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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_8 戴厚英(当代)
  好处理的事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婚呀!可是很快地,他就知
  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每次回乡探亲,他都劝她、求
  她,希望她与他分手,各自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坚决地拒
  绝了。她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离婚。
    “你应该告诉我的,为什么欺骗我呢?”
    “我不是存心欺骗你,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你。最后二年,
  放假的时候我不是不回乡了吗?我想这样她会死心的……想
  不到父亲出面干涉了。”
    “儿媳”把儿子不回乡探亲的事情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
  立即写信向学校了解儿子的形迹。当他知道儿子“喜新厌旧”
  之后,气得立即到“儿媳”那里去了一次,责备“儿媳”不该姑
  息、迁就自己的丈夫。那位可怜的农村姑娘本来并不知道自
  己的“丈夫”已另有所爱。如今一听,希望完全破灭,就悬梁
  了。还好,被救了下来。但这也就造成了轰动乡里的“陈世美
  事件”。扮演包文正的是他的父亲。父亲为“挽救”儿子动用
  了一切手段,向组织控告还只是其中的一种。
    “你打算怎么办?与那位农村姑娘生活一辈子吗?”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对自己、对我负责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勇
  气的人啊!我看错了人!”
    我想这样责备他。但是没有把话说出口。确实,我们有
  什么办法呢?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如果在“五四”运动时
  期,我们的恋爱还可以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义——必须以
  结婚来感恩吗?可是我们的社会已经经过了“彻底的反封建”
  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进入社会主义了。我们的婚姻法已经给
  了每一个人以婚姻自由。因此,我们这样的恋爱就只能是“道
  德败坏”、“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了。再加上我是“资产阶
  级小姐”,又有海外关系,这性质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当然,如果我的男友是一位高级干部,我们的事情或者可
  以当作“小节”来处理。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他
  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节”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不愿意
  轻易放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让他终生记取这个教训。学校
  十分尊重他的父亲。
    党组织对他、团组织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们终于断绝
  了关系。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回到家乡,与“糟糠之妻”厮守在
  一起。我呢,坚决要求到边疆去!我被批准了。公布分配方
  案的时候,同学们把我抬起来,在空中抛来抛去。而他,我的
  男友却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眼睛追随着我。
    我们没有告别。以后也没有通信。现在,我也不知道他
  在哪里。但是我的初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年,因为身体不适应调回了C城。不
  久,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恋爱了。接受以往的教训,我一再追问
  了他的政治状况、家庭状况。还好,是一个并无什么政治背景
  和色彩的人,只是比我高了一级: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我
  也把自己的政治状况告诉了他,让他好好考虑。他说不需要
  再考虑什么,我们就结婚了。
    那个家还算不错。他是音乐教师,每天在家里叮叮咚咚
  地弹唱,我喜欢音乐,不是正好吗?我曾感谢过上帝,总算给
  了我一个不错的归宿。
    谁想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像
  一场泛滥的洪水,冲击着一切,渗透着一切,撕毁着一切。我
  的小家庭成了我们中学的“裴多菲俱乐部”,我们夫妻都成了
  “牛鬼蛇神”。由于我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自然比他更受人
  注意。他成了“分化瓦解”的对象。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就在
  “分化瓦解”、“给出路”的政策的感召下,寻找自己的出路了。
  他对我“反戈一击”,“大义灭亲”,揭发我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
  时期密谋叛国投敌。事实是,六二年,我的一个在国外的亲戚
  去世了,给了我一笔遗产,我没有去领。可是有什么比丈夫的
  揭发更有力呢?我“升级”了。我被剃了“阴阳头”在地上学狗
  爬,他,我的丈夫却因此受到了“从宽处理”,“解放”了。
    我的心彻底冷却了。祖国、人民、党、亲人,一切都使我感
