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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25 路翎(当代)
瘦长的、有些驼背的舰长笔直地站在他们底旁边,听见了汪精卫底话,眼里有喜悦的、
抑制不住的光辉。他是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的。上帝恰好把他安排在他所站的位置上。
他是得到了那一种天启,一种思想,一种光荣,那是像太太们听见了关于新式大衣的好消息
一般,可以使他底生活丰富半个月的。
汪精卫注意到了日本人底这种态度,忧愁地叹息了一声。
“日本人多么笨!或许他装假!”忠心的舰长想。
走近炮塔,汪精卫就向日本人指示了大炮底陈旧。这次日本人懂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
笑容。于是汪精卫多情地、耽忧地、哀怜地看着日本人。
“这个炮,也是能够放的,并且准备和这舰上的人们一同灭亡。我们中国人是不怕地
狱,熟悉受苦的,他们要悲哀地灭亡,感动全世界!啊啊,多么痛心,我底心是怎样的颤动
呀,看见这个悲壮的未来!假若你,亲爱的先生,爱人,和仇敌,不理解我底这个受苦的衰
弱的心灵,不理解人类底莫大的悲哀,不理解周围的这一切,我所让你看的这一切底动人的
意义的话!啊啊,我底爱人,我们最好是哭泣,哭泣!”汪精卫底哀怜的、潮湿的、诗歌般
的眼睛说。
日本人低下眼睛,不看一切。
“走吧,好,走吧。请。”汪精卫温柔地笑着说。军乐鸣奏着。
汪卓伦是在注意着站得笔直的、困苦的水兵们。然后军乐奏着,他抬头向着炮塔;以明
亮的白云作背景,陈旧的大炮高举着。汪卓伦眼里有了泪水;汪精卫不再拘束他了,在十分
钟以内,汪精卫已经给了他以身边的平常的人的印象。他仰头向着炮塔,汪精卫走近他时他
依然向着炮塔。奋激的军乐,立正的水兵们,炮塔、白云、和他自己——这便是一切。他底
静穆的眼里有泪水。他是感到,在这个天空下,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某种巨大
的、无可比拟的东西作着抗争。它,这个民族,不怕显露自己底弱点,所以任何力量都不能
阻拦这种抗争。
他是一直惶惑地、严肃地注意着汪精卫的,但现在他没有发觉这个汪精卫底走近来。在
时间底成熟里,那种外部的庄严和威力是消失了。水兵们显然有些涣散。而汪卓伦是在那种
内心底突然的激奋里,感到更大更深的,并且是自由的庄严。
汪精卫注意到了他。他立正,皱眉,用恭敬的、怀疑的眼光看着汪精卫。于是汪卓伦在
汪精卫眼里有了存在:因为他底潮湿的眼睛。汪精卫向他文雅地微笑了。
“你,觉得还满意吗?”汪精卫问。
这句问话,是使软弱的汪卓伦心里起了强烈的、幸福的颤动。
“报告院长,满意。”汪卓伦说,感到是另外的东西在自己嘴里发音。用怀疑的眼光看
汪精卫。
“是我对,还是你对?我是受了骗吗?”他底眼光问。
检阅者们站成小小的圈子,注意着这个军官。汪卓伦窘迫了,小孩般皱眉。
“他,看着这一切,而为他底国家底命运感动了。”汪精卫,通过翻译人员向日本人
说,带着在全部检阅的时间里第一次出现的夸耀的愉快笑容。
日本人点头。汪精卫皱眉,面孔又黯澹了。
风吹着。汪精卫恍然若有所失地环顾,感到了风,点了一下头,好像感谢风。随后他向
身后轻轻地点头,在风里文弱地优美地走下扶梯。
汪卓伦重新向着炮塔。脸上有着静穆的、悲哀的笑容。
军乐继续鸣奏着,但汪卓伦听见了沉重的江波。从静穆的白云里射出了一道阳光,舰桥
辉煌地闪耀着。在不远的江面上有了另一道阳光,同时第三道照耀在遥远的浦口岸上。在纯
洁的、静穆的空气里,金色的春天的阳光放射着好像展开着的辉煌的扇子。江波激荡着,从
沉重的灰黯里向阳光跳跃着;一切波涛都从灰点里向灿烂的阳光跳跃着,举着它们底白色的
头。汪卓伦同时看见了在蒙烟的,稠密的南京城上,照耀着两道阳光。远处,紫金山天文台
