志:"后来你梦想成真,终于当了模特,离世界名模只差一步了。"罗晶晶当然开心地笑起来,说:"对,我是世界名模,你是世界大律师!"两人笑了半天,之后,韩丁突然问了几乎被他们共同遗忘了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最伤心的事情吗?有没有什么事曾经让你痛不欲生?"其实他无意刺痛罗晶晶,他完全无意的。他问这个问题是从刚才那一堆问题中延续下来的,是那个系列当中的一个。但罗晶晶突然住了口,她看了他一眼,快活的笑容来不及收去,全部僵滞在脸上。
她移开目光,躲避了韩丁的注视,用含混的声音,潦草的语速,低声答复:"我的伤心事......你不是都知道么。"韩丁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他不该问这个的,他意识到自己真是有毛病,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马上抱歉道:"对不起,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过去的事,......过去的事你己经不那么伤心了。"罗晶晶沉默一会儿,点头,说:"对,我已经不伤心了,我不再想那些伤心的事了。我爸去世那些天,我都不想活了。我的唯一的亲人,还有......还有我最好的好朋友,一下子,都离开我了。"韩丁马上表现出同情的态度,也表现出愤慨的态度,他说:"因为你爸爸去世了,因为你家的公司破产了,所以你的那个朋友就离开你了,对吗?这种男人不值得你难过,他离开你其实是好事情,让你把他的本性看清了,其实是好事情!"韩丁说完,观察着罗晶晶的反应,他期待着罗晶晶发表同感,哪怕只是一个认同的表情。但罗晶晶视线游离,不知在看哪里,少顷,她终于开口回应了,她说:"今天太晚了,我该走了。"她说完就站起来,拿了她的衣服和背包。罗晶晶的几次反应都证明她确实不想谈她的不幸。谈她父亲的过世尚可,谈那个可恶的男人不行。韩丁想,这女孩是个记仇的人。
罗晶晶是记仇的人,同时也是易受情绪支配的人。易受情绪支配的人肯定也是健忘的人。第二天韩丁再见罗晶晶时,她又自动恢复了平时的快乐和随和,像个孩子似的对韩丁有问必答,百依百顺。两天后韩丁受所里差遣去重庆,为期一周,这一周独身在外的生活对刚刚陷入热恋的韩丁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离开了罗晶晶韩丁才发觉到这女孩真是个妖精,她的美貌、她的天真、她的温顺,她偶尔流露的忧郁与沉默,以及她过去的不幸,已经把韩丁彻底感动,已经把他撩拨得神魂离窍。他显然已经离不开她了。现在要是罗晶晶突然不理他了,他得跳楼去!
一周后他从重庆回到北京,从北京西客站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叫了出租车本来想回家去的,快到天宁寺时突然转念,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罗晶晶住的小巷前。他下了车走进巷内,边走边给罗晶晶的手机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他也走到了罗晶晶的楼下,他一边向楼上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上看,一边跟罗晶晶通电话。他说:喂,你干吗呢?罗晶晶说:我想你呢。韩丁全身每根筋骨都酥软了,只有笑的份儿:说真的,你干吗呢?罗晶晶说:我刚才特别困,刚躺下。韩丁说:你猜得着我现在在哪儿吗?罗晶晶说:猜得着,你在重庆呢。韩丁说;不对,你再猜。罗晶晶说:在火车上!韩丁说:不对,再猜,再给你三次。罗晶晶说:在轮船上,你是不是游三峡去了?韩丁说:再猜!罗晶晶泄气道:我猜不出来了,我笨。韩丁一笑,轻轻说:真是笨,我在你楼下呢。
罗晶晶在电话里似乎是愣了一下,有点急地问:"你在我楼下?在哪个楼下?"韩丁说:"就在你住的这个楼的楼下,我刚下火车。"罗晶晶说:"你是说天宁寺那里吗,我不在那里住了,我搬出来了。"韩丁有点意外,他抬头看三楼的那扇窗户,灯火通明,他几乎不相信罗晶晶竟然不在那片温暖的灯光下。他问:"你搬了?什么时候搬的,为什么?"罗晶晶没有回答为什么,但她说:"我想你了,我想见你。"韩丁马上说:"好,你在哪里,我去找你。"那天晚上韩丁是在离三元桥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上见到罗晶晶的。罗晶晶从公共汽车上一下来,看了一眼韩丁,就往路口的方向走。韩丁跟在她的身后,尾随她快步走进黑黝黝的路口,他们步入的是一片幽静的外国使馆区,沿街的梧桐树遮住了路灯微薄的光芒,阴影下除了他们看不到一个行人。
但韩丁知道这里是最安全的一条街,每个相隔不远的使馆门口都有武警士兵束枪默立。罗晶晶突然站住了,她突然转过身,抱住了跟过来的韩丁。韩丁一下给她弄懵了。这是他第一次与罗晶晶抱在一起,罗晶晶抱住他的同时竟然出声地哭了。
罗晶晶的哭泣并未让韩丁为之惊慌,相反,接受这种哭泣的感觉充满幸福。这幸福感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梦境,终于在这风清月朗的梧桐树下成为现实--有这样一个女孩抱着你,她脸上的泪水擦在你的胸前,软弱的身体、委屈的抽泣,让你鼓起男人的勇气。韩丁感觉自己就是一棵结实的梧桐树,他应当保护和荫庇这个想要依靠他的女孩,他用他的有力的怀抱,让罗晶晶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他问她到底怎么了,在他离开北京的这些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晶晶万般委屈地,用孩子似的哭腔,声音断续地向他诉说遭遇。韩丁开始有些紧张,听着听着神经放松下来,他松开罗晶晶,笑道:"咳,这你哭什么,她要这样你搬出来不就得了。"原来事情很简单,罗晶晶同屋那个在外企当秘书的女孩从外地出差回来,说她的一条项链找不见了,她的高级的护手霜也莫名其妙地少了半瓶,于是她先是怀疑那位夜总会的歌手,在两人吵了一架进行沟通之后,又把疑点移向罗晶晶。那女秘书偷偷翻罗晶晶的背包时让罗晶晶恰巧撞见,两人言语不睦,当秘书的女孩说了些污辱性的话,罗晶晶就受不了啦,一气之下搬出来了,她搬到了另一个当模特的女孩那里,那女孩在三元桥东边住一间九平米的平房,这两天罗晶晶就和她挤在一张床上。
韩丁也看出来了,罗晶晶肯定是从小让她爸爸惯坏了,让丰衣足食的生活惯坏了,人固然纯朴,却是没受过一点委屈的,对人世的险恶与薄情缺乏适应。他劝了罗晶晶老半天,替她骂了那个当秘书的女孩是小人,是让那外企老板管得变态了的家伙--她准是还没男朋友吧,我一猜就是,这种小肚鸡肠多疑自私的女孩,白给我我都不要!韩丁说到这儿终于让罗晶晶破涕为笑:"臭美,谁白给你呀。"韩丁见她笑了,便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他问这话纯粹为了转移话题,他没注意到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没想到罗晶晶竟然回答:"没有。"韩丁心疼地直摸她的脸:"怎么啦,干吗饿着,没钱了吗,没钱你告诉我!"罗晶晶低了头,什么也不说。韩丁把她往怀里揽,转身朝灯光明亮的三环路边走,他说:"走,咱们去吃饭!"他们在三环路边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顿热腾腾的饺子。一共六两饺子他们要了三种馅,三鲜的、韭菜的、还有西葫芦的。吃完饺子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服务员过来要结帐,韩丁故意问:"嘿,你结还是我结?"罗晶晶有点难堪,问:"多少钱?我不知道我的钱还够不够。"韩丁伸手:"你钱包呢,我看看。"罗晶晶果真把钱包拿出来让他看。韩丁看以前先付了帐打发走了服务员,然后把身上剩下的几百块钱全拿出来,塞进了罗晶晶的钱包里。罗晶晶叫起来,想夺回钱包:"不要不要,我还有钱呢!"但韩丁还是把钱塞进去。
罗晶晶的钱包真是瘪瘪的,韩丁没仔细看也知道里边已经没什么钱了。他往里放钱时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圆球,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把藏在钱包里的那个小圆球拿出来,在灯下看,原来是一颗晶莹冷艳的大珍珠。韩丁不懂这东西,玩弄于手指之间地问:"这是珍珠吗?是真的还是假的?"罗晶晶先从他手里接过了那颗珠子,然后才拿回钱包,把珠子重新放进钱包的最深处,才抬头答道:"当然是真的。"韩丁看她对那珠子万般珍重的样子,顺嘴又问:"是不是很值钱?"换了个方式他又问:"能卖多少钱?"罗晶晶没有答,脸上一下子变得很呆板,她还呆板地说了句:"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有价钱的。"韩丁见她这么严肃就笑笑,调侃地说:"噢,看来是无价之宝了,那你千万要收好,千万别丢了。"两人说着话,一起走出小饭馆,站在衰弱的路灯下,才发觉谁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夜色已深的饭馆前,行人稀少,灯火阑珊,韩丁鼓了半天勇气,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晶晶,要不然,你搬到我那儿去住吧。"韩丁知道,这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罗晶晶还是对他们两人的关系来说,都是一句非同寻常的话,他在说出这话之前想了很多遍,在心里和嗓子眼儿里重复了很多遍,可一旦说出口还是有点心慌意乱。如果以他和罗晶晶相处的时间论,两人住在一起的时机也许还不到瓜熟蒂落的程度,但以罗晶晶现在的处境论,他提这样的建议并未显得不合情理。
罗晶晶的反应则是韩丁没想到的,她瞪大眼睛看韩丁,不是疑问,亦非诧异,而是惊喜!韩丁看得出来,那是惊喜的表情。他没想到的,罗晶晶居然会惊喜地反问:"真的吗?你真的让我到你家住吗?"韩丁被她的受宠若惊,被她的不敢相信弄得不敢相信了,他愣愣地说:"当然啦,我是怕你不愿和我住一起。"罗晶晶说:"我住你那儿,你方便吗?"韩丁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觉得不方便吗?"罗晶晶说:"那你爸爸妈妈同意吗?你们单位,还有你们邻居,知道了不会说你闲话吗?"韩丁笑了:"他们管得着吗!那是我自己的地方,我又没领你上我爸爸妈妈那儿住去,又没领你上我们单位和我们邻居家住去,咱们又没招他们惹他们,他们管得着吗?"罗晶晶说:"我住在你们家最小的那间就行,我可以交给你一份房租的,等我挣了钱我就交,现在先欠着行吗?"韩丁咣一下愣住了,他没想到罗晶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没想到罗晶晶的兴奋原来仅仅是因为找到了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房东。他反应了半天才说:"我请你去,是想和你在一起,我能照顾你,我们也能互相照顾,我不是租房子。"罗晶晶显然看出韩丁有点不高兴了,韩丁的不高兴是因为他那突如其来的兴奋被突如其来地挫伤了,他不知道怎样控制自己失望的心情。他说:"你自己决定吧,愿意到我那儿去住就去,你非要交房租的话就算了。"罗晶晶低了头,不再多说话。他们走到大街上,谁也不先表示上哪儿去。一辆出租车看他们站在路边,试探着停下来。韩丁走下马路,拉开车门,回头看,罗晶晶还站在便道上一动不动地看他。他把声音放得温和了,说道:"走吧,别站着啦。"夜里十二点钟,韩丁把罗晶晶接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家有两房一厅,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书房很小,只摆下一张放电脑的小桌和一把配套的转椅,以及靠墙的一个书架。而卧室很大,有十八平米,摆了一张标准尺寸的双人床,还放得下立柜和一对沙发。在罗晶晶洗澡的时候,韩丁把床上的被子和床单都换上干净的,然后把原来床上的那套铺盖抱到书房,挪开转椅,在地毯上打了一个地铺。罗晶晶洗完澡,散着头发站在书房门口,看韩丁蹶着屁股忙活,就说:就这样吧,挺好的,比我在那边睡的地方好多了。韩丁直起腰,拉着她进了卧室,指着那一床已经铺好的干净的被褥,说:这是你的地儿,你睡这儿!
韩丁看得出来,罗晶晶让他的好客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她愣愣地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占你的床,我来已经给你添麻烦了。韩丁说:我是男的,男的理应照顾女的,我是主人,主人理应优先客人。两人推推搡搡,客气了几个回合,最后,罗晶晶还是拗不过韩丁睡进了卧室。在罗晶晶洗澡的时候韩丁早把床头柜里的那两本同学看够了送给他的外国黄色杂志匆忙拿出来,拿到书房里藏妥帖了。过去每天睡前他常要翻翻那两本东西,可自从和罗晶晶交往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它们,他再也没兴趣翻那里面的女人。
韩丁的幸福生活从今夜开始。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在每个人心里的定义都是不同的。古代人吃到一块半焦的烧肉和现代人吃到一顿满汉全席的满足感是一样的,所以,在韩丁看来,幸福其实就是幸福感而已。
韩丁的幸福感就在于,他和罗晶晶终于开始了他梦想已久的共同生活,哪怕这种同居关系看上去完全是一对朋友之间的友情互助。他躺在书房的地铺上,兴奋地把这种幸福咀嚼了很久。他想好了,他从此以后一定要与罗晶晶一起,认真地过好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他会想办法让罗晶晶在这片屋檐下,生活出一种家的温馨,让他们这种无性的同居生活,充满性感的激情。幸福其实就是这样的情景--一间小屋和一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女孩,既简单又迷人。
这一夜他睡得很迟,直到凌晨他还在为想象中的未来而兴奋。他把未来的很多细节都想到了,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家的感觉竟是罗晶晶带给他的。早上七点他被罗晶晶的敲门声叫醒,罗晶晶推开一道门缝,探进半张脸来轻轻地问他:"你不上班了吗?起床吧。"他看看表,哈欠连天地起来,故意半裸着身子跑进客厅打电话,跑到卧室拿衣服。罗晶晶也无所谓似的,既不多看也无羞涩感。天哪!韩丁几乎不敢相信,客厅的桌上已经摆好了一顿很像样的早餐,有炒面、果汁和煎鸡蛋,鸡蛋被煎得有些焦糊而且形状难看,但桌上的一切分明给了他一种家的温暖。
罗晶晶脸上的羞涩是韩丁投向餐桌的目光引发的,她说:"我看见冰箱里有,就替你做来着。我会做饭的,会做南方口味的饭,你吃得惯南方口味的饭吗?"第一个清晨降临得如此动人,从此以后的每天早上,罗晶晶都早早起床做饭,除牛奶鸡蛋之外,有时还煮稀饭或下楼到附近的永和豆浆店去买豆浆和油条。韩丁吃完早饭去上班以后,她就接着上床睡觉。她是一个贪睡的女孩,如果白天没有活儿干,她常常就一直睡到下午。下午她醒了会给韩丁打电话,问他晚上干什么,几点回家。如果韩丁晚上没事,她就把饭做上。韩丁也教过她几手,象老北京的炸酱面什么的。罗晶晶迷上了做饭,厨艺日新月异,南北口味兼收并蓄,每晚在饭桌上还要逼着韩丁对饭菜的色香味提出意见,目的是让韩丁夸她。韩丁于是就夸她。当然偶尔也故意批评挖苦,目的是看她生气,她生气的手法是发誓不再给他做饭,然后韩丁再哄她,让罗晶晶转怒为喜的过程令韩丁赏心悦目。后来两人都发觉了这一点,从此便常常故意找茬贬损对方,待对方佯怒后再极尽安抚哄劝之能事,成为一种配合默契有规有矩的情爱游戏,使本该枯燥的两人世界充满无端的战争与和平,其乐无穷。
罗晶晶这样的女孩竟有做家庭主妇的心情,这是韩丁始料未及的,他在惊喜中享受了一切,他本以为两人同居后他要花很大精力去照顾这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的,没想到他自己倒成了受照顾者。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让罗晶晶伺候得浑身舒坦。罗晶晶甚至还帮他洗头呢,她用女孩脆弱的指甲轻轻抓挠韩丁的头皮,那感觉居然唤起了韩丁的**,舒适的享受后来竟变成了艰难的克制。韩丁过生日那天,他在所里打电话给罗晶晶,告诉她今天是他的二十三岁大寿,罗晶晶埋怨他为什么不早说,她什么都没准备呢。韩丁说你不是看过我的身份证吗,我的生辰年月你都知道,我还以为你早准备好了呢。罗晶晶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先借我点钱我去给你买个生日礼物吧。韩丁说我早看好一样生日礼物了,你送我那个就行。罗晶晶问:什么礼物?韩丁说:你在家等着,回家我再告诉你。
那天韩丁的父母打电话到所里,让韩丁晚上到他们那儿吃生日饭去,韩丁借口说晚上要加班回不去,生日饭免了吧或者改日吧。下了班韩丁匆匆坐地铁回了崇文门,一进家门就听见厨房里响着油锅炒菜的嗞嗞声,桌上已经摆了几样冷菜,还有啤酒。等他洗完澡换好干净内衣坐在餐桌前时,连米饭都已盛在碗里了。他们面对面地坐好,举杯对饮,互相加菜,罗晶晶祝他生日快乐,事业发达,他祝罗晶晶早日成为世界名模。他祝酒的时候其实心里暗想,罗晶晶这样整天睡觉,买菜做饭,晚上光知道看电视也不学习也不出去找活儿要是真能当上世界名模那才真是见鬼!但一想现在这样也好,她要真当了世界名模还能守在这里陪自己过日子么!
吃完了饭,两人一块儿洗了碗,收拾停当之后一块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会儿罗晶晶突然才想起来问:"哎,对了,你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来着?"韩丁看她一眼,说:"算了,要了你也舍不得给,还是以后再说吧。"罗晶晶百思不解地想了一下:"我没什么值钱东西呀,你不会是要我那颗小珠子吧,那个我不能给,那是我随身带的吉祥物。"韩丁摇头:"谁要那玩意儿呀,别说一颗小珍珠,就是一颗大钻石,我也没兴趣!"罗晶晶推他一把,着急地问:"那你说,你快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呀?"韩丁还是不说,态度暧昧地笑笑:"你太拿这东西当回事,我开口要了,你再不给,这不是臊着我吗,还是算了吧。什么时候你自己愿意了,我不要你都会给我的,顺其自然吧。"罗晶晶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故意不看她,视线始终停在电视的屏幕上。但他突然听到罗晶晶说了句:"你要吗?你要,我就给你!"韩丁转过脸,他的目光和罗晶晶相遇,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罗晶晶眼中的光芒她的嘴唇就凑上来了。那一瞬间,韩丁几乎窒息过去。罗晶晶的动作并不疯狂热烈,他们的初吻是那么温情有度,双方都有意克制似的,吻得很轻,点到即止,是韩丁自己的心跳窒息了他的呼吸!
