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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40 路翎(当代)
见,在他底奔跑着的伙伴们中间,有一个人倒了下来。假若是他,他便必不会倒下来,他
想。
“多么紧张啊!”蒋纯祖在雪中颤栗,想,“多么意外,多么特别的时间啊!要是我有
一只枪,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而三个人是多么容易消灭!”他兴奋地、狂妄地想。因自己和
那些为了替伙伴复仇而奔跑着的英雄们有着无上的友情而感到光荣和幸福。面前的残酷的战
斗,对于他,是美丽的、迷人的图景。他颤栗着——开始在雪中向前爬行。一颗枪弹锐声飞
过,他惊异地盼顾。他看见他底那些英雄们奔近了乱石滩,而一些碎石在乱石中间喷到空
中。他笑出狂喜的声音,颤栗着,重新伏倒。
他看见他底那些摆脱了披在身上的军毡或被单的、穿着单薄的破衣的英雄们。迅速地冲
进了乱石滩。他看见有碎石从地面喷起,并听见了爆炸声。落雪的旷野中的强大的爆炸声给
了他以狂喜的、兴奋的印象。年青人,被友情和光荣底需求支持着,不明了世界,是有着这
种奇异的、狂妄的心情。
他觉得他们是胜利了,他希望这胜利永不结束。“要是我能够为你们而死去啊!”蒋纯
祖,在雪中颤栗,想。但旷野寂静了。蒋纯祖不再看得见他底荣耀的英雄们;他们是被乱石
遮住了。天色灰暗,大雪悄悄地落在旷野中。蒋纯祖惊愕地感到大雪是悄悄地落在旷野中。
他站了起来,看见了在面前不远的地方躺着李荣光底尸体。他怀疑地走了两步,而一声
短促的、轻脆的枪声使他站住。在迷茫的大雪中,面前是尸体,这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
他永远记得。
朱谷良底心里是有着理智的反抗,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不明了敌人是谁便去行动。但
他底团体底那种强大的力量使他明白了敌人是谁。他是荷着他底理智所给他的深沉的痛苦和
大家一路向前奔跑,而完成了他底行为。
李荣光被那个团长底兵士射倒的那个瞬间,一种强大的敌忾在他们中间发生了,他们疾
速地向前奔跑,明白自己必会胜利。在这个瞬间,朱谷良是突然地脱出了他底理智所加给他
的重荷,而感到一种甜美的友情,这是他从未在这一群人中间感到过的。他觉得他底任务是
从盲目中拯救他底伙伴们,从仇恨中拯救他底敌人们,不管这敌人是谁。他是有了一种悲
悯,觉得这个战争是不必需的;在他底强大的激动中,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必定可以为和谐
与光明所统治。是他底团体底那种团结和友情底表现使他觉得这个世界必可为和谐与光明所
统治。因此他猛烈地向前奔跑。石华贵底第一颗手榴弹是把那个团长底唯一的两个兵士炸碎
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一同奔进乱石堆。那个团长,看见了自己底失败,镇定地从石块后面站
了起来,握着手枪,以凛冽的神情暴露在他底仇敌们,他底祖国底仇敌们面前。迅速地看见
了这个,尊敬的感情便来到朱谷良心中。朱谷良站下,于是石华贵站下。
那个团长,站在乱石中间,在迷茫的雪花中冷酷地凝视着他底敌人们。朱谷良是握紧了
他底手枪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不能射击;而假如这个凛冽的军官向他射击,他不能反
抗,而他所得到的死亡将是他所希望的那种英勇的献身,虽然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种样式里
作他底英勇的献身。朱谷良和平而安静,握着手枪看着团长。
石华贵向前走了一步,但团长底严厉的吼声使他站住。“放下你们底枪!”团长以严厉
的、激越的声音叫。“你们,你们也是中国底军人?”
