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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16 路翎(当代)
“爹爹,我要蔚祖!”她哭,说:“阿顺要蔚祖!”
蒋捷三站在香案旁,可怕地审察着她底妆束,在她底哭声里笑出了痛苦的、辛辣的声
音。
“爹爹,我要蔚祖呀,你把他埋在哪里呀!”金素痕跳脚,叫。
老人愤怒地笑着。
“蔚祖在南京。”他说。
“哪个说他在南京呀!我都知道,我好苦命呀!……你们合伙欺我……老太爷,你还我
蔚祖!你不能欺侮孤儿寡妇呀!”
蒋捷三疯狂地、愤怒地笑着,突然地转身走进房,把金素痕关在门外。
仆役们拥在走廊上。姨姨牵小孩挤出来;她要向金素痕表示她们母子底存在。金素痕捶
门,然后站住不动。
她明白她这个表演是不够成功的。她止住哭声,愤怒地看着大家,下颔战栗着。
“滚开,你们这些混蛋!”她叫,但大家站着不动。“非得报仇不可!想一个法子!一
个法子!”金素痕向自己说。
“爹爹,你要再躲着,我就上街去喊,蔚祖怎么就死了呀!”她捶着门,尖利地叫了起
来。
突然地,老人打开了门。老人想到,儿子可能已经被媳妇害死。他打开门,闭紧了嘴,
痛苦地呼吸着。……“你要什么?”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痛苦地笑着。“我要蔚祖!孤儿寡
妇要活!我要蔚祖呀!”
“泼妇!……”老人微弱地说,笑着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忽然他厉声吼。好像这
个声音是从他底整个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他猛力闭门。金素痕拚命地抵着门,冲了进去。
姨姨底小男孩恐怖地大哭了起来。
老人喊仆人们。大家向前跑,但金素痕砸出茶杯来。老人冲出来,喊仆人打她,但她把
老人关在门外。
老人死寂地扶着板壁站在门前,传来了男孩单调的,恐怖的哭声,仆人们在恐惧里站着
不动。忽然门打开,苍白的、凶恶的金素痕站在门内,在腋下挟着田契文件,在手里抓着砚
台。她准备搏斗。
老人看着文契,看着打开了的橱,于是向她扑去。她闪开,跑进大厅。
“抓住她,抓住她!”老人叫,抓住了门柱。
冯家贵向她跑去,但被她推倒了。
“你还出蔚祖来,法院里面见!”金素痕叫,跑出了大厅。蒋捷三扶着门柱,垂下光秃
的、巨大的头颅,昏迷了,姨姨跑过来,哭着。抱住了他,冯家贵大声地啼哭起来。
阿芳迅速地走过来。阿芳脸色严厉,走到父亲底脚边跪下。
为了儿女们,又为了身边的这弱小的一群,蒋捷三支持住了。他在第三天,就是农历除
夕的前一天动身到南京来。文契几乎被抢光,儿子生死不明——这个家庭是破散了;小孩们
是不能生活下去了。但他,蒋捷三底老命还在,他必须最后一次地站起来。于是他站起来,
——去做他底最后的一掷。
在动身以前,他命令冯家贵向上海、南京发了电报。他要女儿们寻访蒋蔚祖,要王定和
和蒋少祖去南京。
优秀的女儿们又一次鹄立在下关车站,又一次跟着火车奔跑,尖声呼喊。老人带着冯家
贵下车,沉默着走过月台。
想到一年前抬下二十口箱子来的情景,蒋淑华哭着。
大家到老宅来。蒋捷三迟钝地坐在椅子里,静听着大家底意见。大家一致地认为蒋蔚祖
在金素痕那里。
蒋秀菊说她买通了金家底一个佣人,这个佣人曾经看见过蒋蔚祖。
蒋捷三吩咐仆人去找金小川和金素痕。
下午王定和赶到,当着大家交给老人一笔钱。大家觉得,在老人底厄难里,王定和底这
