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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岳全传

_6 钱彩(清)
  严成方出马来道:“小弟久闻公子英雄无敌,特来请教。”岳云道:“领教便了。”两个各摆双锤,交手来战。一个舞动寒星万点,一个使出瑞彩千条。战到八十余合,不分胜负。岳云卖个破绽,跳出圈子,叫道:“果然好锤,战你不过,饶你去罢!”诈败落荒而走。严成方道:“往那里走?若不拿你下马,也算不得好汉。”
  拍马追来。赶下十余里路,岳云使个“流星赶月”的解数,回马一锤,照着严成方的锤上打去,将严成方虎口震开,把锤打落于地。严成方跳落下马,便把那柄锤也弃了,跪下道:“公子英雄,名不虚传!小弟情愿归降,望公子收录!”岳云也跳下马来,双手扶起道:“久闻严公子大名,今日幸得相会。公子若肯归降,共扶社稷,小弟情愿与公子结为兄弟。不知尊意允否?”严成方道:“小弟亦有此心,只是不敢仰攀。”岳云道:“既同心意,何必过谦?”两个就在地下撮士为香。岳云年长一岁为兄,成方为弟,誓同骨肉。对拜已毕,各自上马回营。
  成方来至东耳木寨,见了王佐,将与岳云结拜之事说明。王佐大喜,随同严成方来至西耳木寨见了严奇,暗暗各自同心计议,不提。那岳公子回城,也将前事说了一遍,岳爷喜之不胜。
  忽见小校来报:“有长沙王罗延庆在城外讨战。”杨再兴便上前来禀道:“罗延庆同小将最是相好,待我去说他来归降。”岳爷就令再兴出马。再兴领令,上马提枪,领兵出城来,到阵前大叫一声:“杨再兴在此,谁人敢来会我!”忽听对阵只一声炮响,门旗开处,一将出马,见是杨再兴,便把眼色一丢,喝道:“来将休得逞能,俺罗延庆来也!”摆动錾金枪,当胸就刺。杨再兴举起滚银枪,劈面相交。
  两个在战场之上假战了十余合,杨再兴卖个破绽,回马败下,落荒而走。延庆拍马赶来。有四五里远近,到一茂林之间,再兴看四下无人,便回马叫声:“兄弟,久不相见,却原来在这里。为兄的已归顺了岳元帅,圣上亲封我为御前都统制。与岳元帅结为兄弟,蒙他十分义气相待。兄弟何不弃邪归正,投顺宋朝?日后立功,决不失封侯之位也!”罗延庆道:“兄长之言,敢不如命?小弟情愿做个内应,待交兵之日,小弟杀贼立功,以作进见之礼便了。”再兴大喜道:“既如此,愚兄仍旧败回,好掩人耳目。”说罢,便转马奔回,延庆在后追至战场上,又假战了四五合。再兴假败,逃回城去,延庆也鸣金收军回营。
  再兴进城,见了岳元帅,将罗延庆归降内助之事细细禀明。岳元帅大喜,记了功劳簿,不提。
  且说那屈原公调齐各路人马,演习五方阵势,要与岳飞决战。这里探子报知岳元帅。岳元帅到了晚间,命张保跟随,私自出城来探看。到一树林中,岳爷爬上树顶,偷看贼营动静。正看之间,只听得弓弦响处,不知那里一箭射将上来。元帅叫声:“不好!”肋上早中了一箭,幸得把树枝抱住,不曾跌下。张保连忙上树扶下,只见岳爷面如白纸。张保慌慌的背了元帅,黑暗之中,不辨高低,如飞进城。到了帅府放下,卧在床上,人事不醒。吓得岳云魂魄俱无,连忙将箭头取出来。众将士闻知。齐集大营来看。但见箭眼中流出黑血,口吐白沫,箭伤甚重,命在顷刻。公子与众将俱各大哭。牛皋道:“你们不要哭,一哭,我就没有了主意了。我是有仙丹救得元帅的。”众将听了,俱各拭干了眼泪,来问牛皋。牛皋道:“不要慌,可取些滚水来。”旁边家将忙忙的倒了一碗滚水来。牛皋在身边左摸右摸,摸出一粒丹药来,将滚水调和,灌在元帅口中。不多一会,只见元帅大叫一声:“痛死我也!”
  这颗仙丹,果然有起死回生这妙,顷刻之间,岳元帅一翻身坐起,众将好不欢喜。
  牛皋道:“这箭不是敌人所射,乃是本营将官放的。且看箭上可有记号。”元帅把箭一看道:“没有记号。”牛皋道:“把众将的箭都拿来比看。若有那个的箭,与此箭一般样的,就是此人射的。”众将齐称:“有理。”元帅就将箭来折为两段,插在靴统内,说道:“你们不必穷究,待他悔过自新便了。”众将道:“元帅如此仁德待人,但此贼的心肠太狠,便宜了他!”牛皋气忿忿的,又摸出这丸丹药来道:“元帅收着,倘日后再被他射一箭,还好医治。第三回,却没有了!”元帅道:“凡事总由天命,贤弟何必着恼,贤弟们请各自回营,准备与朝廷出力便了。”众将辞别,各自散去。元帅自进后堂来,公子问道:“爹爹,孩儿已明知此人,何不将他正法?”岳爷道:“我儿,你那里晓得?他道我赏罚不明,因而怀恨,至有此举。我但以仁德化之,彼必然追悔也。”岳云伏侍元帅安寝,不提。
  且说杨幺一日升殿,对屈原公道:“各路大兵虽到,但胜败亦未可遽定,当作何万全之计?”屈原公奏道:“臣的阵势已经演熟,大王可传旨,命王佐前去诱敌,待岳飞兵来,就命王佐截住他的归路。再命崔庆、崔安居左,罗延庆、严成方在右,二大王杨凡统领中军,四面夹攻。先命花普方驾着战船,去与韩世忠交战,以防他来救应。任那岳飞通天本事,亦必就擒也。”杨幺听了这番言语大喜,即命:“军师照计而行便了。”屈原公领旨,自去准备。
  旁边闪出杨钦上前奏道:“军师妙计虽好,但是岳飞手下将士,俱是智勇兼全之辈,亦未可轻忽。臣愿拚身入虎穴,到潭州城去,与岳飞讲和。若肯两下罢兵息战,不独安然无事,又省了无数粮草。”杨幺道:“御弟前去讲和甚妙!若肯退兵,情愿送他些金帛,免得厮杀亦好。杨钦正要领旨出班,只见伍尚志闪出奏道:“单丝不成线,臣愿与王叔同往未营讲和。”杨幺道:“驸马同去,孤家更是放心。”
  杨钦心中想道:“我有心事,特谋此差。不道驸马也要同去,如何是好?”无可奈何,只得和驸马一同出朝。
  来到水口,下了小船,开到对岸。二人上马,来至城下,对城上军士说道:“相烦通报元帅,说杨钦、伍尚志特来求见元帅。”军士连忙报进帅府。岳爷传令,请进帅府相见。军士得令,出来开了城门,放他二人进城。来到师府,进内见了元帅,口称:“小将杨钦,同伍尚志奉主公之命,特来与元帅讲和。若肯罢兵息战,情愿备办粮草犒军等物,每年进纳贡奉,免得人民涂炭。未知元帅允否?”岳爷大怒,喝道:“那杨幺早晚就擒,洞庭灭在旦夕,何得多言!”叫左右:“将二人拿下,两处拘禁。待我捉了杨主,一同斩首。”左右一声答应,将二人各房拘禁,元帅暗暗叫军士将酒饭传送。
  到得初更时分,叫张保悄悄的去请了杨钦来到后营,重新见礼。元帅让他坐了客位,问道:“方才冒犯!在诸将面前不得不如此,幸乞恕罪!不知将军此来,有何指教?”杨钦道:“今屈原公调集各路兵马,摆一‘五方阵’,前后左右俱有埋伏,特来报知元帅,以便准备破敌之计。但恐元帅大兵到时,玉石不分,要求元帅保全家口,感德无涯!”元帅道:“前承将军美意,破了蛇盘山。本帅还要奉明封赠,岂敢有犯?”即命家丁取过小旗一面,递与杨钦道:“倘大兵到日,将此旗插于门上,诸军自不敢进门。”杨钦接了旗收好,谢了元帅。元帅仍命张保送回房中安歇。
  又叫王横:“你去好好的请那伍尚志来。”王横领令出去。不一时,尚志已到,见了元帅跪下道:“前者有犯虎威,望元帅恕罪!”元帅用手扶起请坐,便道:“将军大才,实为可敬。但所事非人,实为可惜!不知将军今日此来,有何主见?”
  伍尚志就将得胜国营、招为驸马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那公主虽与小将做了花烛,却不肯成亲,要求元帅作主,方成此事。”元帅闻言,哈哈大笑道:“杨幺招驸马,怎么要本帅作主起来?岂非笑话?”伍尚志道:“有个缘故,那公主并非杨幺之女,乃潭州潭村人氏,父亲姚平章,一门俱被杨女杀死。其时公主年幼,杨幺认为已女。”岳爷吃惊,道:“姚平章是吾母舅,那公主是我表妹了!如今却待怎么?”尚志道:“公主说,一则有父母之仇,二则元帅乃公主之兄。所以谋得此差,来见元帅请命,以安公主之心。”元帅闻言,即忙站起来道:“这等说来是我的妹丈了!”遂传命,请公子来见礼,便道:“这是我儿岳云。”岳云见了礼。
  元帅吩咐家将:“去请杨老爷来。”伍尚志吃惊道:“小将在此,不便相见。”
  岳爷道:“不妨!他也有事到此。”不一会,杨钦走进来,见了伍尚志,甚是慌张。
  元帅笑把从前之事说了一遍,二人大笑起来!当夜,重整酒席,饮了一番,遂一处安歇。次日,送至水口,下船回寨见了杨幺,一同奏道:“岳飞有允和之意,奈众将不肯,故留在驿中过了一夜。众将请命,要斩臣二人,又是岳飞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放臣二人回来缴旨。”杨幺闻奏,心甚不悦,起身回宫。那伍尚志进宫见了公主道:“今日见过令兄,将公主之言一一道达了。令兄待等平了杨幺,令兄作主,与公主成婚也。”公主谢道:“郎君若能与我父母报仇,感德不尽!”这边闲话,且按下慢表。
  再说岳元帅调齐人马,约定韩元帅水陆会剿。分拨杨虎、阮良、耿明初、耿明达、牛皋,共是五人,来助韩元帅,由水路进发。自同众将出了潭州城,安下大营,准备与杨幺决战。不因此番开兵,有分教:江水澄清翻作赤,湖波荡漾变成红。毕竟不知谁胜谁负,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岳元帅大破五方阵杨再兴误走小商河
  诗曰:万骑飞腾出阵云,潭州战胜拥回军。小商桥畔将星坠,夜半凄凉泣孤魂!
  前言不表,闲话慢提。单说岳元帅带领大兵,齐出潭州城外,扎下大营。是日,元帅升帐,聚集一班众将,参见已毕。元帅开言道:“今屈原公调齐人马,摆下此阵,名为‘五方阵’。按金、木、水、火、土各路埋伏,前后左右俱有救应。各宜努力向前,擒拿杨幺,在此一举!违令怠玩者,必按军法!”众将齐声道:“愿听指挥。”元帅即命余化龙听令,余化龙答应上前。元帅道:“与你红旗一面,率领周青、赵云带领三千人马,从正西杀入阵去,我自有接应。”余化龙得令去了。又点何元庆同吉青、施全领兵三千,黑旗黑甲,从正南上杀进,取水克火之义。三将一声:“吓!”领令去了。又唤岳云:“你可同王贵、张显领兵三千,都是黄旗黄甲,从北方杀入接应。”岳云领令去了。又命张宪同郑怀、张奎领三千人马,白旗白甲,杀入正东阵内,取金克木之义。张宪领令下去。元帅又命杨再兴带领青甲兵三千,左首张用,右首张立,一齐冲入中央,砍倒他的“帅”字旗。元帅自领大兵在后,接应五方兵将,不提。
  再说韩元帅已得了岳元帅会剿日期,即命杨虎、阮良、耿明初、耿明达各驾小船,往来截杀,牛皋在水面上救应。自己带领二位公子并各副将,摆开大战船杀来。
  那日杨幺闻报,说岳飞来破“五方阵”,韩世忠又从水路杀来,即忙命杨钦把守洞庭宫殿,伍尚志保住家眷,自与太尉花普方等,驾着大小战船,向前去迎敌韩世忠,不表。
  先说那岳营众将依次冲入。“五方阵”内,虽有严成方、罗延庆了得,却彼已怀归顺之心,自然不肯出力。只有小霸王杨凡这杆枪十分厉害,在阵内抵挡各路兵将。那王佐来见岳元帅,献了东耳木寨。岳爷命王佐收拾寨中之物,速进潭州,不可迟延!王佐领命而去。不一会,又见伍尚志差心腹家将,驾船来到岸边,请元帅上山。元帅令三军上了战船,带领张保、王横下船,直至杨幺水寨,逢人便杀,遇将便砍,四面放起火来。众喽罗飞奔逃命,岳爷杀上山来,早有杨钦接着,指引军兵,将杨幺合门诛戮。伍尚志领了公主下山,放起一把火,将大小宫殿营寨烧个干净。
  早有小喽罗逃得命的,飞报与杨幺,说道:“大王不好了!驸马伍尚志与御弟杨钦献了水寨,放火烧了宫殿,大王眷属都被岳飞杀尽了!”杨幺听了,大叫一声道:“罢了!罢了!谁知二贼如此丧心,将我满门杀绝,此恨怎消!拿住二贼碎尸万段,方泄我恨!传令众将,快奋力杀上去,擒了韩世忠,再作道理。”众将得令,正把战船驶上,只见牛皋在水面上走来,见了花普方,叫声:“贤弟,此时不降,更待何时!”花普方叫声:“哥哥,小弟来也!”将船一摆,跟着牛皋归往未营去了。杨幺见花普方归宋,心中又慌又恼,只得强勉上前,与韩元帅战船打仗。
  说话的,做小说的人,没有两张嘴,且把杨幺敌住韩元帅交战之事略停一停。
  且先说那岳元帅烧了洞庭山宫殿,下船来,依旧上岸屯祝早有牛皋带领花普方来投降,岳爷大喜,用好言抚慰。忽然又有探子来报道:“启上元帅,今有金邦四太子兀术,调领六国三川各岛“人马,共有二百余万,来犯中原,将近朱仙镇了!请令定夺。”岳元帅听了此报,吃了一惊,吩咐探子再去打听。这个方去,那个又来,一连七八报。元帅好不着急,想:“那杨幺未擒,金人又到,奈何奈何!”慌忙传令军政司,点齐七队人马,每队五千,候本帅发令。军政司连忙点齐,专等元帅调用。岳爷又发文书,差官命各路总兵节度,在朱仙镇取齐,星飞投递去了。
  且说“五方阵”内,余化龙率领周青、赵云杀入正西阵内,正遇着崔庆。大战了数十回合,被余化龙拦开刀,一枪刺于马下。那何元庆同着吉青、施全领兵从正南杀来,早有崔安接住厮杀,不上五六合,崔安正待逃走,被何元庆一锤打得脑浆迸出,死于马下。岳云、王贵、张显三个从北方杀入阵中,贼将金飞虎使两条狼牙棒上前迎敌,被岳云枭开棒,只一锤打作两截。再杀过去,恰遇着余化龙、何元庆两边杀来。三枝兵合做一处,恶龙搅海的一般,那里挡得住!其时东边阵上喊杀连天,乃是张宪同着郑怀、张奎领兵杀来。正遇周伦舞动双鞭来敌张宪,未及交锋,被郑怀斜刺里一棍打死。恰好杨再兴从中杀进阵来,正遇三大王杨凡。两个大战,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村。正在难解难分,严成方见杨再兴战不下杨凡,便把双锤一摆,大叫一声:“严成方来助战也!”一马跑上前来。杨凡只道他来帮助,那里防他马到锤落,把杨凡打落马下,再兴取了首级。罗延庆见了把枪一摆,连挑几员偏将,大叫道:“俺罗爷已归顺岳元帅了!你等愿降者,都随我来投顺,免受诛戮!”
  那阵内人马见主将已降,俱各四散逃生。
  早有军士飞报屈原公道:“王佐、罗延庆俱投降了宋朝。严成方把三大王打死,也归宋朝去了。阵势已破,三军尽逃散了。”屈原公正在惊慌,又有探子来报道:“伍尚志与杨钦献了水寨,放火烧毁了宫殿,大王一门家眷尽被宋兵杀尽了。”说犹未了,又有探子来报:“牛皋招降了花普方,大王现被韩世忠围困,十分危急,候军师速去救驾!”屈原公一连听了几报,弄得手足无措,仰天大叫道:“铁桶般的山河,一旦丧于诸贼之手,岂不可恨!”遂拔剑自刎而死。这叫做:大破‘五方阵’,逼死屈原公。
  岳元帅正在调拨人马,早有探子来报:“韩元帅大破了杨幺,杨幺弃船下水。
  杨虎、阮良等一齐下水连拿去了。”岳元帅吩咐再去打听。不多一会,早有杨再兴进营缴令。岳爷道:“贤弟,来得正好。方才得报,说金兵二百万,又犯中原,将近朱仙镇。贤弟可领兵五千,为第一队先行,速速去救朱仙镇。小心前去!”杨再兴领令出营,带兵五千,星飞去了。随后岳云进营说:“孩儿领令,杀入‘五方阵”内,将杨幺人马尽皆杀散,特来缴令。”岳爷道:“我儿!今有兀术带领二百万人马,来犯中原。你可领兵五千,速往朱仙镇救应。”岳云一声:“得令!”出营领兵,飞奔去了。又有何元庆同严成方进营交令。元帅令成方为第三队,接应岳云。
  成方听说岳云在前,领令星飞而去。元帅又令何元庆为第四队先行,元庆得令,出营带领五千儿郎,前往朱仙镇来。落后余化龙进营缴令,元帅亦令领兵五千,为第五队,速奔朱仙镇去,不提。
  再说罗延庆进帐见了元帅,跪下禀道:“末将归降来迟望元帅恕罪收录!”岳爷连忙扶起,说道:“本帅与将军汴京一别,久怀渴想。今日将军改邪归正,正欲与将军叙谈衷曲。不意金邦兀术,带领番兵二百万,复进中原,已近朱仙镇,十分危急!我已命杨再兴、岳云、严成方、何元庆、余化龙各领五千人马,作五队,前去救应朱仙镇了。今将军可为第六队先行,带领人马五千前去。有功之日,待本帅奏闻,封职不小!”罗延庆道:“蒙帅爷如此思待,何惜残躯?誓必杀尽金兵,以报元帅知遇之德也!”遂辞了元帅,出营领兵去了。又一会,伍尚志进营缴令,元帅道:“贤妹丈来得正好!我早上已命潭州节度使徐仁,叫他整备花烛。今因金兵犯界,我不得工夫,故托他主婚。妹丈可同表妹进城,今晚成了花烛。明日即领兵五千,星速为第七队救应,不可有误!”伍尚志谢了元帅,出来同姚氏进城,当夜成了亲。明日即引兵出征,不表。
  且说杨虎与耿氏兄弟,一齐下水追捉杨幺。杨幺无处躲避,往水面上透出来,想要上岸逃走。不道牛皋正穿着那双破浪履,在水面上走来走去的快活。忽见水面上探出人头来。牛皋认得是杨幺,便道:“好吓人!拿了这头来罢!”手起一锏,把杨幺打翻。阮良等一齐上前捉住了,解上韩元帅大船上来报功。韩元帅即命绑过岳元帅营中来。岳爷道:“叛逆大罪,理应解赴临安处斩,但我要速往朱仙镇去,恐途中有变。”吩咐绑去砍了!将首级差官送往临安奏捷。又令牛皋往各路催粮,到朱仙镇来接应。牛皋领令去了。此时岳元帅与韩元帅共有三十万大兵。二位元帅放炮拔寨,统领全帅,望朱仙镇而来。且按下慢表。
  再说第一队先行杨再兴,奉令前往朱仙镇来。此时正值十一月天气,只见四下里彤云密布,大雪飘扬,万里江山,如同粉壁。再兴带兵冒雪而行,一连走了两日两夜,已离朱仙镇不远。看那金邦人马,漫山遍野,滔滔而来,不计其数。杨再兴道:“三军听者,你等看番兵如蝼蚁一般,你们上前去岂不白送了性命?尔等可扎好营寨,在此等候,我去杀他一个翻天倒海!”众兵一齐答应,下了营寨。那杨再兴即便拍马摇枪,往番营杀进。
  那昌平王兀术四太子带领了六国三川大兵,分为十二队,每队人马五万,共有六十五万人马,虚张声势,假言二百万,往小商桥而来。第一队的先锋雪里花南走马上来,正遇着杨再兴一马当先,那枪只一挑,将雪里花南挑下马来。番兵不能抵挡,呐喊一声,两边散开。杨再兴拍马赶上,那第二队先行雪里花北便来接战,早被杨再兴一枪,那雪里花北招架不住,也死于马下。只见那番兵回身一转,杨再兴拍马又上前来,撞见三队先锋雪里花东,早已知道前边之事,催马摇刀上来,正遇杨再兴。他的刀尚没举起,又早被杨再兴一枪,将颈下挑了一个窟窿,翻身落马!