他们的初夜如同他们的初吻,轻柔而节制,彼此都像陌生人。这样的快乐当然是短暂的,但因此更加让人回味。韩丁不是处男,罗晶晶--在韩丁的判断上--也不是处女。她以前不是有个男朋友么。但是当韩丁紧紧地搂着身下这个**的女孩时,从心底里觉得她是那么纯洁、干净,她的每一个快乐和疼痛的悸动,都让韩丁热血沸腾。韩丁强迫自己的动作尽量小心,尽量缓慢,因为他觉得罗晶晶喜欢这样。她喜欢像孩子似的,被大人无微不至地保护和爱抚。
从那一天起他们开始毫无羞涩地睡在同一张床上,身体的交融让他们的关系乃至每个互相的注视和微笑都有了不同的含义。韩丁在与罗晶晶身心结合之后,并没有急于发表什么山盟海誓,但在他的下意识里,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就订定了他的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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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的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可在二十世纪的最后这一年里,韩丁不仅心想事成,而且好事成双。他在美国的大伯因病过世之后,在遗嘱中把他在青岛的一幢海边的别墅指名分给韩丁继承,韩丁的爸妈为这事专门去了一趟青岛,把那幢旧房子卖了八十万块人民币。韩丁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富翁,他把这事告诉罗晶晶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人到五星级的王府饭店痛快地饱餐了一顿自助,以庆祝他们即将到来的丰衣足食。
韩丁的父母把钱存在韩丁名下,把存单交给了韩丁。按照父母的意见,现在把这个钱存起来,是为了韩丁考完托福出国后,拿这钱换成美元带出去。除了出国学习之外,韩丁将来总要结婚的,总会有孩子的,这些人生大事都需要钱。四十岁以上的人都保留着储蓄的习惯,以丰补欠,以防万一,过着今天的日子,担心的却是明天。而韩丁这种年轻人却不屑于整天功于算计地生活,他们更重视现在的享乐,抵抗不了眼前的诱惑,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何况,自从他和罗晶晶相逢并且相爱以后,他早就打消了去美国留学的念头,更何况他准备去投奔的大伯也不在美国了。他先用这笔钱把父母看了十几年的二十五寸彩电换成了三十四寸的,又给他妈买了一件翡翠戒指,给他爸买了一套精装二十四史,然后就是给罗晶晶买东西。罗晶晶说过,她对吃无所谓,她喜欢穿。她的衣服都过时了,所以他们就去买衣服,去国贸地下、去王府地下、去赛特、去燕沙、去恒基、去丰联,北京的高档商场他们都去遍了。罗晶晶扎进时装堆里的那份兴高采烈的样子让韩丁心里无比舒服。是的,他发过誓,他要让这个不幸的女孩过得比谁都幸福!
穿戴齐全之后,就轮到脸上的脂粉。韩丁这才知道罗晶晶这么细嫩的皮肤赶情都是用最名贵的化妆品保养出来的。他这才知道罗晶晶以前最常用的擦脸油名叫倩碧,罗晶晶张口就能说出它的价钱--三百六十元!三百六十元,听上去尚可接受,但一买才知道,那竟是很小的一瓶,要是韩丁擦脸也就够擦半个月的。还有香水,她喜欢的牌子叫夏奈尔的。夏奈尔!韩丁觉得那是英国王妃和丹麦公主才用的牌子。他这才知道他发的那点横财其实是养不起真正的罗晶晶的。
他们第一次红脸的爆发点就发生在香水上,那是在中粮广场的香水柜台前,罗晶晶让售货员拿了那瓶六百多元的夏奈尔,喷了一点在自己的左腕上,用右腕摩擦着闻。韩丁看了看价牌,马上婉转地表示太贵了咱们别买了。罗晶晶果然一句话不说地把香水退了回去,这让韩丁非常感动,于是主动拉着她到另一个柜台去又买了一瓶倩碧,上次买的那瓶倩碧差不多快用完了。他们买完倩碧又去看服装,转了半小时后罗晶晶居然又回到香水柜台,执意要买那瓶夏奈尔。韩丁真的生气了,当着售货员的面质问罗晶晶:"咱们刚才不是说好不买了吗?"罗晶晶脸上下不来,还没等售货员把香水拿出来,她便红着脸跑开了。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和韩丁说话。晚上虽然照常给韩丁做了饭,但热剩饭而已。韩丁吃完饭,利用帮罗晶晶洗澡的机会温存了半天,才把罗晶晶逗笑了。到晚上上了床韩丁才和她心平气和地讨论白天的纠纷,他说我倒不是真花不起这六百多块钱,我生气是咱们都说好不买了你转一大圈回去又要买,说话太不算话了。罗晶晶说:我又没说不买,买香水都是先喷一点在手腕上,半小时以后再闻,合适了再买。这个香型我以前没用过,哪有当场买的。韩丁这才明白罗晶晶在商场里转来转去是等着手腕上的香水挥发得恰到好处时再闻、再买。韩丁真是长见识了,不仅知道了香水该怎么买,而且,他从罗晶晶内行的阐述中,真正领教了她这千金小姐确实不是假的。
是的,罗晶晶显然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虽然她很喜欢模特这个工作,但韩丁发现她很少自己主动出去找活儿,韩丁有钱之后她更是懒得动弹。他发现这个从小吃穿不愁的女孩特别缺乏事业心和危机感。她每天除了给韩丁做饭,做各种好吃的东西之外,就是睡觉。睡觉之后,就是逛街,逛各种名牌商店。有一次有个商店又想找几个橱窗里的活体模特,把电话打过来叫她去,她一口推掉了。这种在橱窗里摆姿势的活儿,又累又不体面,她不到饿肚子的那一步是绝对不干了。干十天半个月不就才两三千块么?宁可少喷一点"夏奈尔",也不去了。
罗晶晶的这些毛病、缺点,在他们彼此熟悉之后,在韩丁突然有钱之后,终于一一浮现出来,但为时已晚,韩丁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爱是排斥理性的。罗晶晶的种种缺点就算韩丁全都了然在目,心里却产生不了一点厌恶。他明明知道罗晶晶的购物欲和虚荣心是不对的,但他仍然勤勤恳恳地陪她逛店,为她喜欢的那些不实用的名牌掏钱。有钱之后,他们常常不在家吃饭,晚上想吃什么,打辆出租车就去了。有时他们会花上三十多块钱的车费去吃一顿二十多块钱的面条,就跟抽疯似的。周末他们常常会一起到舞厅、迪吧这类地方去玩儿。其实韩丁并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地方,他去这种地方不是为了寻找兴奋,他的兴奋点在于与罗晶晶金童玉女般地出双入对,引来无数羡慕的,惊异的,色迷迷的目光,这些目光能让韩丁感到非常得意。
罗晶晶也喜欢不动声色地出这种风头,每次出去玩儿之前总要花很长时间刻意打扮。令韩丁放心的是,罗晶晶的名牌时装和名牌香水并不是为了向男孩招蜂引蝶,而是为了和女孩争奇斗艳。在那些夜生活的场所里,女孩和女孩之间从来互不搭腔,其实心里都是互相打量较着劲儿的。
除此之外,罗晶晶身上剩下的就都是优点了。她的缺点是因为她从小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同样,她的优点也来缘于此。比起那些从小面临生存竞争的人来说,罗晶晶的个性要单纯得多,厚道得多。她不善钻营,不那么势利,比较善良,富于同情心,这些优点是好多事业心强的女孩所没有的。韩丁觉得他爸爸以前总说的那句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一个人的优点必然包含了一个人的缺点,相反,一个人的缺点也常常包含了他的优点。他第一次带罗晶晶回家去见"公婆"时,就是这样跟他爸评价罗晶晶的。他说:爸,您说得好多话都过时了,可这句话绝对至理名言!他爸白了他一眼:废话,这话是列宁说的!
韩丁带罗晶晶去见"公婆",要是按过去的传统,就算是订婚了。可现在的年轻人,头脑里没那么多程序,而且谁愿意那么早就结婚呢。婚姻对他们来说,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更重要也更本质的是,韩丁是在罗晶晶一无所有之后才爱上她的,而罗晶晶,则是在韩丁突发横财之前爱上他的,这样的相爱难道还不纯洁吗?还不牢靠吗?还需要怀疑吗?
他们的爱情已经无须用婚姻来加以巩固和证明,何况他们的年龄,加到一起还不到四十五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韩丁的父母也希望儿子目前专注于学业或者事业,如果韩丁不愿意出国留学的话,也可以考研,现在是知识经济的时代,学历越高越吃香。不愿考研的话,也可以集中精力好好工作,在所里把基础打好,多积累实践经验,在实践中也同样可以成就一番事业。而罗晶晶,以韩丁父母的意见,也应该去补习一下考个大学什么的,还来得及。无奈长辈言之谆谆,晚辈听之藐藐,听了点头称是,其实并不上心。虽然韩丁平时也总劝罗晶晶去学点文化,至少看点书什么的,看什么都行,只要是书,必定开卷有益!但他也知道这年月漂亮的女孩子,特别是那些搞艺术当模特做明星梦的女孩子,有几个爱看书的?瞧瞧那些已经成了腕儿的明星们,那些大明星们,有多少是靠文化,靠功力,靠刻苦,靠积累才成星的?不多!多的是靠一部戏,一首歌,一个节目,甚至靠几句贫嘴,一夜成名。好多港台明星连话都说不清楚,不也照样红么!现实的榜样是不可抗拒的,是任何道理都解释不了的。他们给无数仰慕者提供了一个现成的启示和明确的方向--机会才最重要!只要有了机会,本事平平也照样黄金万两!罗晶晶的问题是,她连机会都懒得去争,她自恃天生丽质,老是等着别人找上门来怜香惜玉。所以韩丁想,她这个样子,多晚也出不了名。不过,正如列宁说的,一个人的缺点必然包含了一个人的优点。比起那些过于争名夺利甚至不惜拿身体脸盘做代价的女孩子来说,韩丁宁可罗晶晶养在深闺一事无成!也绝不容许她为了事业以身相许。他有时甚至为罗晶晶的缺点而沾沾窃喜:这年头能有这样一个漂亮女孩不图名不图利不泡吧不泡那些男人的饭局踏踏实实地守着你,每天早上送你出门,晚上等你回家,回家帮你宽衣、帮你擦脸、帮你洗头,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聊天、一起上床云雨恩爱......有这样的女孩你还不知足么!
如果说,父母对韩丁和罗晶晶学业事业上的劝诫可以权当耳旁风的话,那么他们对韩丁罗晶晶同居生活的干预,则确实给了韩丁很大压力。父母为这事找韩丁唠叨了多次,也正式谈过话,态度很强硬:你和她并没有结婚,你们结婚也还早,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地住到一起去呢。韩丁父亲的话更坦率:你和罗晶晶,你们是不是整天泡在一起,你们有没有婚前性行为,这我们都不干涉,我们也干涉不了。时代变了,我们的意见只能是供你们参考。但你们现在住的是我和你妈单位分的房子,你周围左右的邻居都是我们单位里的同事,人家会怎么议论、怎么看待我们?这不仅仅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私事,而是要影响到我和你妈在单位里的形像,我们当然要干涉!韩丁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单位又是头头,他们的单位又是那种风气古板的地方,于是韩丁不得不回家与罗晶晶商量。韩丁的妈妈给韩丁出了一个主意,她说可以让罗晶晶先住到他们那里去。韩丁妈妈挺喜欢罗晶晶,也愿意和她做伴互相有个照应。但韩丁不同意,罗晶晶当然也不愿意。他们生活在一起快半年了,正迷恋在美妙的两人世界里,谁也不想打破现状分居单过。韩丁想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出路。他对罗晶晶说:这是唯一的出路了,既可以保全父母的面子,又可以将两个人现在的幸福进行到底,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
罗晶晶说:"好啊,我当然同意了,你快说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主意?"韩丁说:"结婚!"罗晶晶吓了一跳:"结婚?"韩丁说:"咱们已经过了法定的年龄,索性就结婚,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起!"罗晶晶愣了半天,才惊讶地说:"这......这么早就结婚?"罗晶晶这个态度,让韩丁有点意外,有点尴尬,甚至,也有点恼火。但他用一种平和的口气掩饰了心里的不快,他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罗晶晶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回答让韩丁不高兴了,还理直气壮地顶嘴道:"干吗非要结婚,不结婚就不能住在一起吗,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干吗一定要去拿一张结婚证?"韩丁索性摊开了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是不想现在结婚,还是根本就不想结婚,还是仅仅不想和我结婚?"罗晶晶说:"我不想现在结婚。"韩丁又问:"那你到底爱不爱我?"罗晶晶说:"我不爱你干吗跟你在一起!"韩丁紧逼了一句:"你打算跟我在一起多长时间,暂时还是永远?"罗晶晶说:"那要看你了,看你对我怎么样。"韩丁说:"那你说我对你怎么样?"罗晶晶说:"还行吧。""还行吧?"韩丁有点激动了:"我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爱你了,对你来说就是还行吧,你他妈有没有良心!"罗晶晶毫不示弱地反击:"你对我好,我对你就差吗,我每天在家收拾屋子、做饭、拖地板,我还老给你洗头呢!过去都是人家伺候我,我伺候过谁呀!像我这样对你好的人你到哪儿找去,你说你对我好,你对我好在哪儿啊?"韩丁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对任何人这么百依百顺过,他百依百顺得都放弃了自己的是非原则--他不赞成罗晶晶整天赖在床上睡大觉,她非要睡,也就随她;他不赞成她那么不爱学习那么没有事业心,她就这样,也就算了;他不赞成她买这样那样不实惠还死贵的东西,她非买,也就买了。如果没有爱,没有和她厮守一辈子的期待,他才容忍不了一个有这么多毛病的女孩呢。他知道罗晶晶最初对他一直是被动的、无心的,她最初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儿并不是为了爱,现在的女孩身边总要有几个异性的玩伴陪着她玩儿的。但要找一个能对她这样迁就顺从,能像他这么全心全意对她好的男的,就不容易了。男人渴望的是女人的身体,一朝得手就算达到目的,再往下男人如果还在乎你,那就全靠爱了。爱这个字眼儿在好多男人嘴里,是个牙碜的话题。
韩丁生气,是因为罗晶晶对和他结婚的态度,并没有他原想的那么热烈。他的气愤缘于他的失望。他这么多天对她全心全意,本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且,罗晶晶对他的好,对他的那份温情,给了他一个错觉,让他以为他一提出和她结为夫妻白头到老她就会热泪盈眶扑进他的怀里轻声问他:这是真的吗,你决定了吗?他再深情地说:对!我决定了!然后两人一起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番......
但情形完全不是这样!
