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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2005夏至未至(新版)

_3 郭敬明(现代)
  盈盈的起床方式充满了代表性,她总是先伸一条腿出被子试探一下气温,如果比较暖和那么她就会慢慢地爬起来,如果是气温偏低的话就会听到她一声惨叫然后像踩了老鼠夹一样闪电般地把腿缩回去。
  早上早读的时候语文科代表在上面带领大家读课文,结果他不负众望地把“本草纲目”念成了“本草肛门”,笑声掀翻屋顶。
  中午立夏跟七七吃完饭从食堂走回来的时候碰见班主任,他带着儿子。七七不认识立夏的老师,看见立夏叫了声老师之后于是装作挺乖巧的样子也叫了声老师好,班主任刚想笑眯眯地说声同学们好的时候七七突然来了一句“这是您孙子吧真可爱”,立夏感觉差点就要后空翻了。
  每天下午傅小司都会教立夏画画,她的画变得越来越能见人,并且立夏和陆之昂傅小司也逐渐熟悉起来,彼此也能开开玩笑。
  傅小司对于立夏的画技进步一直强调是“名师出高徒”,而立夏一口咬定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反正他说一句“名师出高徒”立夏就一定要跟一句“师傅领进门”,将不要脸进行到底。
  这一切自然的发生,抽丝剥茧般缓慢而绵密。
  只是有时候,当立夏站在放学后人去楼空的走廊上,眺望着远处操场上状如蚂蚁般分散渺小的人群时,她才会在内心涌起一种幸福和悲伤混合的情绪。
  第29节:Chapter.02(11)
  在这样庞大如银河星系般的人群里,该有多小的概率,可以遇见什么人。
  然后和这些人变得熟悉,依赖,或者敌对,仇恨。
  牵扯出情绪,缠绕成关系,氤氲成感情。
  当夕阳将那种融化后的黄金状粉末喷洒向整个世界,天地混沌一片,暮色中,遥远的风声描不出任何事物清晰的轮廓。倦鸟归巢,雨水飘向远方。
  在这样的时刻,立夏会觉得,自己和这样两个传奇般的男生的熟识,就像是这样一整个温暖的,模糊的,散发着热气,却又昏昏欲睡没有真实感的黄昏一样。
  温暖的。却又可以无限下沉的黄昏。
  时间迈向十二月底。
  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蒙上白白的霜,气温下降得很快。
  穿起冬装,学校里每个人都显得格外的臃肿。不过男生们似乎总是不怕冷的,这样的天气里依然是一件衬衣外面加件外套就行。立夏对此总是非常佩服。
  每天早上的晨跑越来越要人命。立夏每天起床的时候都在心里暗自倒计时。
  “离一月还有五天。”
  “离一月还有四天。”
  ……
  因为浅川一中从一月开始就不用晨跑了,怕这样的天气跑出去一个人,抬回来一块冰。
  每天早上依然会碰见傅小司和陆之昂,他们似乎穿得和秋天一样单薄。三个人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汽打着招呼。到后来陆之昂每天还会带一袋牛奶过来,见面就递给立夏。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放在书包里,还是热的。
  每天下午立夏都和陆之昂还有傅小司一起画画,傅小司教给立夏越来越多的技巧,几乎有点让她眼花缭乱了。立夏也越来越佩服傅小司。很多时候她听着听着就出了神,抬起头看着傅小司格外认真的面容。而傅小司总是用铅笔直接敲她的头。立夏始终不明白傅小司眼里终年不散的大雾到底是怎么回事,立夏几乎要断定他真的是白内障了。
  但是立夏最近也不是很开心,因为一直参加美术补习班的原因,立夏的学习成绩有点退步了。几次考试立夏都没有进前十名,这让立夏心里觉得很难受。一方面自己喜欢美术,另一方面对于文化课的成绩立夏也是非常在乎的。
  立夏总是搞不明白,傅小司一样没有参加下午的自习一样是去画室画画去了,可是为什么每次的考试排名他依然高居在第一位呢,连陆之昂也是,永远都在第二名。这让立夏觉得很气馁。
  黄昏在六点的时候就来临了。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去。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立夏拿着刚发下来的物理试卷发呆,77分,对于很多学生来说已经可以欢呼了,可是傅小司和陆之昂一个98一个92,这让立夏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立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的脸。
  “还不走么?”他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立夏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身去。过了会儿就觉得身边有人坐了下来。
  立夏回过头去,望着傅小司有点疑惑。傅小司什么也没说,从立夏手里拿过试卷开始看。因为动作太快立夏想阻止都来不及了,只能乱找话题问他:“陆之昂呢?”
  傅小司眼睛没离开试卷,只是随便地说了声:“哦他爸爸找他有事情就先走了,我看你一个人在发呆就留下来看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很符合他的作风。
  傅小司重新把书包打开,拿出钢笔在试卷上敲了敲,转过身来对立夏说:“你忙着回寝室么?”