  杀得那些番兵东倒西横,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没命的逃走。那四队先行雪里花西闻报,飞马上来接战,撞着杨再兴,不上一合,早被杨再兴挑于马下!
  不上一个时辰,连把四员番邦大将送往阎罗殿去了。四队番兵共计有二十余万,见主将已亡,大败而走。众番兵惧怕,不知道象这样的南蛮有多少追杀下来,先自慌了乱跑。人撞人跌,马冲马倒,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但见尸如山积,血若川流。
  杨再兴在后追赶,见番兵向北而走,心下想道:“我往此处抄去,岂不在番人之前?截住他的归路,杀他个片甲不留。”再兴想定了主意,竟往近路抄去。谁知此地有一条河,名为小商河,早已被这大雪遮满,看不出河路。那些番兵尽皆知道是小商河,前边小商桥,所以那些番兵皆往西北而逃。小商河河水虽不甚深,却皆是淤泥衰草,被雪掩盖,不分河路。杨再兴一马来到此处,一声响跌下小商河,犹如跌落陷坑的一般,连人带马,陷在河内。那些番兵看见,只叫一声:“放箭!”
  一众番兵番将万矢齐发,就象大雨一般射来。可怜杨再兴连人带马,射得如柴蓬一般。后人有诗吊之曰:东南一棒天鼓响,西北乾方坠将星。未曾受享君恩露,先向泉台泣夜萤!
  兀术传令众将,调兵转去下营:“若有南蛮前来迎敌,不可造次,须要小心准备为主!”不提。却说那第二队先行岳云赶到,天色已暗。再兴的军土上前迎着公子,报道:“杨老爷追杀番兵,误走小商河,陷于河内,被番人乱箭射死!特来报知。”岳云听了,不觉大叫道:“苦哉,苦哉!救应来迟,此乃我之罪也!”传令三军:“与我扎住营盘,待我前去与杨叔父报仇!”三军得令,安下营头。岳云拍马摇锤,直抵番营,一马冲进金营,有分教:万马丛中显姓字,千军队里夺头功。
  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贬九成秦桧弄权送钦差汤怀自刎
  诗曰:报国丹心一鉴清,终天浩气布乾坤。只惭世上无忠孝,不论人间有死生。
  说话那岳云一马冲入番营,大叫:“俺岳小爷来踹营了!”舞动那两栖银锤,如飞蝗雨点一般的打来,谁人抵挡得住!况且那些番兵俱已晓得岳公子的厉害,都向两边闪开。岳公子逢人便打,打得众番兵东躲西逃,自相践踏。
  恰好第三队先行严成方已到。两队军士将杨先锋误走小商河被金兵射死,如今岳公子单身独马踹进番营的事说了。严成方闻言大怒,即传令三军安下营寨:“等我帮他去来!”把马一提,直至番营,高声大叫:“俺严成方来踹营也!”抡动紫金锤,打将入来,指东打西,绕南转北。寻见了岳云,两个人并力打来!那时兀术在大营,见小番报说:“岳小南蛮又同了一个小南蛮叫做严成方,踹进营盘,十分凶狠,难以抵敌,望速遣将官擒拿!”兀术思想:“某家六十万大兵来到此地,被杨再兴一人一骑挑死我四个先锋,杀伤我许多人马。如今又有这两个小南蛮如此厉害,叫某家怎能取得宋朝天下!”随即传下令来,点各营元帅、平章速去迎敌,务要生擒二人,如若放走,军令治罪!那些番兵番将得了此令,层层围住岳公子、严成方厮杀,不表。
  再说那第四队先行何元庆领兵来到,军士也将杨再兴射死、岳公子与严成方杀入番营的事说了一遍。何元庆听了,吩咐三军扎下营寨,他也是一人一骑,冲至番营门首,太喝一声:“呔!番奴!何元庆来也!”舞动双锤,杀进番营。
  随即那第五队先行余化龙兵马也到,听了此信,按下三军,飞马冲入番营,大叫一声:“番奴闪开!余化龙来也!”把银枪一起,点头点脑挑来,好生厉害,杀得那番兵喊叫道:“南蛮狠吓!”霎时间,冲透番营七层围于手,撞翻八面虎狼军。
  匹马冲入重围,来寻众位先锋。
  不久,那第六队罗延庆人马又到,众三军也将前事说了一遍。罗延庆闻言,大怒道:“尔等扎下营盘,等我去与杨将军报仇!”一马飞奔而来!只见杨再兴射死在河内,延庆下马拜了两拜,哭一声:“哥哥吓!你为国捐躯,真个痛杀我也!今小弟与兄上前去报仇,望哥哥阴灵护信!”就揩干眼泪,上马提枪,竟往番营而来,杀入重围。罗延庆踹进番营,已是黄昏时分。
  第七队伍尚志也到,三军也将前事禀上。伍尚志吩咐三军扎住营盘,飞马来至番营,将马一提,舞动这枝画杆银戟,杀进番营,一层层冲将进去。只见岳云、严成方、何元庆、余化龙、罗延庆皆在围内,伍尚志叫声:“有兴头!我伍尚志也来了!”六只大虫杀在番营内,锤打来,遇着便为肉酱;枪刺去,逢着顷刻身亡。真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兀术看见,便道:“不信这几个南蛮如此厉害!”遂又传集众平章一齐围住,吩咐:“务要拿了这几个南蛮,大事就定了!”众将得令,层层围祝那六个人在里面杀了一层,又是一层,杀了一昼夜。恰好岳元帅、韩元帅的大兵已到,依河为界,放炮安营。那番阵内六个先行听见炮响,晓得是元帅兵到。岳公子抢锤打出番营,后边何元庆、余化龙、罗延庆、伍尚志一齐跟着杀出来。岳云回头一看,单单不见了严成方,大叫:“众位叔父!严成方尚在阵内!快些进去救应他出来。”岳公子当头,众将在后,复转身一齐又杀进番营。只见严成方在乱军中逢人乱打,岳云道:“贤弟快回营去罢!”严成方也不回言,举锤便打,岳云连忙架祝却是那严成方杀了一日一夜,已经杀昏了,只往番营杀进去,也认不出自家人了。岳云便一手抡锤,一手拖住严成方左手,何元庆扯住右手,罗延庆抱住身子,余化龙在前引路,伍尚志断后。众英雄裹了严成方杀出番营,来到大营,进帐见岳元帅缴令。
  岳爷吩咐严成方后营将养。只见罗延庆十分悲苦,岳爷道:“贤弟休得悲苦!
  武将当场,马革裹尸。只是未曾受享朝廷爵禄,如此英雄,甚为可惜!”元帅就吩咐整备祭礼,亲到小商河祭奠。然后收尸,葬在凤凰山,不表。
  再说兀术见众英雄去了,但见尸骸满地,血流成河,死者莫知其数,带伤者甚众。一面将尸首埋葬,一面将带伤军士发在后营医治。又与众将计议道:“这岳南蛮如此厉害!他若各处人马到齐,早晚必来决战!某家想那秦桧为何不见照应,难道他死了不成?况某家何等思义待他!他夫妻二人临别时对天立誓,归到南朝,岂有忘了某家之理?”军师道:“狼主今日进中原,秦桧岂有不照应之理?请狼主静候几日,决有好音。”且按下兀术营中之事。
  却说那边张元帅带领五万人马,刘元帅带兵五万,各处节度总兵皆到,共有二十万大兵,扎下了十二座大营,聚在朱仙镇上。这一日,岳元帅升帐,军士来报说:“圣旨下。”岳爷连忙出营接旨。钦差开读,却是朝廷敕赐岳飞“上方剑”一口,札符数百道。有罪者先斩后奏,有功者任凭授职。岳爷谢恩,送了钦差起身。回到帐中坐下,又有探子进帐来报:“赵太师气愤疾发,已经亡故,将礼部尚书秦桧拜了相位,特来报知。”岳爷与众元帅、节度、总兵,各各差官送礼进京贺喜。
  过了数日,有新科状元张九成奉旨来做参谋,在营外候令。传宣官进帐通报,元帅遂命进见,张九成却不戎装,进营来至帐下,道:“各位老大人在上,晚生张九成参见。”岳爷与众元帅等一齐站起来道:“殿元请起。”叫左右看坐。张九成道:“各位老元戎在上,晚生焉敢坐!”岳爷道:“奉君命到此,正要请教,焉有不坐之理?”九成只得合坐过了,就于旁侧坐定。岳爷道:“殿元馆阁奇才,何不随朝保驾,却来此处参谋?”九成道:“晚生蒙天子洪恩,不加黜逐,反得叨居鼎甲。因为晚生乃一介寒儒,前去参见秦大师没有孝敬,故而秦太师在圣上面前,特保居此职。”岳爷对众元帅道:“岂有此理!我想那秦太师亦是十载寒窗,由青灯而居相位,怎么重赂轻贤!”众元帅道:“且留殿元在此,再作区处。”
  正在说话之间,又报圣旨下了。众元帅闻报,一齐出营来接旨。那钦差在马上说道:“只要新科状元张九成上来接旨。”张九成忙上前道:“臣张九成接旨。”
  那钦差道:“圣旨命张九成往五国城去问候二圣,特此钦赐符节,望阙谢恩。”张九成谢恩过了。那钦差道:“圣上有旨,着岳飞速命状元起身,不可迟误!”说罢,即将符节交代明白,转马回去。
  各位元帅进帐坐定,议论此事:“那里出自圣旨!必定秦桧弄权陷害殿元!”
  众人各各愤愤不平,都说道:“如今朝内有了这样的奸臣,忠臣就不能保全了!真正令人胆寒!”岳爷道:“贵钦差不知何日荣行?”张九成道:“晚生既有王命在身,焉敢耽搁?只是一件,家下还有老母与舍弟九思,怎知此事?须得写一信通知。
  今日便可起身。”岳爷道:“既如此,贵钦差可即写起书来,待本帅着人送到尊府便了。”即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将桌子抬到九成面前。九成即含泪修书,将一香囊封好在内,奉与岳元帅。岳元帅即唤过一名家将,吩咐道:“这封书,着你星夜往常州,送到状元府上,面见二老爷亲自开拆。”家将答应,领书而去。张九成道:“家书已去,晚生就此告辞了!还求元帅差一位将军,送晚生出那番营便好。”岳爷道:“当得遵命。”即传下令来道:“那一位将军敢领令送钦差出番营去?”下边应声道:“末将愿往。”岳爷举目一看却是汤怀,不觉泪下,叫道:“汤将军好生前往!”这班元帅,各节度、总兵,众统制,与张九成、汤怀出营,一齐上马,直送至小商桥。众元帅道:“贵钦差,兄弟们不远送了!”张九成道:“请各位大人回营。”汤怀道:“各位大老爷,末将去了!”又对岳爷道:“大哥,小弟去了!”
  岳元帅欲待回言,喉中语塞,泪如泉涌,目不忍视。带领众将,回转营中,掩面悲切,退往后营去了。
  那汤怀保着张九成直至番营,大喝道:“番奴听者,俺大宋天子,差新科状元张九成往五国城去问候二圣。快去通报,让路与我们走!”小番听了便说道:“汤南蛮且住着!待俺去禀狼主。”小番忙进帐去报与兀术。兀术道:“中原有这等忠臣,甚为可敬!”传令把大营分开,让出一路。再点一员平章,带领五十儿郎,送他到五国城去。小番得令,传下号令。那五营八哨,众番兵一齐两下分开,让出一条大路。张九成同着汤怀,一齐穿营进来。那些番兵番将看见张九成生得面白唇红,红袍金带,乌纱皂靴,在马上手持符节;后边汤怀横枪跃马保着,人人喝采:“好个年少忠臣!”兀术也来观看,不住口的称赞。又见汤怀跟在后头,便问军师道:“这可是岳南蛮手下的汤怀么?”哈迷蚩道:“果然是汤南蛮。”兀术道:“中原有这样不怕死的南蛮,叫某家怎能取得宋朝天下!”吩咐:“将大营合好,若是汤南蛮转来,须要生擒活捉,不可伤他性命。违令者斩!”
  却说张九成同汤怀二人出了番营,只见一个平章带了五十名番兵,上前问道:“呔!俺奉狼主之命,领兵护送。那一位是往五国城去的?”汤怀指着九成道:“这一位便是。一路上尔等须要小心服侍!”番兵点头答应。汤怀道:“张大人,末将不能远送了!”张九成道:“今日与将军一别,谅今生不能重会了!”言罢,掩面哭泣而去!
  汤怀也哭了一会。望见钦差去远了,揩干了眼泪,回马来到番营,摆着手中银枪,端进重围。众番兵上前拦住,喝道:“汤南蛮,今日你休想回营了!俺等奉狼主之命,在此拿你。你若早早下马投降,不独免死,还要封你一个大大的头目。”
  汤怀大怒道:“呔!番贼!我老爷这几根精骨头,也不想回家乡的了。”大喝一声,便走马使枪往番营中冲入重围,与番人大战。那汤怀的手段本来是平常的,二来那座番营有五十余里路长,这杆枪如何杀得出去?但见那番兵一层一层围将上来,大声叫道:“南蛮子,早早下马投降!若想出营,今生不能够了!”只一声叫,那些番兵番将,刀枪剑戟一齐杀将拢来。汤怀手中的这杆枪那里招架得住,这边一刀,那边一枪。汤怀想道:“不好了!我单人独骑,今日料想杀不出重围。倘被番人拿住,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反受番人之辱,倒不如自尽了罢!”把手中枪,左右勾开许多兵器,大叫一声:“且慢动手!”众番将一齐住手,叫:“南蛮快快投降,免得擒捉!”汤怀喝道:“呔!你们休要想错了念头!俺汤老爷是何等之人,岂肯投降于你?少不得俺哥哥岳大元帅前来将你等番奴扫尽,那时直捣黄龙府,捉住完颜老番奴,将你等番奴斩尽杀绝,那时方出俺心中之气也!”叫一声:“元帅大哥!小弟今生再不能见你之面了!”又叫:“各位兄弟们!今日俺汤怀与你们长别了!”就把手中抢尖调转,向咽喉只一下,早已翻身落马而死。可怜他:一点丹心归地府,满腔浩气上天庭。有诗曰:送客归来勇气微,孤身力尽斗心希自甘友谊轻生死,血染游魂志不移!
  那些众番兵看见汤怀自尽,报与兀术。兀术吩咐把首级号令军前,将尸骸埋葬。岳爷正在营中思想汤怀,军士进来报道:“汤将军的首级,号令在番营前了!”岳爷闻言大哭道:“我与你自幼同窗学艺,恩同手足。未曾受得三封,安享太平之福,今日完丧于番人之手!”说罢,放声大哭。众将俱各悲咽。元帅吩咐备办祭礼,遥望番营祭奠。众将拜奠已毕回营,不提。
  且说兀术自葬汤怀之后,在帐中与众元帅、平章等称赞那汤怀的忠心义气,忽有小番进帐报道:“殿下到了。”兀术传令宣进。陆文龙进营参见。那陆文龙:年方一十六岁,膂力倒有千斤。身长九尺,面阔五停;头大腰圆,目秀眉清。弓马俱姻熟,双枪本事能。南朝少此英雄将,北国称为第一人!
  这陆文龙进帐参见毕,兀术道:“王儿因何来迟?”文龙道:“臣儿因贪看中原景致,故尔来迟。父王领大兵进中原日久,为何不发兵到临安,去捉南蛮皇帝,反下营在此?”兀术就把杨再兴战死小商河,岳云、严成方等大战;又因对营有十二座南蛮营寨,况岳飞十分厉害,所以为父的不能前进说知。文龙道:“今日天色尚早,待臣儿领兵前去,捉拿几个南朝蛮子,与父王解闷!”兀术道:“王儿要去,必须小心!”
  文龙领令出来,带领番兵直过小商桥,来至宋营讨战。当有小军报入大营:“启上元帅,今有番邦一员小将,在外讨战。”元帅便问两边众将:“那一位敢出马?”话言未绝,旁边闪过呼天庆、呼天保两员将官,上前打恭道:“小将情愿出阵,擒此番奴来献上。”元帅吩咐小心前去。
  二人得令,出营上马,带领兵卒来至阵前。两军相对,各列阵势。呼天保一马当先,观看这员番将,年纪十六七岁,白面红唇;头戴一顶二龙戏珠紫金冠,两根雉尾斜飘;穿一件大红团龙战袄,外罩着一副锁子黄金玲珑铠甲;左胁下悬一口宝刀,右胁边挂一张雕弓;坐下一匹红纱马,使着两杆六沉枪。威风凛凛,雄气赳赳!
