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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啊,人!

_3 戴厚英(当代)
他的双眉紧锁了:“你何至于如此呢?不要做了吧!”
“怎么,男人不该干女人的活?”我故意打哈哈。
他好像生气了,脸涨得通红:“不是什么男人女人的问题。现在有多少问题值得我
们去思考、研究,你却把精力花费在这些琐事上。你以往的积极性哪里去了?一个筋斗
摔掉了?”
好,开始揭我的老底了。我不搭这个碴!
“到底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看小鲲身上穿的!我是他父亲呀!”本来想把哈
哈打下去,可是说到这里,我一点也哈哈不出来了。我又看到穿得鼓鼓囊囊的小鲲,心
里难过起来。
“我知道。我去给小鲲买衣服。我是单身汉,流浪的时候也为自己积了几个养老钱。
可是你从今以后再也别做这些事了。我求你!”他的声音那么低沉,眼神那么诚恳,毫
无记仇的样子。我放下剪刀。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东西卷成一卷,往床上一扔,严肃地看着我问:“仅仅是因为缺
钱才干这个的吗?”
“当然不光是为了钱。你没听到风声?奚流同志已经下了命令,以后不许我写文章
了。”我说。
“我就是要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他说。
是为这个来的!幸灾乐祸。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头上有辫子?我仍然装着什么也不
懂:“奚流同志是对的。我犯了错误,发表文章影响不好。这是奚流同志对我的爱护。”
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口接一口地抽那劣质旱烟,呛得我直咳嗽。他按按烟袋
窝,又在烟火上吹了两口,其实根本不会灭,是习惯。
“你并没有接受教训。只不过学得虚伪了。”他一边磕掉烟灰,一边对我说。
我是变得虚伪了,不说真心话。老实人吃亏,这个真理连三岁的孩子都懂。虚伪和
成熟相似,不细心的人分辨不出来。他分辨出来了,好。但我不必承认,也不必否认。
不开口,让他说吧!
“你大概最关心的是奚流会不会放过你吧?”他问。
对了,还有你何荆夫会不会放过我。但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自己呢?你自己放过你自己了吗?我看不要去管别人放过不放过你。你自己应
该抓住自己好好整一整。”他说。
“你是说奚流整我整得还不够,是吧?”我忍不住问,流露了一点不满。
“奚流整你是过分了。但你对自己又太客气。所以你今天才这个样子。你没有想到
过自己应该对人民、对历史负责吗?以前过去了,今后呢?”
真有意思。话倒是充满了辩证法。我是应该好好整整自己,可是奚流呢?游若水呢?
他们没有错误,就是因为他们没检讨。傻于才整自己!再说,我有什么资格对历史负责?
奚流总是在我头上。再说,什么叫历史?我看全部历史只写着四个字:颠来倒去。过去
我颠倒别人,如今我被别人颠倒。我算看透了。已经“倒悬”了,还要整自己?我的神
经还正常。
但我没有说话。让他去说。
“你怎么不说话?我说的不对?”他又装烟了。
“对是对。可惜,我对历史负责,历史不对我负责。历史对奚流、游若水更有情。”
我说。
“历史像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并不轻易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总有一天,你会看到,
它是公正的。”他说。
“很有诗意。”我笑笑说。
“诗是真实。”
“理想中的真实。”
“理想和现实只有一步之隔。”
“可是我们中国人习惯于进一步、退两步。”
“你”
他对我扬起烟袋,好像要敲我的脑袋,终于没敲。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顺下眼睛,
伤心地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你只受到一点冲击就变得这样?哀莫大于心死呀!”
我的心动了,低声地回答:“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所以,我也不理解,你怎么会
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对你的教训还不够吗?我从别的同志那里听到不少你流浪
的故事。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在那种环境里活下来。我对你充满敬意。但不
能理解。”
他不再说话了。两眼闪光,嘴唇紧闭,直挺挺地坐着。烟袋的火已快灭了,他也不
去吸一口。
我突然发现,何荆夫是个美男子!看他那一双眼睛,简直是个谜。眼睛并不大。但
黑白分明,晶莹闪亮。当他把眼珠转向你的时候,你会感到他是那样坦率而又多情。你
忍不住要向他打开心扉。他的棱角分明的方脸,因为长期流浪镀上一层古铜色,还有那
高直而略微嫌大的鼻子,都给人脱俗而旷达的感觉。同事们都夸我眉清目秀,可是与他
相比,我会显得多么纤弱和卑微啊!孙悦会发现何荆夫的美吗?
