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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51 路翎(当代)
“我不知道!……”她柔软地说:“总是弱点,……但是让我哭,应该让一个女孩子
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说,啜泣着。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们去游泳。——你出去,我换衣服。”她说。
黄昏的时候,疲倦、舒畅,他们走到江边的坡上去。暴涨的江流在峡谷里迅速地柔滑地
流过去,太阳落下去,竹林里面有凉爽的风。高韵坐在石块上,披散了的、潮湿的长发在肩
后披到腰部。她不停地抖动头发,她抱着腿,开始唱歌。在这里唱歌是不能触怒任何人的,
因为很多男女都在唱歌。蒋纯祖倚在树上,看着峡谷外的,照耀着深黄色的,灼目的光华的
江流和堤岸。他想到,他从未梦想过会到这里来,从未梦想过,在这里,会有这样的生活。
他听着高韵唱歌,他觉得她唱得不好,然而使他,蒋纯祖幸福。
“你跟我唱修伯尔脱底‘你听,你听,那云雀’——好不好?”高韵突然高声说,使周
围的人都听见。
蒋纯祖困难了一下,低声唱了。但高韵没有能让他唱完:她不满足,打断了他,要他唱
另一个曲。她有然不满足,又打断了他,要他唱第三个。蒋纯祖,由于矜持的庄严的心情,
不愿意向她唱恋歌。高韵觉得他所唱的都不适合于她底心,再三地打断他,使他羞恼,沉默
了。
蒋纯祖所崇奉的这些杰出的歌谣都不能满足高韵底幻想。蒋纯祖羞恼地想,她听不懂,
永远听不懂它们,而她能够听得懂的,他,蒋纯祖,现在决不愿意唱。他严肃地沉默了。在
峡谷里,有蓝色的烟带,飘浮了上来,停在轻轻的、温柔的空气里。那些小木船在幽暗的江
面上悄悄地飘浮着,有时飘在峡谷的暗影里,有时飘在明亮的、柔和的波光里。有时从它们
上面传出招呼顾客和友伴的强大的、拖长的声音来,峡谷起着共鸣。有时远处有喊声,峡谷
里起着深沉的,森严的震动。温泉上面有了灯火的时候,木船消逝,江面上沉寂了。在山峡
底沉重黑影外面,波光柔静地闪耀着。大半的游客都归去了。在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恬适
的、醉人的芬芳。有一种说不明白、模糊的、有力的东西。在夏天底夜晚,那种恬静,是特
别的丰满,特别的柔和。
蒋纯祖和高韵走到花园里去,花间有愉快的灯火,各处的草地上有谈话声和歌声。有人
唱感伤的恋歌,蒋纯祖感到憎恶,他急急地走到草地。高韵好几次要他走慢一点。走到葡萄
架下面,看见旅馆的灯火,他们同时站下了。“我问你:你怎样想。”蒋纯祖严肃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韵问。
“就是说:我会不会使你痛苦?”
这种坦白的、严肃的表现使高韵烦恼。在蒋纯祖底这种表现里,没有丝毫的浪漫的美
感,并且没有任何幻想插足的余地——高韵觉得烦恼,她想,为什么蒋纯祖会这样的平凡。
“我不知道。”她冷淡地回答。
“为什么?”蒋纯祖问。他底声者使高韵有了恐惧。“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
己!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这样懦弱?”高韵兴奋起来,以悦耳的,嘹亮的声音说。蒋纯祖
垂着头,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眼里有泪水。高韵温柔地笑着。
“但是……我并不是说……”她以微弱的颤栗的声音说,“……相反的,我怕!”
