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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27 路翎(当代)
“嗯。”他回答,看着水面。
在少年们底周围,一切都显得单纯、明朗、兴奋,铁道边有着最强大的兴奋,陆明栋有
着对火车的狂热——特别有着对雄壮的机关车的狂热。一切都不明了,也来不及去明了,但
一切都有意义。平原,绵延到天边的、金黄色的稻田,绿色的丘陵,和点缀在这中间的美丽
的池沼。树丛,村庄,和在午后突然袭来的雄壮的雷雨。生命激动着,生命在突进。从强烈
的快感突然堕进痛灼的悲凉,从兴奋堕到沮丧,又从沮丧回到兴奋,年轻的生命好像浪潮。
这一切激荡没有什么显著的理由,只是他们需要如此;他们在心里作着对这个世界的最初
的,最灼痛的思索,永远觉得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蒋纯祖更骄傲些,统治着陆明栋,要他服从他底热情的法律和不断的、强烈的奇想。陆
明栋柔顺地服从他,对他有着一种奇特的爱情。蒋纯祖为这种爱情,这种情欲苦闷,并且嫉
妒,于是和陆明栋吵架了。
年青人底尖锐的、突然的感情。突然经历到那种巨大的苦闷和颓丧。他们不知道怎样才
能和周围的一切调和,他们觉得周围的一切只在参与他们底内心战争这一点上才有意义。他
们常常恐怖地感到自己不洁净。
雷雨继续到黄昏。雷雨底全部时间里,他们站在门边,兴奋着,注视着激动的、灰暗的
平原。雷雨止歇,没有吃晚饭,他们就跑开了。
他们穿过稻田,向远处的铁路走去。他们两个人,同样的,心里有澄明的、洁净的感
情,并且十分温柔。云彩在天空化开。被夕照映成了红色。路边,稻穗垂着,滴着水。
蒋纯祖神圣地沉默着。陆明栋发出了尖锐的、欢悦的叫喊,于是蒋纯祖立刻就有了强烈
的嫉妒:他觉得这种尖锐的欢悦正是他所神圣地藏匿在心中的。他觉得陆明栋不应该有这种
感情,他感到强大的屈辱。内心底纯净和谐和立刻毁坏了。但他仍然沉默着。
蒋纯祖沉默着,有着深刻的内省与情感的计谋。
陆明栋,因为他底叫喊没有得到蒋纯祖底任何赞同,感到苦痛,于是又叫喊。他们穿过
潮湿的,被夕照映成了红色的,美丽的稻田,走上丘陵,眺望着铁道。蒋纯祖沉默着,蓄藏
着感情的残酷的阴谋。
“他不欢喜我了!”陆明栋痛苦地想。
他们站在草坡上。蒋纯祖以骄傲的、英雄的姿势站在潮湿的深草中,向着夕阳。蒋纯祖
底表情宣布,面前的这激动心灵的伟大的一切,陆明栋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陆明栋,在可怕的苦恼中,跑了两步,大声地向着坡下的吃着草的水牛喊叫起来。蒋纯
祖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在潮湿的草上坐了下来,抬头向着天空。
“他怎么会懂得这些?这些是我的!这一切全是我的!多么美,多么凄凉啊!多么悲
哀,多么凄凉啊!”
蒋纯祖需要凄凉,于是有了凄凉。并且感到,陆明栋虽然分享了那种快乐,却分享不到
这种凄凉。像人们争夺物质底财富一样,青年们残酷地争夺着感情底财富。
夕照消逝了。平原黯淡下来,寂静,深沉,四处有水流声,蒋纯祖觉得凄凉。近处有喊
叫声,先是妇女底快乐的声音,接着是男子底快乐的声音。右边的庄院里传来了锣鼓声。左
边,很孤零的,有小孩在田边啼哭着。火车发出轰声出现在远处。
可以看见,在灰黄的、丰满的、广漠的稻田里,五个以上的池塘闪着白光。
陆明栋,羞怯不安地在蒋纯祖身边坐下来,胆小地看着蒋纯祖。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低声问,触了蒋纯祖底手。“你先回去!我要到那边去!”蒋
纯祖冷酷地说,站了起来。
“到哪里去?”