  到陌生。我怀疑,人类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和信义。人与人
  之间有的只是生存竞争。与动物不同的是,动物在互相吞吃
  的时候不发宣言、找借口;而人类,却可以造出许许多多的旗
  帜自欺欺人。我相信了荀子的“性恶说”了。
    好几次,我想自杀。可是一个看管我的女学生救了我。
  她非常严格地“看管”我,劝我活下去。
    我总算“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离婚和
  调离原来的学校。我达到了目的。
    我调到了现在的学校,住在学校里。那个曾经帮助过我
  的女学生常常来看我,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我认识了她的
  哥哥,我现在的丈夫一新。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叫我“李阿
  姨”,他母亲叫他这样叫我。我当然答应了,他比我小了整整
  八岁。
    碰到这样一家人,使我的已经冷却的心重又有了一点热
  气。我对人又有了一点信任和感情。我原来没有想到和一新
  恋爱,一新也没有爱我的意思。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是一新
  的母亲,一位非常善良的寡妇。现在她已经去世了。那时,她
  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千方百计要给我另外介绍对象,重新建立
  一个家庭。她说她懂得“没有人手”的日子有多难。可是她的
  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在那样的年头,谁愿意娶我这个
  既有不好的“政治背景”又结过婚的女人呢?最后,老妈妈把
  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一新,你娶了李老师吧!她是一个
  好人啊!”她劝儿子可怜我这样的人,并且让儿子相信,我会成
  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孝顺的儿子答应试试。他不再叫我“阿
  姨”,改叫“李老师”,以后又叫“大姐”,叫“宜宁”。
    一新只进过初中,为了帮助妈妈抚养妹妹,辍学进了工
  厂,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刚进厂的学徒。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和这个比自己小八岁、在知识和兴趣方面都有很大
  距离的青年发生爱情。当他第一次叫我“宜宁”,并且结结巴
  巴地说他妈叫他娶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吃惊。我拉着他
  走到镜子前,叫他看镜子中的两个人像是什么关系。他匆匆
  地朝镜子瞥了一眼说:“妈妈说你长得年轻,而我老相,所以我
  们看上去年岁差不多。”我问他:“你看我们合得来吗?”他回
  答:“我没有学问。你提两个问题试试看吧,看看我懂不懂!”
  他的孩子式的纯朴打动了我。我也试着与他建立另一种感
  情。我对于政治,对于阶级斗争已经厌倦到了极点。我强烈
  地盼望着歇息歇息。只要有一个茅草棚能给我挡一挡政治风
  雨,我都想钻进去。初中时,语文老师曾经给我读过冰心的一
  首诗,大意是:“天上的暴风雨来了,鸟儿躲进它们的巢里。人
  间的暴风雨来了,我要躲进母亲的怀里。”我的母亲早死了,我
  愿意躲进巢里,不论那个巢是多么的简陋。
    我和一新结了婚。幸福只能从比较中去理解和体味。我
  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因为离开了政治的漩涡。一新根本
  就不管什么政治。对他来说,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的母
  亲,他的家庭的一根必不可少的支柱。他爱他的小家庭,自然
  也爱我、爱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感
  到我是幸福的。
    一新不会和我一起欣赏音乐,但他可以坐着陪我听完任
  何一场音乐会。不错,他在打瞌睡,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实在
  太累了呀!他不喜欢读任何小说、诗歌,但是当我对他讲起文
  学故事的时候,他可以不露倦容地倾听。我知道,他什么也没
  有听进去,因为事后和他谈起这个故事,他仍然一无所知。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关心我们的家庭建设,他眼睛看着
  我,心里在想:她该买一件外套了。
    我说要把精神和生活分开,并不是完全不要精神。我认
  为精神生活可以分成不同的等级。我是降低了要求的等级。
  我同样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那就是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
  一个人离不开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来使我愉快。这
  样,也就给我制造出一种精神上的需要:去报答他,为他做出
  相应的牺牲。
    为了使他愉快,我尽可能忘记音乐、文学,也忘记哲学、思
  想这一类被黑格尔叫做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的东西。我
  买了缝纫机、《衣服裁剪法》、《绒线编织法》、《大众烹调术》一
  类的书籍。我学会给丈夫和女儿理发。为了不使自己显得比
  丈夫年纪大而使丈夫难堪,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
  些。可以说我学会了精心修饰。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我知足,因此我感到幸福。我怀疑
  自己曾经有过别样的追求。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现在我们只缺一台电视机。要是买九英寸的,钱已经够
  了。可是一新说十二英寸的大方。女儿欢欢拥护爸爸的意
  见。我们为这个而努力,大概还要年把吧!