  “啊?”立夏有点没搞懂他的意思。
  “你不急的话我就帮你把错的地方讲一遍。”
  立夏望着傅小司的脸,发现他的样子已经比自己刚进学校的时候看见的成熟了许多,眉毛变得更浓更黑,睫毛也变得更长。
  视线散开去,看到的还有薄得很冷漠的嘴唇。还有上面青色的胡茬。十七岁的男生都是这副样子。
  脑袋上被重重敲了一下,反应过来就看到面前傅小司一双永远没焦点的眼睛,脸上一下子就烧起来,赶紧说:“不急的,我听你讲。”
  夕阳从窗外无声地遁去。
  第30节:Chapter.02(12)
  傅小司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面。空气凝固下来,从外面可以听到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学校后面的那个教堂每天都会在六点半的时候敲响晚钟,而每天的这个时候立夏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平静。
  钟声是种让人觉得宁静的声响。
  后来钟声就响了,来回地在浅川一中里面回荡。傅小司捋起袖子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
  立夏点点头,说:“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都明白的。”
  傅小司站起来在空气里伸了伸手,关节发出声响。他说:“坐久了就要变僵尸的。”说完笑了笑。
  立夏突然觉得在黄昏模糊不清的天光里傅小司的笑容也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然后立夏意识到傅小司的笑容真是难得一见呢,平时都是一张扑克牌一样的脸。
  傅小司背好书包,说了声再见,然后就走了,临走时摸了摸肚子说:“没注意时间,现在有点饿了。”动作像个五岁的孩子一样。立夏心里好笑。
  楼道里清晰地传来傅小司下楼的声音。立夏也开始收拾书包准备回寝室了,等一下还要上晚自习,迟到了可不是件好玩的事情。还没收拾好就听到脚步声咚咚咚地一路响过来,抬起头傅小司又出现在面前,立夏不由得“咦”了一声。
  傅小司重新打开书包,拿出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说:“这个,是我的化学笔记,你的笔记我看过,太乱了,你拿我的去看吧。”
  立夏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抬起头看到傅小司笑着摆了摆手。
  “我先走了。”
  “嗯。”
  黄昏只剩下一丝光亮,天空布满了黑色的云,快要下雨了吧。立夏背好书包,准备离开教室,走之前去关窗户,刚把头伸出去立夏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啊”。
  傅小司打开自行车的锁,把车推出车棚,刚跨上去,结果一抬头就看到满天的大雪飘了下来,那些纯净的白色在黄昏里显得格外安静而且柔软,一瞬间整个浅川一中静得发不出声响,只剩漫天的雪四散飞扬。
  那些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操场上,草地上,湖面上,单杠上,食堂的屋顶上,红色跑道上,一寸一寸地抬升了地面。不一会儿傅小司的头发上就落满了雪花,衬着他黑色的头发显得格外的晶莹。傅小司跨在单车上忘记了走,抬头看下雪看得津津有味。逐渐黑下来的暮色里,傅小司的眼睛变得光芒四射,像是黑云背后永远高悬的北极星。
  立夏伸出去关窗户的手停在空中,窗外充满天地间每一个缝隙的雪遮住了立夏的眼睛。立夏微微地闭上眼,看见最完美的世界。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消失了寒冷。只剩下庞大的温柔,用白色渲染着这个世界。
  下过雪的道路变得格外难骑。
  陆之昂跨在车上在傅小司家楼下等他一起上学。这已经成为很多年的习惯。下过雪后气温就一下子进入了冬天。傅小司下楼走出楼道门,离开中央空调的环境突然被冷风一吹,冻得傅小司马上重新上楼去,再下来的时候穿了件黑色的外套,后面有个帽子,帽檐儿上是看上去柔软的白色绒毛。这样的天气一件单衣已经顶不住了呢。
  陆之昂就更是穿得多了,厚厚的手套围巾,还有戴着顶看上去有点滑稽的毛线帽子。陆之昂特别怕冬天,一到冬天他就冷得不行,于是催着傅小司快点出发。
  学校走廊尽头的茶水室也变得格外有人气。一到下课时间所有的人都冲到茶水间去换热水到暖手瓶里。这样的天气谁也受不了。
  整个浅川一中银装素裹,学校暂停了体育课和晨跑以及课间操。每个学生都在大声欢呼。其中七班叫得格外响亮。任何时候七班都是最活跃的班级。立夏不由得很是羡慕。羡慕归羡慕,还是要埋下头来认真地抄笔记的。
  傅小司的笔记做得让人叹为观止。立夏想不通这个整天上课睡觉画花纹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抄了这么满满一本笔记的。回过头去望着傅小司,他正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猜到了立夏想说什么。于是立夏用鼻子出了口气就转了过来,自叹不如地拿出笔记本来抄。
  第31节:Chapter.02(13)
  第三节课下课后立夏把笔记还给傅小司,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他们两个在收拾书包。立夏莫名其妙,问:“你们要干什么?”
  陆之昂一边把单肩包往身上挎,一边充满神秘地歪起嘴角笑。立夏拿起笔记本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笑个头啊,你们收拾书包干什么?”
  陆之昂嗷嗷地惨叫,刚叫完一声就被傅小司捂住了嘴。傅小司望了望教室外面,的确没有老师,才回过头来对立夏说:“我们逃课。”
  立夏立刻张大了嘴巴,冬天的风马上倒灌进来,于是赶紧闭上,问他们:“逃课干吗?”
  陆之昂笑笑说:“浅川美术馆今天有场画展,只展一天,是全国大学生的美术作品,去看么?”
  “我?”立夏有点不敢相信。
  “嗯,去不去?”傅小司和陆之昂已经背好书包了。
  立夏咬了咬嘴唇,把笔记本往包里一放,说:“好吧,死就死。”
  三个人站在学校后山的围墙下面,抬头看了看落满积雪的围墙。傅小司和陆之昂把书包丢过围墙去,然后就开始往墙上爬,两个人都是运动好手,陆之昂还参加过初中部的跳高训练,他们很快就站在围墙上了,两个人刚往外面望了一眼就异口同声地“啊”了一下,回过头来,就看到立夏把书包朝围墙外面扔过去。陆之昂和傅小司同时愣住,然后又同时笑得弯下腰去,两个人在围墙上摇摇欲坠。立夏在下面有点急了,说:“你们两个有病啊,快点拉我上去。”
  两个男生一边笑一边把立夏拉上去了,立夏站到围墙上朝外面望了一眼就有点想哭。
  外面是一个水洼,三个人的书包并排躺在水洼里。再回过头来看见傅小司和陆之昂笑得坐在围墙上站不起来。陆之昂抹着眼泪说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痛。
  出了校门满地都是积雪,从后山艰难地绕到前门就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鞋子差不多都湿了,手里还拎着个湿淋淋的包,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陆之昂准备打电话叫家里找辆车子过来接,立夏听了心里有些话想说但也没好讲出口。立夏想自己和他们的世界终究是不同的。
  一边是想去哪儿只需要一个电话的小少爷,而自己只是个背着书包上学念书的普通学生。想到这里就有点沮丧。
  傅小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拉住陆之昂说:“算了,走过去吧,也没多远的路。”陆之昂说:“也行,那走吧。”
  立夏抬起头,正好碰见傅小司微笑的一张脸。他把衣服上的帽子戴起来,朝大雪里冲进去,回过身来朝立夏和陆之昂招了招手。立夏觉得有点感动,其实傅小司肯定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想了些什么。
  原来也并不是完全冷漠的一个人。
  美术馆的人很少,因为今天本不是休息日,而且展出的又不是什么名画,所以整个大厅就只有他们三个人转来转去。立夏看着墙上各种各样的画觉得心里有风声来回掠过。
  她回过头去,光线并不很足的大厅里,傅小司和陆之昂的眼睛明亮,像星辰一样泛出洁白的光芒。他们脸上是虔诚而无比渴望的表情,在抬头的弧度里显出让人感动而充满敬意的肃穆。
  立夏想,他们两个是真心地喜欢美术吧。
  看完画展就中午了,傅小司说:“干脆回我家里去吧,顺便换身衣服。”落在身上的雪都已经化了,衣服泛出一股潮味。
  立夏欲言又止的神色两个男生都看到了。于是陆之昂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什么的,小司的妈妈非常和蔼呢。
  傅小司说:“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喝杯咖啡,下午一起去上课。”
  傅小司在楼下一直按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下楼开门的声音。门一打开陆之昂就嗷嗷叫着冲了进去,一边冲一边说:“阿姨啊,好冷啊外面。”傅小司侧身进去,于是立夏看到了傅小司的妈妈。正想开口叫阿姨,还没来得及出口,结果傅小司的妈妈倒先开了口,她说:“你是小司的同学吧,快进来,外面很冷呢。”立夏看着傅小司妈妈的笑容突然就觉得轻松了,刚才还绷紧着全身的肌肉呢。
  第32节:Chapter.02(14)
  进去之后却看到陆之昂站在门口,傻站着也不进去,走到他面前才看见他木着一张脸。立夏顺着他的眼光看进去,于是看到里客厅里李嫣然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她也在朝这边看过来,一瞬间立夏尴尬得想朝外面退,结果正好撞在傅小司的身上。
  “干吗都不进去?”傅小司挤过来,然后看到李嫣然,他的眉毛也皱了一皱,低声问:“你怎么也没上课?”