高韵扶住葡萄架,痛苦地颤栗着,注视着沉默的、变得愚钝的蒋纯祖。这里是青春,这
里理智要起来反抗,这里有人生里面的,或这个时代里面的最高的东西监督着,这里没有快
乐和诗意。西欧底艺术里面,那些庄严的、自由的个人,以个人的个性为最高的统治者,点
燃了一些灯火:这些灯火在这里,微弱了。而在肉体底沉醉和感动里,蒋纯祖底精神沉默
了。但他底痛苦突然消失了,他从他底那种胡涂的感动和痛苦的观念里面升了起来;那种无
比的欢乐在他底身上扩张了开来,在他底唇边出现有力的微笑。这种欢乐是这样的纯粹;他
不曾体验过,他对一个女子,有这样强烈的爱情。于是那些灯火重新照耀着他。
“跟我来。”他底眼光说。他走出葡萄架。他特别敏锐地嗅到一切香气,他走过草地。
高韵慢慢地走着。她柔软地,轻悄地走过草地,她摘下一朵花,随便地嗅了一下用一个
柔媚的姿势把它抛到地上去。
他们关上房门,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浓密的枝叶掩映着对面的洗衣作坊底愉快的
灯火。小树林沉静着,很平常,可是很美丽:月亮升起来了。他们站着,沉默着,这种沉默
使他们底心跳增剧。血涌到心里,涌到脸上来,他们心里有了无比的混乱:整个的混乱的青
春集中这里了。他们沉默地互相离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刻就要互相碰触。蒋纯祖突然意
识到了,他不满意,甚至于憎恶高韵;这个意识第一次如此鲜明而有意义。但这个意识没有
带来痛苦,因为现在他有一千种理由喜悦她,并且爱她。
他们都很想讲一句平常的,最平常的话,以表示他们对人生并不如此无知,但他们不能
做到。他们迅速地沉醉了。人们认为,在这种沉醉里,是没有意识和思想的。但事实相反。
在情欲底热力散布开来的这个瞬间,有无数的思想细流在运动;而由于从社会各方面来的力
量,这些思想里面有些是虚伪的。好像在早晨的阳光里,空气里有无数的细流在运动;有些
是放任的,诱惑着以试验自己的。有些是生怯而寒冷的。有些投身到最光亮的地方去,有些
向阴影里逃遁。有些是细致的、温柔的、一个倾向随即就被放弃,有些是欢乐而壮快的。
太阳升起来,消灭了这一切。在情欲的热火里,有迅速的,短时间的光明,好像太阳下
面,旷野里各处有芬香。随即几乎是同时,有了忧愁、悔恨、抛弃、自爱、并有了对生活的
思虑,实际的痛苦。
多次的狂奋,多次的抛弃。黎明的时候,蒋纯祖醒来了。蒋纯祖底最初的感觉是轻柔
的,微妙的幸福:房里有柔静的光亮,空气很凉爽。他觉得他成了一个男子了。对于一个男
子,没有东西比这更崇高、更美好。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残忍了。接着蒋纯祖觉得有什么模糊
的事故发生了,他只是感觉到轻快,他坐了起来。他轻轻地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花园里面的柔美的一切增强了他底幸福,他走回来躺到沙发去,伸直腿。
高韵在蓬乱的头发旁边垂着手臂,沉沉地熟睡着。她裹着单薄的被单,这被单衬出她的
美丽的身体来。她在睡梦里有沉静的、温柔的、小孩的表情。但是她几乎是突然地醒来了,
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蒋纯祖。随即她底头落下去,她重新入睡了。
蒋纯祖觉得他从未被这种眼光注视着。蒋纯祖迅速走过去,喊醒了她。他问她为什么这
样看他。她回答说没有这回事:她一点都记不起来。蒋纯祖问她做了怎样的梦,她想了很
久,笑了起来,说她梦见了她在吃鱼。
“多么奇怪,怎么是吃鱼?”蒋纯祖恼怒地说。
随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应该反抗痛苦。好像是,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对
于追求壮大的生活的他,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应该反抗痛苦。于是,重新来了放荡的热
情。在这个时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韵底一切对爱情的虚荣,虚构,和幻想。他们睡到下午
才起来。蒋纯祖醒来的时候,高韵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她披着大的毛巾。蒋纯祖注视着她
底赤裸的腿。
蒋纯祖想到,为什么她要化去这么多的时间,化去一生里面的一半的时间来做擦口红,
画眉毛,染睫毛,修理头发之类的事。他看见高韵用一种香油涂在颈子上,手臂上,和大腿
上。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蒋纯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是很幸福——但对不对?这就
是生活吗?”他想。
“我替你计算一下,”他大声说,“你做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
说,假如你活五十岁,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觉得怎样?”
高韵看着他,一面用毛巾掩着胸脯。
“你怎么知道我要活五十岁?”她扬起眉毛,含着笑容生动地说。
“那么是多少?”
