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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_14 路翎(当代)
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
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
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么死了?当然,我活着——那么我为什么活着,不是很明白?
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底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么?……”夏陆说,
愤怒地摔去了最后的烟头。
“看黄浦江底怒涛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远不忘记这个风暴的冬夜!多么冷!而假
若要落雪!……中国啊,这是何等险恶的夜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死去!——总之,让一切不
幸的人,残废的人,失去了人世底温暖的人,被夺去最后一文钱的人!让他们有个安身的地
方吧!”
他站起来,留心着巡警,束紧了大衣,缓缓地走上石阶。四
早晨落雪。车到苏州时,看见积雪的河岸和城廓,蒋少祖感动了。他想到,去年虽然经
过两次,他却有整整四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没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
了:现在,这片土地上,是静静地落着雪。……蒋少祖此刻所经验到的深挚的感动,是只有
那些在外面斗争了多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离开了自己把它当做
生活、斗争、死亡的场所的外地,而回到故乡来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而因为这个回来是短促
的,并因为故乡底土地上是落着雪的缘故,蒋少祖就特别地感动。他没有坐车子,沿着落雪
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着严肃的、感动的笑容观察着街市;无论街市已经怎样改变,每一个
角落都能唤起他底回忆来。“是的,我们在这里跑过,阿菊跌倒了!我们是到文庙去看祭孔
的!而这里,我在这里迷了路!真好玩,这样小的圈子里也会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
昨天,但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们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死了,还是跑出去了呢?啊,
遗忘了,正如苏州的人们也遗忘了我们!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不过,爹爹他们底生活是
一定还没有改变吧;他一定愈发憎恶这样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来了吧!从前他还干涉县政
的!是的,这样!这里却还是那口井,在里面自杀过一个女人!是的,多残酷的时间啊!”
蒋少祖想,两手安适地插在大衣荷包里,挟着手杖在迷茫的雪里行走着。
他带着显著的不安和畏惧走进门,但露出特别洒脱的风度在阶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
雪,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
他走上台阶,站下望着因落雪而更为阴冷的大厅,叹息着,压着手指。最先发现他的是年青
的,但苍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着她底大女孩阿芳;她们从廊后走出,走过大厅。
面对着陌生的男人,姨姨低头;女孩也低头。但女孩在偷看,认出了他,于是喜悦地、
猜疑地喊叫妈妈。
姨姨站下来。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姨姨脸红了:蒋少祖没有说话,因此她不知道应该怎
样称呼他。她受惊地笑着向前走。
“二少爷回了。”她低声说,希望不让蒋少祖听见这个称呼。随后,如她所常做的,她
转身唤穿着显得过于宽大的皮袍的,瘦而苍白的女儿,要她行礼,并且喊二哥。显然她企图
用这个行为减少她底委屈。几年来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假若没有孩子们,她便无法在这个
家庭里生存了。
阿芳有礼地鞠了躬。她原来对这个优美的二哥底来临存着天真的喜悦的,但这个鞠躬使
她变得畏惧而猜疑。她觉得妈妈所以要她鞠躬,是因为这个二哥带来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觉
得妈妈又要向她讲述不幸了:妈妈底不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妇女。
蒋少祖拉着阿芳底手,笑着拍她,然后笑着往内走——他明白应该怎样解除姨姨底困
苦。转进走廊,他迎面遇到了冯家贵。冯家贵因耽心大门而发慌地奔跑着,看见他,站下,
喜悦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着手。
在说话之先,他喊住一个过路的男仆,威严地吩咐男仆去照应大门。
然后他向少主人鞠躬,问好。他是特别狂喜,这在他吩咐男仆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
在这个态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底主人——平常他并不这样的。平常,他和另外的仆人
们中间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有时他甚至阿谀他们。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
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底书房。献茶后,如蒋家底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
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么,老太爷近来身子
坏!当然,精神怎么会好呢?怎么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
祖,在老人底口腔和颈部底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
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
抽得凶!”这时阿芳羞怯地走到门边,说爹爹等二哥去。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
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
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么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底啼
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么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底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
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
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底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
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
底尖锐的目光使他什么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
底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
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底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底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么,等下详细谈吧。
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
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底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
他底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
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青人底独立的生活和成就
底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
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底单纯的微笑下面,他底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