  吃饭的时候气氛就有点尴尬。几个人都埋头吃饭,没说什么话。傅小司是从来吃饭的时候都不怎么习惯讲话的,可是陆之昂平时那么能讲话的一个人今天也一直低着头吃饭。立夏则更加尴尬,连菜都不敢多夹,只对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盘蚝油生菜一直进攻。
  李嫣然突然对傅小司说:“你今天逃课是去看画展吧?”
  傅小司嘴里含着菜不方便说话,于是在喉咙里模糊地答应了一声“嗯”。
  李嫣然于是就笑了,她说:“你干吗在大雪里跑来跑去的呀,打个电话给我,我叫爸爸找辆车去接你们啊。”
  “就你家才有车。”陆之昂突兀地顶了一句。
  于是李嫣然就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傅小司停下来,说:“没什么,我自己不想坐车的,而且又不远,就走了过去。你们快吃饭,等下还要上课呢。”
  时间渐渐走远。说不清楚快,或者慢。
  再抬眼望窗外的时候冬天已经很深了。已经不用晨跑也不用上体育课了,积雪再也没有化过。寝室里变得越来越冷,盈盈现在的起床方式已经从伸一条腿出去变成露一只眼睛出来感受气温。
  迟到的人越来越多,太多的人不能在冬天的低温里起床。虽然早起对立夏来说也很痛苦,不过立夏还是每天早上坚持着上早自习。
  学校的热水变得供不应求,打水的人在课间休息时间排起了长龙。一长排的人嘴里呼着白汽,哆嗦着,臣服在冬天的威力之下。
  陆之昂是彻底地进入冬眠阶段,上课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睡觉。不睡觉的时候也变得目光呆滞,和他说一句话他三分钟后才抬起头,半眯着眼睛回答你。而且十有八九答非所问。
  倒是傅小司,在冬天里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身上微微透出一些锋芒,在冬天寒冷的气候里尤其明显,像是一把开过刃的剑。
  傅小司还是经常会在下午放学的时候留下来帮立夏讲题,依然把笔记借给立夏。而这个时候陆之昂就躺在边上睡觉,傅小司给立夏讲完之后就推醒他,然后拉着哆哆嗦嗦的他回家。
  立夏依然每个月在学校门口的书报亭里买有祭司专栏的杂志,里面祭司的画也开始充满了雪景,大片大片的白色被处理得充满了神圣的意味。
  整个世界泛滥着白光。像是洪水一样。
  立夏每天下午还是会和小司还有陆之昂一起去画画,只是现在傅小司已经不怎么教立夏了,因为基本功学完了之后总归是要靠自己的。现在才是真正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同样因为傅小司的帮忙立夏的成绩也提高了一些。有一次甚至考过了陆之昂拿了第二名,这让陆之昂嗷嗷地怪叫了一个礼拜,然后在下一次的考试里总分又足足比立夏多了三十多分。
  日子突然变得很平静了,立夏觉得生活变得很充实,这是自己初中时从来没有感觉过的。依然经常和七七吃饭,聊天的时候总是不自主地会对七七讲到傅小司和陆之昂,而每次七七都是笑而不语,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立夏看。看到后来立夏也不好意思老提他们两个了。
  寒假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期末全年级的总排名榜上,高一三班显得格外的辉煌。全年级前十名后面的班级全部写着“高一三班”。
  第一名:傅小司,高一三班。
  第二名:陆之昂,高一三班。
  第三名:立夏,高一三班。
  期末考试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学校依然在补课,寒假并没有真正地到来。一直到接近春节了学校才开始放假。立夏和七七一起回了老家。很多同学聚在一起,谈着自己高中的生活。大家都很羡慕七七和立夏,因为能进浅川一中不知道是多少人做梦都想的事呢。
  第33节:Chapter.02(15)
  而当寒假结束的时候,春天也来了。
  立夏推开窗的时候发现雪已经开始融化,有些树上已经萌发了绿色的嫩芽。
  回到学校的那天格外热闹,毕竟很久不在一起多少都会想念。
  而且各自都回了自己的家,立夏的妈妈依然让立夏带了很多家乡的小吃回学校,整个寝室陷入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之中。
  开学的第一天立夏拿了两包带过来的小吃去教室,在穿过操场的时候又碰见了陆之昂和傅小司。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长风衣,在雪地里像是教堂里的牧师一样。一个寒假没有见面,两个人的脸似乎都瘦了,显出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消瘦,再加上风衣一衬,立夏竟然觉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
  陆之昂看到立夏老远就开始挥手,立夏于是也举起手来挥了挥。
  春天就要到了呢。
  艺术节在三月一号开始了。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有点不思学习,每天都有各种比赛在进行,立夏和傅小司参加的美术组不需要现场比赛,只把作品交上去就行了。立夏交了一张人物的色彩,是自己在寒假里回去画的妈妈。立夏在画妈妈的时候总是最饱含感情的时候,所以画出来的妈妈脸上都是温柔的光芒。立夏记得给傅小司看的时候就又等着他的那句“难看”说出来,不料傅小司却竖了大拇指微微笑了笑。立夏瞪大了眼睛觉得有点不敢相信。
  而七七一路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声乐比赛决赛,这点连立夏都没想到。以前只听说七七学国画的,而不知道七七原来唱歌也那么厉害呢。
  陆之昂不知道参加什么比赛,一直神秘地不肯跟立夏说,也不准傅小司对立夏说,任立夏再怎么软磨硬泡都没有用,只是告诉她说到文艺汇演的时候就知道了。
  整个艺术节持续了半个月。
  像是被人的声浪掀翻掉顶篷的马戏团。整个浅川一中像是中了魔法般的热闹。之前被整整浸泡了一个冬天的寂静,像是冰雪消融干净。
  剩下一些薄而透明的冰片,漂浮在青春的河面上,折射出剔透的光。
  三月十六号文艺汇报演出,一大早学校的布告栏上获奖名单就已经贴出来了,傅小司理所当然地获得了美术组第一名,七七也拿了通俗组第二名,立夏自己竟然也拿了美术组的第四名,立夏觉得特别开心。而最让立夏吃惊的是赫然看到陆之昂的名字出现在器乐比赛的获奖名单里,而且是钢琴组第一名。立夏的嘴张得合不拢了。
  下午就是文艺汇演。上午老师通知立夏说是下午要演出一个节目,和傅小司一起上台现场画画,声乐组和器乐组的获奖者会同台表演,是一个混合类的节目。
  整个下午的课全部取消。
  所有的学生都搬出凳子坐在操场上。整个操场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一颗一颗挤来挤去。
