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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奇谭-琴心剑魄

_13 某树(当代)
“虽是事出有因同路而行,但不过一介弱质女子,并非为我等助阵之人。”百里屠苏上前挡住元勿的视线。
“也罢。”元勿笑道,“此处离蓬莱宫殿已然不远,丹芷长老命我相候多时,给诸位送上一份略有意趣的薄礼,望能笑纳。”
“暗云奔霄!”元勿话音刚落,大地开始震动颤抖,一阵尖锐的嘶鸣传来。
一只带翼的四蹄巨怪从远处踏火而来,在元勿面前急停,前蹄抬起,霎时间遮住光源,投下巨大的阴影。
尹千觞皱起了眉,此怪四蹄双翼,行动速度极快,兽身妖面,那妖首不断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能看透人心。
“让它先陪诸位贵客玩玩。”元勿道,“至于新来的这位美娘子,我自会向主人……”元勿话没有说完,忽然捂着胸口跪在了地上。
那是尹千觞极快的一剑,由背而发,无声无息,瞬时将元勿的骨头击碎。
“尹公子……你……”元勿软倒在地上。
“不能让你就此回去。各位小心,这个怪物虽不通人语,却能看透人心,更会利用人心的弱点生出幻象!只要记得,接下来一战所见都是虚无!”话音刚落,暗云奔霄已按捺不住,双蹄一踏,地上飞溅起石块,暗红色的烟雾四起,将众人隔绝开来。
“娘!”百里屠苏第一个喊道。
接着众人都发现自己的至亲至爱站在眼前。
“二姐……”
“榕爷爷?”
“主人?”
只有尹千觞愣了一下:“少恭?”
欧阳少恭少年时的样貌出现在尹千觞眼前。
“呵呵,只可惜少恭早已不再是你这般模样,妖物受死!”说着,巨剑朝着“欧阳少恭”劈了下去。
那“欧阳少恭”也不躲,只淡淡地拧眉问道:“千觞,可还记得是谁救你性命?”
尹千觞的剑锋被这句话震得偏了几分,当年景象一一浮现,面前的“欧阳少恭”又问道:“可还记得你的名字由何而来?”
眼前一点涟漪,幻境层层晕开。
尹千觞看到一身素衣的自己,和当年的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交谈着。
自己的语气没有如今的洒脱不羁,却是内敛许多:“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唯过往之事全无头绪。听寂桐前辈说,你们是在衡山野外遇见我昏迷倒地,前几日我去那里看过,也未曾想起什么。闲暇时于青玉坛经楼内阅读经卷,只觉书中所言诸般事物无比陌生,竟像……全无涉及。”
欧阳少恭垂下眼,边弹琴边缓缓道:“软红千丈,北方的荒沙千里,南方的林木葱郁,西方的遮天大雪,东方的沧海奔流,种种美好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如今兄台处境特异,若想明白,还须亲眼见上一见。”
他的神色有些神往,听着欧阳少恭的琴音,惦念着外面的世界。
“兄台若是得空,不妨先想个名字,也好称呼。”
名字?
他有点头痛,但很快就把蒙昧的念头甩开,答道:“我在贵派经楼内读过一本书,上面说到一种叫做‘酒’的东西。书中云‘醉饮千觞不知愁’,大概喝醉了就能抛开人世烦忧,如此甚好。”
他一直略显冷漠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便叫做‘尹千觞’吧。”
尹千觞……那些,是这具身体最初的回忆,犹如一把尖锐的匕首,刺进他的心窝。眼前似笑非笑的,不就是当初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轻轻一语,就道出了他这新生的命运——“既是上天恩泽,重活一次,何不随性而过,方不负此生?”
随性而过,不负此生……他几乎就要陷入这个幻境里。当年的欧阳少恭,还是个少年模样,却已字字洞世,背影孤寂,而自己……前世今生,一梦江湖。
任凭巨剑把对方劈散。
“这不是你们认识的人,这些都是幻象!”尹千觞大叫道。
如此带着法力的喝声下,众人纷纷清醒过来,心魔之下,不得已闭眼劈砍,将幻象斩断!
心魔既除,暗云奔霄又现出身来,振翅欲逃,方兰生手中佛珠甩入空中,顷刻变为磨盘大小,朝着暗云奔霄身上一套,它便动弹不得。百里屠苏一剑劈斩而下,妖物即刻身首异处。
“当真是玩弄人心之物。”红玉寒道。
“太过分了。”襄铃嘟着嘴,“就算是变出来的,也一样会让人难过呀!”
“哼!”方兰生收起佛珠,“反正快要到山上宫殿了!看他欧阳少恭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玄天炽炎
蓬莱之巅,大殿。
欧阳少恭迎风屹立,背影如山。狂风吹动他的袍带,似乎透着一缕仙人的淡然清气,又似乎隐含着悲伤。然而这股清幽的气息中,狂暴的力量嘶吼如猛兽。
众人踏入大殿,便为他的背影所慑,站在他巨大的阴影中,按剑戒备。
大殿高耸而空旷,流云在两侧飞逝,寂寥不见任何一个多余的人影。
“百里少侠,一路至此,可还游玩尽兴?”带着一贯的微笑,欧阳少恭缓缓转身。
那曾让所有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此刻却如此狰狞可怖。他如君王般俯瞰,似乎世间万物皆是他的玩具。
玉横被欧阳少恭的法力催动,浮在大殿高处,散着幽幽的灵光。它的威力竟能穿过蓬莱大殿的穹顶,飞向天外,正在牵引雷云之海下掩埋的蓬莱遗迹。
玉横的正下方是一座巨大的香炉,袅袅青烟升腾幻化。
“晴雪人在何处?!”百里屠苏盯着欧阳少恭的眸子。
欧阳少恭笑而不语,拨弄着炉中的香木,神情惬意。
百里屠苏认识那座香炉,正是欧阳少恭从不离身的博山炉。此刻它变成了庞然巨物,体量十倍于前。
炉上所刻的宫宇楼台,恰如眼前的蓬莱神殿,而流连其间的,便是他们在雷云之海的幻境中曾见到的巽芳夫妇。诸处楼台皆光华大盛,仿佛已经转活过来,只剩炉顶的一簇晦暗。
百里屠苏心里一沉,记起当日欧阳少恭所说:“这炉唤作‘蓬莱’,内里藏着在下一桩心愿……每离心愿得偿之日近上一步,莲瓣便亮起一层,漫漫时日之中,望见此光,便不致沮丧。”
如今他的心愿只差一步之遥。
“晴雪人在何处?!”百里屠苏又问。剑煞波动,他已经按捺不住了。
“既来之,则安之,少侠又何必急于一时?”欧阳少恭只是笑,转向尹千觞,“许久不见,千觞风采依旧。”
“少恭,既然你要叙旧,不如看看谁与我们同来。”尹千觞低声道。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众人身后转出,她漫步而来,如脚下踩着满池莲花。
“……巽……芳?”欧阳少恭震惊中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巽芳在距欧阳少恭十几步的地方停下,仿佛二人之间隔着一道雷池恨海,无法逾越。
“巽……芳……”欧阳少恭又说。这次却已经不是质疑,而是呼唤他对面的女子。
本以为阴阳相隔两茫茫,却忽逢至爱,他心中鼓荡起从未有过的惊、喜、酸楚、畏惧,想要相信眼中所见,却又害怕这失而复得的幸福只是一场虚妄。
“夫君,是我……”巽芳轻声说,不尽温柔,“我没有死于天灾之中,这些年一直在中原找你。找了……许多年……”
欧阳少恭大步冲下石阶,死死地盯着巽芳,似乎想洞穿真实和虚妄:“果真是你吗……”
他捧住巽芳的脸。他的手指冰冷无措,她的面容却温热如昔。
“巽芳!是你,你还活着!”欧阳少恭低吼,一把将巽芳揽入怀中,用了要把她捏碎般的大力,“对不起!对不起……那一次的渡魂我遇上极大的麻烦,直到几十年后才能回到蓬莱,入眼却是满目疮痍……巽芳!你原谅我,是我让你吃了许多苦,我没能早一些来接你……现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巽芳轻抚他的额发:“夫君,巽芳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吗?”
