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楚河汉界

_5 马晓丽(当代)
  永远凝固着你年轻的容颜。
  你的生命,
  你的誓言。
  ……
  昨日硝烟,
  依然萦绕在丛林山涧。
  我的战友,
  我的伙伴,
  你将长眠在异国他乡
  那遥远的
  大西洋
  彼岸。
  吟诵着这首诗,周东进无数次地想象自己在未来的那场战争中,率领着一支优秀的军队,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情景。想象自己成为英雄壮烈牺牲后,以马革裹尸,躺在亲手解放的土地上,被战友追悼祭奠的动人场面。
  他恨不能这一天明天就来到。
  有了这许多的雄心壮志在胸中鼓荡,周东进自然更没有心思理会魏明坤了。说老实话,他根本就没在意魏明坤。当他在士兵当中脱颖而出以示范的身份在训练场上翻飞腾跃的时候,当他在实弹射击中每每名列前茅取得优异成绩的时候,当他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般地引用古今中外著名战例把连队干部镇得目瞪口呆的时候,魏明坤就与所有普通士兵一样,统统在他的眼前化做了“零”。而他自己则是“1”,是那个有可能在将来统领这无数个零的“1”。
  这种“1”的良好感觉一直持续到评五好战士的那一天。在那天以前,准确地说是在魏明坤发言以前,周东进始终认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五好战士。
  但魏明坤发言了,魏明坤一发言,周东进顷刻间翻身落马。
  魏明坤在发言前先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魏明坤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魏明坤说我不同意周东进当五好战士,他身上存在着严重的干部子弟的“骄”“娇”二气。接着,魏明坤就一一列举了周东进“骄”“娇”二气的具体表现。
  周东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那么多缺点。首先是骄气:瞧不起农村入伍的战士,笑他们走正步像跨垄沟,练刺杀像抡锄头,还说自己根本用不着练瞄准,闭上眼睛也比他们打得准……周东进无话可说,明摆着,虽然是开玩笑,但这些话的确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整天跟在后面让他帮着练单杠、练瞄准,被他数落时只会跟着嘿嘿笑的兵们,见有人出头为他们伸张正义了,立刻就揭竿而起冲他来了,而且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特别是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河南兵,说着说着竟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
《楚河汉界》第六章2(2)
---------------
  还没等周东进反过味来,魏明坤就又举出了一个更为严重的事实:周东进竟敢嘲笑指导员的辽西口音。魏明坤说周东进在背后笑话指导员发不出“二”这个音,说指导员总是把“二”说成是“阿”,还说他知道在指导员的家乡有这样一种说法:谁要能说“二”,谁就能当官。魏明坤是在指导员刚巧转到他们班检查评比情况时,不失时机地说出这件事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指导员的脸当时就变了颜色。
  至于周东进娇气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最主要的一个例子就是周东进在连队吃忆苦饭时不仅没掉眼泪还扔掉了半个糠菜饼子,这也是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的事实。周东进确实扔掉了忆苦思甜的半块糠菜饼子。当时,他强忍着吃了半个,只觉得那东西吃到嘴里扎扎巴巴的很牙碜,实在难以下咽。一咽到嗓子眼处,后脖子上的汗毛就呼地一下全竖起来了,怎么也吞不进去。他就悄悄地把剩下的半块糠菜饼子攥在手心里,一出食堂门赶紧扔掉了。没想到,这个动作偏偏就被跟在后面的魏明坤看到了。魏明坤瞥了一眼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的指导员,不声不响地把那半块糠菜饼子捡起来,缓慢而坚决地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事后,指导员指名道姓地表扬了魏明坤,虽没点名批评周东进,只笼统地批评说“有些同志”如何如何,但周东进的脸上一直火烧火燎,很是羞愧难当。这件事周东进自然也得认账,自然也无话可说。
  直到魏明坤提出周东进不注意发扬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经常上街买水果、糖块吃的问题时,周东进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周东进说这个意见我不能接受!哪次不是你们大家让我买的?再说,哪次买回来不是大家伙儿一起吃的?我周东进又没多吃一口,怎么我掏钱买东西给大家伙儿吃反倒成了我一个人的不是了?魏明坤说,周东进同志你不要一口一个大家伙儿,好像所有人都吃过你东西似的。周东进愣了一下,这才记起魏明坤似乎的确从没吃过他的东西,也从没吃过任何人的东西。指导员这时在一边发话了。指导员说,为了说明问题,请同志们都把自己的存折拿出来。同志们就一人拿出了一个存折。经逐一检查发现,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存了些钱,只有周东进和小四川没有存折。但小四川有一把汇款单的存根,小四川家庭生活困难,每个月六块钱的津贴费他只留下一元,其余五元都按月寄回家去了。周东进当时就蒙了,他没有存折,也从没想过要存钱。指导员不动声色地启发周东进说,没存折也不要紧,把钱拿出来看看,说明你没乱花钱也行。周东进就上上下下地满身摸起兜来,每个兜里都有钱,但每个兜里的钱都不多,一共就掏出了四元三角六分,连一个月的津贴费都不足。指导员问怎么会这么少?一个月六元钱的津贴费,一年总共发七十阿(二)元钱呢,怎么只剩了四元多?你的钱都到哪去了?其实周东进自己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确实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家里也不需要寄钱,钱都到哪去了呢?情急之下,周东进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给过河南兵一些钱。那天他俩一起去街上,河南兵说他家乡今年发大水了,想往家里寄点钱,但因为自己烟抽得狠手头剩下的钱不多了,所以很是为难。当时,周东进想都没想就把兜里的钱全掏出来给他了,也不记得是多少,只记得那一趟因为没买吃的东西回来,大家伙儿好不扫兴。还记得河南兵当时感动得鼻涕老长,一个劲地表示感谢,说年终评五好战士时他一定要投周东进一票。想到这里,周东进立刻抬起头求救似的去看那河南兵,希望他能站出来帮自己说出一部分钱的出处。但河南兵却坚决地把目光挪向别处,死活不看他。周东进呆着脸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一来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帮助别人的事,二来他也说不清到底给了河南兵多少钱,三呢,就算是这点钱说清了,剩下那些钱哪去了他还是说不清。
  于是,周东进彻底败下阵来,连五好战士的毛也没沾着。没有一个人提他的名,连那个信誓旦旦的河南兵也没提。
---------------
《楚河汉界》第六章3(1)
---------------
  因为当兵第一年就没评上五好战士,周汉对东进的表现很失望,专门派南征到连队找东进谈了一次话。谈话的主要内容是告诉东进,干部子弟要学会夹起尾巴做人,干部子弟应该与广大的工农子弟打成一片。
  一见面,南征就上下打量着东进说,瞧你这一身干部子弟做派!白衬领,懒汉鞋,让人家一打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干部子弟!
  看出来又怎么了?东进不以为然地说,干部子弟有什么不好?
  好?你以为干部子弟的名声好听呀?你知道现在人家怎么看咱们吗?
  怎么看?
  人家说咱们是“子弟兵”、“后门兵”,说干部子弟啥本事都没有,就有一身优越感,就知道靠老子吃饭。
  子继父业,理所当然。他们工人子弟可以理直气壮地接班当工人,军队的子女就不能入伍当兵了?你搞清楚,咱当的是兵啊!只不过是个兵!打起仗来要玩命的!没错,我是有优越感,我比他们优秀哇,我优秀我凭什么不能优越?不过,我可没靠老子吃饭,我凭的是自己的实力!谁不服,咱可以拉到训练场上比试比试……
  东进!南征断喝道,你看你这副骄傲自满自高自大的样子,动不动就要跟人家较劲儿,怪不得群众对你有意见,不评你五好战士!整天拿着个干部子弟派头白白唬唬地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能不脱离群众吗?叫我说,干部子弟的名声都是让你们这号人给搞坏的!
  东进不服气地反驳说,大哥,我可没给干部子弟丢脸!我拿了全连射击、刺杀两个第一,手榴弹过了七十米大关!说我骄傲,骄傲也得有资本哪!没这些硬指标垫底,想骄傲还骄傲不起来呢!