  舞台也已经搭好了,一些校工在调试音响。
  立夏和傅小司在后台准备着画画的工具。
  不知道为什么立夏总是觉得心里慌,像要出什么事情,总也静不下来。回过头去看看傅小司,他正在低头削着铅笔。立夏张了张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嗯?”傅小司抬起眼。
  “没什么,有点紧张。”立夏回答。继续摆弄着画箱里的那些颜料。红色放左边,白色放右边。自己的习惯。
  “其实没什么,画画在哪儿画都一样的,你想我们去街上画人物速写不是一样面对很多人么?”
  “那不一样呢……”
  “没什么不一样,一样的。”傅小司眼里的雾还是没散。立夏想也许看到他清晰的眼睛说不定就不紧张了,这样一双没焦点的眼睛看了让人心里没底。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前几天看的一篇日本的恐怖小说《灵雾》,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立夏叹口气,也坐下来削铅笔。其实铅笔老早就削好了,立夏只是想找点事情做好不让自己老是去想表演的事情。
  正削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陆之昂和程七七走过来,两个人笑眯眯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你们……认识?”立夏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第34节:Chapter.02(16)
  “七七在我们美术班经常和我们一起画画的,她可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老师专门给她一间画室,偏心着呢。”陆之昂阴阳怪气地说着。还没说完就被七七当胸打了一拳。
  “没有,那间画室是老师给我们三个的。”
  “三个?”
  七七朝着立夏身后的傅小司打了个招呼,立夏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难得一见的笑容。立夏彻底晕了。
  “那么,等下的钢琴和演唱就是你们两个了?”
  陆之昂眯着眼睛一直点头。
  立夏想,今天见鬼了。
  上台之前傅小司把立夏的颜料全部按照顺序放整齐了,又检查了一下她的笔和画板还有橡皮。然后拍了拍她的头。
  立夏站到台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在台下的紧张根本不算什么,现在才是真正的煎熬。立夏看着下面无数张面孔就觉得头晕目眩想要逃下去,可是怎么逃呢,这么多的人,脚上像生出根来,穿过鞋子扎在舞台上,笔直地朝着下面如同物理老师没表情的脸一般坚固的水泥地面刺穿下去,于是就动也动不了。
  立夏听着陆之昂的钢琴声再听着七七的歌声就开始自卑。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呢,无论是陆之昂弹琴还是七七唱歌,尽管自己还把他们两个当做很好的朋友。想到这里立夏就回过头去看傅小司。傅小司站在离自己两米的地方,全神贯注地在画板上用铅笔勾勒着线条,眼睛里的大雾比任何时候都浓,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立夏突然就慌了神,脑子里也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慌忙抽出铅笔去打线稿,结果一用力铅笔断在画板上,于是又慌忙去调颜料,可是蘸满颜色的画笔却怎么都调不出自己想要的颜色。
  立夏有点慌了,拿笔的手泛出惨白的光。到最后甚至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随后眼泪也开始往上涌。立夏想这样子真狼狈,可是越想眼泪越多。
  正当立夏觉得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时候,身边递了一支铅笔过来,傅小司转过身来,在桌子下面抓住立夏的手微微用力捏了一下,立夏张大了嘴,眼前出现各种各样的色彩,像是最绚烂的画。
  回过头去是傅小司令人定心的笑容。
  立夏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听到钢琴声结束七七也停止了歌唱。然后立夏自己在画布上抹上了最后一道鲜红的色彩。
  当她和傅小司把画从画板上拿下来站在台上面对观众谢幕的时候,立夏激动得想要哭了。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立夏看到班主任站在人群里高兴地微笑。
  她转过头去想对傅小司说谢谢,可是目光落到傅小司的画上就再也收不回来。
  第一秒钟笑容凝固在脸上。
  荒草蔓延着覆盖上荒芜的山坡。那些沉睡了多久的荒原,终于被绿色渲染出柔软的质感。
  第二秒钟笑容换了弧度。
  忧伤覆盖上面容,潮水哗哗地涌动。那些夜里听过的潮声,朝着尽头逼近。
  第三秒钟泪水如破堤的潮汛漫上了整张脸。
  夏日如洪水从记忆里席卷而过。
  第四秒钟……第四秒钟已经不重要了。
  立夏知道自己哭了。
  像是听到头顶突然飞过无数飞鸟的声音,雪花混着扬花一起纷纷扬扬地落下。
  立夏再抬头就看到了傅小司清晰的眼神,如同北极星一瞬间让立夏失了明。
  傅小司的画的右下角出现了立夏看了无数次的签名——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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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节:Chapter.03(1)
  1997夏至 遇见 燕尾蝶
  如果十年前无法遇见。是否永远无法遇见。
  在大雾喧嚣了城市每一个角落的岁月里。
  芦苇循序萌发然后渐进死亡。
  翅膀匆忙地覆盖了天空。剩下无法启齿的猜想。
  沿路撒下海潮的阴影。
  黑发染上白色。白雪染上黑色。
  白天染成黑色。黑夜染成白色。
  世界颠倒前后左右上下黑白。
  于是我就成为你的倒影。
  永远地活在与你完全不同的世界。
  埋葬了晨昏。
  埋葬了一群绚丽华贵的燕尾蝶。
  你是我的梦。
  立夏也不知道是如何走下舞台的,只觉得脚下像是突然陷落成了沼泽,软绵绵地使不上任何力气。
  整个世界突然像是被抽空了声音。
  剩下所有的镜头像是无声的电影在眼前播放。
  立夏看见七七对着台下挥手,笑容像是春天开满整个山谷的白色花树。而陆之昂从钢琴后面站起来,装模作样地对着舞台下面的学生鞠了一躬,感觉突然变成个成熟的绅士一样,只可惜依然是一张十七岁稚气未脱的棱角锐利的脸。
  而傅小司呢?