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
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底情形么?”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底
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
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么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
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
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
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底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底空气逝去;这个谈话
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么进款也没
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
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底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
底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
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
随后他从抽屉里取出蒋纯祖底来信来给蒋少祖看,问他注意到这个弟弟没有。
蒋纯祖在做练习的格子纸上拙劣地、歪斜地写了一大篇。他写信像做文章。显然他也不
知道应该向父亲说些什么,但他底感伤和狂乱的热情令他写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写学校周围
底风景,随后他回忆在苏州度过的儿时,于是,很快地,预言了他底悲凉的命运。信就在这
里草率地停止。蒋少祖忧愁地看完,觉得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父亲却等于什么也
没有说。
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底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底心灵底秘
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底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么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
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
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后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底反应。他说到田地房
租等等底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
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底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
外的雪,然后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底目的是什么,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底儿女们底那种
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底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后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
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
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著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象了自己底叛逆和对父亲底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底豪华和雄心壮
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底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底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底
健康是显著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
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底天
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底健康,但注意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
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
老人以简单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蒋少祖。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想,……以后我要尽力帮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话……”蒋少祖说,眼睛
潮湿了。
老人转过脸去。
“我想,爹爹要把财产找一个地方藏一些,为了小孩。其次,对于大嫂。”
老人摇手打断了他。
“是的,当然这样!不过你对于家里面,这些年;”他顿住,皱眉看着他。老人怕激
动。
这时,意外地,冯家贵通报老姑奶奶底来到。老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随后他明
白了,面色陡然改变,颤抖着从火旁站了起来。蒋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
哥,亲哥哥,哥哥!……”老姑妈在门前激动地喊,小脚乱闪。老姑妈带着十二岁的孙儿陆
明栋。她和小孩身上都还有雪。
蒋少祖闪到旁边——姑妈未能认识他。老人走出来,以手扶住门。
“什么事吗?”老人以颤抖的、宏大的声音问。
蒋捷三并没有料错:果然妹妹是为了蒋蔚祖底事情来苏州的。蒋蔚祖夫妇底丑闻已经传
到了姑妈这里;因正义而愤怒的陆牧生忘记了蒋家姊妹底警戒,昨天晚上全盘地告诉了她。
夜里姑妈未能睡眠,半夜起来向女儿说她要去苏州。天在落雪,沈丽英哭着劝她,但她异常
的执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蒋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妈唤醒了放假在家的孙儿,深夜里坐车到和平门。陆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
车。然后,在天刚亮的时候,陆牧生夫妇便跑到蒋家姊妹处。这个消息唤起了她们底恐怖。
老姑妈带孙儿同行,因为爱孙儿,因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这幅图画——她底老年的孤
苦和孙儿底幼小无依——感动。
老姑妈进门便激动地喊哥哥。苏州底大而空洞的住宅现在特别令她凄凉,她忆起了蒋家
底最煊赫的时代。陆明栋畏缩地跟着她走。祖母在车上曾经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说话,但现
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觉得到苏州来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怜苦命的蒋家!”
她哭,跑到哥哥底巨大的胸前。
老人脸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事,说!”老人痛苦地呼吸着,可怕地看着她。
老姑妈揩眼泪。开始叙述。老人离开门(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稳),愤怒地看着她。
“非教训素痕一顿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来!”姑妈说。
蒋捷三冷笑了一声。
“蒋家这样凄凉,哥哥!这样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为儿孙做马牛!……”
蒋捷三仍然冷笑着,但眼里有了泪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泪里闪出了光采的、
怜爱的、怜恤的微笑。“明栋,叫舅爷!”姑妈说。
陆明栋畏缩地站着,脸死白。祖母捣他,他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他用鼻音低低叫
了一声。姑妈痛苦地、愤恨地叹息了一声,又捣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蒋捷三悲凉地笑着说,叫他们进房。
而姑妈发现了蒋少祖。