个行动是光荣的。
蒋家底人们全体聚在老宅里;熟人们都赶来了,小报记者也混在中间。在如此优秀的女
儿们和如此时髦的女婿们中间,蒋捷三坐在大椅子里,好像是一件奇迹;好像蒋捷三是从另
外的世界里来的。大家预料要发生什么可惊的事。全宅充满了热躁和不安。蒋蔚祖所爱的花
坛被毁灭了。
金小川来,说女儿不在家。但他还未谦虚完毕,作寡妇妆束的金素痕便牵着三岁的儿子
静静地走进门来了。
父亲和女儿原来都很犹豫:父亲要女儿去,女儿要父亲去。父亲觉得是应该自己去,上
车了,但女儿跟着便上了车。
她已获得了一切,在她后面有官僚的朋友和法律,她无可惧怕。但她有些不安,觉得需
要考虑一下。终于她底野心胜利。想到蒋家姊妹们在她面前所处的狼狈的地位,她便异常快
乐。
金小川明白蒋捷三底愤怒。他显得很卑屈,想证明这件事是不值得大做的。蒋捷三点着
头。蒋淑媛走出来骂他,……于是大家看见了金素痕。
蒋捷三瞥了金素痕一眼,看见苍白的、戴孝的孙儿,就移动身体,垂下眼睛。
金素痕注意地看着老人,牵着惶惑的小孩走了过来。
老人凝视着孙儿,忽然他向孙儿招手。小孩恐惧着,于是金素痕低声向他说了什么,推
他上前。
蒋捷三弯腰抱起小孩来,愤怒地拆下他头上的孝带,抛在地上,然后他使小孩坐在膝
上,露出了不可觉察的微笑,吻了他一下。
“阿顺,告诉爷爷呀!”金素痕说。
孱弱的小孩不能忍受这么多的人,这种空气于他是残酷的,他试着挣扎,咬着手指。
蒋秀菊突然绕过桌子,笑着抱过小孩来。她做得很迅速。她向小孩笑着,准备问话,但
金素痕凶狠地把小孩夺了过去。小孩啼哭起来。
“把阿顺抱到房里去。”老人迅速地低声向女儿们说。“不行。”金素痕回答。
“抱过去。”
蒋秀菊上前抱小孩,但金素痕狼狈地笑着推开她。小孩哭声更大了。
金小川恼怒地皱着眉,站起来抱小孩,向小孩发出呜呜的声音。但王定和接到了蒋捷三
底眼光,迅速地、愤怒地劫过小孩来,挤进房去。蒋淑珍和蒋秀菊走进房。金素痕冷笑着,
脸变白了,老人命令关大门。
金小川提起皮袍向蒋捷三走,有罪地笑着;蒋捷三冷酷地看着他,并且猛力击桌子。这
个衰老的躯体此刻以前一直死寂地坐在椅子里,但现在它震动了。
金小川做出不以为然的笑容,坐下来。
“亲家,我看你是……”他大声说,好像唱歌;显然他故意大声说。
但金素痕愤怒地打断了他。
“怎么样?怎么样?我要人,老头子!”金素痕叉腰,大声说。
老人看了她一眼,使她沉寂。全宅静寂无声。
在这种目光和这种沉寂下,金素痕觉得自己刚才讲错了。她觉得她不该讲刚才那种凶狠
的话,而应该讲悲哀的话。她又预备讲什么,但老人喝住了她。听见房内的阿顺底哭声,她
痛苦得打抖。
她嘴唇发青,向前走了一步,老人又喝住她。
“跪下来!”老人吼。
“放屁,没有这么容易!”金素痕叫,“你谋害蔚祖!谋害阿顺!……”
“跪下来!”
金素痕盼顾,瞥见了愤怒的妇女们和抱着手臂的男子们——没有援助。她看父亲:金小
川坐着,好像在打瞌睡。
她战抖,跳脚,向房里冲去——被男子们挡住。她暴乱像野兽了。
忽然她放声大哭。
“捆起来!”蒋捷三吼。
“哪个敢!……”金素痕叫。
但接着她跪下来了。
她开始了哭诉。她好像不觉得周围有人,——好像这是一个悲哀的,神秘的境界,她哭
诉她底悲苦。她说她后悔不该嫁给蒋家,她说她所受的欺凌和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
知道,蒋捷三冷酷地凝视着她。
忽然金小川激躁地站起来,向蒋捷三打躬。
“罢,罢,罢!算我对不住你!算我对不住女儿!”他带着执拗的表情大声说,“小事
化大事,弄成这样子了,再下去大家不好看!”
“你滚开!”