“铁路那边。”
他们听到了火车底轰声。
“为什么……不要我去呢?”陆明栋用要哭的声音说。那个被宣告了死刑的狂热的爱
情,在他底声音里颤抖着。“你回去!”蒋纯祖装出淡漠的样子来,说,手插在裤袋里。他
吹了一下口哨,向坡下走去。
“我不回去!……你一个人怎么回来呢?”陆明栋可怜地说。
蒋纯祖傲慢地转过身来。
“我夜里回来。”他说。
“带我去吧!只要这一回带我去,我就一生都感激你,我要牺牲一切!一切!”陆明栋
底怯弱的表情说。有了眼泪。
看见眼泪,蒋纯祖感到快乐。他把他底朋友们曾经加在他底身上的羞辱——他经常地蒙
受这种可怕的羞辱——同样地加到陆明栋身上,感到快乐。
“你回去吧!”他说,冲下了草坡。
“他走了!我一个人了!”陆明栋想,突然哭出野兽般的声音来。
蒋纯祖,这个新兴的贵族,听见了他底奴隶底哭声,不回头,感到快乐。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狗日的!无家可归的!”陆明栋叫骂。
蒋纯祖回头看着他。
“混账东西!”他战栗,大声喊。
陆明栋哭着向回跑。蒋纯祖站着,猛然感到可怕的失望和空虚。
火车发出骚乱的大声穿过平原。蒋纯祖回头,看见了车窗底灯光。
“停住!停住!”蒋纯祖在心里大声喊。
火车迅速地移动着。蒋纯祖凝视着,突然向火车狂奔。他感到周围像海洋。他感到周围
浓黑,起伏着波涛,而火车像战舰,愤怒地驰过波涛。
火车驰过去了。车窗底灯光在黑暗中闪耀着,表征着人类底战斗,人类底最高的情热。
并且蒋纯祖想像了车窗内的一切颜色和温柔,感到了迫切的渴慕。火车弯过丘陵,消失了,
蒋纯祖跑到铁道上。他弯腰抚摸着铁道,铁道是热的,震动着。
周围突然有深沉的寂静。——蒋纯祖觉得如此。于是他坐在铁道上,想起了刚才和陆明
栋底冲突。
“我为什么跑起来?刚才我做了什么事,一定做了什么事,我错了!但是刚才怎样?怎
样?”他想,捧着头。“多么可怕啊!做一个人多么可怕啊!他是不明白的,他年轻!但是
我也年轻!怎么办?我是没有家了,什么也没有!但是象鲁滨逊那样是最好的,那是多凄
凉,多美,多么好啊!我要一个海岛,要一个海,要一只枪!……但是,他骂我没有关系,
我刚才为什么骂他!他母亲是多么苦啊,所以我是这个世上最坏的、最坏的坏蛋!我没有希
望了!”他唤醒了痛苦,在铁道上徘徊着,立刻便痛苦得打抖了——那种年青人底尖锐的痛
苦。他打自己,撕着头发,虚伪地哭出声音来。“我要一个海岛,一个海,一只枪,要,
要!这样才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坏想头!我不想读书,我不想!我要!要!我的!不是你们
的!”他高声向自己说。并且伸手击打他底假想的仇敌。“但是,周围多静啊!为什么人要
说苦呢?”他站住,用温柔的低声向自己说。“该死!该死!为什么?好极了!”他温柔地
笑着说,想象自己是最动人的少女。
忽然他听到陆明栋在近处用胆怯的低声喊他。
“什么事?我在这里!”他回答;声音有些颤抖。“要你去吃饭,他们……”陆明栋走
近来,用鼻音说,但没有说完,被一个从天空来的强烈的红光惊住了。
一颗巨大的陨星飞过低空,强烈的红光照亮了平原。极短促,极明亮,红色的光辉照亮
地面的一切,陨星驰过低空。
可以听到它底磨擦空气的响声,它落在南京底方向。
陆明栋跑向蒋纯祖。蒋纯祖向铁道外跑。周围腾起了惊异的喊声。
“小舅,落在南京,你看!”陆明栋细声叫。
陨星落下了,周围底惊异的喊声,却继续着——人们是被激动了,从平原底各处,从各
自底巢穴里跑出来,喊叫着。特别因为这些喊声,蒋纯祖突然变冷静,作着强大的反省,下
意识地掩藏着自己心里的最神异的、最美的东西。蒋纯祖站着不动,注视着红光消失了的方
向,听着喊声,感到这一切,证实了自己底动人的存在。感到陨星底红光所激发的自己底最
好的、最美的东西,是别人所不能明了,并且是任何表情都不能传达的。他神圣地,带着一