“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她惊骇地叫,同时看着老人。老人皱眉,走进房,显然老
人不愿意妹妹说出他底弱点来。“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气!可怜蔚祖呀!少
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大家!……”姑妈又流泪,走了进去。
他们进房时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写字。他们没有做声。姑妈在火边坐下来,低声谴
责孙儿,因孙儿不懂事而痛苦着。冯家贵捧着茶走进来,谦卑而忧愁地向姑妈笑着。老人喊
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写完了信,转身向着冯家贵。老人底脸色激动得可怕。
“马上去南京,把这个信交给大少爷!他认得字——看他记不记得老子!”他说,咬着
牙。
冯家贵好久不能懂得这个使命,迟疑着,愁惨地笑着。“要不要给大奶奶看呢?她要
看……”他问。
“混蛋!不许她看!先亲自交给大少爷,看他是我底儿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
来。
“是,是。”冯家贵发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门外向蒋少祖做手势,蒋少祖走了出来。“二少爷,叫我马上去么?”他忧愁地
问。
“马上去。”蒋少祖,看了父亲底出诸绝望的愤怒的信,震动了。“就去。不要给大奶
奶看。——看也不要紧。”他加上说。
“不,不!拚死都不给她看!写些什么?”他低声问。“叫大少爷回来。”
“啊,对,他回来!”冯家贵叹息,露出哭相看着蒋少祖。接着就宝贵地捧着信,自信
地、坚决地走开了;他底老腿在跨过门槛时颤抖着。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垫着头,不说话,看着空中。老人脸上有迟钝的、痛苦的、颓唐
的神色。佣人端来参汤,这原是他吩咐的,因为他心里虚慌;但现在他不理会。姑妈喊他,
他不回答。姑妈伏在床边安慰他,摸他底发冷的额角,要他喝汤,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
存在,他凝视着空际。姑妈恳求地看着蒋少祖,好像要蒋少祖,为人子者,跪下去恳求——
至少蒋少祖是这么觉得。蒋少祖轻轻走到床边,站住不动。
“烧口烟,叫姨娘烧口烟好不好?”姑妈说。
老人摇头,但指柜子。姑妈打开了柜子,不知哥哥要什么,情急地看着蒋少祖。
“抽屉。”老人说,摔出钥匙来。
蒋少祖开了抽屉,取出文契,老人点头。然后老人指床边的小柜子,姑妈取出烟具来。
老人抽烟,翻着文契。他捡出两张来在烟灯上烧掉,大家惶惑地看着他。他所烧的是两
张租契,这家佃户业已破落,不能偿还了;严格治家的老人原来是并无烧掉的意思的:只在
现在他才完成了他底宽恕。想到这家佃户底惨况,在烧的时候他大声叹息。以后他要参汤,
并要儿子到床边来。“这七张,镇江跟昆山的,先交给你。”他用低的、打抖的声音说:
“素痕知道。无论她怎样吵——不许拿出来!你要早些回来。”老人停住看着他;“有些东
西你下回来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镇江去!记住你底弟弟妹妹。……”他停顿着。“我要
写好,那都是他们的。”他说。
“是的……。”
“你要争气,不许自私自利!”
蒋少祖看着文契,想到了各样的困难,并且考虑到了父亲死后底纠纷。父亲底死亡是很
可能的,他想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严肃地看着父亲。
“我想,爹爹最好请一位律师——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皱着眉
头说。他底意思是指遗嘱。但老人皱眉,严厉地看着他,不回答。
“我有我底办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说,转向着妹妹。显然故意地如此。“那么,你
们在南京怎样?”
“说来话长,哥哥。”姑妈叹息,望着窗子,在膝上摆好手,说,“自从您妹婿去世
后,一串痛苦的光阴!儿子死得早,……女儿呢,又是这样!现在他们底生活呢,说良心
话,倒还好,不过牧生脾气坏,我在他们身上用了那么多,现在他们好,不把我放在眼里
了。房子房子给他们化去了。哥哥,孙儿孙女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呢,也不久,怎么
能忍受现在这种样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阴,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
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从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穷光!您想,可怜吴家大房那样惨,老头子讨饭!
我们还沾亲!”她说,揩眼泪;“二房三房做了官,儿子留洋了,就那样狠心!哥哥,我们
这辈子人这样命苦!”
“你住两天罢。”蒋捷三说。“我要给小孩子一点东西。我先给你两付手镯看。”他
说,指蒋少祖开橱。
“是的,就是这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两付巨大的绿玉的手镯。“这是宋朝进贡
的。要好好留着啊!”他恳切地说。在他心里,这手镯是留给妹妹的纪念。
看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
……”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后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
要细心。”老人说,然后转身烧烟。
饭后,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底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
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底书房里翻着哥哥底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
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底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
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底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底旧朽与
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底一切
苦恼和不幸。随后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底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
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
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底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底杀死小孩的
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
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么留恋,这有什么!
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
了么?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
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于是愉快地站下
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它吹着口哨。
“多么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后吃惊
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
想,“假若二十年后,我底事业成功,那么,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
朋友,一盆火,还有我底孩子们!多么好啊,能够休息是多么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
原是多么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
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底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
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
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底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
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么?看见什么?”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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