底金顶,在一道阳光里闪耀着。
汪卓伦站着不动,感到舰上有了轻松的、愉快的空气,感到舰身是在波涛里愉快地摇摆
着。他注意着在阳光里向一艘鱼雷舰驰去的汽艇。鱼雷舰什么时候驰到正面来了,现在它在
和宁海舰交换着旗号。检阅者们上了鱼雷舰后,江上就轰震着马达声和波浪声,宁海舰移动
舰首,向六合的方向驶去。其次,两艘炮舰衔接地向同一方向驶去。但这艘驱逐舰没有移
动,舰上笼罩着休憩的安静。显然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小小的舰队在江里激起了巨大的
波涛。
舰队移转时,汪卓伦注意到了泊在远处江岸的、赤裸着大炮的、各帝国底军舰。
一道阳光投射在进行着的舰队上。宁海舰底雄伟的舰桥上,旗手挺拔地站在阳光里。汪
卓伦带着最大的感激,以酸湿的眼睛凝视着进行在诸帝国底军舰间的、中国底哀顽的、小小
的舰队。阳光时而在这艘舰上闪耀,时而在那艘;有时在炮塔和舰桥上,有时在舰尾。汪卓
伦看着这个舰队,好像儿子看着他底离别的母亲:由于这个离别,他和他底母亲是都交给了
残酷的、未可知的命运。
舰上笼罩着寂静。大家都在看着驶去的舰队。
“他妈的它们去了,一直开到日本!”在汪卓伦身边,一个强壮的水兵大声说。汪卓伦
流泪了。
“多么好!去了!”汪卓伦含着眼泪向自己说,“假若有一天真的这样去了,也许就在
明天,在今天晚上,外面就是广阔的海洋!是钢铁的,是血和肉的,是记着祖先和后代的,
不胜利就不要回来!不胜利就和敌人一起沉没!我也要去,我就要出发!”汪卓伦,感激
着,想,并感到身边的那个水兵,和舰上的一切人们都这样想!“是的,我看见了什么是最
高贵的,当那个炮口衬在白云下,我感到了生命,理想,权利!我也感到了什么是最伟大
的,这里,是我们底百姓,我们底首都,我们底祖国!”他想。他望着阳光灿烂的远处:舰
队消失了。
“唉——那个日本鬼啊!”在他身边,水兵大声说。
甲板上有了谈话声和凌乱的脚步声。舰长快活地穿过了水兵们,有趣地在阳光下眯着眼
睛。
“你们不错!今天不错!”他大声向水手们说,带着天真的豪兴,像赌棍夸耀自己底
牌。
“啊,他是这样管理他底部下!”汪卓伦回头,想。舰长快活地走向他,不停地点着
头。
“老兄,恭喜!他跟你说什么?”舰长大声问。同事们和愉快的水兵们围绕了汪卓伦。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回答,怕显得傲慢,笑着。但这种笑容是温良的、苦难的人们
底笑容,忧郁而深沉,闪耀着辛酸和屈辱,并且闪耀着严肃的抗议。
“说什么呀!又不是秘密!”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固执地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听见他说:太阳被遮住了,
但是日本人不懂!你们觉得怎样?”舰长环顾,说。“啊,太阳被遮住,好极了!”汪卓伦
沉默着,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眼睛凝视他。
外部的世界所贵重、所肯定的,正是汪卓伦对它感到惶惑、羞惭、和恼怒的,因为汪精
卫底那两句话,汪卓伦在半月内便升了级。并且得到了一种含着讥讽、嫉妒、和赞美的荣
誉。汪卓伦深深地感到屈辱,每次遇到这种恩宠,总经历到汪精卫向他问话时的那种混杂
的、软弱的情感;每次总给以沉默,给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注视。……二
在这段时期里,蒋少祖感到,在他底周围,世界是展开着,运动着,好像戏剧。对这个
世界,他底工作是冷静的观察。这个观察是每一代人每个人都企图做到的,但只有少数的智
慧的心灵能够做到。这种工作是需要殉道的,明澈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并需要彻底的孤