    买了电视机,我们又要为买一台洗衣机而奋斗。一新说
  我身体不好,应该尽可能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这个工
  人阶级的任务就在于把我们家里的两个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
  放出来。这伟大不伟大?”一新有时这样开玩笑地问我和女
  儿。女儿总是首先伸出大拇指叫:“爸爸伟大!爸爸万岁!”我
  呢,总是立即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孩子慢慢长大了,需要也越来越多。洗衣机之后应该是
  录音机,帮助孩子学外语……
    生活产生出一个又一个需要。物质的需要一点一点占据
  了我的精神,最后取代了精神。欲望无止境,每一个欲望都可
  以作为奋斗的日标,使你无暇想到别的。
    哲学还给了哲学家。政治还给了政治家。我做一个生活
  专家,研究治家的业务。
    我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无色无香,但也无风无浪。
  要知道,色香的后面常常紧跟着风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
  破坏你。谁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无事喽!
    人还要求什么呢?
孙悦的手把我的手越拉越紧。我感到她的手冰冷、潮湿。
“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学,我也会批判你们。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事,我也会鼓励
你的丈夫大义灭亲的。宜宁啊,这多可怕。许许多多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今天却发现
是悲剧,无声的悲剧。”
“算了,孙悦!不要去想什么喜剧、悲剧吧!过去的一切,我已经淡忘了。所以,
历史也可以像废旧物资一样,捆捆扎扎,掼到一个角落里就算啦!像打毛线,打坏了,
拆了从头打,换一个针法,就完全是一件新衣服,谁也看不出它原来的样子。”
她被我的比喻逗得笑了,但立即又收住笑说:“打毛线只牵一根头,人的生活可是
千头万绪啊!”
“不要企图去理清它!快刀斩乱麻,咔嚓一刀,也就完了。”我说。
“没这么简单吧,宜宁!告诉我,你真的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吗?”她又一次抓起我
的手。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我感到遗憾吗?我从来不这样去问自己。应该得到、可以得到
的东西,而没有得到,这是值得遗憾的。可是,你本来想的都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事,
没有得到,理所当然,有什么遗憾的呢?那个当初与我“分化”了的男人,现在也生活
得很好。他会顺乎潮流,总漂浮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而且善于躲避一切危险的碰撞。
你能为他没有受到应有的报应而“遗憾”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受到报应而没受到报
应的人何止他一个呢?比他大得多的人还有的是,你能一天到晚去“遗憾”吗?世界又
会因为你的“遗憾”而改变自己的模样吗?
“不,我不感到遗憾。”我断然地对她说。
她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毫无作假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像你这
样……”
“那就让赵振环、许恒忠、何荆夫统统去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有意用了“国骂”,
她笑着点点我的额头。我捏住她的指头,诚恳地说:“另外找一个老实人,重新成一个
家。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她好像出乎意外,呆住了。我笑笑说:“你看,你找我当参谋,我的话你又从来不
听。孙悦,像我这样生活吧,别继续作梦了!”
女儿欢欢放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一进门,她就搂住我的脖子说:
“爸爸上班的时候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爸爸叫你好好休息。爸爸还叫我代表他
好好亲亲你……”
“哎呀,小鬼!”我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看了孙悦一眼。她的脸色惨白。我连忙
对欢欢说:“没看见孙悦阿姨吗?去和阿姨亲亲吧!”欢欢乖巧地跳到孙悦膝上。两颗
泪珠顺着孙悦的眼角流下来,她掩饰地扭转了头。我的心也酸楚起来。我知道孙悦在想
什么,为她难受。
“阿姨,你又难过了?”欢欢很熟悉孙悦,知道孙悦常常不开心。孙悦摇摇头,亲
了亲欢欢。欢欢忽然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阿姨,我教你:什么事也别想,谁的
事也别管,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到老了,就退休,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买点白木耳
炖炖吃。噢?”
孙悦笑了。她把欢欢紧紧地搂在怀里,口里答应着“好、好”,眼泪却流得更欢了。
我的心更加酸楚。我们这样教育了我们的孩子,毒害着小小的心灵。我为孩子难过,也
为自己难过。
孙悦放下欢欢,重重地叹口气说:“我怕学不了你。”
“那你的前面就免不了还有风浪。”我也叹口气说。
“听天由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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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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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玉立:孙悦,别忘了,人言可畏。
奚流今天一到家就找我的碴儿。刚才在党委会上孙悦把他顶得一肚子火,他就朝我
身上发泄。好像顶他的是我而不是孙悦!