  立夏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傅小司,只能听见他在自己的前面卷着袖子叮叮当当地收拾东西。从袖管里露出来的手臂,男生突出的血管,骨骼分明的关节。和女生柔软细腻的手臂完全不同。
  然后立夏跟着稀里糊涂地下了台。走到舞台边缘的时候,立夏本来想抬起头问问傅小司的,可是一抬头就看到李嫣然漂亮的脸,她拿着一瓶矿泉水等在那里,小司抬眼和她低声说了什么,李嫣然的笑容很灿烂地挂在脸上。于是立夏差点一脚踩空。
  在后台的时候立夏的眼睛一直跟着傅小司,几次话要出口了,都因为李嫣然在他的旁边,而变得什么都不敢问,但目光还是粘在他身上拉不回来。立夏想,这就是自己喜欢了整整两年的画家么?眉毛,眼睛,鼻子,头发。黑色的头发。两个人的影子全部重叠起来。感觉变得奇怪而且微妙。
  夜晚还是稍微带着些凉意。
  尽管沉重的冬天已经过去,但是空气里悬浮着的那些寒冷的因子,窗外的寒气依然没有退去,依然找寻着每一个罅隙,潜伏进人的内部。
  晚上立夏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眼前反复出现傅小司在后台的情景。她几次都要开口询问了,话到嘴边又被李嫣然的笑容逼了回去。
  翻过身。
  眼前是过道里走过的同学拍拍傅小司的肩膀,傅小司抬起头,一双大雾弥漫的眼睛,然后礼貌地笑了一笑。再翻一下就看到祭司站在画板前面拿着笔停了一秒,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
  睡在左侧。
  看到傅小司蹲下来收拾折叠的木头画架——浅黄色的木头架子自己也曾经借来用过一个礼拜,后来还弄了一些颜料上去怎么也洗不掉——头发垂在眼睛前面留下了细碎的影子。
  睡到右侧。
  画面跳转到祭司在深夜里穿过画室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然后抬起脚避开散落在地上的画稿走回客厅。
  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时候……
  傅小司把颜料一支一支地按照顺序放进颜料盒里,脸上还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李嫣然在旁边要帮忙,他摇摇头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叫她休息就行。
  闭上眼睛的时候……
  祭司走在大雨里,没有撑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大滴大滴的雨水沿着黑色的头发往下滴。地面一片湿淋淋的光。
  傅小司走过来,祭司走过来,两个人叠在一起走过来,最后变成傅小司的脸,眉毛眼睛头发全部黑色,像是浓重的夜色一样的黑色。
  ——“喂,表演完了,还不走,傻了么?”
  那么多的感觉一起涌上来堵在喉咙里,立夏差点哭出来,眼泪留在眼睛里,哽咽得难受。立夏不得不捂上了嘴。
  黑夜变得很安静,可是立夏觉得有很多的东西都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深夜里苏醒。所有的所有全部苏醒。
  苏醒的是什么呢?
  小司,如果那个时候你停下一秒钟,也许我的问题就能出口了。你……是祭司么?是我一直喜欢了两年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人么?
  ——1998年?立夏
  三月缓慢地过去,立夏一直没有再问,到后来也变得很淡然了。立夏想,其实傅小司是谁根本就无所谓,他依然是那个不爱说话眼神白内障的小混混!尽管他成绩全校第一美术全校第一面容干净衣着光鲜,可是他全身上下都是一种懒洋洋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所以立夏总是觉得只有混混这样的称呼比较适合他。
  气温开始慢慢地回升。
  在浅川这样深北方的城市里春天来得格外缓慢。
  第36节:Chapter.03(2)
  傅小司和陆之昂开始脱下大衣,从冬装慢慢穿回春装,只是陆之昂还是很怕冷,偶尔还要戴个绒线帽子,而且形状很搞怪,耳朵两边有两个小辫子,像是小姑娘一样。每次傅小司都会给他白眼,立夏和七七也跟着起哄,不过陆之昂总是捂着耳朵哇啦哇啦地耍无赖,一副“人家也不想这样嘛”的讨打表情。
  好在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笑容灿烂,讨人喜欢不让人讨厌,露出一股孩子气。
  三月末的时候立夏寝室的一个女生转学去了深圳,走的时候立夏并没有觉得多么伤心。其实也就相处一年都不到,而且平时也不怎么熟。所产生的对话无非也就是些“去上课么”,和“一起走吧”之类的。
  对老师口中说的要转来的插班生立夏倒是很感兴趣。在班上的那些女生口中一直流传着转过来的是个问题学生的说法,这让立夏更加的好奇。因为一个问题学生都可以转进浅川一中甚至是转进三班,这就像一个考试一直不及格的学生可以被送进清华去学习一样具有爆炸性。
  看着自己身边空掉的座位立夏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和自己坐在一起呢。
  早上立夏去上课的时候,刚进教室就听见整个教室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炸了窝的蜂巢。