  你看你看,说着说着就又耍起骄傲来了。东进,你谦虚谨慎点好不好?五好五好,军事技术好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得突出政治。再说,军事技术好的又不是你一个,我听说魏明坤现在就撵上来了,成绩和你不相上下,而且人家吃苦精神比你强,群众威信也比你高。
  别提他好不好,我烦他!阴不呲啦的,就会在关键时候下刀子。
  烦也没用,人家就评上五好战士了。东进,咱们干部子弟在连队本来就显眼,本来就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咱们,不收敛着点行吗?人家就是看不惯你。我听说你还动不动就在连里大讲特讲拿破仑、巴顿、克劳塞维茨那些资产阶级军事家的理论,大讲特讲中途岛战役、诺曼底登陆那些西方的战例。
  没错。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说我还讲过孙子、诸葛亮、毛主席的军事理论,还讲过四渡赤水、三下江南四保临江、三大战役这些咱们自己的战例呢?军人嘛,讲这些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了,我还不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我可没让你放弃学习毛泽东思想,宣扬单纯军事观点的东西!
  大哥,你少给我扣帽子。东进嬉笑着说,你自己一提起这些单纯军事观点的东西不也是两眼放光、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吗?
  那是过去,南征正色道,现在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已经深刻认识到,只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才是我军克敌制胜的法宝。那些资产阶级的军事理论、战争论统统都是靠不住的。
  东进认真地盯住南征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南征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是那张脸,但面色凝重、表情深沉,说话变得有板有眼,连语调也低沉平缓了许多,一举一动似乎都透着历练后的稳重与成熟。从前南征可不是这样的,从前南征只要一张嘴,激情就会随着手势上下翻飞,奔泻不止。那时,东进特喜欢赖在一边听南征和王京津他们聚在一起胡侃。在东进眼里,南征他们仿佛什么都懂。他们满口都是各种类型的战争和各种样式的武器,满口都是中外著名军事将领和他们打过的著名战役,满口都是伏龙芝军事学院、西点军校、黄埔军校这些一听就令人振奋不已的名字。每次,东进都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体内仿佛有一种东西被瞬间激活了,没头没脑地在身体里东突西撞,撩拨得他精神亢奋、躁动不安,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砸烂所有的玻璃,踢破所有的门。
  东进从没见过南征这样讲话。不知为什么,南征的变化使东进有点不安。东进稍稍收敛了一下,认真地说,大哥,说老实话,我也想过要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我跟他们学卷蛤蟆烟抽,学从牙缝里挤着往地上射痰,学躺在被窝里妈、妈地说粗话,学的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可还说我没跟他们打成一片。
  南征深深地看了东进一眼说,东进,你还是没明白,关键是要从思想上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要克服干部子弟身上的优越感,克服骄傲自满情绪,简单地说,就是要彻底忘掉自己是干部子弟。
  那干吗?可能吗?东进不屑地说。
  没什么不可能的,南征说,我就做到了,我们连的人现在就说我不像是个干部子弟。南征深有感触地说,东进,什么时候群众说你不像干部子弟了,才说明你是真正同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了。说一个干部子弟不像干部子弟,这是对这个干部子弟的最高褒奖。
  东进的嘴巴慢慢张开,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定在了那里。
  过了许久,东进在喉咙里骨碌碌地发出了一阵嘿嘿的冷笑声。
  东进说,扯蛋!你撒谎!
---------------
《楚河汉界》第六章3(2)
---------------
  东进说,大哥,我才不信你会忘记自己是革命军人家庭出身,我才不信你不为自己的出身自豪,我更不相信你会忘掉自己是干部子弟!
  东进说,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欺骗别人?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干部子弟又不是地富反坏右子弟,又不需要与家庭划清界限,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
  沉默了很久,南征突然问东进,东进,你想在部队长期干下去吗?
  那还用说!
  如果你想,就得这样做!
  如果我不呢?
  南征冷冷地说,那你就会和王京津一样,被部队处理复员。
  王京津被处理复员了?东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呆了半天,东进才问,王京津,他,他走了?
  ……走了,南征的眼睛突然红了,他……走了……
  南征抬起头,向天上望着,就那样望着天空告诉东进说,王京津和连里的关系搞得很僵,连里决定让他复员。王京津不肯走,就通过一号台直接把电话打到他爸爸的办公室,想让老头子为他说句话。没想到,连里早把工作做到了前头,老头子一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火了,说你个龟儿子你把脸给老子丢到部队去了,再敢闹腾看我不抽了你的猴筋,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块当兵的料,你趁早给老子滚回来吧!王京津愣了半天才放下电话。从那会儿起,王京津的脸上就一直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后来,王京津抱着他那一大堆军事方面的书去找南征,说他再也用不着了,要全部送给南征。南征早就对王京津那些宝贝书羡慕不已,一听说要全部送给自己,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但南征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这些书王京津平时当命根子似的,看不上眼儿的人连借看一下都不肯。再说,南征已经疏远王京津好些日子了。王京津这人身上的干部子弟味儿太重,说话做事太不注意影响,南征担心总跟他在一起会影响自己的进步,就有意疏远了他。王京津因此对南征十分不满,曾声称再也不借书给南征看了,怎么突然间就不计前嫌把书全给了他呢。不管怎么样,南征很高兴。但他只顾得高兴了,没有注意到王京津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事了。王京津半夜里跑到连队对面的山坡上,朝着营房敬着军礼,满面泪痕地大声喊着:亲爱的连队,永别了!喊完,就开枪自杀了。
  南征说,出事之前,他莫名其妙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就在他睁大眼睛发呆的时候,先是听到了王京津那声动情的大喊,紧接着就听到了那声惊心动魄的枪响。
  南征对着天空说,你知道吗,王京津的遗书上只有六个字:不当兵,毋宁死!
  讲完这些,南征才缓缓地把眼睛从天空上移下来,看着东进。
  南征的眼睛仍旧红,但却没有东进想象中应有的泪,仿佛刚刚挂在天空中烘烤过了一般,干燥得令人难以置信。
  东进不明白南征为什么会没有泪。王京津是南征最要好的朋友,连东进都还记得王京津的好。东进记得王京津是跟着家里从北京转学来这边的,操一口好听的京腔,特聪明,特能讲,也特有激情。即便在部队大院的孩子中间,他也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显得格外见多识广。自从读了王京津写的那首《献给下一次世界大战的英雄》的长诗后,王京津就成了东进心目中的英雄。东进认定王京津一定会在军队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却没料到他竟会这样突然间就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不是作为英雄……
  东进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被撕裂了,随着剧烈的疼痛一阵阵痉挛着,流淌出殷红的鲜血。
  王京津死了,东进悲哀地想。王京津怎么会死呢?那样一个活蹦乱跳,充满激情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东进想象得出王京津死前内心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一个像他那样狂热地爱着军队的人,是不能容忍被他所爱的军队抛弃的。但东进想不通王京津为什么会选择死。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他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呢?
  东进也无法理解南征。看得出来,王京津的死的确给南征的打击很大,但东进不明白南征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地与王京津划清界限;为什么要把王京津送给他的那些书全部上交;为什么要检讨自己和王京津一样当兵动机不纯,检讨自己想提干部,想像父辈那样从连排长一级级地干到高级干部的错误思想。难道这样就能证实他和王京津不是一类人了?难道这样就能证实他与工农子弟打成一片了吗?
  南征和王京津都曾是东进心目中最崇拜的人,东进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把他们共同珍视的东西放弃了,而且放弃得那么彻底决绝。
  东进不想放弃。他从不认为自己想在部队干一辈子,想当排长、连长、甚至军长、司令员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他不愿像南征那样违心地剖析自己、欺骗自己,赢得“不像干部子弟”的赞誉。尽管那样做也许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好一些,尽管按南征的话说这样做不是对目标的放弃而是坚守,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但东进就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东进坚决地认为“不像干部子弟”不是赞誉,坚决地认为干部子弟身上有缺点但更有优点。我可以改正缺点,东进悻悻地想,我可以克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骄”“娇”二气,我可以勤俭节约,可以不吃零食,可以不穿懒汉鞋……,但我不愿意也不可能不像干部子弟!我就是干部子弟,我凭什么非要不像我?我凭什么非要不是我?!