  呼天保暗暗喝采:“好一员小将!”便高声问道:“番将快通名来!”文龙道:“某家乃大金国昌平王殿下陆文龙便是。尔乃何人?”呼天保道:“我乃岳元帅麾下大将呼天保是也。看你小小年纪,何苦来受死!倒不如快快回去,别叫一个有些年纪的来,省得说我来欺你小孩子家。”陆文龙哈哈大笑道:“我闻说你家岳蛮子有些本事,故来擒他,量你这些小卒,何足道哉!”呼天保大怒,拍马抡刀,直取陆文龙。陆文龙将左手的枪,勾开了大刀;右手那枝枪,豁的一声,向呼天保前心刺来!要招架也来不及,正中心窝,跌下马来,死于非命。呼天庆大吼一声:“好番奴,怎敢伤吾兄长!我来也!”拍马上前,举刀便砍。陆文龙双枪齐举。两个交战,不上十个回合,又一枪,把呼天庆挑下马来;再一枪,结果了性命。陆文龙高声大叫:“宋营中着几个有本事的人出来会战!休使这等无名小卒,白白的来送死!”
  那败军慌慌忙忙报知元帅。元帅听得二将阵亡,止不住伤心下泪,便问:“再有那位将军出阵擒拿番将?”只见下边走过岳云、张宪、严成方、何元庆四人,一齐上前领令,情愿同去。岳爷道:“即是四人同去,吾有一计,可擒来将。”四人齐齐听令。正是:运筹帷幄将军事,陷阵冲锋战士功。毕竟不知岳元帅说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陆殿下单身战五将王统制断臂假降金
  诗曰:昔日要离曾断臂,今朝王佐假降金。忠心不计残肢体,义胆常留自古今!
  当时岳云等四人上前听令,元帅道:“你等四人出阵,不可齐上。可一人先与他交战,战了数合,再换一人上前:此名‘车轮战法’。”
  四将领令,出营上马,领兵来至阵前。岳云大叫道:“那一个是陆文龙?”陆文龙道:“某家便是!你是何人?”岳云道:“我乃大宋岳元帅大公子岳云便是。
  你这小番,休得夸能,快上来领锤罢!”陆文龙道:“我在北国也闻得有个岳云名字。但恐怕今日遇着了俺,你的性命就不能保了,照枪罢!”耍的一枪刺来,岳云举锤架祝一场厮杀,有三十多合。严成方叫声:“大哥且少歇!待兄弟来擒他。”
  拍马上前,举锤便打。陆文龙双抢架住,喝声:“南蛮,通个名来!”严成方道:“我乃岳元帅麾下统制严成方是也。”陆文龙道:“照枪罢!”两个亦战了三十多合。何元庆又上来接战三十余合。张宪拍马摇枪,高叫:“陆文龙,来试试我张宪的枪法!这一枝的比你两枝的何如?”耍耍耍一连几枪,陆文龙双枪左舞右盘。这一个恰如腾蛟奔蟒,那一个好似吐雾喷云。
  那金营中早有小番报知兀术。兀术道:“此名‘车轮战法’,休要堕了岳南蛮之计。”忙传令鸣金收军。文龙听得鸣金,便架住张宪的枪,喝声:“南蛮!我父王鸣金收兵,今日且饶你,明日再来拿你罢!”掌着得胜鼓,竟自回营。
  这里四将也只得回营,进帐来见元帅缴令。岳爷命将呼氏兄弟尸首埋葬好了,摆下祭礼,祭奠一番。又传下号令,各营整备挨弹擂木,小心保守,防陆文龙前来劫营。各营将士,各各领令,小心整备。
  到了次日,军士来报:“陆文龙又来讨战。”岳元帅仍命岳云等四人出马。旁边闪过余化龙,禀道:“待小将出去压阵,看看这小番如何样的厉害。”元帅就命余化龙一同出去。那五员虎将出到阵前,见了陆文龙,也不打话,岳云上前,抡锤就打。文龙举枪相迎。锤来枪去,枪去锤来,战了三十来合,严成方又来接战。小番又去报知兀术。兀术恐怕王儿有失,亲自带领众元帅、平章出营掠阵。看见陆文龙与那五员宋将轮流交战,全无惧怯。直至天色将晚,宋营五将见战不下陆文龙,吆喝一声,一齐上前。那边兀术率领众番将,也一齐出马,接着混战一阵。天已昏黑,两边各自鸣金收军。
  五将进营缴令道:“番将厉害,战他不下。”元帅闷闷不乐,便吩咐:“且把‘免战牌’挂出,待本帅寻思一计擒他便了。”诸将告退,各自归营安歇。惟有那岳元帅回到后营,双眉紧锁,心中愁闷。
  且说统制王佐,自在营中夜膳,一边吃酒,心中却想:“我自归宋以来,未有尺寸之功,怎么想一个计策出来,上可报君恩,下可分元帅之忧,博一个名儿流传青史,方遂我的心怀。”又独一个吃了一会,猛然想道:“有了,有了。我曾看过《春秋》、《列国》时,有个‘要离断臂刺庆忌’一段故事。我何不也学他断了臂,潜进金营去?倘能近得兀术,拚得舍了此身刺死他,岂不是一件大功劳?”主意已定,又将酒来连吃了十来大杯。叫军士收了酒席,卸了甲,腰间拔出剑来,囗的一声,将右臂砍下,咬着牙关,取药来敷了。那军士看了,惊倒在地,跪下道:“老爷何故如此?”王佐道:“我心中的冤苦之事,你等不知的。你等自在营中好生看守,不必声张传与外人知道。且候我消息。”众军士答应,不敢作声。
  王佐将断下的臂,扯下一副旧战袍包好,藏在袖中。独自一人出了帐房,悄悄来至元帅后营,已是三更时分,对守营家将道:“王佐有机密军情,求见元帅。”
  家将见是王佐,就进帐报知。其时岳元帅因心绪不宁,尚未安寝。听得王佐来见,不知何事?就命请进来相见。家将应声:“晓得!”就出帐来请。王佐进得帐来,连忙跪下。岳元帅看见王佐面黄如蜡,鲜血满身,失惊问道:“贤弟为何这般光景?”
  王佐道:“哥哥不必惊慌!小弟多蒙哥哥恩重如山,无可报答。今见哥哥为着金兵久犯中原,日夜忧心,如今陆文龙又如此猖獗。故此小弟效当年吴国要离先生的故事,已将右臂断下,送来见哥哥,要往番营行事,特来请令!”岳爷闻言下泪道。
  “贤弟!为兄的自有良策,可以破得金兵,贤弟何苦伤残此臂!速回本营,命医官调治。”王佐道:“大哥何出此言?王佐臂已砍断,就留本营,也是个废人,有何用处?若哥哥不容我去,情愿自刎在哥哥面前,以表弟之心迹。”岳元帅听了,不觉失声大哭道:“贤弟既然决意如此,可以放心前去!一应家事,愚兄自当料理便了。”王佐辞了元帅,出了宋营,连夜往金营而来。词曰:山河破碎愁千万,拼余息把身残。功名富贵等闲看!长虹贯白日,秋风易水寒。
  调《临江仙》
  又
  诗曰:
  壮士满腔好热血,卖与庸人俱不识。一朝忽通知音客,倾心相送托明月。
  王佐到得金营,已是天明。站在营前等了一会,小番出营,便向前说道:“相烦通报,说宋将王佐有事来求见狼主。”小番转身进帐:“禀上狼主,有宋将王佐在营门外求见。”兀术道:“某家从不曾听见宋营有什么王佐,到此何干?”传令:“且唤他进来。”不多时,小番领了王佐进帐来跪下。兀术见他面色焦黄,衣襟血染,便问:“你是何人?来见某家有何言语?”王佐道:“小臣乃湖广洞庭湖杨幺之臣,官封东圣侯。只因奸臣献了地理图,被岳飞杀败,以至国破家亡,小臣无奈,只得随顺宋营。如今狼主大兵到此,又有殿下英雄无敌,诸将寒心。岳飞无计可胜,挂了‘免战牌’。昨夜聚集众将商议,小臣进言:‘且今中原残破,二帝蒙尘。康王信任奸臣,忠良退位,天意可知。今金兵二百万,如同泰山压卵,谅难对敌。不如差人讲和,庶可保全。’不道岳飞不听好言,反说臣有二心卖国,将臣断去一臂,着臣来降金邦报信。说他即日要来擒捉狼主,杀到黄龙府,踏平金国。臣若不来时,即要再断一臂。因此特来哀告狼主。”说罢,便放声大哭,袖子里取出这断臂来,呈上兀术观看。兀术见了,好生不忍,连那些元帅、众平章俱各惨然。兀术道:“岳南蛮好生无礼!就把他杀了何妨。砍了他的臂,弄得死不死,活不活,还要叫他来投降报信,无非叫某家知他的厉害。”兀术就对王佐道:“某家封你做个‘苦人儿’之职。你为了某家断了此臂,受此痛苦,某家养你一世快活罢!”叫平章:“传吾号令各营中,‘苦人儿’到处为居,任他行走。违令者斩!”这一个令传下来,王佐大喜,心下想道:“不但无事,而且遂我心愿,这也是番奴死日近矣!”
  王佐连忙谢了恩。这里岳爷差人探听,金营不见有王佐首级号令,心中甚是挂念,那里放得下心。
  再说那王佐每日穿营入寨,那此小番俱要看他的断臂,所以倒还有要他去耍的。
  这日来到文龙的营前,小番道:“‘苦人儿’那里来?”王佐道:“我要看看殿下的营寨。”小番道:“殿下到大营去了,不在这里,你进去不妨。”王佐进营来到帐前闲看,只见一个老妇人坐着。王佐上前叫声:“老奶奶,‘苦人儿’见礼了。”
  那妇人道:“将军少礼!”王佐听那妇人的声口却是中国人,便道:“老奶奶不象个外国人吓!”那妇人听了此言,触动心事,不觉悲伤起来,便说:“我是河间府人。”王佐道:“既是中国人,几时到外邦来的?”那妇人道:“我听得将军声音也是中原人声气。”王佐道:“‘苦人儿’是湖广人。”妇人道:“俱是同乡,说与你知道谅不妨事,只是不可泄漏!这殿下是吃我奶大的,他三岁方离中原。原是潞安州陆登老爷的公子,被狼主抢到此间,所以老身在此番邦一十三年了。”王佐听见此言,心中大喜,便说道:“‘苦人儿’去了,停一日再来看奶奶罢!”随即出营。
  过了几日,王佐随了文龙马后回营。文龙回头看见了,便叫:“‘苦人儿’,你进来某家这里吃饭。”王佐领令,随着进营。文龙道:“你是中原人,那中原人有什么故事,讲两个与我听听。”王佐道:“有,有,有。讲个‘越鸟归南’的故事与殿下听!当年吴、越交兵,那越王将一个西施美女进与吴王。这西施带一只鹦鹉,教得诗词歌赋,件件皆能,如人一般。原是要引诱那吴王贪淫好色,荒废国政,以便取吴王的天下。那西施到了吴国,甚是宠爱。谁知那鹦鹉竟不肯说话。”陆文龙道:“这却为甚么缘故?”王佐道:“后来吴王害了伍子胥,越王兴兵伐吴,无人抵敌,伯(喜否)逃遁,吴王身丧紫阳山。那西施仍旧归于越国,这鹦鹉依旧讲起话来。这叫做‘越鸟归南’的故事。这是说那禽鸟尚念本国家乡,岂有为了一个人,反不如鸟的意思。”文龙道:“不好!你再讲一个好的与我听。”王佐道:“我再讲一个‘骅骝向北’的故事罢。”陆文龙道:“甚么叫做‘骅骝向北’?”王佐道:“这个故事却不远,就是这宋朝第二代君王,是太祖高皇帝之弟太宗之子真宗皇帝在位之时,朝中出了一个奸臣,名字叫做王钦若。其时有那杨家将俱是一门忠义之人,故此王钦若每每要害他,便哄骗真宗出猎打围,在驾前谎奏:‘中国坐骑俱是平常劣马,惟有萧邦天庆梁王坐的一匹宝驹,唤名为日月(马肃)(马霜)马,这方是名马。只消主公传一道旨意下来,命杨元帅前去要此宝马来乘坐。’”陆文龙道:“那杨元帅他怎么要得他来?”王佐道:“那杨景守在雍州关上,他手下有一员勇将名叫孟良。他本是杀人放火为生的主儿,被杨元帅收伏在麾下。那孟良能说六国三川的番话,就扮做外国人,竟往萧邦,也亏他千方百计把那匹马骗回本国。”陆文龙道:“这个人好本事!”王佐道:“那匹(马肃)(马霜)马送至京都,果然好马。
  只是一件,那马向北而嘶,一些草料也不肯吃,饿了七日,竟自死了。”陆文龙道:“好匹义马!”王佐道:“这就是‘骅骝向北’的故事。”王佐说毕道:“‘苦人儿’告辞了,另日再来看殿下。”殿下道:“闲着来讲讲。”王佐答应而去,不表。
  正是:为将不惟兵甲利,还须舌亦有锋芒。
  再说曹荣之子名叫曹宁,奉了老狼主之命,统领三军来助四狼主。这日到了营中,参见毕,遂把奉老狼主之命来此助战言语说了。兀术道:“一路辛苦,且归本营安息。”曹宁谢了恩,问道:“狼主开兵如何?”兀术道:“不要说起!中原有了这岳南蛮,十分厉害,手下兵强将勇,难以取胜。”曹宁道:“待臣去会一会岳南蛮,看是如何。”兀术道:“将军既要出阵,某家专听捷音。”当时曹宁辞了兀术,出营上马,领兵来到宋营讨战。真个是:少年胆气摇山岳,虎将雄风惊鬼神!
  毕竟不知宋营中何人出马,胜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述往事王佐献图明邪正曹宁弑父
  诗曰:插下蔷薇有刺藤,养成乳虎自伤生。凡人不识天公巧,种就秧苗待长成。
  却说这曹宁乃是北国中一员勇将,比陆文龙更狠,使一杆乌缨铁杆枪,有碗口粗细。那兀术说起岳家将的厉害,不能胜他。目今幸得小殿下连胜两阵,他将“免战牌”挂出,所以暂且停兵。曹宁要显他的手段,请令要与岳家去会战,兀术就令曹宁出马讨战。
  曹宁领兵直至宋营前,吆喝道:“吠!闻得你们岳家人马,如狼似虎,为什么挂出这个羞脸牌来?有本事的可出来会会我曹将军。”那小校忙进营中报道:“有一员小将在营外讨战,口出大言,说要踹进营来了。”下边恼了徐庆、金彪,上前禀道:“小将到此,并未立得功劳,情愿出去擒拿番将献功。”岳爷即命去了“免战牌”,就准二人出马。
  二人领命,带领儿郎,来到阵前。徐庆上前大喝一声:“番将通名!”曹宁道:“俺乃大金国四太子麾下大将曹宁是也!你是何人?”徐庆道:“俺乃岳元帅帐前都统制徐庆便是,快来领我的宝刀!”不由分说,就是一刀砍去。曹宁跑马上前,只一枪,徐庆翻身落马。金彪止不住心头火发,大骂:“小番,焉敢伤我兄长!看刀罢!”摇动三尖刀,劈面砍去。曹宁见他来得凶,把枪架开刀,回马便走。金彪拍马赶来。曹宁回马一枪,望金彪前心刺来。金彪躲闪不及,正中心窝,跌下马来。
  曹宁把枪一招,番兵一齐上前,杀得宋兵大败逃奔。曹宁取了徐庆、金彪两人的首级,回营报功去了。
  宋兵背了没头的尸首回营,报与元帅。岳爷闻报,双眼流泪,传令备棺成殓。
  当时恼了小将张宪,请令出战,元帅应允。张宪提枪上马,来至阵前讨战,坐名要曹宁出马。曹宁得报,领兵来至阵前,问道:“你是何人?”张宪道:“我乃大元帅岳爷帐下大将张宪便是。”曹宁道:“你就是张宪?正要拿你。”二人拍马大战,双枪并举,战了四十多合,不分胜败。看看红日西沉,方才战罢,各自收兵。
  次日,曹宁带兵又到阵前喊战,元帅令严成方出去迎敌。严成方领令来至阵前,曹宁叫道:“来者何人?”严成方道:“我乃岳元帅麾下统制严成方是也!你这个小番,可就是曹宁么?”曹宁道:“某家就是四狼主帐前大将军曹宁!既闻我名,何不下马投降?”严成方道:“我正要拿你。”举锤便打,曹宁抡枪架祝大战四十余合,直至天晚,方各自收兵。一连战了数日,元帅只得又把“免战牌”挂出。
  岳爷见番营又添了一员勇将,越觉十分愁闷。
  且说金营内王佐闻知此事,心下惊慌,来至陆文龙营前,进帐见了文龙。文龙道:“‘苦人儿’,今日再讲些什么故事?”王佐道:“今日有绝好的一段故事,须把这些小番都叫他们出去了,只好殿下一人听的。”文龙吩咐伺候的人尽皆出去。
  王佐见小番尽皆出去,便取出一幅画图来呈上道:“殿下请先看了,然后再讲。”
  文龙接来一看,见是一幅画图,那图上一人有些认得,好象父王。又见一座大堂上,死着一个将军,一个妇人。又有一个小孩子,在那妇人身边啼哭。又见画着许多番兵。文龙道:“‘苦人儿’,这是什么故事?某家不明白,你来讲与某家听。”王佐道:“殿下略略闪过一旁,待我指着画图好讲。这个所在,乃是中原潞安州。这个死的老爷,官居节度使,姓陆名登。这死的妇人,乃是谢氏夫人。这个是公子,名叫陆文龙。”陆文龙道:“‘苦人儿’,怎么他也叫陆文龙?”王佐道:“你且听着,被这昌平王兀术兵抢潞安州,这陆文龙的父亲尽忠,夫人尽节。兀术见公子陆文龙幼小,命乳母抱好,带往他邦,认为己子,今已十三年了。他不与父母报仇,反叫仇人为父,岂不痛心!”陆文龙道:“‘苦人儿’,你明明在说我。”王佐道:“不是你,倒是我不成?我断了臂膀皆是为你!若不肯信我言,可进去问奶妈便知道。”言未了,只见那奶妈哭哭啼啼走将出来,道:“我已听得多时,将军之言,句句是真!老爷、夫人死的好苦吓!”说罢,放声大哭起来。陆文龙听了此言,泪盈盈的下拜道:“不孝之子,怎知这般苦事?今日才知,怎不与父母报仇!”便向王佐下礼道:“恩公受我一拜,此恩此德,没齿不忘!”拜罢起来,拔剑在手,咬牙恨道:“我去杀了仇人,取了首级,同归宋室便了。”王佐急忙拦住道:“公子不可造次!他帐下人多,大事不成,反受其害。凡事须要三思而行!”公子道:“依恩公便怎么?”王佐道:“待早晚寻些功劳,归宋未迟。”公子道:“领教了!”