怪谁呢?我不过是对他讲讲中文系一些教师对孙悦的反映:生活上太随便,同时和
何荆夫、许恒忠两个人接近。许恒忠常常到她家里吃饭。何荆夫住院以来,她也不断派
女儿去送吃的,医院里的人都把憾憾当做何荆夫的女儿了。哼,孙悦呀!你平时一副正
儿八经的样子,见了我就侧目而视,好像是我把你孙悦给连累了。你自己不也是这个样
子!我最看不起这种假正经的人。可是奚流偏偏十分看重她。他总认为她比我能干,让
她负责一个系总支,又是“双肩挑”,而我却只是党委办公室的一般干事。
我是想让奚流看看孙悦的真面目,想不到奚流却把注意力放到抓方向、路线上了。
他感到自从号召解放思想、开展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以来,“整个的”方向、路线都出
了偏差。他没说“整个的”是指整个的学校还是指整个的党和国家。但据我的体会,绝
不是单指学校。他说,这样下去的话,国家要乱了,党要修了,就像斯大林逝世后的苏
联一样。他相信总有一天中央会发现问题的。“问题就出在这批知识分子身上。每当我
们纠正错误,调整政策的时候,就有知识分子跳出来从右边进行干扰。当然喽,这里面
有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少数真正的右派分子想再次起来改变国家的方向。大量的人是
思想混乱,头脑糊涂。像孙悦这样的人就是头脑糊涂。应该给她敲敲警钟。不然的话,
第二次反右斗争的时候她就要犯错误。”
我可不关心什么第二次“反右斗争”。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奚流一天到晚在家里,
不了解老百姓的情绪。但是给孙悦敲敲警钟,我是赞成的。“我和你想的是一个样啊!
我也是为孙悦着想啊!”我对奚流这样说,希望他快点敲警钟,压一压孙悦的威风。
今天,奚流召开党委扩大会,各系总支书记都“扩大”进来了。除了讲了对形势的
那些看法以外,奚流小心地给孙悦敲了警钟。他可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不愿意让孙
悦太受不了。亲信嘛!会上,他根本不提孙悦个人的事,只是对中文系的工作提出了原
则的批评:总支不突出政治,忽视了灭资兴无的斗争。教师和学生的思想都十分混乱。
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何荆夫在学生中的影响越来越大,不少学生把他当作偶像崇拜。
连他的儿子奚望也受了何荆夫的鼓动,从家里搬出去了。我们过去对何荆夫的处理是重
了一些,但能不能就把反右斗争一笔抹煞?把何荆夫说成英雄?他在青年学生中的影响
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中文系总支研究过没有?二,前不久,他对学生的黑板报总是登
“姑娘啊”、“小伙啊”一类的情诗提出了批评,居然就传到学生中间去。学生中甚至
有人写了匿名信给他,攻击他是封建卫道士,甚至还附了一幅漫画,把他画成一个神甫。
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最后,奚流对孙悦说:
“你可以找何荆夫谈一谈,本着爱护的精神,劝他注意自己在学生中的影响。这封
匿名信你也带回去查一查,看看是谁写的,给以适当的批评教育。情况要向党委汇报。”
奚流的态度是温和的。在开会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给人以忠厚、平和、稳重的印
象。我就是这样对他产生好感,并不断找他汇报自己的思想的。那时候,我还是幼稚的
大学生,连和谁谈恋爱都向他汇报了。我认为他是一个绝无邪念的长者。可是想不到那
一天他老伴不在家的时候……唉!想这些干什么?木已成舟。
我以为孙悦会接受奚流的意见的。不料她却把奚流的意见一条一条顶了回来:
“对于当前的思想动向、政治形势,我建议党委认真地讨论讨论。承认不承认实践
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呢?我是承认的。虽然这种承认给我带来痛苦,要否定我过去的
许多东西。但是我承认。因为它是正确的。”
“对中文系的教师和学生的动向,我也与奚流同志的看法不同。师生们思想活跃,
积极参加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对文艺理论中的一些问题提出了不少新鲜的见解,这种
情况不好吗?难道万马齐哈才好吗?