欧阳少恭满眼狂喜:“当然!无论何人何事,都休想再次让你我别离……”
隔世的情侣相依相偎,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众人和欧阳少恭虽然已是死敌,仍不免动容。
但幸福的静默和重逢之喜,终不能改变眼前的存亡战场。
尹千觞忍不住道:“少恭,你心爱之人既已回到身边,还不快停息玉横之力!速将晴雪放了!”
欧阳少恭痴痴望着巽芳,并不理睬,只是柔声道:“巽芳,且等我片刻。待我将眼前琐事处理完毕,再细听你说,这些年来究竟发生何事。”
“夫君……”巽芳仰首看着欧阳少恭,难掩语气中的难过。
欧阳少恭转过脸来,神色乍变:“雷云之海中的蓬莱故土即将重见天日,此乃我心中大愿,为何要停?”
“欧阳少恭!你明知道撕裂空间将引起海啸侵袭!这样会害死多少人?怎么还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种话?”方兰生大怒。
“呵呵,小兰此言差矣。”欧阳少恭冷笑,“你倒不如抬头问问上天,一场天灾要夺去多少无辜性命?一句天上刑罚,又要改变多少人生生世世的命运?千年所见,我亦是……痛心疾首,由此发愿,将蓬莱建成一个没有世俗烦忧的永恒乐土!”
他又转向巽芳,眉目含情:“如今,巽芳也已回来,我更当尽心经营,令她过得无忧无虑。”
巽芳紧紧挽着欧阳少恭的手臂,欲言又止。
“只是在此之前,须得取回属于我的那一半魂魄,方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欧阳少恭转向百里屠苏道。
“太子长琴,既是你的魂魄,给你也罢!”百里屠苏正色道,“但你为此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今更是倒行逆施,只因一己私念!”
“私念?何为私念?”欧阳少恭笑得张狂,“百里少侠当日远行海外,只为求得仙芝救回母亲,难道便不是私念?小兰逃离琴川,只为避开成亲之事,难道亦非私念?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岂有一个例外?”
“人欲无穷,然一己之事终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欲念而罔顾生灵?”
“好一个上天存好生之德!那上天为何却不顾念太子长琴?为何要令他堕入凡尘,永受磨难?!”欧阳少恭由盛怒忽转漠然,将巽芳揽到身后,迎上诸人。
“你是我的半身,种种痛苦,想必感同身受!就算是梦境偶至,其中滋味想必也是终生难忘吧!”欧阳少恭看着百里屠苏,惋惜道,“你我二人虽同当难,可惜终归不能为友,唯有夺你性命,取你魂魄……我们——太子长琴,才能成为一个完整之人!”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
欧阳少恭道:“我知百里少侠已解开封印,却未免言行无拘了些,可是不再顾及晴雪性命?”
一道金光由殿顶投下,刺眼的光一闪即灭。风晴雪倚在蓬莱大殿柱旁,亮色再生,化做一条光锁,围在风晴雪腰间。
“苏苏!”风晴雪大喊。
“晴雪!”百里屠苏想要上前夺人,却对上风晴雪身后欧阳少恭的眼睛。
“百里少侠若想留她性命,便请以焚寂自刎当场……尽管放心,我会很快将你的魂魄取走,绝不会让它们被吸入玉横之中。”
百里屠苏径直迎上欧阳少恭的目光,“你放了晴雪,停息玉横之力!我即便自刎当场亦无不可!”
“苏苏!不要!”风晴雪拼命地挣扎,但无能为力,她越是挣扎,光锁捆得越紧。
“不可!”众人也是一惊,紧逼到百里屠苏的身侧,提防他一时冲动真的横剑自刎。
“哈哈哈哈!”欧阳少恭仰天狂笑道,“让你自刎,是顾念昔日的些许情分,封印既解,直接将你杀死,我一样能取到魂魄,你又凭什么与我说这些?再说巽芳已回到蓬莱,风晴雪再无他用,我知少侠对她爱惜有加,定会记得将你们化为焦冥后置于一处,也算功德一件了。”
“卑鄙无耻!”方兰生大怒,却忽见巽芳手心中一道光芒闪灭,风晴雪身上的光锁忽然消失,她又惊又喜,身法瞬动,闪到了百里屠苏身边。
“晴雪,可有受伤?”百里屠苏大喜过望,护着风晴雪退后。
“我没事……可苏苏你……你的封印……”风晴雪哽咽不能成言。
封印已经解开,百里屠苏的性命在旦夕之间,终是难逃一死。风晴雪只说半句,已经痛得说不下去。
百里屠苏摸了摸她的头发,找不到一句话来宽慰,只能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来。
他不想安慰她说自己没事,三日之后必定要死的人怎么会没事?他笑只是因他心中安慰,他为了这个女孩解开封印,而现在这个女孩平安了。
赌上了命的局,可得偿所愿。
“巽芳,为何放她?!”事出突然,欧阳少恭不由失色。
“幸好少恭所用束缚之法乃是蓬莱法术,不然我当真无计可施。”巽芳语带决绝,“夫君,请你原谅巽芳,我不可能再同你长相厮守了,巽芳只盼你回头是岸,莫要再伤害更多生灵……”
欧阳少恭不能置信:“巽芳何出此言?你已回到我身边,还有什么事能分开你我?”