---------------
《楚河汉界》第六章3(3)
---------------
  东进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他不赞成南征,但又明知南征所说的话自有道理。“不这样做就有可能像王京津那样被部队抛弃!”这个道理让他感到害怕。东进知道自己离不开部队,他太爱这种紧张、单调、充满挑战、充满男子汉味道的生活了,他太爱这种成天摸爬滚打与武器相伴的日子了,他太想实现自己心目中的那些远大的目标了。难道想要不放弃,想要证实自己,就一定得首先改变自己吗?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撕裂的伤口处向全身蔓延开来,东进不由浑身颤抖起来,牙齿“得得”地打着战,喃喃地呻吟着,不,不……
  南征起身向外面走去。
  就在南征的背影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东进突然一跃而起,在后面大声喊道:
  我能证实自己!我决不放弃——
  南征猛地回过头,看到东进脸上的泪水决堤般汹涌澎湃,一片汪洋。
  再一次被魏明坤击倒是为了上军校。
  那时,周东进和魏明坤都已经是排长了。当时部队每年都有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名额,但名额很少,只有表现特别突出的人才有机会被选送上学。周南征就是因为表现突出,被树为干部子弟与工农子弟相结合的先进典型,由部队选送到地方大学读的历史系。大学毕业后,周南征就留在机关工作了。渐渐地,许多干部子弟都瞄上了这条路,因为大学毕业后可以重新分配工作,这就为他们名正言顺地离开基层连队,进入机关工作创造了条件。于是,他们开始纷纷想办法去上学。但他们中间像周南征那样真正由部队选送上大学的却并不多,他们多数都是通过家里的关系,从上面要名额戴帽下来走的。干部子弟再一次显示出了他们超出他人的优越地位,他们用不着表现特别突出,但只要需要,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那些表现特别突出的人。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就像当初他们认为到部队当兵是很自然的事一样,他们认为自己现在去上学也是很自然的事。更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一大批人的感情。像魏明坤那样惟有靠自己的突出表现与他人竞争的贫家子弟,在这明显的不公平竞争中,不能不再一次感到心寒,不能不再一次在心中积攒起愤懑。而最糟糕的还在于,他们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很在乎。他们优越惯了,他们已经把优越当成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他们以为他们真的拥有这份权利。
  与他们相比,历来不安分的周东进此时反倒显得格外安分了。周东进似乎从来没有上大学调机关这些离开基层连队的念头,他不仅一直心安理得地在基层连队干,而且干得相当不错。他同魏明坤一样都是全团有名的优秀排长,所不同的是,周东进是干部子弟,是属于能离开连队却没有离开的人。周东进于是引起了团里的注意,团里决定树周东进当扎根基层的先进典型。很久以来,团里在选送人员上学这类事上一直扮演着尴尬的角色。对上,他们不能不无条件地服从;对下,他们又不得不做大量的稳定思想工作。从部队政治思想工作的角度来考虑,如果把周东进树为扎根基层工作的先进典型,就既为干部子弟树立了榜样,又安抚了基层干部战士的情绪。团里立刻派了工作组下来抓周东进这个典型。
  工作组一来,连里立刻轰动了,这可是抓全团的先进典型呀!先进典型和五好战士不一样,五好战士连里有的是,团先进典型一个营也不一定能摊上一个,只要当上团典型,肯定以后会前途无量!大家都以为周东进这下行了,不费一枪一弹就一下子端了个大据点。但谁也没想到,这事竟让周东进自己给搅黄了。
  周东进死活不当这个典型。
  周东进说,我愿意在连队干,这和觉悟高不高没关系,是我自己愿意。
  工作组说对呀,甘愿扎根基层这就是觉悟高的表现。
  周东进说哎你们别给我上纲上线,我可没说我要扎根基层。扎根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那是永远呆在基层的意思,谁能永远呆在基层?不进步了?
  工作组只好解释说这只是个说法,是对周东进不上大学,不调机关,脚踏实地在连队干这种精神的肯定。
  周东进就笑了,说我不上大学是因为对那些学校和专业不感兴趣。你看上面下来那些名额,不是政治系历史系就是中文系外语系,我学那些干什么,跟军事也不沾边?
  工作组说对呀,这就说明你是干一行爱一行,说明你……
  得了,你们就别给我瞎说明了。周东进说,等步兵学校恢复招生那天,我肯定削尖脑袋争着抢着去上学。你们现在把我弄成扎根典型,到那时我再拔根可就费事了。再说了,我这个扎根典型到时拔了根就走,你们对上对下也不好交待呀。
  整个摆出一副扶不起来的阿斗架势,倒把工作组说的没词了。团里很恼火,但也没办法。典型是得自己上台去给群众讲用先进事迹的,自己都不认账怎么给群众讲,这事也就只好暂时搁下了。
  事情偏就赶得这么巧,步兵学校当年就恢复招生了。连里分到一个上步校的名额,明摆着这个名额肯定是在周东进和魏明坤之间产生。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树典型那档子事,周东进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周东进的身份使他显得更突出一些。但经过树典型这么一折腾,周东进的形象就大打折扣了,团里决定送魏明坤去。
---------------
《楚河汉界》第六章3(4)
---------------
  周东进这下可不干了,果真削尖脑袋争抢起来,从连里、营里、团里一口气找到师里。师长是周汉的老部下,当时就把干部科长叫来了,说你给我个上步校的名额。干部科长说,师长,名额已经全部分下去了。师长说那你给我调整出来一个嘛。干部科长面带难色地说,现在人员基本上定了,本人也都知道了,这个时候再调整影响就太大了。师长就没鼻子没脸地朝干部科长发了一通火,弄得在一旁的周东进也浑身不自在。发完火,师长转身对周东进说,东进呀,我看你就明年再上步校吧。这事叔叔给你记着,明年保证第一个送你去。话说到了这一步,周东进也就只好告辞了。周东进前脚刚走,师长就拍着干部科长的肩膀说,委屈你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干部科长说,师长你别这么说我能理解。师长就说,明年让他去吧,不然我在老首长那里不好交待。干部科长赶紧说是,我记住了师长。
  本来周东进今年也准备放弃了,想妈的明年就明年吧,晚上一年步校我周东进也未必就比谁差,未必就比他魏明坤差。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周汉下部队来了。周东进倒没跟周汉说什么,他们爷俩之间也从来就说不了什么,见面就是那么几句话:
  周汉:怎么样?
  周东进:还行。
  周汉:什么叫还行?
  周东进:就是还说得过去呗。
  周汉:是别人看你说得过去呢,还是你自己觉得自己说得过去?
  周东进:当然是我自己,别人怎么看我哪知道?
  周汉:哼,自以为是!