“对于何荆夫,我十分了解。他完全不像有些同志那样,把受过委曲当作个人资本,
更没有把自己当作什么英雄。他只不过热爱青年,愿意和青年交朋友。如果我们各级党
的工作者也能像何荆夫那样了解青年,关心青年,爱护青年,我们也会得到学生的热爱
的。可惜我们有些同志不愿意这样做,而只想靠自己的‘权’去建立自己的‘威’。
“还有这封匿名信,我认为这是群众批评领导的正常现象。而且群众的意见是正确
的。奚流同志怎么能把学生写的情诗说成是黄色的呢?如果这都是黄色的,那么……”
我身上一阵发麻,孙悦要提我和奚流的往事吗?“那么……又是什么色的呢?”会
这样说吗?我紧张地看着她。她扫了我一眼,不说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请党委
讨论讨论:该不该追查写信的人?”奚流也不得不说:“也好,大家就讨论讨论吧!”
这个问题哪里经得住讨论呢?信里只是对奚流一个人的批评,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
再说报上已经登过好几次对压制群众意见的批评了。当然,为了照顾奚流的面子,党委
委员们的意见都很委婉:“奚流同志的提醒是必要的,批评么,应该光明磊落,不要怕
打击报复嘛!我们是一贯反对报复的。对群众表明我们的态度,追查么,就不用了吧!”
奚流呀奚流,今天你领略了孙悦的厉害了吧!你所扶植的人并不听你的话。我得意
地看看奚流,只见他的两块高突的颧骨向上耸了两下。我知道,他要发火了。发吧!让
孙悦知道她不是天之骄子,无人敢碰!让大家知道,孙悦已经失去了奚流的信任!
“你在于什么?把我的布鞋拿来!”
奚流在叫了。他只会在家里耍威风。在会上,他只对孙悦耸了耸颧骨,用力一抿嘴,
就把要喷出来的火吞了下去。哼!纸老虎!归根到底,他也不相信自己的那一套是正确
的。他只不过感到不舒服,不顺气罢了!他自以为是政治家了,谁知道他满脑子装的是
什么?
我把布鞋放在奚流面前。等他换好,再把皮鞋拿走。心里真懊恼!我把皮鞋往床底
下一摔,又用脚往里一踢。要是现在要我选择,我会选上他吗?
我也是鬼迷心窍。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不错的心理学专家的,我是心理学专业的
高材生。可是就是因为他,我丢掉了业务。他叫我入党,作党委秘书,经常与他同车进
同车出,还与他一起去疗养地度假。我成为职位不高但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奉承奚流
的人,都要奉承我。害怕奚流的人,也害怕我。我自我陶醉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在
心理学上该怎么解释?我原以为自己和奚流的关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还是有人
知道。背后议论。也有个别人,如章元元那个老太婆在调离了学校以后还来批评奚流,
说什么“我们党的一些领导干部爱玩弄年轻的女性。这是封建帝王将相思想的残余,腐
蚀了党”。但是没有证据,她也只能说说罢了,谁去理她?那些信!那些倒霉的信!我
早该把它们烧了!可那时我怕他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木已成舟。奚望讲得对,奚流
并不爱我,他只拿我当花瓶。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靠着他。奚望走了,家里只有我和他,我们不能不互相依靠。
他瘦得像柴板,奇怪的是不驼背,腰板笔直。僵硬,叫人看着不舒服。可是我还是常常
看着他,而且还是“深情地”。既然我是他的妻子,既然我们是经过患难的爱情的结合,
我也只能这样。不这样,人家不要耻笑我吗?
还是孙悦比我聪明。我相信,奚流更愿意娶她!可是她用“刺”保留了自己的选择
权利,现在还会有人追求她……
“孙悦也傲得太厉害了!成了‘角刺人物’!”想到这里,我对奚流说。
“她不是傲,是政治上的摇摆。”奚流接过我的话说。“你把《马恩列斯语录》找
给我。”他命令我。我问也不问就站起来找来递给他。
“这一段你念念。”他翻开一页递给我。
“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特殊阶层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特点,一般和整个说来,
正是个人主义的和不能接受纪律性和组织性……;这也就是这个社会阶层不如无产阶级
的地方;这就是知识分子由于意志萎靡、动摇不定而使无产阶级常常身受其害的一个原
因……”
我念到这里,他一摆手,我停了下来。他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列宁说得多好!
可是现在有些知识分于已经认为马列主义过时了!”