独。
蒋少祖是在他底生活里造成了这种他以为必需的孤独。但也许不是他造成了孤独,而是
孤独造成了他。他是处在当代中国底最激动的社会圈子里,他底活动能力是颇为可惊的,但
这种活动是他在他底哲学理解成手段里的活动,即隐藏自我,不求别人了解,因而激励自我
的活动。所以这种活动是使他英勇地走进了孤独。并且使他感到,在他底锐利的心灵之前,
世界是如戏剧般运动着。
理解一切因果,安静地坐在自己底书桌前的时候,仔细地回想着半个钟点以前在公共场
所的自己底行为和别人底行为,并且揣摩着这些行为,设计着更美好的场面:谈话、动作、
掌声、微笑、感谢的然而威严的视线——这些,是蒋少祖底最大的快乐,是照耀着他底青春
底峰顶的无上的光明。
他觉得他所得到的孤独的思想将引他到荒凉的、伟大的旷野里面去。他是正在走进去,
不时瞥见它底神秘的远景。他采撷了花朵,有了诗歌,感到了人类底热情和欲望,在时间底
急流里所散发,所凝聚的芳香。他觉得别人没有权利知道他心里的这一切,正如尼采底著
作,诗的灵感底泉源,别人是没有权利理解的——那种心灵底权利。孤独是给他底生活散发
了芳香。在这个上面,他是热烈的、放纵的,正如他本来是这样。
因此,蒋少祖在外部的事件里,是冷酷起来了;永不把惶惑显示给别人,永不求理解,
永远利用世界,和世俗战争!但这种成功,是得力于他底放纵的内心的。在他愈冷酷的时
候,他底内心便愈热炽。正是这种内心底热情和哲学,使他能够镇压了过去的控诉,并且获
得了进行他那种战争的力量。
在这个时代,一切这种自由的进步,都显露出激进的色彩。中国底东西,常常是强烈
的、血质的。在这一切以外,还加上了一种非这个中国所熟悉的灵活和华美,蒋少祖获得了
群众。
蒋少祖是国际问题专家,在经济上有着好几家报馆底经常的接济。并且在这年春天,他
获得了这个圈子里的出色的女性底注意。这一切,在上海,是把这个年青人放置在有利的,
魅人的位置上了。他最初加入了在政治界里名誉不好的派别,然后脱离了,加入了另一个。
他是进行着所谓人民阵线的活动。在他心里,是有着愈来愈强烈的政权的野心。……蒋少祖
所获得的那些女人们底注意,是使他自己也吃惊的,因此他赶快戒备,而露出乖顽和顺从来
了。他接到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底来信,要他公开地谈一谈恋爱问题。其后又接到一两封,是
某个知名的女子写来的,在信里热情地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他非常优美地回答了后者,说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想研究这些问题。
这一切,在孩子诞生底刺激后,连续地刺激了陈景惠。依照着这个时代的母性高于一切
的议论,陈量惠是应该完全丢开过去的一切,而在家里喂小孩的,但她并不这样。以前两
年,她倒是安静地在自己底交际圈子里生活着,而蹲在家里的,但孩子底诞生却使她经历到
了那种要求肯定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的不可抑止的情热。用平常的看法来说,就是这个
女子已经消失了她过去的幽静的美德,而变得妒嫉了。
以前两年,陈景惠是还像女学生一样,痛苦、善良、热心、不敢思想、易于羞耻。她好
像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东西是她底或应该是她底,她时常显得混乱,软弱。在金钱
上、友谊上是这样,在爱情上也是这样;她永远退避,显出那种被世俗认为是美德的、怯弱
的态度来,似乎她底年龄是大于她底心灵。王桂英底事情是给了她以致命的创伤。但以那种
怯钝、消沉,她掩藏着,逃避着这个创伤。她底这种表现增加了蒋少祖对她的不注意。
但孩子诞生,她底创伤同时流血。她是经历到可怕的怀疑,因为她现在是另一个生命底