  然后周汉就把周东进扔在一边,自顾自地翻看文件。但这时周东进还不能走,这时要走周汉就会发火,说你给我滚回来!你不要一听到批评就躲,比躲老子的枪子儿跑得还快!接下去就是一顿臭骂。这时周东进只能老老实实在一边干坐着,等过一会儿周汉听到没什么动静了,就会抬头冲着周东进说,你怎么还在这坐着,还不赶快回连队去?走,赶紧给我走!周东进这才能溜出来。
  一出来,秘书刘希文准会笑眯眯地迎上前,低声问,完事了?来,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吧。结果看老爹就成了看刘秘书,刘希文倒像家人似的能跟周东进热热乎乎地唠一阵家常。唠着唠着,周东进就把去不成步校的窝囊事说了。刘希文听后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瞄着周东进问,东进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周东进说告诉你有什么用,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刘希文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今年到底还想不想去了?周东进说当然想!刘希文就不紧不慢地说,那好,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让你去上。周东进一个高蹦起来说,太好了刘秘书,你要是能再要个名额给我,我立刻宣布给你队列前口头嘉奖一次!刘希文一笑,说我从哪儿要名额你就别管了,你只管打好背包准备去报到就是了。
  果然,第二天团里就下来通知,叫周东进准备去步校学习,但并不是增加名额,而是把魏明坤换成了周东进。这一下可炸锅了,全团上下一时间议论纷纷。周东进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有点发蒙,直在心里埋怨刘希文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打背包走人。
  没想到,还没等周东进收拾停当,事情就又来了个急转直下——魏明坤直接找到周汉,把周东进告了。
  在周汉下榻的师招待所门前,魏明坤徘徊了很长时间。招待所临时设了岗,哨兵严格地盘查着每一个出入人员,这架势让魏明坤心里发怵。魏明坤几次想打退堂鼓回去,但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算了。他在招待所门前那片苦丁香树丛中打着转儿,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走出树丛,但却一次又一次地缩了回去。
  魏明坤对自己很恼火,虽然当了好几年兵了,虽然自己现在好赖也是穿四个兜的干部了,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怕见官。别说周汉这样的大官了,就是在团长、师长面前魏明坤也紧张得不行。有一次,师长到下面检查军事训练情况,团里为师长组织了一次排建制的战术训练表演。因为周东进和魏明坤两个排表演得十分出色,演练完,师长就把周东进和魏明坤叫到面前询问情况。魏明坤一站到师长面前就开始紧张,气也喘不匀乎了,话也说不利落了,结果风头全让给了周东进。周东进乘机侃侃而谈,把师长讲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一再对周东进大加赞赏。这次经历对魏明坤的刺激很大,论军事技术魏明坤并不比周东进差,论想法魏明坤也不比周东进少,但关键时刻却因为怯官,就像上不去架的鸭子似的白白失去了表现自己才干的好机会,白白失去了给首长留印象的好机会。说心里话,魏明坤真想学学周东进那种见多大官也不惊,经多大场面也不怯的劲头,但不知怎么就是学不来。
  这一次,魏明坤也是被周东进逼急了。本来上步校学习都已经落实到他头上了,谁能想到事情还能翻过来,还能换成周东进,这也有点太欺负人了!魏明坤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虽然,魏明坤表面上一直硬撑着,尽量不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但心却如同放在铁砧子上被捶打一样,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重击之下的疼痛。魏明坤心中不平。对他来说,能抢在周东进前面赢得这次机会是多么的不容易呀。他和周东进不一样,周东进有周汉在头顶上罩着自然有人帮,他魏明坤可是平地拔骨朵,硬着脑壳往上拱,全凭自己的努力才干到了今天这个程度!凭什么一句话就把名额换给了周东进?魏明坤不甘心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不能容忍这样轻而易举就被周东进打翻在地,他得抗争,即便得不到结果他也不能轻易放弃。他魏明坤虽然没靠山没背景,但他有真理有不服输的勇气!
---------------
《楚河汉界》第六章3(5)
---------------
  经过深思熟虑,魏明坤决定直接来找周汉。按一般人的思路,这种情况下最不应该找的人就是周汉,因为只要长脑子就能看出来,换周东进上学准是周汉的意图,别人没那么大威力。但魏明坤不这样想,魏明坤认为这事找谁都白搭,只能去找周汉,因为不管是谁的意图,只有周汉才有能力阻止这件事。
  一想到要为这事去找周汉,魏明坤的心里就有些犹豫。他对周汉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他崇拜周汉,他听到过很多关于周汉英勇善战的个性化传说,听到的越多,他对周汉的崇拜就越深。他感激周汉,他为周汉能送自己这个与他一点瓜葛也没有的掌鞋匠的儿子当兵而心存感念之情,也一直为自己是周汉司令员亲自送到部队的感到无比自豪。但周汉却是周东进的父亲。明摆着,从道理上讲周汉对自己是有恩的,而现在自己却要找到周汉头上与他的儿子争,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尤其是,这样做会不会把自己的前途彻底毁了?对这些,魏明坤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魏明坤知道自己走的是一着险棋,走好了有可能大获全胜,走不好就会满盘皆输。只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也不想给自己留退路了。
  胜负在此一举,魏明坤豁上了。
  魏明坤停下脚步,呆呆地盯着枝头上一朵刚刚绽放的苦丁香。苦丁香的花朵小得可怜,只有四个单瓣,似乎害怕占据太大空间似的,只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向外伸展开了一点点,但一股幽香就从那细细的花颈中探出来,顽强地向四周扩散着,以无形胜有形,不动声色地赢得了整个夜晚。
  魏明坤精神一振,带着满身浓浓的苦丁香的花香,迎着门前的哨兵走去。
  站在周汉面前,魏明坤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想拔腿就跑的胆怯。周汉的目光同以前一样犀利冷峻,魏明坤努力支撑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挺住了。
  周汉显然很快就对魏驼子的儿子发生了兴趣。他问了魏明坤很多部队的情况,魏明坤一一作答,虽然声音紧张僵硬,但回答问题准确到位,没有一点含糊其辞,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周汉很满意,说不错,你小子就照这样好好干吧。魏明坤这才稍稍地放松了一点。
  在后来的谈话中间,魏明坤一直紧张地寻找机会进入正题,但一到有机会讲的时候,他就怎么也张不开嘴了。眼看机会一个个错过去了,眼看快要到了告辞的时间了,魏明坤心里越来越紧张,而越紧张就越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直到周汉站起身送客,直到魏明坤懵懵懂懂地跟着站起来后,他才发现再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情急之下,魏明坤借着敬礼告别的最后机会说,报告首长,我还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周汉有些意外地看了魏明坤一眼,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语气简短地说了一句,说。
  魏明坤就那样敬着礼把事情的简要经过讲了一遍。讲完,魏明坤又诚恳地说,首长,我一直很敬重您,感激您。从情理上讲,我不该与东进争,就冲您亲自送我当兵这一条我也不该与东进争。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您。我这样做不完全是为自己争。其实,我早一年上军校晚一年上军校甚至上不上军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会损害您在部队的威信,重要的是这会在部队造成不好的影响,我……
  还没把魏明坤的话听完,周汉的脸就青了。
  周汉大吼一声:刘秘书,你叫那个兔崽子立刻跑步来见我!
  一见这场面,周东进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兔崽子,你本事不小哇!周汉劈头就是一句,
  周东进瞥了魏明坤一眼,挺直腰板,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
  周汉冷笑道,我看你这几年正经本事没长多少,歪歪道眼子可全给我学会了!说,你凭什么强占人家的名额?
  周东进胸脯一挺,凭我对军事这行的热爱,凭我自身优秀的军事素质,凭我渴望上军校深造的愿望……
  放屁!你他妈的还有理了?周汉眼睛一瞪,凭这凭那,你为什么不凭自己的本事?!你以为有我这个当司令员的老子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你以为打着我的旗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说,谁帮你干的?!
  周东进没看刘希文,不用看他也知道刘希文现在的脸上肯定不是个色儿了。他当然不能出卖刘希文,他太了解老头的脾气了,如果老头知道是刘希文打着他的旗号干的,刘希文这回可就彻底玩完了。周东进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死活自己一个人扛着算了,就回答说,没谁帮我,是我自己到处去找的。
  周汉“咣当”一声把杯子摔到桌上,指着周东进的鼻子就骂,告诉你兔崽子,你他妈的再打着我周汉的旗号到处乱找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刘秘书,你马上通知下去,撤了他上步校的命令,把名额还给人家!
  刘希文走后,周汉回身向周东进命令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愣了一下,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也愣了,他万万没想到周汉会让周东进当场给自己道歉。
  听见没有?!周汉厉声道,你给我向人家道歉!