种奇特的冷静站着不动,好像表示他早就知道这个,并且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个。
他轻蔑对这个陨星、也就是对他底俊美的心灵所发出的一切喊声,一切评论。他觉得他
是对的,因为在这个精神底竞争上,他毫无嫉妒。他严肃地看着陆明栋。
“我们回去吧。他们在吃晚饭?”他轻柔地问,用这种声调抑制了陆明栋的兴奋。
陆明栋看着他,好像觉得,吃晚饭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的。
“我饿了,回去吧,明栋。”蒋纯祖轻柔地,带着自觉的、可爱的虚伪说。好像他企图
证实,吃晚饭这件事,在今天,是特别优美动人的。
姑妈满足了,于是重新想起城里的一切,想到女儿,亲戚,麻将牌,债务。想到拥挤
的、石块铺成的街道,和每天下午的卖糖粥的担子;这个卖糖粥的熟识姑妈,像熟识街上的
一切人一样。姑妈生了怀乡病;在姑妈,南京底夏天生活,是可以用卖糖粥的底那张瘦长
的、淌汗的、严肃的脸来代表的。于是姑妈告辞了姨侄女,像每年一样,说:明年再来。
黎明时,姑妈骑着驴子,在驴子的屁股上系着大的蓝布包袱,里面有瓜果,鸡蛋,和其
他一切,像每年一样,穿过田野向车站走去。两位少年走在前面,提着包裹。黄润福夫妇走
在后面;黄润福敞着胸膛,卷着裤管,手里提着粗木杖。露珠在稻穗上闪耀着,空气新鲜、
凉爽,姑妈严肃,心里有惆怅,但觉得威风。
姑妈昨夜跟少年们讲了她哥哥底故事和牛郎织女底故事。此刻大家都不再想起这些故
事,但姑妈感到她昨夜讲了什么,不是讲了故事,而是讲了生活底悲惨。大家沉默地在田间
前进着,姑妈看着远处,感到忧愁。这片寂静的、深沉的、美丽的,于姑妈是过于美丽的田
野令姑妈凄凉,她不知道,坐在驴子上,她要到哪里去。今年的夏季是过去了;姑妈想。明
年怎样呢?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姑妈沉默着,看着经过身边的一棵孤独的、弯屈的,但丰满的柳树。
“这棵树!”姑妈突然说,严肃地笑了一笑。但大家不注意这棵树。姑妈无法说出她从
这棵树所感到的,即这棵树是孤独的、弯屈的,然而丰满的;再过几年的时间,它,这棵树
就要倒下了。
秀英微笑着,希望姑妈不要凄凉。
太阳升起来——赤红的火球,黄色的田野上照耀着淡红的、隆重的、威严的光辉;好像
向这个光辉的、伟大的统治者致敬,广漠的田野里到处都闪起了水湿底光芒。有云彩从东方
的地平线升起来。轻轻吹拂的风变成灼热的了。蝉在四处鸣叫着。
但人们看见,在树丛和小的山峦——江南的柔美的山峦——背后,依然割据着暗影。各
处的庄院冒着烟。田野深处,有忧郁的,男性的歌声唱出来了:低缓的、和平的、忧郁的、
独自寻思的、无可安慰的,好像表示,对于这种庄严的早晨,他们,中国底继承祖先而生活
着的人们,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虽然没有倦厌,却已经失望了。他们是不愿再受热情底
欺骗了。他们是,和平地,忧郁地,独自寻思地,无可安慰地——在心里藏着梦幻。
“我说,姑妈啊!”黄润福,荣耀地走在驴子后面,说,听着田里的歌声。
“是的,是的,儿啊!”姑妈,在驴子上困难地斜过身子来,怜爱地笑着,说,姑妈很
精明,但同时她也懂得黄润福底“我说”是指什么:姑妈精明地听了歌声。
“姑妈,我是说……”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他底厚嘴唇有些颤抖了。“……在乡
下,秀英是寂寞呢!……姑妈,说句笑话,她一直到今天都不会管家……”黄润福为难地笑
着,说。
“但是,我是懂得她底心的啊!”黄润福说,变得严肃,听着田里的悲凉的歌声。
“是的,儿啊!”姑妈说,听着歌声。
走进车站,蒋秀英就向前面跑去。精明的姑妈立刻爬下了驴子,追了过去。她们抢着买
票……蒋秀英羞耻得红了脸……最后,蒋秀英看着蒋纯祖。
她招手唤蒋纯祖走到一边去。蒋纯祖心里激动而甜蜜:特别因为是美丽的夏日,他对这