  那众小番在外,只听得啼哭,那里晓得底细。
  王佐问道:“那曹宁是甚出身?”文龙道:“他是曹荣之子,在外国长大的。”
  王佐道:“我看此人,倒也忠直气概。公子可请他来,待我将言探他。”公子依言,命人去请曹将军来。不多时,曹宁已至,下马进帐,见礼毕,坐下。只见王佐自外而入,公子道:“这是曹元帅,你可行礼。”王佐就与曹元帅见了礼。文龙道:“元帅,他会讲得好故事。”曹宁道:“可叫他讲一个与我听。”王佐便将那“越鸟归南”。“骅骝向北”的两个故事说了一遍。曹宁道:“鸟兽尚知思乡念主,岂可为人反不如鸟兽?”文龙道:“将军可知道令祖那里出身?”曹宁道:“殿下,曹宁年幼,实不知道。”文龙道:“是宋朝人也!”曹宁道:“殿下何以晓得?”
  文龙道:“你问‘苦人儿’便知。”曹宁道:“‘苦人儿’,你可知道?”王佐道:“我晓得。令尊被山东刘豫说骗降金,官封赵玉,陷身外国。却不想报君父之恩,反把祖宗抛弃,我故说这两个故事。”曹宁道:“‘苦人儿’,殿下在此,休得胡说!”陆文龙就将王佐断臂来寻访,又将自己之冤—一说知,然后道:“将军陷身于外国,岂不可惜?故特请将军商议。”曹宁道:“有这样事么!待我先去投在宋营便了。但恐岳元帅不信,不肯收录。”王佐道:“待末将修书一封,与将军带去就是。”随即写书交与曹宁。
  曹宁接来收好,辞别回营,想了一夜,主意已定,到了次日清早,便起身披挂齐整,上马出了番营,直至宋营前下马道:“曹宁候见元帅。”军士报进,岳爷道:“令他进来。”曹宁来到帐前跪下道:“罪将特来归降!今有王将军的书送上。”
  元帅接书拆开观看,心中明白,大喜道:“我弟断臂降金,今立此奇功,亦不枉他吃一番痛苦。”遂将书藏好,说道:“曹将军不弃家乡,不负祖宗,复归南国,可谓义勇之士。可敬,可敬!”吩咐旗牌:“与曹将军换了衣甲!”曹宁叩谢,不表。
  再说金营内四狼主次日见报,说曹宁投宋去了,心中正在恼闷。忽见小番又报上帐来,说是赵王曹荣解粮到了,兀术道:“传他进来。”不一会,曹荣进帐,见了兀术禀道:“粮草解到,缴令。”兀术道:“将他绑了。”两边答应一声,将曹荣绑起。曹荣道:“粮草非臣迟误,只因天雨,所以迟了两日,望狼主开恩!”兀术道:“胡说!你命儿子归宋,岂不是父子同谋?还有何辩?推去砍了!”曹荣道:“容臣禀明,虽死无怨。”兀术道:“且讲上来!”曹荣禀道:“臣实不知逆于归宋,只求狼主宽恩,待臣前去擒了这逆子来正罪便了。”兀术道:“既如此,放了绑!”就命领兵速去擒来。
  曹荣领命出营,上马提刀,带兵来到宋营。曹荣对军士说道:“快快报进营去,说我赵王到此,只叫曹宁出来见我!”军士进帐报知元帅。元帅发令着曹宁出营,吩咐道:“须要见机行事,劝你父亲早早归宋,决有恩封。”曹宁得令,上马提枪,来到营前一看,果然是父亲。那曹荣看见儿子改换衣装,大怒骂道:“逆子!见了父亲还不下马?如此无礼!”曹宁道:“爹爹,我如今是宋将了。非是孩儿无理,我劝爹爹何不改邪归正,复保宋室,祖宗子孙皆有幸矣。爹爹自去三思!”曹荣大叫道:“狗男女!难道父母皆不顾惜,背主求荣?快随我去,听候狼主正罪。”曹宁道:“我一向不知道,你身为节度,背主降虏。为何不学陆登、张叔夜、李若水、岳飞、韩世忠?偏你献了黄河,投顺金邦?眼见二圣坐井观天,于心何忍,与禽兽何异!你若不依,请自回去,不必多言!”曹荣大怒道:“畜生!擅敢出言无状!”
  拍马舞马,直取曹宁,望顶门上一刀砍来。那曹宁一时恼发,按捺不住,手摆长枪只一下,将父亲挑死,吩咐军士抬了尸首回营,进帐缴令。
  元帅大惊道:“你父既不肯归宋,你只应自回来就罢。那有子杀父之理?岂非人伦大变!本帅不敢相留,任从他往。”曹宁想道:“元帅之言甚是有理。我如今做了大逆不孝之事,岂可立于人世?”大叫一声:“曹宁不能早遇元帅教训,以至不忠不孝,还有何颜见人!”遂拔出腰间的佩刀,自刎而死!元帅吩咐把首级割下,号令一日,然后收棺盛殓。曹荣系卖国奸臣,斩下首级,解往临安,不表。
  且说兀术闻报曹荣被儿子挑死,道:“那曹宁归宋,果然不与他父亲相干。但是这弑父逆贼,岳飞肯收留帐下,岂是明理之人?也算不得个名将!”正在议论,忽见小番来报道:“不知何故,将曹宁首级号令在宋营前。”兀术拍手道:“这才是个元帅,名不虚传!”对着众平章道:“宋朝有这等人,叫某家实费周折也!”
  正说间,又有小番来报说:“本国元帅完木陀赤、完木陀泽带领‘连环甲马’候令。”
  兀术大喜,传令请二位元帅进见。不一时,二位元帅进帐,参见已毕。兀术便道:“这‘连环甲马’,教练了数载功夫,今日方得成功!明日就烦二位出马,擒拿岳飞,在此一举也!”二人领令出帐,左右安营。
  到了次日,完木陀赤、完木陀泽二人领兵来至宋营讨战。军士报进大营。岳元帅便问:“何人敢出马?”只见董先同着陶进、贾竣王信、王义一同上来领令。
  元帅就分拨五千人马,命董先率领四将出战。董先等五人得令,带领人马出营。来到阵前,只见完木陀赤生得来:鼻高眼大,豹头燕颔。膀阔腰圆,身长八尺。一部落腮胡子,满脸浑如黑漆。若不是原水镇上王彦章,必定是灞陵桥边张翼德。
  又看那完木陀泽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雉尾闽狮盔,身穿镔铁乌油甲。麻脸横杀气,怪睛如吊闸。浑铁钅党,手中提;狼牙箭,腰间插。战马咆哮出阵前,分明天降凶煞神。
  董先大喝一声:“来将通名!”番将答道:“某乃大金国元帅完木陀赤、完木陀泽是也!奉四太子之命,前来擒捉岳飞。你是何人,可就是岳飞么?”董先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我元帅怎肯和你这样丑贼来交手。照我董爷爷的家伙罢!”当的一铲打去,完木陀赤舞动铁杆枪,架开月牙铲,回手分心就刺。战不得五六个回合,马打七八个照面,完木陀泽看见哥哥战不下董先,量起手中浑铁钅党,飞马来助战。这里陶进等四人见了,各举大刀一齐上前。七个人跑开战马,犹如走马灯一般,团团厮杀!但见:剑戟共旗幡照日,征云并杀气相福天昏地暗,雾惨云愁。
  舞动刀枪若电闪,跑开战马似龙游。那边一意夺乾坤,拚得你生我死;这里忠心保社稷,博个拜将封侯。直杀得:草地磷磷堆白骨,涧泽滔滔血水流。
  你想这两员番将,怎敌得过五位将军,只得回马败走。完木陀赤且走且叫道:“宋将休得来赶,我有宝贝在此!”董先道:“随你什么宝贝,老爷们也不惧怕。”
  拍马赶来。不团董先胆大追去,有分教:五员虎将,死于非命;数千人马,尽丧沙常毕竟不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演钩连大破连环马射箭书潜避铁浮陀
  诗曰:宋江昔日破呼延,番帅今朝死董先。从今传得枪牌法,甲马虽坚也枉然。
  话说完木陀赤、完木陀泽二人,引得董先等赶至营前,一声号炮响,两员番将左右分开,中间番营里拥出三千人马来。那马身上都披着生驼皮甲,马头上俱用铁钩铁环连锁着,每三十匹一排。马上军兵俱穿着生牛皮甲,脸上亦将牛皮做成假脸戴着,只露得两只眼睛。一排弓弩,一排长枪,共是一百排,直冲出来。把这五位将官连那五千军土,一齐围住,枪挑箭射。只听得吵吵吵,不上一个时辰,可怜董先等五人并五千人马,尽丧于阵内,不过逃得几个带伤的。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那败残军士回营,报与元帅道:“董将军等全军尽殁于阵内了!”元帅大惊问道:“董将军等怎么样败死的?”军士就将“连环甲马”之事细细禀明。岳元帅等满眼垂泪道:“苦哉,苦哉!早知是‘连环甲马’,向年呼延灼曾用过,有徐宁传下‘钩连枪’可破。可怜五位将军白白的送了性命,岂不痛哉!”遂传令整备祭礼,遥望着番营哭奠了一番。回到帐中,就命孟邦杰、张显各带兵三千,去练“钩连枪”;张立、张用各带兵三千,去练“藤牌”。四将领令,各去操练,不表。
  且说那兀术坐在帐中,对军师道:“某家有这许多兵马,尚不能抢进中原,只管如此旷日持久,军师有何良策?”哈迷蚩道:“岳南蛮如此厉害!况他兵马又多,战他不下。臣有一计,狼主可差一员将官暗渡夹江,去取临安。岳南蛮若知,必然回兵去救。我以大兵遏其后,使他首尾不能相顾。那时岳南蛮可擒也!”兀术听于大喜,就命鹃眼郎君领兵五千,悄悄的抄路,望临安一路进发。
  却说朝中有一奸臣,姓王名俊,本是秦桧门下的走狗,因趋奉得秦桧投机,直升他做了都统制。又奏过朝廷,差他带领三千人马,押送粮草到朱仙镇来,就在那里监督军粮,原是提拔他的意思。这一日行至中途,恰恰那个鹘眼郎君带领番兵到来,正遇个着。鹘眼郎君提刀出马,大喝一声:“何处军兵,快快把粮草送过来,饶你狗命!”王俊道:“我乃大宋天子驾前都统制王俊是也!你是何处番人,擅敢到此?”鸡眼郎君道:“某家乃大金国四太子帐前元帅鸡眼郎君是也!特到临安来擒你那南蛮皇帝,今日且先把你来开刀。”说罢,一刀砍来,王俊只得举刀相迎。
  不上七八个回合,番将历害,王俊那里招架得住,只得回马落荒败走,鹘眼郎君从后面赶来。
  正在危急之时,忽见前面来了一枝兵马,乃是总领催粮将军牛皋。牛皋见了想道:“这里那有番兵,不知是何处来的,追着的又不知是何人?”便道:“孩儿们站着!待我上前去看个明白。”便纵马迎上前来,叫道:“不要惊慌,有牛爷爷在此。”那王俊道:“快救救小将!”牛皋上前大喝一声:“番奴住着!你是何人?
  往那里去的?”鸡眼郎君道。“某家要去抢临安的,你问某家的大名,鹘眼郎君便是。”牛皋大怒,举锏便打。两人战了二十个回合,鹘眼郎君手中的刀略迟得一迟,被牛皋一锏打中肩膀上,翻身落马,牛皋取了首级,乱杀番兵。那些番兵死的死了,得命的逃了些回去。牛皋转来,见了王俊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将官?这等没用,被他杀败了!”王俊道:“小将官居都统制,姓王名浚蒙秦丞相荐我解粮往朱仙镇去,就在那里监督粮草。偏偏遇着这番贼,杀他不过。幸得将军相救,后当图报!
  不知将军高姓大名?”牛皋心里想道:“早知这是个狗头,就不该救他了。”便道:“俺乃岳元帅麾下统制牛皋,奉令总督催趱各路粮草。王将军既然解粮往朱仙镇去,我的粮草烦你一总带去,交与元帅,说牛皋还有几个所在去催粮,催齐了就来。”
  王俊道:“这个当得。”牛皋道:“这首级也带了去,与我报功。”王俊道:“将军本事,天下无双!望将军把这功送与末将罢!”牛皋暗想:“我想这功且送了他,回营时再出他的丑也未迟。”便道:“将军若要,自当奉送。将此粮草小心解去,勿得再有差失!”拱了一拱别去。那王俊领兵护送粮草,望朱仙镇行来,在路无事。
  这一日,看看到了大营相近,把兵扎住,来到营门候令。传宣禀进,岳爷想:“他此差是奸臣谋来的。且请他进来。”王俊进帐,向各位元帅见了礼,禀道:“卑职奉旨而来,行至中途,遇见牛皋被番兵追赶。卑职上前救了牛皋,带了粮草并那番将的首级,俱在营门,候元帅号令定夺。”岳爷道:“牛皋所遇的是何处番兵?”王俊道:“番将口称暗渡夹江,去抢临安。恰好牛皋遇着战败,被他追赶。
  遇见卑职,杀了番兵,救了牛皋,现在首级报功。”岳爷听了底细,明白是王俊冒功。且记了他的功劳,收了粮草,将番人首级号令,又命去下营。
  到了次日,孟邦杰、张显、张立、张用各将所练的枪牌已熟,前来缴令。元帅就命四将去破番阵,又叮咛了一回,四将领命而去。又令岳云、严成方、张宪、何元庆,领带人马五千,外边接应,四将领令而去。且说那孟邦杰、张显等四将,到番营讨战。那二元帅提兵出营,看见四将喝道:“南蛮通姓!”张立道:“我乃岳元帅麾下统制张立,那是张显、孟邦杰、张用是也!番将报名上来!”番将道:“某乃大金国四狼主帐下元帅完木陀赤、完木陀泽是也!”张立道:“不要走,我正要拿你。”二人拍马抡枪,战了数合,番将诈败进营,那四将追来。只见那些小番吹动囗篥,打起驼皮鼓,一声炮响,三千“连环马”周围团团裹将上来。张立看见,吩咐三军将“藤牌”四面周围遮住:弓矢不能射,枪弩不能进。孟邦杰、张显带领人马,打开“钩连枪”,一连钩倒数骑“连环马”,其余皆不能动,都自相践踏。又听得营中炮响,岳云、张宪从左边杀入,何元庆、严成方从右边杀入,番将怎能招架。这一阵,将“连环马”尽挑死了。张立、岳云等得胜收兵回营,见元帅缴令,不表。
  却说那兀术正望着完木陀赤弟兄“连环马”成功,只见小番来报道:“岳飞差八个南蛮将‘连环马’破了。”正说间,二人败回,来见狼主。兀术问道:“南蛮怎么破法?”二将将“藤牌”、“钩连枪”如此破法说了一遍。兀术大哭道:“军师!某家这马,练了数载功夫,不知死了多少马匹,才得成功!今日被他一阵破了!”
  军师道:“狼主不必悲伤,只待那‘铁浮陀’来时,何消一阵,自然南蛮尽皆灭矣!”
  兀术道:“某家也只想待这件宝贝了。”且按下不表。
  再说牛皋回营缴令道:“末将前者救了王俊,有番将鹘眼郎君的首级并粮草可曾收到否?”元帅道:“有是有的,但王俊说是他救了你,这功劳是他的。本帅已将功劳簿上,写了他的名字了。”牛皋道:“王俊怎么冒功?”王俊在旁答道:“人不可没有了良心,小将救了你的性命,怎么反来夺我的功劳?”牛皋道:“我与你比比武艺,若是胜得我,便将功劳让你。”
  二人正在争功,只听得营门前数百人喧哗。传宣进来禀道:“有数百军卒在外要退粮,求元帅发令定夺。”元帅问道:“何处军兵要退粮?”传宣禀道:“是大老爷的兵要退粮。”韩世忠、张信、刘琦三个元帅齐声的道:“岂有此理!若讲别座营的兵,或有此事;若说元帅的兵,皆是赴汤蹈火,血战争先,怎肯退?必有委曲。元帅可令那班兵丁会说话的,走十数个来问他。”岳爷答道:“元帅们所言有理。”吩咐出去叫兵丁进来。那兵丁有十数个进来跪下道:“求元帅准退了小人们粮,放小人们去归农罢。”岳爷道:“别座营头,尚无此等事情,何况本帅待兵如子?现今金兵寇乱,全仗你等替国家出力,怎么反说要退粮?”兵丁道:‘小人们平日深感元帅恩养,怎敢退粮?但是近日所发粮米,一斗只有七八升,因此众心不服。”元帅道:“王俊,钱粮皆是你发放,怎么克减,以致他们心变?”王俊禀道:“钱粮虽是卑职管,却都是吏员钱自明经手关发,卑职实不知情。”元帅道:“胡说!自古道:典守者不得辞其责。怎么推诿?且传钱自明来!”不一会,钱自明进帐来叩见,元帅喝问:“你为何克减军粮?”钱自明禀道:“这是王老爷对小吏说的,粮米定要折扣。若不略减些,缺了正额,那里赔得起?”元帅大喝一声:“绑去砍了!”一声令下,两边刀斧手即将钱自明推出,霎时献上首级。元帅又叫王俊:“快去把军粮赔补了来,再行发落。”众军兵一齐跪下道:“这样号令,我等情愿尽力苦战,也不肯舍了大老爷。”俱各叩头谢恩而去。王俊只得将克减下的粮草照数赔补了,来见元帅缴令。元帅道:“王俊!你冒功邀赏,克减军粮,本应斩首!
  今因是奉旨前来,饶你死罪,捆打四十,发回临安,听凭秦丞相处治。”左右一声呛喝,将王俊拖下去,打下四十大棍。写成文书,连夜解上临安相府发落。
  牛皋禀道:“小将杀败番兵,救了他的性命,这奸贼反冒我的功劳,又来克减军粮。况是秦桧一党,元帅何不将他斩了,以绝后患,反解到奸臣那里去?”岳爷道:“贤弟不知,他是秦桧差来的。秦桧现掌相位,冤家直解不宜结!”正所谓:可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牛皋听了,心中愤愤不平,辞了元帅,自回本营,不表。
  再说那番营中兀术被岳飞破了“连环马”,心中郁郁不乐,正在聚集众将商议,忽见小番来报:“本国差兵解送‘铁浮陀’在外候令。”兀术大喜,传令:“推过一边,待天晚时,推到宋营前打去。任那岳飞足智多谋,也难逃此难!”一面整备火药,一面暗点人马,专等黄昏施放。那陆文龙在旁听了,就回营对王佐道:“今日北国解到‘铁浮陀’,今晚要打宋营,十分厉害,却便怎处?”王佐道:“宋营如何晓得?须要暗送一信,方好整备。”陆文龙道:“也罢!待我射封箭书去报知岳元帅,明早即同将军归宋何如?”王佐大喜。看看天色将晚,陆文龙悄悄出营上马,将近宋营,高叫一声:“宋军听者,我有机密箭书,速报元帅,休得迟误!”