  周东进狠狠地剜了魏明坤一眼,仍旧梗着脖子没动。
  魏明坤倒先慌了,赶紧上前拦道,别,首长,别这样……
---------------
《楚河汉界》第六章3(6)
---------------
  周东进那充满了愤懑和鄙视的眼睛立刻像刀子一样刺向魏明坤,周东进说魏明坤你就别演戏了……
  话音未落,周汉突然气急败坏地冲上前,抡起胳膊就扇了过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周东进的脸上立刻印上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三个人一时间全怔住了。
  周东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撑住了。
  魏明坤抢上前想去拉周汉。
  周汉却甩开手,指着门低声喝道:
  走!全给我走!
  周东进当然没上步校,但魏明坤那年也没去上。不知为什么,下面对周汉司令员的指示只落实了一半,那个名额给了别人。
  有人捅咕魏明坤再去找,但魏明坤不肯去。魏明坤说他没想到会把事情闹成这样,说得到这个结果他已经很知足了,还说他打心眼儿里敬重周司令,再也不愿给周司令找任何麻烦了。
  周东进在沉默了一段日子后又恢复了常态。事后南征询问他时,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啥,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毛毛不是说我从小就是爸爸的“掌上明珠”嘛?没错,反正我这个脸蛋子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爸爸的巴掌,习惯了。
---------------
《楚河汉界》第六章4
---------------
  扭结在一起的目光渐渐松开,慢慢走远,又从远处缓缓地收了回来。
  周东进终于平静下来了。其实,从得知魏明坤任命的那一刻起,周东进就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是个军人,只这一条就注定了自己必须面对无法回避的一切。在军人面前,上级就是上级,无论你与他亲疏远近,无论你对他好恶褒贬,无论你们之间曾有过多少是非恩怨,你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服从他。其实,在返回部队的火车上,周东进就开始无数次地腌制、蹂躏自己的自尊心了。他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接受魏明坤洋洋得意的表情,准备接受魏明坤居高临下的态度,准备接受魏明坤不屑一顾的鄙视,甚至准备接受魏明坤旁敲侧击的挖苦……
  但魏明坤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清雪,清雪在两个人之间轻盈地飘洒着,一点一滴地地融化在脸上,蔓延出一片凉津津的寒意。
  魏明坤突然醒悟过来,仰头向天道:“下雪了?”
  “下雪了。”周东进的声音很僵硬。
  魏明坤看了周东进一眼,和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说:“东进,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周东进却没伸手,脚跟一磕,“啪”地一个立正道:“二团团长周东进请魏司令员进入二团营区。”
  魏明坤微微一笑,并不收回晾在半空中的手,说:“东进,你历来是条汉子,怎么连我这只手都不敢接了?”
  周东进神情淡漠地回答:“魏司令,我是怕你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
  “你是怕吃不住我这把手劲儿吧?”魏明坤在收回手的同时,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东进,不管你我是否愿意,毕竟我们从今往后得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我们这两只手就是硬拧也得把它拧在一起!”
  周东进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十分干脆地答道:“是,魏司令。你的话我听懂了,我服从命令!”说罢,向魏明坤伸出了右手。
  两只又凉又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同时都感觉出对方的手劲儿使得很重。
---------------
《楚河汉界》第七章1(1)
---------------
  二团阴云密布,空气十分紧张。
  再有两个月,二团就是连续十年杜绝重大事故了。早在一年前,军区和省军区就开始频繁打招呼,让二团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一定要把安全工作放在第一位,全力抓安全,确保不发生重大事故。届时,两级机关要在二团召开全战区安全工作现场会,授予二团安全工作标兵团的锦旗,为二团荣立集体三等功,并准备上报中央军委,争取把二团树为全军的安全工作标兵团。
  谁都知道,一个团队能在十年的漫长时间里不出现重大事故,实在是太难了。谁都知道,把整个团队树为全战区甚至是全军的标兵,全团荣立集体功,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年来,二团从上到下简直是拼了,大会小会讲安全,大事小事抓安全,安全工作切切实实地成了全团的中心工作,所有工作都得为安全工作让路。为了保证安全,上级不仅减少了二团全年实弹演练的次数,还特批他们今年停止冬季防寒训练。为了保证安全,团里隔三差五就组织一次安全大检查,团长、政委亲自领着检查组四处查看。用周东进的话讲,真是恨不得把耗子洞都查遍。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尽量控制人员、车辆的外出,连冬季取暖煤都没敢派车去拉,硬是忍痛花钱雇地方车队拉回来的……
  周东进曾半开玩笑半发牢骚地对王耀文说:“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了。耀文,你看我们兢兢业业地耗费了十年时间,用安全这根丝线精心地缠住了自己。结果倒好,这根线越缠越紧,越缠越动弹不得,越缠留给自己的空间越小。我真担心到了把茧作成的那一天,我们已经被捆绑得手脚都不会动弹,连最基本的功能都丧失了。”
  王耀文不紧不慢地说:“老周,你这个比喻真是妙极了。只不过你老兄对蚕作茧的理解还太肤浅。我问你,蚕作茧是为了什么?蚕千辛万苦地用一根丝线捆死自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再当虫子!是为了能长出一对飞翔的翅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从那个束缚自己的硬壳子里飞出来!”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周呀,我真希望我们二团能借这次机会飞起来,真希望你能借这次机会飞出去。”
  周东进很感动地看了王耀文一眼,他知道王耀文说的是真心话。王耀文当政委跟他搭班子快三年了,这期间他俩一直配合得十分默契。王耀文始终认为周东进是个难得的军事指挥人才,对周东进一直没提拔起来感到十分惋惜,所以,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级领导和干部部门力荐周东进。他是真心希望周东进能在最后关头胜出的。
  其实,无须王耀文明说周东进心里也很清楚,二团此次能否被树为安全标兵团,对自己能否在最后的冲刺时刻撞线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成了,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可以继续做他的军人,继续他的军旅生涯。败了,他周东进在军队中就算废掉了,他这身军装可就穿到头了。对后一种结局,周东进简直就不敢想,他不知道除了做军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周东进之所以能忍着、压着,逼自己把“安全”这两个字贴在脑门子上,挂在嘴皮子上,就是因为他实在不愿面对后一种结局。
  但这样做的时候,周东进的心里并不舒服。看到部队整天如履薄冰地拿安全当日子过;看到部队连进行正常的军事训练都不敢抡开了搞;看到为了减少出事的几率团里拿出大把的钱去雇车拉煤,他就想骂自己。他真怀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真想一甩手大喊一声:去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爱咋咋的!但他不敢让这种情绪滋长,更不敢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他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毕竟,这不仅仅是他周东进个人的事。好在只差两个月就到时间了,只需再加一把劲坚持两个月,一直悬在二团头上的那些荣誉便唾手可得。到那时候,他和他的二团就可以透出这口气自由呼吸了。
  谁知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
  令周东进不解的是,从黑山口事故现场下来的王耀文简直是春风满面,不仅毫无沮丧之意,反倒显得格外振奋。向魏司令汇报情况时,王耀文先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各位,一张口便使几日来一直笼罩在二团上空的阴霾一扫而光。
  王耀文说:“我首先要向大家说明的是,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黑山口哨所不是发生了一场事故,而是出现了一个英雄!”
  接着王耀文介绍说,黑山口哨所的两名战士在抢修线路时遇到了暴风雪,在返回哨所的途中,新战士鲁生不慎滑倒在悬崖边,就在他即将滚落下去的时候,班长朱志强冲上前拉住了他。朱志强不顾自己的安危,一边趴在悬崖边上牢牢地拉住鲁生的手,一边指挥鲁生用另一只手抓住崖边的树往上攀爬。他们几乎就要脱险了,但在鲁生只差一步就能攀到崖顶的时候,崖头的积雪突然大面积坍塌下来,朱志强和鲁生一起跌入雪谷。由于班长朱志强的右腿骨折,他们只能在那里等待援助。后来,军犬铁龙虽然找到了他们,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只能等到天亮才能想办法离开雪谷。两个战士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中,凭着坚强的毅力,整整坚持了二十个小时。在此期间,班长朱志强充分表现出共产党员舍己为人的高尚品质。他忍受着骨折的巨大痛苦,鼓励战友一定要坚持下去。他自己虽然不能动,但却坚持让鲁生不停地做各种活动以保持体温。最令人感动的是,夜里他们本来是和铁龙搂在一起取暖的,但当鲁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后,朱志强却悄悄地把铁龙塞到了鲁生的怀里,把全部的温暖都给了鲁生,把全部的生存希望都给了鲁生。第二天,当战友们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被雪掩埋了。经抢救,鲁生已经苏醒过来,但目前还未脱离危险。朱志强由于身上带有重伤,找到时就已经牺牲了。
---------------
《楚河汉界》第七章1(2)
---------------
  说到最后,王耀文的眼圈红了。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大家都被王耀文的讲述深深地打动了。稳定了一下情绪,王耀文突然提高嗓音说:“朱志强同志是英雄!是我们二团的英雄!是我们二团的骄傲!我想,我们应该尽快把朱志强同志的事迹整理上报,为朱志强同志请功!”