常常是,在这个以枪枝相对的严重的瞬间,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被击中;说话是常常解
除了仇敌那一面底那种沉重的凝静,使他意识到必要的动作的。但这个团长说话了,而石华
贵并未开枪。朱谷良觉得,他是遇到一种神圣的东西了。“也许我会被他打死,但是这是很
简单的!”朱谷良想,“这个军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们底信仰是神圣的!”“放下
你们底枪!”团长厉声叫。
朱谷良偶然地瞥见了石华贵底脸上底惶惑的神情,被这神情所惊动,想到石华贵是已经
被征服了。在一种快意底下,朱谷良对石华贵同情起来,想到要解救他。但朱谷良仍然站在
那种可怕的紧张中。伙伴们分散地站在他们后面。天色昏暗,大雪迷茫。
团长第三次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他站着不动,坚定地握着枪,相信正义必会胜利。
“是的,他能做到的,我已经做到了!”在团长吼叫的时候,朱谷良想。朱谷良,觉得
他是已经向那件神圣的东西顶礼过了,而事实证明了他是同样的神圣。于是,对于伙伴们底
同情,和那种大的骄傲,使他,朱谷良在团长严厉地命令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必要的动
作。这就是蒋纯祖所听见的那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
团长倒到石块上去,做着惨痛的挣扎。石华贵奔上前,迅速地踢落了他底手枪。
“你们!对不住中国啊!”这个临死的军人惨痛地叫,扑倒在雪地上了。
朱谷良垂着手,眼里有异样的光辉,看着这个临死的军人:他是已经和他较量过了;在
这片落雪的旷野上,朱谷良是实现了他底人格了。但这个惨痛的、临终的、作为一种高尚的
遗嘱的叫声却使朱谷良有了眼泪,嘴边露出凄惨的笑容来。
石华贵检查了那只手枪,发现没有子弹,疑惑地看着倒在雪地上的团长。
“你弄什么?”朱谷良厌恶地问。
“他没有子弹,我也没有子弹。”石华贵惶惑地笑着说,走近来。
石华贵注意到,听见了他底话,朱谷良底灰白的脸打抖,泪水流在面颊上。
“老兄,人已经死了!”石华贵轻蔑地笑着说。
朱谷良看了他一眼,然后环顾迷茫的、灰暗的旷野。朱谷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感到
自己在人世是孤单的。朱谷良以怜恤的目光凝视站在乱石和尸体中间的兵士们。蒋纯祖带着
迷乱的、惊愕的神情走近来,朱谷良怜恤地凝视着蒋纯祖。
蒋纯祖,在惊愕中,以一种黯淡的、悲伤的视线看着朱谷良。不知自己为什么,蒋纯祖
流泪了。
“李荣光死了!”他说,摊开手,手上有血污。显然他在迷乱中染了李荣光底血污。
蒋纯祖含泪看了团长和兵士们底尸体,然后凝视江岸上的丁兴旺底尸体。兵士们在迷茫
的大雪中环顾,他们,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不愿有任何判断。丘根固底眼睛是特殊地明亮,
蒋纯祖觉得它严厉。石华贵想说什么,但又抑住。矮小的、瘦削的朱谷良站着不动。
朱谷良静静地、梦幻般地开始行走。大家走动,跨过尸体、弹穴、和乱石,走到荒凉
的、宽阔的沙滩上。在绝对的寂静中,大雪从灰暗的天幕飞落。
他们在雪中静悄悄地、沉重地行走,重新裹起了他们底破烂的军毡和被单。他们乐于记
起,向这个战场出发的时候,他们是团结于空前的友爱精神和光荣底感情中的。他们乐于记
起那种献身的勇敢和强大的激动,并乐于记起,在大雪中,那个临终的军人底惨痛的呼号。
他们现在是颓丧、沉重,在大雪的、昏暗的旷野中,好像囚徒。他们从未想到,在这一
片旷野中,会有这样的生活。他们是和人世隔绝了,这种生活给他们加上了沉重的锁链。三
第二天,在大的恐惧中,他们抛弃了那只小的木船。他们抛弃了他们底家,抛弃了他们
艰苦地经营起来的一切,抛弃了棉被、酒食、木柴、以及鸡鸭,疾速地离开了江岸。各种戒