个安静的、单纯的女子有了那种强烈的爱情。他觉得羞耻,同时又觉得甜蜜,走到她底面
前。
这个单纯的女人自己也羞耻得红了脸,并且有了眼泪。“这个你拿着……”她小声说,
塞过一个纸包来。蒋纯祖莫名其妙地拿着了,感到大的幸福。他企图拒绝,但没有勇气。他
底羞耻的、恍惚的样子使蒋秀英非常的痛苦。
“纯祖啊,……你回去跟淑珍姐姐,淑华姐姐她们说……”她慌乱地说,红着脸。
“……你要她们……来玩!”“好……”蒋纯祖单纯地说,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
这个……!”他抬了一下抓着纸包的手,说。“哦,纯祖弟啊……不,不要紧的!”她说,
揩着眼泪,低着头走了开去。
蒋纯祖皱着眉把纸包塞到口袋里去。他继续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是在恋爱。火车开动
时,黄润福扶蒋秀英骑上了驴子,蒋纯祖就伤心得偷偷地哭起来了。
姑妈去了。蒋秀英说:“一有空就来啊!”姑妈说:“一定来,放心,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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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1.12
m, 2003-1-24 中国教育装备网

秋天,蒋淑华生了男孩,身体更坏了。蒋淑珍和沈丽英在冬天的时候又怀了孕。蒋少祖
夫妇没有来南京,诉讼没有结果;老人们生着病,怀念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好象是怀念故
乡。这半年,蒋家底人们底唯一的兴奋便是蒋淑媛替妹妹蒋秀菊做媒,而被蒋秀菊拒绝了的
事。蒋秀菊显得是毫不考虑就拒绝,在姐姐们和亲戚们里面惹起了长久的议论。
蒋秀菊看到了各个家庭底缺陷和不幸,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保留地,应该完全不同。教
会女中底恋爱的风波,对她没有影响,同学们认为她头脑守旧,但她却认为没有一件恋爱是
严肃而有意义的。父亲死后,她是突然地认识了金钱底力量和周围的堕落和丑恶。如人们在
这种少女身上所常常看到的,蒋秀菊,在最初的朦胧的梦想之后,退了回来,着眼于严肃的
实际了。她底原则是: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觉得除非有钱,她不能恋爱,或结婚,而现在
她没有钱。于是,那种绝对的高傲来到了她底心里。
她不大到姐姐们那里去了。但常去看发疯的哥哥。她想:孤独很好。
蒋蔚祖很可怜地惧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为惧怕,正因为他并不如人们所看到
的那样冷酷,他不能脱离。因为金素痕还需要他,他不能脱离。将近过年的时候,他过活得
极紧张。他异常诡密地侦察着:金素痕是否还需要他。
他证明金素痕不顶需要他。总之,他没有得到肯定的确证,也没有得到否定的。意志底
缺乏就在于没有力量造成一种事实底确证或心灵底确证,在疯人更是这样。
蒋蔚祖养成了他底思索的习惯。他先在房里乱走,把一切东西都弄乱或破坏,然后不动
地躺在这些凌乱的东西中间。在他有疑问的时候,他就又站起来,再弄乱。如此直到这种凌
乱肯定了他底思想,或者说,他底思想肯定了这种凌乱的时候为止。
又是在阴雨的、严寒的夜里。昨夜金素痕在这里哭过,今天他,蒋蔚祖,在这里思索
着。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单和衣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底悲哀是假的。但为什么要做假?