何荆夫嗓子里咳了两声,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激动。他想到一些什么了呢?我正想问,
又有人敲门。何荆夫走过去开门,孙悦提着一个书包走进来,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一双
鞋,是小鲲的。我看看孙悦,又看看何荆夫,脸竟红了。见鬼,脸红什么呢?
我了解何荆夫对孙悦的感情。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不
了解。照我看,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我与孙悦的距离还要远。孙悦已经不那么浪漫了。她
和我一样,学起女红来了。鞋子做得蛮像样。
孙悦放下鞋子就要走,我不想挽留。何荆夫却叫住了她:“总支书记同志,坐下吧!
听听我这个刚刚恢复党籍的党员谈谈自己的思想。我们应该互相了解,对吗?”
真有意思,语气里是嘲讽,眼神却是恳求。孙悦坐下了,我奉上一杯茶。
何荆夫开始说话,看着孙悦。孙悦把头低了下来。
“刚才老许说我一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话可不确。不错,我刚满十八岁就入了
党,有了信仰和理想。不过事后想想,那时的理想和信仰都带有盲目性。因为无论是对
社会还是对理论都没有认真研究过。像近视眼有假性的一样,理想和信仰也有假性的,
会发生变化的。”
“我不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五七年受了处分以后,我也怀疑自己错了。而且,
我所热爱的人也认为我错了,我不能不考虑考虑。我想好好地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所
以开始认真读马列主义著作。读书和在下层人民中的生活实践,使我懂得,我没有错。
这样,我才有了一点把握和信心。我相信总有一天,党会来纠正这个错误,奚流也会承
认自己的错误。就是这个信念和生存的欲望一起支持着我,使我度过了漫长和艰难的岁
月。但是有一天,我的这个信念动摇了。我想到死……”
孙悦把头抬起来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又咳了两声。他一激动就咳嗽。他镇静
了自己,向我们讲了他在流浪中的一个故事。
流浪的故事
    那一年,我在长城边上搭上了一个马车运输队。因为我
  刚刚用血汗钱买了一匹马和一辆车。马是劣性的,所以价钱
  便宜些。
    我喜欢长城。当我第一次从“天下第一关”登上最高的烽
  火台时,我立即忘记了我是流浪到这里来的。长城上的每一
  块砖,都好像是一个人。蜿蜒无尽的长城,好像浩浩荡荡的队
  伍。我就是前来投军的一个新兵。烽火台上几乎每一块石头
  上都刻上许多人的名字。都是游客们刻下的。为什么要把名
  字刻在这里?为了出名吗?这里可没有什么名可出的。我想
  他们也都像我一样,是来报名投军的。石头就是我们的花名
  册。不过,我没有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我是用真身代替名字
  的。一有空,我就往长城上攀,从不中断。我准备在这里过一
  辈子,死了,就葬在长城脚下。
    我们的运输队和我们的人一样,是“黑”的。你们自然不
  知道,在我们的正常的社会之外,还有形形色色的“黑社会”,
  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个体劳动者,失业者,由于种种原因被
  社会抛弃的人,当然还有一心要赚钱的人。我们必须组成一
  个行帮,不然的话,找不到工作,买不到粮票和布票。行帮总
  要有首领。我从来没做过首领。我不愿意。我一直学不会和
  各方面打交道。没到过这样的行帮,你就不可能认识它是一
  个怎样的怪胎。再没有比这个社会怪胎更不稳定的了。谁也
  不了解谁,谁也不照顾谁。组织起来为赚钱,他们之间唯一的
  纽带也只有钱。行帮的头目多是地头蛇一类的人物,他们可
  以包揽到生意,并为我们取得合法的身份。大家都怕他们,总
  是不得不让他们剥夺去一部分血汗钱。我自然也得向头目贡
  献出我的一份。这一次我们的包工头是一个劳改释放犯,据
  说是刑事犯。这人长得白净、清瘦,像个书生,但脸上的肌肉
  是横长的,显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特别是他的颧骨与眼睑之
  间的两块横肉,在他的两眼下形成两个袋形的鼓包,更叫人看
  了害怕。这使他显得贪婪而忌刻。没有人不怕他。我也不想
  去惹他。
    可是想不到那一天结账的时候,他欺负我是外地人,扣了
  我八十元工钱。钱我倒不在乎,但受不了这口气。我和他争
  了起来。他动手打我,我也还了手。二百斤重的石头不知背
  过多少块,还怕打不过他吗?我把他的胳膊扭伤了。
    我被送到当地派出所。派出所让我出示身份证,我没有。
  我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何名荆夫。但是我从来不做
  坏事,不信你们去调查吧!派出所的那个人还好,只是训了我
  一顿: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然后把我赶了出来。
    我赶着马车回自己的临时住处。一路上,真想大哭一场
  啊!身份证,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我还算一个什么人呢?