巽芳垂首默然,哀道:“我服下了‘雪颜丹’……”
欧阳少恭如遭雷击,呆立在那里,看着巽芳美丽的容颜,似乎听不懂她说的话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
巽芳却早已料到欧阳少恭的惊诧,娓娓道来:“夫君……你骤然见到我,只顾着欢喜,却忘了,蓬莱天灾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即便巽芳依然在世,亦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了啊……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心里只希望再次见到夫君之时,映在你眼中的,仍是从前那个巽芳。”
欧阳少恭花了许久去咀嚼巽芳话中之意,却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巽芳,雪颜丹是我炼制失败之物,一直封存于青玉坛丹阁之中,虽然有返老还童之奇效,却也含有剧毒,几日内便会令人毒发身亡……你……不,是何人偷得丹药给你服下的?”
巽芳淡淡一笑:“夫君可还记得,我当日曾经对你发过誓,只要巽芳存活于世一日,必要陪伴夫君左右,不离不弃?”
“记得,你我早已生死相许。”欧阳少恭痴痴地抚过她如雪的面容,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即将凋零。
“夫君离开蓬莱后,我日夜期盼,却始终不见你归来。于是我私自去了中原,寻找你的踪迹。人间的岁月过得真快啊……当有一天终于找到你时,巽芳……已经老了、难看了……我明白,夫君并不在乎表相容颜,但巽芳也只求能够陪在你的身旁……无论是以什么身份……”
“你……”欧阳少恭依然不明白巽芳作出了怎样的决定。
“夫君可还记得,在欧阳家,你五岁生日时收到一件非常喜欢的礼物……便是……我替你缝的小袄……”
“你……寂……桐……”前尘往事,浮现眼底,欧阳少恭只觉得大梦一场,雷严临死之时所留下的谜底,便在此刻残忍揭开。
他呆然站在那里,嘴唇轻轻颤动,方才的气势顷刻间消失无踪。往事一幕幕犹如闪电,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五岁的他在房中试着那件小袄,寂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十岁的他在山中寻觅草药,寂桐捧着水壶耐心地等待;青玉坛中,他成为了丹芷长老,寂桐站在角落默默注视着他;翻云寨里,寂桐旧病复发,却强行压制着咳嗽,以免让他担心……他恍然发现,那个衰老的妇人,那个佝偻的身躯,在这个叫做“欧阳少恭”的人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比他所以为的,更多更重。
寂桐……巽芳……寂桐……巽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甘甜,还是苦涩?幸福,还是痛苦?
一时间记忆和情绪反复交织,欧阳少恭的表情也反复难辨。
“寂桐?桐姨?这怎么可能?!”方兰生想起寂桐老态龙钟的样子,又对着眼前这正值芳华之年的女子,不由得惊呼。
巽芳笑容苦涩,说道:“夫君,我知道你体内太子长琴的魂魄力量已经快要耗尽,除非能寻找到另一半魂魄,否则过了这一世,便不能再渡魂……然而,你为了这一半魂魄苦心筹划、杀人如麻……我不愿你滥杀无辜,却也没有办法阻止……我与雷严合谋,只是希望他能够将你关在青玉坛,我再慢慢想办法令你放弃那些可怕的计划,可事到如今,就连我亦是沾染满手血腥……你恨我也罢,巽芳只求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我没有几天可活,剩下的时日唯愿能与夫君静静待在一处……如果要同你一起赎罪……我也愿意……”
欧阳少恭的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的色彩,他看着巽芳,温言道:“赎罪?巽芳以为我何罪之有?我又怎么会恨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永远都是我最爱的妻子!你且等着,待我杀了百里屠苏,取回魂魄,再解你体内的雪颜丹之毒,我一定会有办法!”
“夫君!”巽芳焦急唤道。欧阳少恭却已背转过身,不愿与她多言。
欧阳少恭负手而立,狂狷之色暴盛:“很遗憾,内人身体抱恙,我不便陪诸君戏玩了!百里屠苏,若你仍要苦苦挣扎,我便直接将你杀死,取到魂魄!余下人等,通通变做焦冥!”
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四目相对,彼此间锋利的气芒对冲,发出嘶嘶厉吼。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魂兮归来,命定的相逢。千年之后,命运的转轮走到了终点,一切恩怨纠葛都将终结于此。
百里屠苏身上渐渐有黑气溢出,暴戾之相乍现。他一仰头,聚起了两眸的赤色耀光。
欧阳少恭冷笑:“很好,便请百里少侠让我见识一番凶剑焚寂的力量!”
焚寂上的黑气奔行如走兽!
“戮魂诀!”百里屠苏身形仿佛电光。
煞气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想要夺路而出,蓬莱大殿被剑芒照得雪亮。
可欧阳少恭只是如拂柳般挥手,他的身上光华微露,将交缠嘶吼的剑芒吸了过去。
“少侠既是知音,不如听首曲子。”欧阳少恭翻掌,掌中以微光凝作七弦长琴,手指轻捻慢挑,七律历历,榣山遗韵。他以震音为线,震线为韧,刚迎上百里屠苏“戮魂诀”的剑气,又一扫弦,旧力未灭,新力又发,排山倒海般涌了过去。
百里屠苏的剑煞都被这巨大的气浪所震慑,气浪席卷天地,在它的面前百里屠苏只是一片枯叶,只能覆手一转,以剑背抵挡这波音浪。音浪和焚寂接触的瞬间,焚寂发出近乎断裂的哀声。
方兰生他们还在蓄势,却见百里屠苏狂暴的剑势被欧阳少恭随手化解,反击之力几乎掀翻了百里屠苏。
“这便是欧阳少恭真正的力量?”每个人心下都惊怖不已。
欧阳少恭微微点头:“百里屠苏,你的进境之快,实在远远超乎我想象,除去焚寂的邪力,你的体内还有其他几股力量交织,想必另有奇遇……不错,当真不错。”他目露睥睨之色,“然而,又有何用?!”