  掌声。
  热烈的掌声冲出会议室,冲走了人们心中的忧虑,冲散了南山沟上空的阴云。
  南山沟见亮了。
---------------
《楚河汉界》第七章2(1)
---------------
  二团政委王耀文是个绵性子。淡眉下一双细眼总是弯弯的,不笑不说话。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上过火。用他老婆的话讲,这男人是个牛皮水囊子,打哪哪瘪,连手都打不疼。但有一样,只要一松手他立刻就能恢复原样,不管你费多少劲,连个坑都别想砸出来。
  王耀文的老婆人高马大,恨不能整个把他装进去,据说这女人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早年间,边境地区俄汉通婚的情况很多,弄得现在常有好好的一对黄皮肤黑眼睛的夫妻,突然生出个勾勾毛、眍眍眼的白孩子。回头细打听,准能在他家前几辈子的老人里追溯出个老毛子来。这里人们习惯把俄罗斯人叫做老毛子,把老毛子和汉人所生的第二代人叫二毛子,再往下就依次叫三毛子、四毛子了。王耀文的老婆就是个三毛子。
  三毛子没发胖之前肯定挺漂亮,深眼窝里栽着两只松果球般的大眼睛,乌拉草一样浓密的睫毛下半遮半掩着一对淡色的猫眼,绝对的异国风情。三毛子的性格也很异国风情,开放得吓人,整天穿得跟个花老豹子似的,挺着硕大的胸脯子在南山沟里扑腾来扑腾去。她是二团家属里随军时间最长,在南山沟住得最久的一个。他们结婚时王耀文还是团政治处的干事,他们的婚礼就是在南山沟操办的。听说结婚的当天晚上,大家还没热闹够呢,三毛子就耐不住了,轰小鸡似的把大家往外赶。有好事的逗三毛子说,嫂子,猴急了可不行啊,我们王干事这把小身子骨可不抗折腾呀。三毛子就忽闪着猫眼笑着说,那你们谁抗折腾谁就留下来。这么硬的茬口谁敢往下接呀,大家赶紧脚底抹油一哄而散了。
  周东进刚到二团的时候,怎么看这两口子怎么别扭。男的矮小黑瘦,女的高大白胖;男的轻言细语,女的粗声大气;男的温和沉静,女的急躁火爆,整个一个阴阳颠倒。但常了才发现,谁也没有人家的日子过得好。
  王耀文让周东进晚上去他家吃饭,说是想和周东进好好唠唠话。周东进今天本来没那份心情,但见王耀文的样子像是真有事,就答应了。
  一进门就见三毛子里里外外地忙活。菜已经摆上桌了:一碗小鸡炖松蘑,一碗猪肉血肠炖冻豆腐,一碗山蕨菜炒肉,一碗肉焖干豆角土豆,都是东北大炖菜。酒是团里农场自酿的号称“边防茅台”的散白酒,早已温在壶里了。王耀文心安理得地斜靠在那翻弄报纸,任三毛子一个人陀螺似的忙得满地转,连手都不伸一把。
  周东进进门就喊,耀文好福气呀,回家什么也不干。
  王耀文嘿嘿一笑,偶尔歇歇,这不是刚从黑山口下来有点累了嘛。
  得了吧,我哪次来不是人家三毛子一个人忙活?周东进故意大声嚷嚷,让厨房里的三毛子听见。
  王耀文赶紧朝周东进挤眼睛,说分工不同,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
  周东进假装没看见,故作惊讶道,哎,耀文,你在机关介绍经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话音还没落,三毛子就从厨房冲出来了:好你个王耀文,你还跑到外面介绍经验去了?我倒要听听你都介绍些啥经验。
  王耀文说,哪有的事,你别听东进瞎说。
  周东进立刻正色道,耀文,咱共产党员讲话可得事实求是呀。不是你说对付老娘们儿要坚持两个基本原则:一是要“活儿”好,二是要嘴儿好。只要坚持这两项基本原则,就是什么家务活都不干,也能把老娘们儿糊弄住,让她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吗?
  三毛子咬牙切齿道,王耀文,你得了便宜还到处卖乖,这话真是你说的!
  王耀文赶紧分辩说,我哪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东进,你可别乱讲啊,我家三毛子心眼儿实,听啥信啥。
  你到底说没说?三毛子又逼了一句。
  真没说。你别听东进的,他是看眼儿不怕乱子大,有意挑拨咱们夫妻关系。
  我不信!你要不拉这橛屎,人家凭什么乱讲?
  眼看王耀文就招架不住了,周东进这才一脸坏笑地上前道,耀文说的没错,我就是有意挑拨你俩的夫妻关系,看是不是真像耀文吹得那么亲密无缝。你是不知道,耀文总在外面拿你当牛皮吹,动不动就说,我家三毛子那叫能干,家里事从来用不着我伸手;我家三毛子那叫心眼儿好,到年节就给老人寄钱,从来用不着我张罗;我家三毛子那叫会体贴人,天天晚上给我洗脚、捏背……
  三毛子满面通红,“嗷”的一声向周东进扑了过去。周东进早有准备,一把抓起王耀文挡在前面。三毛子怎么挥拳也打不着周东进,气得狠狠捣了王耀文两拳。王耀文却只不温不火地对三毛子说了一句:行了吧?酒都凉了,拿去再温一遍吧。三毛子立刻就松了手,乖乖地端着酒去厨房了。
  好家伙,周东进说,三毛子真够暴的。
  王耀文白了周东进一眼,谁让你惹她?
  周东进压低声音笑着说,也真怪了。三毛子论长相比你强几倍,论个头也比你大了不止一号。谁都觉着你压不住三毛子,可每到关键时候,只要你一开口,三毛子保证百依百顺。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招呀?
  王耀文也压下嗓子说,还想让我介绍经验?
  说说。
  王耀文一笑,声音更低了,老办法,坚持两项基本原则。其实呀,男人的长相、个头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得“活儿”好。只要“活儿”好就能把老娘们儿拿住。所以,这两项基本原则里起决定作用的就是第一条,“活儿”好。
---------------
《楚河汉界》第七章2(2)
---------------
  周东进还没笑出来呢,三毛子就端着酒进来了。见王耀文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东进赶紧往回憋,憋得脸都歪了。
  端起酒杯,周东进问:“耀文,今天喝酒的主题词是什么?”
  王耀文笑眯眯地说:“没有,就是喝酒。”
  “不会吧?耀文,按理说,团里刚出了人员伤亡这么大的事,你我是不该喝酒的……”
  “所以我才把你叫到我家里来喝嘛。咱俩悄悄喝点,唠唠话。”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王耀文端起酒杯:“来,东进,先干一杯滋润滋润。”
  “干。”周东进痛痛快快地一口干了。
  “吃菜吃菜。”王耀文紧着往周东进的碗里忙活,殷勤得可疑。
  “耀文,你没吃错药吧?”周东进盯着王耀文说:“我怎么觉着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咱俩就不能高兴高兴?”
  “高兴?我可没看出来有什么值得咱俩高兴的。哎,鲁生的情况怎么样了?”