罗晶晶让韩丁受了刺伤,他气闷了半天,才沉着声音说道:"你不想结就算了,你不想结我不能勉强你。"停了一下,他几乎像背书一样把婚姻法理论中最经典的一段,背诵出来:"婚姻是一男一女以爱情为基础,以长久共同生活为目的的自主自愿的结合。你如果不是自主自愿的,我不会勉强!"说完,他穿上衣服,红着脸走出了屋子。罗晶晶没有说抱歉的话、哄他的话,甚至没有一句解释或辩白,她静静地呆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独自出门而去。
韩丁下了楼往街口走,地上湿漉漉的,刚才不知何时下了场阵雨,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但有点冷。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韩丁从心里往外打着抖,他掏出香烟,点上一根,用力吸,感觉上暖和了少许。烟经过肺部,吐出来时变得青虚虚的,在潮湿的微风中张皇地散去。他一连抽了两根烟,心里渐渐安静下来,后悔刚才对罗晶晶发火。一个无亲无靠,寄人蓠下的女孩,对别人的脸色肯定是敏感的。他想着罗晶晶在他怒气冲冲的身后默然不语,一定是伤心难过了......韩丁越想越悔,他扔了烟,转回身,快步向家里走回去。
他回到家时家里依然亮着灯,但已不见罗晶晶的踪影,他屋里屋外找了两遍才确信罗晶晶已经走了。在得到这个确信的刹那他吓坏了,他以为罗晶晶咽不下这口气弃他而走了。他手忙脚乱地跑进卧室,拉开立柜的柜门,看到罗晶晶的衣服都在柜里好好的挂着。他到壁橱里看,罗晶晶的皮箱也好好的放着,他这才喘息稍定,这才想起拨打罗晶晶的手机。
罗晶晶的手机关着。
韩丁穿上一件御寒的短大衣,再次跑出家门。他去了罗晶晶在三元桥那个当模特的朋友的住处,那是一间小平房,韩丁以前曾陪罗晶晶来这里取过她的东西。此时小平房的房门紧紧地关着,窗帘严严地拉着,但韩丁还是能轻易看到门缝里泄露出来的灯光,能听到小屋里有两个女人的声音哝哝低语。他轻轻地、礼貌地、带着些歉意地,敲门。
门里的说话声嘎然而止,片刻的静默之后,一个女孩的声音问:"谁?"韩丁说:"我。"屋里警觉地问:"你是谁?"韩丁说:"我是来找罗晶晶的。"屋里马上说:"她不在这儿了,她早走了。"韩丁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屋门终于打开了,那个当模特的女孩探出头来,在这一瞬间韩丁一眼瞥见这间十米见方的小屋里,还坐着另一个女孩子。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他的心一下子落空了。开门的女孩说:"罗晶晶搬到她男朋友那里去了,在崇文门那边吧,你认识她男朋友吗?"韩丁谢了那个女孩,低头往回走,走到大街上发觉自己除了回家没有去向。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个规模浩大的城市中,除了他们在崇文门的那个温暖的家,罗晶晶还能投奔何处。
韩丁坐了出租车,神魂恍惚地回到了崇文门。一进家门发现屋里有些异样,他走时灯是开着的,可回来时已漆黑一片。这一片漆黑却把韩丁心头烘地一下照亮了。他快步走进卧室,打开灯,看见罗晶晶已经躺在被窝里睡了。她显然知道他进来了,但还背朝他一动不动地装着睡。韩丁脱了衣服,上了床才说:"你以后出去,去哪儿跟我说一声。"罗晶晶依然没有回身,但却回了嘴:"你出去也没跟我说呀。"韩丁说:"我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去哪儿了?"罗晶晶说:"我出去喝酒去了。"韩丁问:"你到哪儿喝酒去了?"罗晶晶爱搭不理地说:"上酒吧喝酒去了。"韩丁坐起来,抬高声音说:"你去酒吧那种地方不怕学坏吗,酒吧里的男人有多少正经的!"罗晶晶没有和他争吵,从床上起身,打开衣柜,一声不响地拿出另一套被褥,一声不响地抱着被褥走出卧室。韩丁问:"你干什么去?"罗晶晶也不理他。韩丁追出去,见她走进书房,并且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并且反锁住了。
一连两天他们都各睡各的。一连两天罗晶晶都不做饭,都是韩丁下了班回家后再出去买了饭回来,买回来她也不吃。她只是在书房里呆着,听音乐、上网。她最近迷上了上网聊天。上网聊天在韩丁看来是最无聊的事情,而网络爱情在韩丁看来连无聊都不是,简直就是无耻,见都没见过谈什么恋爱?网络爱情只是让那些无聊的人发泄一下自己的性幻想罢了,和**差不多。他每次把买来的饭菜在微波炉里加了热,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时,罗晶晶连看都不看,也不主动和他说话,他问她一句,便答一句,而且是应付差事故做冷淡地答一句。韩丁在她身后转两圈,无话可说,臊末搭眼地退出去,也不敢干预她的"聊天"。他退到客厅去看电视,那一阵电视里正播一部青春剧,男男女女老大不小了还在里面撒娇装嫩,他耳朵留意着书房里的动静,而屏幕上的装嫩一族则不知所云。
如果他困得熬不住,就自己走到卧室去睡。早上起床他走时罗晶晶还没起,书房的门还关着。这样的冷战持续到第三天,第三天的晚上韩丁回家时终于又听到了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蔬菜下锅的嗞啦声,这些热闹的声音和飘溢出来的香味把一股浓浓的温情熨进韩丁的心坎里。他走进厨房,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正在炒菜的罗晶晶,罗晶晶用胳膊肘把他顶开了。
"别闹,小心烫着我!"他们重归于好。一起吃了晚饭,一起看了电视,罗晶晶重新搬回卧室睡觉,韩丁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情。
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像过去那样,每天清晨韩丁一睁开眼睛,各种幸福的细节和细节中的温存便周而复始。但韩丁心里从此多了一层阴影,他搞不清罗晶晶为什么不愿和他结婚,第一,她肯定不是不爱他,她不爱他就不会和他住在一起,何况他们在一起是多么的和谐啊,这和谐装是装不出来的;第二,肯定也不是为了事业,她整天逛街、睡觉、看电视、上网聊天,她有什么事业!第三,也不是受什么人影响,她无亲无友,她除了韩丁之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社会关系。那又为什么呢?韩丁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之后,当韩丁确认前几天的不快已经事过境迁,他还是心平气和地、故做随意地,在晚间的饭桌上,再次和罗晶晶提起了这个事情。
他说:"你要不想结婚的话,也行,那你住到我爸爸妈妈那边去怎么样,我一下了班也过去。"罗晶晶正低头吃饭,闻此言便果断抬头,回了一句:"我不去。"韩丁也不想她去,他要的是两人世界,爸爸妈妈就是再好再亲,也不比两人单住活得放松。但他还是劝道:"我爸妈人特好,你不是也说他们特好吗。"罗晶晶皱着眉看他,说:"我和我爸都不住在一块,我就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韩丁抬杠道:"那你干吗和我住一块儿?"罗晶晶满口是饭,白了他一眼:"废话。""废话?废话你不和我结婚!""我不是不和你结婚,我是不想这么急就结婚。""为什么?我搞不懂为什么!"罗晶晶闷了片刻,哑声说:"我心里乱着呢,我忘不了过去的好多事,没心情结婚。"韩丁似乎有些感应,但仍然似懂非懂,他让自己的声调尽量亲切,尽量充满体贴和同情:"你还在想你爸,啊?"罗晶晶先是摇头:"不是!"继而又点头:"也想。"韩丁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你想什么?什么东西让你忘不掉呢?"罗晶晶低头不语,嘴巴一动一动的,机械地空口嚼着米饭,这种暧昧的沉默加重了韩丁的疑惑,他狠狠地说了一句:"你还忘不掉你以前那个情人!"罗晶晶霍然抬头,脸色一下子白得吓人,韩丁本以为她要大声发作,可她没有,她的眼泪像水一样流下来,她大概想说:"不是......"但声音哽咽变形无法听清。她大概不想让韩丁看到她这个样子,推开椅子快步走到卧室去了。
韩丁呆呆地坐着,面对一桌吃到一半的饭菜,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收拾残局。他无心吃完,草草收拾了桌子,在厨房里洗了碗,走到卧室。罗晶晶还躺在床上,韩丁上去抱抱她,柔声说:"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的。"罗晶晶的情绪显然缓解下来,她没说什么但韩丁能看出来她平静多了,爬起来去卫生间擤鼻涕。然后又到厨房里找饭吃。她还没吃饱呢。韩丁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心里说不清哪里堵得慌,他说不清他从情理上该不该谅解罗晶晶的心情,她和他生活半年了,但依然忘不了那个把她抛弃了的旧情人。在这半年中,韩丁好几次半开玩笑地向罗晶晶刺探过她那位旧情人的底细,罗晶晶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始终只字不提。韩丁也只是问问,并不刨根问底,他问问也只是一种兴趣罢了,最多把那小子和自己做个对比,别无它虑。他确实没以为那个早就在罗晶晶的生活中自动消失了的家伙还能成为自己精神上的情敌!
从感情上说,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他竭力强迫自己从道理出发,去理解这个现实。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那就接受她的历史吧,连她过去的快乐和忧伤,连她心里的阴影,统统接受吧,你爱的是这个人,而不是她的一部分。
虽然道理想通了,可韩丁心里依然不是滋味,晚上虽然与罗晶晶早早地熄灯上床,但韩丁辗转难眠,一宿没有睡好,与身边同样假睡的罗晶晶,不知是否同床异梦。第二天上班后,韩丁一脸青灰。老林正准备去上海出差,走前看着韩丁的脸色直发愣,他问:"哟,怎么啦韩丁?"韩丁说:"没怎么。"老林问:"没怎么这是怎么了?"韩丁说:"昨天没睡好。"老林笑道:"罗晶晶不让你睡吧,你可留心,别把身子搞坏了。"韩丁没笑,他没心情回应老林的谐谑,他只是没精打彩地说:"你还不走,几点的飞机?"老林磨磨蹭蹭,说:"听说你要结婚了,你不打算出国了吗?"韩丁愣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是因为要出国考托福,所以所里才照顾他,一般不安排他到外地出差,每天给他的事儿也不繁重。他现在要是又说不打算出国了,老林他们准认为他以前的出国计划是为了偷懒的骗局呢。他支唔了一下,说:"啊,没有,还没定呢。就是结了婚也能出国呀。"老林笑笑,拎起出差的箱子,拍拍韩丁的肩膀,说道:"又结婚又出国,一心二用,你精力真好。"说完走了。
这两天韩丁上班没有太多的事,帮其他律师打了两份文件之后,手头便空下来。他上网看了会儿新闻,又进入一个法律网站浏览了几篇专业论文。中午胃口不开,饭吃得很少。下午他去司法局取文件,路上堵车,取到文件后已是五点多了,他决定直接回家。路过中粮广场时他下车进去,把罗晶晶一直想买他一直不同意买后来两人因此还吵了一架的那瓶六百多块钱的夏奈尔牌的香水买了。走出中粮广场后他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不知罗晶晶去了哪里。韩丁已经习惯每天下班时罗晶晶在家等他,已经习惯每天在下班的路上给罗晶晶打电话,告诉她他马上就回来啦,然后问她晚上咱们吃什么呀?罗晶晶一般会反问你想吃什么呀,韩丁就再反问你想吃什么呀......你来我往,互相反问好几遍也定不下来到底吃什么。在这个时间韩丁打电话如果发现罗晶晶不在家的话,他就会异常焦急,也说不清他到底急什么,说不清缘由的。也许是隐隐担心罗晶晶出门让车撞了,或者认识了什么男人跟他走了,他明明知道这都是胡思乱想可还是禁不住要想。
罗晶晶不在家,韩丁就打她手机,手机响了半天,但无人接听。这让韩丁心里越发七上八下,他在街头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往崇文门方向赶回来。车到崇文门时堵在了十字路口,他在车里又打电话。家里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听,打手机,手机竟然关了。路口的拥堵不见丝毫缓解,他匆匆付了车钱,索性下车步行回家。刚刚过了路口,无意间抬眼,他的双腿一下子定在了马路上,他的全部神经和感官都在辨认着他视线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罗晶晶。
在马路的对面,他看到罗晶晶和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神情紧张地说着什么,然后他们拦住一辆出租车,面色凝重地钻进去,车子旋即开走了。韩丁这才如梦方醒,他从路边一个刚拉开车门正要上车的中年人手上,抢着钻进了那辆出租车,顾不得冲那位目瞪口呆的知识分子道歉就大声命令司机开车。他递给司机一张百元的钞票,让他跟上前边那辆夏利。透过那辆夏利的后窗,他看到罗晶晶和那个年轻男人并排坐在车子的后座,他们似乎不再说什么,但坐得很近,近得几乎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的车开得又快又狡猾,尽管韩丁再次塞给司机一百块钱,但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前面的车越走越远。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孩,被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的男人带进茫茫人海。他不肯放弃地盯着她的背影,那背影若隐若现,像一个飘向外空的脱线风筝,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模糊不清,直到彻底消失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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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个傍晚韩丁才注意到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了,简直像是冬天。
他一个人回了家。
寒冷把韩丁的心情弄得瑟缩起来,他的身体也瑟缩着,走进冷清的家门时连他的手足几乎都僵滞不前。他的大脑被刚才街头的一幕占据着,只残留下很小的空间,那残留的空间里,也充塞着愤怒和失望。他让愤怒和失望煎迫着,坐立不安!
如果说,在没进家门之前他还有些张皇无措的话,那么在走进家门之后他的头脑已经能够开始思索。他把他认识罗晶晶以后,特别是把她接进家门以后,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他对她的每一份关爱,都一股脑地想起来了,事情多得数不清似的。他这样想是要告诉自己,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证明和公断,他对罗晶晶,是够意思的,他对她没有一点亏歉。他看着那瓶六百多块钱的夏奈尔,越看越觉得自己是一桩不公平交易的受害者。是一个自作多情的马戏团的丑角!他卖力气地逗别人笑,别人开心地笑完之后要做的事,只不过是鼓鼓掌,然后扬长而去!
在愤怒的烧灼下,他开始设计谴责和羞辱罗晶晶的方案。他想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方案,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解气,甚至连所要使用的语言,连罗晶晶回来后他第一句说什么,都想了好几个版本。
但罗晶晶似乎预感到了他的严阵以待,所以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快十点钟了,无论韩丁怎样聚精会神,却始终听不到门外的一丝动静。他渐渐沉不住气了。在这之前,他实际上已经平静下来,脑子里更多想到的,是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她每天早晚对他服侍。还有,他们的生活,他们半年的朝夕相处,不和谐么?不快乐么?他的这份快乐,他得到的这份幸福,是谁给的?是罗晶晶。
罗晶晶不回来,韩丁真的有点着急了。他这时已不去想罗晶晶跟那个男的究竟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而是突然担心罗晶晶太缺乏社会经验了会不会是被坏人诱拐了?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回想那个男人的模样,那是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穿得很一般,一般得几乎有点寒酸;相貌虽然算得上英俊,但有点脏,从衣着和相貌上都看得出是一个外地人。这让韩丁感觉罗晶晶很危险,不知那外地人用什么花言巧语或感人的遭遇将她骗上了出租车......这样一想韩丁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向电话机,他想打110报警,又想110肯定得问他罗晶晶在哪儿或者那辆出租车的号码,于是他转念拨了114,查到了崇文门地区公安派出所的电话。但查完以后他又犹豫,他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强烈了,也许罗晶晶是和以前的什么熟人办什么事去了,也许是她的一个同学或者老师到北京来病倒在什么地方了,也许也许,都说不定的。
韩丁又打了一次罗晶晶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他只能让自己耐下心来慢慢地等。他一耐下心来不到十分钟,罗晶晶就回来了,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让韩丁一颗悬起来的心砰一声落了地。他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故意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还匆忙找了一本书拿在手上装相。罗晶晶进来了,样子很不自然,韩丁能感觉到的。罗晶晶说:"哟,你都回来啦。"这是很矫饰的话,韩丁想:我平时几点回来你还不知道吗。所以他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几点了?"罗晶晶低头装着看表,表情更不自然。韩丁又问:"你上哪儿去了?"这句话同样没有表情。罗晶晶说:"今天有个公司要用模特,让我们几个人去走走场。"韩丁一听就是假的,不动声色地问:"哪个公司呀?"罗晶晶明显地支唔了一下,继续撒谎道:"一个服装公司。"韩丁不动声色,但刨根问底:"哪个服装公司?"罗晶晶一脸倦态,身心俱疲地走进卧室,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骗你?"韩丁跟进卧室,他也懒得再绕圈子,索性挑明说:"你就是在骗我,我今天下班的时候都看见你了。"罗晶晶站住了,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慌,口气也明显含混了一些:"你在哪儿看见我了?"韩丁心里冷笑,他知道罗晶晶这种女孩还没练好撒谎的本领,就是撒了谎让人一逼也会马上露馅。韩丁见她慌张,越发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说:"就在崇文门路口,你和一个男的。"罗晶晶僵直地站在那儿,张口结舌。韩丁掩饰着内心的得胜感,他的视线毫不留情地逼住罗晶晶试图躲闪的目光。
他问:"那男的是谁?"罗晶晶像一个被严厉的老师抓住错处的小学生,脸色惨白,愣了半天,才怯怯生生地答道:"是,是王小红的男朋友。王小红叫他带我去那家服装公司的,她怕我不认识。"这回轮到韩丁愣住了,他一时分辨不出罗晶晶这个说法的真伪。王小红也是个野模特,是罗晶晶在北京很少的几个伙伴之一,罗晶晶经常和韩丁提起过她,也带她到他们的家里来过,但韩丁没见过。
韩丁当然希望他在黄昏的街口所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一个原委,但他还是不甘罢休地追问了一句:"到底什么服装公司,你去走台,连什么公司都不清楚吗?"罗晶晶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多了:"我只知道他们是一家服装公司,我匆匆忙忙去走了两圈台,我打听那么多干什么。""那你怎么才回来?""我跟王小红一起吃饭来着。""你们在哪儿吃的?""在宣武门那边有个小饭馆,我请王小红吃的。""你干吗把手机关了?""我手机没电了。"似乎所有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韩丁很想让罗晶晶把手机拿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没电了,但这样做有点过分。他只好松了口气,说:"你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你跟了一个男的跑了呢。"罗晶晶似乎也松了口气,她低了头,同时低声地说了句:"啊,没有。"然后,韩丁主动,说开了别的,把他买的夏奈尔拿出来给罗晶晶看。再然后,罗晶晶就到厨房里给韩丁下面条,韩丁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在即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家,又像往日一样,看上去祥和安宁。
其实,韩丁并未真的释怀此事,虽然他没有从罗晶晶的回答中找到破绽,但从她的表情神态上,还是可以看出些反常来。比如,当他说他很着急,怕她被一个男人拐跑了的时候,罗晶晶显得心事重重,支支唔唔,要真没事她为什么会这样?他送她香水时她的反应也很平淡,只是心神不定地说了句谢谢,几乎没有表现出一点应有的兴奋来。这不是罗晶晶!罗晶晶是外向的人,她只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才会讷于言语。罗晶晶也是心里装不住事的人,如果不是那种很特殊,特殊到难于启齿的事情,她是不会这样装在心里怕人看见的。
韩丁也是一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第二天他一到班上,就向刚刚从上海赶回来的老林倾诉苦闷。老林听到一半就笑着打断他:"你怎么跟我老婆似的,你要把罗晶晶这么管着,以后可有折磨给你受的。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千万别把对方看得这么紧,我跟我老婆就是这么离婚的。你一点自由空间都不给对方,谁能长期跟你过得下去呀。别看罗晶晶还是个小女孩,别看现在是你养着她,可她也得有自己的社交,也得有自己的朋友,谁没有几个来来往往吃吃喝喝的好朋友?"老林的话,道理是不错的。可韩丁此时的脑子里,全是感性的画面。他眼前总是浮现出罗晶晶与那个英俊的青年在嘈杂的街头神态紧张地交谈着,浮现出他们面色凝重地上了出租车......他眼前总是晃着他们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紧紧依靠着并肩而坐的样子,他看到他们向着夕阳低垂的方向,越走越远。他固执地想,罗晶晶和那个男的,肯定有事。那个男的,肯定不是什么王小红的男朋友。
这天下班前韩丁早早地给罗晶晶打电话,罗晶晶又不在家,韩丁打她手机,手机又关着,这一切再次证实了韩丁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的多疑。下班后韩丁回到家时,罗晶晶已经回来了,看那样子也是刚回来,还没有做饭。韩丁问她今天都干吗了,她说没干吗呀。问她今天都去哪儿了,她说没去哪儿呀。韩丁本想说:那我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接。但面对罗晶晶如此坚决而且不假犹豫的撒谎,韩丁就把那句质问咽回去了。事情既然这样,他就什么都没说。
平常,韩丁和罗晶晶上床后总要互相聊天或者在被窝里互相打闹几下的,要么,就是***。但这天晚上罗晶晶一上床就说困,然后就背冲韩丁关灯睡觉了。她是在装睡,韩丁看得出来的。她的呼吸沉重得让韩丁想哭!从一本杂志上韩丁看到过这样的知识:当一个人有了外遇之后,对自己的老婆或者丈夫的肉体就绝对没有兴趣了。于是韩丁有意靠近罗晶晶,伸手搂着她上下抚摸,做出爱的表示,但罗晶晶果然摆动了一下身体拒绝了他,她说:"别闹了,我困着呢。"韩丁明白,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罗晶晶象往常一样,起床出门给韩丁打了豆浆和油条。韩丁也象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出门上班。上班前他在门口象往常一样吻了罗晶晶。吻完之后,他问:"你今天打算干什么?"她答:"不干什么。"他问:"你出去吗?"她答:"看情况吧。"韩丁点点头,走了。
他其实没有走,他出门以后用手机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的事假。然后过了街,坐在街对面那家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面条,然后把目光透过豆浆店的大玻璃窗,投向他家那片楼区的路口。过了十分钟,顶多就过了十分钟,他就看到了罗晶晶。
罗晶晶行色匆匆地走出路口,快步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韩丁扔下那碗只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的面条,起座离店,尾随了上去。
正是上班时间,马路上,地铁里,行人如潮。这大大掩护了韩丁的跟踪。他低眉缩肩,沿地铁环线一路向东跟到国贸站。在国贸上下车的人太多了,他下了火车被站台上的人前后一拥,目光瞬间失去方向,钻出人群时罗晶晶早从视线中走脱。他在楼梯上奔跑着冲上地面,才侥幸地看到罗晶晶在阳光反照下轮廓模糊的背影。他远远地跟着她,进了国贸商场,刚刚开门的商场里顾客不多,四通八达的人行通道显得空空荡荡。韩丁为避免暴露,不敢跟得太近。他的步伐忽快忽慢,时进时顿,瞄着前方急急行走的罗晶晶一直往里去。终于,他看到罗晶晶走进了一家咖啡座。韩丁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近那间咖啡座,透过咖啡座的玻璃窗,他终于看见了他预料到的,也是他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罗晶晶背对门口,坐在一张角落里的小桌前,在她的对面,已经坐了一个男的。一点没错,正是韩丁在崇文门路口的夕阳下,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韩丁那一刻忽然心头疼痛,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不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还要干什么。他转回身,快步离开了这间咖啡座,他漫无方向地夺路而走,头脑里混乱的意识仅够维持着自己混乱的脚步。
突然,他的脚步猛然刹住了,他惊异看到眼前那家中式家具店的橱窗里,幻像般地坐着少女打扮的罗晶晶,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个假人,是个逼真的木头模特。它穿着韩丁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罗晶晶时那身上红下黑的真丝裙褂,手中半透的团扇在黑红之间洁净不染。罗晶晶在韩丁的心目中一直就像这只白色的团扇,是个安详单纯、从未污染的女儿物。半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童话中,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家中有个干净的女孩在静静地等他。家是什么?家对男人来说,就是每天下班之后有个女人在倚门等你。他本以为这样天真无邪的生活会持久下去,转眼竟发现这个女孩其实不仅仅属于自己,不永远属于自己,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爱死她了!