“好的,好,我滚开,人命在你手里!”金小川说,提着袍子跑了两步,“喂,你们要
开门让我走呀!”“爹,不放他!”蒋淑媛叫。
“没有你的话;跪下!”蒋捷三拍桌子,向站起来了的金素痕叫。
金小川提着袍子往外走。女儿又跪下,他回头看了一下,大声叹息,眼里有了泪水。
“我们大家都是可怜人哪,蒋家老太爷!”他往回跑了两步,做揖,叫。然后全身发抖
(显然他故意如此)跑了出去。
金素痕又站起来,大声喊父亲,要父亲叫警察。但门已关上。蒋淑媛冷酷地走上前来,
推她跪下。
金素痕冷笑着,带着不寻常的冷静跪了下来;好像她是用这个动作来轻蔑蒋家。
蒋捷三沉默了很久。
“说,蔚祖在哪里?”他问。
“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们蒋家了。”
“在哪里?”蒋捷三厉声吼。
“不知道!”金素痕厉声回答。
蒋捷三沉默着,两腮下垂。
“你抢的东西在哪里?交出来!”
“不知道!三条人命在你们手里,好一个蒋家!”
“跪下!不要脸的东西!伤风败俗,强盗人家!”
金素痕冷笑着,觉得自己已经不必再跪,就站起来,冷笑着盼顾。
蒋捷三站起来,摔下了绳子。蒋淑媛弯腰拾绳子,同时喊仆人,于是,绝望的金素痕就
向她冲过来了。妈妈、老姑妈扑了过来。蒋淑珍冲了过去,又退了回来,一半是因为愤怒,
一半是因为恐怖战栗着。蒋淑华愤怒地笑着站在旁边,不停地向男子们叫着,但他们,男子
们,显得非常的犹豫。看见了蒋淑媛脸上的血,蒋淑华就冲过去了:但即刻就被金素痕推了
出来。
她们,叫着,喘息着,充满了杀气。男子们叫喊着,跟着她们打转,但没有人能够解开
她们。……苍白的、愤怒而荣耀的蒋秀菊从房里跑了出来。“大家听好,刚才阿顺说他看见
过爸爸!”她高声叫,同时,在大家底注视下,显得羞怯而骄傲。
听见了这个叫声,痛心的金素痕就挣开了撕着她底头发的蒋淑媛,埋头向蒋捷三撞去,
和他一同倒下了!大家发出了叫喊,然后寂静了。
…………
男子们扶老人进房,并且拉开了妇女们。汪卓伦带着怜恤的,厌恶的表情扶起金素痕
来,好像她是什么可怜的,污秽的东西。金素痕叫着要小孩,汪卓伦就把小孩抱出来交给了
她。
金素痕紧紧地抱住了啜泣的小孩,忘记了另外的一切,俯下了她底流血的脸,热切地,
带着强大的饥渴,吻着他,然后哭起来,低声喊了“儿啊!”显然的,小孩对于她,一个母
亲,有什么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想你底儿子将来会怎样。”汪卓伦怜恤地说——他不能从他底感情脱开,因此不能
注意到金素痕底心——然后轻轻地、确信地走向发白的、瘦弱的蒋淑华。
在这个灼烧的病症后,悲哀和温柔来到了蒋家底妇女们中间。金素痕离去了,大半的熟
人们离去了,仆人们收拾了刚才做为战场的堂屋。男子们谨慎地走来走去,妇女们坐在后
房,于是无限的悲哀和温柔来临。
她们觉得,刚才的一切是可怕而可耻的。她们觉得,她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在这
个世界上,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其实是不必的,其实可以想办法。即使没有办法,
我们也能够照旧活下去。可怜的是父亲,对于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们总该为了
他。”她们想。
大家不说话,躺着,或坐着。
蒋淑珍叹息了一声。
“明天过年了。”她轻轻地说。
大家不回答,好像没有听见。
“过年了,又是一年!争来争去又有什么呢?金素痕就是抢光了又能怎样?她会过得好
些么?”她们想;“是的,从此以后是完了,多么惨,而且多么凄凉!究竟为了什么呢?为
了孩子们么?晓得他们将来怎样!”
“我们要留爹爹过年。……”蒋淑华说,蒙住脸,表现出无限的苦楚。
忽然沈丽英站了起来,痴迷地笑着。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高声唱,流着泪,迅速地走进前房。
蒋淑华哭了。
老人在烧热和昏沉里想到了心爱的、聪明的、孝顺的儿子蒋蔚祖。
“他大概没有出事,是的,一定平安,然而晓得他现在在哪里,也许他又在街上乱哭乱
跑了,也许他逃到什么地方,也许他挨饿,受冻,老婆会把他赶出来,他又没有钱回苏州!