  “没危险了,但全身多处严重冻伤,大部分手指头和脚趾头都保不住了,弄不好还得把左脚截掉。”
  周东进一拳砸在桌上:“妈的用了多少年的设备也不更换!都他妈的信息时代了,我们还恨不得回头去用烽火台呢。真打仗怎么办?边境真出现突发事件怎么办!”
  “你看你看,东进,咱们喝酒,你动气干吗?”王耀文轻声慢语地劝道,“你也不是不知道,部队装备问题不是哪个人说了算,也不是哪个部门说了算的。这不是你我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也不想考虑,我也知道这不是我周东进管得了的事。可我不找它麻烦它来找我麻烦呀。咱们向上面汇报多少次了,就是解决不了。这不,到底出事了!”
  “东进呀,谁也不愿意出事,但谁也挡不了出事。依我看,出事不一定就是坏事。”王耀文意味深长地说,“比如,这次黑山口哨所出事对我们团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好事?一不是打仗,二不是抢险救灾,好好的就死了一个残了一个,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东进。和平年代可不是哪儿都能出英雄,什么时候都能出英雄的。英雄出在我们二团,这就给了我们二团一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能得到这份荣誉。”
  周东进啪的一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咬着牙说:“我宁肯不要这份荣誉,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战士终身残废,不愿意让我的兵死得这么不值当!”
  王耀文半天没吱声,狠狠地抽了一阵烟才开口说:“东进,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要不然,我也不会现巴巴地把你找来喝酒唠话了。我找你来,就是想借着喝酒,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团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一个不起眼的边防团,多少年都默默无闻,不要说跟人家野战军比,就是在边防部队里也数不上数。按说,我们无论是在军事训练上还是在部队管理上,哪方面都不比人家差,但我们为什么就总出不了头呢?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叫得响的先进典型!你看人家边防三团,这么多年来死死抓住一个‘龙背山英雄连’,翻来覆去地做了多少文章?不管是什么政治背景,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就打这一张牌。结果,不仅叫响了‘龙背山英雄连’,也叫响了三团。三团成了咱军分区第一团,什么好事都紧着三团:上级领导机关下部队必到三团;新物资装备先供应三团;同样的困难先给三团解决;提拔使用先安排三团的干部。这些年来,三团几乎每一任团长、政委都提拔起来了,可咱们二团才提了几个?!
  “老政委转业前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耀文,你知道我这个当政委的为什么要下大力气抓安全工作吗?是因为我想给咱们二团抓一张顶用的牌。你记着,手里没有一张压得住别人的王牌,就永远甭想赢!我是尽力了,现在二团安全工作的底子已经打下来了,就看你们能不能把这张牌抓到手了!
  “到黑山口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哨所周围转悠了一夜,脚底下像踩着弹簧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到了我们二团这些年来的处境,想到了老政委,想到了你我,想到了一死一伤的那两个兵……早上,当我看到太阳费那么大劲才从雪山的夹缝中钻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那一刻,我攥着冻僵了的拳头对自己说:王耀文你记着,这可是二团几茬人十年的努力啊,你得保证二团得到安全工作标兵团的荣誉!我说,王耀文你听着,黑山口哨所发生的不是事故是事迹,你只有把这个典型宣传出去才能保住二团!我说,王耀文你抓好了这就是两张顶用的牌,抓不好全盘皆输,你无论如何也得想法把它们抓到手!
  停了一会儿,王耀文继续说:“东进,我说这些只想让你明白,这个机会对二团、对你我、对二团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们得珍惜它,不能轻易放弃。我不要求你做什么,一切都由我来操作。我只要你支持我,让我放手去干就行。你放心,我一定会给咱们二团折腾出个名堂的!”
  周东进看着王耀文,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周东进所不熟悉的灼灼的光。周东进从未见过王耀文如此激动,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感动。说老实话,周东进一直没太瞧得起王耀文,总觉得王耀文这人没血性,无论从长相和个性上看都算不上是个汉子,更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军人。最让周东进看不上眼的,就是王耀文那副摆不上台面的军人姿态。周东进讲究军人姿态在全分区是出了名的。他本来就个头高、身材好,又格外注意着装举止,皮鞋总是擦得锃亮,又特别喜欢戴白手套,无论站立行走总是全身绷紧、腰杆笔直。但王耀文却截然相反。他什么时候都穿得窝窝囊囊的,从来讲究不起来。也怪了,好好的军装,一套到他身上就变样,怎么摆弄怎么不对劲,怎么看着怎么叫人泄气。而且王耀文还特别撑不起架子,他好赖也是个团政委,可不管见到谁都是他先打招呼,恨不得见了战士都是他先笑、先说话,谦恭得吓人。在一起搭班子,王耀文也总是自觉地把自己放在辅佐的位置上,事事把周东进放在主要位置。周东进没想到王耀文会有这么多的想法,没想到王耀文会在这件事上动这么深的心思,更没想到王耀文会有如此的激情。
---------------
《楚河汉界》第七章2(3)
---------------
  周东进思忖着说:“耀文,难得你有这么多的想法,难得你对咱们二团的发展这么上心。但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政委,这件事本来就该由你来处理,何况你所想的做的都是为了团里的工作,我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你,可你为什么要……”周东进摊开手指了指桌上的酒菜说:“我想知道,你到底担心什么?”
  王耀文沉吟了半天才说:“东进,我干了这么多年政工我知道,树一个典型需要上上下下做许多工作,这期间难免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会出现一些思想认识上的不一致。别说我们了,就是那些有定论的典型还有人说三道四呢。连刘英俊拦惊马都有人说那是事故,不是事迹。我是担心你面对具体问题时会感情用事,会在冲动下忘记了我们的目标。”
  “怎么会呢?”周东进说,“我这人有时上来那股劲是不计后果,但方向性还是有的。这点你尽管放心。”
  “东进,我就是怕你那股不计后果的劲头。我还不知道你,上来那股劲儿就是天王老子说话也不好使。什么二团的发展、个人的前途统统可以丢到一边。”
  “哎,耀文,你怎么这么看我?谁说我可以不要二团的发展,可以不要个人的前途了?我连做梦都想把二团搞上去,做梦都想升官!”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来,咱俩把这杯酒干了!”
  周东进已经举起酒杯,却突然又放下了,想了想才说:“有件事我想给你打个预防针。”
  “什么事?”
  周东进说:“我和魏司令以前就认识。”
  “噢?”王耀文眼睛一亮。
  “我俩之间……怎么说呢,曾经有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今后许多事情恐怕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顺利。”
  “你们之间的过节儿很深吗?”王耀文关切地问。
  “可以这么说吧。”
  沉默了半天。王耀文突然长叹了一声:“东进呀,你这人可是真能赶点儿呀,前三年后五年怎么躲都能让你给赶上,我算服了!”
  周东进苦笑道:“没办法,本人就这个命。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咱们还是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尽管放开手脚干,我支持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干!”
  “干!”