  飕的一箭射去!随即转马回营。
  宋营军士拾得箭书,忙与传宣说知。传宣接了,即时进帐跪下禀道:“有一小番将,黑暗里射下这枝箭书,说有机密大事,求元帅速看。”元帅接了书,将手一挥,传宣退下。岳爷把箭上之书取下,拆开观看,吃了一惊。便暗暗传下号令,先叫岳云、张宪吩咐道:“你二人带领人马如此如此。”二人得令,领兵埋伏去了。
  又暗令兵士通知各位元帅,将各营虚设旗帐,悬羊打鼓;各将本部人马,一齐退往凤凰山去躲避,不提。
  且说金营中到了二更时分,传下号令,将“铁浮陀”一齐推到宋营前,放出轰天大炮,向宋营中打来。但见烟火腾空,山摇地动,好似雷公排恶阵,分明霹雳震乾坤。有诗曰:长驱大进铁浮陀,欲打三军片甲无。不是文龙施羽箭,宋营将士命俱殂。
  当时众位元帅在凤凰山上,看见这般光景,好不怕人,便举手向天道:“幸得皇天护佑,不绝我等!若不是陆文龙一枝箭书,岂不把宋营人马打成齑粉?也亏了王佐一条臂膀,救了六七十万人马的性命!”
  那岳云、张宪领了人马,埋伏在半路,听得大炮打过,等那金兵回营之后,在黑影里,身边取出铁钉,把火炮的火门钉死,令军士一齐动手,将“铁浮陀”尽行推入小商河内,转马来到凤凰山缴令。岳爷仍命三军回转旧处,重新扎好营盘。且按下慢表。
  再说那兀术自在营前,看那“铁浮陀”大炮打得宋营一片漆黑,回到帐中对军师道:“这回才得成功也!”众将齐到帐中贺喜。兀术传令摆起酒席,同众元帅等直饮到天明。只见小番进帐报道:“‘苦人儿’同殿下带了奶母五鼓出营,投宋去了。”兀术听了,大叫道:“罢了,罢了!此乃养虎伤身也!”正在恼恨,又有小番来报:“启上狼主,岳营内依然如此,旗幡且分外鲜明,越发雄壮了。”兀术好生疑惑,忙出营前观看,果然依旧旗帜鲜明,枪刀密布,不知何故?传令速整“铁浮陀”今晚再打宋营。小番一看,“铁浮陀”不知那里去了,慌往四下搜寻。呀!
  俱推在小商河内了,忙来禀知。直气得兀术暴跳如雷,众将上前劝解。
  兀术回营坐定,叹了口气道:“那岳南蛮真真厉害,能使将官舍身断臂,来骗某家!那曹宁必然也是他说去,害他父子身亡。如今又说陆文龙归宋。‘铁浮陀’一旦成空,枉劳数载功夫,空费钱粮不少。情实可恨!如今怎么处?”哈迷蚩道:“狼主不必心焦。待臣明日摆下一阵,名为‘金龙绞尾阵’,诱那岳南蛮来打阵,可以擒他。”凡术道:“如此速去整备。”哈迷蚩领令,自去操演。且按下慢表。
  再说那晚“铁浮陀”打过宋营之后,将至天明,陆文龙同奶娘暗将金珠宝贝收拾停当,同王佐出营,竟往宋营而来。岳爷已将营寨重复扎好。王佐到了营前下马,进见元帅,禀明前事。各位元帅、总兵、节度、统制,俱各致谢王佐活命之恩。岳元帅传令,请陆公子相见。陆文龙进帐参见道:“小侄不孝,错认仇人为父!若非王恩公说明,怎得复续陆氏之脉!”元帅吩咐送公子后帐居住,拨二十名家将伏侍。
  一面差人送奶娘回到陆公子的家乡居住,不表。
  却说金营内哈迷蚩来禀上兀术道:“狼主,可差人将一封箭书射进宋营,叫岳南蛮暂停一月。待臣摆好阵势,然后开兵擒捉岳南蛮,早定大事。”兀术听了,就写一书,差番将来到宋营前,高声叫道:“南蛮听者,俺乃金邦元帅,有书一封与你宋营主将,快些接去!”说罢,一箭射来。小军拾得箭书,送与传宣。传宣将书呈上,元帅看毕,吩咐道:“你去与他说,教他摆好阵势,快来知会打阵。”传宣得令,出营大声喝道:“番奴听者,俺家元帅有令,教你们速去练熟些摆来,好等我们来打。”番将听了,回营复命。哈迷蚩即将大兵尽数调齐,操演阵势。
  忽一日,有小番报进帐来:“启上狼主,营门外有一大汉,口称云南化外大王,叫做李述甫,带他外甥黑蛮龙求见。”兀术便问哈迷蚩道:“他是何人?来见某家则甚?”不知哈迷蚩如何回答,又不知那两人果有何事来见兀术。正叫做:浑浊未分鲢与鲤,水清方见两般鱼。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再放报仇箭戚方殒命大破金龙阵关铃逞能
  诗曰:百万貔貅气象雄,秋风到韩倚崆峒。将军已定平金策,夺取龙骧第一功。
  话说哈迷蚩对兀术道:“臣久闻云南化外国,有个李述甫,是个南方蛮子的统领。今日必然来助狼主,可请他进来相见,看他有甚言语。”兀术就命小番请李大王进帐相见。那小番遂出营对李述甫说道:“狼主请大王进帐相见。”李述甫想道:“兀术不过是金国的四太子,我也是个王位,怎么不出来接一接?”就对黑蛮龙道:“你可在外等候,待我去见了兀术,看他如何?若无待贤之礼,我何苦来助他?”
  黑蛮龙答应,站在营前等候。那李述甫来到兀术帐前立着,叫声:“太子见礼。”
  兀术看见他生得身高一丈二尺,面如蓝靛,发似朱砂,心里有些奇异。本要下来与他行礼,却挨近与他比比看长自己多少。那李述甫见兀术不转睛的瞧着他,又见他挨近身来,只认道是要来拿他,举起手来只一掌,把兀术打倒,飞跑出营,上马提枪便走。后边众平章及番将,真个赶来拿他。黑蛮龙大喝一声,提起斗大的铁锤来,一连打翻了几个,后面不敢追来。
  李述甫对黑蛮龙道:“这番奴不是个好人!我倒有心来帮助他,不想他倒来拿我。被我一拳打翻了他,走了出来。”黑蛮龙道:“舅王,我们既到此,不如到对门营内看看。闻得岳元帅的儿子岳云本事高强,待甥儿去与他比试比试,若果然高强,我们愿归了宋朝罢?”李述甫道:“这也有理。”遂领着一队苗兵,来至宋营前呐喊。黑蛮龙立马阵前,高声叫道:“呔!宋兵听者,我乃化外国大王。闻得你们有个什么岳云是有些本事的,可叫他出来试试我小王爷的锤。不然,俺就杀进营来了!”小军慌忙报上帐来:“启上元帅爷,有一个化外国苗王讨战,坐名要公子出马,特来禀知。”元帅道:“那蛮王为甚到此讨战?必有缘故。”就命岳云:“你出去,须要见机而行。”
  岳云答应一声:“得令!”上马提锤,直至阵前观看。一眼看去,但见那员苗将,头有笆斗大,脸如黑漆,眼环口阔;头上戴着乌金莲子箍,左右插着两根雉鸡尾;身上披着乌金铠甲;坐下一匹高头黑马,手使两柄笆斗大的铁锤;年纪不多,只好十六七岁。再看到旗门下这个人,身长丈二,形容古怪,相貌稀奇,红须赤发,压住阵脚。黑蛮龙大喝一声:“来将何人?留下名来!”公子道:“苗蛮坐稳了,不要听了跌下马来!我乃武昌开国公太子少保统属文武兵马大元帅岳大公子岳云的便是。你这苗将缘何到此?亦留下名来!”黑蛮龙道:“小王爷乃是云南化外国总领李大王的外甥黑蛮龙的便是。因你宋朝久不来封王,故来帮助全国,来夺你天下。
  不道那兀术也不是个好人,今欲回去。闻得你这个蛮子有些本领,故来与你比比武艺,且上来试试我的锤看!”说罢,就当的一锤打来,岳云把左手中这烂银锤架开,右手一锤打去。两个锤来锤往,锤去锤迎。举起犹如日月当空,打下好如寒星坠地。
  真个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战到百十个回合,不分胜负。岳云想道:“这个苗蛮果然好本事!我且引他到荒僻之处,问他个缘故,劝他归顺,岂不为美?”便回马就走,大叫:“苗蛮,你敢来追我么?看我的回马锤厉害。”黑蛮龙道:“怕你什么回马锤,偏要追你!”
  饶你走上焰魔天,足下腾云须赶上。
  两个紧赶紧走,慢赶慢行。将到凤凰山一带茂林深处,岳云回转马头,叫一声:“小蛮王,且慢动手!我有一句话与你相商。”黑蛮龙道:“却不是你输了,有什么话讲?”岳云道:“我与你战了这半日,只抵得对手,难道真个是怕了你!况我爹爹帐下雄兵猛将不少,金兵六七十万尚不能抢我中原。你的令舅乃是云南总领,应该发兵来相助我朝才是,因何反来与我作对?悄然你杀了我,也占不得我宋朝的江山;我杀了你,白白的送了性命,也不见得凌烟阁上标名。故引你到此,就是这句话。请你想想看,何苦做甚冤家?”黑蛮龙道:“你既知我舅父是云南总领,为何这数年不来封王?”岳云道:“原来如此。小蛮王你有所不知,这数年来国事艰难,二圣被陷金邦。幸得今上泥马渡过夹江,又遭兀术屡犯中原,应接不暇,那有工夫到南地来封王?久仰小苗王乃世间之豪杰,今幸相逢,意欲结拜为友。待等恢复中原,我爹爹奏闻圣上,来封令舅的王位,决不食言!未知小苗王意下如何?”
  黑蛮龙道:“俺也闻得小将军的英名,如今看起来,果然不虚。今得识荆,三生有幸!蒙许结拜,只恐高攀不起。”岳公子道:“大丈夫意气相投,遂成莫逆,何出此言?”二人遂各下马,撮土为香,对天立誓,结拜为友,岳云年长为兄。黑蛮龙道:“大哥且请回营,待小弟与家母舅说明,再来候见老伯。”二人上马同行。到了阵前,岳云收兵回营,来见父亲缴令。将与黑蛮龙结拜的事说了一遍,岳爷大喜。
  却说李述甫见外甥与岳云同归本营而别,来问黑蛮龙道:“你与岳云比武,胜败如何?”黑蛮龙下马,将前事细细禀明。李述甫听了,心中大喜,遂与黑蛮龙一同来到宋营前。传宣飞报进帐道:“启主帅爷,今有云南李大王同了小王爷在外候见元帅。”元帅传今大开营门,带领大小众将,一齐出来迎接。接至帐中,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岳云过来见了大王李述甫,黑蛮龙亦过来见了各位元帅。张、韩。
  刘、岳四元帅齐道:“久仰大王英名灌耳,敢不钦敬!”李述甫道:“久闻四位元帅再整宋室江山,真乃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敢不宾服!”
  元帅吩咐军中治酒相待,一面传令犒赏云南军卒。岳爷对李述甫道:“大王且请回国。目下金邦兀术屡犯中原,如此猖獗,尚未平服,恐关外苗蛮乘机而入,甚为不便。须得大王镇治,方保无虞!待本帅平了金邦,迎了二圣还朝,那时奏明圣上,本帅亲到云南封大王的王位便了。”李述市大喜道:“遵教了。”当日酒散,各自回归本营。那岳云留黑蛮龙叙谈了一夜。次日早上,李述甫来辞别元帅。岳爷吩咐整备粮草等物相送,各将官俱来送李述甫起行。惟岳云与黑蛮龙有恋恋不舍之意。黑蛮龙道:“哥哥千万同了老伯来到云南走走!”岳云道:“为兄的必要来探望贤弟的!”两人洒泪而别。李述甫同了黑蛮龙领了苗兵,自回化外国而去。
  过了十余日,岳元帅暗想:“今已半月有余,金营不见动静,不知排的什么阵,这等烦难?”等到晚上,悄悄带了张保出营,来到凤凰山边茂林深处,盘上一株大树顶上偷看金营。果有百十万人马,诈言二百万,摆着两条“长蛇阵”,头并头,尾搭尾,所以名叫“金龙纹尾阵”。元帅正看了之间,只听得弓弦响,连忙回转头来看时,肩膀上早中了一箭,岳爷大叫一声。那放箭的暗想:“这遭报了仇了。”
  竟是悄悄的去了,这里张保听见元帅大叫,忙把索子放下,拔出箭头,扯下一幅战袍包好了膀子,将岳爷负在背上。定了一定神,元帅轻轻叫道:“张保,扶我上马回营罢!”张保便扶岳爷上了马,慢慢的回至本营。张保扶岳爷至后帐坐定,元帅即将以前牛皋存下的一颗丸药服了,霎时箭疮平复。又叫张保:“你悄悄去唤戚方来。”张保领命来唤戚方。戚方好象有个吊桶在心头,一上一下不住的打,又不敢不来。只得同了张保来至后帐,叩头道:“元帅唤末将有何使令?”岳元帅道:“戚方!人非草木,岂无分晓?我因兵下洞庭的时节,你违了我的军令,故将你责了几下。你竟欲把本帅射死,若无牛皋救我性命,今已休矣!你竟不想若非本帅恩义待人,怎能得王佐断臂?不要说他别的功劳了,只讲他前日报‘铁浮陀’之信,使我等凤凰山避兵,幸得救了三军之命。况且我是主帅,就屈打了你几下,有何大仇?你今日又射本帅一箭,幸喜天不绝我。你如此狠心,岂不送了宋朝天下!我如今唤你到来,与你一封书信,连夜往临安去,投在后军都督张俊那边去寻个出身罢!
  若到了天明,恐众将不服,就难活命了!”戚方无言可答,接了书,叩头谢恩出帐。
  上马回营,取了些金帛。
  戚方上马出营来,恰好劈面撞着牛皋。牛皋道:“是谁?”戚方道:“是我。”
  牛皋道:“半夜三更,你往何处去?”戚方道:“奉元帅之命,令我去投奔后军都督张老爷,故尔出营。将军若不信,现有元帅书信在此?”牛皋想道:“方才见他出营去,又见他回营。不多时,又见元帅伏在马上,张保扶着。必定这厮又做出什么事来了。若叫他去投了奸臣,越发不妙了。”便喝道:“果是奉元帅之令,也该青天白日,怎么夜里私逃?必有情弊!且同我去见了元帅,方放你去。”戚方道:“元帅命我速去,勿待天明,你如何阻我?”牛皋道:“胡说!”就一锏打来,戚方不曾提防,早被牛皋打得脑髓直流,跌下马来!牛皋将他身上金银并那一封书搜出,取了首级,进帐来见元帅。元帅见了,说一声:“是本帅忘了,不曾记得今夜是贤弟巡夜。被你打死了,也是他的命不该活。”牛皋道:“元帅为着何事,叫他去投奸臣?”岳爷便把放箭之事说了一遍。牛皋道:“既如此,小弟打死他原不差!”
  遂辞了元帅,仍去巡夜。当晚亦不提起。
  明日,元帅升帐,聚集众将,把戚方之事说了一遍,众皆大惊!又有军士来报:“罗纲同郝先逃走了。”岳爷道:“他见戚方身死,自然立脚不祝由他自去,不必追他。”吩咐将戚方首级,号令军前一日,取来合在尸首上埋葬,不提。
  再说金营哈迷蚩阵已摆完,来禀兀术。兀术大喜,即差人来下战书。岳元帅约定来日决战。一面请各位元帅齐到中军商议。那四位元帅各处人马,合来共有六十万。岳元帅同张元帅带领人马,打左边的“长蛇阵”。韩元帅合刘元帅领兵去打右边的“长蛇阵”。命岳云、严成方、何元庆、余化龙、罗延庆、伍尚志、陆文龙、郑怀、张奎、张宪、张立、张用,从中杀来。准备停当。
  到了次日,三个轰天火炮,中间这六柄锤,六条枪,一枚银剪戟,三条钢铁棍,冲进阵来。撞着锤,变为肉饼;挨着棍,马仰人翻。金营将台上一声号炮,左右营阵脚走动,方才围裹拢来。岳元帅已从左边杀入,举起沥泉枪乱挑。马前张保,抡动镔铁棒,马后王横,舞着熟铜棍,好似天神出世。后边牛皋、吉青、施全、张显、王贵等众英雄,一齐杀入阵来。右边韩元帅手舞长枪,左手大公子,右手二公子,后边苏胜、苏德等众将一齐杀进。金营将台上又是一声号炮,四面八方团团围裹扰来。那“金龙阵”,原是两条“长蛇阵”化出来的,头尾各有照应,犹如两个剪刀股形一般,一层一层围拢来。杀了一层,又是一层,都是番兵番将,杀不散,打不开。这四位元帅、大小将官,俱在阵中狠杀。真个是:杀得天昏地黑,日色无光,好生厉害!但见:征云阵阵迷三界,杀气腾腾闭九霄。大开兵,江翻海搅;冲队伍,地动山遥叉耙枪刀宣花斧,当头砍去;铲锤剑戟狼牙棒,劈面飞来。强弓硬弩,逢者便死;单鞭双锏,遇者身亡。红旗耀日,人皆丧胆;白刃争光,鬼亦消形!正是:惨淡阵云横,悲凉鼓角声。杀人如草芥,破阵扫金营。
  却说那四位元帅同众将正在阵中厮杀,阵外忽然来了三个少年英雄。原来那金门镇的先行官狄雷,自从遇见岳元帅之后,每每要想去投奔在他麾下去立功,却无门可入。那日闻得兀术又犯中原,与岳爷在朱仙镇上交兵,便心下暗想道:“我此时不去立功,更待何时?”遂披挂停当,拿了两柄银锤,跨上青鬃马,飞奔往朱仙镇而来,在路非止一日,到了朱仙镇,方知岳元帅杀了一日一夜,尚未出来。正要打点杀进阵去,但见正南上一个少年英雄飞马而来。狄雷定睛一看,那位小将不上二十岁年纪,骑着一匹红鬃马,使着一杆錾金枪。狄雷就迎上一步问道:“将军尊姓大名?到此何干?”那人道:“小可樊成,乃是岳元帅麾下统制官孟邦杰的妻舅。
  今闻得金兵在此与岳元帅交战,特地到此助他一臂之力。请问将军尊姓大名?因何问及小可?”狄雷道:“我乃金门镇先行官便是,姓狄名雷。因昔日岳元帅追杀金兵,小将一时误认,冒犯了元帅,惧罪潜逃。今因兀术又犯中原,故此欲来立功赎罪。”樊成道:“既如此,我二人就杀入阵去助战,何如?”狄雷道:“虽然说得是,但是番兵重重选迭如此之多,不知岳元帅在何处,我们从那一方杀入方好?”