母亲了。她是必须用她底已有的、应有的一切来养活她自己和这个新的生命的,因此,那种
情热爆发了。孩子诞生以后,这位女子是迅速地成熟了。她是有了无数的需要,无数的感
情,并且是那样执拗,非达到她底目的不可。因此即使在单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她也不能
忘记她是处在怎样的世界里,不能忘记她和这个世界的相互的要求和抚慰。如蒋少祖常常发
觉的,在奶妈不在的时候,陈景惠是时常坐在摇篮边,在镜子前妆饰着自己,并且妆饰着小
孩,向小孩笑着那种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感情纤巧的谄媚者底笑容。好像她企图把小孩
造成那种她新近才发现的,最能够造成一个恩宠的世界的模样。
和小孩之间所表现的这种情形,是更强地表现在和蒋少祖的关系里。微笑、议论、批
评、苛责和恐吓。冰冷的意志,和花言巧语是同时使用着,造成了使蒋少祖舒适而又苦恼
的,一个女性所能创造的最高的、迷离的世界。最初是物质的奢侈,其次是对一切事件的坚
强的干涉和参与。
陈景惠,在她底可惊的进展里,抓牢了她底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而造成了一种不可摧
毁的理论基础。上海底一切和蒋少祖底一切,刺激了这个理论底诞生。在她底生活里是第一
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底思想运用得这样灵活,并且接触得这样广泛。首先她检讨了她底一
切朋友的生活,随后她记起了她以前所不敢想的,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她从这些里面抉出了
她底理想。
对于蒋少祖底声名,她现在是敢于肯定了,她是渴望着那个辉煌的位置。于是在这种努
力里,她底教养、知识、意志、和热情都得到了正当的归宿。
蒋少祖是乐于这个,也对这个苦恼的。陈景惠所造成的温柔的世界——这是以前未曾有
过的——使他快乐,但在这种温柔里,却又有着某种不安定的东西。好像他们底家庭是因新
的生命而照耀着光明,却又从深深的基础里动荡着。好像这个光明的家庭是被从不知什么地
方来的寒风膨胀着,吹扑着。
蒋少祖还没有意识地去思索这些,因为他是非常的忙,并且对家庭生活底一切总是不觉
地逃避。他用习惯的恼怒、嘲讽、尊敬、怀疑和自慰来对付这些。当陈景惠向他妒嫉地袭击
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这个在外面的世界里是明确地进攻着的人,在自
己家里却总是逃避着。
陈景惠活动到他底社会圈子里去了,在这个活动里,陈景惠显露了非常的现实手腕。她
原是信仰蒋少祖底才能和成功的,而在和蒋少祖底周围的接触里,这种信仰便在可惊的热情
底支配下变成了那种女性的迷信了。在这些活动里,她意识到她是天才底代表人,用非常的
现实手腕替她底丈夫开辟着道路;虽然在回到了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寒风吹袭着的家里去
时,夫妻间底感情并不和谐。
虚荣和野心,是像大风一样,吹走了陈景惠心里的一切怯弱和怀疑。但蒋少祖是不愿承
认她底权利的,既使所有的人都赞美她,他也不愿承认。在他觉得有保留的必要的时候,他
就对她露出古怪的、尊敬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初很稀少,但愈来愈繁密。朋友们都觉得,蒋
少祖是太不能明白他底太太在事业上的价值了;但蒋少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
不能明白她在家庭里的价值,即给他造成了这样一个不安的、苦恼的世界。
陈景惠底价值是被公认了,于是,不管蒋少祖底心意怎样,她和他一同,以矜持的、冷