备和敌意又在他们中间发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特殊地孤单的。
旷野铺着积雪,庄严的白色直到天边。林木、庄院、村落都荒凉;在道路上,他们从雪
中所踩出的足印,是最初的。旷野深处,积雪上印着野兽们底清晰的、精致的、花朵般的足
印。林木覆盖着雪,显出斑驳的黑色来。澈夜严寒,黎明时雪止了,在寒冷的、透明的空气
中,有酸苦的、清淡的气息。小的疾风在各处卷起积雪来,雪块从弯屈的树枝落下,随处可
以听见那种沉静的、深沉的坠落声。
人们底脸孔和四肢都冻得发肿。脚上的冻疮和创痕是最大的痛苦。在恐惧和失望中所经
过的那些沉默的村庄、丘陵、河流,人们永远记得。人们不再感到它们是村庄、丘陵、河
流,人们觉得,他们是被天意安排在毁灭的道路上的可怕的符号。人们常常觉得自己必会在
这座村落、或这条河流后面灭亡。不知怎样,蒋纯祖忽然惧怕起那些弯曲的、水草丛生的、
冻结的小河来,他觉得每一条河都向他说,他必会在渡河之后灭亡。朱谷良相信,在那些荒
凉的、贫弱的、发散着腐蚀的气味的林木后面,他便必会遇到他底艰辛的生命底终点。朱谷
良是在心里准备着穿过林木。人们底变得微弱的理智,不能和这些林木和小河相抗。假若旷
野底道路是无穷,那么人们底生命便渺小而无常。
人们是在心里准备着渡过河流和穿过林木。石华贵严肃地想到,他是曾经几乎被张大帅
枪毙;无数的枪弹曾经穿过他底头顶,他是不该期待比那条河流后面的毁灭更好的终点的。
丘根固,这个笨拙的、沉默的兵士,这个在和平的岁月,是一个严刻的兄长的人,是抱负着
人们在荒凉的农村里常常遇到的那种虚无的感情,而一面用一种兵士底态度冷淡地想到他底
穷苦的家。那两个年青人,刘继成和张述清,是在一种迷胡中想到死去是不可避免的,而凄
迷地在想象中逃入他们底亲人底怀抱。蒋纯祖,同样地逃入了他底亲人底怀抱,但同时想
着,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再不能得到爱情和光荣了。人们是带着各自底思想奔向他们所想象
的那个终点。这个终点,是迫近来了;又迫近来了;于是人们可怕地希望它迫近来。旷野是
庄严地覆盖着积雪。
下午,他们在一个村庄里歇息了下来。被房屋和狗吠声振作起来的石华贵领导着兵士们
去寻觅食物,留下朱谷良和蒋纯祖坐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朱谷良,仍然有旷野中的那些思
想,缩着身体坐在台阶上,凝视着空中。
“你不饿吗?”蒋纯祖问。蒋纯祖希望被安慰。朱谷良看了他一眼,未回答。蒋纯祖轻
轻地叹息。“我宁愿在这种荒凉中死去……我想到,我,我,”蒋纯祖哑声说,突然辛辣地
哭出来。朱谷良以冷淡的、疲倦的、幽暗的眼睛看着他,他哽咽,蒙住脸。他底肩膀抽搐。
朱谷良,在恶劣的心情中,被蒋纯祖激怒。因为蒋纯祖把那种绝望露骨地表露了出来,朱谷
良——他已经和这种绝望坚持到最后——可怕地激怒了,露出狞恶的表情。
“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锐声诅咒。蒋纯祖沉默,站起来,疾速地走到空场中央站住。
“你有什么价值!愚蠢的、麻木的东西!”蒋纯祖愤怒地想,像一切青年一样,迅速地
有了雄壮的、无畏的思想。“你这样对待我,我必定这样对待你!你总是伤害我底心,我必
定千百倍地伤害你底心,在我底将来!”蒋纯祖想,露出了冷笑。
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觉得自己有错;不了解这种感情为什么发生,有了苦恼。
“刚才我想,无论如何,人生是渺茫的,我们既不能明白自己,又不能明白我们底朋
友,更不能明白谁才是我们底朋友,我们都是为自己的!每一个人都如此!那么,为什么我
们不能在眼前就相爱呢?”朱谷良想,“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呢?那么为什么不活得简
单一点呢?简简单单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心里需要的,都是朋友……,为什么互相残杀
呢?”