  我拼命地挥舞手中的赶马鞭,让它跑,跑……我盼望翻车,或
  者撞倒在长城上。死就死吧!一个人失去了作为人的价值,
  还活着干什么?
    我没有看见前面过来一辆马车。等我看见,已经晚了。
  我的车把撞伤了人家的马。车把直刺进那匹马的前肩,我和
  那位车老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拔了出来,血柱喷了我一
  头一脸,我脱去小褂塞进血洞里。
    不一会儿,马死了。我被那位车老板揪住不放。他的马
  是公家的。我没有话说,把马鞭交给他。因为我的马劣,又赔
  上了那辆车。
    “好了,又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我往地上一躺,自言
  自语。
    那位车老板是个好人。他见我在瞬息之间失去了一切,
  不忍心马上离开我。他从怀里掏出一小葫芦酒,一定要陪我
  唠嗑唠嗑。他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都老老实实对他说
  了。他听了感叹不已,一个劲地对我说:“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他赶着我的马车去了。那匹死马,他要交给我,说是杀了
  卖肉,可以得几个钱。我不要,他也把死马拖走了。我不想再
  往前走,就在长城脚下躺下了。多么空旷和寂静啊!我就是
  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发现。长城会默默地接纳我的尸体。
  可是死还是不死?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我一动不动地
  躺在那里,望着满天星斗,像汉姆莱特那样思考起来……
    我刚好三十岁。三十而立。我立了什么?身?家?业?
  一无所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没有人需要我。仅仅为了
  吃、喝、穿、住而活着吗?仅仅为了给那个包工头剥削血汗而
  活着吗?用我的血汗来填满他眼下的肉袋吗?不!
    我猛地爬起身,往长城上飞跑。又登上了最高处的烽火
  台。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就着星光,在一块青石上刻下
  三个字:何荆夫。我用名字代替真身填写花名册了。这块青
  石就是我的身份证,证明何荆夫是中华的儿女,黄帝的子孙。
  紧靠着烽火台,我坐了下来。再看看,再看看吧!这祖国的山
  河,多么壮观奇异啊!关内一片郁郁葱葱,关外却是黄土连
  绵。而无边的黄土更能勾起我的爱恋之情。我觉得它的美丽
  和力量都还掩埋在地下。它吸引你献身,激发你想象。
    一颗流星从东到西飞去。落在什么地方了。天还是那么
  辽阔、静谧,星星照旧信然自得地眨着眼睛,银河依然冷漠地
  看着两岸的牛郎、织女。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在无穷无尽
  的字宙里,谁注意一颗流星?我想,我死了,对于人类世界,也
  正如宇宙里飞落一颗流星。无声无息。但是,我毕竟不是一
  颗流星,而是一个人。一个有情、有亲、有爱、有恨的人。
    我想起从小常常对我讲银河、星星的奶奶。
    “一个人头上顶着一颗露水珠,各人都有各人的福。”奶奶
  常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这样说。她告诉我,人正如天上的
  星,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存在的权利。没有人托着捧着,星星也
  能挂在天上。没有人拉扯扶掖,人也能活在世上。天上的星
  星发光,地上的露水也发亮。这就是我所接受的最早的哲学。
    难道说,我的露水珠干了?