静的态度出现在公共集会里了。
在这几个月里,上海底活动是非常的多。航空救国、卫生救国、跳舞救国,——有几千
种名目。这些救国的东西,是和北方的恶劣的政局相应,出现在上海,而作为上海这个世界
在壮烈的史诗里所唱出的诗篇的。蒋少祖对这一切是愤怒而苦恼,他觉得他是处在渺茫中,
但同时他更积极地活动着,因为活动增强自信。
五月初,蒋少祖对他底年青的群众做了一次关于法西斯政治的演讲。这次演讲是两家和
蒋少祖们有关系的报馆和一个职业协会发起的,地点依然在那次欢送访问团的银行大厦。
这是蒋少祖第一次作这种公开的大演讲。这件事证明了他底成功。
蒋少祖,在确定了这件事后,首先便想到是否可以让陈景惠到场。无疑的,她自己是一
定要去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没有换衣服,
并且显然坐下来便没有移动,在那里兴奋地等待着。她用疑问的、不满的眼光注意着蒋少
祖。蒋少祖向她看了一眼,走进内房。
好久没有动静。陈景惠依然坐着。保持着她底艳丽的、繁复的衣妆。随后她坚决地走进
内房。
“我疲倦了!”她柔和地说,笑了笑,坐在摇篮边。“从前你说:我倦得很!现在你却
说:我疲倦了!”蒋少祖想,看了她一眼。
“小寄在睡觉,奶妈出去了,还在睡觉。”
“你,买了什么东西吗?”蒋少祖,露出不自然的、掩藏的目光,瞥着房内。
“我何需买东西!自然有人送来。”
说了这个,陈景惠就环顾,她底打着口红的嘴边显出了轻蔑的纹路。
蒋少祖看着她,同时抓紧了椅背。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王桂英。”忽然她说,声调变得倔强,眼里射出了恼怒的光辉。
蒋少祖严厉了,猛力地推开了椅子。
陈景惠轻蔑地笑了笑。
“不管你怎样,你不愿意你底妻子提起这件事,是不对的!”陈景惠站起来,高声说,
“你是一个专制的魔王,一直到今天,还忽略别人底生命!”
“住嘴!”
“我不是喜欢闹事的!我信仰你,但是你侮辱我,你底妻子!”她走上前来。“你所有
的我没有,我底一切则完全交给了你!我没有犯错,我没有!是我替你在社会上掩藏这件事
的,不是别人,虽然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情……”她沉默了,她皱眉,变得粗戾,难看。高涨
的热情使她底脸重新发红。蒋少祖怀疑地、激怒地向着她。
“刚才,我不过跟你说我看见了这个人,像你说看见了什么人一样。假若你也能把这件
事情认为是过去了的创伤……我今天是太不小心了。我是太不小心了。”她用颤抖的声音
说,眼里有了泪水,走回椅子,蒙住了脸。“你,明天有一个讲演吗?”于是她抚慰地问。
“你,心里觉得怎样?”蒋少祖皱着眉,问。
“不要关心我。”她说,凄凉地笑了。“问你自己的事。什么是重要的?”她说,以那
种温柔和精致,注意着自己底呼吸、动作、声音。她耸动肩膀,胸部颤抖着。
“啊,多么可贵的感情!怎样?究竟经过了什么事?”蒋少祖想。
“少祖,记住创伤。”陈景惠动情地说,看了摇篮一眼。在她底脸上,代替刚才的难看
的粗戾,出现了丰富的、迷人的表情。
蒋少祖看着她,那种近于忏悔和爱情的,但又不确定的东西,在他心里颤抖了起来。
“明天的演讲,你去,啊!”他说。
“我,要去的。”她回答,看着他。她底眼光说,“为了你,我要去的。”
蒋少祖,好像明了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上前拥抱了她。但当她底激动的身体——这个女
子现在是多么容易激动!在她底丰富的情热里,她是到处都发现她底生命底美丽的意义——
在他底胸前颤抖着时,他便突然感到了锋利的苦恼。
他没有理会他底苦恼,爱抚着她。脱开她后,他在房里徘徊了起来。
“我底事业需要你。”他温柔地说,即刻痛苦地走出房,蒙着脸站在壁前。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