这个最明了人们为什么互相残杀的、惯于从这种互相残杀中寻求道路的人,在失望中,
在一个小的苦恼里面,纯洁地怀疑起这种互相残杀来了。这个人,是有了人们常常以为只有
妇女们才有的思想;他是有了那种隐密的、苦恼的渴望。他站了起来,简单地笑了一笑,预
备走到蒋纯祖面前去。但蒋纯祖转身;看见了蒋纯祖底矜持的、冷淡的面容,他便站住不
动。
“我们去看看吧。”他轻轻地说,在为蒋纯祖底面容所带来的新的不安里面,本能地企
图做出那种老于世故的态度来。在内心底冲突中,他向台阶左边走去,假装探视旷野,并且
在内心冲突中暂时未能意识到这种假装。然后他向街道底方向走去。
虽然朱谷良底面容是不可渗透的,但从他底这个奇特的动作,蒋纯祖获得了安慰,蒋纯
祖嗅鼻子,跟随着他。“我问你,蒋纯祖,石华贵那天晚上在沙滩上对你做了些什么事?”
通过街道时,朱谷良问。
“他把我底钱抢去了……还有一只金戒指。”被安慰了的蒋纯祖回答,毫未考虑。
“啊!”朱谷良说,站住环顾。
石华贵领导着他底伙伴们在荒凉的村庄中探寻,穿过店铺、家宅、猪栏、和积雪的谷
场。在荒凉中作这种行动,石华贵充分地意识到他底这几个伙伴,在朱谷良插进来之先,是
和他共生死的,就是说,他们服从他,而他,石华贵,可以为他们而死。这种意识在他底失
望的心里重新"捌鹆硕灾旃攘嫉某鸷蕖S谑撬谝桓鱿脸さ墓瘸”呱险鞠拢*沉地面对着前
面的山坡,而望着坡下的一条冻结的、弯曲的小河。他底伙伴们在他底背后,随着他站下。
常常的,有着真实的权威的人,是要他底朋友们来体会他底心情的——他底朋友们不得
不如此。石华贵站下,露出那种为精神界底叛徒或强盗们所有的轻蔑的表情,凝视那条冻结
的小河,大家便站下,耽心地从侧面看着他。
石华贵,感到大家在注意他,延长了他底对那条小河的凝视;他底凶恶的视线表示,由
于他底无畏的力量,他们之中将有人永不能渡过这条河。疾风在雪上打旋,吹动他底肮脏的
长发。
他底这种表情,在先前,对于这几个人是有着绝对的力量的;但现在,大家却有了另外
的想法。那两个年青人,看出来这种态度是对朱谷良而发的,由于反抗的缘故,怀着兴奋,
把这种态度看成一种懦弱。他们开始明确地站在朱谷良一边,而希望申诉他们底存在和权利
了。
丘根固显得很冷淡,他底态度表示,无论石华贵怎样,都不能妨碍他。他觉得,在这一
片旷野上,正直而有力的人,没有屈从于任何权力的必需。这个人,是一惯地用那种世故
的,冷静的态度周旋于石华贵和朱谷良之间的;他对他们没有要求;他底多年的家长的生活
使他善于处理自己;他是对这片旷野上的任何人都没有那种深刻的内心底缔结的。
石华贵在一阵冷风里猛然转身,凝视着丘根固。丘根固注意地看着他。
“老兄,我们只有四个人了!我们死掉三个了!”石华贵冷笑,说。
丘根固浮上一个愁苦的、了解的笑容,看着他。“不是还有……”刘继成怀疑地说,目
夹着他底红肿的、发炎的眼睛。
“有,有什么?”石华贵威胁地问。
年青的、生病的兵士沉默,在裤子上擦手,生怯地看着石华贵。
“我说有姓朱的他们一路呀!”他抱歉地笑,说。
“姓朱的!”石华贵盼顾,“混帐东西!你不服气!”“我总没有说错呀!……我总有
说话的权利呀!”刘继成迷乱地笑着,说。
石华贵,明显地感到他底权力已经丧失,在那种唯有丧失了权力的英雄们才能知道的锐
利的痛苦中战栗起来,笑了一个迷惑的笑容。他垂下手,喘息着,他底眼睛可怕地发光。于
是他大步走向这个年青的、烂眼睛的、病弱的兵,举起拳头来。
刘继成迷乱地、抱歉地笑着,闪了一步。苍白而发肿的张述清跟着走了一步;他是对刘
继成有一种本能的、兄弟的忠心,希望他底年青的伙伴知道,石华贵要打的,是他们两个
人。
那个丘根固,那个家长,是落到困难的处境里去了。在他底惯于冷静的、疲惫的脸上,
露出了严肃的、苦闷的笑容。他确定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决定不干涉,但是当刘继成被石华
贵击倒到雪里去,而疑问地、惶惑地笑着看着他的时候,他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石华贵喘息着,站住不动,在冷风和雪尘中威胁地看着他。于是,感到路途底渺茫,他
感到寒心。而一种热情在他心里发生,使他忘记了那两个无力的年青人,而谄媚他面前的这
个野蛮的英雄。
“怎样?”石华贵说。
丘根固,在那种不安里,谄媚地、卑屈地笑了。“老兄,饶了他吧。”他说,因自己未
遭殃而感到欢喜。“我石华贵做事爽快!你们告诉姓朱的,我骂他混蛋!”“当然!当
然!”