    没有,我的露水珠没有干啊!因为从它那里,我又看见了
  死去的父母,远离的妹妹,一切我所热爱的人……
    马没有了,车没有了,我还有手。没有身份证怕什么?我
  的存在的价值,不是靠纸片证明的。
    我在烽火台前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又下来了。我
  没有回到运输队。我得找一个新的工作。我顺着长城,一个
  村一个村打听,有什么活给我干?
    找不到活。钱已经用完了。我不得不离开我心爱的长城
  往南走,到了淮河边上……
“孙悦,你怎么啦?”
何荆夫突然停顿下来,这样问孙悦。
我看孙悦,她把头伏在桌子上了,肩膀在抽搐。
“不舒服吗?”我问。
孙悦摇摇头,并不把脸抬起来,她催何荆夫:“你讲吧,到了淮河边…-”
何荆夫却不想讲下去了。他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总之,我的结论是活下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过死。生活对我们可能不公正。可是我们对自己必须公正。
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和那个包工头比呢?难道我与他的价值是由我与他的关系决定的吗?
我不信。我想,即使死了变成枯骨,我骨头里含的磷质也比他的多些,发出的鬼火也比
他的亮。”
孙悦抬起身,抹了一下脸,一句话不说,走了。何荆夫注视着她的背影。
“你还爱她吗?”我忍不住问他。
“应该说,我还没有爱上别的人。流浪与恋爱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所表现的那么紧紧
相随。”
“我真希望你和孙悦能结合。可是你们都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你们了。生活发生了太
大的变化,人的感情也会变的。”我说。
“是这样。但是我们的感情究竟变到了什么程度,这要经过心灵的撞击才知道。可
是她似乎回避着撞击。”他说。
“也许她心里有了别的人?你知道,孙悦已经不是当年热情的少女,而是历尽沧桑
的妇人了。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要是过去,她会做这个?”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一边说,一边骂自己卑劣。但我还是
让自己把那些话说完了。
他站起身。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今天本来还想和你讨论讨论人性的问题,却扯
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再谈吧。你想想看,人的动物本能是不是包含在人性里?这种本
能对人类社会生活有没有影响?”
又是他正在写的那本书里的问题。我不用考虑就可以回答:人就是动物,人类的生
存竞争比一切动物都残酷,因为他可以定计划,有意识、有目的地去竞争,还可以把自
己的低级欲望用漂亮的外衣掩盖起来。但是,我才不愿意研究这类问题,危险呀!
“我觉得,光用‘社会关系的总和’去解释人的本质是不够的。承认人的自然属性
(生理的、动物的)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并且对人类生活有影响,这并不是为了降低人,
而恰恰是要提高人,要我们自觉地去克服自己身上的动物性。这不比虚伪强多了吗?”
他站在门口回头对我说。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一推,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人性专家。我可
不想讨论这类问题。你的古典文学根基很好,搞点古典文学研究不成吗?”
“怎么,因为人性和人道主义问题是禁区?”他又退到门里来了。
“不是禁区。但是愿意到那里散步的人不多。那里面花少刺多。你何必要作少数人
当中的一分子?不要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
必非之。还是不要突出吧!”我说。
“嗬,你的个人主义尾巴真的割干净了。可是要知道,正是由于你这样的人往后缩,
少数人才突出的。”他重重地捶了我一拳,一脚跨出了门外。刚走两步,又回头对我说:
“明天我去给小鲲买衣服:收起你的那一套吧!”