他凝视着橱窗里的那个假人,罗晶晶原本清晰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刹那间模糊起来,他一下竟分不清哪一个罗晶晶才是真的。他想象不出能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和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幽会的罗晶晶,在与他半年的厮守中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单纯、柔情,如同孩子般的天真。
他想回家,坐了来时的地铁往回走。车到崇文门时他没有下来,那是他和罗晶晶两个人的家,这个家在他此时的心目中,已经残破冰冷。车继续往前开,到了复兴门他下来了,他只请了半天假,他想既然生活和爱情是如此变化莫测,正应了以前在同学中那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对男人来说,事业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来到所里上班时老林也才来不久,见他的脸色不好便疑惑地问他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韩丁说没有,就是缺觉。老林联想到韩丁昨天的情绪,便用长辈的口气关切地询问:和罗晶晶的事,解决了?韩丁果断地点头:解决了,只要她没表示离开我,她爱和谁来往和谁来往,我也管不着。我原来总觉得找个女孩起码她得纯,得专心一意地守着我,现在想想,这年月这种女孩哪儿找去。男女都一样,男人做不到的事,就别强迫女人能做到。老林笑了,说:没错,好多女的比男的还花呢,至少比男的更能撒谎,女人编起谎话来,那叫一个圆......
韩丁愣了半天,不知是顿悟还是解嘲,突然自信了许多:"她既然想骗我,想瞒着我,怕我知道,就说明她还爱我,还在乎我......"老林击掌附和:"没错,就是这个道理!"韩丁转头看窗外,低声自语:"那就行了。"老林的脸色也不好,但他刚离婚,生活上很自由,所以他的憔悴绝非为"伊人"。虽说老林还在找"傍家儿",但他这个岁数的"过来人",对女人已有平常心,好则聚不好则散,爱情上不说了无牵挂,至少不会死去活来。老林脸上的苍白,全是纵酒无度。他昨天晚上陪一个客户一直喝到夜里三点,要不是今天有事必须到所里来,他大概能睡到后天去。
其实老林和韩丁在办公室谈女人的时候,他今天约好要来的两位访客已经等在隔壁的会议室了。老林过去和他们谈了大约半小时,送客回来后韩丁才知道这两位客人与他也有关。那两人是平岭市公安局的,来北京找他们了解一下罗保春与制药厂扩建工程的部分绍兴籍工人因为四萍之死而引发的那场纠纷。
因为涉及罗保春,所以韩丁关心地问:"他们说了些什么?"老林说:"就是问问情况,没说什么。杀四萍的人已经查出是谁了,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他们绍兴民工一伙的。"韩丁拍案惊奇,说:"前两天我在网上还看了一个调查,凶杀案当中,有一半以上是亲属、同乡、熟人、朋友之间的恩怨所致,你说这世道怎么会这样?"老林笑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韩丁说:"为什么?"老林收了笑:"国外犯罪学专家做过类似的调查统计,得出一个结论,凶杀犯罪最常见的动机有两个,占了凶杀动机的百分之九十,而这两个动机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这两个字大都是在熟人之间产生的,所以你说的现象不奇怪。"韩丁问:"哪两个字?"老林正在点烟,没有马上回答韩丁。这个无意的停顿却给了韩丁一丝刻意的深奥,他静静地看着老林点上烟,喷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第一个,就是一个情字。"韩丁因为与罗晶晶之间的龃龉,闻此言不觉悚然一惊,皮肤上都惊出了一片麻苏苏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才问:"第二个字呢?""钱!"老林干脆果断地说了这一句,别无啰嗦。
这一天从这一刻开始,韩丁心情变得更加败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何而来的,对未来有种恐惧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没有习惯地给家里打电话,他有点害怕听到家里电话无人应答的嘟嘟声,那嘟嘟声会加剧他的恐惧感。他也没有给罗晶晶的手机打电话,他不想逼她再编造出什么笨拙的谎言。
他到了家,用钥匙开门时心里暖了一下,门没有彻底锁死,这表明罗晶晶在家呢。他推门进去,客厅没人,他走到卧室,看到罗晶晶正在翻箱倒铺地找东西,见他回来便急急地问:"你见到我的珠子吗?"韩丁冷淡地说:"珠子?什么珠子?"罗晶晶说:"我放在钱包里的珠子,你见过的。你没拿吗?"韩丁别有用心地反问:"那珠子,是你最值钱的东西,是你最心爱的东西,是无价之宝,我会拿吗?"罗晶晶似乎听出了韩丁话中的刺,不再向他追问,起身走到书房去了。韩丁走进卧室,上床躺下,听着罗晶晶从书房出来又走进卫生间,还在翻东找西。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静下来,没了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罗晶晶在卧室外面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韩丁说了句:"随便。"屋外便没了回音。
韩丁侧耳倾听,隐约听到厨房里锅勺响动,罗晶晶开始做饭了。韩丁的眼睛忽地一下湿润起来,厨房里的声音告诉他,他们的生活有多么美好,罗晶晶带给他的幸福,带给他的两人世界,这两人世界中那份相亲相爱的感觉,让他万般难舍!
饭做好了,有新做的饭菜,也有以前剩的。罗晶晶把以前剩的饭菜折在一个碗里,自己吃了。韩丁说:"我吃剩的吧。"罗晶晶没给他,说:"新蒸的饭太烫了,我不爱吃太烫的。"于是,他吃新的,罗晶晶吃剩的。饭间几乎无人言语。饭后,韩丁主动洗了碗,然后问罗晶晶:"那珠子你找到了吗?"罗晶晶答:"啊,找到了。"韩丁又问:"你想看电视吗?"罗晶晶很沉闷地说:"我有点累了,我想早点睡。"韩丁和她对视片刻,在这片刻他差一点就把上午看到的一切脱口而出。他一直在琢磨到底是用义愤填膺的还是苦闷伤心的还是冷静理智的态度,向罗晶晶摊开来质询此事。但他终于没有开口,说不清是没有准备好还是缺乏把一切捅破的勇气,他只是点点头说:"好,那咱们睡吧。"他们上了床,罗晶晶一上床就闭眼,但韩丁没有,没闭眼也没关灯。他静静地平躺了一会儿,听着罗晶晶心事重重的呼吸,他缓缓地开了口。
"晶晶,你估计,咱们俩到底能好多久?"这话他问过罗晶晶好多次了,罗晶晶总是回答:"那看你了,看你对我怎么样了。"但今天韩丁老话重提显然别有意义,而罗晶晶的回答也和以前截然不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干吗老问这个。"她这样回答显然就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韩丁的语气依然缓缓的,说:"要是咱俩以后分手了,你会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人?"罗晶晶没有转身,背朝着韩丁,所以韩丁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得出她声音中竭力矫饰出来的轻松,她假装撒娇地说:"咱们别说这些了我困着呢。"韩丁没有住口,他继续让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你现在特别不爱跟我说话,对吗?"罗晶晶仍然回避着韩丁平静中的锋芒,她嘟哝着说:"我困了。"韩丁说:"我听人说,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呆半年,就该烦了。你现在跟我在一块儿,是不是烦了?"罗晶晶依然不回头,死不认帐地敷衍着:"没有。"韩丁停了一会儿,说:"那你睡吧。"他把床头灯关了。
韩丁睡不着觉,他知道罗晶晶同样睡不着觉,这又是同床异梦的一夜。韩丁原想抱抱罗晶晶,想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他还爱她,但他最后没有这样做。
清晨来得很蹒跚,天亮时罗晶晶早早地起了床,向往常一样去给韩丁买豆浆。韩丁起床,洗漱,换了衬衣。罗晶晶回来后,他吃了她买回来的早饭,然后,照例在门口吻了罗晶晶。他说:"你昨晚要是没睡好就再睡睡吧,我上班去了。"罗晶晶低头说:"好吧。"韩丁出了楼门口。
他没去上班。
他和昨天一样,在街口对面的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
和昨天一样,那碗牛肉面还没动一筷子,罗晶晶就在街口露面了,她还是行色匆匆地往地铁车站的方向去。
早晨的街头和昨天一样嘈杂,地铁车站和昨天一样拥挤,唯一和昨天不同的是,罗晶晶搭了相反方向的车。她今天的方向是往西。韩丁和她挤在同一个车厢里,车厢里人很多,罗晶晶很难发现他。罗晶晶低头坐着,目不旁视。车子过了复兴门,过了城乡贸易中心,罗晶晶始终一动不动。车到五棵松,她突然站起来,下了车。
他们俩人一前一后,裹在下车的人群中往地面上走。出口后罗晶晶步行了将近十分钟,拐进一条小街里,但她没往街的深处走,进了街口的一片楼区后,就走进了其中一座塔楼里。韩丁见那门口的灯箱上,写着"爱群旅馆"四个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发现这旅馆是设在这塔楼的地下室里的。地下室深得吓人,大概是这片楼区的人防工程,韩丁走下去以后才知道里面甬道纵横,象水浒传扈家庄的盘陀阵似的错综复杂,韩丁探头探脑走了两个拐弯,已有迷路之感。这样寻找罗晶晶,不是找不到就是迎面被她撞上。韩丁只好放弃,从原路退回,顺着长长的楼梯回到了地面。他不想与罗晶晶在这种肮脏的地方狭路相逢,他想给她也给自己都留个面子。
他脸色阴沉,心跳迟缓,重新回到地铁车站,他乘车到了复兴门,在上午十点之前,来到了事务所的办公室。
老林不在。
老林给他留了个条子,吩咐他要办的几件事情,主要是让他到法律网站上下载一些文件。他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的花花绿绿,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他手指机械地点击着鼠标,盲目地浏览着屏幕上滚动的字幕,他已无心工作!他的胸口已经乱得难以正常地呼吸。
突然,在画面的滚动中,一张图片快速划过他的眼幕,他脑子里不知哪一根神经动了一下,让他停住鼠标,把图片退回来看。那是一个人的照片,没有什么。他游动鼠标,继续滚动画面,但那根尚未麻木的神经再次鬼差神使,让他把那张图片再次滚了回来。那是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一张标准的证件照,照片上那双有些拘谨的眼睛和韩丁对视着,韩丁已经失常的呼吸在刹那间几乎停止。
他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和罗晶晶频频幽会的那个男人!难道他会看错么!他的目光在那张刻板的脸上呆滞了片刻,随即向下移动,快速地向照片下面的那片文字扫过去。他看到一半才明白他正在阅读的,是一份网上追逃的通缉令!
"龙小羽,男,二十二岁,浙江绍兴人,身高一米七九,略瘦,皮肤略黑,眉心有一颗小痣,说话嗓音略哑。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该犯罪嫌疑人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平岭市保春制药厂扩建工地办公室内将一名二十一岁女工杀死,然后潜逃。潜逃时身穿深蓝色休闲套头装,脚穿耐克牌运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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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丁从震惊中猛省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用发抖的手指快速地拨打他桌上的那部电话,他一连拨错了两次才拨通了罗晶晶的手机。手机拨通后里面传来的声音并不是罗晶晶的,而是另一个女人字正腔圆的朗读:"......对不起,您呼叫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韩丁猜想罗晶晶此时说不定和那个杀人犯还鬼混在那间肮脏的地下旅馆呢,在那么深的钢筋水泥的人防工程中,手持电话肯定是接不通的。
韩丁挂断了电话,脑子里乱无头绪,镇定了片刻,他想起应该马上报警。他迅速拨打了110报警电话,电话那边很快传来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接下来还有英语的重复,声音同样温和得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公安局。但这声音还是让韩丁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把电话又挂上了。
他搞不清他是突然清醒了还是突然糊涂了,他在开口报警的最后一刻变得犹豫起来,他不得不顾及到此时正和那个家伙呆在一起而且不知道和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关系的罗晶晶。他们是偶然邂逅还是早已相识,是一般故旧还是犯罪的同伙......他这样报警,会最终牵连到罗晶晶吗?韩丁想,无论如何他必须马上见到罗晶晶,把那个人的真相告诉她。她不管是不是真的看上那家伙了,甚至和那家伙已经有了什么关系,她现在都必须悬崖勒马!他必须告诉她,那家伙是被公安机关通缉在逃一年之久的杀人犯。杀人犯有时也会把自己伪装得忠厚善良,含情脉脉。虽然韩丁一直把这个问题想象得尽量严重,其实他始终相信还是存在着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罗晶晶和这个人的关系,并不是外遇的性质,也没有感情的成份,她和那小子说不定只是某种正常的关系,比如,那男孩是她的一个亲戚,或者是同学,而他们可疑的行迹,是因为她知道这男孩犯了什么事......如果让韩丁选择的话,他宁可选择罗晶晶违反法律对一个犯了罪的亲戚或同学知情不举,而不希望他们的鬼鬼祟祟是因为她和那小子的关系暧昧。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立即到五棵松那家地下旅馆去找罗晶晶。韩丁扔了电话起身出门,他几乎是奔跑着冲出办公大楼,他冲到街上叫住一辆刚巧经过的出租车,让出租车把他拉到不过数百米之遥的复兴门地铁站。这时正是上午十一点钟,地铁站里的乘客不多,车也来得快,所以大概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已经从五棵松地铁站快步爬上了地面。他一路跑着向那家爱群旅馆奔去,一边跑脑子里一边胡乱地想着该怎样把罗晶晶从那个阴气重重的地下室里找出来,如果她确实和那个男的在一起的话,他该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把她从那小子身边不动声色地拉开。
他突然恨恨地想,他干吗要找借口呢,他是罗晶晶光明正大的男朋友,他不是什么需要躲躲藏藏的第三者,如果有第三者的话,那只能是畏缩在地下室里的那个小子。如果在那个地下室里他们三头对六面地狭路相逢的话,无地自容的该是他们!包括欺骗了他的罗晶晶!而且,如果韩丁没有看错,那小子果真是一个亡命死囚的话,他岂止是无地自容,他应该惊慌失措、落荒而逃才对!
带着这样的自尊、义愤,和被这义愤激发出来的胆量,韩丁迈开大步走近爱群旅馆简陋的门脸。他差点忘了他来这里其实仅仅是为了罗晶晶,为了把她从这个杀人犯的手中解救出来,把她从违法犯罪的边缘解救出来!
他走进旅馆狭窄的门厅,和刚才他来时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形不同,他一进门便有一位中年妇女迎上来盘问。
"找人吗?"那女的态度很生硬。
"找人!"韩丁同样生硬地回答。
"找谁呀?"那女人的态度岂止生硬,简直就是凶狠。她的身后还有两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也都一脸公事地把审视的目光投在韩丁的身上。
韩丁依然理直气壮:"找我女朋友!""住几号房?"韩丁还来不及语塞,就听到身边通往地下的楼梯上,传来一片低沉压抑的咆哮。那中年妇女身后的两个汉子闻声而动,一齐冲向楼梯的入口。在混乱的人缝里,韩丁目瞪口呆地看清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六七个公安便衣拧着一个上了手铐的男人从狭窄的楼梯口挤出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那个有着一张年轻面孔的捕获物拎出了旅馆的大门。那张面孔虽然只在韩丁眼前一掠而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他正是被网上通缉的那个逃犯。
这一幕来得如此突然,韩丁瞪着眼睛站在混乱的门厅,他身边所有人都瞪着眼闪在一边,似乎那上了手铐的罪犯路过自己身边时仍会挣脱束缚把谁杀死似的--杀人犯在普通人的想象中总能人所不能--直到他被便衣警察们押出大门,押上了一辆显然早就隐蔽在附近的警车,大家才松口气跟出去,望着警车的后尘发表些无畏的言辞。
这时韩丁也清醒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下楼梯,冲进地下室。因为是白天,旅客大都出去了,地下室纵横交错的走廊里冷冷清清,空气潮湿而冰冷,还有一股发霉的馊味。韩丁象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走,嘴里不管不顾地大声呼喊起来:"晶晶!晶晶!罗晶晶!"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声很大,惊得不少人打开房门探头探脑。一个女服务员操着外地口音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来制止他:"你找谁呀?"但无效,他理都不理她,一路喊下去,在一个拐弯的路口,他的喊声才嘎然而止。
他看到了他要找的罗晶晶。
罗晶晶是从这路口拐出来的,她显然早就听到了他的呼喊,但没想到会在这个隘口迎面相逢。
她和他对视一眼,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没作半句解释。他在她身后愤怒地叫一声罗晶晶!也没能让她稍做停留,她反而加快了脚步奔跑起来。韩丁几步追上去拽住她,扳过她的身子大声质问:"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啊?"罗晶晶不回答,甚至,扭过脸不看他。但韩丁的手一下子软下来,因为他看到了罗晶晶满脸的泪水。他松了手,呆呆地看着罗晶晶转身向楼梯跑去。
韩丁没再追她。
他一步一步蹒跚地爬上楼梯走到地面,罗晶晶已经不知去向。他走出这间爱群旅馆的大门时,逼近正午的太阳正是刺眼的位置。他闭上晕眩的双眼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让心情稍稍平静。他拿出电话,拨了罗晶晶的手机。
罗晶晶的手机出人意料地一下就拨通了,他听着呼叫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响着,但始终没人接听。韩丁收起手机,独自走进地铁车站。午间的地铁站里,乘客照例拥挤。他下意识地想在站台的人群中发现罗晶晶,同时也明白那是徒劳的。他登上东去的列车,路过复兴门时他坐着没动,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他觉得很累很累,好像这一天的体力都在这来来往往的火车上消耗殆尽。
他在崇文门下了车。
他下车后直接回了家。
他没吃中午饭。
他还有心吃饭吗!他一点不饿。
回家后,他用家里的电话又拨了一遍罗晶晶的手机,他猜到罗晶晶依然不会接的,他只是想让她看到这个号码知道他现在已经回家了。可惜他连这个目的也没有达到,罗晶晶把手机关了。罗晶晶的这个样子已经足够证实,她和那个杀人犯之间肯定有事,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是韩丁善良愿望的那样,是什么亲朋好友、是什么同学故旧!