他想,不能解答,于是把椅子推到床边去,把一件衣服撕破。六只蜡烛照耀着,苍白的蒋蔚
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两声野兽的声音。
遵照金素痕底嘱咐,佣人站在门外监视着。但到深夜时,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下
去睡了。
蒋蔚祖捶地板,叫出野兽的声音。
他站起来,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举手蒙着脸,听见了风声和雨声。
“又是一年了!爹爹底尸骨要烂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来吧!来吧!这里来吧!”他觉得,在遥远的风声和江涛声里,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在
呼唤着他。这个声音一年来便呼唤着他,今夜显得特别亲切。
“我来了!来了”蒋蔚祖说,拉动地下的杂乱的被单,躺下去。
“昨天她说:‘我们总要分离的,有什么关系!’怎样?好极了!那么我是否要杀死
她?”他想,望着烛光。“不让她活着!活着比死还难受,又有阿顺!那么,我怎么办?”
在这个人间底深渊底极底下,深沉的寂静里,蒋蔚祖听见了远处的江涛底悲惨的吼声。
“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我到苏州去!到爹爹坟上去!到寒山庙里去!”他说,于是站
起来,吹熄了两只蜡烛,把地上的一切全踢乱。然后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把
这个房子烧了!这样我就不会再留恋了!”他想。
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紧张地把一件毛线衣加在身上,又打了一个包裹,
数了数身上的钱。他挟着包裹,望着烛光。
“阿顺啊,我是不仁不义!”他说,取了一只蜡烛,但又放下,盼顾着。
“这个人间有何留恋!”他说,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恋!不仁不义,男
盗女娼!与其被人侮辱,当不如归去啊!”他说,拿起蜡烛来。
“啊,辞别了,这个人间!辞别了,可怜的素痕!”他大声说,凄凉地流着泪。
他底手颤抖着。他挟着包袱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拿蜡烛向外面照了一下。然后他走回
来,迅速地,强制着自己,点燃了帐子。他屏息地看着帐子燃烧。火焰冲到帐顶,他发出了
野兽般的绝望的叫声。
蒋蔚祖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底意义,明白了火焰底意义,明白他是从此失去一切了。他
恐怖地上前拉帐子,但屋顶底芦席已经着了火。他在烟里跑了几步,又叫了一声,怕被别人
发觉,逃了出去。
跑到荒僻的街角时,他回头,看见火焰已经升在屋顶上。火焰冲到空中,在寒风里扑击
着。旧朽的、孤独的屋子烧着了,蒋蔚祖底洞穴,蒋蔚祖底地狱和天堂烧着了。四近有了激
动的人声。好像被什么力量支配着似地,蒋蔚祖战栗着跪了下来,向火焰叩了一个头。
在这个大的力量前面,蒋蔚祖屈服了。好像骄傲的青年屈服于爱情。这个人间底轻蔑者
屈服于对人间的凄凉的栈恋,蒋蔚祖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将来也不可饶恕。于是他没有
力量回到故乡去了。为了寻求恩泽和饶恕,他走向毁灭,消失在南京底那一大批不幸的人们
中间了;这些不幸的人们,是被南京当做它底渣滓而使用着的。
人们常常以为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疯人更觉得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直
到最后,他才明白自己底可怜的恋情。蒋蔚祖流落到街头去了;最初和几个这种同伴住在和
平门的破庙里,后来被赶走,逃到南京附近的板桥去。最后,在第二年春天,他又在南京出
现,醉着,穿着乞丐的破衣,疲劳而怨毒,干着下贱的生业。
金素痕找寻了一些时,确信蒋蔚祖是死在什么地方了,确信自己,在这个人间,失去了
往昔的寄托,明日的希望,主要的,疯狂的伴侣,是孤零了。这样地设想了、悲哭了以后,
她就从这一场可怕的恶梦里醒来了。她在下关底另一间屋子里布置了蒋蔚祖底灵堂,好几天
带着五岁的男孩在那里厮守着。法院开庭的时候,她,寡妇,带着阿顺去……。她在庭上哭
了。
接着,二月间,她就嫁给了一位年青的律师。
一面是灵堂,一面是婚礼。金素痕从这种悲剧中取得了她底生活权利。她确实是爱着那
个不幸的书生,可怜的疯人的。她相信她是替蒋蔚祖底寡妇孤儿找寻出路,她心里非常悲
哀。
金素痕,预见到这个结婚底完全的势利和冷酷,抓紧了这个悲哀。除了这个悲哀,她在
人间是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种可怕的剧痛,预示了她底将来底不幸。于是,过去的一切,就
被一种纯洁的光辉所照耀,变成了诗和图画。
她诚实地忏悔着,她底悲哀的热情吞噬了一切。在某一天早晨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蒋
蔚祖就变成纯洁的天神活在她心里了。
“我有多少罪恶!”她想,带小孩上车,到下关底灵堂里来。
她沉默地走进灵堂,坐下来悲伤地望着蒋蔚祖底照片。她做手势叫佣人点蜡烛。
她做手势叫小孩叩头,小孩恐惧着。她站起来,把小孩按在地上,同时她哭了。
“阿顺,阿顺,爹爹去了!”她哭,说。
于是她望着照片。
“可怜的蔚祖归去了!”她说,低下头来。“留下了我们,受不尽的辛苦!……蔚祖!