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关上门,重新在桌子上摊开了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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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憾:历史对于我,就是这张撕碎
         了的照片。我不喜欢,也忘不了。
妈妈这几天的脸色好阴沉。总看见她在一本笔记本里写呀写的,我一回来她就不写
了,把本子往那只抽屉里一锁。那只抽屉是我和妈妈之间的“界河”。看见它,我就感
到我和妈妈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
“妈妈!”我放下书包,喊了一声。妈妈只是“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忙着开抽
屉、关抽屉、上锁。
要不要交给妈妈呢?这倒霉的学生手册!物理测验开了红灯。这是第一次。也就是
因为第一次,我才怕得要死。“回去好好跟你妈妈谈谈:为什么不及格?你妈妈对你寄
托了多大的期望啊!不要辜负了你妈妈!”文老师把手册交给我的时候这样说,我心里
更害怕了。
“妈妈!”我鼓足了勇气把学生手册放在妈妈面前,然后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来,
准备挨训。
“你解释一下吧!”妈妈说,声音有点嘶哑。
我不敢说话。妈妈的脸转过来了。妈妈的两只眼睛多忧伤啊!我把头低下来。房间
里只有闹钟的嘀嗒声。
“妈妈哟,你就骂我一顿、给我两巴掌吧!我不愿意看你那忧伤的眼神。”我在心
里对妈妈祈求。可是妈妈不骂我也不打我。我抬头看看她,她的泪水正顺着腮帮往下流。
我的心碎了。大人只知道他们的心会碎。孩子的心也会碎的。我一见妈妈的眼泪心
就碎。泪水顺着我的腮帮往下流。
“妈妈!”我又叫了一声。我想问妈妈,为什么这么难过?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红灯
吗?可是我没问。
“憾憾,你知道妈妈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吗?要不是有你,妈妈早就不想活了。
生活过得多艰难啊!可是你什么都不懂!”妈妈说,声音很低。
我什么都懂啊,妈妈!对我说说吧!你有多大的艰难我都挑得起。我们是相依为命
的母女啊!不是吗,妈妈?
可是妈妈再也不说什么了。我又看见抽屉上的那把锁。
妈妈在学生手册上签了字,又把手册给我:“到底为什么不及格呢?是上课听不懂
吗?”
我摇摇头。我上课从来是专心听讲的。
“那为什么?”妈妈有些急躁了。
“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吵了架,测验的时候,脑子全乱了。”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我多么希望妈妈能了解了解我心里的苦处啊!
“为什么和同学吵架?”妈妈细长的眉毛挑起来了。不论我和谁吵架,也不管我有
理没理,妈总是批评我。
“她嘲笑我的名字,一会儿叫我憾憾,一会叫我憨憨。她还问我,为什么要‘憾
憾’?是不是因为没有爸爸……”
我的声音哽咽。妈咬了一下嘴唇。
“妈妈,你应该告诉我,你和爸爸到底为什么?”我大着胆子问。这个问题藏在我
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妈妈呀妈妈,告诉我吧,我已经十五岁了。
妈妈向我挥挥手:“出去玩吧!烦死人了!”
抽屉上的那把锁好像移到了我心上。我突然感到,妈妈对我是陌生的。一切对我都
是陌生的!
我小时候记忆中的妈妈多么慈爱啊!每天,妈妈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叫“环
环!”这是我原来的名字。我跑着笑着扑到妈妈怀里。妈妈爱把我驮在背上,一面走,
一面不停地叫:“环环!小环环!乖环环!美环环!香环环!”她叫一声,我应一声。
最后,妈妈总是出我不意地大叫一声:“臭环环!”我常常上当,也答应了。每逢这时
候,妈妈就笑得蹲下来。我在她面前跳脚,对她说:“我要告诉爸爸,妈妈坏!妈妈
臭!”妈妈又把我搂在怀里,吻我,笑着,说着:“环环不臭。环环是妈妈的好宝宝,
香宝宝!”
那时候,妈妈爱给我穿一身红,红得像团火。妈妈心里也有一团火,环环身上多暖
和啊!