  两个正在商议,只见前面一位将官飞马而来。二人抬头看时,只见那人生得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坐下黄源马,横提青龙僵月刀,年纪不上二十。樊、狄二人催马上前来问道:“将军且住马!前有金兵阻路,要往何处去?”那人道:“在下姓关名铃,曾与岳元帅的公子八拜为交。闻得兀术与元帅交兵,故此特来帮助杀贼!
  请问二位尊姓大名?”樊成、狄雷各通了姓名,将前来助阵之事大家说了一遍。关铃道:“如此甚好,我们一同杀入阵去便了。”樊成道:“我二人本欲杀入阵去,因见番兵甚多,不知排的何阵,从那一头杀入方好,故尔在此商议。”关铃道:“二位仁兄,自古大丈夫堂堂正正,既来助阵,不管他什么阵,我们只从正中间杀入去,怕他什么!”二人大喜,叫声:“好!”就一齐拍马,望着正中间,杀将进去。
  锤打枪挑刀砍去,人头滚滚向为泥。
  番兵那里招架得住,慌忙报上将台道:“启上狼主,有三个小南蛮杀入阵中,十分骁勇,众平章俱不能抵敌,杀进中心来了。”其时兀术正坐在将台上看军师指挥布阵,听了此报,便把号旗交与哈迷蚩,自己提斧下台,跨马迎上来,正遇见关铃等三人。兀术大喝一声:“呔!小南蛮是何等之人,擅敢冲入某家的阵内来?”
  关铃喝道:“我乃梁山泊大刀关胜爷爷的公子关铃便是!你是何人?说明了好记我的头功。”兀术看见关铃年纪幼小,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心中十分喜爱,便叫:“小南蛮,某家乃是大金邦昌平王兀术四太子是也。我看你小小年纪,何苦断送在此地!若肯归顺,某家封你一个王位,永享富贵,有何不美?”关铃听了笑道:“咦!原来你就是兀术!也是我小爷的时运好,出门就撞见个宝货。快拿头来,送我去做见面礼!”兀术大怒,骂一声:“不中抬举的小畜生!看某家的斧罢!”遂抡动金雀斧,当头砍来。关铃举起青龙偃月刀,拨开斧,劈面交加。两人战了十余合。恼了狄雷、樊成,一杆枪,两柄锤,一齐上前助战。兀术那里敌得住这三个出林乳虎,直杀得两肩酸麻,浑身流汗,只得转马败走。又恐他们冲动阵势,反自绕阵而走。因是兀术在前,众兵不好阻挡,那三人在后追赶,反把那“金龙阵”冲得七零八落。
  那阵内四位元帅见阵脚散乱,就指挥众将四处追杀。关铃正杀得热闹,看见了岳云,便高声大叫:“岳大哥!小弟在此。”岳云见是关铃,好不欢喜,便道:“贤弟来得好!快些帮我杀尽了这些番兵,同你去见爹爹。”那樊成舞动这杆錾金枪,一枪一个,正杀得高兴,正撞着孟邦杰,叫声:“姊夫,我来也!”孟邦杰见了,大喜道:“小舅来得甚好!快立些功,好见元帅报功。”那狄雷杀进番营中,正遇见岳爷,便高叫:“元帅,小将狄雷在金门镇上误犯虎驾,今日特来投在元帅麾下效劳!”岳爷道:“将军与国家出力,杀退了金兵,报功受职。”狄雷得令,抖擞精神,去打番兵!当时刘倚对岳爷道:“元帅少陪了。”竟带领本部人马,匆匆的杀出阵去了,连岳爷也不知其故。
  且再说岳公子银锤摆动,严成方金锤使开,何元庆铁锤飞舞,狄雷双锤并举,一起一落,金光闪灿,寒气缤纷!这就叫做“八锤大闹朱仙镇”。杀得那些金兵尸如山积,血若川流,好生厉害!但见:杀气腾腾万里长,旌旗密密透寒光。雄师手仗三环剑,虎将鞍横丈八枪。军浩浩,士堂堂,锣鸣鼓响猛如狼。刀枪闪烁迷天日,戈戟纷纭傲雪霜。狼烟火炮哄天响,利矢强弓风雨狂。直杀得:滔滔流血沟渠满,迭迭尸骸积路旁。
  只一阵,杀得那兀术大败亏输,往下败走。众营头立脚不住,一齐弃寨而逃,乱乱窜窜,败走二十余里,追兵渐远。不道前队败兵发起喊来,却原来是刘琦元帅抄着小路到此,将树木钉桩,阻住去路,两边埋伏弓弩手。一声梆子响,箭如飞蝗一般的射来。兀术传令转望左边路上逃走,又走了一二十里,前军又发起喊来。兀术查问为何,4潘禀道:“前面乃是金牛岭,山峰巉削,石壁危峦。单身尚且要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况这些人马,如何过得?”
  兀术下马走上前一看,果然危险,不能过去。欲待要再寻别路,又听得后边喊声震耳,追兵渐近,弄得进退两难,心中一想:“某家统领大兵六十余万,想夺中原。今日兵败将亡,有何面目见众将!死于此地罢休!”遂大叫一声:“罢!罢!
  罢!此乃天亡某家也!”遂撩衣望着石壁上一头撞去。但听得震天价一声响,兀术倒于地下。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毕竟不知兀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召回兵矫诏发金牌详恶梦禅师赠偈语
  诗曰:北狄连番犯宋关,英雄并起济时艰。金兵大溃朱仙镇,几使余生不得还。
  满期直捣黄龙府,二圣迎归复汁京。争奈班师牌十二,大勋一旦败垂成!
  却说兀术望着石壁上一头撞去,原自舍身自尽,不道天意不该绝于此地,忽听得震天价一声响,那石壁倒将下去;又听得豁喇喇的,山岭危巅尽皆倒下。兀术扒将起来一看,山峰尽平,心中大喜,跨上马,招呼众将上岭。那些番兵个个争先,一拥而上,反挤塞住了。刚刚上得五六千人,忽然一声雷响,那巅崖石壁依旧竖起。
  后边人马不得上山。看看追兵已到,把那些金兵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无路逃生。兀术在岭上望见山下,见那本邦人马死得可怜,不觉眼中流泪,对着哈迷蚩道:“某家自进中原,所到之处,望风瓦解。不想遇着这岳南蛮如此厉害,六十万人马,被他杀得只乘五六千人!还有何面目回去见老狼主,倒不如自尽了罢!”说罢,便拔出腰间佩剑欲要自刎。哈迷蚩将他双手紧紧抱住,众将上前夺下佩刀。哈迷蚩叫声:“狼主,何必轻生!胜败乃兵家常事。且暂回国,再整人马,杀进中原,以报此仇。”
  正说之间,只见对面林子内走出一个人来,书生打扮,飘飘然有神仙气象,上前来见兀术道:‘太子在上,你只想调兵复仇,终久何用?若向锅中添水,不如灶内无柴。况自古以来,权臣在内,大将岂能立功于外?不久岳元帅自不免也。”兀术听了,恍然大悟,遂作揖谢道:“极承教谕!请问先生尊姓大名?”那人道:‘小生之意,不过应天顺人,何必留名?”遂辞别而去。
  兀术就吩咐早早安营,且埋锅造饭,吃了一餐。哈迷蚩道:“天遣此人点醒我们,狼主且暂住营。待臣私入临安,去访秦桧。等他寻个机会,害了岳飞,何愁天下不得?”兀术大喜道:“既如此,待某家写起一书来,与军师带去。”当下就取过笔砚,写了一书,外用黄蜡包裹,做成一个蜡丸,递与哈迷蚩道:“军师,你进中原,须要小心!”哈迷蚩道:“不劳狼主嘱咐,小臣自会见机而行。”遂将蜡丸藏好,辞了兀术,悄悄的暗进临安而去。后人有诗曰:战败金邦百万兵,中原指日息纷争。何来狂士翻簧舌,遂致昌平智复萌!
  且说岳元帅就在金牛岭下扎住营盘,赏劳兵将,一面写本进朝报捷;一面催趱粮草,收拾衣甲,整顿发兵扫北。按下慢表。
  再说那哈迷蚩打扮做个汴京人模样,悄悄的到了临安。那一日,打听得秦桧同了夫人王氏在西湖上游玩,即忙也寻到湖上来。只见秦桧正在苏堤边泊下座船,与夫人对坐饮酒,赏玩景致。哈迷蚩就高声叫道:“卖蜡丸,卖蜡丸!”叫过东来,又叫过西去。那王氏听得卖蜡九的只管叫来叫去,就望岸上一看,便叫:“相公,这不是哈军师么?”秦桧一眼望去,说道:“不差,不差!”便吩咐家人:“去叫那卖蜡丸的上船来见我。”家人领命,忙忙的走到船头上,把手一招,叫那卖蜡丸人上船来,同了家人进舱跪下。秦桧问道:“你卖的是什么蜡丸?可医得我的心病么?”哈迷蚩道:“我这蜡丸专治的是心病,且有妙方在内。但要早医,缓则恐其无效。”秦桧道:“既如此,且把丸子留下,我照方而服便了。”叫家人:“赏他十两银子去罢。”哈迷蚩会意,谢赏而去。
  秦桧将蜡丸剖开看时,却是兀术亲笔之书,责备“秦桧负盟,致被岳飞杀得大败亏输。若能谋害得岳飞,方是报我国之恩。倘得了宋朝天下,情愿与汝平分疆界”等语。秦桧看完,即将书递与王氏道:“四太子要我谋害岳飞,当如何处置?”王氏道:“相公官居宰辅,职掌群僚,这些小事有何难处。况且前日药酒之事被牛皋识破,今若灭了金邦,功高无比。倘然回京,查究出此事来,我们一家性命难保。
  为今之计,不如慢发粮草,只说今日欲与金国议和,且召他收兵,暂回朱仙镇养马。
  然后再寻一汁,将他父子害了,岂不为美?”秦桧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遂命罢宴开船,上岸回府。
  那哈迷蚩见了秦桧,送了蜡书,依旧扮作客商模样,取路回营,来见兀术道:“臣在西湖上见过秦桧夫妻,接了蜡丸,已是会意,料他必然有计与狼主抢天下。
  我等且回关外,再差人打听消息便了。”兀术遂命拔寨,带领了败残人马,往关外去了,不提。
  却说岳元帅与各元帅在营中商议调兵养马,打点直捣黄龙府,迎还二圣,早晚成功。却是粮草不至,不知何故?正在差官催趱军粮,刻日扫北,忽报有圣旨下。
  岳爷一同众元帅出营接旨,钦差宣读诏书,却是召岳飞班师,暂回朱仙镇歇息养马,待秋收粮足,再议发丘岳爷送了钦差,回营坐定。当下韩元帅开言道:“大元戎以十万之众,破金兵百万,亦非容易。今成功在即,不发兵粮,反召元帅兵回朱仙镇,岂不把一段大功,沉于海底!这必是朝中出了奸臣,怕大将立功。元帅且自酌量,不可轻自回兵。”
  岳元帅道:“自古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不可贪功,逆了旨意。”刘元帅道:“元帅差矣。古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金人锐气已失,我兵鼓舞用命,恢复中原,在此一举。依着愚见,不如一面催粮,一面发兵,直抵黄龙府,灭了金邦,迎回二圣。然后归朝,将功折罪,岂不为美?”岳爷道:“众位元帅有所不知,本帅因枪挑小梁王,逃命归乡。年荒岁乱,盗贼四起。有洞庭湖杨幺差王佐来聘本帅,本帅虽不曾去,却结识了王佐,故有断臂之事。我母恐我一时失足,将本帅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所以一生只图尽忠。即是朝廷圣旨,那管他奸臣弄权!”
  途传令拔寨起营。一声炮响,十三处人马分作五队,滔滔的回转朱仙镇。依旧地扎下十三座营头,各各操兵练卒,专待秋收后进兵。
  一面唤过岳云,暗暗吩咐道:“方今奸臣弄权,专主和议。朝廷听信奸言,希图苟安一隅,无用兵之志,不知将来如何?你可同张宪回到家中,看望母亲,传教兄弟些武艺。倘有用你之处,再来唤你。”二人领命,拜别了岳爷,来与关铃作别,便道:“向日承我弟所赠宝驹,愚兄目下归乡,并无用处,今日物归故主。愚兄暂时拜别,不久再得相会。”关铃只得收了赤兔马,依依不舍,直送至十里方回。那岳云自和张宪二人,一同归乡去了。
  一日,岳元帅同众元帅坐谈议论,忽叫一声:“张保何在?”张保应声道:“有!小人在此,元帅有何吩咐?”岳爷对着众元帅道:“这个张保,乃是李太师的家丁,送与我做个伴当,想要寻个出身。他随我数年苦战,元帅们也知他的功劳。
  今蒙圣恩赐我的空头扎付,本帅意欲与他一道,往濠梁去做个总兵,可使得么?”
  众元帅道:“大元戎何出此言?张将军在帐下不知立了多少大功,莫说总兵,再大些也该。”岳元帅便取过一道札付,填了姓名,就付与张保道:“你可回去领了家小,一齐上任。”张保道:“小人不愿为官,情愿在此跟随元帅。”岳爷道:“人生在世,须图个出身,方是男子汉。你去,不必多言!”张保见岳爷主意已定,只得禀道:“小人去便去,若做不来总兵,是原要来伏侍元帅的囗。”岳爷道:“只要你尽心保国,有何做不来之事?”张保叩辞了,并拜别了众位元帅,出营起身去了。
  岳爷又叫声:“王横。”王横跪下道:“元帅有何吩咐?”岳爷道:“我欲叫你去做个总兵,你心下如何?”王横连忙叩头禀道:“啊呀!小人是个粗人,只晓得跟随大老爷过日子,不晓得做什么总兵总将的。若要小人去做官,情愿就在老爷跟前自尽了罢!”岳爷道:“既然如此,便罢了!”王横谢了元帅,起来走过一边。
  众元帅道:“难得元帅手下都是忠义之人,所以兀术屡败。”
  正在闲谈,忽报圣旨又下。众元帅一同接进,天使开读,却是命岳元帅在朱仙镇屯田养马;众元帅节度且暂回本汛,候粮足听调。众元帅谢恩,送出天使。回营养马三日,韩元帅、张元帅、刘元帅,与各镇总兵、节度使齐到大营,与岳元帅作别,俱各拔寨起身,各回本汛去了。
  且说岳爷在朱仙镇上终日操兵练将,又令军士耕种米麦,专等旨意扫北。不道秦桧专主和议,使命在金国往返几回终无成议,看看腊尽春残,又是夏秋时候。一日,闲坐帐中,观看兵书,忽报圣旨下。岳飞连忙迎接开读,却是因和议已成,召取岳飞回兵进京,加封官职。岳爷谢恩毕,送出天使,回到营中,对众将道:“圣上命我进京,怎敢抗旨?但奸臣在朝,此去吉凶未卜。我且将大军不动,单身面圣,情愿独任扫北之事。倘圣上不听,必有疏虞。众兄弟们务要戮力同心,为国家报仇雪耻,迎得二圣还朝,则岳飞死亦无恨也!”众将道:“元帅还该商议,怎么就要进京?”岳爷道:“此乃君命,有何商议。”
  正说之间,又报有内使赍着金字牌,递到尚书省札子,到军前来催元帅起身。
  岳爷慌忙接过,又报金牌来催。不一时间,一连接到十二道金牌。内使道:“圣上命元帅速即起身,若再迟延,即是违逆圣旨了!”岳爷默默无言,走进帐中,唤过施全、牛皋二人来道:“二位贤弟,我把帅印交与二位,暂与我执掌中营。此乃大事,须当守我法度,不可纵兵扰害民间,也不枉我与你结义一番!”说罢,就将帅印交付二人收了。再点四名家将,同了王横起身。众统制等并一众军士,齐出大营跪送,岳爷又将好言抚慰了一番,上马便行。但见朱仙镇上的居民百姓,一路携老挈幼,头顶香盘,挨挨挤挤,众口同声攀留元帅,哭声震地。岳爷挥泪对着众百姓道:“尔等不可如此!圣上连发十二道金牌召我,我怎敢抗违君命!况我不久复来,扫清金兵,尔等自得安宁也。”众百姓无奈,没一个不悲悲楚楚,只得放条路让岳爷过去。众将送了一程,岳爷道:“诸位将军,各自请回罢!”众将俱各洒泪作别,直待看不见岳爷,方各回营。
  后人读史至此,有诗惜之曰:
  胡马南来捍御难,中原疆土日摧残。幸逢大帅忠诚奋,感激诸军勇力殚。
  百战功高番寇遁,几回凯捷庶民安。高宗不信秦长脚,二圣终当返御銮。
  又有诗骂秦桧曰:
  通金受策哈迷蚩,长舌东窗毒计施。十二金牌三字狱,万年遗奥桧奚辞!
  且说岳爷同王横带着四名家将,离了朱仙镇,望临安进发。在路非止一日,来到瓜州地方,早有驿官迎接。到官厅坐定,上前禀道:“扬子江中风狂浪大,况天色将晚,只好在驿中安歇。等明日风静了,小官准备船只,送大老爷过江罢。”岳爷道:“既如此,且在此暂歇罢。”那驿官忙忙的去整备夜膳,请岳爷用了,送至上房安歇。王横同四位家将,自在外厢歇宿。
  那岳爷中心有事,睡在床上,不觉心神恍惚。起身开门一望,但见一片荒郊,蒙陇月色,阴气袭人。走向前去,只见两只黑犬,对面蹲着讲话。又见两个人赤着膊子,立在旁边。岳爷心里想道:“好作怪!畜生怎么会得说话?”正在奇怪,忽然扬子江中狂风大作,白浪滔天,江中钻出一个怪物似龙非龙,望着岳爷扑来。岳爷猛然吃了一惊,一交跌醒,却在床上,一身冷汗,却是一梦。侧着耳朵听时,谯楼正打三鼓,暗想:“此梦好生蹊跷!曾记得韩元帅说,此间金山寺内有个道悦和尚,能知过去未来。我何不明日去访访他,请他详解?”
  主意定了,到了天明起来,梳洗了,吩咐王横备办了香纸等物。那驿官已将船只备好,岳爷将几两银子赏了驿丞,下船过江,一径来到金山脚下上岸。命家将在船看守,止带了王横,信步上山。来到大殿上,拜过了佛,焚香已毕。转到方丈门首,只听得方丈中朗然吟道:苦海茫茫未有涯,东君何必恋尘埃?不如早觅回头岸,免却风波一旦灾!
  岳爷听了,暗暗点头道:“这和尚果然有德行。但虽劝我修行,那知我有国家大事在心,怎能丢着?”正想之间,只见里边走出一个行者来道:“家师请元帅相见。”岳爷随了行者走进方丈。那道悦下禅床来,相见已毕,道悦道:“元帅光临,山憎有失远接,望乞恕罪!”元帅道:“昔年在沥泉山参见我师,曾言二十年后再得相会,不竞果然!下官只因昨夜在驿中得一异梦,未卜吉凶,特求我师明白指示!”