  立夏转过头去看到班主任站在窗户边上,另外一个女生站在他的前面低着头。
  窗户光线太强,那个女生的剪影轮廓被照出一圈虚弱的光晕。到肩的头发,剪得比较凌乱所以感觉只有齐耳那么短。
  立夏想,这应该就是那个女孩子了吧。
  很久之后。却也想不起是多久之后。
  立夏所能记得的就是她自我介绍时的语气和表情,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是:“我叫遇见。”然后就走下讲台坐到了立夏身边。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一生中遇见这种那种,各种不同的人。有些擦肩而过,留下一张模糊的脸,存活三秒钟的记忆。有些人,却像是尘埃般朝着生命里聚拢,沙雕般地聚合成一座雕塑,站立在生命的广场上。
  那天早晨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立夏却依然可以回忆起遇见说话的神态语速以及动作。像是另外一个傅小司一样,不发一言,全身冒着森然的冷气。
  立夏以前听过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气场,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影响力。
  像是涟漪般的电磁波。
  干扰着周围所有的人。
  虽然遇见的气场像是带着寒流的冷空气,可是——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遇见都没怎么和立夏说过话。只是偶尔老师上课提问的时候立夏会悄悄地把答案写在纸上给她看。然后她就照着念出来。坐下来之后也没说声谢谢,只是朝立夏望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
  遇见的穿着在浅川一中里面算得上很另类的了。而且仔细看看还会发现遇见打了耳洞的。
  果然是问题学生啊。立夏心里想。
  那个周六中午吃过饭后,立夏从学校外面的书店回来,抬眼看到遇见在学校的大门口,身边站着一帮染着黄头发穿着流气的男生。遇见和他们争执着什么,而且到后来还拉扯了起来。
  遇见刚刚吼完几句,就看到立夏突然跑过来,拉着自己就往学校里面跑,一边跑一边用最大的声音说:“你还在这里啊,老师正找你呢快跟我走。”
  立夏的心跳得很厉害,生怕背后的人叫自己站住。脑子里甚至像是电影里的那种连环爆炸的枪战场面般不断浮现出类似“被他们抓住了怎么办”“会不会被强暴啊……”的问号。
  不过遇见却自己站住了,她甩开立夏的手,很疑惑地看着立夏,像是在说“你是在干吗”。
  身后的黄毛小痞子发出了几声不高不低正好能听见的嘲笑。那些嘲讽的语气像是粘在身上的荆棘的种子,伸出刺人的根朝着皮肤里面狠狠地扎进去。毕竟立夏从小就是乖孩子,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所以脸烫得像要烧起来。遇见回过头去吼了他们一声,然后他们也不敢做声了,回过头来遇见对立夏说:“你回去上你的课,不要管我。”
  第37节:Chapter.03(3)
  立夏一瞬间觉得尴尬得要死,因为看起来的确是自己多事了。
  正在立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人的背影突然挡在立夏前面,立夏不用抬起头也知道是谁。浅草的香味从白色外套上传过来,傅小司转过头来对立夏说:“干吗在这里,回去上课。”立夏抬起头看到傅小司脸上有着微微的怒气。
  不容置疑的语气,面无表情的脸。
  “回去上课。”
  “干吗在这里。”
  遇见抬起头望着被傅小司拉走的立夏,她的背影显得很瘦小也很单薄。遇见也很奇怪,是什么力量让她能够对着自己这样的问题学生说话呢。想不明白。
  整个下午立夏都觉得很不自在,想要找机会对遇见说声对不起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这让她觉得特别懊恼。于是整个下午的课都没怎么听进去,昏昏沉沉地挨到了放学。
  班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
  因为今天是周六,明天不用上课,所以很多人都回家去了。立夏收拾好书包的时候已是黄昏了,她走出教室,刚要下楼梯的时候,听到走廊尽头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立夏抬起头望过去,遇见坐在走廊尽头的那个窗台上,书包放在脚边。在那个黄昏里面,遇见的头发泛出夕阳的金黄色泽。
  “喂。你过来。”
  ——“喂,你过来。”
  ——“好。”
  这样的对白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重复而频繁地发生着。谁都不曾预料这样普通的对话会在生命里打下怎样的烙印。
  十年前我们不曾明白,十年后又想不起来。
  只剩下当初的音节,镂空在陈旧的空气里。
  立夏忘记了那个下午对话是如何发生,如何结束的,立夏只是记得了遇见的笑容,那是立夏从小到大看到过的最干净的笑容,甚至比傅小司陆之昂的笑容还要干净。也许是黄昏的温暖氛围酝酿了无声的毛茸茸的温暖,使得一切都充满幸福的甜腻香味。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管我的事情呢?”