“一个女人,她只要活三十岁。”她说,噘嘴,转过头去,然后转动了一下,炫耀着她
底包在毛巾里面的身体。她走到橱后去,换了绿绸的,垂着花饰的睡衣走了出来。“啊,原
来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明白了!”蒋纯祖笑着说。他沉默了一下,有了庄严的思想力,但那
种笑容没有离开;“你不觉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吗?你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底严肃的意义
吗?你是愿意走上一个装饰着花朵的,响着什么一种庸俗的舞曲的,四面有镜子的楼梯吗?
你要为了一件美丽的衣服而牺牲了你的一生吗?”
“假如有那种可能!”离韵骄矜地回答,柔情地在地板上走动着,显然这给她一种美
感。
“你不觉得那是束缚吗?你不想到自由吗?”蒋纯祖问,兴奋地支起脚肘来。
“什么叫做自由?”
“打碎旧的一切,永远的前走!”
“哼!哼!难道我没有打碎旧的一切吗?”高韵说,在地板上迅速地滑走着。
“当然,你打碎了!”蒋纯祖坐了起来,苦笑着说。随即他有了严厉的表情,他注视地
面。“天气多么闷啊!”他抬起头来小声说。
高韵继续走动着,在这些动作里欣赏着自己。蒋纯祖悔恨,痛苦,他觉得全世界在反对
他。他并觉得他底行为底动机是卑鄙的,他底自由,反抗以及健全的,享乐理想,是卑鄙
的。他觉得他和别人完全没有两样,他一点都没有纯洁的,良好的感情。他沉默着。
“是的,这个时代有无数的人去死,而我说自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想。
“那么你觉得,我们将来怎样呢?”他小声问。“应该怎样就怎样!”高韵站在床前,
严肃地说。这是这个时代,这种生活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个美丽的,有野心的女子发出来的
声音。但立刻有另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一个柔滑的,虚构人生的,哀怜自己,并在这哀怜
里感到美丽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高韵说,她对一切都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厌倦人生;
她,好像很快乐,但这只是外表;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就厌倦了人生。“你看,我
已经经验够了!而我希望,我能够有一个母亲!”她说,垂着头;她不觉得她底观念是由于
一种虚构。他觉得她是这样的纯洁。她抬起头来,她感动着,说她觉得他,蒋纯祖,不懂得
人生底忧苦,特别是一个女子底忧苦。
骄傲的蒋纯祖能够接受;但不能够顺从这个。
“你底痛苦和一个乡下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呢?”他问。“啊,能够做一个乡下的姑娘,
是多么好!”她用温柔的,感伤的,戏剧的声音说。蒋纯祖注意到,他说的是乡下女人,而
她却改成乡下姑娘。“能够在农村里安静地生活,能够避免人生底一切空虚的梦想,能够伴
着一棵树、一条水、一座山,能够有一间茅屋,又能够在黄昏的时候唱着山歌从深山里走回
来,是多么好!”
“我不同意你底说法!”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感伤主义,开始
彻底地厌恶它了。他爱高韵,于是他兴奋起来,企图说服她。他说愈多,就愈混乱,高韵则
显得愈忧愁。他在痛苦和愤怒里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韵有这样的思想;他觉得是高韵使他
在痛苦。
“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他愤怒地大声说,跳下床来。
“那你无需过问。”
“但是,我有责任,我爱你!”
“你不懂得爱!你底责任不是反对我!”
“它是什么?”
“安慰我底心,直到最后!”
“爱情是什么?”