可是自从妈妈和爸爸分开,我的名字改成“憾憾”,妈妈就变了。还是和以前一样,
妈妈舍不得吃穿,尽量给我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可是妈妈很少和我亲热了。我在
妈妈眼里好像只是一个要吃要穿的小动物。我觉得,我在妈妈的心里像美元在国际市场
上一样贬值了。我不再是妈妈的“好宝宝、香宝宝”,而是妈妈的“遗憾”了。
我多么孤独!小孩就不会想到死吗?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我已经交了入团申请书。
老师说我性情不开朗。
好吧!你有一把锁,我也有一把锁。你不让我了解你,我也不让你了解我。
妈妈给我讲过文学理论。日本人厨川白村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我赞成这种观点,
我一苦闷就想写诗。我写了不给妈妈看。可是有一天,妈妈交给我一个精致的笔记本。
我翻开扉页,妈妈已经写了几个字:“少年诗抄——孙憾”。妈妈怎么知道我写诗呢?
稀奇!我已经在本上抄上好几首诗了。可是这一首——那天物理测验时写的,我就没有
抄在“诗抄”上。我怕妈妈看见。我写在纸片上了。
我把纸片摊在桌上,欣赏自己的创作。
名字
  人们取笑我的名字,
  可见它是个笑柄。
  一切啊,
  不要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人。
  名字啊名字,
  你不但是人们性格的象征,
  你还可以纪念某些事情,
  在人们心里引起回声。
  虽然我没把那一天的日期记清,
  那不平静的夜晚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虽然我那时还很幼小,
  但记忆力却已经十分旺盛。
  不会消逝的你啊,
  一直在折磨我的心灵。
  我的心得不到平静,
  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地翻腾。
  我那名字的来源,
  我不愿把它讲清。
  让它留在我的心里,
  不要去折磨别人。
  轻飘的风啊微拂的柳,
  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吧,
  不要讥讽我的名字,
  让人们把它忘个干净。
我没有自己的抽屉。我的书包就是我的抽屉。我把这首诗塞在书包的最底层。
“环环!”妈妈突然这样叫了一声。我怔了一怔,才想起这是我的旧名。妈妈也在
回想过去了。妈妈也想起小环环了。我站起来冲到妈妈身边,抱住妈妈的脖子,热切地
问妈妈:“妈妈,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憾憾呀!我不是叫你憾憾吗?怎么,
叫错了?”妈妈吃惊地问,一点也不像假装的。我的心又冷了。“叫我什么事?”我冷
冰冰地问。“去烧壶开水吧!想喝杯热茶。”“好吧!”我回答,有意把水壶弄得丁丁
当当地响。可是妈妈好像听不见。
“孙憾!妈妈在家吗?”又是这爷俩!我不情愿地叫了一声“许叔叔!”告诉他,
妈妈在。
这些天到我们家来得最勤的客人就是他们了。都是因为妈妈给那个小男孩做了一双
鞋。穿上鞋的当天就来了。那个爸爸拉着那个儿子,指着妈妈说:“叫妈妈,小鲲!叫
呀!是她给你做的鞋。快说,谢谢妈妈!”那个儿子果然叫了一声“妈妈”,又说了一
声“谢谢妈妈”。就为这个,我一见他们就恶心。规规矩矩地叫一声“阿姨”不好吗?
偏要叫妈妈!我当然知道,在C城“妈妈”和“伯母”是可以通用的,可是姓许的明明
比我妈妈的年龄大嘛!怎么能这样叫?还好,妈妈没有答应那小孩。
“憾憾!水还没开吗?给客人泡茶!”妈妈叫我了。我把水提上来的时候,小鲲正
伏在妈妈膝旁,妈妈慈爱地抚着他的头,像对自己的孩子。我的脸发烧了。家里有新茶,
刚刚买来的。可是我给姓许的泡了一杯陈茶末子,末子漂了大半杯,让他尖着嘴去吹。
像个猢狲。真像猢狲。妈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心里有一丝高兴。只有一
丝。
“把你的糖拿出来给小弟弟吃。”妈妈对我说。
“我的糖吃完了!”我没好气地回答。谁的小弟弟?有糖也不给他。
妈妈吃惊地看看我,又朝柜子上的糖果罐看了看。“才买了一斤糖,怎么就吃完了
呢?”她一定这么想。但是她并没有这样问我,更没有自己去拿糖。从这一点看,妈妈
对我还有点感情。
我拖过一张椅子在写字台的一端坐下,声音很响。妈妈温和地对我说:“轻点,憾
憾!有客人。”我不理。客人!真稀奇煞了!