因为人们不愿过那种灰白的生活,又不能脱离它,人们便想从这种生活里创造出他们所
想象的东西来。各种热情是在这里面撞击着,造成了人们所不能,所不愿理解的痛苦。为了
企图得到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人们就利用过去的创伤来激发热情,而掩藏现实和利己。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但不是很好么?但不是也有好的东西么?所以,她是有价值
的,在我底事业里。”那个可怕的痛苦缓和以后,蒋少祖想。
房里有婴儿底哭声。蒋少祖走了进去。陈景惠抱着婴儿,那种姿势,好像要把婴儿献给
谁。陈景惠低语着,笑着,带着戏剧的风韵。
“你看小寄,多可怜的,小寄,”她说,扬起眉毛来。脸上有短促的迷惑,她盼顾,似
乎她体会到了某种空虚。“啊,他是多么像你,在你高兴的时候,啊,也像我!”她加上
说,企图填补这个空虚。
但她静默了,以严肃的,疑问的眼光看着小孩。这个沉默填补了空虚。
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了尊敬的、愁闷的表情,看着她。
蒋少祖和陈景惠走进会场时,脸上有类似的表情,他们脸上都有着严峻的、沉思的表
情。陈景惠精心地考虑了,她底衣妆怎样才能在这种场合显得朴素而庄严。她是激动地思索
过,怎样的一种风姿,才能表达出她所认识了的一切:智识、教养、地位、社会关系。在这
种激动的考虑以后,走进会场时,她就变得冷静。她是有些恐惧,但在廊道里走了几步以
后,意识到自己仍然把握着生活里的最好的部分,她便冷静而严峻了。这种外貌是显得大于
她底年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奇怪地长久地停滞,又奇怪地飞速成长的。这种外貌,
是使她变得很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常常出现的、谋取妇女解放的妇女们了。
“是的,我一切都没有弄错!大家要注意到青色的衣服和我底表情。临时我才觉得完全
应该像这样……在我心里,是有着权力!”走过喧骚的会场时,陈景惠想。她是偶然地用
“权力”这个字表明了她心里的东西,但在这种表明里,她底生命是明朗了。她决未获有权
力底男性的观念,但她是确实地领有了权力底女性的感情。
“不要看别人,就是熟人也不要看,这里是和别处不同的。”她想,严峻地向着讲坛,
感到她底英勇而镇定的蒋少祖是走在她底身边,感到无数的目光,对它们感到敌意,走过会
场。
“并不是我要求他们,而是他们要求我。”她想,回答着在她心里激动着的,为一个处
在不和谐的高位上的女性所有的企图谄媚全世界的,又与全世界敌视着的感情。回答这些目
光,她露出从容、严肃,和冷淡。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是燃烧着关于她自身的赤裸裸的
思想。正是在这种场合,因为防御底需要,她底思想才变得如此的明确、赤裸。“我决没有
错!他们为什么不鼓掌呢?”她想,皱着眉走到讲坛前面。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以烦恼
的、搜寻的目光,环视着场内。
蒋少祖没有看她,走到讲坛边去和两位朋友低声谈话。陈景惠走过去,向朋友轻轻地点
头,笑了一下,然后又露出烦恼的表情。
“为什么这些人这样地走来走去?”她说。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好像说:“我明白你。”走进左边的房间,又走出来。
在蒋少祖忧愁地安静地走上讲坛时,场内起了掌声,陈景惠向着场内,烦恼地看见了在
左侧坐着的几个漂亮的年青女子。
“太阳,是从那边照进来。”她向朋友说,指着窗户,然后庄严地坐下来。