“爱情就是爱情——你那样自私,你说爱情,你完全为了自己满足,一切……”
发现了蒋纯祖底脸色底严重的变化,她沉默了。蒋纯祖痛苦得颤栗。他无意中在镜子里
面看到了披着衬衣的自己。他注视着镜子里面的他底瘦削的,赤裸着的胸膛,他感到了异常
的,巨大的苦闷。
他们走出去。他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恶意地注视着他们。异常的颓唐,异常恶劣的心
情。但黄昏的时候,爱情和希望重新起来,他们和解了。
第三天他们就回去了。他们对于生命有不同的见解,每一个都有力量,每一个都决不屈
服。他们只共同地屈服于爱情。
蒋纯祖是苦闷地跋徨着,他怀疑自己底思想和理想。他得不到一点点鼓励,于是他有时
就更放浪。高韵则没有怀疑:她是快乐的。她参加了一个重要的演出,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角
色了。蒋纯祖在外面找到了一间房子,这就成了他们底放荡底场所。在那些快乐,那些刺激
里,蒋纯祖异常的苦闷,但没有力量觉得这是不好的: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刺激。苦闷和放
荡,生活就愈来愈沉沦了。
他不停地悔恨,批评,并且谴责自己,但没有行动:有时他对这个可怕的自己怀着恶
意。在孤寂的时候,音乐是他底安慰。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写作了一点东西;他写了一些抗
战的歌曲,但即刻就发觉它们是虚伪的,把它们抛弃了。他竭力模仿他所喜爱的那些古典乐
曲,但在这一面也不能写出什么来。当他底在剧团里面的音乐工作被别人夺去了的时候,他
就对音乐有了一种觉醒。他写了一篇文字,在里面说,除了少数的真诚的,表现了民族底热
情和意志的歌曲以外,中国底音乐只是对西洋作家的因袭和剽窃。他猛烈地攻击那些把技术
当作艺术的市侩音乐家: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夺取了他底工作的那个音乐家。这篇文章底态度
异常猛烈,寄到一个杂志上去,被退了回来。
他寄了两个抒情的歌谣到另一个杂志上去,被发表了。它们很快地被剧团里面的人们唱
了出来,他感到胜利的满足,有几天他是在这种满足里从头到脚地沉没了。但在那篇文章被
这个杂志退了回来的时候,他冷淡了。他从一个音乐家学习钢琴,这个音乐家是肥胖的,注
重享受的人。有一天,当他走到钢琴室底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了这位音乐家底娇小的夫人底
骄傲的声音,接着是音乐家本人底官僚的,严厉的声音:他们在教训一位穿得很朴素的少
女,因为她有三次弹错了基本练习。她显然心里有苦恼,弹错了基本练习。音乐家夫人傲慢
地说,音乐,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所能懂得的……。那位少女带着怨恨的表情走了出来,眼里
有泪光。蒋纯祖看着她,心里有稀奇的快乐:有快乐的,良善的感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快
乐,但他觉得这种是善良的,他好久没有这样的感情了。他想这位音乐家夫人纯粹是由于妒
嫉,是世界上最愚笨,最可憎的女人。他异常幸福地退了回来,向这位音乐家写了一封信,
说,他很感谢他底无条件的教授,但他不愿意再学习,因为他不愿在这么多的官僚音乐家和
空头音乐家里面再添了一名进去。以后他知道,这封信激起了这位音乐家底极端的愤怒。
这些斗争带来了一些快乐,但他底境况毫无变化。他继续斗争下去,他底苦闷增强了。
觉得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想在江南的旷野里他就应该死去,他想唯有宗教能够安慰他底堕