正午的太阳在客厅里收缩得只剩下窗台上一条亮亮的细边,整个屋子反而显得暗淡无光。而韩丁的眼前,似乎连窗台上那一丝耀眼的明亮都举目难见,他用哭泣的声音在心中自问:"我还要这个女孩吗?我还要这个不贞不忠不自爱的女孩吗?"当他心里终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声一直堵在胸口的哽咽破喉而出,但很快他就克制住了。他擦掉了眼泪,他命令自己不许为这样的女孩哭!
为了克制自己的脆弱韩丁重新回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他从崇文门盲目地往北走,一直走到了宽阔的长安大道。他又下意识地往西走。西面是天安门,是整个长安街也是整个北京的正中心。他居然步行到了天安门。除了在大学放暑假时他去泰山尝试过一次背包旅游外,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他在天安门城楼下站了一会儿,买了张门票进了中山公园。公园里游人很少,这里的冷清使他终于镇定下来,他试图让自己恢复理智的思考,把自他见到那个逃犯之后罗晶晶的种种表现从头到尾细想一遍,细想一遍后他还是非常气愤,感觉难以接受。他想,应该结束了。当他意识到"结束"这个字眼似乎意味着一个决定的时候,他的心抖得很厉害,他试着鼓起力气把这两个字说出声来,但没有成功。他的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声音在顽固地、大声地,挽留着什么。那声音杂乱无章,含混不清,把过去他和罗晶晶的每一天发生的每件事,把他们共同经历的每一个快乐时光,每一个细小的话语,每一次见面前的期待,每一次分别时的亲吻,都一一地呼唤出来......这就是他的初恋!初恋的感觉和它的珍贵是没法磨灭和轻易取代的,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就真的不能挽救了吗?就真的不能忘掉这一段横生出来的不快想办法重新开始吗?
他从中山公园的正门进去,后门出来。出来时他的步履变得轻捷有力。感情最终战胜了理念。他想通了,他不是为了空洞的理念和一时的面子而生活。对他来说,最有价值,最难舍弃的,是他已经抓住并且已经拥有的那份幸福。
他在公园的后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坐车回家去,路上感觉心里不那么沉重了。他没让司机把他送到家门口,开到崇文门他提前下了车。他在路口的菜市场买了些罗晶晶爱吃的果菜食品,想好了回家亲自为他们两人做一顿晚饭。他甚至想好了今天晚上如果罗晶晶回来不想向他做出解释,他就绝不主动问起白天的事。
他一回到家就动手准备晚上的饭,他为自己能做到如此胸怀宽大而感到充实和满足。一个人能够,或者说敢于原谅他人,是强者才有的能耐,是能者才有的美德。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是一种自找台阶自我平衡的阿Q精神。但无论如何,学会宽容怎么说也是一种成熟的象征。
他认真细致地做着这顿丰盛的晚饭,炖了一只肥鸡,用鸡汤煲了些白萝卜和鲜芹菜--这是他妈妈多年以来的保留菜目--还炒了一个肉丝豆芽,煎了一条鱼,用糖醋汁渍上。晚上六点半钟,新蒸的米饭出锅,他估计罗晶晶也该回来了,便把菜和汤都盛出来,很象样地摆在桌子上。然后,他洗了手,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心神不定地等她开门。
天很快黑了,韩丁看完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罗晶晶也没有回来。桌上的菜早凉了。韩丁几次打开门向外张望,但听不到楼梯上的一丝动静。晚上八点,他再次拨了罗晶晶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到了晚上十点韩丁才不得不意识到,罗晶晶也许是不回来了。
晚上十点半钟,韩丁终于耐不住,决定出去找她。他要去的,也是唯一能去的地方,还是住在三元桥的那个模特家。他坐一辆出租车赶到三元桥并且找到那个女孩住的小平房时,已经是大多数北京人洗漱上床关灯睡觉的钟点了。
他敲开了那间小平房的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的罗晶晶。
开门的就是和罗晶晶一样当模特的那个女孩子,她一看见韩丁站在门外就松了口气,回头看一眼罗晶晶,说:"瞧,他来了。"罗晶晶看了韩丁一眼,目光向一边移开。
那位当模特的女孩转脸问韩丁:"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今天是因为什么吵架呀。晶晶多老实呀,你平常多让着她点不就得了。"韩丁没接女孩的话,他看着罗晶晶,说:"晶晶,回家吧。"女孩也说:"晶晶,你说你们俩多好呀,我都羡慕死你们了,连你们吵架我都羡慕。瞧,早上刚吵了两句,晚上人家就这么老远地跑来找你了。我要是跟谁吵了架,谁能搭理我呀!"她过去推推罗晶晶:"走吧走吧,还赌什么气呀,快点跟韩丁回去吧。"罗晶晶没说话,站起来往门外走。韩丁冲那位模特女孩笑笑道了谢,跟在罗晶晶身后走出这片低矮的平房区。他们走到大街上,韩丁叫了出租车,拉开车门让罗晶晶先上去,罗晶晶低头上去了,一路上始终看窗外,韩丁也什么都不说,但他的神情和动作尽量表现得很温情,以传达出他的谅解来。
他们回了家。
进门前,在楼梯上,韩丁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吃饭了吗?"罗晶晶说:"没有。"韩丁打开门,拉开灯,罗晶晶马上看到了桌上摆着的菜肴,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的神情,但很快过去了。她低头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流水声。韩丁侧耳,若有若无听到流水声里,有罗晶晶隐约的啜泣。他愣愣地站在卫生间的门外,一时竟搞不清自己是何心情,是同情还是气恼,是可怜罗晶晶还是可怜自己。他知道现在的女孩比男孩更有叛逆心,很多女孩会爱上一个坏男人。报纸上说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爱上了抢银行的通天要犯,韩丁当时看了还感慨一番,觉得新新人类少女一族怎么都疯了,他没想到连罗晶晶这样老老实实的女孩子,居然也疯了!
韩丁默默地到厨房去热了饭菜,重新摆上桌。深夜一点钟,他和罗晶晶面对面地,坐在桌前,吃了滋味难品的这顿晚饭。这是韩丁早饭之后的第一次进食。他真是饿了,大口吞咽,但嘴里一点感觉没有。吃完饭,他正要收拾饭筷,这时罗晶晶开口说话了。
她说:"我洗吧。"韩丁就让她洗。
罗晶晶在厨房里洗得很慢。韩丁在客厅里等她,他改了主意,他不想再拖延,他要严肃认真地,同时又心平气和地和罗晶晶把事情谈开。他已经不能忍受他为之付出了自己全部爱心的那个女孩,在自己的家里,为另一个男人哭泣。
罗晶晶终于洗完了碗。韩丁知道,她这样磨磨蹭蹭是害怕早早地出来面对他的质问,但她终究要出来的。她走出厨房,不知是因为双手都湿着还是因为局促,那两只手竟不知放在何处。她的目光,依然躲闪着韩丁的注视,尽管那注视看上去是那么平和。
韩丁坐在沙发上,他问她:"你困了吗?"罗晶晶没有回答。
韩丁用手拍拍沙发,说:"过来,跟我坐在一起好吗?"罗晶晶走过来,她没有像韩丁要求的那样挨着他坐,而是坐在了韩丁侧面的另一只沙发上。
韩丁说:"咱们在一块儿生活半年多了吧?生活每天都这样周而复始,确实挺平淡的,你是不是早就过腻了?你要是过腻了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们可以想办法调整的。比如说,咱们合伙做点什么事。再比如说,哪怕咱们分开一段时间各自住,你住在这里,我去我爸爸妈妈家,分开一段时间是可以重新建立新鲜感的。"罗晶晶眼圈红了,但没落泪。她的嗓子变得沙哑起来,说话时的呼吸带出了刻意压抑的颤悸。
"我没有......没有过腻。韩丁,你对我好我知道,你是我爸不在以后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想好好感谢你。真的,我真的很想对你好,我真的很想天天象过去那样和你在一起,让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可我......可我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韩丁的眼睛也有些潮湿了,因为他这两天无论看到了什么,也没有预想到罗晶晶会痛苦万状地跟他说这些话。韩丁心颤地问:"你是说,咱们以后没法在一起生活了,是吗"罗晶晶没有回答。但韩丁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是回答了:"是因为那个男的吗?"韩丁问:"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因为你又遇到另一个人了?你觉得他比我好,比我刺激,对吗?"韩丁的腔调有点激动了,他看到罗晶晶开口想说什么,想做出解释,但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克制不住自己压抑了很久的激动。他不让罗晶晶开口,不想听她解释,他不加停顿地说下去:"你知道你看上的那个人是谁吗?啊!我真想不到天下居然这么小,就是这个人,这个你看上的人,杀了四萍,你知道吗?他杀了四萍所以逼死了你爸爸,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你现在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现在又来勾引你,他是一个被通缉的逃犯你知道吗!他是个丧家之犬,躲躲藏藏一年多了他会有心思跟你谈情说爱?他会吗?他是想利用你保护他帮他的忙你知道吗!"罗晶晶的眼泪流出来了,从韩丁的第一句质问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那眼泪并不代表韩丁想要看到的震惊和悔悟,相反,那两行热泪告诉他,他所说的这一切她早就知道!但韩丁依然一句一句地问下去: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的质问已经仅仅是在表达一种愤怒!罗晶晶终于哭出声来,她哭着对韩丁说:"不是这样的,他是冤枉的,我了解他,他不会杀人的,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非常好的人......"韩丁一挺身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吼一声:"你怎么了解他?你根据什么你了解他?"罗晶晶也放声哭叫起来:"他是我男朋友!是我的男朋友!"见韩丁一下子愣得没了声,罗晶晶泪随呜咽,刹那间变得精疲力尽,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他,他是我过去的男朋友......"韩丁一屁股坐回到沙发上,在坐下去的同时他似乎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之后他无话可说。
罗晶晶压住自己的哭声,她大概也有着那种本能的顾忌--在一个爱着她的男人面前,她不能放声地为另一个男人而哭,因此她的哭泣在胸腔里被压迫成一片急促气竭的喘息:"......他,他对我好,他对我好,我不能忘了他......就像你对我好,我也不会忘了你......"在罗晶晶的泪水面前,韩丁几乎成了一个失语者。他找不到话语来解释眼前的一切,他分辨不了罗晶晶是对是错,他安慰不了她也安抚不了自己。他只是凭着脑子里混乱不清的下意识,唠叨出几句喃喃不清的自语。
"你现在还爱他?你还爱他吗?......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他离开我了,他受了冤枉,他一时洗脱不了自己,所以他就离开我了,他怕连累我,他一直都怕连累我......""这都是他告诉你的?晶晶,你是一个大人了,你怎么能这么轻信别人!难道公安局抓他会没有证据吗?我是搞法律的,我知道公安局要是通缉他,抓他,那必须是有充分证据的!你难道只相信他自己的辩解,就不相信法律吗!"韩丁没想到这句话让罗晶晶突然离开沙发,双膝一跪匍伏在韩丁面前。她抱着韩丁的双膝和双手,用眼泪挤出一脸乞求的笑意:"韩丁,你是懂法律的,你是律师,你在公安局肯定认识人的,你在法院肯定认识人的,你能为他辩护吗?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我了解他,韩丁你就相信我一次行吗!"韩丁摇摇头,他推开罗晶晶站起来,他不想再看她脸上那片凌乱的泪痕,那些泪痕冲开了皮肤上的脂粉,把一张美丽的小脸弄得肮脏不堪。
韩丁冷冷地说:"他是杀了人的,他犯了这样的大罪,无论你认识谁,无论谁为他辩护,他都难逃一死。杀人偿命,这是铁定的法律!谁也救不了他的!"罗晶晶跪在沙发前,继续哭着哀求他:"你救救他吧,就算是为了我,行吗?就算我求你,行吗?"韩丁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火,一掌把餐桌上的一只花瓶横扫在地,他再也不想压抑数日来积聚在心中的那腔怨气。花瓶在地板上的破碎声让罗晶晶面色惨白,哭声骤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他。韩丁与罗晶晶相识以来,还从来没在她的面前如此光火,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一个谦谦学子,温良恭俭让的形象。虽然罗晶晶吓呆的样子让韩丁心中忽生片刻的怜悯,但他的愤恨和妒火还是凭着惯性继续发泄出来:"你让我为你,可你为我吗?我这么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可你见了你的老情人还是投怀送抱。你每天跑出去和他幽会,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我怕你面子不好看,我怕你自尊心受不了,我知道了我也不跟你说,我自己忍着,我难过,我忍着!我就是这样在爱你,可你......"韩丁话到动情之处,禁不住声泪俱下,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可你背着我去干了些什么,他杀了人你都不在乎,你......你还让我替你去救他!我凭什么要救他!凭什么?就凭你喜欢他,你舍不得他死,是不是?是不是!"罗晶晶跪在沙发前,低头听着,不答话,韩丁能看到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在沙发的坐垫上。他的心有点软下来,但同时又恨恨地想,这是你自己造成的!他站起来大步走进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那天夜里罗晶晶离开了他的家。她走的时候韩丁知道,但他没有走出书房拦她。等那声幽怨的关门声响过之后,客厅里就再也没有了一点动静。很久以后韩丁才走出书房,他以为罗晶晶会留下一份伤心欲绝的字条作为和他的诀别,但找了一圈发现没有。整个屋子没有一点声响,整幢大楼没有一点声响,安静极了,寂寞极了。韩丁这才意识到此时已经过了午夜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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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天罗晶晶没有回家,韩丁也不出去找她。他知道罗晶晶在北京无亲无靠,能籍以栖身的大约只有三元桥她朋友那片聊遮风雨的小屋,但他这回没有到那儿找她。他有点赌气,有点和她暗中较劲儿,他倒要看看罗晶晶能坚持多久不回来。他估计罗晶晶走的时候身上大概只有两百来块钱,他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弹尽粮绝,走投无路,拿红脸当白旗,自己回家。
到了第三天依然没有动静,韩丁有点沉不住气了。想拨罗晶晶的电话,拨了一半又停下来,想想已经坚持三天了,不能半途而废,而且这次争吵又不是自己的错,干吗要饶她。但这时的韩丁,已是色厉内荏。表面上和往常一样,上班准时来,下班准时走,实际上早就惶惶不可终日,干什么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第四天的傍晚,下班之前,他接了一个电话,一听是个女孩的声音,马上兴奋起来,本能地感觉和罗晶晶有关。果然,电话是三元桥那个女模特打来的。她约他下班后见个面,说是要跟他谈谈罗晶晶的事情。
韩丁不由紧张起来,身上哗一下出了汗,拿着电话的手也有些发抖,他问:"罗晶晶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对方在电话里支唔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咱们见了面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方便。"对方越是吞吞吐吐,韩丁越是疑鬼疑神。他和那女孩约在燕莎商场的大门口见,然后立即动身往那边赶。那天路上的车特别堵,他赶到时那女孩已经等得不耐烦。可韩丁连道歉的心情都没有,上来就急急地问她罗晶晶现在住你那儿吗?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女孩往左右看看,左右都是人。韩丁明白,一摆头,说:到这边来。他把女孩带到了商场左侧的一间咖啡厅里,为自己和女孩各要了一杯热咖啡,然后,女孩才慢慢开了口。
"你跟罗晶晶,你们到底吹没吹?""罗晶晶怎么跟你说的?""她没怎么说。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吹没吹?""那她都跟你说什么了?""她说她有一个好朋友栽到公安局里去了,她想挣点钱给那个人请律师,她说她得救他。"韩丁低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孩接着说:"我问她你怎么不去找韩丁呀,韩丁不是个律师吗。再说韩丁也不是没有钱。"韩丁抬头,看着女孩,他没搭腔但他急切地想知道罗晶晶是怎样回答她。
女孩说:"可她说她不想再让你养着她了,她要自力更生。她问我干什么来钱最快。哼,一个女孩子,要想来钱快还能干什么,你说还能干什么?"韩丁明明知道她的意思,明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她想干什么?"女孩看着他,以为他傻,咧开嘴冷笑,说:"你要跟她吹了,那她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跟你就没关系了。你要跟她没吹,那你自己琢磨吧,你希望她干什么不希望她干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别跟我装傻。"韩丁沉默了一下,问:"她怎么跟你说的,她说跟我吹了吗?"女孩很干脆地摇摇头:"她不愿意跟我说你们的事。"韩丁低头,喝干了杯里的咖啡,然后抬头,说:"你去告诉她,她需要我帮她什么忙,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得上,我会认真考虑的。"女孩看着韩丁,似乎想在他严肃的表情上,找到进一步的答案似的,她看了好半天,才愣愣问:"你们到底怎么啦?"韩丁没有回答。