石华贵冷笑,转身看那两个以兄弟底情谊站在一起的年青人,然后豪迈地掠头发,大步
走出谷场。
那两个年青人并排站着,看着丘根固。在这种态度里,是有着对自己底友情的信心,和
对丘根固的无言的轻蔑。两个无力的、胡涂的、简单的青年,是站在雪中,凭着他们底友
谊,来试验他们底锋芒了。那两对眼睛,是那样的一致,好像在这个瞬间,任何力量都不能
毁坏他们底缔结。“老弟,你们让他一点吧。”丘根固,因为感到年青的人们底敌意,庄严
起来,有些傲慢地说。
“你算什么东西!”张述清说,冷笑了一声,于是拖着他底朋友底手臂走出谷场。
丘根固猛然脸红,战栗,眼里有泪水。这个痛苦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沮丧下来,想
到再无希望,埋怨自己为何不死去。但随即他愤怒,诅咒这两个年青人,迅速地走出谷场。
对任何人类关系的不郑重,都会招致这种痛苦;丘根固是一向以为这些人不在他底生活之
内,而旷野里的逃亡不属于他底真实的生活的,现在完全地在这个生活里沉沦了。于是,带
着他底繁重的考虑,他经历痛苦、羞辱、和失望,在对石华贵的畏惧和对这两个年青人的痛
恨之间作着惨痛的挣扎。……
石华贵走出谷场,感到失望,觉得周围空虚,在一家门廊里站住,恍惚地沉思起来。终
于他决定独自一个人行走,他恍惚地走进门廊,走过破朽的房屋和沉寂的院落。在预备回转
时,他听见左边房里有响动声。他走了过去,希望得到一点食物。
他敲门。发见门被抵住,他愤怒起来了。他用石块击破窗户,爬进窗户。他跳到地板
上,听见了一个女人底恐怖的叫声,站住了。在此刻,准备单独地去作孤注一掷的石华贵是
完全地粗野,完全地自弃了。他站住,兴奋地颤栗,想到自己是孤独的漂泊者,即将灭亡,
感到一阵甜美的情动。他走到橱后去,发见了那个肥胖的、战栗着的女人。
石华贵手抄在裤袋里,在他底甜美的情动里,抚慰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认识这个女人。
“不要怕,”他说。
那个女人突然走了出来,站住,严厉地看着他。“不要怕,啊!”兵士甜蜜地说,笑
着。
“你!你,滚出去!”
“啊!”