落的、创痛的心灵,他有时喝得大醉,有时发疯地撕碎了书本,稿纸,狠恶地把它们踩在脚
下。他对别人同样的无情,以前他善于发现别人底真诚,现在他很容易地便看出他底周围底
胡闹、愚昧、和虚伪来。但重要的是,使他还能够在这里维持着的是,他不能割断他底爱
情,不愿意彻底地看到它底真相。他对这个爱情继续创造着幻想,幻想是脆弱的,然而爱情
底火焰比一切都强:他牢不可破地相信着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未曾看到,在这里,他是
毫无一点点独创的才气,盲目地奔向那条毁灭的道路了。在绝望中他想到结婚了,他向高韵
提出这个了,但被唾弃了。他不明白结婚是什么,他从未真实而明晰地感到它,他只是把它
当做绝望中的一条出路,或他底对人生无从负责的浮动的,混乱的心灵底一种责任的安慰,
他从未想到要真的去实现它。他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的观念,以后他分析了这个,但现在
他虚构了这种观念。由于这些虚构,他说了一些虚伪的话,并虚伪地啼哭,他明白这种虚
伪,但他仍然做下去。他对高韵表现出极端的专横来,同时他希望她哀怜他。在这里,连最
后的自尊心都濒于毁灭了。
但有一点是显明的,这在最后挽救了他;他从未把他底音乐放在高韵底脚下。这是他自
己不曾意识到的。在这一面的严肃里,潜伏着人生底最高的真诚。
他几乎妒嫉他周围的一切人,每一个新人物底出现都逃不过他底冰冷的观察。这里是好
些掮客们和知识青年们常常出现的处所,他觉得他们都是王颖那一类的人,说着空泛的理
论,追逐虚荣或权力,不感觉到别人底生活。这正是那些热情的理论膨胀到最高点的时候,
以集体或未来的名义,到处出现着那些戴着桂冠的个人。这些人们使得那些明星,那些导演
和剧作家同样地戴上了这个时代底桂冠。政客们的圆熟的手腕,从往昔的时代遗留下来的诗
人底风流和才情,以及妇女们底绝代的风骚,同样地戴上了这种桂冠。那些流浪的饥渴着的
青年们拼命地向这里面挤进来。蒋纯祖被这种空气压迫得极端的痛苦;他嫉恨那些桂冠,因
为他不可能获得它,而不可获得,常常是由于生活深处的严肃的矜持的。没有多久,他看到
高韵攫到这种桂冠了。
九月初,王桂英来到重庆,在这个剧团里出现了。她已经改了名字,但蒋纯祖认识她。
蒋纯祖知道哥哥底事,并记得那个湖畔。王桂英同样地是带着新的光辉出现的,于是新的明
星在重庆的天空里迅速地升了起来。王桂英在上海的那一段生活,剧团里面的人们差不多全
知道。大家很挂念她,有人说她堕落了,就是说,顺从了汉奸了。但现在她单身从香港飞到
了重庆。她出现在这个圈子里,带着这个时代底全部的豪华和绝顶的风骚。
第一天她拜访了一些名流和一些政治家,第二天和第三天她没有出来,她拒绝了记者底
访问,她说她需要休息,第四天,剧团欢迎她,开了盛大的茶话会。但蒋纯祖没有参加。蒋
纯祖问高韵王桂英表现了一些什么。高韵嫉妒王桂英,说她底头脑里面是黑暗的。于是蒋纯
祖含着凶恶的讥讽说,他认识了这个女人。
因为这个缘故,高韵结识了王桂英了。当天下午,蒋纯祖走过剧团底后园,发现高韵和
王桂英坐在一起。另一边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另外还有很多人,他们在凉棚下面喝茶。蒋纯
祖没有看清楚王桂英,但看到一团艳丽的,热烈的色彩,认出了王桂英。王桂英在愉快地谈
笑着,大家听着她。
晚上高韵来了,热情而兴奋,说王桂英已经决定参加剧团,她说王桂英讲述了上海戏剧
界底情形:斗争是艰苦的。“难道上海唯一的只是戏剧界么?”蒋纯祖嫉愤地问。“她问到
我没有?”他问。
“她只问了一句,她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蒋纯祖笑了一笑,站起来,突然地高声
唱歌。兴奋的、忙碌的高韵转身向外走。蒋纯祖沉默,妒嫉地看着她。“你今天晚上还要到
哪里去?”蒋纯祖说;“回来!回来!”