  道悦道:“自古至人无梦,梦景忽来,未必无兆。不知元帅所得何梦,幸乞见教。”
  岳爷即将昨夜之梦,细细的告诉了一遍。道悦道:“元帅怎么不解?两犬对言,岂不是个‘狱’字?旁立裸体两人,必有同受其祸者。江中风浪,拥出怪物来扑者,明明有风波之险,遭奸臣来害也!元帅此行,恐防有牢狱之灾、奸人陷害之事,切宜谨慎!”岳爷道:“我为国家南征北讨,东荡西除,立下多少大功,朝廷自然封赏,焉得有牢狱之灾?”道悦道:“元帅虽如此说,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
  从来患难可同,安乐难共。不如潜身林野,隐迹江湖,乃是哲人保身之良策也。”
  岳爷道:“蒙上人指引,实为善路。但我岳飞以身许国,志必恢复中原,虽死无恨!
  上人不必再劝;就此告辞。”道悦一路送出山门,口中念着四句:风波亭上浪滔滔,千万留心把舵牢。谨避同舟生恶意,将人推落在波涛。
  岳爷低头不语,一径走出山门。长老道:“元帅心坚如铁,山僧无缘救度。还有几句偈言奉赠,公须牢记,切勿乱了主意!”岳爷道:“请教,我当谨记。”长老道:岁底不足,提防天哭。奉下两点,将人茶毒。
  老柑腾挪,缠人奈何?切些把舵,留意风波!岳爷道:“岳飞愚昧,一时不解,求上人明白指示!”长老道:“此乃天机,元帅谨记在心,日后自有应验也。”
  岳爷辞别了禅师,出了寺门。下山来,四个家将接应下船。吩咐艄公解缆,开出江心。岳爷立在船头上观看江景,忽然江中刮起一阵大风,猛然风浪大作,黑雾漫天。
  江中涌出一个怪物,似龙无角,似鱼无腮,张着血盆般的口,把毒雾望船上喷来。
  岳爷忙叫王横,取过这杆沥泉枪来,望着那怪一枪戳去。有分教;水底捞针难再得,海中失宝怎重逢?不知那怪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勘冤狱周三畏挂冠探囹圄张总兵死义
  诗曰:挂冠归隐不贪名,富贵浮云看得轻。全具一腔真血气,只论忠义不论生。
  为国为民终永誉,全忠全义每伤身。试看殒命如张保,等是天生不贰臣。
  却说岳爷举起沥泉枪,望那怪戳去。那怪不慌不忙,弄一阵狂风,将沥泉枪摄去,钻入水底,霎时风平浪息。岳爷仰天长叹道:“原来是这等风波,把我神枪失去!可惜,可惜!”不一时,渡过长江,到了京口,上岸骑了马,吩咐:“悄悄过去,休得惊动了韩元帅,又要耽搁。”遂加鞭赶过了镇江,望丹阳大路进发。及至韩元帅闻报,差家将赶上去,已过了二十多里,只得罢了。
  且说岳爷在路行了两三日,已到平江,忽见对面来了锦衣卫指挥冯忠、冯孝,带领校尉二十名,两下正撞个着。冯忠便问:“前面来的,莫非是岳元帅么?”王横上前答道:“正是帅爷。你们是什么人?问他做甚?”冯忠道:“有圣旨在此。”
  岳爷听得有圣旨,慌忙下马俯伏。冯忠、冯孝即将圣旨开读道:岳飞官封显职,不思报国;反按兵不动,克减军粮,纵兵抢夺,有负君恩。着锦衣卫扭解来京,候旨定夺。钦哉!
  岳爷方要谢恩,只见王横环眼圆睁,双眉倒竖,抡起熟铜棍,大喝一声:“住着!
  我马后王横是也!俺随元帅征战多年,别的功劳休说,只如今朱仙镇上二百万金兵,我们舍命争先,杀得他片甲不留,怎么反要拿俺帅爷?那个敢动手的,先吃我一棍!”
  岳爷道:“王横!此乃朝廷旨意,你怎敢罗唣,陷我不忠之名!罢罢,不如自刎了,以表我之心迹罢!”遂向腰间拨出宝剑,即欲自刎。四个家将慌了,一齐上前抱住,夺下宝剑。王横跪下哭道:“老爷难道凭他拿去不成?”冯忠见此光景,随提起腰刀来砍王横。王横正待起身,岳爷喝一声:“王横,不许动手!”王横再跪下来,已被冯忠一刀砍中头上,众校尉一齐上来。可怜王横半世豪杰,今日被乱刀砍死!
  有诗曰:
  忠臣义仆气相通,马后王横志自雄。此日平江头溅血,他年姓氏布寰中。
  却说那四个家将见风色不好,骑着岳爷的马,拾了铜棍,带了宝剑,乘闹里一齐走了。岳爷止不住两泪交流,对冯忠道:“这王横亦曾与朝廷出力,今日触犯了贵饮差,死于此地。望贵饮差施他一口棺木盛殓,免得暴露形骸!”冯忠应允,就传地方官备棺盛殓。一面暗暗将秦桧的文书传递各汛地方官府,禁住往来船只,细细盘诘,不许走漏风声;一面将岳爷上了囚车,解往临安,到了城中,暗暗送往大理寺狱中监禁。
  次日,秦桧传一道假旨,命大理寺正卿周三畏勘问。三畏接了圣旨,供在公堂,即在狱中取出岳飞审问。岳爷来到堂上,见中央供着圣旨,连忙跪下道:“犯臣岳飞朝见,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拜毕,然后与三畏见礼道:“大人,犯官有罪,只求大法台从公审问!”三畏吩咐请过了圣旨,然后正中坐下,问道:“岳飞,你官居显爵,不思发兵扫北,以报国恩,反按兵不动,坐观成败,又且克减军粮,你有何辩?”岳爷道:“法台老大人差矣!若说按兵不动,犯官现败金兵百余万,扫北成功,已在目前,忽奉圣旨召回朱仙镇养马。现有元帅韩世忠、张信、刘琦等可证。”周三畏道:“这按兵不动,被你说过了,那克减军粮之事是有的了,还有何说?”岳爷道:“岳飞一生爱惜军士,如父子一般,故人人用命。克了何人之粮,减了何人之草,也要有人指实。”三畏道:“现在你手下军官王俊告帖在此,说你克减了他的口粮。”岳爷道:“朱仙镇上共有十三座大营,有三十余万人马,何独克减了王俊名下之粮?望法台大人详察!”周三畏听了,心中暗暗想道:“这桩事,明明是秦桧这奸贼设计陷害他。我如今身为法司,怎肯以屈刑加于无罪?”便道:“元帅且暂请下狱,待下官奏过圣上,候旨定夺。”岳爷谢了,狱卒复将岳爷送上狱中监禁。
  那周三畏回到私行,闷闷不悦,仰天叹息道:“得宠思辱,居安虑危。岳侯做到这样大官,有这等大功,今日反受这奸臣的陷害。我不过是一个大理寺,在奸臣掌握之中,若是屈勘岳飞,良心何在!况且朋恶相济,万年千载,被人唾骂。若不从好贼之谋,必遭其害。真个进退两难!不如弃了这官职,隐迹埋名,全身远害,岂不为美?”定了主意,暗暗吩咐家眷,收拾行囊细软。解下束带,脱下罗袍,将印信幞头象简,俱安放案桌之上。守到五更,带了家眷并几个心腹家人,私出涌金门,潜身走脱。正是:待漏随朝袍笏寒,何如破衲道人安?文牺被绣驾刀通,野鸽无笼天地宽。
  到了次日天明,吏役等方才知道本官走了,慌忙到相府去报知。秦桧大怒,要将衙吏治罪,众人再三哀求,方才饶了。就限在这一于人身上,着落他们缉拿周三畏。又行移文书,到各府州县勒限缉获。秦桧见周三畏不肯依附他,挂冠逃去,想了一会,便吩咐家人道:“你悄悄去请了万俟卨、罗汝楫二位老爷来,我有话说。”
  家人领了钩旨,来请二人。那万俟卨乃是杭州府一个通判,罗汝楫是个同知。这两个人在秦桧门下走动,如狗一般。听说是大师相请,连忙坐轿到相府,下轿,一直进书房内来参见。秦桧赐坐待茶毕,二人足恭问道:“太师爷呼唤卑职二人,不知有何钧谕?”秦桧道:“老夫相请二位到此,非为别事,只因老夫昨日差大理寺周三畏审问岳飞罪案,不想那厮挂冠逃走,现在缉拿治罪。老夫明日奏闻圣上,即升你二位抵代此职、委汝勘问此案。必须严刑酷拷,市实他的罪案。害了他的性命!
  若成了此段大功,另有升赏。不可违了老夫之言!”二人齐声道:“太师爷的钧旨,卑职怎敢不遵?总在我二人身上,断送了他就是。”说罢,遂谢恩拜别,出了相府回衙。次日,秦桧就将万俟卨升做大理寺正卿、罗汝楫做了大理寺丞。在朝官员,那个敢则一声!二人即刻上任。
  过了一日,就在狱中提出岳飞审问。岳爷来到滴水檐前,抬头一看,见堂上坐着他两个,却不见周三畏,便问提牢狱卒道:“怎不见周老爷?”狱卒道:“周老爷不肯勘问这事,挂冠走了。今日是秦丞相升这万俟卨老爷、罗老爷做了大理寺,差他来勘问的。”岳爷道:“罢了,罢了!他前日解粮来,被我打了四十。当初懊悔不曾杀了他,今日倒反死于二贼之手也!”就走上堂对着二人举手道:“大人在上,岳飞没有公服,恕不施礼了!”万俟卨道:“胡说!你是朝廷的叛逆,我奉旨勘问,怎见了我不跪?”岳爷道:“我有功于国家,无罪于朝廷,勘问甚么?”罗汝楫道:“现在你部下军官王俊告你按兵不举,虚运粮草,诈称无粮。”岳爷道:“朱仙镇上现有十三座大营,三十万人马,怎说得个无粮?”万俟卨道:“无粮不成,反输一帖,难道我倒跪了你罢?”岳爷道:“我是统兵都元帅,怎么反来跪你?”
  二人道:“不要与他讲,请过圣旨来。”二贼即将圣旨供在中间,岳爷只得跪下。
  那二贼将公案移在旁边下首坐着,便道:“岳飞,你快快将按兵不举,私通外国的情由招上来。”岳爷道:“既有告人王俊,可叫他来面证。”万俟卨道:“那王俊是北边人,到了这临安来,不服水土,吃多了海蜇胀死了。人人说你是个好汉,这小小的杀头罪就认了罢,何必有这许多牵扯?”岳爷道:“胡说!别样犹可,这叛逆的罪,如何屈得我!”二贼道:“既不招,叫左右先与我打四十!”左右一声吆喝,将岳爷扯下来,重重的打了四十。可怜打得鲜血迸流,死去复醒,只是不肯招认。二贼又将岳爷拷问一番,用檀木抄指,命二人用杖敲打,打得岳爷头发散开,就地打滚,指骨尽碎!岳爷只是呼天捶胸,那里肯招。二贼只得命狱卒仍旧带去收监,明日再审。
  二贼退回私宅,商议了一番,弄出一等新刑法来,叫做“披麻问”、“剥皮拷”。
  连夜将麻皮揉得粉碎,鱼胶熬得烂熟,端整好了。次日,又带岳爷出来审问。万俟卨道:“岳飞!你好好将按兵不动、意图谋反,快快招来,免受刑法。”岳爷道:“我一生立志恢复中原,雪国之耻。现在朱仙镇上同着韩、张、刘众元帅,力扫金兵二百万。若再定几日,正好进兵燕山,直捣黄龙,迎取二圣还朝。不意圣旨促回兵歇马,连用金牌十二道召我回来。那有按兵不动之事?十三座营头,三十多万人马,若有克减军粮,怎能够安然如堵?岳飞一点忠心,惟天可表!叫我招出什么来?”
  万俟卨道:“即不招,夹起来。”左右即将岳爷夹起,又喝打了一回。岳爷受刑不过,大叫道:“既要我招,取纸笔来,待我亲写招状。”二喊大喜,叫典吏与他纸黑笔砚。
  岳爷接了,写成一张招状,递与二贼。二贼接来一看,只见上写道:武胜定国军节度使、神武后军都统制、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营田大使、节制河北诸路招讨使。开府仪同三司、大尉、武昌郡开国公岳飞招状:飞生居河北,长在汤阴。幼日攻习诗书,壮年掌握军兵。正值权奸板荡艺祖之鸿基,复遇靖康丧败皇都之大业。三千粉黛,一旦遭殃;八百胭脂,霎时被掳。君臣北狩,百姓流离。万民切齿,群宰相依。幸而圣主龙飞淮甸,虎踞金陵;帝室未绝,乾坤再造。不思二帝埋没于沙漠,乃纵幸臣权于店廊。丞相虽主通和,将军必争用武。飞折矢为誓,与众会期。东连海岛,学李囗跨海征东;南及滇池,仿诸葛渡沪深入。羡班超辟土开疆,慕平仲添城立堡。正欲直捣黄龙,迎回二圣;平吞鸭绿,一统中原,方满飞心,始全于志。昔者群雄并起,寇盗纵横,区区奋身田野,注籍戎行。戚方本国家大盗,鞭指狼烟自息;王善乃太行巨寇,旗挥即便剿除。除刘豫一贼之功,缚苗。
  刘二将之力;收杨虎、何元庆军中之助,服曹成、杨再兴帐下之雄,斩杨幺于洞庭湖,败兀术于黄天荡。牛头山杀贼,尸积如山;汁水河创金,血深似海。北方问我兵进,人人胆破;南岭见我旗至,个个心寒。朱仙镇上,百千铁甲奔逃;虎将麾前,十二金牌召转。前则遵旨屯兵,今乃奉征见帝。有赋权奸,谋诛忠直。设计陷我谋反,将飞赚入监牢,千般拷打,并无抱怨朝廷;万种严刑,岂囱出于圣主?飞今死去,阎罗殿下,知我忠心。速报司前,明无反意。天公无私,必诛相府奸臣以分皂白;地府有灵,定取大理寺卿共证是非。右飞所供是实,如虚甘罪无辞。
  万、罗二贼看了大怒,喝教左右将岳爷衣服去了,把鱼胶敷上一层,将麻皮搭上。一时间,将岳飞身上搭上好几处,便问:“岳飞,招也不招?”岳爷道:“你误了军粮,打了你四十,今日欲陷我于死地。我死必为厉鬼,杀你二贼!”二贼大怒道:“你性命只在顷刻,还敢胡言!”吩咐左右:“与我扯!”左右一声答应,就把麻皮一扯,连皮带向去了一块。岳爷大叫一声:“痛杀我也!”霎时晕去。左右连忙将水来喷醒。万俟卨又叫:“岳飞,你若不招,叫左右再扯。”岳爷大声叫道:“罢罢!我如今就死了也罢!我那岳云、张宪,不要坏了我一世忠名才好!”
  那二贼听见此言,直吓得汗流浃背,把舌一伸,吩咐掩门。左右答应一声:“吓!”
  就把门掩了。二贼假意起身,请岳爷坐了,说道:“下官看元帅的供词,尽是大功。
  我二人本欲上本保留元帅,奈是秦丞相主意,此本决难到得圣前。方才元帅说有公子并贵部张宪,何不修书一封,请他到此,上一辨冤本!下官二人就好于中帮助,不知元帅意下如何?”岳爷道:“甚好!甚好!即使圣上不准,我亦情愿与这两个孩儿同死于此,方全得我父子二人忠孝之名。”随即写了一封家书,交与万俟卨。
  万俟卨吩咐仍送进狱中。
  这两个贼子就带了岳爷的招状,忙到相府通报。秦桧命进私宅相见,二人进来见了秦桧道:“门下小官,奉太师爷的钧旨,连日勘问,岳飞受了多少严刑,今日写下一张供状在此。”就双手呈上。秦桧看罢,大怒道:“那厮如此无理,何不一顿就打杀了他!”万俟卨道:“太师爷不知,岳飞写了此辞,小官即要加以严刑,忽听他大叫道:‘我死之后,岳云、张宪这两个孩儿,不要坏了我一世忠名方好!’小官倘打杀了他,那岳云、张宪有万夫不当之勇,领兵前来,不要说我与丞相,连朝廷也难保!为此小官忙掩了门,向岳飞假说救他,骗他写书叫岳云、张宪来上辨冤本,特来呈与太师爷定夺。”秦桧看了大喜道:“这是二位贤契的大才。”就同进书房中去,唤过惯写字的门客来,将岳飞的笔迹,照样套写,更改了数句,说是:奉旨召回临安,面奏大功,朝廷甚喜。你可同了张宪,速到京来,听候加封官职,不可迟误。写完封好,即差能事家丁徐宁,星夜往汤阴县去哄骗岳公子、张宪到来,只望一网打荆这里就委万、罗二贼在监内另造十间号房,名唤:“雷”“霆”“施”“号”“令”、“星”、“斗”、“焕”、“文”。
  “章”,专等监禁家属人等。万、罗二贼辞出,即去建造号房。
  其时临安有两个财主,本是读书君子,一位姓王名能,一位姓李名直。他二人晓得岳爷受屈,就替岳爷上下使钱。那狱卒得了钱财,多方照看,替岳爷洗净棒疮,用药敷上。那狱官倪完原是个好人,见岳爷是个功臣,被奸臣所害,明知冤屈,故亦用心伏侍。故此岳爷在监安然无事。
  且说汴梁总兵张保,自从和妻子洪氏领了儿子张英到任上来,过得年余,忽然一日有军校来报:“打听得岳元帅在朱仙镇上屯兵耕地,忽然有圣旨召回,不知何事。”张保听了,好生疑惑,一连几日,觉得心神恍惚,坐卧不宁,便对夫人道:“这几日不知我为什么,只管心惊肉跳。我想做了这个什么总兵官,反觉得拘拘束束,有甚趣处?目下岳公子住在家中,我意欲同你到汤阴去,依旧住在帅府中。不知夫人意下若何?”洪氏道:“将军!自古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为了些小功名绊住身子,倒不如到帅府去住,反可脱然无累,逍遥自在。”张保大喜,忙忙的收拾了行李,将总兵印挂在梁上,带了三四名家将,悄悄的一路望汤阴雨来。
  不一日,来至永和乡岳家帅府门首,将车马停住,岳安即忙进内报知李氏夫人。
  夫人道:“快请进来相见。”张保夫妻同了儿子来到内堂,拜见了夫人,又拜见了巩氏夫人,然后将不愿做官的话说了一遍。夫人道:“总兵来得正好!一月前传闻老爷钦召进京,前日老爷忽又着人持书来,把大公子并张将军叫了去,不知为着何事?好生挂念!这几日又只管心惊肉跳,日夜不宁。意欲烦总兵前去探听个消息,未知可否?”张保道:“既有此事,夫人不叫小人去,小人也要走一遭。”就向洪氏道:“你在此好生伏待夫人、公子,我明日就往临安去探听大老爷的行藏。”当时夫人吩咐备办酒席,与张总兵夫妇接风,打扫房间,安歇了一宵。
  次日饭后,张保吩咐了妻、儿几句,打迭了一个包裹,独自一个背了,辞别两位夫人,出门望临安进发。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大江口。前路一望茫茫荡荡,并无一只渡船,走来走去,那里觅处?天又黑将下来,江口又无宿处。正在舒头探望,忽见一个渔人,手中提着一壶酒,篮内不知放些什么东西,一直走向芦苇中去。
  张保就跟着上去一看,却是滩边泊着小船一只,那人提着东西上船去了。张保叫声:“大哥!渡我一渡!”那人道:“如今秦丞相禁了江,不许船只往来,那个敢渡你?”