我装着做功课的样子,实际上听他们谈话。前几次他们来,我都出去了。谈得很晚
很晚。有那么多的话?妈妈为什么不嫌烦?和我多说一句就烦了:“出去玩吧,我烦死
了!”
“最近在搞些什么呢?”妈妈问姓许的。
姓许的回答:“我能搞什么?孩子身上没衣服,学着给孩子做了两件衣服。老何骂
了我,又送了一套衣服给小鲲。可是我还得做,日子长着呢!”说完,他可怜巴巴地望
着妈妈。
妈妈的脸有点红。她把头转过去,叹了一口气说:“家务要做。业务也不能丢呀!
系里要安排你教学任务呢!”
“我当然想搞点业务!”姓许的说,“可是奚流同志对我不放心,我不想使你为难。
就这人家已经说你包庇重用我了。其实,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是两派,
我批判过你,对不起你……”
看他那副鬼样子!头越来越往妈妈面前伸过去。妈妈把椅子往后拉了拉,打断他说:
“老许,说这些干什么?我们之间谈不上谁对不起谁。要是像你我这样的人能够把那一
段历史的责任承担起来,我一定与你好好地算算这一笔账。可惜,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取
得对历史负责的资格,倒是历史应该对我们负责。至于每个个人的教训,那是另一回事。
你有你的教训,我有我的教训。这一方面,谁也包庇不了谁,谁也代替不了谁。”
又是谈这些事,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不断地听到
这几个字。广播喇叭里天天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幼儿园里阿姨教我们
喊口号:“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万岁、万万岁!”什么叫“史无前例”?直到今天我
才真懂。这几年,妈妈和她的朋友们只要走到一起,就谈文化大革命。我的耳朵都听得
起了老茧。今天又谈这个了。今天倒还好,两个人都很冷静。往常,还吵架呢!真吵啊!
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可是最后,总是一个人先妥协:“好了,好了!我们都是小小老百
姓,总结历史经验可不是我们的事情。怎么样,还是谈谈增加工资的事吧!谈谈小菜篮
子。哈哈哈!”于是,他们都像小孩一样,吵得再厉害,只要勾勾小手指头,就和好了。
可是下一次碰面,照样吵这些问题。听的次数多了,我也听出了一些门道。他们都对自
己的过去——他们叫“前半生”——很懊恼。“历史啊!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
笑!”一位叔叔像朗诵诗一样说。妈妈说他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判的是无期徒刑,因
为反对林彪。
我懂得,这就是知识分子!慢慢地,我自己也有一点像知识分子了。不过,我肯定
比妈妈他们聪明,我决不参加什么政治斗争。我要做一个无党派人士。我递了入团申请
书。共青团不算党派吧?入团,那只是表明,我要做一个好人。妈妈常常对我说:“你
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特别是那一次批判会上,我也叫你‘奚流
的……’,但我心里是根本不相信的啊!”姓许的又说话了。神情和声音都显得可怜。
妈妈叫了一声“老许!”便站了起来。我知道,妈妈这是内心激动了。她一激动就
要站起来。是为了把气顺下去吧?
姓许的把妈妈叫做“奚流的”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妈妈从来没说过。可以肯定,
不是好意!对了,记得妈妈曾经和李宜宁阿姨说过,她最不能承受的就是造谣诬蔑,可
是人们偏偏要诬蔑她,连她的同班同学也这样。妈妈该不是指姓许的吧?如果是指他的,
今天为什么又容忍他了呢?我不明白!
妈妈站了两分钟,又坐了下来,声音平静地说:“老许,那一段历史,我们从今以
后就不翻了吧!”
姓许的点点头说:“可是又怎么能忘啊!我实在佩服你,压力那么大,也没有起来
造反。”
妈妈摇摇头:“你只看到表面。其实,七斗八斗,我的思想也活动了。特别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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