他第三次拂弦,再起狂潮。
前后相继的三排音浪撞在焚寂上,百里屠苏单膝跪地,吐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生死之间不容犹疑,风晴雪、红玉、方兰生和襄铃同时出阵,夹攻欧阳少恭。
巨镰自上而下,挟着女娲族的灵力袭来。“霜月葬天”,出手就是绝杀的招数。
乱红飞暮,红玉的双剑上转动着影龙般的烈光。
千狐幻影,襄铃的碧海青天扇幻化为成千上万。
欧阳少恭并不招架,任那些凌厉的攻势落在自己身上,却未造成任何伤害。
方兰生掌间佛珠推送,一道罡正肃杀的真气化为拳型攻去,尹千觞紧随着这一击挥出巨剑。
本应致命的招数皆被欧阳少恭周身金芒收住,他轻蔑地望着诸人,任攻势如潮,他却似闲庭信步。
“流霞归元……”红玉如有所悟,忽然大惊,“他竟有这般神功护体!”
“不愧是上古剑灵,眼力不错。”欧阳少恭笑道,“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流霞归元,并无破解之法!”
他长袖一震,光若长龙,向所有人呼啸而来。
这时众人才明白百里屠苏刚才接下的一招是何等刚猛绝戾,他们没有焚寂为助,在这排山倒海之力中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连续几声闷哼,他们在同一刻被击倒在地。
剑煞再动。
百里屠苏靠着焚寂的煞气支撑,冲破了沧海龙吟的灼目白光。焚寂的剑光纷纷而落,变幻莫测,每一击都是致命的剑招。数百数千的剑招合于一处,每一斩的剑气都和前一斩的剑气叠加,硬撼欧阳少恭的流霞归元。
天下什么剑招能够硬撼流霞归元?红玉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剑意里有很熟悉的影子……
欧阳少恭竟被那狂暴的剑气逼得连退几步。
“哼,紫胤真人的绝招吗?”欧阳少恭惊讶之后,复又冷笑。
百里屠苏使出的,赫然是紫胤真人的“空明幻虚剑”。仙家剑意,屠龙剑胆。
当日在紫榕林外,紫胤真人给百里屠苏留下一本剑谱,其中记录了他毕生绝学。明明是一个叛出师门的逆徒,紫胤真人却终究舍不得任他将天赋浪费。作为师父的紫胤真人,和那个冷漠遗世的紫胤真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活了几百年,看穿了尘世,却还留着一丝尘世中的心意。
百里屠苏知道这一战迟早会到来,他日日夜夜都在默记师尊的剑谱。习剑千日,只为斩出的一瞬间。
欧阳少恭盛怒中振开大袖,金光沿着他的衣袍流动,水晶般的透明甲胄贴着他的身躯现形。
一对金鹏巨翅舒展开来,他御风而起,俯仰天地!前一刻他还是凡人,这一刻他已经化身神祇;前一刻他还可以被称做“对手”,这一刻他已如山之高,如沧海般浩荡。
人能伐山吗?人能斩海吗?如果不能,那么天地间也没有人能撼动此刻的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双翼舒展,金色威光笼罩了整座大殿,向着众人劈面压下,挟裹神威,压得众人无法呼吸。
百里屠苏挺身挡在众人面前,再度振作剑煞,煞气结成茧一般的护壁,可道道金光穿过屏障,如同利刃刺穿绵纸,钻进他的身体里。这些暴烈的力量狂龙般游动在百里屠苏的脏腑间,他的气血翻涌如潮,脸色从血红变做铁青,忽而又苍白如纸。
“苏苏!”风晴雪意识到欧阳少恭的金色威光中有什么不对。
百里屠苏猛地挥手制止她,令她不可上前。他单膝缓缓跪地,片刻之后,周身的血脉鼓胀起来。随着一声爆响,鲜血四溅,血箭的威力竟然切入坚硬的石柱!百里屠苏胸前血脉炸裂,从他身体里溢出的威光凝结为虬龙。
欧阳少恭是以气化龙,把真气灌入百里屠苏的身体,从内到外摧毁了煞气的保护。
百里屠苏沉重地倒下,什么东西从他的怀中掉出,滚落到欧阳少恭的身前,色如一片干凝的墨迹。
“苏苏!”风晴雪扑到他的身边。
百里屠苏眼神暗淡,已经是垂死的征兆。
欧阳少恭并未在意那墨迹似的东西,以神临般的姿态缓步上前:“请少侠再来比过!只是这一回,你怕不如方才那般好运了。”
“少恭……不要!”巽芳苦苦哀求,“今时今日,还要造多少杀孽呢?”
“就算是杀孽,也是最后的杀孽了。一切即将终结!”欧阳少恭浮于空中,露出那令人熟悉的、春风化雨般的笑,“百里屠苏,或者该称你为韩云溪,由我亲手再送你这最后一程!”
金色羽翼翻卷如凤首箜篌,他的招数夹着空灵之音,可这是催命的乐曲,铺天盖地的金色威光涌向百里屠苏。
他恣意弹奏,心意融会于乐中。
百里屠苏看着海潮般的威光,还要拼尽最后的力量挺身站起。一道冰蓝的屏障包围了他,风晴雪双臂画圆,灵力源源不断,凝聚出一道冰盾。
威光与音潮连绵不绝,轰击在冰盾之上。风晴雪的灵力在欧阳少恭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冰盾瞬间龟裂。风晴雪一口鲜血吐在冰盾上,血丝在冰盾中蔓延。她用自己的血加固了冰盾,泛红的巨盾重新焕发光辉。
“幽都之血?”欧阳少恭赞叹道,“好!看你还有多少血来保护你心爱之人。”
他恣意弹奏,琴声中龙吟虎啸,挥洒出的威光连续轰击在冰盾上,溅起的冰尘直涌上大殿顶部。
风晴雪的手腕上崩出数道裂口,鲜血不断融入冰盾,这是以她本命元气凝聚成的防御,这盾崩溃的那一刻,她和百里屠苏都会死。
欧阳少恭轻笑,金色威光中传出万剑震鸣的声音,金光凝聚成剑,成千上万,刺向血色的冰盾。
“苏苏……”风晴雪轻声说。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桃花谷中盛开的桃花……
然而巨剑斩破漫天威光而来,如此的浩荡,如此的倜傥,如醉后的一曲狂歌。它插在冰盾之前,切开了威光的潮水。
“千觞兄妹情深,令人感动。”欧阳少恭大笑。
尹千觞并不言语,只现身于巨剑之前,以剑遥指,带着风雷之势。
欧阳少恭迈步于虚空中,眼前古琴仿佛化身为一柄金色的剑,无数闪着光芒的剑意猛然刺出,尹千觞顿时全身上下鲜血淋漓。欧阳少恭单凭剑意的威压,已经足够让他伤痕累累。随着欧阳少恭挥手,古琴音波荡出数里之遥,飞出大殿,斩切层云!