“列宁说的是俄国革命前的知识分子。”我提醒他。
“马列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你也要注意,不要忘乎所以。”他严肃地回
答我。
我不想就这些问题和他争。我知道,他不喜欢知识分子,并不是由于列宁的教导,
而是由于他不喜欢知识。一次,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题为《知识就是力量》的文章,
就大大嘲笑了一通:“知识就是力量,这口号真新鲜。这位作者连起码的常识都不懂。
推动历史前进的是什么?是人民!是阶级斗争!还有党!知识就是力量,我们的事业就
该由知识分子领导了!工人阶级摆在什么位置?人民群众摆在什么位置?还有党呢?”
我告诉他,“知识就是力量”是一位英国的哲学家提的。他反而更有理了:“这就更清
楚了,资产阶级的口号我们可以照搬吗?”我很难解释他的心理是自尊自信,还是自暴
自弃。他把知识当作敌人。知识的权力扩大,他的权力就会缩小。他凭直觉懂得了这一
点,这是肯定的。
但是,我和他去争这些干什么?我的命运已经跟他联在一起了。我总记得孙悦。所
以,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虽然知识分子的状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对知识分子
的政策也应随之改变。但是孙悦也实在太右了!”
“这个人小资情调一向很浓。学生时代就受西方文艺思想影响较深,又放松了世界
观的改造,现在遇到了适当的气候,不跳出来大步向右走才怪呢!”
我们弹到一根弦上了。我与他靠得更紧。
“那你还重用她!”我撒娇。要是他再年轻十岁……
“你懂得什么!孙悦的群众基础比你好。再说,我总忘不了那些支持过我、帮助过
我的人。”他说。
“难道最支持你的、对你一保到底的不是我吗?”我朝他撒娇地瞥了一眼。他的颧
骨真难看,像另外装上去的,周界太清楚了!
“你吗?”他含笑地看着我。那笑,就是把眼皮“下放”一半,遮起半个眼珠,难
看极了。“你自然不同了!你有私情啊!嗯?有没有?”
这就是他的表达感情的方式了。我扭转脸,不去看他。
“这么说,孙悦保你是无私的了?”我酸溜溜地问。
“孙悦这个人倒真是私心不重。”他说。
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总是替孙悦说话。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倒反而降低了
我的身价。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孙悦私心不重?哼!
“为什么她当初甩掉何荆夫,如今又去追求何荆夫?群众已经把这当成丑闻而议论
纷纷了,你还为她遮丑?你听她刚才说的,脸皮有多厚!‘对于何荆夫,我十分了解’。
不过,这倒是句真话,她当然十分了解何荆夫了!她还十分了解许恒忠呢!”
说完,我笑了。奚流的高耸的颧骨往上动了动,“下放”的眼皮又“上调”了回去。
我连忙收住笑容,叹口气说:“我倒不是看她的笑话。我实在是为她担心。许恒忠和何
荆夫,两个都是有政治问题的人。弄得不好,她要犯政治上的错误。而且给党造成不良
影响。”
奏效了。奚流的颧骨不再上耸,而是嘴角牵动,露出了笑容。跟这个人在一起,只
有这一点乐趣:可以研究他的情绪的变化规律和表现形式,有时还可以进行一点科学实
验。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记得自己曾经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
“你再找孙悦个别谈谈吧!她爱面子,个别谈她也许会接受的。要不要我去找她?”
我顺着刚才的意思说下去。在奚流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这当然是对
的。可是只要是人,就不能没有一点狡黠,没有一点别人看不透的地方。要不然就不用
心理学了。文化大革命把心理学“革”掉了。可是人的复杂的心理是无法革掉的。这一
点奚流不懂。他只要人家赞成他,顺从他。果然,奚流对我十分满意。他的嘴角跳动得
更明显了,笑意从嘴角跳到眼睛,眼皮又“下放”了一半,眼珠有点发亮地看了我两眼。
“我暂时不跟她谈了。”他抚着我的肩膀说,“你去找她聊聊,怎么样?有些话你
们女同志更好谈。你对她说,我们不想干涉她的私生活,但不能不关心她的政治生活。”
我去?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和孙悦单独谈过话?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横流
竖淌。每次到党委开会,她都坐得离我远远的。到我家里来跟我打招呼,眼睛也从来不
看着我。奚流今天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忘记了这些情况?我不说话,疑惑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们不大谈得来。女同志心地狭窄。‘文化大革命’十年的经历使我懂得,
与自己的同志的团结十分重要。要不是有一批人死命保住我,我的命也送掉了。你和孙
悦都曾经为我挨个受苦,今天应该像亲姐妹一样才对。枝枝节节的问题不必纠缠了,求
大同存小异嘛!”