我晓得儿子,他不疯,他很知耻,不会来找姐姐妹妹!那么怎么办呢?啊?啊?”老人想,
转身朝内,不理走到床边来的人。“可怜忠厚的人,可怜一生忠厚,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人
世底艰辛!可怜少年时多聪明伶俐!啊,不要脸的女人一定会把他赶到街上,叫他来向我胡
说,但是他不会来!他心里多么纯洁多么知耻!他在哪里啊?又冻又饿!”
蒋捷三昏沉地想着,不停地转着身体,驱去一切到床边来的人。人们常常有奇特的想
象,爱情和仇恨燃烧这想象,使它迅速地变成真实的——蒋捷三此刻凄凉地想到儿子在街上
流浪的情景。立刻他觉得这是无疑的。他闭着眼睛,看到了儿子底可怕的样子。他看到儿子
乞丐似地睡在街角。他反复地想着金素痕底话,觉得这是无疑的。
他睁开眼睛:蒋淑华站在床边。
“淑华,刚才素痕不是说,人家说蔚祖在街上讨饭吗?你们看见过他没有?”他问。
“爹爹,没有这话——你听错了!”蒋淑华惊骇地回答。老人沉默着。
“他一定在金家!”
老人用简单的目光看着女儿。
“女人已经抢到了东西,还留住他干什么?她们不会害死他吗?”他问。
“爹爹,不会的!……禽兽都不会这样做的!”蒋淑华说,有了眼泪。
“你们就不能出力吗?”老人说,转身向内。老人看见:天落雪,儿子在街角冻死。
“完了!完了!”他大声说。
蒋淑华轻轻地哭着。蒋秀菊走进来,脸上有怜恤的,愤怒的表情。
“叫卓伦来!”老人说。蒋淑华走出去,蒋秀菊坐下来替他捶胸膛。
“卓伦,你去找八府塘吴洞宾先生,找他带你去警察局。”蒋捷三说,闭上眼睛。“你
问局里看见蔚祖没有,在大街小巷,火车站轮船码头,你请他们留心。”他说,一面在衣袋
里摸索着。“这是蔚祖底照片。”他用打抖的声音说,看着照片。……汪卓伦轻轻地走到门
边,老人又喊他。
“要是他们没有看见,你请吴洞宾先生叫局里派几个警察给我。挨年近节的,……好,
卓伦,你快回来。”蒋捷三闭上了眼睛,摇手叫女儿停止捶胸。
“纯祖没有进城吗?”他问。
“他明天早上才准进城。——爹爹,你过过年回苏州。”
老人不回答,脆弱地颤动着。蒋蔚祖受冻的幻象又在侵扰他了。
“啊,儿孙儿孙!啊,儿孙儿孙!全靠你们自己啊!能记着,你们就记着,安乐时记着
灾难!”老人大声说。女儿们中间有了低的,抑制着的啜泣声。
老人假睡,在幻象里战栗着,直到黄昏。老人吩咐女儿们暂时回家。王定和夫妇最先离
去,其次是蒋秀菊。她需要回学校。
剩下蒋淑珍和蒋淑华。汪卓伦回来,帝来了三位警察,老人坐起来,吩咐开饭。老人陪
拘谨的、年青的警察们一同吃饭,饭后老人吩咐女儿女婿回家。
老人显然要带警察上街。汪卓伦请求代替他做,但他拒绝了。大家坚持要陪他,他就发
怒。女儿们异常痛心,在她们眼里,父亲是因受伤而乖戾,不近人情了。但大家无法挽留。
蒋淑珍请警察进房,说了很多,请他们关照老人。
蒋捷三围上大围巾,扶着木杖,携带了大手电,天黑时领着警察们上街找寻蒋蔚祖。
人类底最大的特性便是常常在热情的想象底支配下作种种劳碌。这些劳碌有的增进生
活,有的破坏生活,但大半徒然。人们看见一生的辛劳,看见老年的破灭,看见坚强的、森
严的、安心立命的老人底心跪弱得像在恋爱的少年,看见他底脆弱的心底最后的幻象怎样燃
烧,又怎样熄灭——看见这些是苦恼的。
在这个晚上,熟人们假若看见蒋捷三,便不能认识他。他高大,裹在卑微的黑衣服里,
脸上有某种异常的颜色,和一切人们无关,走过一切人们身边,像一座活的纪念碑。更特殊
的是在他身边走着三位黑衣的警察,他们像在守护这座活的纪念碑。
他脸上有那种颜色。他底脸整个地显得发黑,显出憎恶、疲乏、兴奋和焦灼。他向人堆
里迟钝地眺望着,证明了那里没有蒋蔚祖,便迟钝地移开去。警察们焦灼地跟着他。他们希