  “不知道呢,那个时候只是想,总应该和你熟悉起来呀,无论如何,哪怕毕业分开之后再也不会相见,哪怕以后看到毕业照片都想不起彼此的名字,可是,无论如何遇见都是我的高中同桌啊,以后各自境遇都不相同,我们也会遇见各种不同的人,与他们发生各种不同的关系,可是,高中同学,一辈子就这么六十六个,而高中同桌,一辈子又有几个呢……我这样说,肯定显得很矫情吧……”
  立夏,你知道么,那个时候我在浅川一中没有朋友,在认识你之前,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所以,有人关心的感觉第一次让我觉得很温暖,那是像夕阳一样的热度。你相信么,即使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依然这么认为。
  ——2002年?遇见
  春天是个潮湿的季节。有时候整个星期整个星期都在下雨。尽管因为下雨不用出操不用上体育课,可是那种阴冷的湿漉漉的感觉还是让人不太好受。棉被渗出冰凉的感觉,像是被丢到水洼里泡过,睡下去要半个小时才会觉得有温度。
  遇见每天晚上都不上晚自习,每次老师点好名之后一转身,就跑出去了,然后一直到晚自习结束都不会回来。经常是立夏打着手电趴在床上演算着习题或者重复地写着英文单词或者化学方程的时候,会听到楼道响起很轻微的脚步声,去打开门就看到遇见。
  常常下雨,她往往都是湿淋淋回来。衣服被水浸出一大块一大块的水渍,发梢也滴着水。
  就算是在春天,也是很冷。
  本来立夏也想问她到底每天晚上都出去干吗,但想想上次发生的事情就果断地闭了嘴。她不想让遇见觉得自己是个多事的三八长舌妇。尽管自己的确有时候比较像长舌妇,盈盈她们一起讨论某某明星的花边以及二年七班的某某某是否爱上了一年五班的某某等诸如此类的八卦时,她也往往加入战斗聊得眼冒金星。
  第一次去给遇见开门的时候立夏还着实吓了一跳,一打开门看见一个头发滴水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门口差点把舌头咬下来吐出去,张开嘴想要尖叫,被遇见一把捂住了嘴巴。
  第38节:Chapter.03(4)
  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差不多每天晚上十一点半都要去帮遇见开门,碰到下雨的天气还会准备好干毛巾,立夏总是奇怪为什么遇见不喜欢打伞呢,但是又不好意思问。到后来立夏还会备好一杯热牛奶然后坐在写字台前等遇见回来。这种习惯越来越长久,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玻璃杯里牛奶的热度,遇见小声的一句“谢谢你”,午夜嘎吱打开的门,这些成为了立夏的习惯。像是一条刚刚踩出的小径,从最开始倒伏成一条路的草地,到最后渐渐露出地面,变成一条宽敞的道路。通向遥远的未来。
  时光变成狭长的走道。沿路标记着记忆和习惯。
  到后来立夏都觉得没什么奇怪了,遇见理所当然应该在十一点半出现,湿淋淋地回来。如果她准时上了晚自习并且准时回寝室,那么就应该去报警。
  遇见习惯性地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擦头发,然后看着立夏穿着睡衣黑着眼圈咬牙切齿地背外语。有时候是扎起发,有时候还会贴一点眼霜膜免得第二天起来太难看。功课太难的时候也会呜呜呜地抱怨,并且会骂一两句傅小司陆之昂王八蛋凭什么不下工夫成绩都那么好之类的话。最常见的是把头往后仰到一个几乎要断掉的角度,然后号叫着“你是猪啊”。
  也不知道是在说习题是猪还是自己是猪。
  体贴而又真实。像是脚踏实地地站在木板上。这样的一个人。
  牛奶的温度从喉咙一直向下来到心脏。遇见望着立夏这样想。
  遇见有时候也问她说:“干吗那么拼呢?”立夏瞪大眼睛看回来,说:“不能让傅小司和陆之昂看不起呢。”
  于是遇见就眯着眼睛笑笑。
  “立夏……”
  “嗯?”
  “谢谢你……每天晚上都等我。”
  “啊……别这么说啊遇见,我晚上都要熬夜温书的,正好有你陪我,我还想谢谢你呢。以前自己一个人在寝室里看书写日记的时候还会害怕的。”
  立夏,也许你从来都不知道吧,就是因为你每天晚上都会等我,所以在回来的漆黑的路上,我都不觉得害怕,在那些雨水淋在身上的时候,我也不觉得冷。
  也许知道前面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时候,人就会变得格外勇敢吧。
  ——1996年?遇见
  “小司,陪我去剪头发。”
  “自己不会去么?”
  “……你什么态度,不管的,陪我去。”
  “你头发不是很好么,剪什么剪。”
  “哎呀少废话。高兴剪了就剪。对了,下午的课旷掉吧,去山坡玩会儿,然后等放学了就去剪头发。”
  “不会被抓么,又旷。”
  “不会的,下午老师不在,学习委员我早就打好招呼了,她一直暗恋我的呀,哈哈。”
  “……去死。”
  “小司,这是嫉妒不来的,你认了吧。”
  “杀了我。”
  山坡上的草已经从冬天的枯黄一片变成了现在浅色的绿,而深色的绿一个转身席卷上树梢,更加深色的绿在树干上铺展开来。
  傅小司把衣服蒙在头上睡觉,陆之昂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低下头去看看蒙头大睡的小司,有点欲言又止。反复地张了很多次口,终于说了话。
  “小司,你说人和人的感情会很持久么?还是说彼此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开心,而一旦分开又会很快忘记,有新的伙伴,开始为新的事情哈哈大笑。一年半载都不会想起以前的人以前的事。你说会这样么?”
  “应该会吧。”
  “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呢。”
  “喜欢不喜欢轮不到你说笨蛋,你以为你是谁?地球因为你才转的么?”
  “小司……你想过分科的事情么?”
  “想过的啊。我念什么都一样的。要么做个艺术家,要么做个工程师。我妈妈都觉得好,所以我也感觉无所谓了。”
  “我还没决定呢。念理科很累的啊,要么干脆做个艺术生,分科后去七七的班级,念文科,整天看小说,画画,和漂亮女生开玩笑……不过好像这样也是很空虚的人生啊……”
  第39节:Chapter.03(5)
  然后就是沉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小司觉得脖子里有草一直痒痒,动了几次还是觉得痒。他叹了口气,闭着眼睛对着蓝天。眼睛里血红色的一片,有种毛茸茸的热度。
  春天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青海,以前小司在电视里看到过介绍,一到春天那里的景色就特别的美。那里的花海一片一片。旅人说,驾车穿越山脉的时候,经常半日半日地看不见人,然后半路会遇见一大片花海,整片花海一望无际,里面飞满了成千上万的手掌一样大的蝴蝶。
  小司拿掉蒙在眼睛上的衣服,然后告诉陆之昂刚才自己想到的那些很遥远的风景。
  陆之昂哈哈大笑,然后很起劲地说:“小司你不知道呢,晚上我在台灯前做试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累,有时候我就突发奇想地想要去旅行,我还想如果小司那家伙要去的话我就带上他,然后再带上我家的那只高大的牧羊犬宙斯,然后什么考试什么升学什么漂亮女生帅气衣服都见鬼去咯,我们两个就那么去流浪了。流浪这个字眼真的很酷吧。”
  说完他就大声笑起来,头发在风里乱得像狮子一样。笑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因为傅小司一声不吭,于是转过去望了望他,然后看到他睁着一双白内障眼睛,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
  “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带、上、傅、小、司、和、你、家、的、狗。”
  “……”
  不可避免地,两人打了一架,中间夹杂着陆之昂嗷嗷鬼叫的声音。打到后来两个人头发上都是草。
  夕阳沿着山坡的轮廓落下去。
  世界金黄一片。
  “陪我去剪头发啦。”陆之昂说。
  “不了,已经陪你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了白痴。我答应了立夏帮她讲化学的,女孩子上了高中好像理科都不怎么好,她好像对那些方程式一直搞不清楚的样子。得帮帮她呢。”
  “啊要老婆不要兄弟。”
  “你又想被打么?”