那力量穿透了蓬莱大殿的基石,卷着无数飞石碎屑,斩向尹千觞。
此情此景,尹千觞明白自己这些年疏于修行,比起当年在乌蒙灵谷对战欧阳少恭的时候已经远远不如。
可是不能输,因为身后就是风晴雪。所有人,都有一个不能输的理由。
哪怕是一个醉汉、一个赌徒,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巨剑迎着狂潮般的琴音重重斩下。
“大哥!”风晴雪高呼。
尹千觞已经没有力量阻挡欧阳少恭这一轮的进攻,所以他没有以剑封挡,而是剑斩狂潮。他只能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为背后的二人斩开剑潮。
三个影子同时出现在欧阳少恭背后。
红玉的双剑如乱红飞暮,襄铃的羽扇振出火树银花,她们两人夹攻欧阳少恭的左右。真正的进攻则是在欧阳少恭正背后的方兰生,雷音伏魔!一百零八颗天罡如意珠,颗颗震动,万佛念诵,金刚伽蓝俱现,龙象长嘶。
他们没有去救尹千觞,因为已经没有用。尹千觞用命换来的机会他们必须把握住,欧阳少恭背后正空门大开。
“愚不可及,太过小看流霞归元!”欧阳少恭大笑,金色羽翼舒展到极致,千万翎羽自鸣,音潮席卷背后的三人。
他将手中虚象古琴脱手掷出,在空中发出烈日般的光华。
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了绝望。是的,无法战胜,他们以为的欧阳少恭,只不过是他一根小指的力量。流霞归元便是这样的防御,无懈可击!
他们不可能破掉欧阳少恭的屏障,却已经要被摧枯拉朽地击倒了。
没人能救他们了,他们……输了!
澎湃的气浪把欧阳少恭面前那片墨迹似的东西卷了起来。看起来那么单薄的东西,在他的神威下如黑色蝴蝶般随时都会碎裂。它起伏着,就像蝴蝶飞在暴风雨中。欧阳少恭伸手想要拨开这碍眼的东西,但就在他的手指触及那东西时,一丝血线留在了空气中。
疼……
他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传来了疼痛,没有破绽的流霞归元,居然被这片单薄的东西切开了一道口子!
细小的伤口在最后一瞬阻止了欧阳少恭的绝杀,但是残余的剑潮、威光和音浪仍旧将众人震退。鲜血四溅,风晴雪用身体托住了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苏,尹千觞全身衣甲碎裂,鲜血横流。
欧阳少恭震惊地举起那墨片,那是一片鳞,黑色的鳞片,上面满是云水般的翠纹。
“悭……”他喃喃自语。
那个名字,那个被尘封千年的名字正要从记忆之井中浮起,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太子长琴……”
不对……他是欧阳少恭……
可他也是太子长琴,能伤害太子长琴的东西,是记忆。
累世以来,渡魂令他失去了太多记忆,以至有些东西,被渐渐遗忘。
百里屠苏微微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太子长琴,你还记得吗……悭臾……这是它的龙鳞……”
“悭臾……”
不错,正是这个名字。
欧阳少恭心中绞痛,记忆的深井中,黑龙盘旋升天。
百里屠苏低声道:“……天界战龙悭臾,曾经榣山水湄边的一只水虺……去祖洲之时,见到一处与榣山风貌全然相同之地……悭臾……就在那儿沉睡。它的寿数已经快要行到尽头……却依然记挂自己的挚友……太子长琴…………不是我……是你……”
“……水虺……悭臾……”欧阳少恭喃喃。
“少恭……你怎么了?”巽芳不安地问。
“……祝融……不周山……天柱倾塌……”
欧阳少恭默念着这些字眼,眼神迷离。
恍惚间回到了高山之畔,他是那么惬意悠闲,对着幽谷深潭抚琴,身边水虺是他的知音。
可他却要离开了。
“悭臾……父亲已决意随伏羲大人前往天上,我定然只有同去。初建天庭,诸事未定,想必众神皆会忙碌许久,如此一来,未知何时才能重返榣山……”
悭臾怅然若失,旋即却说:“太子长琴,待你空下来的时候,再来榣山找我玩儿,还有几百日,我便能化蛟了。”
太子长琴遗憾道:“听闻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可惜这一回我却无缘亲眼一见。你胸中既有大志,本不该埋没,愿勤加修行,早日得偿所愿。”
悭臾应道:“一定会的,等我修成应龙,呼风唤雨当然不在话下,也能实现当初和你的约定。”
约定?他们有过约定?
是的!有过……
可已经……忘记了……在那时间的长河之中……
欧阳少恭神情恍惚,口中喃喃:“……榣山……悭臾……它曾经与我约定,待修成通天彻地的应龙……要我坐在它的龙角旁,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天柱倾塌,天庭降罚……太子长琴被贬下凡尘……悭臾……成为女神坐骑,永失自由……”
尹千觞见此情景,再顾不得其他,断然喝道:“快!趁此机会破他的流霞归元!否则待他清醒,便错失良机!”
原本方兰生见昔日挚友如癫如狂,心中亦是纷乱杂陈,可尹千觞的话惊醒了他。
琴川那些无辜化做焦冥的乡民,沿海那些被海啸吞噬的渔夫,还有乌蒙灵谷、翻云寨、甘泉村……还有……二姐!
方兰生咬着满是血丝的牙齿,低吼一声,举天地伏魔之势!
雷音伏魔!
罡声震耳,欧阳少恭承受着剑光和佛力,更难以分辨记忆与现实,愈发癫狂起来:“……太古之约……不复践言……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全然没有喜悦,而是千年的苦痛。
巽芳泪如雨下,她所爱的这个男人,早已被命运折磨得不成人形。
欧阳少恭的笑震动整座大殿:“多谢……百里少侠让我忆起一些……过去的美好之事……但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就此耽于往昔,丧魂失智?往事俱如烟云,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而即将成为蓬莱国的永恒之主!你们,都将化身焦冥!成为我永远的臣民!”
金色威光再现!红玉和方兰生的所有攻势皆被反弹,他们射出的剑光、祭出的佛法反压在自己身上,骨骼寸断。
百里屠苏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本已伤痕累累,连呼吸都微弱到极点,但他居然站了起来,提着焚寂。
“没有完,欧阳少恭。”他轻声说,黑色的火焰在他瞳中灼烧。
焚寂刺入手臂!