“……我是守寡的呀!我是苦命的呀!”女人突然跳脚,叫起来,举手蒙住了脸。
石华贵底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然后他取出他底没有子弹的手枪来,猛力地
扑了过去。这个毁灭了一切、没有情爱、没有朋友的人向他底深渊冲了过去了。
那个女人是被吓昏了,倒在地上。倒是觉得她周围的她所亲密的一切都从此离弃她了,
昏倒在地上。石华贵,在燃烧般的痛苦和甜蜜里,有了各种疯狂的印象,痛切地叫出声音
来。那个女人惊觉,尖利地叫了出来,同时捶打他。于是这个漂泊的醉汉笑出了狂妄的、轻
蔑的声音。
这些声音招来了朱谷良和其他的人。朱谷良向窗内看了一看,然后环顾伙伴们。朱谷
良,愿望自己底行动为全世界所见,愿望最高的光荣,在伙伴们底注视下取出了手枪。
蒋纯祖看见了手枪,听见了石华贵底异常的、痛切的叫声,痛苦地紧张起来。
石华贵是被他底疯狂的印象所淹没,心里有着大的悲哀,觉得自己正在销亡,已经销
亡,在绝望的行动里发出那种奇异的叫声;石华贵觉得,他底一切是整个地倾覆,他是狰狞
而悲恸地坐在这个倾倒了的建筑底破碎的瓦砾中了。他看见自己是坐在瓦砾中,如他所指望
于他底生涯底最后的,含着绝望的、轻蔑的笑容,而全身浸着鲜血。于是他突然寂静,忘记
了那个被压在他底膝下的女人,露出轻蔑的笑容来。朱谷良底冷酷的喊声使他寒战;他含着
轻蔑的微笑抬头;看见那个对着他底胸膛的致命的武器,他底脸上便有了那种特殊的柔和的
光辉;他痴痴地站了起来。
那个女人迅速地爬起来了,恐怖地向窗口看了一眼,逃到木橱后面去了。
在寂静中,石华贵含着悲凉和轻蔑凝视朱谷良,垂手站着不动。在他底仇敌面前,石华
贵是意外地如此柔和而安静,他觉得朱谷良是不理解人生,不明白他,石华贵,不懂得飘泊
者底辛辣的悲凉和凄伤的;他觉得,朱谷良是没有权利向他底热辣而悲凉的胸膛开枪的。他
觉得他已为这个世界牺牲了一切,现在站在这里,他是无愧、悲壮、纯洁。在那种遭受了不
平而立意悲伤地忍受的小孩们所有的冲动中,石华贵流泪。
泪水流在兵士底肮脏的脸上和胸上,静静地滚在地上,石华贵含泪看着朱谷良。这种眼
泪不是恐惧、失望、或悔恨,这种眼泪是抱负着悲伤的爱情的爱人们所有的。蒋纯祖整个地
被感动了。
因为石华贵底眼泪,朱谷良露出傲岸的神情来。他确认这个人是在绝望中悲悔;他底神
情表示,对这种悲悔,他是明白的,他是不会被眼泪打动的。对这种无价值的、作恶的人,
他是决不宽恕;正是石华贵底眼泪才能使他完全显露他底坚决的精神。他希望大家都惊服于
这种精神,而崇敬他底行为。他底为正义而复仇的时间是来到了。这是一个高贵的动机,这
个动机要造成一个高尚的英雄;朱谷良,想到那个上吊的女儿,冷酷地看着石华贵。
“你还有什么话说?”朱谷良问。
蒋纯祖惊动,看了朱谷良,又看了奇异地微笑着的石华贵。蒋纯祖突然觉得,在这个场
面里,他是最重要的人,于是被光荣的意识惊动。蒋纯祖,在年青人底那种热情里,伸手拦
住了朱谷良,并且迅速地插进身体去,用自己底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动作给了他以无比的感动,他在说话之先啜泣了起来。他举着手,看着朱谷良底愠
怒的面容,小孩般啜泣着。他有一种需要;他,蒋纯祖,爱一切的人,决心为一切的人而
死。
“朱谷良……不要这样!”