  张保道:“我有紧要事,大哥渡我一渡,不忘恩德!”那人道:“既如此,你可下船来耽搁一会,等到半夜里渡你过去。但是不要大惊小怪,弄出事来!”张保道:“便依你,决不连累你!”张保一面说,一面钻进舱里,把包裹放下。那人便道:“客官,你一路来,大约不曾吃得夜饭?我方才在村里赊得一壶酒来,买了些牛肉在此,胡乱吃些,略睡睡,等到三更时分,悄悄过江去便了。”张保道:“怎好相扰!少停,一总奉谢。”那人便将牛肉装了一碗,筛过一碗酒,奉与张保,自己也筛酒奉陪。张保行路辛苦,将酒来一饮而尽,说道:“好酒,好酒!”那人又筛来,张保一连吃了几碗,觉道有些醉意,便道:“大哥,我吃不得了!少停上岸,多送船钱与你。”一面说,一面歪着身子,靠在包裹上去打盹。那人自将酒瓶并吃剩的牛肉,收拾往艄上去了。
  停了好一会,已是一更天气,那人走出船头将缆解了,轻轻的摇出江心,钻进舱来,就把那条缆绳轻轻的将张保两手两脚捆住,喝道:“牛子醒来!”那张保在梦里惊醒,见手脚俱被缚住,动弹不得,叫声:“苦也!我今日就死也罢了!但不知元帅信息,怎得瞑目!”那人听了,便道:“你实说是何人?”张保道:“我乃岳元帅帐下马前张保。为因元帅进京久无信息,故此我要往临安探听。不意撞在你这横死神手内!”那人听了,叫声:‘叩阿呀!不知是岳元帅手下将官,多多有罪了!”连忙解下绳索,再三请罪。张保道:“原来是个好汉。请问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复姓欧阳名从善。只因宋朝尽是一班奸臣掌朝,残害忠良,故此不想富贵,只图安乐,在此大江边做些私商,倒也快活。你家元帅没有主意,由他送了江山,管他则甚,何苦舍身为国?我闻得岳元帅过江去,到平江路,就奉旨拿了。
  又听得有个马后王横,被饮差砍死了。就从那一日起禁了江,不许客商船只往来,故此不知消息。”张保听了,大哭起来。从善道:“将军体哭!我送你过江去,休要弄出事来!”一面就去把船撑开,到了僻静岸边,说道:“将军,小心上岸,小弟不得奉送了!”张保再三称谢,上了岸。那欧阳从善自把船仍摇过江去了。
  张保当夜就在树林内蹲了一夜,等到天明,一路望临安上路。路上暗暗打听,并无信息。一日,到得临安,在城外寻个宿店安歇。次日,挨进城去,逢人便问。
  那一个肯多言惹祸?访问了几日,毫不知情。一日,清晨早起,偶然走到一所破庙门首,听得里边有人说话响。张保就在门缝里一张,只见有两个花子睡在草铺上闲讲,听得一个道:“如今世界做什么官!倒不如我们花子快乐自在,讨得来就吃一碗,没有就饿一顿,这时候还睡在这里,无拘无束。那岳元帅做到这等大官,那里及得我来?”那一个道:“不要乱说!倘被人听得,你也活不成了!”张保听见了,就一脚把庙门踢开,那两个花于惊得直竖起来。张保道:“你两个不要惊慌!我是岳元帅家中差来探信的,正访不出消息,你二人既知,可与我说说。”那两个花子只是撒撒的抖,那里肯说,只道:“孝小,人、人,们、们,不曾说什么!”张保就一手将一个花于提将起来,道:“你不说,我就掼杀了你!”花子大叫道:“将爷不要着恼,放了我,待我说。”张保一手放下道:“快说,快说!”那花子土神一般,对着那个花于道:“老大,你把门儿带上了,站在门首探望探望。倘有人走来,你可咳嗽一声。”那个花子走出庙门,这里把门忙掩上了,便道:“秦桧陷害岳爷,又到他家中去将他公子岳云、爱将张宪骗到这里,就一齐下在大理寺狱中,不知做些什么?若有人提起一个‘岳’字,就拿了去送了性命,因此小人们不敢说。将军千万不要说是我阿二说的吓!”张保听了这一席话,惊得半晌作不得声。
  身边去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二两来重,赏了花子,奔出庙门。
  再回到下处,取子些碎银子,走到估衣店里,买了几件旧衣服。又买了一个筐篮,央人家备办了些点心酒肴,换了旧衣,穿上一双草鞋,竟往大理寺监门首,轻轻的叫道:“里边的爷!小人有句话讲。”那狱卒走来问道:“有甚话讲?”张保道:“老爷走过来些。”那狱卒就走到栅栏边,张保低低的说道:“里边有个岳爷,是我的旧主人,吃过他的粮,我因病退了粮。今日特来送餐饭与他,聊表一点私心。
  有个薄礼在此,送与爷买茶吃,望乞方便!”那禁子接过来,约有三四两重,暗想:“王、李二位相公曾吩咐,倘有岳家的人来探望,须要周全,落得赚他三四两银子。”
  便道:“这岳爷是秦丞相的对头,不时差人来打听的。我便放你进去,切莫高声,要连累我们!”张保道:“这个自然。”那狱卒开了监门,张保走进去,对禁子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那狱卒把张保仔细一看,方才在外面是曲背躬身的,进了监门站直了,却是长长大大换了一个人。狱卒道:“爷爷是害我不得的囗!”张保道:“不要惊慌!我非别人,乃濠梁总兵马前张保是也!”狱卒听了,慌忙跪下道:“爷爷,小人不知,望老爷饶了小人之命罢!”张保道:“我怎肯害你?你只说我主人在那里。”狱卒道:“丞相为了岳爷爷,新造十间牢房,唤做‘雷’、‘霆’、‘施’、‘号’。‘令’、‘星’、‘斗’、‘焕’、‘文’、‘章’。岳爷爷同着二位小将军俱在‘章’字号内。”张保道:“既如此,你可引我去见。”禁子起来,又看了看道:“老爷这酒饭……”张保道:“你放心!我们俱是好汉,决不害你的。”那禁子先进去禀知,然后请张保进去。
  那张保走进监房,只见岳元帅青衣小帽,同倪狱官坐在中间讲话,岳云、张宪却手铐脚镣坐在下面。张保上前双膝跪下,叫一声:“老爷,为何如此?”岳爷道:“你不在濠梁做官,到此怎么?”张保道:“小人不愿为官,已经弃职回转汤阴。
  不想公子也至于此!”岳爷道:‘你既不愿为官,就该归乡去了,又到这里来何干?”
  张保道:“一则探老爷消息,二来送饭,三来请老爷出去。”岳爷道:“张保!你随我多年,岂不知我心迹!若要我出去,须得朝廷圣旨。你也不必多言,既来看我,不要辜负了你的好意,把酒饭来领了你的情。快些出去,不要害了这位倪恩公!”
  张保就将酒饭送上去,岳爷用了一杯酒,叫张保快些出去。张保走下来对岳云、张宪道:“二位爷!难道也不想出去的了么?”二人道:“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爹爹既不出去,我二人如何出去!”张保道:“是小人失言了!小人也奉敬一杯。”
  二人道:“也领你一个情。”那倪狱官与禁于看了,俱皆落泪道:“难得!难得!”
  岳爷又道:“张保出去罢!”张保道:“小人还有话禀上。”复上前跪下道:“张保向蒙老爷抬举,不能伏侍得老爷终始。小人虽是个愚蠢之人,难道不如王横么?
  今日何忍见老爷公子受屈!不如先向阴司,等候老爷来伏侍罢!”遂立起来,望着围墙石上将头一撞。一声响,头颅已碎,脑浆迸出而死!后人有诗曰:拚将一死报东君,忠义原来似宪云。地下王横如聚首,马前马后总超群!
  那倪狱官看见,心中十分伤惨。岳云、张宪痛哭起来。独有那岳爷哈哈大笑道:“好张保,好张保!”倪完道:“这张总爷路远迢迢赶来,为不忍见元帅受屈,故此撞死。帅爷不哀怜他也罢,怎么反大笑起来?”岳爷道:“恩公你有所不知,我们‘忠’、‘孝’、‘节’已经有了,独少个‘义’字。他今日一死,岂不是‘忠孝节义’四字俱全了?”说罢,放声大哭起来,众人无不下泪。岳爷哭了一回道:“望恩公将他的尸首周全出去方好!”倪完道:“这个不消帅爷吩咐。”即刻差人去与王能、李直知道,将尸首抬在后边。直到黄昏时候,王、李二人将棺木抬来,把尸首从墙上吊出,收殓钉好,村头上写着“濠梁总兵张公之柩”,叫心腹家人抬出城去,放在西湖边螺蜘壳内。可怜张保伏侍岳爷这好几年,立了多少功劳,才博得个前程;不愿为官,今日仗义死于此地!正是。三分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东窗下夫妻设计风波亭父子归神
  诗曰:秦桧无端害岳侯,故令宋柞一时休。至今地狱遭枷锁,万劫千回不出头。
  话说宋高宗皇帝,一日,忽然扮做客商模样,叫秦桧改装作伴,往临安城内私行闲耍。秦桧只得也扮做个伴当。私行出了朝门,各处走了一会,偶然来至龙吟庵门首,只见围着许多人在那里不知做什么。高宗同着秦桧挨进人丛里去一看,却是一个拆字先生,招牌上写着“成都谢润夫触机测字”,撑着帐篷,摆张桌子,正在那里替人拆字。
  高宗站在桌边,看他拆字一回,觉得有文有理,遂上前坐下道:“先生也与我拆个字。”谢石道:“请书一字来。”高宗随手就写了一个“春”字,递与谢石。
  谢石道:“好个‘春’字!常言道春为一岁首。足下决非常人。况万物皆春,包藏四时八节。请问尊官所问何事?”高宗道:“终身好否?”谢石道:“好,好,好!
  大富大贵,总不可言。但有一言:‘秦’头太重,压‘日’无光,若有姓秦的人,切不可相与他,恐害在他手内!牢记,牢记!”高宗伸手向身边摸出一块银子,谢了先生,拱手立起,悄悄对秦桧道:“贤卿也试拆一字。”秦桧无奈,随手写了一个“幽”字,递与谢石。谢石道:“这位尊官所问何事?”秦桧道:“也是终身。”
  谢石道:“‘幽’字虽有泰山之安,但中间两个‘丝’字缠住,只叫做双龙锁骨,尸体无存。目下虽好,恐后来年老齿坏,遇硬则衰,须要早寻退步方好。”秦桧道:“领教了。”也送了些谢金,同着高宗去了。
  当时内中有认得的,说:“你这先生字虽断得好,只是拆出祸来了!方才那头一个正是当今天子,第二个便是秦丞相。你讲出这些言语,怎得就饶恕了你?”又有一人道:“我们走开了罢!不要在此说是非,打在一网里!”众人听了,俱一哄而散。谢石想道:“不好!”遂弃了帐篷,急忙的逃走去了。秦桧陪着高宗回进朝中,辞驾回府,即差家丁去拿那拆字的。家丁忙去拿时,早已不在。再往各处找寻,并无踪迹。一连缉拿了三四日不见影响,只得罢了。
  且说秦桧命万俟卨、罗汝楫两个奸贼,终日用极刑拷打岳爷父子、张宪三人招认,已及两月,并无实供,闷闷不悦。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九日,秦桧同夫人王氏在东窗下向火饮酒,忽有后堂院子传进一封书来。秦桧拆开一看,原来不是书,却是心腹家人徐宁递进来民间的传单是一个不怕死的白衣,名唤刘允升,写出岳元帅父子受屈情由,挨门逐户的分派,约齐日子,共上民表,要替岳爷伸冤。秦桧看了,双眉紧锁,好生愁闷。王氏问道:“传进来的是什么书?相公看了就这等不悦?”
  秦桧就将传单递与王氏道:“我只因诈传圣旨将岳飞父子拿来监在狱中,着心腹人万俟卨、罗汝楫两个用严刑拷打,要他招认反叛罪名,今已经两月,竟不肯招。民间俱说他冤屈,想要上民本。倘然口碑传入宫中,岂是儿戏!欲放了他,又恐违了四太子之命,以此疑虑不决。”王氏将传单略看了看,即将火箸在炉中炭灰上写着七个字道:“缚虎容易纵虎难。”秦桧看了点头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即将灰上的字迹搅抹了。
  二人正说之间,内堂院子走进来禀道:“万俟卨老爷送来黄柑在此,与太师爷解酒。”秦桧收了。王氏道:“相公可知这黄柑有何用处?”秦桧道:“这黄柑最能散火毒,故尔送来。可叫丫环剖来下酒。”王氏道:“不要剖坏了!这个黄柑,乃是杀岳飞的刽子手!”秦桧道:“柑子如何说是刽子手?”王氏道:“相公可将这柑子捞空了,写一小票藏在里边,叫人转送与勘官,教他今夜将他三个就在风波亭结果了!一桩事就完结了。”秦桧大喜,就写了一封书,叫丫环将黄柑的瓤去干净了,将书安放在内,封好了口,叫内堂院子交与徐宁,送与万俟卨去。正是:缚虎难降空致疑,全凭长舌使谋机。仗此黄柑除后患,东窗消息有谁知?
  再说这时节已将岳云、张宪另拘一狱,使他父子不能见面的了。到得除夜,狱官倪完备了三席酒,将两席分送在岳云、张宪房里;将这一席,倪狱官亲送到岳爷房内摆好,说道:“今日是除夜,小官特备一杯水酒,替帅爷封岁。”岳爷道:“又蒙恩公费心!”就走来坐下,叫声:“恩公请坐。”倪完道:“小官怎敢!”
  岳爷道:“这又何妨?”倪完告坐,就在旁边坐下相陪。饮过数杯,岳爷道:“恩公请便罢!我想恩公一家,自然也有封岁的酒席,省得尊嫂等候。”倪完道:“大人不必记念。我想大人官至这等地位,功盖天下,今日尚然受此凄凉,何况倪完夫妇乎!愿陪大人在此吃一杯。”岳爷道:“如此多谢了!不知外面什么声响?”倪完起身看了一看道:“下雨了。”岳爷大惊道:“果然下雨了!”倪完道:“不独下雨,兼有些雪,此乃国家祥瑞,大人何故吃惊?”岳爷道:“恩公有所不知,我前日奉旨进京,到金山上去访那道悦禅师,他说此去临安,必有牢狱之灾,再三的劝我弃职修行。我只为一心尽忠报国,不听他言。临行赠我几句偈言,一向不解,今日下雨,就有些应验了!恐朝廷要去我了!”倪完道:“不知是那几句偈言?帅爷试说与小官听听看。”岳爷道:“他前四句说的是:‘岁底不足,提防天哭。奉下两点,将人茶毒。’我想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日,岂不是‘岁底不足’么?恰恰下起雨来,岂不是‘天哭’么?‘奉’下加将两点,岂不是个‘秦’字?‘将人茶毒’,正是毒我了!这四句已经应验。后四句道是:‘老柑腾挪,缠人奈何?切些把舵,留意风波!’这四句还解不来,大约是要去我的意思。也罢!恩公借纸笔来一用。”
  倪完即将纸笔取来。岳爷修书一封,把来封好,递与倪完道:“恩公请收下此书。倘我死后,拜烦恩公前往朱仙镇去。我那大营内,是我的好友施全、牛皋护着帅印;还有一班弟兄们,个个是英雄好汉。倘若间我凶信,必然做出事来,岂不坏了我的忠名?恩公可将此书投下,一则救了朝廷,二来全了我岳飞的名节,阴功不小!”倪完道:‘小官久已看破世情,若是帅爷安然出狱便罢,倘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小官也不恋这一点微奉,带了家眷回乡去做个安逸人。小官家离朱仙镇不远,顺便将这封书送去便了!”两个人一面吃酒,一面说话。
  忽见禁子走来,轻轻的向倪完耳边说了几句。倪完吃了一惊,不觉耳红面赤。
  岳爷道:“为着何事,这等惊慌?”倪完料瞒不过,只得跪下禀道:“现有圣旨下了!”岳爷道:“敢是要去我了?”倪完道:“果有此旨意,只是小官等怎敢!”
  岳爷道:“这是朝廷之命,怎敢有违?但是岳云、张宪犹恐有变,你可去叫他两个出来,我自有处置。”倪完即唤心腹去报知王能、李直,一面请到岳云、张宪。岳爷道:“朝廷旨意下来,未知吉凶。可一同绑了,好去接旨。”岳云道:“恐怕朝廷要去我们父子,怎么绑了去?”岳爷道:“犯宫接旨,自然要绑了去。”岳爷就亲自动手,将二人绑了,然后自己也叫禁子绑起,问道:“在那里接旨?”倪完道:“在风波亭上。”岳爷道:“罢了,罢了!那道悦和尚的偈言,有一句:‘留意风波。’我只道是扬子江中的风波,谁知牢中也有什么‘风波亭’!不想我三人,今日死于这个地方!”岳云、张宪道:“我们血战功劳,反要去我们,我们何不打出去?”岳爷喝道:“胡说!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哉!且在冥冥之中,看那奸臣受用到几时!”就大踏步走到风波亭上。两边禁子不由分说,拿起麻绳来,将岳爷父子三人勒死于亭上。
  时岳爷三十九岁,公子岳云二十三岁。三人归天之时,忽然狂风大作,灯火皆灭。黑雾漫天,飞沙走石。
  后人读史至此,无不伤心惨切,唾骂秦桧夫妻并那些依附权奸为逆者。后人有吊岳王
  诗曰:金人铁骑荡征尘,南渡安危系此身。二帝不归天地老,可怜泉下泣孤臣!
  又
  诗曰:
  遗恨高宗不鉴忠,感斯墓木撼天风。赤心为国遭谗没,青史徒修百战功!
  又
  诗曰:
  华表松枝向北寒,周情孔思楷模看。湖波已泄金牌恨,絮酒无人酬曲端。
  又
  诗曰:
  忠臣为国死衔冤,天道昭昭自可怜。留得青青公道史,是非千载在人间。
  又
  诗曰:
  双剑龙飞脱宝函,将军扼腕虎眈眈。奸邪误国忠良死,千古令人恨不甘!
  又
  诗曰:
  剑戟横空杀气高,金兵百万望风逃。自从公死钱塘后,宋室江山把不牢。
  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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