---------------
《楚河汉界》第七章3(1)
---------------
  雪夜很亮。月光在雪地上轻轻浮动,寻找着一切可以浸润深入的缝隙。雪则不动声色地对着月色,沉静地把月光一一反射回去,四野于是便在这无声的对抗中发出荧荧的暗光。
  独自站在雪地里,被清冽的空气一激,周东进突然大口呕吐起来。按周东进的酒量论,他今晚喝得并不多,但喝酒大多是喝个心情,以他现在的心情,即便喝得再少恐怕也会醉的。吐够了,抓几把雪擦擦脸,周东进这才觉得舒服多了。他不愿意回宿舍,他知道自己回去也睡不着觉,他不想独自躺在冷冷清清的宿舍里胡思乱想,便蹒跚着向远处走去。
  卫兵向他敬了个礼,周东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营区大门了。脚下是今天他与魏明坤见面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周东进做了自己曾经以为这辈子绝不可能做的事——与魏明坤握手。此刻,他仍旧还能感受到伸出手的那一刻,心底伤口爆裂开的剧痛。
  许多年过去了,周东进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过去冰封起来了,以为心底那处伤口早已在边防这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结成了厚冰。但魏明坤的出现却一锤就砸碎了貌似坚硬的冰层,他看到包裹着心底深处伤口的厚冰在重击下迅速剥落,露出依然新鲜的伤口,流淌出依然鲜红的血……
  炮击停止了。刚才还是山摇地动、火光冲天的395高地突然陷入一片死寂。
  按前指部署,炮火准备于凌晨三时三十分开始。二十分钟后,进攻部队开始向敌人控制的395高地发起冲击。
  周东进的五连担任主攻,他的部队早在火力准备前就已经进入冲击出发地域,潜伏在395高地的右翼。左翼是担任助攻的魏明坤的四连。前指要求魏明坤连在炮火准备完成后率先发起佯攻,造成从左翼攻击395高地的态势,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保证周东进连从右翼顺利攻上395高地,这是第一作战方案。第二方案是,如果周东进连的主攻企图暴露,攻击受挫,则立即改为助攻,由魏明坤连转为主攻。
  395高地位于敌人控制的1422主峰的正面,是据守主峰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也是攻取主峰必先夺取的重要的前进阵地。395高地前临开阔地,后依主峰,易守难攻。更由于高地完全暴露在主峰之下,处于主峰敌人的火力控制范围之中,即便攻打下来也很难守住。因此,开战以来我军从未攻占过这个高地。现在,我们要拿下395高地了。也就是说,我们是要发起一次攻打敌人主峰、甚至更大的战斗了!一想到这,周东进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部队到南面边境轮战将近一年了,其间虽然也零零星星进行过一些战斗,但一直就没打过一场像模像样的仗。整天在猫耳洞里躲着,游击队似的与小股敌人交手,这种不伦不类的状况周东进早就受够了。周东进一直渴望能在轮战期间赶上一场有规模的战斗。
  接受任务后,周东进仔细研究了395高地以及主峰附近的地形。他蓦然发现眼前这阵势很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克仑战役——主峰如同当年意大利军队把守的克仑要塞,而395高地简直就是那个著名的金马伦岭。克仑战役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在这次战役中,英军战胜了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意军,征服了那座被认为是不可逾越的天然堡垒克仑要塞,这场战役最终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重要的胜利之一。
  这一发现使周东进激动不已,他只觉得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在胸中汹涌澎湃地冲撞起来,充盈着他的每一根血管,弹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一种自幼就熟悉的冲动使他周身燥热,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开战,打一场功垂史册的好仗。
  战斗部署会议开过之后,抢到主攻连任务的周东进壮怀激烈地走出指挥所,突然回头用挑衅的口气向魏明坤问道:“魏连长,你知道二战时的克仑战役吗?”
  见魏明坤没做声,周东进立刻按捺不住兴致勃勃地讲解道:“在克仑战役中,有一部分作战计划是这样的:先由密集的炮火覆盖攻击目标,而后第四英印师首先在左翼发起进攻,随后第五英印师从右翼投入战斗,直扑主要目标洛戈罗多克山……”
  说到这里,周东进突然停下来,看着魏明坤说:“你看多巧,他们是四师和五师,我们是四连和五连。”
  “你想说什么?”魏明坤冷冷地问。对周东进这种张牙舞爪的骄狂做派,魏明坤简直是忍无可忍了。
  “我想说,这回咱们两个连应该好好配合,干个漂亮的!”周东进信心十足地说,“魏连长,你就等着瞧好吧,看我怎么拿下那个金马伦岭!”
  “金马伦岭?”
  “对,395高地就相当于克仑战役中的金马伦岭!”
  许久,周东进才听到魏明坤在黑暗中说:“周连长,别抢到主攻连就得意忘形了。战场上的事可是瞬息万变,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魏明坤的这句话周东进当时并没在意,他知道魏明坤没抢到主攻连的任务正气恼着呢,无非是见他周东进此番志得意满心里不舒服,说句狠话发泄而已。
  周东进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竟如谶语般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确定魏明坤连在左翼与敌人交上火后,周东进立刻开始组织进攻。
  周东进指挥部队沿着一条鱼背样的山脊向395高地迂回。这是一条通常认为无法进攻的路线,敌人在这一面的火力布控相对较弱,此刻又被左翼的魏明坤所吸引,因此一开始五连进展得很顺利。但很快,敌人就开始射击了,两个火力点的机枪交叉封锁住山脊,把他们逼在了山脊中段。按预定方案,出现这种情况时,他们应该停止前进,原地隐蔽,待搞清楚敌人是否真正发现他们是主攻方向之后再相机行事。如果主攻企图暴露,就要采用第二方案,由主攻转为助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魏明坤的四连攻占395高地。根据敌人的火力情况判断,周东进发现敌人其实很盲目,机枪打一阵停一阵的,好像并没有真正发现目标。他们就在机枪的间歇中,一点点地向前摸进。速度很慢,而且那山脊毕竟太窄,实在难以藏身,很快就有几个战士被流弹打中了。这时,右翼的枪声越来越激烈了,魏明坤显然打得很痛快,匍匐在山脊上的周东进突然觉得有些憋气,他不能再这样耗着了,他必须寻找一条快速通道,迅速接近395,尽快拿下高地。否则,恐怕负责掩护他主攻的魏明坤都上去了,他还在这里一步一步地爬呢。周东进很快就注意到山脊下面的山谷,从那里走完全可以避开敌人的机枪。他立刻调整进攻路线,组织一部分部队由山谷突进。此时,周东进满脑袋想的都是怎样迅速抢占395高地,在贪功冒进的冲动中,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低级错误。当第一颗地雷爆炸的时候,周东进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地雷就开始连锁反应般地炸开了。周东进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他的部队进入雷区了!
---------------
《楚河汉界》第七章3(2)
---------------
  紧急撤离雷区后,他们的进攻意图彻底暴露,只能采取第二方案了。从右翼进攻原本就是为取个巧,因为敌人不会想到我们会从地势不利的这个方向进攻。没有了这个巧,右翼进攻就变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敌人发现了我军其实是从右翼主攻的意图后,立刻调整部署,向右翼调集兵力和重武器,右翼的战斗瞬时变得极其严酷了。一批批的战士沿着毫无遮拦的山脊冲上去,又一批批地在山脊上倒了下来,几乎每攻上前一步都会倒下一个战士……但五连没有一个人退缩,周东进杀红了眼,五连杀红了眼,他们在夜幕中把死伤过半的剩余兵力发挥到了极致,使敌人弄不清到底攻上来了多少部队。
  此时,魏明坤也注意到敌人的火力开始向右翼调整,左翼火力明显减弱。魏明坤立刻断定敌人发现了周东进连的主攻意图。根据战场情况变化,魏明坤果断调整部署,改用第二方案,由助攻变为主攻,全力攻打395高地。由于周东进在右翼牢牢牵制住了大部分敌人,减少了左翼的压力,魏明坤率四连经过一场激战,终于攻克了395高地。
  当周东进登上395高地的时候,魏明坤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了。
  目光对视的一刹那,他们同时想起了魏明坤在战前说的那句话——最终由谁拿下395高地还不好说呢!
---------------
《楚河汉界》第七章4(1)
---------------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周东进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输掉了。
  周东进不想认输,虽然他的连队已经伤亡了近三分之一,虽然这个数字像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但他还存着一线希望。他在等待后续增援部队上来,等待攻打主峰的命令。他想,只要攻打主峰的战斗一打响,他就可以带领五连冲上去打一场翻身仗了。周东进把全部的悔恨和希望都寄托在即将来临的那场更大的战斗上了。他急切地想要把刚刚输掉的赢回来。
  但周东进没有机会了,他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撤离395高地。
  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周东进完全失控了。他对着魏明坤大喊大叫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说如果不攻打主峰我们为什么要拿下395高地?他说既然我们花这么大代价拿下395高地为什么又要马上放弃?他说这是打的他妈的什么仗?!
  魏明坤冷冷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执行命令。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