蔚祖!你总知道我底心!我是你底素痕,无论在这个人间,还是在……九泉!蔚祖,一切都
完了,我们做了一场恶梦!我们在应该相爱的时候没有能够爱,现在你去了,而我也不久
了,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从此,我要在这个万恶的人间……啊,不,蔚祖,你什么都
晓得,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啊!”在痛灼的悲伤里,金素痕叫了起来。随即她倒在椅子里。
渐渐地,在时间底冲洗里,金素痕就得到了宁静的悲哀。用一种非常的力量,这个女人
压下了可怕的迷乱,结了婚,照旧过活着。夜晚睡去,白天醒来,可怜的金素痕就觉得自己
已经平安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阳光照耀着的、新鲜的早晨,蒋秀菊经过中华路去看一个朋友。她是
美丽、俊雅、新鲜,提着小巧的皮包,像每次一样,沉思着走着路。在中华路中段,当她过
街时,她遇见了列队进城的军校底学生们。他们整齐地在道路中央前进着,唱着歌,并且喊
口号。蒋秀菊皱着眉站下来,让他们通过。这个严肃的、进行着的、年青的男子们底队伍,
是突然地在蒋秀菊底沉静的心里惹起了一种混合着欢乐的恐惧。她庄严地站着,望着对面的
屋檐:屋檐照在阳光里。她感到通过着她底身边的男子们都在看她;她在这些目光里,就像
屋檐在阳光下。她突然地,恐惧而欢乐地,感到了这个春天的早晨底全部的美丽,并感到自
己是年青、骄傲、美丽,在面前摆着一切。
军校底学生们通过着,唱着歌。
“他们到哪里去?这么早!”蒋秀菊轻蔑而又温柔地想,望着对面的屋檐。“但是我管
他们到哪里去!”她想。“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军校底学生们通过空旷的道
路,整齐地踏着皮鞋,由长官发了号令,以粗哑的、无表情的声音唱着歌。
“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他们机械地摇摆着手臂,唱着歌;阳光辉耀着;在
阳光里,站着一个娇美的女郎。好像只是为了这个,他们才列队到街上来,并且唱歌的。
蒋秀菊被吸引,不觉地看着他们。她接触到了几对明亮的、匆促的眼睛。有人红着验,
皱着眉,闭紧着嘴巴通过蒋秀菊面前,因为觉得一个这么大的男子在街上唱歌是可羞的,尤
其在一个少女面前唱什么“爱人要同行”是可羞的。蒋秀菊脸红了,立刻转身沿人行道走
去。
“啊,他们真有趣!”她想。“但是,我喜欢孤独!”她温柔地向自己说,看着面前的
道路上的阳光。
“收复国土!”队伍继续通过,发出了咆哮。
蒋秀菊站下来重新看着他们。她觉得,在这个洪大的喊声下,她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
么细致的、温柔的东西。这个洪大的喊声占领了街道,于是街道、阳光、麻雀、兴奋的人
们,遗忘了她,蒋秀菊。
队伍通过着。两旁停着车辆和人们,队伍流动着,像无波的、峻急的河流。
蒋秀菊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眉,有了烦恼的表情,沿着屋檐走去。
“大家说中国要亡了。有谁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有谁负责我底命运呢?”她想。但心里
感到,是这些人自己,负责这些人底命运,是她自己,负责她,蒋秀菊底命运。因为她,蒋
秀菊,和这些人,都活着。因为是春天,并且阳光是这样的美。
“我应该安静,否则就不好了!”她在心里说;这是对瞬间前所感到的一切说的。像青
年男子们不敢有过多的激情一样,少女们不敢有过多的春天、阳光、烦恼……她走进了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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