他叫,跑出房门,但高韵已经跑下了楼梯,没有回头。
“她和我开玩笑,无耻的女人!……但我底念头多么可怕!”蒋纯祖想,扶住房门。
“只是色情,色情!色情!另外的一切全是诡计!我孤独,孤独,没有一个朋友!这些邻居
厌恶我!”他走到房里去,然后走出来,走到街上;即刻又走回来,昏乱地倒在床上。他继
续和色情斗争,色情带来了痛苦的惩罚。他渴望明天能够再得到高韵,此外他什么也不能
想。最后他有了一点温柔的感情,邻家底小孩有哭声,他沮丧地睡去了。
这些时间是这样的混乱,又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怕。多量的放荡,多量的睡眠,多
量的妒嫉和痛苦,多量的虚伪的自慰。他不知道这一切将怎样结束。他想唯有死亡可以结
束,但他又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
他对王桂英纯粹地嫉恨着,他似乎认为是王桂英败坏了高韵的。但几天之后,王桂英来
看他了。这对于他,是一个意外。
王桂英来看他,蒋少祖底弟弟,证明了她无论怎样总不能忘记过去。但这又是在她底全
部的风骚的夸耀里做出来的,好像她在往昔是值得夸耀的。好像她已经遗忘了她底往昔。假
如她也曾觉得往昔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只是因为她需要更多的炫耀,更多的锋芒:在风情里
面她体验,并且她肯定她心里的那种追怀。好像那些男子们在衣锦荣归的心情里面体验,他
们底对往昔的追怀,王桂英在豪华的风情世界里体验这种追怀。她久已渴望如此:虽然她已
饱经风霜,但这个社会却维持了,并且增加了她底幻想:比起湖畔的幻想来,这些幻想是有
着更少的忧苦和更多的浮华了。她,王桂英,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积极的上进心,但这个社会
只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现在她觉得她实现了她往昔的梦想了,就是说,她成功了。小报上
和电影杂志上称她为泼辣的美人。她到重庆来,并没有想到现在的这种为新的理论所造成的
假作严肃的局面,所以她临时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理论之类的东西了。她访问了那位诗
人,从那位诗人底房间里迅速得到了启示。于是她在茶会上说,她已经逃出了黑暗的孤岛,
来到了自由的中国,愿意从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国的危亡。她和高韵同来,她敲门
的时候,蒋纯祖躺在床上看书。门开了,蒋纯祖吃惊地站在床前,眼里有防御的,异常的光
辉,王桂英盼顾,笑了一笑,轻盈地走了进来。
“认得我吗?”王桂英说,眼睛做了生动的表情。“认得的。”蒋纯祖冷淡地说,站着
不动,看着面孔温柔而严肃的高韵。
在王桂英身上,这一套香港货的,好来坞式样的装束,装着微妙的假肩;她底胸膛赤裸
着。她带着盛装妇女的姿势坐下了。
“你从前还是小孩子啊!”她说,眼部有生动的表情。“我这里乱得很!”蒋纯祖冷淡
地说,在床边坐了下来。高韵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好像很疲乏,靠在他底肩膀上。但蒋纯祖
现在厌恶这个,站起来走到桌边。
“我们大概有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你底哥哥在重庆。”蒋纯祖羞恼地说。
“那么你底那些姐姐们呢?他有那么多好姐姐啊,真是有趣!”王桂英向高韵说。
蒋纯祖略微不安地盼顾,然后注视她,长久地注视着她,使她娇媚地笑了起来。她认为
蒋纯祖是小孩,但蒋纯祖是美丽的男子,在这里,他和她是平等的。蒋纯祖注视着她,想到
她曾经倒在蒋淑媛底沙发上痛哭,悲愤地咒骂蒋家;曾经在落雪的,凄凉的湖畔可怜地等待
着和痴想着;曾经在一个春天底夜里杀死了她底婴儿。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妩媚的笑容,他
觉得悲伤,他垂下头来。
“想起过去的事情,多么有趣啊!而你现在成了音乐家!”王桂英生动地大声说。
蒋纯祖突然悲痛,异常悲痛,他明白他底心现在是善良的,他觉得幸福。王桂英继续愉
快地说下去,他眼里有了泪水。
“这么多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了,人底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你底哥哥嫂嫂,他们都好
吗?”
“他们要来重庆。”蒋纯祖迅速地说。
王桂英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
“你们底苏州,后来怎样了呢?”
蒋纯祖决心挑动她。他现在毫不嫉恨她;他现在从她得到了对于自己底过去和对于他底
哥哥姐姐们的新的理解,这是一种全新,良好的理解,主要的,他爱自己,他自己值得爱,
并且爱他们,他们值得爱。王桂英现在以她底光华照亮了蒋家底悲惨的挣扎,他,蒋纯祖,
过去不曾懂得这种挣扎。现在这个挣扎完结了,王桂英遗忘了,于是他心里有东西苏醒。
很显明的是,现在这里另有一个女子;她也有她底“蒋家”,这个社会也给她准备了一
条道路。她是无知的,所以她是纯洁的,所以她将要像王桂英一样地去遗忘。遗忘了他,蒋
纯祖:人们只为夸耀自身而生活,不管夸耀些什么。“她说:人底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但是
事实相反!”他想。他决心挑动王桂英,使她和他有共同的善良,使他们底生活在这里展开
一种骇人的严肃。他明显地觉得是这种严肃在支配着他底生活;新的意义和新的理解将支配
他以后的生活。“淑华姐姐死了,汪卓伦也死了!”他抬起头来,以潮湿的、光亮的眼睛看
着她。
“真的吗?”王桂英收缩身体,吃惊地叫。“我只知道你大哥死了!他们死了吗?”