望休息,觉得这个老人是在发疯。
蒋捷三迟钝地,冷淡地,执拗地走进了金小川家,不理会堂屋里坐着的人们,向各个房
里张望,最后领警察们上楼。全宅的人们都跑出来,涌在楼梯口看这个有名的老人。老人慢
慢地上楼,猛力推开每一扇房门。没有看见第一间房里的妖冶的女人,没有听见她底笑声和
吃惊的叫声,走向金素痕底卧房。
他用同样顽强的姿势猛力地推开门。他底心因希望而发抖。
房里亮着灯,但没有人。他走进去,看橱后,看床下,又打开橱来搜查。看见周围尽是
苏州底古董,他动手搜查文契。他向金小川要钥匙。金小川说钥匙在女儿身边。他点头,看
着周围的古董,没有说话,迟笨地走出来。在楼梯口遇到了那些好奇的眼光,他就愤怒地皱
眉。
警察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出来。
他是非常的失望,他四肢软弱,头眩晕。他又看见他底蒋蔚祖在寒风里倒在路边。他沿
小路走去,用手电照射着;时常照见躺在屋檐下的、无家可归的穷人,他在惊骇里好久地照
着他们,于是给他们抛下几块钱。他们穿过大街。已经过了九点。小巷子里黑暗而静寂。寒
风在哭咽。
这个不幸的老人就是这样沉默而顽强地走下去。他每次总觉得蒋蔚祖躺在街角,但每次
总失望,失望和痛苦已经超过了限度,但他顽强地在寒风里走下去。
又走了一个钟点。警察们不能忍耐了,公推他们中间的会说话的一个和他交涉。
“老先生,”这个瘦长的警察毕恭毕敬地说,手贴在裤缝上,在寒风里抖索着,“其实
你明天来还是一样的。我们明天都来。小姐们等您回去。再么,我们好销差。”
蒋捷三用手电照着他,他流泪,霎眼睛:他害眼病。“我给你们钱。”蒋捷三顽固地低
声说。
“啊,哪里话,老先生,我们职务……”警察笑;同时他底两位伙伴帮着他笑。“冷
哪,老先生,您老不冷吗?”他说,接住了钱。
“老先生,要过年了,凄凄凉凉的。”警察活泼地说,随着电光跨着大步。
蒋捷三照射每个门廊,每个壁角,向前走去。他少年时曾经和这一带地方很熟悉,妹妹
底家原来就在这一带的。少年时他曾经带着骄傲的、顽强的心情走过这些小街,——它们到
现在还没有变样子。这些灰砖砌成的老式的房屋已经矗立了一百年——时间是流逝得如此之
快。在走过一个颓败的庭园时,蒋捷三看见了他所熟悉的那棵巨松。这棵伟大的树竖在天空
里,在寒风里发出粗糙的声音,黑压压地覆压着,守卫着颓败的庭园。
“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想。
他怀着恐惧的情绪看着大树和寒天底星斗。走开这座废墟时他哭泣——他自己不知道他
哭泣。他又回头看着树。寒风尖利地呼啸着,巨树发响……“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
他低声说,站住不动了。近处有狗吠。
“老先生,大树,三百年了!”警察快乐地说,显然有些恐惧。
蒋捷三站着不动。寒风吹起了他底围巾。突然他看见树上坐着人,并且吊着人。他看见
树上吊着戴乌纱帽的宰相和一个女人。他看见他底蒋蔚祖坐在树上,在笑,腿在树枝间摇
摆。
“他是死了,我底蔚祖!”老人想,他底手电落了下来。
“有鬼,”他说,“有鬼,有鬼,那里,你们看!”警察们挤在一起,假装不在乎。
“老先生,不是……啊,快些,你拿手电照!照呀!”
蒋捷三站着,颤抖着,警察们互相抢手电,但手电已经跌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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