在燕莎商城咖啡店的这场谈话之后的整整两天里,那个当模特的女孩再没有和韩丁联系。韩丁也再没有听到有关罗晶晶的任何消息。这两天的等待让韩丁度日如年。他不得不在内心里投降般地承认他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得不承认不是罗晶晶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罗晶晶。当他的气消了,当他的面子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得无关紧要,剩下的就只有他的真情实感,那就是,哪怕罗晶晶欺骗了他,哪怕她背着他还在偷偷地惦记她过去的情人,可他还是爱她,还是舍不得放弃她。他对她的思念随着他们分别时间的延长而日益加剧。到第七天的早上他打了那个女模特的手机,他一上来就问:"罗晶晶呢?"女孩说:"挣钱去了。"韩丁几乎叫起来:"你干吗不拉住她,你让她上哪儿挣钱去了!"女孩也抬高了嗓门儿:"我不早告诉你了吗,你不管人家了还不允许人家自己管自己呀。"韩丁吵架似地吼道:"谁说我不管她了,我说我不管她了吗!"那女孩见韩丁这么气急败坏,也火了,啪一下把电话挂了。韩丁骂了一句:"操!"他再打过去,声音却是放软了,带着恳求的腔调,低声问:"对不起,麻烦你告诉我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她到底上哪儿挣钱去了?"女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静安路百货商场搞内衣秀,她一早就去了。"韩丁没去上班,离开家直奔静安路商场来了。从崇文门到位于朝阳区国际展览中心的静安路本来也就是半小时的车程,但这天国际展览中心有个冬季房展,那一带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韩丁到达静安路商场时,商场已经开张营业,在二楼的服装区临时搭出来的一个简陋的T型台上,所谓的内衣秀也已经粉墨登场,几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半露着瘦骨鳞鳞的胸肋和四肢,在台上走来走去。楼里虽然开足暖气,但围观在T型台周围那些身穿厚厚的棉衣皮褛的顾客们,还是替她们冷得一个个后背生风。韩丁挤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向台上望,当他看到罗晶晶穿着不知什么牌子的低档内衣半裸着身体走出来时,全身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继而心酸得几乎双目湿润。罗晶晶的相貌和身材当然是这台模特中最无可挑剔的一个。韩丁知道以她的外形条件,过去是绝不会干这种活儿的。干这种活儿和出卖色相有什么不同!他知道罗晶晶在北京一直没签约到一家正规的模特公司去,除了因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外,主要是因为她的性格内向,不善钻营,另外个子也矮了点。模特的圈子小得很,而且和文艺圈差不多,也是一个名利场,没有关系又不善钻营的人,很难凭实力而得机会,在认识韩丁后,她衣食不愁更是懒得出去走动了。罗晶晶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生活条件的优越使她对名利二字没有太多的认识和足够的渴求,也没学会相应的手腕。
韩丁挤出人群,他不忍再看下去,只有他才能从罗晶晶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看出沉重看出悲惨看出绝望。他还爱她,他还应该算是她的男朋友,他怎么能让她落到这个地步!他绕到前边,拼命从人缝中挤到T型台的出口,迎着从台端拿捏着猫步往回走的罗晶晶,大声叫她:"罗晶晶!罗晶晶!"罗晶晶看见他了,脸色飞红,步子有点乱,韩丁又叫:"你下来,跟我回家!"罗晶晶下意识地想要环顾左右,但克制住了,目光也迅速从韩丁脸上移开,坚持走完全程进了后台。后台是用临时性的围板围出来的,还有保安把守,韩丁想进去,过去对保安说:"劳驾你叫一下罗晶晶好吗。"保安是个外地来的壮汉,一脸公事地问他:"你有什么事,有事找她们领导去说。"韩丁说:"谁是她们领导?"保安说:"我也不清楚,你到前边看看。"韩丁再次挤到前面,但已无法靠近T型台,越来越多的顾客无不伸长了脖子,恨不得用眼睛把那几个半裸的女模吃了。韩丁在人圈外猴急地转了两圈,也只能束手无措地吞气苦等,等着这场低俗的商家炒作快些结束。
表演终于结束了,观众连掌声都没有,旋即做鸟兽散。而模特们却一个都没有出来,都挤在围挡着的小小的后台里,不知是在领钱还是在开会。韩丁在围挡外面一直等到几个工人过来叮叮当当开始拆板子了,罗晶晶才和那几个女孩穿好衣服走出来。韩丁身心交瘁,用目光迎住罗晶晶,他的目光在告诉她,她刚才在台上的那种表演,让他难过,让他心疼,让他受辱!罗晶晶回避了他的注视,并不说话,低头走。韩丁就跟着她走,一直走到商场的大门口,韩丁抢在罗晶晶前面叫了出租车,拉开门让罗晶晶上,罗晶晶迟疑了一下,终于上了车。
韩丁也上了车,上了车就冲司机说:"崇文门!"车行一路,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到家之后,罗晶晶径直进了卫生间,韩丁站卫生间的门外,想等她出来后和她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但又觉气氛不在火候上,何况他也并没完全想好话该从何说起。他只是用平和的声音隔着门对罗晶晶说了句:"你累了吧,累了就躺会儿去吧。"然后就到厨房做饭。他和罗晶晶同居之后是很少下厨的,只在两人吵架之后才会越俎代庖。下厨给罗晶晶做饭一向是他求和示好的一种表示,而罗晶晶在饭菜做好之后上桌来吃,也是一种接受和解的姿态。这是他们之间早有的默契。
韩丁在厨房做饭,他能听到罗晶晶出了卫生间,进了卧室,在卧室里给什么人打电话,好象是约什么人过来。韩丁把饭菜做好之后,依次摆上桌子,正要叫罗晶晶出来吃时,那位当模特的女孩带着另一个韩丁从未见过的女孩一起来了。她们一进门就在卧室里和罗晶晶叽叽咕咕地谈着什么,谈到一半又一起出来,到卫生间去看罗晶晶那些名牌的化妆品。韩丁听了半天,不甚了了。又看她们从卫生间出来回到卧室,再看罗晶晶拿着那些化妆品比比划划地向她们介绍,再看那俩女孩把她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每一件名牌的而且时髦的衣服在自己身上试穿,一一对镜打量,他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罗晶晶是在向这两个女孩推销她的这些家当呢,如果她们看上了哪一件衣服或哪一样化妆品,说个价钱立马就能拿走!
罗晶晶当然不是个生意人,平时嘻嘻哈哈还行,一谈生意马上言语木讷起来,韩丁看着她笨拙地推销着自己心爱的东西,把这么长时间韩丁陪着她陆陆续续挑来买来的那些衣服、首饰和化妆品,一件一件贱卖给那两个贪婪而又小气的女孩,他心里突然想哭!他走过去把罗晶晶拉开,把那个女模特拿在手上颠来倒去挑剔的一条围脖一把扯过来,又把另一个女孩已经戴在头上的一顶帽子也摘下来,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激动着,他说:"对不起小姐你们走吧,这东西不卖!"俩女孩愣了,转头去看罗晶晶。罗晶晶也愣着,不知说什么好。女模特有点下不来台,不满地问她:"怎么回事,你到底卖不卖?"韩丁不容罗晶晶开口,抢过来说:"不卖!"女模特立起眉毛还是冲着罗晶晶说:"不卖你叫我们来干什么?"罗晶晶伸手想夺过韩丁手上的东西:"你给我,这是我的东西!"韩丁推开她的手,吼了一声:"你先把我卖了!我也是你的东西!"罗晶晶含泪,低头走出卧室,快步走进书房,然后把书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韩丁这才转脸,对两个女孩做了抱歉的表示,说:"麻烦你们今天白跑一趟,以后我请客给你们赔罪行了吗?对不起,对不起!"他用一连串的对不起把两个一脸悻悻然的女孩请出了家门,然后,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沙发上,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罗晶晶在书房里哭,见他进来便起身夺路,被他堵在门口。他拉住罗晶晶,一把把她拉进怀里,他紧紧地把罗晶晶抱住,他抱住这个满脸是泪的伤心女孩,他也想流泪,但他用男人的气概止住了,他说:"你干吗要这么做,我还是不是你男朋友了?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罗晶晶想不哭,韩丁看出来她竭力想用平静的话语来压制自己的抽泣:"我......必须救他,我不能忘了他,他那么好怎么会去杀人!我想请律师帮他打官司。他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没有别的朋友了......他也没钱请律师,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韩丁搂着罗晶晶听她在抽泣中时断时续的话语,他用自己的知识宽慰她:"法律有规定的,如果被告人自己不请律师或者请不起律师,法院可以为他指定律师的。"罗晶晶固执地摇头:"没有钱,律师会好好给他辩护吗?现在没钱能做什么!我不相信!"韩丁松开罗晶晶,看着她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她,直到她止住了哭泣,韩丁才慢慢发话:"好,那我答应你,我去做他的辩护律师,你相信我吗?"罗晶晶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在互相的注视中都渴望看到对方的内心。罗晶晶说:"我知道,你恨他,你并不希望他给放出来,这我都想过,我都想过的。""可我爱你!"韩丁说:"我特别爱你晶晶,你相信吗?爱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我要真爱你,就能为你牺牲我自己,就能为你考虑,你相信吗!"罗晶晶没有回答,她没有回答相信还是不信,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用手去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的。她最后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脸,那张脸已经被泪水浸泡得象一朵纷乱无形的花。
这一天的下午,韩丁去了单位。不是去上班,而是去请假。中亚律师事务所是一个以承办经济案子为主的事务所,因为代理刑事案件的收费低,所以所里一向不轻易接的。如果韩丁以中亚律师事务所律师的名义去承接这个杀人案的话,所里即便破例同意,他该向所里交多少钱呢?所以他找到老林,他为自己提出的方案是请假。他请了假,以个人的名义去打这场官司,输赢都与所里的声誉无关,他自己的钱也足够支付这场官司的费用了。老林一见他的面,本来准备好好批评他一顿的,他这几天上班极不规律,说不来就不来了,所里的人已经有所非议。老林刚一张嘴韩丁就打断他,他向老林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这几天遇到的事,说了他的打算。老林很意外地眨了半天眼,先不说准假不准假,先说:"这官司你必输无疑啊,我那同学就分管这个案子,没有证据不会抓人的,你这种辩护只能说说他年轻无知,不懂法律,找点客观原因什么的,请求法院从轻量刑。但他毕竟是杀人啊,想免了他的死罪那是不可能的事!"韩丁叹口气,说:"我原来没想到罗晶晶和这小子的感情有这么深了,我要是不帮这小子,罗晶晶连卖身挣钱捞他的事都干得出来。我是为了罗晶晶!"老林又愣了半天,不知是被罗晶晶对龙小羽的情义所感,还是被韩丁对罗晶晶的情义所感,终于同情地点了点头,说:"你要是真爱她,那就替他辩吧,也算是为罗晶晶尽一点力。不过你得跟她说清楚,这种案子,九死一生,一生他妈也生不了!咱们尽人事,她可得信天命,别到时候救不活龙小羽她再怪你。"韩丁低头:"这我会说的。"这个下午老林手头也没什么事,他和韩丁就在他俩那间办公室里,在窗帘上惨白的阳光前,长嘘短叹地聊了很久。老林甚至同意韩丁以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名义去担任龙小羽案的辩护人,费用以后再说,不行就从你的工资里零打碎敲地每月扣一点,象征性的交那么一点。因为以正式律师的身份去担任辩护人有权查阅案件的正式档案,而以普通公民的身份担任辩护人按规定只能经检察院批准后才能查阅案卷了解案情,相对比较麻烦。
韩丁对老林的态度感激万般。老林是事务所的资深律师,又是草创时期的合伙人,这种事如果由老林出面和所里的管委会打个招呼,肯定是算数的。老林不但允许韩丁使用中亚事务所的名义,而且还答应韩丁如有疑难问题他会在背后帮忙出主意,包括必要时还可以和他那位在平岭当刑警小头目的同学打个招呼,让他们支持韩丁正当的调查取证,都是老同学,这点面子应该没问题的。尽管韩丁当这个辩护人完全是迫不得已,但老林的支持还是让他倍加感激。
下午两人分手时老林笑笑,说:"你也别谢我,我这也主要是道义上的支持,帮不了太多实际的忙。我这人,你别看平时说起女人来嘴上挺花,其实我挺羡慕你们这样的,真的。"韩丁问:"我们什么样啊?"老林说:"你对罗晶晶,罗晶晶对那小子,你们真能为一个人,为那点感情把自己搁进去,现在什么年月呀,这样的不多啦。"韩丁苦笑:"你是没碰上让你动感情的人,要碰上了一个样!""我?"老林也笑:"我还是免了吧。"韩丁离开事务所回家,在路上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罗晶晶问他:你说了吗?你们所里同意了吗?韩丁说:说了,同意了。罗晶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噢。
这天晚上罗晶晶象往常一样给韩丁做了晚饭,象往常一样陪韩丁坐在客厅里看了电视,但整个晚上他们彼此都很沉默,都说不出电视里究竟演了什么。他们比平时更早地上了床,在熄灯前韩丁突然开口:"晶晶,我想知道,你现在,还爱我吗?"罗晶晶依然沉默,她的沉默在韩丁的意料之中。她回避了他的注视,沉了半天才闷声说:"爱。"韩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罗晶晶的面孔拨向自己,他要她和自己的目光发生交流,他问:"那,你还愿意和我结婚吗?"罗晶晶的目光无法回避,这是一个比"爱"更加实际的问题,韩丁几乎分辨不出她那凝固的目光代表了思考还是迟疑,他也分辨不出,她那变哑的声音是迟疑还是麻木。
"......愿意。""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才能娶你?"罗晶晶终于再次把脸转向一边,但她很快地答道:"怎么样都可以,你决定吧,我都可以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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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清晨,韩丁与罗晶晶一起乘火车抵达平岭。这是罗晶晶离开平岭后第一次回到她的老家,心情不免有些激动。他们从火车站出来就直奔罗晶晶最要好的那个同学的住处落了脚,在出来之前她们通过电话,她同学这一天没去上班,就在家里等她。
到罗晶晶的同学家放下随身的行李,韩丁一个人匆匆出来。他先去了平岭市人民检察院,办理了为龙小羽担任辩护人需要办理的一应手续,然后在检察院的同意下,翻阅了平岭市公安局就龙小羽杀人案向检察院提请起诉的有关案卷材料,这些材料使他对整个案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从警方的现场勘查和侦察调查的报告中他得以知道:案件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说是深夜其实夜并不算深,那个时辰平岭的大多数居民都还没有上床休息。龙小羽窜到保春制药厂扩建工地的办公室里,强行与受害人发生两性关系,在与受害人的搏斗中,龙小羽用木棍击打受害人的头部,用尖刀刺入受害人的腹部,连刺三刀导致受害人当场死亡。龙小羽行凶后逃离现场。警方经过严密侦查,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将龙小羽拘留,当日被其逃脱。警方经过多方追缉,于一年后在北京将其抓获,这就是韩丁一个月前在五棵松爱群旅馆的门口所见到的一幕。
从案卷材料中还可以看到,在公安机关的预审中,龙小羽拒不承认被指控的全部罪行,他只承认在四萍被害当晚与四萍见过面,但不承认杀害四萍。公安机关在不能取得口供的情况下,认为其它证据已足够确凿充分,遂向平岭市人民检察院移送此案提请起诉。平岭市人民检察院审查了公安机关的侦查过程及移送的全部证据材料,认为龙小羽杀人案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已决定向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公诉,要求以故意杀人罪对龙小羽进行审判。
在看过案卷材料之后,韩丁对自己此行的意义,有了更加明确的认识。他明确地认识到,他给龙小羽带来的,并不是生存的机会,而只是他应当得到辩护的法定权利。对韩丁而言,于其说他是为龙小羽的权利而来,不如说他是为罗晶晶的托付而来。如果不是罗晶晶,他才不会这么大老远地从北京跑到这儿,一本正经地来走这个过场呢。
在离开北京之前,韩丁把老林拉出来喝了一回酒,为他的平岭之行请教老林。老林酒后真言,点石成金地教授了两个切入的要点:第一,仔细核对警方提出的每一项证据,找出其中细节不符或前后矛盾或难以证实之处,然后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第二,细究犯罪动机,动机问题虽然不能成为获判无罪的理由,却可能成为被告人犯罪实属事出无奈迫不得已情有可原之类的证明,可以减轻法官和听众对他的憎恨,能如此,也算是辩护的成功了。老林确实是个油子,从律师辩护的技巧上说,犯罪的目的确实常常不被当作辩护的重点,犯罪的目的在法律上的概念,就是犯罪人实施犯罪行为所希望发生的结果,是犯罪人所追求的目标,龙小羽作案的目标已经摆在那儿了,毋须多辩,那就是剥夺被害人的生命。对四萍的法医鉴定将成为不可逆转的呈堂铁证--打两闷棍再捅三刀,谁会相信罪犯追求的目标不是杀人而仅仅是伤害或者是闹着玩儿闹大发了?但龙小羽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杀人呢,这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动机这个词在法理上的概念,就是犯罪的内心起因,它可以说明罪犯主观恶意的大小。中国法律一向反对"客观归罪",给一个人定罪量刑,不仅要看他的行为所造成的结果,同时也要看他的主观恶意。主观恶意的大小也是法院决定罪轻罪重的一个重要依据。
韩丁和老林经过一通分析权衡之后,决定选择龙小羽的犯罪动机作为整个辩护的入口和重心,这个方案意味着他为龙小羽选择了罪轻而不是无罪。其实为这样的案子做律师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倒霉的角色,是一个早已知晓结局的庭审过场的龙套,在这个过场中总要有人替被告说些话。龙小羽精神健全,受过教育,诸如精神失控和不懂法律之类的开脱之词都是说不得的,唯一能说的就是他以前的品行--一位品行记录一贯良好的青年偶然冲动干了傻事,请人民法院在量刑时予以考虑......但即便如此,杀人偿命是万古不变的天律,龙小羽总归死罪难逃!