“她说:她们死了吗?她是怎样感觉的?”蒋纯祖怀疑地想。
“一个害病死了,一个在战争里面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小孩。”蒋纯祖迅速地说,看
着她。
王桂英认为蒋纯祖为这很痛苦,在他迅速地说话的时候抚慰她,愉快地笑了。
“秀菊结婚了吗?好吗?”王桂英问,做了生动的眼部表情。提到往昔的友人,她是特
别丰富地感觉到她底荣耀的。蒋纯祖向她底赤裸的胸部看了一眼,沉默了。
“我不能同情我底哥哥,我也不能同情我自己!死了的被遗忘,甚至不想知道她们是为
什么死的!但我也高兴这样的人们遗忘——我有了一个乐曲,就是:我自己底、混乱的、虚
荣的、生命,不许有一点点辩护!”他想,他以透明的、严肃的眼光凝视着墙壁。
他长久地沉默着,王桂英笑着站了起来,风骚地盼顾,向他告辞。在这里,王桂英承认
她和他是平等的。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点点爱情或色情:这种平等在蛊惑他。他愤怒地皱了
眉。王桂英和高韵走了出去,他关上门,开始写他底乐曲。
懒惰地度过了夏天之后,剧团兴奋了起来。十月里的演出以前,每天是排戏,座谈会,
茶会,晚会,和联欢会。经常地有名人来演讲。在会场后面的布景间里,狼藉着颜料、布
条、画幅、木匠工作着。张正华穿着工作服和木匠一道工作着:他兴奋地向木匠学习技艺。
然后他又学习灯光,装置。在演出以前,他为了天幕上的灯光色彩和舞台正面的窗户底面积
和导演耐心地,和悦地辩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到处包着这位导演,兴奋地、谦恭和发表他
底思想,他认为是极重要的,可能包含着愉快的疏忽的思想。他希望导演指点出这些愉快的
疏忽来。他认为窗户应该开得小,不应该炫耀灯光,卖弄天幕,分散了观众底注意力。他
说,总共是五千支光,天幕上最好不要超过一千支光。黄昏底云霞底变幻最好能够朴素而深
刻——他说——四种色彩,四种云型,是不必需的。“好像是不必需的,假如……”他说,
站在台边,和悦地笑着看着站在台上的导演。
这位导演,是在一切东西里面,喜爱着美丽的,女性的感情的。在艺术上,他是反对写
实主义的。他说他基本上是浪漫主义,他愿意尝试一点点立体主义和印象主义——人们不知
道他究竟指什么。他说,在中国这种改革是艰难的,因为艺术底统治的理论太机械,因为某
些人愚蠢地否定情感,最后,因为观众没有高尚的欣赏力。他是在美国学了这些来的。他常
常提到美国,某一次的哈姆雷特底演出,在这次演出里,他底平生唯一的导师亲自担任了那
位装疯的丹麦王子,下台以后意外地请他用中国艺术底观点批评。他战战兢兢地批评了,然
而被激赏了,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这个。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听着张正华底话,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他。最后他严肃的看着张正华,
给了明确的回答。“你底意见很好,很好!但是一种大气魄的艺术,是不容许一切干枯的东
西的!”他说。
张正华觉得他底回答与自己底问题无关,看着他。“是这样的!”他在台上蹲下来,亲
密地做手势,“色彩和印象要重复、重复、重复,造成最高的艺术效果——好像梦境!”他
说,温柔地笑了一笑。
主要的因为他底亲密和温柔,张正华了解了,同意了,并且快乐了:他觉得他是被指出
他底愉快的疏忽来了。他说他非常感谢这个启示——他底先前的那种观点,是从蒋纯祖得到
启示的:蒋纯祖反对这种奢华的手法,主要的,反对这位导演——严肃地走了开去,开始调
颜料。立刻他便把这个对话向女演员们传播了:他异常钦佩这位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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