朱谷良愤怒地看着他,同时退了一步,以便监视石华贵。“我是你们底朋友……我是兄
弟!我爱你们,相信我!”蒋纯祖哭着大声说。
朱谷良,被这种热情所烦扰,严肃地看着他。蒋纯祖沉默,突然感到空虚,凝望着院
落:雪尘在冷风中打旋。蒋纯祖举着手,无故地战栗起来,又看着朱谷良。朱谷良是在冷冷
地微笑着。蒋纯祖觉得他丑陋、可怕。
那种紧张的空气已被解销,朱谷良决定为了尊敬、并教训蒋纯祖的缘故,暂时饶恕石华
贵。朱谷良看了站在窗后的石华贵一眼,放下手枪,转身走出院落。
朱谷良在冷风中寂寞地走到石华贵们先前所经过的那个谷场边上,站在那些足印中间,
凝视着坡下的冻结的小河。不知为什么,朱谷良在寂寞的寒风中流泪。
“是的,是的,我曾经爱过别人,曾经有过那种热情,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是的,我
很颓唐了!我真的颓唐了!从此我不愿再做什么了!是的,从此!又能有些什么?又能得到
些什么?我这个人,曾经被谁理解过!啊,只要有一个女子能够爱我,能够爱我,我们就在
大雪上,飞走吧!就是这样!就像这一片旷野,冷的、空虚的、那些树是荒凉的!那些坟
墓!那么让他们年青人在我们底坟墓中间去找寻吧!而且永远……”朱谷良想,凝视着积雪
的、阴暗的、荒凉的旷野;想象自己是在荒凉中永远永远地孤独地走下去,为了寻求安息。
丘根固和那两个年青人,因为惧怕石华贵因他们底冷淡而向他们报复的缘故,在朱谷良
之后悄悄地离开了院落。蒋纯祖痴痴地站在窗前。一只麻雀在积雪的院落中停下,于是另一
只停下,第一只飞走的时候,第二只便悲惨地叫了两声,迅速地跟着飞走。它们飞到屋檐
上,又这样地追逐着飞了下来,发出那种啼叫,这种啼叫只有它们自己才懂得,显然它们是
在空前的艰苦中相爱。蒋纯祖出神地看着它们。石华贵从窗户跳下,麻雀们飞开,蒋纯祖带
着矜持的面容回头。
石华贵站住不动,不看蒋纯祖,阴郁地沉思着。忽然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那个金戒
指来。
“这个还你。”他冷淡地说。
蒋纯祖,因为他底冷淡,不安地看着他。
“这个还你。”石华贵单调地说。
“不,我不要……你以为我还要这种东西吗?我要做什么……”蒋纯祖笨拙地说,猛然
脸红。他恳求地看着石华贵,希望他不要如此冷淡;然后他向屋檐上找寻,希望使石华贵看
见那些在艰苦中相爱的鸟雀们。
石华贵轻蔑地笑着看他。
“拿去!”
“我不要!”
“拿去!”石华贵严厉地说。“你不要,我就丢掉了!告诉你,我也不要的,那天我不
过和你开玩笑。”他加上说。“你丢掉吧,真的。”蒋纯祖诚恳地说,怕显得傲慢,露出欢
欣的样子来。
他们都羞于要这个戒指。显然的,石华贵是决心还清债务,决心复仇了。这种决心使他
勇壮而坚决。但蒋纯祖不能明白;他以为石华贵仅仅为这个戒指才显得如此。石华贵看了蒋
纯祖一眼,无表情地把戒指抛到屋顶上去。蒋纯祖,怕显得傲慢,做出欢欣的表情看着石华
贵抛掷。戒指无声地落在积雪的屋顶上,石华贵以沉闷的脸色环顾,然后大步向外走。
“我问你,”他停住,问,“朱谷良还有没有子弹?”蒋纯祖坚决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吃惊地看着石华贵。
石华贵出声冷笑,走出门。
于是石华贵开始复仇。他是无计算的、勇壮而疾速。他走进谷场,看见了站在兵士们当
中的矮小的朱谷良。
大家看着他。朱谷良以一个长的凝视迎接他。在这些视线下,他盼顾。他想到,他可以
向丘根固拿一颗手榴弹,在行动的时候炸死朱谷良;同时他想到,朱谷良是不会给他这么多
的时间的;朱谷良底明亮的眼光便是证明。在这些疾速的思想里,他走近了朱谷良。
他突然站住,仰面凝视朱谷良,带着那种英雄的力量,拉开了自己底衣服,露出长着黑
毛的、强壮的胸膛来。“朋友,向你借一颗子弹!”他大声说,轻蔑地微笑着。朱谷良沉默
着,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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