但律师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韩丁也可以向罗晶晶"非常抱歉"地交差了。
他可以堂堂皇皇地向罗晶晶说明:"我已经尽力了,但事实是依据,法律是准绳,法律是无情的。"虽然事先有了这样的基调,但韩丁在检察院看完材料,还是负责任地打电话给老林的同学,那位在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当科长的姚大维,约他中午出来吃饭。姚大维和韩丁有过一面之交,老林又跟他事前通电话打过招呼,所以很痛快就答应了。韩丁请他在平岭最有名的金海湾海鲜餐厅里吃了顿海鲜,杯觞交错间还谈得挺亲热。韩丁以晚辈的身份,请教的口吻,说了他来平岭要办的事情,请姚大维看老林面子多多帮忙。姚大维是个相貌伟岸,声若洪钟的东北大汉,与干瘦的老林在外形上恰成对照,一看就知道是个豪爽之人,席间当即表了两个态:第一,韩丁既是老林的手下,此来平岭如有难处需要帮衬,他责无旁贷;第二,尽管龙小羽杀人罪在不赦,但韩丁以律师的身份为他辩护,是犯罪嫌疑人应当享受的法定权利。他虽然是侦办龙小羽案的警方人员,但对韩丁站在警方的对立面给警方搜集的证据横挑鼻子竖挑眼表示理解。公安、检察和律师,本来就是同一个程序中的不同方面,互相制约,互相依存,各有使命,各司其职。律师也要吃饭,不打官司你们吃什么,所以完全理解,完全理解。唯一让姚大维百思不解的是:龙小羽和罗保春毕竟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他穷得叮当乱响哪儿来的钱把律师专门从北京请了来?
对此,韩丁解释:他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新律师,很想找个大点的案子练练手。他们所里从提高年轻律师的业务水平和实际经验方面考虑,也支持他免费接这个案子,就当是为他付点学费煅炼学习吧。
在姚大维面前,他当然没有说,他来平岭,接受这个案子,完全是为了他的女朋友罗晶晶!
他为罗晶晶对龙小羽的情义而来,也为他对罗晶晶的情义而来,这是确定无疑的。他不能确定的是罗晶晶对他,究竟还有没有情义。当龙小羽在他和罗晶晶中间出现之前,他和罗晶晶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而在龙小羽出现之后,尽管罗晶晶依然和韩丁住在一起,但韩丁确实能毫不费力地,不容置疑地感觉到,罗晶晶对龙小羽的那份关切与牵挂,是自己从未感受过的,从未得到过的。
是的,他和罗晶晶依然象过去那样住在一起,但再也没有亲热过。来平岭的前一天晚上韩丁有过要求,但因为罗晶晶表现得非常勉强所以也就算了。罗晶晶虽然没有拒绝,但非常勉强,韩丁看得出来的,和以前两人干这事的感觉截然不同。韩丁强迫自己往好处想--她不是不爱他了,她是没有心情,她还在为龙小羽的事发愁呢。可他又想,爱是排他的,一个人的情爱之心能同时收留两个人吗?理论上似乎是不能的,而在现实中,有没有特例呢,譬如象罗晶晶现在这样?韩丁反正不愿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罗晶晶已经不爱他了。他想:他和罗晶晶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也算相濡以沫,人非草木,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罗晶晶既然能念念不忘龙小羽的前情,也不会断然忘掉他的后爱,这道理似乎无懈可击。
两人的生活看上去确实和过去一样。每天,罗晶晶依然早早起床去给韩丁买早点,晚上韩丁回家,依然能听到厨房里高压锅的喷气声。但那喷气声的味道,似乎大不如前了,已听不出原来那种欢快跳跃的节奏,有时甚至象是什么人在急促的叹息和抽泣。除了再没**外,两人彼此之间,都自觉不自觉地客气了许多,倾心交谈越来越少,一开口都是事务性的话题,譬如:菜里要放辣椒吗?你再留点钱吧,家里没饮料了,今天晚上早点睡......之类,挺没意思的。
他们到达平岭以后,本来按韩丁的想法,是找个旅馆住,反正平岭的那些小旅馆也没那么正规,两个人住在一起也不必非得查验结婚证。但罗晶晶坚持要去她同学家住,口气是不加商量的,韩丁也就随了她。到了同学家以后,正如韩丁估计的那样,罗晶晶就住进了她同学的卧室里,两人挤在一起睡,而让韩丁自己睡另一间屋子。罗晶晶在向她同学介绍韩丁时只用了"朋友"两个字,前面连个"男"字都没冠,更不用说未婚夫之类了,一句没提,尽管她已经答应嫁给韩丁。她同学早就认识韩丁,知道他是律师,以前帮罗晶晶的爸爸打官司来过平岭,而这次来平岭,则是帮罗晶晶打官司。
韩丁以前只知道罗晶晶的这位同学叫瑶瑶,这次来,听罗晶晶的介绍,才知道她大名叫程瑶,比罗晶晶大三届,今年二十四岁了。与其说是同学,不如说是校友,可和罗晶晶的关系,却比同班同学还好。韩丁从她和罗晶晶言传意会的窃窃私语中,能判断出她是知道龙小羽这个人的,也知道龙小羽与罗晶晶是什么关系。罗晶晶说过,她与龙小羽的交往,是瞒着一切人的,甚至包括她的父亲,但显然,不包括这位名叫程瑶的人。
韩丁这次来,发现程瑶在工人新村的这套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了,她父母赶上单位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搬到离工人新村不远的一幢新楼去了。韩丁到达平岭的这一天忙着到检察院办手续,看案卷,中午又请姚大维吃饭,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到程瑶家。程瑶和罗晶晶已经把饭做好了。三个人一起吃了饭,简单聊着天,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程瑶是搞服装设计的,韩丁就和她聊服装。罗晶晶只是听他们聊,很少插嘴发言。吃完饭,她和程瑶一起在厨房里洗碗,韩丁就在阳台上用手机给老林打电话,汇报到检察院阅卷的情况。他的手机只有到了阳台上信号才勉强出现。
他在电话里向老林说了看卷以后的感想,还说了中午和姚大维交谈的情况。总的看法是,龙小羽杀害祝四萍这件事,肯定是有的。公安机关搜集的证据很全面,有目击证人证明龙小羽在案发时间到过案发现场;有尸检报告证明祝四萍死前曾遭龙小羽强奸;还有现场勘察的报告,记录了龙小羽留在现场的痕迹;还有物证:用来击打祝四萍头部的铁锹柄。现场的鞋印和铁锹柄上的指纹全都清晰无误。在龙小羽的衣服上,有四萍的血迹,衣服藏在龙小羽的宿舍里,在龙小羽脱逃后被警察搜出......这些人证物证足以使任何一个辩护律师望而生畏,使任何推翻杀人指控的意图成为痴心妄想......老林在电话里笑道:我不早就算定龙小羽九死一生吗,一生也他妈生不了。姚大维我了解,那小子是个很干练的人,他办的案子,一般出不了大错。韩丁说:看来还就是得按咱们原来说的,在龙小羽犯罪的原因上找点辙了,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动刀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法盲不是精神上受过什么刺激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真能找到一个可以让人同情的原因,请法院量刑时予以考虑,也就行了。但这种罪怎么辩都没多大意思,怎么从轻也不能杀人不偿命啊。老林说没错,也只能这么辩,不这么辩也没别的可辩的。
和老林通完电话,韩丁心里塌实多了。老林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话,给韩丁卸下了一个很大的精神包袱:他说韩丁你得这么想,公安那边的证据充分对你是好事,否则你辩不成功在罗晶晶面前得担多大责任?这种板上定钉的案子别说咱们只是一个律师,就算咱们是当法官的,就算这个案子由你韩丁亲自主审,对龙小羽也得按律当斩,没别的出路!
韩丁愣了好一会儿,才吃透这话的奥妙,不由笑一下,也说:可不是,控方太强或者太弱我都好办,就怕势均力敌有一拼!
老林在电话里还问了问姚大维的反应,问姚大维帮没帮忙。问完还自告奋勇,主动表示:我过一两天要去一趟上海,火车路过平岭我可以下来呆一天,再帮你跟姚大维拉拉关系,姚大维在平岭还是能办点事的。韩丁说你来一趟也好,不然我都闷死了。
打完电话,韩丁回到客厅,看到罗晶晶脸色不好,问她怎么了,罗晶晶不答,反问他跟谁打电话呢。韩丁说跟老林,老林过一两天去上海要路过平岭,他要来帮我研究研究这个案子。罗晶晶还想说什么,程瑶从厨房里走出来,进了客厅,招呼他们吃水果,两人的交谈只得中止。
那天晚上他们睡得很早,吃完水果看了一会儿电视罗晶晶就说不看了起身进了卧室。程瑶也跟着进了卧室。韩丁一个人在客厅里看完晚间新闻,便也睡了。第二天早上韩丁和姚大维通了电话。姚大维上午有事,约了下午亲自带韩丁去看守所会见龙小羽,顺便把他介绍给看守所的头头,以后韩丁自己去见人送东西什么的也就方便了。
上午没事,程瑶去上班了。韩丁昨晚在阳台上打电话受了凉,原打算洗个热水澡驱驱身上的寒气,但因为罗晶晶提出要到黄鹤湖陵园去给父亲扫墓,需要韩丁同往,所以热水烧了一半终于没洗。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往城外开,去黄鹤湖的那条路韩丁还有记忆。去年严冬将尽时他和老林跟着王主任沿着这条光秃秃的环湖公路前去拜谒罗保春,那时和现在一样,湖里尽管没有结冰,却也冻成一潭死水,如今风景依旧,而那位不知何在的王主任却再也没有音讯了。
黄鹤湖陵园就在移来峰的山后,这里虽然看不到那一湖死水微澜,却有满山枯枝败叶和天地间的一份宁静。罗保春当然不会想到,他的这块小小的墓地,他此时享用这份小小的宁静,是他的女儿,他自以为继承了他万贯家财的女儿,用卖掉自己全部私人物品后得到的那一点钱,给他买下的。他的女儿买下这块墓地把他安葬之后所剩下的钱,大概仅仅够买一张离开平岭的火车票。罗晶晶走以前还跟程瑶借了五百块钱呢,后来是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到邮局给程瑶寄还这笔钱的。
清明未到,陵园里静悄悄的。韩丁跟着罗晶晶找到了罗保春的墓,墓碑很小,位置一般,没有墓志铭,只有一行"慈父罗保春之墓"的字样。这是罗晶晶在父亲安葬之后,第一次回乡扫墓,免不了要掉上几滴眼泪。韩丁帮她把在陵园门口买的鲜花摆在墓前,陪着她鞠躬再三,哀悼如仪。然后,他们离开罗保春的墓,沿着寂静无人的松墙窄径往回走,路上,罗晶晶突然问道:"韩丁,你下午就去见龙小羽吗?"韩丁说:"是啊,怎么了?"罗晶晶没有停下脚步,说:"你打算......怎么给他辩?"韩丁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和罗晶晶讲得过细为好。罗晶晶不懂法律,和她讲得过细她会生出很多问题很多主张,解释不清说不服她反而麻烦。
于是韩丁答道:"只能随机应变吧,我昨天看了案卷,从那些材料上看,他这案子还是蛮棘手的......"罗晶晶问:"材料上都怎么说?昨天当着程瑶的面,我没好问。"韩丁说:"我主要看了看公安机关提供了哪些证据,从那些证据上看,龙小羽杀人的罪名恐怕是很难推翻的。""都有什么证据?"韩丁停顿了一下,他不忍把案卷中的那些血腥的记载一一道来;他不忍告诉罗晶晶她过去所爱的这个人有多么残忍;他不忍告诉她龙小羽在杀死祝四萍之前还**过她;他不忍看到罗晶晶在听到真相后那种心碎的表情;他不忍将这些早该让她知道的真相从自己口中说出!所以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笼统地答道:"指纹、脚印,还有其它痕迹,还有目击证人的证词......反正证据挺多的。这些证据都是法定有效的,一旦送到法庭,法庭就必须采信。而我们这一方面,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件可以证明他没有杀人的证据,一件都没有。除非今天下午我去见龙小羽的时候,他能给我提供这样的证据。"罗晶晶的脚步慢下来,停下来。她不看韩丁,只看着周围那些排列有序的墓碑,那些墓碑享受着冬天的暖日,显得舒适而又安详。
罗晶晶问:"照你这么说,他是没希望了?"韩丁说:"晶晶,虽然,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我还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可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这事本来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的。"罗晶晶抬头,她抬头把视线落在韩丁的脸上,目光中带出了她的怀疑,她用生硬的声音说道:"韩丁,我知道,你就没想给他好好辩护,你就没想让他活着!你早就定好了的,他有罪!他必须给祝四萍偿命,你给他辩护只是想研究研究他为什么会去杀人,你早就知道你这么辩法院判他死刑的时候连个嗑巴都不会打的!你早就知道!"韩丁没有料到罗晶晶会突然激动,会突然板着脸提出这样的指责。这指责让他不知是真的生气了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气愤的姿态,他口气不快地反驳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认为我跟你这么老远跑到平岭来就为了研究研究他为什么杀人?他杀不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有兴趣研究这个!我是为了你才来的,我已经向你保证过我会尽最大努力的,我会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我昨天一下火车立马就去检察院了,中午我还请公安局的人吃饭呢,昨天晚上我还打电话请教老林呢,还跟他一块儿商量下一步怎么弄呢......"罗晶晶突然哭了,她哭着打断了他:"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你们是怎么商量的。你跟老林说公安局很厉害,不会出错的,你还说他不能杀人不偿命!我都听见了!这都是你们原来就定好的,是你来以前就定好的!"韩丁这才知道他和老林昨晚通话时忽略了那工人新村的破楼墙薄门窗漏,让罗晶晶隔墙有耳地几乎一字不落地听去了。他愣了半天才恼羞成怒地说:"你既然这么不信任我,那好,我退出,我不当他的律师了,你另请高明吧。我早知道,换任何人来辩,龙小羽就是千刀万刮了,你也没话。只要是我辩,我就是再努力,你还是会怪我!既然这样你干吗不让我避嫌呢?律师有的是,你要是不想用法院指定的,我可以花钱替你请一个,在这儿请回北京请都行!"自从上次韩丁和罗晶晶发生争吵之后,他曾发誓不再冲她大声嚷嚷了,可这次忍不住又嚷嚷起来。他想他本来就犯不上受这份洋罪,替他的情敌去打这场肯定没有胜果、肯定两面都不讨好的官司。他的脸色随着喊声涨红了,他喊完以后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失控,但已经喊了。他想说对不起,但碍着面子没说。他知道罗晶晶受不了他这样,她果然流着泪转身跑了,韩丁也没追,看着她跑远后才移动脚步,一个人慢慢走出陵园。站在陵园的门口四下张望,早见不到罗晶晶的身影,他在路边搭上一辆回城的公共汽车,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回到了程瑶的家。
程瑶也回来了,她在韩丁敲门后出来给他开了门,进门后韩丁问她:"晶晶回来了吗?"她指指卧室,然后做个手势把韩丁叫到厨房,悄声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小韩,你真的喜欢晶晶吗?"韩丁说:"喜欢。"程瑶说:"你了解她的过去吗?她和龙小羽的那一段经历,你了解吗?"韩丁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该说了解还是该说不了解。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程瑶叹了口气,说:"晶晶和那小孩爱得太深了,他们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那小孩突然留了一个字条就跑了。晶晶是受刺激了,又赶上她爸爸那时候去世,那时候的情况你都知道。我昨天和晶晶聊了一晚上,晶晶知道你对她好,她本来也想好好对你的。晶晶这孩子我知道,对人很讲情义的,她要说对你好,肯定就会对你好。可不知怎么搞的龙小羽又找到她了,她一下子就乱了。她忘不了她和龙小羽的那一段,那一段毕竟是他们的初恋。噢,龙小羽以前倒是也跟过别的女孩,可他是罗晶晶爱上的第一个男孩子,晶晶有点拔不出来了。龙小羽那孩子我见过,长得没你这么文质彬彬,可也是清清秀秀一个小伙子的样儿,上过大学,又在社会上干过苦力,他那气质,那身板,一般女孩儿都会喜欢。罗晶晶第一次带他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是迷上他了。龙小羽毕竟在社会上摔打过,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很有心计,他和晶晶在一起说话不多,不多我也能看出来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他对晶晶也真是好。晶晶到现在一直忘不了他我挺理解的。你能理解吗?"程瑶反问韩丁,韩丁当然能理解,但他无法高兴,这事对他来说,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他真想问问程瑶,也问问晶晶:你们能理解我吗?我只是爱一个女孩,我为她做了我应该做的,可她却不忘旧爱,还想吃回头草,还要我表示理解,我招谁惹谁了!程瑶马上看出了韩丁心里的不快,她的态度也显得更加语重心长:"韩丁,你要真爱晶晶就得容忍她。你得知道,她比你小,没你有文化,又是个女的,女孩子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都比男的差,跟女孩儿有时候不能光讲道理,女孩儿常常不跟道理走,而是跟着感情走。女人比男人更感性,男人比女人更理性,这是男女的差别,人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你得容她,得让着她。"程瑶既这样说,韩丁也只能无话。
见韩丁的表情平静下来,程瑶露出些放心的微笑,说:"你呆会儿好好劝劝她,说点宽慰她的话,她现在需要这些。中午你们出去吃也行,在家热热剩菜也行,你下午不是还要去见龙小羽吗,早点走,别耽误了。"韩丁点点头,对程瑶的这一番苦口婆心报以感激的笑意,他问:"中午你不在家吃饭吗?"程瑶一边摇头一边走出厨房,说:"我是回来取东西的,我中午有人请客。"程瑶又冲他朝卧室那边努了努嘴,然后行色匆匆地走了。韩丁先回了自己睡觉的房间,把外衣脱下。他想程瑶的话是对的,程瑶的话让他的愤怒和委屈在冷静中平息下来。他冷静地反观自己,反问自己:你爱罗晶晶吗?离开她你受得了吗?冷静之后他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回答自己:他爱她,真的爱她,真的离不开她,离开她他会难过的。所以,他应该帮她,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她不想看到她爱过的人死去,她希望她曾经爱的那个生命继续和她存活在同一个世界中,同一片蓝天下,哪怕这个人将一辈子呆在与世隔绝的监狱里,她的心就不会被那么重重地创痛......这就是女孩子的心。程瑶说得对,你要真爱这个女孩子,就得容忍她。
韩丁脱下外衣,拉开房门想到罗晶晶的屋里去。他拉开房门的同时就听到了罗晶晶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到厨房做饭一向是他和罗晶晶吵架后互相和解的方式。他听着高压锅一窜一窜的喷气声,心里的鼓舞和暖意油然而起。中午他们除去昨天的剩饭之外,还吃了罗晶晶新炒的一盘虾仁。虾仁的营养最是补脑,罗晶晶以前就说过的。
他们吃饭的时候罗晶晶在煤气上烧了两大壶开水,饭后倒进浴盆给韩丁洗澡。韩丁说了句时间来不及了。她说了句来得及你泡一会儿吧。韩丁泡在热水里,全身紧张的筋骨舒展多了。罗晶晶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静静地在浴盆的边沿坐下来,在他头上涂了些发液,然后慢慢揉开,她细细的手指缓缓穿过韩丁的发丛,用女孩脆弱的指甲轻挠着韩丁的发根......韩丁闭着眼,除去水的波动之外,他们之间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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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岭市公安局预审处看守所位于平岭市郊区一条很僻静的小街上,要不是姚大维亲自带他来,韩丁坐公共汽车或出租车也许要找上半个下午。看守所的那帮民警和姚大维看上去非常熟络,因而对韩丁也比较热情,说说笑笑当自己人似的。韩丁还和姚大维一起在看守所民警办公室里和那帮看守聊了一会儿,不无讨好地主动说些北京的小道新闻给他们听。话题间顿的片刻,姚大维说有事先走了,看守所的民警才领着韩丁到后面的监区去。
这是一个异常晴朗的午后,太阳的光线白得刺眼,监区的院子被照得很亮很亮,明亮的视觉使整个院子显得空无一物。而当韩丁穿过院子走进一条长长的甬道后,又象走进了一个阴气重重的地下室,皮肤上立刻激出了一片鸡皮疙瘩。阴暗的甬道不停地拐着弯,走不远就有一座铁门,韩丁记不清到底有多少铁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铁门开关的碰撞声在无人的甬道里传递着此起彼伏的回响,让韩丁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否从这座深牢里走出去。
终于,他被带到一间宽大的房间里,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的中央,只摆了一张宽大的长桌,他要会见的当事人龙小羽,已经端正地坐在长桌的一则,正把拘谨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韩丁能从那目光中察觉到一丝意外,他知道龙小羽也许没想到他的这位律师竟和自己一样年轻。
这间谈话室的光线和甬道一样昏暗,只有一缕不甚清晰的阳光从龙小羽头顶处的一扇高高在上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把背光而坐的龙小羽衬得眉目不清。韩丁走到那张长桌前,隔着桌子站在他的对面,陪韩丁进来的那位警察径直走到长桌的里端,一声不响地坐下来,那架式是要旁听的。尽管律师有权单独会见委托人,但警察既然什么都没说就坐下来了,韩丁也就坐下来,没有要求警察离开,免得惹他不高兴今后麻烦。他坐下来的同时还客气地看了那警察一眼,那警察也看他,他知道这场谈话应该就此开始了。
这是他与龙小羽的第一次对话。他带着对罗晶晶的深厚感情和罗晶晶对他的殷切期待而来,但当此刻真的面对龙小羽时,他心里油然而生的,并不是解救的愿望,而是莫名的厌恶。他不得不用律师应有的敬业精神和同情的姿态,来遮掩这种厌恶的心情。好在最初的问话都是程序性的,无须带有任何感***彩,他只须用冷静平实的腔调,象背书那样一丝不苟地发问:"你是龙小羽吗?"他问了第一句话,问完之后并没有等待龙小羽的回答,因为他不想把接下来双方都必须以诚相待的谈话弄得象一场居高临下的审讯,所以他没留空隙地接着问出了第二句话:"我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韩丁,我受你的朋友的委托,担任你的辩护人。你对由我担任辩护人有什么异议吗?