我按自己的意思理解他的话:一个当领导的,手下一定要有一帮子人,平时当手足,
“战时”当保缥。做为领导者的妻子,则应成为这一帮人的粘合剂。奚流对我寄托期望
了,这说明他毕竟把我当做最亲近的人。我去。让孙悦了解,我是一个有气度的人。
孙悦手里拎着一只小篮子,正要和女儿一起出门,我问她到哪里去,得到的是毫不
含糊的回答:“给何荆夫送吃的去。”这就是孙悦!本来自己不到医院里去,批评了一
下,索性自己去医院了!看她样子多么美丽娴静,实际上浑身是刺,专爱挑战啊!
我告诉她奚流叫我来找她聊聊。她把东西交给女儿,叫女儿一个人去。她女儿对我
很不友好地看了一眼,又向她妈妈嘀咕说:“何叔叔常常问起你。奚望也问你为什么不
去看何叔叔。今天第一次,又不去了。”孙悦笑笑对女儿说:“你告诉何叔叔,我早就
想去看他了。让他安心养病。我明天一定去医院看他。”她女儿走了。
孙悦客气地让我回屋内坐下,然后一声不响地等我说话。她并不正视我,而是用手
托着脸朝窗外望,给我一个侧面。她的相貌从侧面看更美。尽管头发已经白了不少,看
上去,她还是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白发在她头上似乎不是衰老的标志,而是庄重
的象征。我自信相貌不比她差到哪里去。只是,我做不出这份庄重的架势。她当过话剧
演员,从来注意风度。
“今天的党委会上,你太激动了吧?老奚是一片好意呀!”我打破了沉默。
“党内的正常生活嘛!谈不上别的。”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一句,脸仍然没有转过
来。实在做得不像话了!我是代表奚流来的!
“小孙,我想你也知道,奚流同志是非常爱护你的。”我不再叫“老奚”,这样你
孙悦该知道我不是随便来串门子,受你白眼的了吧?奚流同志并没有在会上把群众对你
的意见抖落出来,你想,这是为什么?”我相信,我的态度够亲切的。
这句话打动了她?她把头转了过来,两眼正对着我了。孙悦的眼睛不大,而是细长,
所以显得温柔、和气,其实呢?是个厉害角色。你听她说了什么话:
“其实,奚流同志这样爱护我是大可不必的。我倒很想听听中文系群众对我的意见。
奚流同志是派你来谈这些意见的吧?请你谈吧,不必顾虑!”
奚流,你的好心得不到好报。好吧,你孙悦叫我谈我就谈,我倒要看看,你的脸皮
究竟有多厚。我笑笑对她说:“奚流同志倒不是派我来谈这些的。他不相信那些意见。
他认为你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是有主见的人,不会干那种事。”
“我干出了哪种事了呢?”她固执地问。她的两道眉毛挑了起来,在眉心处形成了
一道印儿,好像眉笔点画的。显然,她在压抑内心的激动。
“许恒忠经常到你家里来吃饭吗?——我这是随便问问,小孙,你可别多心。”
“我是不会多心的。与其他同志相比,许恒忠可以说是经常在我家里吃饭的。”她
冷冷地回答我。
“我以前不是提醒过你了吗?他的问题虽然已经查清了,可是影响还没有消除。我
们是了解你的,当然不会相信你和他有什么,可是群众……”我故意停住不说。
她冷笑了一声,接过我的话说:“为什么不相信我和他会有什么呢?相信吧,完全
有可能呢!”
“我们可完全是为你好。”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一点火气也没有。
“谢谢你们的关心。这一切我都会自己考虑的。既然奚流同志不想干涉我的私生活,
就不谈我和许恒忠的关系问题了吧!”她的脸色发白,可是居然笑了一下,为了表示自
己从容、镇静。
“至于说到许恒忠的错误,我认为既然已经查清,不属于与阴谋活动有牵连的人,
就没有理由限制他的活动,更不能随便干涉他的私生活。说到‘影响’的‘消除’,我
看我们自己所犯的错误,我们的党所犯的错误,影响都还没有消除。而消除这些影响正
是我们当务之急。”
这就是孙悦!总要显示她比别人高出一头。你看,她站得多高,她关心的是党!是
自己如何克服错误!可是她却回避了要害问题——与许恒忠的不正常的关系!我是傻瓜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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