  “……那我就改天去剪头发吧。我等你一起回家。”
  “嗯。行。”
  连续的好多个日子。
  下午五点半的太阳,太阳下一半金黄色一半阴影的课桌。外面无声渐次长出新叶的香樟。
  尘埃慢镜头般浮动在光线里。眯着眼就看得很清晰。闭上眼就是一片热辣辣的红色。
  立夏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想,很多不相干的事物从脑海里一一过去。刚刚用完的笔记本,一块钱一支的中性笔,傅小司黑色的化学笔记,陆之昂长着辫子的小帽子……回过头去看到傅小司的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手握着钢笔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那些沙沙的声音像是在深沉的睡梦中听到的雨声,恍惚地回荡在窗外。
  ——“这个嘛是两摩尔的硫酸与它反应,但是在这种温度下它们是不反应的,需要催化剂和加热,而且……喂,你在听么?”
  立夏被傅小司的最后一句话打断,回过神来,看见傅小司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和拿着笔要敲自己头的扬起的手,手指骨节分明。
  时间在窗外缓慢地踱步,日子就这样过去。
  立夏莫名其妙地想起这样的一句话来。
  这样的日子好像已经很久了,每天下午放学后,傅小司就从后面一排上来坐到立夏旁边,摊开笔记本开始帮她补习,陆之昂在后面的座位把两张椅子拼起来睡觉,头发遮住大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周围的同学陆续地离开,喧嚣声渐渐停止,日落时分的阳光在三个人的身上缓慢地照耀,世界是安静的,只有傅小司的钢笔在纸上摩擦出的声响。
  全世界唯一的声响。
  有几次李嫣然来教室找傅小司,应该是叫他一起回家,不过每次傅小司都是走到门口去,低下头和她说一会儿话,因为隔得太远,声音太小,立夏感觉就像是在看电影里的无声镜头。夕阳从他们两个人的背后打过来,一片金黄色,每次都是傅小司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李嫣然就笑笑转身走了。然后他依然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帮立夏讲题。
  立夏有时候会觉得他们两个像是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充满了默契,这个想象把她自己也吓一跳。莫名其妙。没有来由。
  第40节:Chapter.03(6)
  一般这个时候陆之昂会装作没看见李嫣然,继续蒙头大睡。
  这天立夏本来也是以为傅小司会留下来帮自己讲一会儿化学再回家的,因为今天刚好发了上星期考试的试卷,立夏的成绩又是中等。可是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立夏回过头去就发现后面两个人都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翘掉了。于是放学的时候立夏就和遇见回了公寓。
  拿了饭盒去食堂打饭,队伍排成长龙。立夏侧出身子看了看前面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人头,感觉就更加的饿。
  磨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走出来,立夏捧着饭盒往公寓走。来到公寓大门口的台阶上时,立夏一抬头就僵在那里,李嫣然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礼貌地笑。立夏觉得手里的灰铁饭盒微微地发烫,一直烫上耳根去。
  “小司这一个月都在帮你补习吧?”
  “……嗯。”
  “怪不得呢,自己的事情都忙不完,还要照顾你的学业,他每天好像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真让人担心呢。”
  “本来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解释。只是,自己的事情总归应该自己做吧。小司对每个人都很好的,但你这样老是麻烦别人也没意思的啊。何况你家和小司家的情况又那么不同,在别人眼里,也不知道会想成什么样子呢。”李嫣然讲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地有些骄傲,并且带着点怜悯的神情看着立夏。立夏突然就慌了手脚,张着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眼眶酸得难受。
  “我又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这个跟我没关系,我要去接小司放学了。再见。”
  “请等一下……”
  立夏下意识地就拉了李嫣然的袖子。
  就像是对身边的同学那样,比如遇见,比如盈盈。立夏是那种喜欢亲昵感的女生,遇见在和她熟络了之后就说立夏其实是只猫,黏人黏得要死,立夏拉了李嫣然的袖子之后才觉得突兀,手就尴尬地停在那里。
  李嫣然匆忙地甩开立夏的手,眼神多少带着厌恶,虽然还是教养很好地维持着礼貌,可是这种礼貌紧接着就完全消失了。因为她的一甩手,也因为立夏的尴尬茫然不知所措,于是立夏手里的饭盒就突然从手上翻下来,里面的菜汁溅上了李嫣然的白色外套。李嫣然不高不低的一声尖叫让周围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像是消失了时间。还有所有的声音。
  等立夏再抬起头,就看到李嫣然身后傅小司和陆之昂的脸,傅小司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立夏觉得不那么慌乱,立夏甚至心里突然没有来由地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了。她想还好小司来了。
  有些感觉曾经不经意地就出没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比如正在担心风筝下落,突然就刚好来了阵和煦春风。比如正在担心阴霾闭日,突然就看见阳光普照。比如一直担心的化学考试,最后三道大题刚好前一天晚上黑着眼圈熬夜的时候全部看过。比如我在害怕的时候,而你刚好从我身边经过。比如怕凤凰花凋落一地,而突然夏天就变得似乎永远不会结束,阳光灿烂充满整个世界。
  立夏心里在念:“傅小司,傅,小,司。”
  不过傅小司却并没有看立夏一眼。他把李嫣然往他身后拉了拉,然后低下头看了看李嫣然衣服上的菜汁,低声说了句:“衣服没问题么?应该很贵吧,要么我买一件送给你。”
  那一刻,整个世界是无声的寂静。
  遇见,如果那一天,你不是及时地出现在我的背后,我肯定会像舞台灯光下一个手足无措的流泪小丑。
  眼泪除了懦弱之外什么都不能代表。我突然明白了你对我说过的话。
  无论在人前我是多么骄傲并且冷漠。可是,我真的是个懦弱的人。我无数次地想如你一样勇敢,像只美丽而骄傲的燕尾蝶。可是我还是会为很多小事流很多很多的眼泪。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没有学会坚强。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讨厌过我。
  ——1997年?立夏
  立夏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傅小司依然没有望着她,倒是李嫣然一副很宽宏大量的样子对着傅小司很好看地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呢。
  第41节:Chapter.03(7)
  立夏觉得喉咙像被人掐着一样难受,很多词语在喉咙口反复组合,拆分,却没办法出口。倒是陆之昂在小司后面望着她一脸关切,但是到后来也因为不敢面对立夏的目光而把脸转向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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