龙小羽说:"没有。"韩丁按部就班地说下去:"如果你没有异议,那就请你在这份委托书上签个字吧。"他把预先打印好的一份委托书贴着桌子推到龙小羽面前,然后又把一支钢笔也递了过去。
龙小羽把一直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拿上了桌面,韩丁这才看到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只发着暗光的手铐,这只手铐给韩丁的神经一个暗暗的刺激,提醒他别忘了对面这位老老实实的小伙子是一个杀人嫌犯,是一个危险分子,所以他必须带着械具。韩丁看他有点费劲儿地,在委托书上签了字,签完之后才快速地看了一遍委托书上简短的内容表述。韩丁等他看完了,才把委托书和钢笔一起收了回来。
他说:"龙小羽,在我和你就你的案子交换意见之前,我想要向你提一个要求,我作为你的律师,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就是:我有权知道真相,如果你对我说假话,我就很难为你辩护了。你能答应我的这个要求吗?"龙小羽闷声说道:"能。"韩丁说:"还有,我在以后的问话中,可能涉及到你和你的家庭的有关情况,涉及到你的一些个人隐私,表面上看和你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会有帮助,所以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如实回答这些问题,你同意吗?"龙小羽低了头,声音依然沉闷着,他的沉闷使他的回答听上去有些勉强。
"同意。"韩丁点了一下头:"好,那我们现在开始吧,我首先要了解有关你......"这时龙小羽突然抬起头,开口打断了他:"律师,我也想先问一个问题,可以吗?"韩丁愣了一下,但他的声音是从容的:"可以。你问什么问题?""是我哪一个朋友让你来的?"韩丁沉默了片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沉默这个片刻。
"罗晶晶。"韩丁冷冷地说:"她是你朋友吗?"对韩丁的这个回答,龙小羽按说早该猜到的,他也许只是需要再证实一下。但韩丁仍然看到,在听到罗晶晶三个字时,龙小羽的眼里立刻涌起发亮的泪水,脸庞也开始微微抖动。韩丁对他的激动故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地再次问了一句:"她是你朋友吗?"龙小羽则把头仰了起来,大概是为了避免眼泪流下,他说:"对,她是我的女朋友。"龙小羽的这个回答,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歪曲事实,但让韩丁心里非常不快,这个不快的心情,明显地表现在他接下来的口吻中。
"那咱们就先从你的这位女朋友说起吧,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龙小羽又抬起头来,看韩丁,他没想到这场谈话竟会从这里开始,他皱眉反问:"难道这也和我的案子有关吗?"韩丁强硬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问你的问题,也许和你的案子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有所帮助。如果我最后无法找到你无罪的证据,那我就必须从你个人的经历和你所处的环境中,找到能减轻你罪责的因素。我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提出的。难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你都不肯回答吗?"龙小羽辞穷地说道:"啊,没有,我只是问问。""好,那我们重新开始吧。"韩丁打开笔记本,用刚才龙小羽签过字的那支笔,在崭新的一页记下了今天的日期。他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已经冷静地想过,罗晶晶的眼泪固然是他辩护此案的动力,但眼泪不能代替理智,辩护此案的入口和重心,还是得放在作案的动机上。能让罗晶晶如此痴心相爱的人,总不会从本性上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坯子吧。
韩丁从笔记本上抬起眼睛,他看到龙小羽的眼睛也在看他。如果真象人们所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的话,那么龙小羽的心灵会和他的眼睛一样洁净透澈吗?他的眼睛究竟是心灵的窗口还是心灵的伪装?韩丁想,也许没人知道,包括自以为完全了解他的罗晶晶。
谈话室外,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那位旁听的警察站起来出去了,他们的谈话因此而停顿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目送警察走出屋门。之后,龙小羽的眼睛回落到韩丁的脸上,他此刻的语气和他的目光一样,单纯得象个孩子:"你刚才问什么来着?"他反问韩丁,韩丁又重复了一遍:"你和罗晶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龙小羽想了一下:"前年吧,前年的春天。"韩丁又问:"怎么认识的?"龙小羽说:"我骑车子,她开车路过,把我们撞倒了。"韩丁问:"你们?你们都是谁?她撞了几个人?"龙小羽说:"两个。"韩丁问:"那一个是谁?"龙小羽沉默了一下,说:"是四萍。""就是本案的被害人祝四萍吗?"龙小羽有几分迟钝地,说了句:"对。""当时你和祝四萍是什么关系?""我们是......朋友。""什么朋友?是普通朋友呢,还是男女朋友?""......是男女朋友。""也就是说,你和祝四萍之间,你们是恋爱的关系,是吗?""就算是吧。""别就算,请你肯定地回答:是,还是不是!""是。"韩丁翻动着手边那几份从检察院的卷宗里拷贝来的材料,说:"可从这个案子的案卷中看,公安机关搜集到的很多证人的证言,包括四萍的父母,都否认你和被害人有过恋爱的关系。"龙小羽低头不语,良久,才说:"他们硬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韩丁想了一下,说:"既然你说你和被害人是恋爱关系,那你就说说你们是怎么恋爱的吧。你们是在平岭认识的,还是在老家认识的?""在老家。""你们是同学吗?""不是。我是从绍兴经济学院退学后才认识她的。"说到绍兴经济学院,韩丁不得不中断了刚才的问题。在搞清龙小羽与祝四萍的关系之前,他似乎应该首先理清龙、祝二人的经历。
"对了,我从审讯笔录上看,你上过大学,上了两年又退学了,为什么?""我能上大学是因为我爸爸挣钱供我的,我退学是因为我爸爸不在了。""怎么不在了。""他死了。生病,死了。"韩丁停顿了一下,又问:"然后你就到平岭来了?来干什么?""是四萍叫我来的,她比我早来半年吧,她在平岭认识一个叫大雄的人,说大雄可以帮我找到工作,所以我就来了。""大雄给你找到什么工作了?""大雄也是我们绍兴人,来平岭很多年了,在建筑队里当工头,我们那边来的很多人都跟着他干。不过我刚来的时候他手上正好没什么活儿,大家都闲着,我想找个小工的工作都没有。"韩丁停下笔,抬头去看对面的龙小羽。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他已经能够仔细地端详这位被告人在阴影中的面容。应该承认,龙小羽确实有一张能让女孩们为之心仪的脸,眉目清秀但不乏男子气质;皮肤黝黑但健康光洁,虽然坐着,但你仍能感觉到他的身材欣长挺拔,这是一副很容易让女孩产生冲动和幻想的形象。而且,也能看出他受过一定的教育,是有文化的样子。龙小羽的外表与他杀人行为的反差让韩丁更坚定了从作案动机入手的信心。他按照他心里计划好的顺序,从最外围的情节继续问下去:"你是一个大学生,就算退学没毕业吧,怎么会想找大雄去当建筑队里的小工?"对韩丁的疑问,龙小羽的表情是淡淡的,好象这不足为怪,"没有办法,人总要吃饭。"韩丁再将话题拉到四萍的身上:"四萍为什么来平岭呢,也是为了找工作?"龙小羽说:"她爸爸妈妈原来都是绍兴风则江造纸厂的职工,因为污染的问题造纸厂关了,她爸爸妈妈都下岗了。她妈有病,家里缺钱,所以她必须出来找工作。"问话中断下来,韩丁低头翻看材料,这些材料他已看了三遍,但还没有找出破绽,他似乎还需要专门的时间静下来消化思考。公安机关提交的证据看上去面面俱到:龙小羽作案的时间、地点、过程......以及动机和目的,都被一一列明。有些证据不仅强大得无法颠覆,甚至让你无从质疑,譬如受害人在龙小羽衣服上留下的血迹,龙小羽在受害人体内留下的***等等。按公安机关的判断:龙小羽是在强行与受害人发生性关系时遭到受害人拼死抵抗,随即起意杀死受害人的。对受害人尸检的结论非常确凿--受害人死前不仅与龙小羽发生了性关系,而且受到龙的***,尸体上有多种挣扎搏斗的伤痕,铁定地证明了这一点。
韩丁面对这份尸检报告,感觉自己象个动作艰难的爬虫在仰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而接下来他的提问,几乎不知是出于辩护的需要,还是出于窥探的目的。
他问:"你喜欢四萍什么?是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肉体?"龙小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个涉及隐私的,带着研讨腔调的问题前,他显得有些狼狈。
"是四萍先喜欢我的,以前她对我很好,所以,我也应该对她好。"韩丁毫不客气地逼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对她好的?"龙小羽低头不语。韩丁弄不清他是不想回答,还是无法回答。他带着些施虐的快意,将逼问的话锋进一步深入:"你和四萍,你们之间经常发生性关系吗?"龙小羽眼睛看别处,低声说:"我不想谈这个。"韩丁则用目光逼迫:"你必须谈!"龙小羽眼睛依然看别处。但终于很不情愿地,做了回答:"发生过。""发生过多少次?""......记不得了。""也就是说,很多次,对吗?""......""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龙小羽的目光被这句提问哗地一下拉过来了,他转脸冷冷地看着韩丁,目光中流露出敌意。
韩丁也看他,他此时的自我感觉几乎不象是一个面对委托人的律师,而象是一个面对囚犯的判官。他没等龙小羽回答,他替他做了回答:"就在你杀她的那一天!在把她杀掉之前!对吗?"龙小羽面色发白,慢慢地开了口:"既然你也认定是我杀的,你还替我辩什么!"韩丁被问住了,这回是他主动移开目光,不再和龙小羽对视,他盲目地翻看了一下手边的材料,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他让自己放缓口气,继续问下去。
"那你爱她吗?"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沉默代表了他对韩丁这些问题的抵制。韩丁又问了一句:"或者说,你以前......爱过她吗?""以前她对我不错的。"龙小羽终于在沉默了一阵之后重新开口:"那时候我爸爸刚刚去世,他死得很突然。我退了学,我没有工作、没有亲人,那时候四萍对我好,我很感动的,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爱。"韩丁冷嘲一句:"这么说,你并不懂得到底什么叫***,对不对?"龙小羽目视韩丁,并不反驳。
韩丁也目视着他,忍不住突然问道:"那你爱罗晶晶吗?"龙小羽和罗晶晶的关系似乎离这个案子更远了,但龙小羽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遮掩,异常迅速也异常坚定地做了回答:"爱!""你不是不懂爱吗?""我不懂我爱不爱祝四萍,但我懂我爱罗晶晶。我爱罗晶晶!"韩丁被龙小羽的坚定顶住了,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是感动还是反感,是厌恶还是惊愕,是愤怒还是恶心。他下意识地想离开这个话题,可一张嘴,那一句很可能让他和龙小羽两败俱伤的话,还是脱口而出:"罗晶晶爱你吗?"龙小羽的眼里再次闪起了泪光,眼泪在他眼里抖抖的,没有落下。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好象唯有这样才能穿透喉咙里的哽咽:"爱。"这个"爱"字仿佛在龙小羽的胸腔和喉咙之间停顿了片刻,它的回声才渐渐消失。龙小羽又说:"但我对不起她,我给她找了麻烦......"韩丁问:"你和罗晶晶的关系,祝四萍知道不知道?"龙小羽的回答又变得迟疑了,不太情愿地说:"知道。""她是什么态度?""她认为我是嫌贫爱富,她觉得我是因为罗晶晶有钱才跟她好的,才甩了她的。""你认为你是吗?""不是。我爱罗晶晶,我不爱四萍。"韩丁停下来,他在直觉上,和四萍一样,对龙小羽与罗晶晶的爱,对这个爱的纯洁度和最初动机,非常怀疑。"你和四萍在老家就认识了,算不上青梅竹马,也算是彼此有恩吧,是你自己说的,她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对你好的。而你和罗晶晶,只不过短暂的相识,你的爱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嫌贫爱富的......的味道吗?哪怕仅仅只是一种潜意识,也真的没有吗!你不承认以你的生存状况,以四萍和罗晶晶之间经济地位的巨大差别,你的选择很可能是受了这种潜意识的支配吗?"龙小羽抬眼看韩丁,他的目光这一刻突然清澈起来,清澈中闪烁着无尽遐想。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带了些深情似的,虽然不明显,但韩丁听出来了,他听出龙小羽确实动了感情,这感情是绝不可能做作出来的。
"爱一个人,难道需要这么多原因吗,难道需要这么多理智的分析吗?"龙小羽说:"爱其实是很感性的东西。我爱罗晶晶,是因为她心好,因为她比四萍单纯,她比四萍有文化、有品味、有教养,这当然和她的家庭有关系,和她的经济地位也有关系。她家里很有钱,她生活在城市的上流社会里,所以她才会这样。古人也说过:衣食足而知礼仪。我第一次见到罗晶晶,只知道她挺漂亮的,后来才知道,她和四萍是那么不同,她真的很吸引我,我从没这么真心爱过一个人,我从没这样赤胆忠心地愿为一个人做任何事。你们可以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有钱,那你们就说吧,我不否认,行了吧,我不否认!毕竟是她让我走近了城市里的上流社会,让我见到了我过去不曾见过的生活,让我看到了我的未来,所以我爱她,她是我生活中的信心,是我的精神支柱......"韩丁想说:对!因为你认定了罗晶晶能改变你的未来,改变你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所以她就成了你的精神支柱!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并不能就此断定,龙小羽对罗晶晶的爱就是虚伪的骗局,就是利用和交易。爱是复杂的,是生理和心理的综合反应,爱的成因和过程也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龙小羽表白出来的心态,韩丁也难以用语言描述它的对错,但能隐隐感觉到其中的真实。是的,一个漂亮的、单纯的、懂礼貌的、有文化品味的--至少和四萍相比--而且,有钱的,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女孩子,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龙小羽眼中的罗晶晶,所以他爱上了她,这是合理的,是很多因素都起了作用,并非一个钱字了得。韩丁认为。
韩丁与龙小羽第一天谈话的大部分时间都纠缠在龙小羽与祝四萍以及龙小羽与罗晶晶的三角关系中了,这些话题对双方都不轻松。那天晚上韩丁冷静之后客观地回顾了自己白天的心情,进而对自己的人格也进行了一次不太情愿的反省。他不得不暗暗地承认自己骨子里的窥视癖和嫉妒心,已经严重干扰了他作为一名律师所应有的心态,龙小羽一提到罗晶晶他就不舒服,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被侵犯的位置上,所以他白天的问话就很尖刻,很歹毒,他渴望把龙小羽问得哑口无声。他的兴趣似乎不在问清情况而在于诘难和驳斥,似乎带了些泄私愤的情绪。他甚至说不清假使龙小羽并不是他的情敌的话,他对他的印象会不会好一点,至少不象现在这么反感他。他最憎恶的就是龙小羽在谈到"爱"这个圣洁字眼的时候那付义无反顾的模样,他越义无反顾韩丁越觉得他虚伪,既然你那么爱罗晶晶,为什么又和四萍发生那种身体上的关系?而且在发生关系之后下那样的狠手,用木棍和尖刀,残忍地把她杀死。不管怎么说,她也痴心追求过你并且和你有过肌肤之亲。人又不是动物,动物也不会这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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