“这些人懂得什么?还不是出风头!多么糟啊!”她想。“多么糟啊!少祖怎样想。但
是他是蠢得很,一定不懂得这个!难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么?我要向他说明,……是
的。”她烦恼地坐着。现在她是在心里明白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的任务了,她在这里,虽然是
荣誉者,却更是憎恶者和防卫者,她烦恼地冷静地坐着。
蒋少祖向台下微笑着,然后又变得忧愁。他是在忧愁和他如此地联系着的这些人们不理
解他。在他底微笑里,他是原谅了他们。他盼顾了场内,注意到了射在场侧的,明亮的阳
光,和阳光里的某种魅人的艳丽的颜色。他突然感到他底心灵又有了一个冒险的经历。于是
他短促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脸上有了苍白的、柔弱的、女性的神情。
“这一切对我只是一种抽象!谁能懂得?所以,对于他们,我也只是一种抽象!啊,这
个世界!”他想。
于是,在那种使上海一切演说家羡慕的、可贵的安静和细致里,蒋少祖开始了演讲。他
脸上有苍白的、嘲讽的微笑,好像他是在嘲讽着面前的这个“抽象”的世界。他的这一切使
场内安静了,给场内投进了一种愉快的空气。好像是蒋少祖和这一切人之间,虽然相互强烈
的存在,却因为是抽象的存在,所以永远互相取予,互相调和。蒋少祖底这种哲学是成功
的。他感到了锋锐的快乐,正如企图相互抽象存在而不能的夫妇关系给了他以锋锐的苦恼一
样。
蒋少祖鼓动了必需的热情。……阳光在艳丽的颜色上安静地辉耀着。
他叙述了法西斯政治底历史基础和希特勒个人底性格、历史。在他描述着国会纵火的时
候,由于他底活泼的讽刺,场内不绝地有掌声。
他停下来,微笑着,等待掌声过去。
“我们所检讨的是法西斯政治,它是资本主义底总危机,和德国的国民性与历史传统造
成的。”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希特勒对捷克,对波兰,对北非和东南欧的领土要
求,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付,是决不能在资本主义底一切政治外交里获得解决的。这就是欧
洲底秘密。如此,人类底痛苦将没有终止。”他用富于表情的低声说,看着场内。“如此看
来,中国底事情也不是从它本身能够解决的。以帝国主义对帝国主义,以民族主义对民族主
义——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要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们就要看得更远,人类底渺茫的远
方!”他以手指前面。“同时,力量就在我们心里。民族解放,是社会的解放!”他有力地
说。
蒋少祖在鼓掌声中忧愁地、安静地走下了讲坛,好像无论他向这个世界表白了什么和取
得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总另有着一个奇异的世界似的,群众站起来,涌出门,场内充满了纷
扰。他在讲台边略略站了一站,皱着眉凝视着这种纷扰。“啊,吃不消,吃不消!”他向朋
友迅速地走来,笑着说。
陈景惠用一个爱抚的微笑迎着他。和走进会场时完全相反,现在,当场内纷扰起来的时
候,她感到她是获得了解放,有了享受外面的春天的阳光的一切可能,——较之目前的这个
使她紧张的世界,她是宁愿需要自然的、恬适的东西的。每次的鼓掌(这些掌声都是她所希
望的)都使她漠然地不安,现在,这一切是过去了,于是她用那种朴素的微笑欢迎了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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