鲜血冲刷着凶剑的每一道纹路。焚寂黑气暴涨,像是凶猛贪婪的怪兽被咒语释放,将所有鲜血都吸食了进去。百里屠苏缓缓走向欧阳少恭,一步一印,散着浓郁的黑色煞气,像是来自幽冥的凶鬼。
鲜血带着他的魂魄之力灌入焚寂,他以自己为食,喂养这柄上古凶剑。
剑完全复苏了!焚寂上一团赤光聚起,曾在冰炎洞中为血涂之阵折损的剑刃发出火焰的光芒。
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循序流转。他不再抗拒这把剑,而是和剑融为了一体。
欧阳少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百里屠苏长啸,眨眼间焚寂已刺到对方跟前。欧阳少恭连连挥出金色威光,但此刻的威光在焚寂的剑锋前一一崩溃,剑所到之处,威光溃灭!
欧阳少恭一惊,化出古琴虚象抵挡,黑红色的剑气游走在两人之间,发出阵阵咆哮。
他们贴得极近,怒视彼此的眼睛。周遭的人第一次发觉,他们的侧颜是如此相像。
“还差得远!”欧阳少恭怒吼。
“再试一剑!”百里屠苏再度挥剑,黑气飞向四周,半片蓬莱宫殿俱燃起熊熊大火。
炽焰中,欧阳少恭忽然觉得不安。
焚寂的威力他曾领教过,论剑已经是世间无双的利器,但这熊熊燃烧的黑焰……不……这不是剑气,而是某种凶术!
他感觉到危机的降临,必有什么超出了他的计算!
他的立身之处瞬间被黑色烈焰吞噬,流霞归元曾固若金汤,此刻却被焚寂之火蚕食着逐渐崩溃。黑火还吞噬着流霞归元的灵力,越燃越凶。
百里屠苏的双足深陷在蓬莱大殿的石砖之中,燃烧得最厉害的是他自己,他被黑色火焰包围,他就是火种!
这种凶煞霸道的火焰,毫无疑问是剑中的上古凶力,是令伏羲和女娲都忌惮的凶剑之力!这并非百里屠苏自己的力量,而是被解封的凶剑内栖息着的魂力。
要想扑灭火焰,只需掐灭火种。
欧阳少恭毫不犹豫,手指一挥,七弦齐振,百里屠苏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无数由琴上发出的音波,正中胸口心脏之处。他身子晃了晃,仍不肯倒下,赤瞳闪动,黑血自齿缝中渗出,猛推剑柄。
焚寂之火吞噬一切灵力,欧阳少恭原本没有破绽的金鹏翅被灼烧之后,竟缓缓碎裂。金羽还未坠地就被煞气吞没,火舌一舔便化为飞灰。
欧阳少恭只能以手掌攥住剑锋:“你!”
“欧阳少恭,你难道从未想过?”百里屠苏轻声说,“你和我,就像镜子的两面,我的心脏被你刺穿之时,也是你的心脏被我刺穿的时候。宿命中我们同生也共死,能烧掉你羽翼的,只有以我灵魂催动的焚寂。”
“可笑!”欧阳少恭震惊。
百里屠苏的背后,黑色的煞气中,升腾起朦胧的幻影。
他凝力运剑,烈焰般的焚寂穿破古琴虚象,毫无阻碍地推入欧阳少恭的胸口!
欧阳少恭随着百里屠苏的一剑之势而坠落,整个蓬莱大殿震动。
百里屠苏保持着最后一刺的姿势,而欧阳少恭双目被血色慢慢覆盖。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焚寂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百里屠苏退后数步,插剑于地,黑色煞气随风而散,他眼中赤色渐渐褪去。
二人仿佛兄弟,凝视彼此。
又像是隔着千年岁月,今人只见古人。
远古之约
玉山将倾。
“夫君!”巽芳扶住欧阳少恭,血从他的心口汩汩流下,他倔犟地支撑住身子,身周那刺眼的金色光芒都已消失不见,长发低垂,尽显颓败。
“想不到……竟会败在你的手下,自己被自己打败吗?”他的语气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儒雅,却带了无法忽视的自嘲,“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蓬莱大殿中,焚寂之火炙热肆虐,大殿顶部咔嚓作响,不时便有碎石落下。每隔一阵,宫殿就像是受了惊扰一般,剧烈晃动。
百里屠苏立在欧阳少恭面前,黑衣浴血,手中死死握着焚寂,好像提防着他再度发难,一刻也不敢放松。风晴雪护在百里屠苏身侧,一双水色的眼只是绕在他身上。
这画面在余下的人看来,与那一侧巽芳护着的欧阳少恭,如此相像。同一个人的两半魂魄,兜兜转转对峙于此,好像命运的一个玩笑。
众人看着欧阳少恭,心中莫不是百感交集。
欧阳少恭神色不断变幻,时而感伤,时而癫狂:“难道……我所追求的……注定毫无所得……这个世间,固然有令人欢喜之事,但实在太过短暂,徒然余下无尽哀伤……化为焦冥……无喜无悲、得到永恒……又有什么不好……”
“欧阳少恭!不要一厢情愿了!这样也叫永恒?无知无觉,情感尽丧,只是一具空壳而已!”方兰生激烈道,“假如……真的那么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变做焦冥?!”
“我同他们,同你们……是不一样的……”欧阳少恭捂着伤口抬起头来,仍然是那么骄傲,鲜血浸润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我……是这个永恒国度的主人……要不断让更多人获得永生……”
“欧阳先生……”是百里屠苏喑哑的声音。
欧阳少恭乍闻这熟悉的旧称,心绪如弦,拨出一串泛音。
时间仿佛回到翻云寨初见,百里屠苏那么认真地对他说:“若蒙不弃,我想与欧阳先生一同去找寻其他玉横碎片。”
又好像回到琴川泛舟之时,百里屠苏听了他的琴曲说:“先生高志,无怪乎琴曲中隐有沧海龙吟之象。”
还是在青玉坛的那一夜?百里屠苏始终那么相信他:“先生助我良多,能结此友谊,亦是百里屠苏一生之幸。”
他们是同一个灵魂的两面,所以命运羁绊交织,相惜相杀。
他们却也如此不同,他设计他、骗他、害他,如今还想杀了他,他却仍然叫他一声——“欧阳先生”。
“你说的,并没有错。”百里屠苏望着欧阳少恭,眼神复杂难明,语气却坚定如铁,“人生在世,苦痛永远多于欢乐,但人……至少可以选择生死,你不能为任何人作出决定。即便命如你我,不也同样想要努力活下去?活着,虽然令人感到痛苦,然而美好之事,却唯有活着,才能经历。你痛恨天庭一句刑罚毁灭太子长琴生生世世,但你一念之间,亦是亡去别人生生世世,与天庭有何不同?!”
他的气息因为这番话而变得急促不稳,声音却越发明朗笃定:“看清楚!你和我,既不是怪物,也不是神!我们,都只是一介凡人!生老病死,无可逃避,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话语振聋发聩,整个蓬莱宫殿中的人都陷入一阵长久的缄默,只有焚寂之火借着此处无尽的灵力燃烧不熄。一块巨石从屋顶坠落,砸在香炉之上,激起一片呛人的香灰。
香炉闪了一闪,那象征着愿望得偿的光芒倏然灭去,化为一尊凡铜。
“……屠苏……”欧阳少恭念着这个名字,叹息如同隔世,“只可惜……你我注定成仇。”
……无论如何,都太晚了,不是吗?
如果再早几世找到他的半身,他是否不会采取这样决绝的手段?
如果那一次渡魂顺利,他能及时赶回蓬莱,回到巽芳身边……
不,没有如果了。
玉横失去了欧阳少恭的操纵,从空中缓缓而降,光波顺其边缘流淌,恰好落在风晴雪身旁。百里屠苏示意风晴雪收好玉横,道:“也算是对女娲大神有所交代了……”话未尽,忽然气力不支,单膝跪倒在地上。
“苏苏!”
“百里公子催使焚寂之威,虽破了欧阳少恭的流霞归元,自身却也无法承受焚寂凶力的负荷,已是强弩之末,加之硬撑了欧阳少恭的几击……”红玉蹙眉道。
“无妨。”百里屠苏缓了一口气,摇摇头,“都快些离开,此处承受不住焚寂之力,即将坍塌。”
余者点点头,互相搀扶着起身。
蓬莱宫殿中回荡着欧阳少恭绝望的笑声:“你们几人亦是伤及元气……不可再使用腾翔之术……就让这焚寂之火熊熊燃烧,焚毁一切……将所有人……都化为灰烬吧…………”
“少恭!到这一刻还要别人陪着你死?!”方兰生斥道。
“我不甘心……怎能……甘心……”欧阳少恭面上不再有一丝笑容,累世的痛苦此刻攻上心头,“……永生永世……被命运……所束缚……”
他脚下趔趄,再不能自持,动作间令剑伤撕裂得更深,腥血大片涌出,将长袍前襟浸染成红色。身旁的巽芳泪痕满面,苦苦掩着他的伤口,将他移至殿旁一块落下的大石上。
“巽芳,对不起……”欧阳少恭眼神扫过遍地残垣,最终定格在巽芳的双眼,“到最后我还是不能重建蓬莱,令你过得开心幸福……”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巽芳眼中含泪,却露出甜美的笑容,那是深陷在爱情中的女子才会有的笑容,就像雷云之海幻境中的倩影。
红玉转过头来,看向欧阳少恭和巽芳:“巽芳姑娘,你……”
“你们走吧。”巽芳依在欧阳少恭的怀中,她最后的一点灵力,都化作止痛的白光,萦绕在欧阳少恭的身周,“我要陪夫君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这一段千古的纠缠,今日便走到了终点。
众人再不多言,转身欲走。尹千觞却忽然停住脚步,朝着欧阳少恭的方向走去,在离欧阳少恭和巽芳几十尺的地方,他选了一块石头坐下,仰头喝起酒来。
“大哥?”风晴雪有些焦急,朝着尹千觞喊道。尹千觞却当做没有听见。
风晴雪奔上前去,蹲下身子望着他:“大哥!我知道你就是大哥了!跟我回去幽都看看好不好?婆婆还在盼着你……”
尹千觞不发一言。
风晴雪执拗地叫道:“大哥。”
尹千觞嘴角一咧,无奈笑道:“晴雪妹子,你弄错了吧?我这样的坏人怎么会是你大哥?”
“大哥,少恭都已经告诉我了……”
尹千觞脸色一黯:“尹千觞不配有你这样的妹妹。快走吧,愿你今后一生快乐,最重要是活得开心,不要勉强自己。”
“让我走,那你呢?!”风晴雪道。
尹千觞一口酒灌了下去,继而又露出笑容:“我?我要陪少恭这最后一程。”
“大哥,为什么?!”
尹千觞自嘲地笑笑,他的脑中浮现出当年的欧阳少恭,不过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背影却是那么孤独和沉重,像是被一股力量强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垮下。
“因为渡魂,他没有真正的亲人,却有数千载的记忆延续,却又因为渡魂,逐渐忘却这些记忆,最后只剩下数千载的无边孤寂,令他变得贪婪而疯狂……对很多人而言,少恭是十恶不赦之徒,但是对我来说,他却是给了我一次重生之人……至少,最后让我陪他一会儿,妹子你不会阻止尹大哥的小小心愿吧?”
“大哥,你……”风晴雪欲言又止。
自从大哥离开幽都,她每时每刻都盼着他回来。可是八年过去了,当她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大哥已是另外一个人,不愿意相认,更不愿意回家……
“大哥,不管你选择怎么个活法,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尹千觞将脸偏到一边,眉眼都陷在阴影里,分辨不清表情:“去吧。幸好我酒壶里还留了些酒。”
“晴雪妹妹,这地方越来越不安全了,快走吧……”红玉见状,拉住风晴雪朝外走去,风晴雪跌跌撞撞中不断转过头来,但见在火场之中不时落下纷纷的石雨,仿佛一场谢幕。巽芳和欧阳少恭紧紧相依在一起,尹千觞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大石头上,仰头痛饮。
蓬莱大殿的出口,忽然一阵剧烈的震动,承重的巨柱慢慢地破碎、倾倒,连带着一片片的石板坠落。
“这里快要塌了!”方兰生惊叫道。
百里屠苏看着手中焚寂,心中已有计较:“我送你们走,趁我……还能一借焚寂之力!”
“百里公子……”
百里屠苏伸手阻止:“不要多说,不然一个都走不掉!”语毕,他扭转掌心,再度催动焚寂之力,运起真气,襄铃、方兰生、红玉三人依次被他释出的光柱包裹,一闪便不见了。
风晴雪见他重伤之下这样过度耗费真元,已是涸泽而渔,不忍和痛楚如万千钢针穿心而过,才要劝阻,百里屠苏手中释出的光柱已笼罩了她,只是这一次光芒微弱了许多,已不足以将她传送出蓬莱大殿。
百里屠苏终究只是凡人,戮战至此,真元已不能为继,终于跪倒在地上。
风晴雪从光柱里走了出来,将百里屠苏的身体牢牢扶住……
“把我们都送走了,你怎么办?”风晴雪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他们所在的并不是火海地狱,而是桃花谷中,岁月宁静,“我不走……不跟你分开……”
百里屠苏手腕微抬,竟不甘地再次试图施法送走风晴雪,这徒劳的尝试引发更加剧烈的痛苦,他的五脏六腑已被欧阳少恭的力量所伤,残破不堪。
“苏苏你停下!别再耗费力气了!”风晴雪使力制住他的手,将百里屠苏揽在怀里,“我不怕死,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
她的眼泪不停滴落,双臂抱得那么紧,带着颤抖,她明白她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无力挽回。
“晴雪……”百里屠苏从没见过这样的风晴雪,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暖,就算偶有悲伤,也是一瞬就烟消云散,很快便笑意盈盈。
我不能让她死。
不能。
百里屠苏迷蒙的视线中闪过一丝幽绿的光芒,他心念一转,深呼吸了几次,手掌摊开,运力召唤,那片滚落在地的悭臾龙鳞似乎感应到了,飞至他的掌心,渐渐发出耀眼的光芒,“晴雪……我不会……让你死……”
蓬莱岛边,已然落在安全地带的几人焦急地等待着。
山顶恢弘的大殿,像是化做一堆祭天的木柴,热烈地焚烧着,烟雾弥漫,不时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残骸顺着山体滚落,碾压过无数的草木。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方兰生手持着佛珠,如果此刻祝祷是有用的,他会求遍满天神佛。
“屠苏哥哥不会有事的……”襄铃攥着小拳头,却止不住眼泪,“他最厉害了,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们都会回来的……”
红玉不发一言,蛾眉深锁,只是不断向山顶的烟云中张望。
天空中一道雷鸣般的巨响,有刺眼的白光撕破云层。
几人惊望过去,却见云雾之中出现庞然龙影,鳞爪微现,渐渐飞远。
金瞳的黑龙翱翔于天际,一腾一跃,俱是人间百里之遥。
巨大的龙角如深海的珊瑚,旁边却倚着两个人。
男子面孔苍白虚弱,身上遍是伤口和血渍,显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女子将男子搂在怀中,眼中明珠半垂。她已摘去了从不离身的手套,莹白的手指抚过男子的脸颊,指尖有蓝色的幽光闪耀。
乘龙飞翔,本该是多么潇洒快意,只是男子的呼吸渐渐微弱,脚下掠过怎样的山河美景,都无法再留意观看了。
百里屠苏的手垂在黑绿色的龙鳞上,龙鳞冰冷,像他的手一般,“悭臾……要去哪里?”
黑龙悭臾并未开口,只是以意念作答:“不周山龙冢。几日之后……便是吾的死期。”
百里屠苏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样……也算实现了你与太子长琴的……远古之约吧?”
“哼,小子,到现在才召唤吾……差一点就等不到了……”
悭臾载着二人向西北而去,天空中有晶莹的雪花落下。据说应龙飞向不周山归天的时候,即便是八月也会飘起细雪。那些雪花乍看去一模一样,可若细细分辨,每一片都是不同。
百里屠苏只觉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无尽的黑暗在召唤他,身体变得轻盈,像是就要被风吹散。
“晴雪……”他拼命地睁开眼,风晴雪就在眼前,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了,已经没事了。
他打败了欧阳少恭,夺回了玉横,制止了那场灾厄。
晴雪安全了,朋友们都安全了。
一切都结束了。
自己的终点,也将要到达。
过往人事,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那些,都再也见不到了吧。
百里屠苏的气息渐渐微弱,像是即将陷入永久的沉睡。
风晴雪惊惶地攥住他的手,“苏苏!你醒一醒,你别死、别死……不要就这样离开……”
她心下是明白的,百里屠苏已然解开了封印,几日内便会化为荒魂消弭,再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加之方才的大战,他重伤之下,复又殚精竭虑……
百里屠苏的目光已经涣散,却盛着如水般的温柔,凝视眼前的风晴雪:“晴雪……给我……唱支歌好吗……在雾灵山涧时,你唱的那支歌……很好听……我一直记得……”
风晴雪使劲点点头,哼唱了起来,清越的嗓音下掩着彻骨的悲伤。
那是熟悉的调子,就如初见时一样悦耳悠扬。听者并不能分辨出歌词到底唱了些什么,却能感觉到其中的圣洁美好。
“……我的魂魄……快要散了……”百里屠苏用最后一点气力,反手握住了风晴雪的手,“化做荒魂之后……希望……在你身边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苏苏……”风晴雪泣不成声,只觉得怀中之人越来越轻,渐渐变得空幻虚无,再也握不住……
百里屠苏合上了眼,笑容和声音都变得茫远缥缈。
“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这一生不知作为谁而活……不过……不管是谁……到这一刻……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尾声
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仿佛诅咒一般……我喜欢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们曾经约定,要在一起。一起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城镇村庄,或许还能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
这些都不能实现了。
我连他的转世也无法寻找,因为——他根本入不了轮回。
苏苏在我怀中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他的身体渐渐冰冷,而魂魄化为七彩的光珠,围绕在我身边,徘徊不去——正如他所说……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
我伸手去触摸,却什么也碰不到、抓不住。我从未如此害怕,我害怕下一刻他的魂魄便会消散无踪。
那样的别离,将是永别。
我从怀中摸出了玉横,那其中曾经吸纳无数无辜魂灵,此刻已被消耗殆尽。玉横温热,似乎在提醒着我:原来任何人,包括我……面对生死之事,也不能看透。
魂魄进入玉横,苏苏便不会就这样消散无踪。
我想起婆婆说过,器物没有正邪之分,只看掌握它的人是怎样想……
我不禁祈求……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重生之术,不用以害人作为代价。
他这样短暂的一生,许多美好之物都还来不及经历……
我只希望……他能够重新活过来。
于是我祈求娲皇神殿中的那位大神,赐予我如灵女一般长久的寿命。而我将再也不能转生,和他一样,成为无法轮回之人。这一世死去,我也将化为荒魂。
世上的事,都是有代价的。可我永远不会后悔,就像他一定也不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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